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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404號房間的收音机仍然開到BBC3台。里面沒完沒了地播放震耳欲聾的新德彪西樂曲。偶而暫歇片刻,播音員宣布播出德利烏斯的樂曲,接著是沃恩·威廉姆斯的樂曲。
  耐德愁眉苦臉地咕噥:“BBC和每一個英國作曲家簽約,不管是活著的、死了的、有才華的、平庸的,定期播出他們那些毫不費勁地寫出的蹩腳作品。”
  簡·威爾頎長的光身子滾下他的怀抱,臉朝天花板展顏微笑。“多看看光明面么。他們准會讓你听到普賽爾和埃爾加的曲子。我們得回去上班了吧?”
  他兩眼直愣愣地瞅著她赤裸的身子、狹長的曲線、象牙般滑膩的肌膚、小小的乳房、纖細的腰肢……
  “完全不必。”他語气肯定地說。“我們沒有證据表明誰會對潘多娜策划的那個鬧哄哄的星期日酒會感興趣。我們現在不必擔惊受怕,只需成立一個潘多娜夸口說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對付的組織。簡,我實在受不住你的引誘。我真想把我們兩人關在404房間,一輩子与世隔絕。”
  “酒柜里只有一袋花生米,原來的馬鈴薯片已經讓我當午餐吃了。”
  他悄悄瞥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電子鐘,但愿她沒有注意自己的這個動作。“1點30分。”她說。“再過15分鐘,我們就得分手了。弗蘭契,今天可真夠你勞神的。不是7月4號的花園酒會,因為根据我在會上能夠掌握的情況,你已經對此作了充分的安排。”
  他沒有搭腔,知道她已習慣了自己慢悠悠的答話。不過有些事你誰也不想告訴,倒不是什么隱私,而是不想讓人分憂。
  “你和羅伊斯,”簡說,“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在福爾默夫人發瘋般地打邀請電話前,就應該設法摳出她的真實念頭。”
  “我們以前也對付過那些行動詭秘的大使夫人,記得有一回在波恩……”他的聲音漸漸停息。
  又是一陣無言的沉默。簡轉身俯視他的臉。“一次在波恩,發生了什么,在波恩?”
  “一次在波恩。”他語气急促地開始了敘述。要向對方敘述這件他不忍啟齒提及的悲慘往事,他只能滔滔不絕、原原本本地一气說完。“我犯了一個嚴重的職業錯誤。我來自威斯康星,你可知道?”
  “天哪,那也是錯誤?”
  耐德未予理會,徑自說下去:“你也許以為我來自芝加哥,因為我上過芝加哥大學,其實那是在我從軍以后。我來自溫內貝格湖下游的一個小鎮;名字挺古怪,叫湖底鎮。我手下的一個特工是個名叫威考夫的小伙子,家住湖上游的一個小鎮內恩拿,就是克里內克斯紙巾的出產地。我指使他和奧萊格·普羅特克利托夫演一出遮人耳目的把戲。按照約定得逮捕奧萊格,這樣他就能不露破綻地繼續為我們工作,克格勃也不會知道,他是10年前就插進他們中間的一根釘子。我是不是說得太快了?奧萊格是我們的人,可我們得使他看上去不像我們的人。威考夫,這個來自內恩拿的小伙子……”說到傷心處,他喉頭哽塞,咳了几聲。
  兩人沉默了許久。耐德重新開始他痛苦的回憶,聲音恢复了往日的從容。“一切都經過精心策划。威考夫聲稱奧萊格在法蘭克福一家同性戀者麇集的酒吧用言語激怒他。我們誰也不知道這是新納粹沖鋒隊党徒經常光顧的藏垢納污之地。根据事先的安排,威考夫挑起了爭吵。可是后來卻出了岔子。我永遠……”他一時無語凝噎,心靈隱隱作痛,全身一陣痙攣。
  “別說了。”簡不忍見他這傷心欲絕的樣子。
  “等我說完。”他短促地咳了一聲,接著又一聲。他低頭看著腫脹的膝蓋,輕輕揉了揉,以使自己恢复鎮靜。然后,他伸手扯過床單,裹住他倆光裸的身子。
  “后來情況失控,”耐德繼續說,“我是說威考夫已經控制不了局面了。奧萊格跑著躲開了,可威考夫卻給一幫狂徒攔住,霎時間,鐵鏈、棍棒、皮鞭雹子般地落在他身上。后來發現——”他又咳了起來,“法蘭克福机場附近有一片樹林,在那里發現一具尸体,雙臂被手銬銬在一棵樹上。我想那是一株橡樹,直徑是……”
  他暫頓片刻,出神地盯著頭頂毫無特色的天花板。“酒柜里還有一瓶畢雷礦泉水。”
  簡打開酒柜取出礦泉水,沒有鑽回床單,而是坐在床沿,看他緩緩地大口吞下這瓶足有八盎司的飲料。
  “是威考夫的尸体?”
  “他們割下了他的腦袋。”
  “耐德!”
  “還有他的陰莖,不過我不說你也能料到。勞駕你看一下酒柜門有沒有關嚴。”
  “你知道,每個軍人的指紋都已存入檔案。可是過了好久,我們才從國內搞來死者的确切身份證明。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唯一的依据就是指紋。我總是說我們,其實就是我。這餿主意是我想出來的,是我讓威考夫栽進去的。奧萊格又不愿受到牽連,所以不是我們。那扇冰柜門……”
  他瞟了一眼手中握著的狀若保齡球柱的礦泉水瓶,輕飄飄地擲出去,砸到酒柜門上,斷成几塊綠色的玻璃片。
  “你好像沒費力气?”簡說。“這种瓶子其實挺結實的。”
  “它緊緊堵著我的心窩,”耐德解釋自己剛才因何勃然失態,“這件讓我厭煩透頂的陳年舊事。”
  “已經講過多少次了,是嗎?”
  “不,今天第一回。”
  “剩下的找時間再講吧。”她柔聲相勸。“它讓你傷心了。”
  “差不多快完了。一星期以后的一個晚上,在波恩我們自己的寓所里。勒維妮与几個姑娘去一家迪斯尼影院看電影,說英語,配有德文字幕的片子。”
  “勒維妮喜歡模仿迪斯尼影片中主人公的話,是嗎?”
  “也常說二戰期間美國軍中流行的俚語。”
  “什么羅杰啦,威爾可啦,一套一套的。”簡附和道。
  “我從辦公室回到寓所,看見勒維妮留的一張條子,說微波爐里給我留著晚餐。當時屋子里已經有几小時沒人待了。我打開冰箱取——”他的喉嚨哽住了。
  “一瓶畢雷礦泉水。”簡替他回答。
  “他在里面。”
  “什么?”
  “他的頭。他們一直撐開他的眼皮,直到尸体僵直。于是,威考夫眼泛死光直勾勾地瞪著我。”
  “天哪!”
  “想想看,倘若哪位姑娘先看到這個頭?”
  “不敢想象!”
  為了有事可做,簡從床上下地,彎腰屈膝,仔細揀起碎玻璃片,扔進廢紙簍里。然后打開酒柜門复又關上,讓耐德看得清清楚楚。
  耐德看著她,心里驟然涌上一股喜悅的熱流。有人在做一件有益的、不會給他心靈投下陰影的事情。凝眸注視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裸体蹲在地上,儼若畫師眼前的模特儿,脊背彎成优美的弧線,隨意伸出兩只纖細的胳膊,這委實是一件賞心樂事。
  她的烏黑長發,平時盤上頭頂挽成一個法國女佣式發髻,此時早已披散在身上,像是一股黑色的瀑布傾瀉而下,上面隱約泛著一片忽明忽暗的藍光,猶如燒旺的煤堆上搖曳著的藍色火苗。
  耐德很快恢复了常態,他剛才提起傷心的往事,悲痛得難以自制,同樣也只是短暫的一瞬。談話有助于他排憂遣悶,不過這只是暫時的。心靈的創傷是永遠無法愈合的。
  “我記得什么地方讀過這個故事。”簡說著,上床鑽進床單和他偎依在一起。“上帝,你怎么全身冰涼!”她蜷縮起兩條長腿,緊緊貼住他的上腹部。“不過我記得它和美國大使館沒有關系。”
  他倆默然無語地相互對視。耐德撇嘴一笑:“這叫反向公關,懂嗎?花錢讓報紙保持沉默。”
  “對你們為自己國家做的這些事秘而不宣,呃,弗蘭契?”
  耐德點點頭。“我們得謊稱他的頭是在別的什么地方找到的。不過,讓威考夫之死歸入死因不明的檔案,這對他家里人是太不公平了。他們……是我告訴的……這是頭號机密,簡。我來倫敦上任前回國休假,去過威斯康星,作為威考夫的好友——對他父母撒了謊。他倆都是學校教師,聰明解事,悟性极高,就是有點認死理。他們一輩子向學生講的都是些不容置疑的大實話,乍听到儿子的死訊,又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很難想得開。”
  “我母親也是教師,”簡說,“我父親堅持讓司机每天早晨送她到校,放學以后接她回家。她至今仍在布魯克林區一所小學任教,里面盡是些跟人搗亂的小痞子。”
  “她遭到過几次搶劫?”
  “一次也沒有。那些小流氓見她坐專車又有固定司机,還以為她跟哪個恐怖集團有聯系呢。”
  兩人輕松暢快地笑了一陣,又陷入沉默。
  “威考夫的母親,”耐德忍不住開了腔,“對于她儿子的死因,倒是猜出了几分。可是任你想象力再丰富,也絕對想不到他會死得這么慘。我今天還是吃不准,那些惡棍殺他是為了取樂,還是新納粹恐怖組織事先截獲了我們的密謀?單憑冰箱里的一個頭是不能得出可靠結論的。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的死是由我的過失造成的。”
  “不是你的過失。”簡忙不迭地糾正。
  “不容推委的過失。”耐德語气堅定地說。“另外,割下他腦袋的人,具有屠夫操刀割肉的實際經驗。我花了几個月想在這方面取得突破,然而卻一無所……再有,威考夫不是我派出去送死的第一個小伙子,而是來自內恩拿的小伙子中的第一個。軍隊中誰都知道,無論是戰時還是平時,指揮的權力就是生殺予奪的權力。”
  簡將身子稍稍挪后一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另一側。“所以,你在軍中該做的漂亮事,”她的喃喃細語和沃恩·威廉姆斯那貓叫似的樂曲聲交織在一起,“就是盡你所能,高高登上晉升的階梯。”
  “任你爬多高,總有人壓著你。”耐德哈哈笑著,又咳起來。“我真不想讓你操這些心,簡。”
  簡有些不情愿地朝他轉過身來,兩道濃眉下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射出探尋的目光,掃視著他的面龐。“弗蘭契,軍隊中這种事太多了,別讓它老是折磨自己。也許這小伙子与你的關系真的不同一般?”
  “我喜歡這孩子。他的死是個錯誤。可他不過是軍方為了炫耀戰績而每天統計的許多具尸体之一。一場殘酷的游戲。我們用尸体累計積分,解甲回鄉的老兵會說:‘噢,呵,伙計,我們的人真給敵人顏色看了。’設計這場游戲的人會說:‘瞧瞧,我們的公民看到軍隊的輝煌戰績是多么開心,我們有資格再連任一屆。’像我這樣替他們玩游戲的白痴會說:‘長官,瞧我得了高分,該讓我晉升一級。’總之,每個人都能心滿意足地樂上好一陣。”
  收音机里的音樂戛然而止。播音員報告了剛才播出的音樂,略停片刻,一串嘟嘟嘟的信號提醒人們對時并收听新聞。
  “……對定于下周在日內瓦舉行的裁軍會議將產生消极影響……”
  “弗蘭契,”簡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們早就該离開旅館了。”
  “不,還沒到時問。”她的兩只大眼睛似乎攫牢了他的目光。“‘游戲’的确切含義是什么,是一种修辭手段,還是諜報活動的委婉語?”
  耐德悄悄地翻身下床,去取整整齊齊地搭在長沙發兩側扶手和靠背上的衣裳。他穿上內褲和襪子,站住不動,收音机里的一則新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你的膝蓋!你該去看醫生。”
  “不礙事。”
  “在車輛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慢跑健身,”簡數落道,“弗蘭契,你真傻,有沒有讓醫生看一下?”
  他用襯衫遮住膝蓋,閃爍其辭地敷衍:“最近沒有。”
  “別逞什么英雄了,弗蘭契。”
  “穿上軍裝,就得有股英雄气概。”
  她一骨碌跳下床,站在他面前,眼里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我們處在和平時期。像我這樣的人愿意處在和平時期,我們不需要英雄。”
  隨之而來的沉默使屋里的气氛驟然凝滯。簡和解地笑了,盡管笑得有點勉強。“唔,我又撒謊了。”她取下搭在他身上的襯衫。“我肯定需要一個英雄,你也一樣。”她輕輕吻了吻他的嘴唇,轉過他的身体,幫他穿上襯衣。“你這膝蓋有沒有擦點藥膏什么的?”
  耐德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凝神諦听廣播新聞。
  “……絕不會忍气吞聲地接受西方的侮辱和訛詐,毛拉告訴記者。歷史上曾經有一段時期,他指出,從西班牙到巴爾干半島的南部歐洲處于伊斯蘭的統治之下。他警告……”
  “妙啊。”簡說道。“他也是游戲的一部分嗎?還是我不懂游戲的含義?”
  耐德套上長褲。“簡,誰也不敢挑起進攻。你喪失一切以后,那些政客就失去了他們賴以發號施令的一切;就連支持他們的那些公司,也會失去愿意購買商品的顧客。所以說,最熱愛和平的人是在華盛頓和莫斯科。別笑,簡。只要我們繼續玩游戲,統計尸体与原子彈造成的浩劫相比,就實在是微不足道的損失。因此,誰能說玩一場游戲,不是保全我們性命的最佳途徑呢?”
  “喔,別說了,弗蘭契。”
  他伸手去取夾克,不等拿到便陡然停住,身体前傾,像是在照相机前迅速擺好一個姿勢,同時滿面怒容地盯著她,仿佛她是一個正在受審的犯人。她躊躇了一會問:“你落下這种毛病有多久了?”
  “很久了。”他拎起夾克。“那是在可怜的威考夫死了以后,他的死對我的刺激實在太大了。”
  簡將頭發梳理整齊攏起,扎上一根橡皮筋,輕輕套入一頂頭巾式女帽內。“我知道美國的那幫政治騙子只想保牢官位,我知道統治蘇聯的也是一幫凶暴粗魯的混蛋。可是像我們這樣替他們效勞的人絕對不能自命不凡,否則到頭來只能生气,罵娘,熱情消失殆盡。像你這樣,弗蘭契。就像你這樣。”
  “說得不錯。”弗蘭契輕輕摩挲著她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熱情消失了嗎?”
  “快走吧,弗蘭契。立刻离開。如果我在辦公樓碰到你,离我遠點。”說著,又朝鏡中窺視他的神情。“別這么愁眉苦臉的,好嗎?”
  他費力地擠出一臉苦笑,活像馬戲團的小丑。“好點了吧?”
  “還不如愁眉緊鎖的樣子好看哩。”她倚靠在他的胳膊上,把他身子轉過來,緊緊摟了一會。“你沒事吧?”
  “不知道你為我做了什么,甚至是毫不費力地做了什么,使我能夠繼續干自己的事。”
  她那惊訝的目光朝他臉上不停地掃視。“那也是危險的,我開始明白我到底愛上了誰。你就是一切,或者什么也不是,對吧?”
  “別多想了。”
  “你以前滿怀一腔愛國熱情,現在卻是如此玩世不恭。你和勒維妮曾經有過的抱負都已消失殆盡。”
  “我在沒認識你之前早就是這樣了。”
  她頷首贊同。“是的,不過且听我一言,弗蘭契。我這樣分析你的為人,是很自私的。因為你我二人正將我們擁有的一切押在……這局牌、這場賭博上。我想變得一身輕松,而不是心情沉重,因為再過几分鐘,你我都得坐在各自的辦公桌邊。”
  他一時語塞。接著,吻她兩邊的面頰,輕柔而又有力地吻著。“我愛你,威爾。和其他事一樣,我們之間的好事也得留到……以后再繼續。”
  “是的,”她開始穿衣裳。“以后。”
  在距隆德斯廣場不遠,納爾茲布蘭奇与貝爾格萊維亞相交匯合的地方,矗立著一座建于一次大戰以后,正面鑲有黑白飾條的大樓。這座華美气派的住宅——納爾茲布蘭奇路12號——的建筑風格,被冠以裝飾派藝術的美名,現又重新風靡一時。它几易其主,每次脫手价格都要翻倍,最近,又以接近900万英鎊的不菲价格,賣給一個阿拉伯人。
  當然不是一個普通的阿拉伯人。几個面容和善的鄰居會連忙告訴你。哈加德醫生是他的國家中一位聲名顯赫的眼科專家,同時又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億万富翁。想想吧,有几人能用現金買下12號住宅?
  這幢住宅現已列入重點保護的名冊,主人無權擅自改變外觀,于是他只能把想象力發揮在室內裝潢上:到處都漆成紫色和橙色:裝飾牆,埋入地下的浴缸,裝有金絲透雕床板的大床。走進風格古朴的貝爾格萊維亞廣場中央的這座住宅,你會想起《一千零一夜》中那些充滿异國情調的建筑。
  房間里的兩种顏色令伯特大為頭痛。不,他絕不會對任何人提及,更不會跟凱福特提,如果那個叫南希·李的美國姑娘不先提的話。她整個下午都在頂樓悠來蕩去,吸大麻,喝亞歷酒。
  “怎么我看著這兩种顏色有點不對勁?看得我眼皮直顫。”南希·李睡意矇矓地說。
  “是這樣。”伯特再也按捺不住了。“這兩种顏色放在一起會使你的視覺和真實情景之間產生一种沖突。”
  “我的兄弟,”凱福特用吟誦詩文般的腔調說著阿拉伯語,“大千世界何處沒有沖突?”他轉向南希·李:“親愛的,你記下那個弗蘭契上校每天或是隔天正午時分离開使館辦公樓,90到100分鐘以后返回。那個叫簡·威爾的女人也差不多是在這段時間离開和返回辦公樓。”他瞟了伯特一眼。“安拉也會為你的精細觀察高興吧?”
  南希·李格格地笑了一陣。“你就喜歡說笑話。”她閉起雙眼。
  凱福特笑著說:“我們從今天的報紙上看到美國大使夫人正在策划舉辦一個十分愚蠢的社交活動。我說兄弟,這個問題在你腦中轉悠了准不下一千次了吧?你說這是撒旦設置的陷阱,還是安拉送來的一份奇妙無比的禮物呢?”
  伯特忐忑不安地瞟了一眼南希·李,顯然,她正倚在紫紅色的長沙發上打盹,腦袋擱在綴有紫白兩色亮晶晶的飾片的八角形靠墊上。他和凱福特走到房間另一頭,從這里可以遠眺貝爾格萊維亞廣場。
  兩人注視著暮靄籠罩下馬路上熙來攘往的車流。出租車、轎車、貨車、巨型卡車,靜靜地等候交通燈由黃轉綠,以便向前蠕動几輛轎車的距离。“英國人真守紀律。”凱福特輕輕吸了口气。
  “像綿羊一樣。”伯特口里咕噥著。
  “要是有一個月就好了!”凱福特牙關緊咬,念咒般地恨恨吐出几個字。“可是從明天開始,我們滿打滿算只有五天了。”
  “您說得對。”伯特附和道,用上了他和阿拉伯同事打交道時通常采用的策略——毫不遲疑地表示贊同。他深知沒有哪個阿拉伯人愿意听不同意見。“不過……還有一個辦法。”
  凱福特那雙目不斜視的淡褐色眼睛骨碌一轉,看了看伯特。“請講。”
  “您是否認為,我們有足夠的軍事實力突襲溫菲爾德官邸?”
  凱福特略一沉吟:“是的。”
  “可是我們在和敵人舉行几天或許几周的談判時,溫菲爾德官邸能被我們控制多久?”
  “難說。”
  “在此期間,敵人會用滲透的方法顛覆我們的軍事力量。”
  兩人不再用阿拉伯語交談,而是輕聲說起生硬的英語,唯恐吵醒睡夢中的美國姑娘。
  “凱福特,”伯特用理直气壯的口吻反問對方,“我們打敗撒旦,難道只有掏空他的口袋一种做法?哪塊石板刻上圣哲的訓誡,說我們不能干掉那幫自命不凡的客人,讓撒旦丟人現眼呢?”
  在他們身后,美國姑娘翻了個身,響起鼾聲。
  凱福特遲遲沒有回答。透過他那雙淡褐色的眼睛,伯特能看出他正在絞盡腦汁,苦苦思索。
  他們是獨立行動小組。凱福特理解相机行事的小組和在國內領命派到西方完成單項任務的小組之間的區別嗎?后者出擊時,像導彈一樣對准目標,這就要求他們平時留在國內,一俟出現合适的目標便潛入敵國。因此,這种行動小組由哈加德醫生這樣的“贊助人”提供活動經費。他負擔他們的日常開支,監督他們的行動,并且參予他們的決策。他們蒙辱含羞,乖乖地听命于他。這個哈加德如果不是銀行家,也就是可蘭經上貶斥的高利貸者,除此之外,又能是什么人呢?
  伯特的兩片薄唇緊緊抿成一條隱隱透著冷酷的細縫。伊斯蘭抵抗組織的反复無常,各派之間的重大分歧,一直令他大傷腦筋。他從凱福特踟躕不決的神情中看出,他正被錯綜复雜的目的和手段弄得稀里糊涂。哈加德不會有絲毫遲疑:勒索贖金是他的目標。可是一個震撼全球的政治聲明,如果不与利潤發生聯系,就會產生更廣泛的影響。這一點凱福特能理解嗎?
  凱福特眼中閃爍著奇怪的光輝,也許是朦朧夜色映在他淡咖啡色虹膜上造成的幻覺,也許是他流露出的由衷欽佩。
  “兩种方法都成。”凱福特輕輕吸了口气。“哦,對!兩种方式都成。真……妙。”
  耐德·弗蘭契离開了辦公樓地下室西北角國內收入署的辦公室。他剛剛和一名女辦事員談論一筆久拖未結的舊賬。這位辦事員目前正試圖和現駐倫敦的一位美國商人結清賬目。
  “他耍了我們差不多整整五年。”她不滿地說。“這小子叫威姆斯。在此期間換了兩次工作。”
  “他為什么要換工作?為了瞞報收入?”
  “我們總是這樣著手分析問題。”她咧嘴一笑。“這叫‘有罪推定’。”
  “他們告訴我,”耐德干巴巴的語气頗令辦事員掃興,“這就是英國習慣法的基礎。”
  耐德心里不無遺憾地想著威姆斯,朝帕金斯那間神秘的辦公室走去。打開几道鎖,耽擱了一陣以后,一個櫟木般結實粗壯的漢子堵住門口,只容來人朝這個略顯凌亂的房間投去短暫的一瞥。
  “你來打听那個車禍的情況,上校?”
  “那個被撞的人怎么樣了?”
  “腦震蕩,足踝扭傷,拇指骨折。只要醫生認為他沒事了,就可出院。”
  “開車的那小子呢?”
  那張櫟木般堅實的面龐上仿佛要竭力顯露什么——耐德暗忖,也許是淡淡的幽默吧?
  “那小子給抓起來了,這是他第三次犯事,一個地地道道的流氓。”
  “很好,這回他沒溜掉。”
  “沒溜掉?”帕金斯重复著他的話,牙縫里擠出一种類似机車嚓嚓遠去的聲音。“沒溜掉?”他拼命按捺直往腦門上躥的火气。“這狗雜种還指望能無罪釋放呢。”他狂笑一聲,臉上旋又變得漠然無神。“法案對他的約束是有限的,上校。他們不想找什么證人或證物。”
  “謝謝。”
  “沒關系,上校。”
  “再見。”
  帕金斯低頭看看表。“哦,該下班了。又一個星期一過去了,終于結束了。”
  耐德·弗蘭契不愿意不咸不淡地說上一兩句社交場合常用的套話。他和帕金斯的關系,建立在雙方對彼此的真實身份心照不宣的基礎上,因此是极其微妙的。
  耐德慢慢走上自己那層樓的樓梯,在走廊上的一扇窗前佇立片刻,眺望遠處的廣場。下班的人群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倫敦上班族的辦事節奏深深吸引了他。不管上班下班,他們從來沒有真正抓緊過時間,接電話也是不慌不忙,每天總要讓六七個電話響著不去接。倫敦這种悠閒從容的節奏,也許只有在哪個彌漫著古朴气息的地中海城市才能另外見到。
  此刻,太陽鑽出灰黑的云層,西邊天上燃起一片粉紅色的晚霞,這是夜幕降臨前倫敦人常見的情景。“看守人”長長的身影映在草坪上,仿佛是一個稻草人,或者——耐德想起另一個奇特的形象——是一具釘在十字架上的尸体。
  沒人理會這個老人。倒是有三個右翼分子擠在附近的一張長椅上,對住一只打火机相繼點燃各自手中的香煙。就在他們噴云吐霧的當儿,塊頭最大的那個家伙站起身。此人個子和另兩人差不多高,但比他們壯實,短短的脖頸,臂部的二頭肌像桶一樣飽鼓鼓的。他帶著一股“認識老子是誰嗎?”的張狂勁側身而行,耐德見狀立刻對他產生了怀疑。
  耐德看著這個身材粗壯的家伙繞著“看守人”走了一圈,站在稍遠的一側,向兩個同伙挑了挑大拇指,使勁眨眨眼。很快,他們縮短了和老人之間的距离。
  耐德立刻想起他在芝加哥大學的哲學教授切姆尼茲。人的頭腦多么奇怪!今早他起身以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切姆尼茲的口頭禪“全憑運气”。這位流亡到美國的老先生始終往他腦中塞進一些妙言雋語。
  切姆尼茲能毫不費力地理解下面的格羅夫納廣場上將要發生的事情。他不會像耐德那樣將其視為施虐成性的莽漢對無力還擊的弱者大打出手。他會提出一整套哲學概念,將公然動武的殘忍行為与某些人對無政府狀態的迫切需要等量齊觀。
  暮色四合,廣場上行人稀少。再過几分鐘,就不會有什么人打此經過,可怜的老人將只能完全听任三個流氓的擺布。
  他看了看數字顯示式電子表。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頭,被當地几個流氓狠揍一气,与他有何相干?隨便哪個過路的英國人都應該挺身制止:他們畢竟是他的國家的流氓。年輕人暴力襲擊老年人的事在英國時有發生,或是為錢,或是因為老年人体弱好欺。
  按照弱肉強食的法則,這個身上挂了兩塊招牌的老人看來只有挨打的分了。耐德看到那個粗野壯實的漢子朝他緊逼一步,兩個同伴就在他身邊。
  這個“看守人”跟我有什么關系?不就是一個令我討厭的人嗎?
  耐德瞅見打頭的家伙從右邊袖口取出一截長2英尺、闊1英寸的鐵棒。“糟糕!”耐德的心格登往下一沉。他一步兩級地奔下樓梯,沖出前門。
  前面草坪上,打頭的小子揚起鐵棒,虛晃一下,猛地一揮,直戳老頭的腰部。旁邊的兩小子早就摘下了老頭身上的招牌扔在地上,樂呵呵地用腳踩成碎片。耐德大步穿過馬路,左右躲閃兩邊駛來的車輛,朝廣場奔去。他看見為首的小子開始用鐵棒猛砸老人后背,便運足气力箭一般直沖向前。
  “喂,”耐德扯著嗓子喊,“你們几個小子!”
  三個暴徒誰也沒有理會,一個從老頭身后照准他膝窩猛地一踢,撂倒在地。三個人上前又是一陣亂踢。
  “住手!你們几個狗雜种!”
  這一回,耐德的厲聲喝斥發生了作用。為首的家伙目露凶光,沖著猛扑過來的耐德獰笑一聲,舉起鐵棒使勁一揮,朝他劈來。
  耐德弓身側步靈活躲過,扭住他的胳膊,劈手奪下鐵棒,像揮舞長矛似地將棒頭戳住這個胖家伙的腹部。眼看他們的同伙在草地上骨碌碌滾到老頭身邊大口嘔吐,其他兩小子嚇懵了,定了定神便倉皇逃去。
  過了一會,剛才挨揍的小子搖搖晃晃地直起身,去追自己的同伙。他剛走几步,估摸無事,便轉過身來,一張蒼白的臉朝著耐德。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嘔吐穢物,恨恨地罵道:“該死的美國佬,咱們走著瞧。”說著,顛顛地逃命去了。
  耐德蹲在老頭身邊。“老伯,你沒事吧?”
  “別碰我!”老人硬擠出了一句話,顯然被打得不輕。
  耐德听出了他的美國口音,也許是加拿大腔。這個老頭和耐德的父親年齡相仿,可卻是一副窮酸苦相。耐德四下環顧,實指望找到一個人幫他攙扶老人或是叫輛救護車。可是此刻廣場上空空蕩蕩。
  老人挪動身子,掙扎著坐起來。“瞧你把我的牌子糟蹋成啥樣了。”
  “這是那几個流氓干的。不過這并不等于說,我對你的牌子被糟蹋成這樣不感到痛心。”
  “你是大使館的人。”
  “不錯。”
  老人那張皺紋密布瘦削蒼白的臉像是刻刀雕出的石像。他想直起身,耐德伸手攙扶,卻被他躲開了。“不需要你的幫助。”他喃喃地說。他緩緩地、失望地撿起地上的招牌碎片。
  “跟我說說你的情況好嗎?”耐德問。
  “恐怕不能。”
  “你對美國好像有什么成見?”
  老人緊抿的唇間擠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听上去像是一個滿腔怨憤的人發出嘶啞沉悶的低吼。“如果那不是奇恥大辱,”他咬牙切齒地說,“甘受上帝懲罰。”他手里捧著招牌碎片蹣跚而行,身影漸漸融入茫茫夜色。
  耐德怔怔地站在原地半天挪不開步。廣場上闖無一人,小流氓、受害者、行人,此刻都正在前往各自的目的地。丑惡的世界,不是嗎?對不起,切姆尼茲教授。丑惡的人類。耐德覺得自己救下那老頭實在是辦了一件蠢事。
  不過話又說回頭,耐德提醒自己,如果他确實是美國公民,那么救他便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耐德思緒紛亂、气喘吁吁地返回辦公樓,上樓去自己的辦公室。他看見夏蒙辦公室的門開著,一個信差從里面出來。耐德坐在夏蒙座位對面,看著他鎖上門。耐德閉眼定了定神,睜開眼睛時,夏蒙已將錄像机接在計算机的圖像顯示部件上。
  “那是啥?”耐德問。“放了69遍的《我愛露茜》?”
  “勒維妮送來的錄像,你家前門的閉路監測電視錄下的。”
  耐德疲倦地點點頭。“只管忙你的。”他又閉上兩眼。“就當我不在這儿。”過了一會,他慢慢睜開眼,看見夏蒙拆開信封,取出錄像帶。夏蒙在計算机上撳了几個鍵,屏幕上映出了圖像。雖說帶有一閃一閃的白色橫條,還是能看出一個金發剪得短短的平頭正避開攝像机鏡頭。只見他哈腰蹲在門框外邊,隨即起身匆匆离去,而且正如勒維妮已經注意到的那樣,沒有背郵包,也沒有穿有些郵差穿的那种式樣特別的深灰色罩衣。
  夏蒙面露不悅之色。前門用的低保真閉路電視監測系統總是存在這种弊病,因此很容易對付。耐德想起有一次在羅馬几個歹徒拎了一罐黑漆去一個人家。他們將漆噴在前門防盜系統的攝像机鏡頭上,結果戶主還以為整個監視系統運轉失靈。“再看看最前面的一兩個鏡頭。”耐德吩咐夏蒙。
  夏蒙倒回帶子,重頭放起。前面有一兩個鏡頭……他啪嗒撳住一個定格,旋即又稍稍倒回。就是這儿!耐德不知道能否把畫面打印出來,他覷眼細看這幅畫面。一張生疏的臉。“那人是誰?”他問道。
  “誰?”夏蒙像個魔術師似地搓搓雙手,將帶子稍稍倒回至畫面開始的地方。大半個腦袋仍然偏轉過去,不過那只耳朵,形狀獨特、耳垂肥厚的耳朵,隱約可辨的嘴角和眼角,以及一只小鼻子的模糊的鼻尖,倒是能提供一點蛛絲馬跡。當然,确切地說,這絕不是一個人的完整畫像。
  “那人,”夏蒙告訴耐德,“是個小伙子,名字也許是貝索托·海涅曼,或是查爾斯·赫特,或是本·伊德雷斯·沃基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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