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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za)家是貓。名字嘛……還沒有。
  哪里出生?壓根儿就搞不清!只恍惚記得好像在一個陰濕的地方咪咪叫。在那儿,咱家第一次看見了人。而且后來听說,他是一名寄人篱下的窮學生,屬于人類中最殘暴的一伙。相傳這名學生常常逮住我們炖肉吃。不過當時,咱家還不懂事。倒也沒覺得怎么可怕。只是被他嗖的一下子高高舉起,總覺得有點六神無主。
  咱家在學生的手心稍微穩住神儿,瞧了一眼學生的臉,這大約便是咱家平生第一次和所謂的“人”打個照面了。當時覺得這家伙可真是個怪物,其印象至今也還記憶猶新。單說那張臉,本應用毫毛來妝點,卻油光嶄亮,活像個茶壺。其后咱家碰上的貓不算少,但是,像他這么不周正的臉,一次也未曾見過。況且,臉心儿鼓得太高,還不時地從一對黑窟窿里咕嘟嘟地噴出煙來。太嗆得慌,可真折服了。如今總算明白:原來這是人在吸煙哩。
  咱家在這名學生的掌心暫且舒适地趴著。可是,不大工夫,咱家竟以异常的快速旋轉起來,弄不清是學生在動,還是咱家自己在動,反正迷糊得要命,直惡心。心想:這下子可完蛋嘍!又咕咚一聲,咱家被摔得兩眼直冒金花。
  只記得這些。至于后事如何,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驀地定睛一看,學生不在,眾多的貓哥們儿也一個不見,連咱家的命根子——媽媽也不知去向。并且,這儿和咱家過去呆過的地方不同,賊拉拉地亮,几乎不敢睜眼睛。哎喲喲,一切都那么稀奇古怪。咱家試著慢慢往外爬,渾身疼得厲害,原來咱家被一下子從稻草堆上摔到竹林里了。
  好不容易爬出竹林,一瞧,對面有個大池塘。咱家蹲在池畔,思量著如何是好,卻想不出個好主意。忽然想起:“若是再哭一鼻子,那名學生會不會再來迎接?”于是,咱家咪咪地叫几聲試試看,卻沒有一個人來。轉眼間,寒風呼呼地掠過池面,眼看日落西山。肚子餓极了,哭都哭不出聲來。沒辦法,只要能吃,什么都行,咱家決心到有食物的地方走走。
  咱家神不知鬼不曉地繞到池塘的右側。實在太艱苦。咬牙堅持,硬是往上爬。真是大喜,不知不覺已經爬到有人煙的地方。心想,若是爬進去,總會有點辦法的。于是,咱家從篱笆牆的窟窿穿過,竄到一戶人家的院內。緣份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假如不是這道篱笆牆出了個洞,說不定咱家早已餓死在路旁了。常言說得好:“前世修來的福”嘛!這牆根上的破洞,至今仍是咱家拜訪鄰貓小花妹的交通要道。
  且說,咱家雖然鑽進了院內,卻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才好。眨眼工夫,天黑了。肚子餓,身上冷,又下起雨來,情況十万火急。沒法子,只得朝著亮堂些、暖和些的地方走去。走啊,走啊……今天回想起來,當時咱家已經鑽進那戶人家的宅子里了。
  在這儿,咱家又有机會与學生以外的人們謀面。首先碰上的是女仆。這位,比剛才見到的那名學生更蠻橫。一見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將咱家摔出門外。咳,這下子沒命嘍!兩眼一閉,一命交天吧!
  然而,饑寒交迫,万般難耐;乘女仆不備,溜進廚房。不大工夫,咱家又被摔了出去。摔出去,就再爬進來;爬進來,又被摔出去。記得周而复始,大約四五個回合。當時咱家恨透了這個丫頭。前几天偷了她的秋刀魚,報了仇,才算出了這口悶气。
  當咱家最后一次眼看就要被她摔出手時,“何事吵嚷?”這家主人邊說邊走上前來。女仆倒提著咱家沖著主人說:“這只野貓崽子,三番五次摔它出去,可它還是爬進廚房,煩死人啦!”主人捋著鼻下那兩撇黑胡,將咱家這副尊容端詳了一會儿說:“那就把它收留下吧!”說罷,回房去了。
  主人似乎是個言談不多的人,女仆气哼哼地將咱家扔進廚房。于是,咱家便決定以主人之家為己家了。
  主人很少和咱家見上一面。職業嘛,据說是教師。他一從學校回來,就一頭鑽進書房里,几乎從不跨出門檻一步。家人都認為他是個了不起的讀書郎。他自己也裝得很像刻苦讀書的樣儿。然而實際上,他并不像家人稱道的那么好學。咱家常常躡手躡腳溜進他的書房偷偷瞧看,才知道他很貪睡午覺,不時地往剛剛翻過的書面上流口水。他由于害胃病,皮膚有點發黃,呈現出死挺挺的缺乏彈性的病態。可他偏偏又是個饕餮客,撐飽肚子就吃胃腸消化藥,吃完藥就翻書,讀兩三頁就打盹儿,口水流到書本上,這便是他夜夜雷同的課程表。
  咱家雖說是貓,卻也經常思考問題。
  當教師的真夠逍遙自在。咱家若生而為人,非當教師不可。如此昏睡便是工作,貓也干得來的。盡管如此,若叫主人說,似乎再也沒有比教師更辛苦的了。每當朋友來訪,他總要怨天尤人地牢騷一通。
  咱家在此剛剛落腳時,除了主人,都非常討厭咱家。他們不論去哪儿,總是把咱家一腳踢開,不予理睬。他們是何等地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只要想想他們至今連個名字都不給起,便可見一斑了。万般無奈,咱家只好盡量爭取陪伴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清晨主人讀報時,定要趴在他的后背。這倒不是由于咱家對主人格外鐘情,而是因為沒人理睬,迫不得已嘛!
  其后几經閱歷,咱家決定早晨睡在飯桶蓋上,夜里睡在暖爐上,晴朗的中午睡在檐廊中。不過,最開心的是夜里鑽進這家孩子們的被窩里,和他們一同入夢。所謂“孩子們”,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到了晚上,他們倆就住在一個屋,睡在一個舖。咱家總是在他們倆之間找個容身之地,千方百計地擠進去。若是倒霉,碰醒一個孩子,就要惹下一場大禍。兩個孩子,尤其那個小的,体性最坏,哪怕是深更半夜,也高聲號叫:“貓來啦,貓來啦!”于是,患神經性消化不良的主人一定會被吵醒,從隔壁跑來。真的,前几天他還用格尺狠狠地抽了咱家一頓屁股板子哪!
  咱家和人類同居,越觀察越不得不斷定:他們都是些任性的家伙。尤其和他們同床共枕的孩提之輩,更是豈有此理!他們一高興,就將咱家倒提起來,或是將布袋套在咱家的頭上,時而拋出,時而塞進灶膛。而且,咱家若是稍一還手,他們就全家出動,四處追擊,進行迫害。就拿最近來說吧,只要咱家在床席上一磨爪,主人的老婆便大發雷霆,從此,輕易不准進屋。即使咱家在廚房那間只舖地板的屋子里凍得渾身發抖,他們也全然無動于衷。
  咱家十分尊敬斜對過的白貓大嫂。她每次見面都說:“再也沒有比人類更不通情達理的嘍!”白嫂不久前生了四個白玉似的貓崽儿。听說就在第三天,那家寄居的學生竟把四只貓崽儿拎到房后的池塘。一古腦儿扔進他水之中。白嫂流著淚一五一十地傾訴,然后說:“我們貓族為了捍衛親子之愛、過上美滿的家庭生活,非對人類宣戰不可。把他們統統消滅掉!”這番話句句在理。
  還有鄰家貓雜毛哥說:“人類不懂什么叫所有權。”它越說越气憤。本來,在我們貓類當中,不管是干魚頭還是鯔魚肚臍,一向是最先發現者享有取而食之的權力。然而,人類卻似乎毫無這种觀念。我們發現的美味,定要遭到他們的掠奪。他們仗著胳膊粗、力气大,把該由我們享用的食物大模大洋地搶走,臉儿不紅不白的。
  白嫂住在一個軍人家里,雜毛哥的主人是個律師。正因為我住在教師家,關于這類事,比起他倆來還算是個樂天派。只要一天天馬馬虎虎地打發日子就行。人類再怎么有能耐,也不會永遠那么紅火。唉!還是耐著性子等待貓天下的到來最為上策吧!
  既然是任情而思,那就講講我家主人由于任情而動的慘敗故事吧。原來,我家主人沒有一點比別人高明的地方,但他卻凡事都愛插手。例如寫俳句往《杜鵑》1投稿啦,寫新詩寄給《明星》2啦,寫錯亂不堪的英語文章啦;有時醉心于弓箭,學唱謠曲,有時還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然而遺憾的是,樣樣都稀松平常。偏偏他一干起這些事來,盡管害胃病,卻也格外著迷,竟然在茅房里唱謠曲,因而鄰里們給他起了個綽號——“茅先生”。可他滿不介意,一向我行我素,依然反复吟道:“吾乃平家將宗盛3是也。”人們几乎笑出聲來,說:“瞧呀,原來是宗盛將軍駕到!”
  
  1《杜鵑》:正岡子規一八九七年一月于松山創辦的俳句刊物,后由俳人高濱虛子主持。《我是貓》第一章就發表在該刊一九○五年一月號。
  2《明星》:与謝野鐵干一九○○年四月創刊的詩刊,成為詩歌改革与浪漫主義派的中心陣地。
  3宗盛:(一一四七——一一八五)即平宗盛。日本平安時代武將。

  這位主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咱家定居一個月后,正是他發薪水那天,他拎著個大包,慌慌張張地回到家來。你猜他買了些什么?水彩畫具、毛筆和圖畫紙,似乎自今日起,放棄了謠曲和俳句,決心要學繪畫了。果然從第二天起,他好長時間都在書房里不睡覺,只顧畫畫。然而,看他畫出的那些玩藝儿,誰也鑒別不出究竟畫的是些什么。說不定他本人也覺得畫得太不成樣子,因此有一天,一位搞什么美學的朋友來訪,只听他有過下述一番談吐:
  “我怎么也畫不好。看別人作畫,好像沒什么了不起,可是自己一動筆,才痛感此道甚難哪!”
  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确,此話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過金邊眼鏡瞧著他的臉說:
  “是呀,不可能一開始就畫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單憑坐在屋子里空想就能夠畫出畫來,從前意大利畫家安德利亞1曾說:‘欲作畫者,莫過于描繪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華;飛者為禽,奔者為獸;池塘金魚,枯木寒鴉。大自然乃一巨幅畫冊也。’怎么樣?假如你也想畫出像樣的畫來,畫點寫生畫如何?”
  
  1安德利亞:(一四八六——一五三○)意大利佛羅倫薩文藝复興鼎盛期著名畫家,壁畫《圣餐圖》最享盛譽。

  “咦,安德利亞說過這樣的話?我還一點都不知道哩!不錯,說得對,的确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他朋友的金邊眼鏡里,卻流露出嘲奔的微笑。
  翌日,咱家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個午覺。不料,主人破例踱出書房,在咱家身后不知干什么,沒完沒了。咱家驀地醒了。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么名堂,眼睛張開一分寬的細縫。呵!原來他一絲不苟地采納了安德利亞的建議。見他這般模樣,咱家不禁失聲大笑。他被朋友奚落一番之后,竟然拿咱家開刀,畫起咱家來了。咱家已經睡足,要打呵欠,忍也忍不住。不過,姑念難得主人潛心于握管揮毫,怎能忍心動身?于是,強忍住呵欠,一動不動。眼下他剛剛畫出咱家的輪廓,正給面部著色。坦率地說,身為一只貓,咱家并非儀表非凡,不論脊背、毛楂還是臉型,絕不敢奢望壓倒群貓。然而,長相再怎么丑陋,也想不至于像主人筆下的那副德行。不說別的,顏色就不對。咱家的毛是像波斯貓,淺灰色帶點黃,有一身斑紋似漆的皮膚。這一點,我想,任憑誰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然而,且看主人涂抹的顏色,既不黃,也不黑;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說來,該是綜合色吧?也不。這种顏色,只能說不得不算是一种顏色罷了。除此之外,無法評說。更离奇的是竟然沒有眼睛。不錯,這是一幅睡態寫生畫嘛,倒也沒的可說。然而,連眼睛應該擁有的部位都沒有,可就弄不清是睡貓還是瞎貓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么學安德利亞,就憑這一手,也是個臭筆!然而,對主人的那股子熱忱勁儿,卻不能不佩服。咱家本想盡量紋絲不動,可是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脹乎乎的,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不得已,只好失陪。咱家雙腿用力朝前一伸,把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且說這么一來,想文靜些也沒用。反正已經打亂主人的构思,索性趁机到房后去方便一下吧!于是,咱家慢條斯理地爬了出去。這時,主人失望夾雜著憤怒,在屋里罵道:“混帳東西!”
  主人有個習慣,罵人時肯定要罵聲“混帳東西”,因為除此之外他再也不知道還有些什么罵人的髒話,有什么辦法!不過,他絲毫也不理解人家一直克制自己的心情,竟然信口罵聲“混帳東西”,這太不像話。假如平時咱家爬上他的后背,他能有一副好臉子,倒也甘愿忍受這番辱罵。可是,對咱家方便的事,沒有一次他能痛痛快快地去做。人家撒尿,也罵聲混蛋,嘴有多損!原來人哪,對于自己的能量過于自信,無不妄自尊大。如果沒有比人類更強大的動物出現,來收拾他們一通,真不知今后他們的囂張气焰將發展到何等地步!
  假如人類的恣意妄為不過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關于人類的缺德事,咱家還听到不少不知比這更凄慘多少倍的傳聞哪。這家房后,有個一丈見方的茶園,雖然不大,卻是個幽靜宜人的向陽之地。每當這家孩子吵得太凶、難以美美地睡個午覺,或是百無聊賴、心緒不宁時,咱家總是去那里,養吾浩然之气,這已成為慣例。
  那是個十月小陽春的晴和之日,下午兩點鐘左右,咱家用罷午餐,美美地睡了一覺,然后做室外運動,順腳來到茶園。咱家在樹根上一棵棵地嗅著,來到西側的杉樹篱笆牆時,只見一只大黑貓,硬是壓倒枯菊而酣然沉睡。它似乎一直沒有察覺咱家已經走近;又仿佛已經察覺卻滿不在乎,依然響著濃重的鼾聲,長拖拖地安然入夢。有貓擅自闖進院落,居然還能睡得那么安閒,這不能不使咱家對它的非凡膽量暗暗吃惊。它是一只純种黑貓。剛剛過午的陽光,將透明的光線洒在它的身上,那晶瑩的茸毛之中,仿佛燃起了肉眼看不見的火焰。他有一副魁偉的体魄,塊頭足足大我一倍,堪稱貓中大王。咱家出于贊賞之意、好奇之心,竟然忘乎所以,站在它面前,凝神將它打量。不料,十月靜悄悄的風,將從杉樹篱笆探出頭來的梧桐枝輕輕搖動,兩三片葉儿紛紛飄落在枯菊的花叢上。貓大王忽地圓眼怒睜。至今也還記得,它那雙眼睛遠比世人所珍愛的琥珀更加絢麗多彩。它身不動、膀不搖,發自雙眸深處的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咱家這窄小的腦門上,說:“你他媽的是什么東西!”
  身為貓中大王,嘴里還不干不淨的!怎奈它語聲里充滿著力量,狗也會嚇破膽的。咱家很有點戰戰兢兢。如不賠禮,可就小命難保,因而盡力故作鎮靜,冷冷地回答說:
  “咱家是貓。名字嘛……還沒有。”
  不過此刻,咱家的心房确實比平時跳動得劇烈。
  貓大王以极端蔑視的腔調說:
  “什么?你是貓?听說你是貓,可真吃惊。你究竟住在哪儿?”他說話簡直旁若無人。
  “咱家住在這里一位教師的家中。”
  “料你也不過如此!有點太瘦了吧?”
  大王嘛,說話總要盛气凌人的。听口气,它不像個良家之貓。不過,看它那一身肥膘,倒像吃的是珍饈美味,過的是优裕生活。咱家不得不反問一句:
  “請問,你發此狂言,究竟是干什么的?”
  它竟傲慢地說:“俺是車夫家的大黑!”
  車夫家的大黑,在這一帶是家喻戶曉的凶貓。不過,正因為它住在車夫家,才光有力气而毫無教養,因此,誰都不和它交往,并且還連成一气對它敬而遠之。咱家一听它的名字,真有點替它臉紅,并且萌發几絲輕蔑之意。
  首先要測驗一下他何等無知,對話如下:
  “車夫和教師,到底誰了不起?”
  “肯定是車夫了不起呀!瞧你家主人,簡直瘦得皮包骨啦。”
  “大概就因為你是車夫家的貓,才這么健壯哪。看樣子,在車夫家口福不淺吧?”
  “什么?俺大黑不論到哪個地面上,吃吃喝喝是不犯愁的。爾等之輩也不要只在茶園里轉來轉去。何不跟上俺大黑?用不上一個月,保你肥嘟嚕的,叫人認不出。”
  “這個嘛,以后全靠您成全啦!不過,論房子,住在教師家可比住在車夫家寬敞喲!”
  “混帳!房子再大,能填飽肚子嗎?”
  他十分惱火。兩只像紫竹削成的耳朵不住地扇動著,大搖大擺地走了。
  咱家和車夫家的大黑成為知己,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其后,咱家常常和大黑邂逅相逢。每次見面,他都替車夫大肆吹捧。前文提到的“人類的缺德事”,老實說,就是听大黑講的。
  一天,咱家和大黑照例躺在茶園里天南海北地閒聊。他又把自己老掉牙的“光榮史”當成新聞,翻來覆去地大吹大擂。然后,對咱家提出如下質問:
  “你小子至今捉了几只老鼠?”
  論知識,咱家不是吹,遠比大黑開化得多。至于動力气、比膽量,畢竟不是他的對手。咱家雖然心里明白,可叫他這么一問,還真有點臊得慌呢。不過,事實畢竟是事實,不該說謊,咱家便回答說:
  “說真的,一直想抓,可還沒有動手哩!”
  大黑那從鼻尖上兀自翹起的長須嘩啦啦的亂顫,哈哈笑起來。
  原來大黑由于傲慢,難免有些弱點。只要在他的威風面前表示心悅誠服,喉嚨里呼嚕嚕地打響,表示洗耳恭听,他就成了個最好擺弄的貓。自從和他混熟以來,咱家立刻掌握了這個訣竅。像現在這种場合,倘若硬是為自己辯護,形勢將越弄越僵,那可太蠢。莫如索性任他大說而特講自己的光榮史,暫且敷衍它几句。就是這個主意!于是,咱家用軟話挑逗他說:
  “老兄德高望重,一定捉過很多老鼠吧?”
  果然,他在牆洞中吶喊道:“不算多,總有三四十只吧!”
  這便是他得意忘形的回答。他還繼續宣稱:“有那么一二百只老鼠,俺大黑單槍匹馬,保證隨時將它消滅光!不過,黃鼠狼那玩藝儿,可不好對付喲!我曾一度和黃鼠狼較量,倒血霉啦!”
  “咦?是嗎?”咱家只好順風打旗。而大黑卻瞪起眼睛說:
  “那是去年大掃除的時候,我家主人搬起一袋子石灰,一跨進廊下倉庫,好家伙,一只大個的黃鼠狼嚇得竄了出來。”
  “哦?”咱家裝出一副吃惊的樣子。
  “黃鼠狼這東西,其實只比耗子大不丁點儿。俺斷喝一聲:你這個畜牲!乘胜追擊,終于把它赶到髒水溝里去了。”
  “干得漂亮!”咱家為他喝彩。
  “可是,你听呀!到了緊急關頭,那家伙放他媽的毒煙屁!臭不臭?這么說吧,從此以后覓食的時候,一見黃鼠狼就惡心喲!”
  說到這里,他仿佛又聞到了去年的狐騷味。伸長前爪,將鼻尖擦了兩三下。咱家也多少感到他怪可怜的,想給他打打气。
  “不過,老鼠嘛,只要仁兄瞪它一眼,它就小命玩完。您捕鼠可是個大大的名家,就因為淨吃老鼠,才胖得那么滿面紅光的吧?”
  這本是奉承大黑,不料效果卻适得其反。大黑喟然歎曰:
  “唉,思量起來,怪沒趣的。再怎么賣力气捉老鼠,能像人那樣吃得肥嘟嚕的貓,畢竟是舉世罕見喲!人們把貓捉的老鼠都搶了去送給警察。警察哪里知道是誰抓的?不是說送一只老鼠五分錢嗎?多虧我,我家主人已經賺了差不多一元五角錢呢。可他輕易不給我改善伙食。哎呀呀,人哪,全是些体面的小偷喲!”
  咱家一听,就連一向不學無術的大黑都懂得這么高深的哲理,不禁滿面慍色,脊毛倒豎。由于心頭不快,便見机行事,應酬几句,回家去了。
  從此,咱家決心不捉老鼠,但也不當大黑的爪牙,未曾為獵取老鼠以外的食物而奔波。与其吃得香,莫如睡得甜。由于住在教師家,貓也似乎沾染了教師的習气,不當心點儿,說不定早早晚晚也要害胃病的。
  提起教師,我家主人直到最近,似乎終于醒悟,自己在水彩畫方面也沒有希望。十二月一日的日記中寫了這么一段話:
  
  今天開會,才第一次遇見了××。都說此公放蕩不羈,果然一副風月老手風度。与其說此公招女人喜歡才放蕩,莫如說他非放蕩不可更确切。听說他老婆是個藝妓,叫人羡慕。原來,謾罵風流鬼的人,大多沒有風流的資格;自命風流的人,也大多沒有資格風流。這號人,本來不是非風流不可,卻硬要走這條路,宛如我畫水彩畫,終于沒有希望畢業,卻又不顧一切地硬是裝作唯我精通的架勢。喝喝飯店的酒,或是逛逛藝妓茶館,就能夠成為花柳行家嗎?假如這個理論站得住,那么,我也有理由說我能夠成為一名出人頭地的畫家嘍!我的水彩畫莫如干脆棄筆的好。同樣,与其做個糊涂的行家,遠不如當一名剛進城的鄉巴佬。

  這番“行家論”,咱家有點不敢苟同。并且羡慕別人的老婆是藝妓云云,作為一名教師來說,也是礙難出口的卑劣念頭,但唯獨他對自己水彩畫的批判,卻很准确。主人盡管有如此自知之明,而孤芳自賞的心理卻仍難除卻。隔了兩天,到了十二月四日,日記中又敘述了如下情節:
  
  昨夜做了個夢:我覺得畫水彩畫畢竟不成器,便將畫棄了。但不知是誰把那幅畫鑲在漂亮的匾額里,挂在橫楣。這一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那幅畫變成了佳作。我万分高興,這太棒了。我呆呆地欣賞,不覺天已破曉。睜眼一看,那幅畫粗劣如舊,簡直像旭日昭昭,一切都那么明明白白。

  主人連在夢中漫步,似乎都對水彩畫情意依依,自命不凡。看來,不要說水彩畫家,按其气質,就連他所謂的風月老手,也是當不成的。
  主人夢見水彩畫的第二天,常來的那位戴金邊眼鏡的美學家,久別之后,又來造訪。他剛一落座,劈頭便問:
  “繪畫怎么樣?”
  主人神色自若地說:“听從您的忠告,正在努力畫寫生畫。的确,一畫寫生,從前未曾留心的物体形狀及其色彩的精微變化,似乎都能辨認得清晰。這令人想到,西方畫就因為自古強調寫生,才有今日的發展。好一個了不起的安德利亞!”
  他若無其事地說著,只字不提日記里的話,卻再一次贊佩安德利亞。
  美學家邊笑邊搔頭:“老實說,我那是胡說八道。”
  “什么?”主人還沒有醒悟到他正在受人捉弄。
  “什么?就是你一再推崇的安德利亞的那番話,是我一時胡謅的。不曾想,你竟然那么信以為真。哈哈哈……”
  美學家笑得前仰后合。咱家在檐廊下听了這段對話,不能不設想主人今天的日記又將寫些什么。
  這位美學家竟把信口開河捉弄人當成唯一的樂趣。他絲毫不顧及安德利亞事件會給主人的情緒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得意忘形之余,又講了下述一段故事:
  “噢,常常是几句玩笑人們就當真,這能极大地激發起滑稽的美感,很有意思。不久前我對學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1忠告吉本2不要用法語寫他畢生的巨著《法國革命》3,要用英文出版。那個學生記憶力又非常好,竟在日本文學討論會上認真地原原本本复述了我的這一段話,多么滑稽。然而,當時的听眾大約一百人,竟然無不凝神傾听。
  
  1尼古拉斯·尼克爾貝(Nicholas Nickleby):英國小說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一八三四年完成的長篇小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中的主人公名字。
  2吉本:(Edward Gibbon,一七三七——一七九四)英國歷史學家,著《羅馬帝國衰亡史》六卷,但未曾著《法國革命》。
  3《法國革命》:為英國十九世紀的卡萊爾所著。這几句表明胡謅八扯以捉弄人。

  接下來,還有更逗趣的故事哪。不久前,在一個某某文學家蒞席的會議上,談起了哈里森1的歷史小說《塞奧伐洛》,我評論說:‘這部作品是歷史小說中的白眉,尤其女主人公臨死那一段,寫得真是鬼气森森。’坐在我對面的那位‘万事通’先生說:‘是呀!是呀!那一段的确是妙筆生花。’于是,我知道,那位先生和我一樣,還未曾讀過這篇小說哩!”
  
  1哈里森:(一八三一——一九二三)英國法學家、文學家、哲學家。

  患神經性胃炎的主人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如此妖言惑眾,假如對方真的讀過,那可怎么得了?”
  這番感慨仿佛在說:騙人倒也無妨,只是一旦被剝掉畫皮,豈不糟糕?
  那位美學家不動聲色地說:“咳,到時候一口咬定,是和別的書弄混啦,或是胡扯一通,也就完事嘛!”說著,他哈哈大笑。這位美學家別看戴著一副金邊眼鏡,但其性情,与車夫家的大黑頗有相似之處。
  主人吸著“日出”牌香煙,噴吐著煙圈,嘴不說心想:“我可沒有那么大的膽量。”而美學家那副眼神,似乎在說:“所以嘛,你即使畫畫,也照例完蛋。”他說:“不過,笑話歸笑話。畫畫的确不是件容易事。据說,達·芬奇1曾經叫他的弟子畫寺廟牆上的污痕。真的,假如走進茅房,專心致志地觀察漏雨的牆壁,不難畫出絕妙的圖案畫喲!你不妨留點心,畫它一幅試試,一定會畫出妙趣橫生的好畫來。”
  
  1達·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文藝复興時期美術家、自然科學家、工程師。

  “又是騙人吧?”
  “哪里,這可是千真万确喲!難道這不是精辟的名言嗎?達·芬奇會這么說呢。”
  “不錯,的确很精辟。”
  主人已經大半服輸。但他似乎還不肯在茅房里畫寫生畫!
  車夫家的大黑,后來變成了瘸貓。他那油光珵亮的絨毛也逐漸地褪色,脫落。咱家曾經夸獎過的那一對比琥珀還美的眼睛,已經堆滿了眼屎。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意气消沉,体質羸弱。咱家和他在常去的那個茶園最后見面那天,問他一向可好?他說:
  “黃鼠狼的勾魂屁和魚販子的大扁擔,可把俺坑苦嘍。”
  楓葉曾為松林妝點過二三朱紅,如今已經謝了,宛如一支古老的夢;在“洗指缽”旁落英繽紛的紅白二色山茶花,也已飄零殆盡。兩丈多長的檐廊雖然朝南,但冬日的陽光轉眼西斜。寒風不起的日子已經不多,而咱家晝寢的時光料也無几了。
  主人天天去學校,歸來便悶坐書房;一有人來,卻依然嘮叨:“教師當夠了,夠了……”水彩畫已經不大畫了,胃藥也不見功效,已經不再吃。孩子們還好,天天上幼儿園,一回到家里就唱歌,不時地揪住咱家的尾巴,將咱家倒提起來。
  咱家因吃不到美味,沒有怎么發胖。不過,還算健康,沒有變成瘸貓,一天天地虛擲韶光。
  咱家決不捉老鼠。女仆還是那么煩人。依然沒有給咱家起上名字。但是,那又何妨。欲望無止境嘛!但愿住在這位教師的家,以無名一貓而了此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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