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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家敘述跑牆運動時,就曾經想把主人的環庭竹篱描繪一番的。假如以為主人的竹篱外緊挨著鄰居,比如南鄰有個二郎之類,那可是誤會。房租很便宜,這一點正顯示出苦沙彌先生的特色。
  先生不曾和叫“小”什么、“阿”什么的打交道,例如“阿与”、“小二”等等;也不曾薄牆相隔,与鄰家結成親密友誼。竹篱外是三四丈寬的空地,空地盡頭有五六棵郁郁扁柏,從檐廊一眼望去,那邊是茂密的森林。先生的住所,則是荒野孤家,令人大有伴著無名一貓安度歲月的江湖隱士之感。
  那扁柏并不像咱家吹噓的那么茂密。那所“群鶴館”,徒具雅號的廉价旅館的廉价屋頂,從扁柏空隙中就可以一覽無遺。因此,想象苦沙彌先生的風姿,自然是很費力气的。不過既然那家旅店號稱“群鶴館”,而先生的居室則完全配得上稱為“臥龍窟”。好在名堂并不納稅,大家隨便起些非同凡響的名字好了。
  單說這三四文寬的空地,沿著竹篱按東西方向跑出十余丈,忽然拐了個硬把子彎,圍住臥龍窟的北側。這北方可是個禍亂之源。
  本來房屋兩側盡是空地,甚至可以自豪地說:“走完一片空地,還是一片空地。”不要說臥龍窟主人,即使咱家這臥龍窟的貓怪,眼望這片空地也要發愁的。如同南邊的扁柏勢大聲威,北邊的七八株梧桐也嚴陣而立。梧桐已經長得一尺粗,只要把木履商領來,就可以賣個好价錢。然而,溜門戶的悲哀正在于: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這對于主人來說,也夠慘的。
  前些天,校方來了一名雜役,砍了一個枝儿去,二次光顧時便穿上了嶄新桐木大號木屐,不打自招地吹噓新木屐就是用上次砍走的梧桐樹枝制成的。多么狡猾的家伙!
  這里梧桐樹倒是有的。但對于咱家和主人全家來說,卻是一文不值。据說古語道:“匹夫藏玉有罪。”1那么,說主人“守著梧桐受窮”,也還順理成章吧!這就是說:有寶也爛在手里。愚蠢的不是主人,不是咱家,而是房東傳兵衛。梧桐再三催促傳兵衛:“木屐商沒有來嗎?”而他卻裝作不懂,光知道來催要每月的房租,我与傳兵衛無冤無仇,就不多說他的坏話,書歸正傳。剛才介紹過,“這塊空地是禍亂之源”,這話可決不許向主人透露,哪儿說,哪儿了。
  
  1見《左傳·桓公十年》:“周諺有之:‘匹夫無罪。怀璧其罪。’”

  目說這塊空地,第一不妙是沒有圍牆。好大一個曠場,一任狂飆漫卷、勁風暢游、近路可抄、恩准通行。只說:“是”,好像說謊,不太好。真的,應該說:“早就是”才對。然而,話若不拉到往昔,就會不明真相。真相不明,醫生也難于處方。因此,咱家必須從主人喬遷之日開始慢慢道來。
  雖說“勁風暢游”,夏天卻涼爽宜人;縱使疏于戒備,貧寒之家總不至于發生盜案。因此,大凡影壁院牆以及木欄柵、棗刺网等之類,在主人家來說,壓根儿不必要。不過,這恐怕要決定于曠場對面的住戶究竟是些什么人或什么樣的動物。
  從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勢必把盤踞在對面的君子品格查明。在沒有弄清楚他們是人還是動物之前便稱之為“君子”,這似乎太莽撞。不過,大抵是些君子,這是不會錯的。本就是個連盜賊都要稱之為“梁上君子”的社會嘛!然而,這种君子決不找警察的麻煩。不過,似乎以多取胜。人數不少,密麻麻的。號稱“落云館”的這所私立中學,竭力要把八百人培養成為君子。為此,每月征收兩圓學費。如果以為既然名曰“落云館”,一定是些文雅的君子,這就完全錯了。其館名之不可信,猶如“群鶴館中無鶴立”、倒是“臥龍窟里有貓來”。既然了解號稱學者、教師的人們當中竟有我家主人苦沙彌這樣的瘋子,就可以明白落云館里的君子也不會全是風雅之客。如果還不開竅,不妨請到主人家來住上三天,一瞧便知。
  如上所述,剛搬來時那片曠場上沒有圍牆。落云館的諸君子像車夫家的大黑貓似的,悠然闖進桐樹林,談話呀,吃飯呀,在嫩竹上打滾儿呀……干什么的都有。然后將飯盒的尸体——竹皮、廢報紙或廢草鞋、廢術屐等,凡是帶有“廢”字的東西大致都拋在這儿。不修邊幅的主人自然是格外泰然處之,毫無怨言地打發著時光,真不知他是不知道,還是明明知道卻不想責怪。不過,那些君子隨著在學校接受教育的程度加深,漸漸變得像個真正的君子,陰謀逐步從北向南蚕食。假如“蚕食”二字与君子的雅號不大相稱,那就不提也罷。然而,卻又找不到其他恰當的詞匯。且說這些君子像沙漠上逐水草而徙居的游民一樣,遠离桐樹而奔向扁柏了。扁柏位于主人房屋的前面。如非大膽的君子,是不會采取這一行動的。過上一兩天,他們的膽子將更大,會成為“大大膽”的。
  再也沒有教育效果更惊人的了。他們不僅逼近了房屋的前方,而且在那里唱起歌來。歌名是什么已經記不得,但決不是三十一個字的和歌之類,而是更活潑、更容易叫俗人入耳的歌。惊人的是:不僅主人,就連咱家這貓也佩服那些君子們的才華,不由地豎起耳朵。不過,讀者也都清楚:“佩服”与“騷扰”,有時是對立的。但此時此刻,不料這二者竟然合二而一,今日回想起來,還感到非常遺憾。大約主人也引以為憾,不得已從書房闖了出去,赶走他們兩三次,說:“這儿不是你們立足之地,滾出去!”然而,那是些受過教育的人,這么几句吩咐,他們是不會乖乖听話的。剛被赶走,他們又回來,回來就唱歡快的歌,高聲地談話。而且君子之言嘛,別具一格,諸如“你小子”、“不摸門儿”等等。這類話,据說明治維新以前原是引車賣漿者流的專用行話,到了二十世紀,已經成為受教育的君子們所學習的標准語言。有人解釋說:這与“常人所輕視的運動如今卻大受歡迎”同出一轍。
  主人又從書房跑了出來,捉住一個最會說“君子語言”的學生,盤問他“為什么到這儿來?”君子竟然忘記了“你小子”、“不摸門儿”等“高雅”的語言。道出了极其下流的話語,說:“以為這里是學校的植物園哩!”主人告誡他下不為例,便放了他。
  若說“放了”,好像放了個小烏龜似的,不大妥當。而實際上,主人是揪住了君子的衣袖進行談判。主人心想,把君子這么收拾一通,他們總會規矩些的。然而,主人哪里知道,自從女蝸補天以來,就總是事与愿違。主人又一次失敗了。君子們又從北側橫跨院庭,從正門穿過。
  大門匡啷一聲開了,主人以為是有客臨門,卻听到桐樹園里發出笑聲。形勢益發不妙,教育的功效愈加顯著。
  可怜的主人不屑睬之,便回到書房里死守,并畢恭畢敬地給落云館校長呈上一書,懇求管束一下眾多君子。校長鄭重地為主人复函,聲稱立刻筑牆,請主人稍候。不多時三四名工匠前來,半日功夫便在主人房屋和落云館邊界上筑起了三尺許的四道牆來。這下子總算放下心了,主人很高興。不過,主人是個蠢貨,那么低的隔牆,君子的行動怎么會有所改變呢?
  捉弄人畢竟是十分有趣的。連咱家這貓都常常捉弄家中的小干金玩呢。所以落云館的君子捉弄昏庸不堪的苦沙彌先生,這可是一万個應該。對此鳴不平的,恐怕只有被捉弄的人了。
  解剖一下捉弄人的心理,有兩個要素:第一,被捉弄的人不能滿不在乎;第二,捉弄人的人,不論在勢力上還是在人數上必須比對方占优勢。
  近來主人從動物園回來,常常提起一件使他深受感動的事。一听,原來是看見大駱駝和小狗崽打架。小狗崽在老駱駝周圍快如疾風地轉著圈嗥叫,駱駝卻毫不介意,依然在背上鼓起駝峰,站住不動。小狗崽怎么嗥叫發瘋,大駱駝也不理睬,終于,狗崽厭倦,不再奔跑了。主人笑那駱駝真是感覺遲鈍。這個例子用在此刻也很恰當。不管多么會捉弄人的高手,如果對方像個駱駝,便也捉弄不成。然而,如果對方過于凶猛,像獅子和老虎一般,那也不會成功,不等捉弄,就被撕得粉碎。最開心的是:一捉弄,他就呲牙瞪眼;干瞪眼,卻不敢奈何于我。只有在這种心安理得的情況下,捉弄人才樂趣橫生哩。為什么說有趣儿?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可以消磨時光。寂寞時甚至想數一下胡須多少根。傳說古代坐牢的囚徒,煩悶之余,竟在牆上反复地畫三角形捱過歲月。
  世上再也沒有比寂寞更令人難耐的了。假如沒有點什么刺激,活著也是夠乏味的。活著可真苦啊!
  捉弄人,便是引起刺激的一种娛樂。但是,如果不惹得對方有些惱火,焦急或尷尬,就不成其為刺激。因此,自古以來熱衷于捉弄人的只有那些像個昏官似的不懂人心、無聊透頂的家伙,或是頭腦簡單,除了自己開心一切都無暇顧及、而且有勁沒處使的頑少。
  其次,對于想實地驗證個人优勢的人來說,捉弄人是最簡便的方法。當然,殺人,傷人或害人,也都能驗證自己的优勢。然而,應該說這些都是為了想要殺人、傷人和害人這一目的而采取的手段,至于證實自己的优勢,不過是采取手段后必然出現的結果罷了。因此,要想既顯示自己的优勢,又不想太重地加害于人,捉弄人是最适宜的。如不多少加害于人,就不能用事實證明自我优越。不成為事實,即使心里平靜,也會意外地情趣索然。人是很自負的。不,不該自負的時候也心想自負。因此,他們一定要對別人表演一番他們是多么自負。如此,自然安心,否則,便不肯罷休。而且,那些不明事理的俗物以及過于缺乏自信和沉不住气的人,便利用一切机會,以求穩操胜券,這和柔道選手總想摔倒對方是一种類型。柔道并不高明的人總是盼著碰上一個比自己差些的對手,哪怕交手一次也好,是個外行也行,一定要摔倒他。他們怀著如此險惡用心在街頭走來走去,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此外當然還有各种各樣的原因,但是說來話長,就此打住。如果還想听,不妨帶上一匣魚干向咱家請教好了,隨時傳授。
  參照上述,推而論之,依咱家拙見,后山的毛猴和學校的教師,是最佳的被捉弄對象。拿學校教師比附后山毛猴,的确有失体統——不是對毛猴,而是對教師來說。然而,既然二者如此相似,又有什么辦法!
  眾所周知,后山的毛猴被鐵鏈鎖著,不論怎么張牙舞爪,也傷不了人的。教師雖然沒有鐵鎖在身,卻被月薪捆著,任你怎樣捉弄都行,絕不會辭職后去毆打學生。假如是個能有勇气辭職的人,當初就不會去當那份孩子王。我家主人是教師。他雖然不是落云館的教師,畢竟也是教師,這是毫無疑義的。要想捉弄人,我家主人是最适合、最簡易、最保險的對象。落云館的學生都是少年。捉弄人可以提高他們的身价,因而他們把捉弄人看成教育成果而理直气壯地提出要求,甚至認為是應有的權利。不僅如此,這些小家伙,假如不捉弄人,他們那充滿朝气的四肢与頭腦便不知如何安放才好,漫長的假期也會因百無聊賴而發愁。這些條件具備,主人自然要被捉弄,學生自然要捉弄人,不論叫誰來說,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主人對此發怒,恐怕是混蛋已极,愚蠢透頂吧!下面謹將落云館學生如何捉弄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對此又如何的糊涂透頂,一一描述,敬請諸公過目。
  列位都清楚“方格篱笆”是個什么玩藝儿。那是個通風良好的簡易牆,我們貓可以自由自在地從格眼里走來走去。有沒有那個花格子篱笆,對我們貓來說都是一回事。然而,落云館的校長并不是為了防我們貓才設了方格篱笆,而是為了防止自己培養的君子鑽進來,才特請工匠來編制而成的。當然,不管怎么通風良好,人也休想鑽進。這种用竹子編成的四寸見方的格子,縱使大清國的魔術師張世尊,也會束手無策的。因此,這道篱笆對于人來說,肯定充分發揮了隔牆的作用。主人一看修筑起這道篱牆來,以為如此天下便太平了。他這么高興,倒也不無道理。然而,主人的理論卻有很大的漏洞,比方格眼儿的漏洞更大,簡直是連吞舟之魚都能溜掉的大漏洞。主人是從“垣牆不可逾越”這一假定出發的。按他的設想,既然是學生,不論怎樣粗劣的垣牆,只要知道名之為牆,是區域的分界線,就絕不用擔心他們會擅自闖入。接著,主人又暫且推翻這一假定,得出如下論斷:也罷;即使有人擅自闖入也不要緊的。不論多么小的毛孩子也沒有可能從格子眼里鑽進來。于是,速速決斷:“絕無闖入之憂。”不錯,只要他們不是貓,就不可能從篱笆的方格眼里穿過,想穿過也辦不到。但是,跨過,跳過,這卻不費吹灰之力,甚至是一种運動,蠻有意思的。
  從筑起篱笆的第二天,依然和未筑篱笆時同樣,君子們噗登登地跳到北側的空地,只是并不深入到宅子的正面。假如遭到追擊,需要一點時間逃跑,因此,預先計算好了逃跑所需的時間,所以才只在沒有活捉危險的地方流竄。他們究竟在干些什么,住在東廂房里的了人自然看不見。若想了解他們在北側空地上的活動情況。只有打開柵門,從相反的方向拐個硬彎筆直地觀看:或是從廁所的窗口,透過篱笆牆根眺望,這時,那里發生的一切,便盡收眼底了。不過,即使發現几名敵人,也不便捉拿,只能從窗格里責罵几聲而已。假如從柵門處迂回進攻,奇襲敵陣,那么,君子們只要听到腳步聲,不等你抓,早已一溜煙逃到篱笆外面。恰似違反“禁捕海狗令”的漁船,徑向海狗晒太陽的地方駛去。
  主人當然不會在茅房里放哨,便也無意打開欄柵,一旦听到風聲便立刻竄出。假如真想這么干,除非辭掉教員職務,專門干這种營生,否則是追不上的。說起來,主人的不利條件是:在書房里,只能聞其聲而不能見其人,在茅房的窗下,則只能見其人,卻又奈何不得。對方識破了主人的這些不利條件,采取了如下策略:當他們偵悉主人悶坐書房時,便盡可能地高聲叫嚷,其中還夾雜著罵大街的口吻譏諷主人。而且那發聲之處很不明确。叫人乍一听來,很難斷定他們是在篱內喧嘩,還是在牆外吵鬧。一旦主人出來,他們或是逃之天夭,或是仿佛一直在竹篱外似的,裝作沒事。當他們望見主人入廁時(咱家從前文便頻頻使用“廁所”這一肮髒字眼儿,并非咱家怎么引以為榮。老實說,是因為敘述這場戰爭有必要,才盡管有礙視听,也不得已而為之。)他們定要在桐樹一帶徘徊,故意讓主人看見。假如主人從廁所里發出響徹四鄰的高聲怒吼,敵人也并不惊慌,從容地退到根据地去。敵人采取這种戰術,主人可就十分狼狽了。當他認為敵人确已侵入時,便操起文明杖走出去。然而,卻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剛以為沒有人來,便從廁所窗子一看,肯定又有一兩名學生闖入,主人忽而繞到后面去瞧,忽而從廁所里看,轉來轉去,還是那么回事;還是那么回事,也要重复下去,所謂“疲于奔命”,指的就是這种樣子。主人怒火中燒,有點并不清自己究竟是以教師為業呢?還是以戰爭為生。就在他惱火到了极點時,惹出了如下一場風波。
  風波大約由上火引起。“上火”嘛,如同字面所示,就是火往上攻。關于這一點,不論是蓋倫1,還是巴拉塞爾蘇斯2,甚至陳腐的扁鵲3,全都沒有异議。只是火攻何處,卻存在著問題;并且到底是什么往上攻,這也是爭論的焦點。据古時歐洲人的傳說,今人体內有四种液体在循環。第一,叫“怒液”,它若上升,就會大發雷霆;第二是“鈍液”,它一上升,神經就會遲鈍;第三是“憂液”,它使人抑郁;最后是“血液”,它使四肢靈活。傳說其后隨著人類進化,怒液、鈍液、憂液不知不覺地消失,至今只剩血液在人体內循環如初。因此,如果有人“上火”,除了血液,不會有別的。然而,這血液的數量因人而异,各有定量。雖然由于性格不同而稍有增減,但大抵每人的血量平均為二公升七。据此,假如二公升七的血液一旦倒流,那么,只有血到之處十分活躍,其他局部則缺血,變得冰涼。這好比派出所失火,警察們卻齊集于警察局,街上連一名警察的影子都不見。這在醫學上,叫做“警察上火”。要想治好這种病,必須使血液像從前一樣均勻地遍布于全身。為此,必須將上攻之火退下去,方法是多种多樣的。据說主人的先考等,曾用濕毛巾敷在頭部,身子貼在火爐上烘烤。正如《傷寒論》中也曾談到:頭冷腳熱,乃益壽祛災的象征。因此,濕毛巾作為延年益壽法,是一日不可或缺的。如不用,不妨試一下和尚慣用的方法:“不居民舍的沙彌,云游四方的行僧,定是眠于樹下石上。”所謂“眠于樹下石上,并非由于苦苦修行,而是禪宗六祖4邊舂米、邊想出的訣竅,用以消火退熱的。試在石頭上落坐,當然臀部發涼吧?臀部涼,火气下降,這也是自然規律,絲毫不容怀疑。如此采取种种手段除火退熱的妙方已經發明了好多,但十分遺憾,至今仍未想出引發上火的良策。一般說來,“上火”是有害無益的現象,但有些時候,還不能把結論下得太早。有的專業,上火十分重要;如不上火,便一事無成。其中最需要上火的是詩人。詩人之需要火气,猶如輪船之不可缺煤。哪怕一天停止供火,詩人只得拱手待餐,成為毫無作為的凡夫。的确,上火就是發瘋的別名。不發瘋,就支撐不住家業,名聲會不大好听。因此,詩人們不以“上火”稱之,經商定,煞有介事地稱之為“靈感”。這是他們為了蒙騙世人而巧立的名目。其實,就是上火。柏拉圖5給那些詩人捧臭腳,把上火稱為“神圣的瘋狂”。然而,再怎么神圣,既然“瘋狂”,人們就不會理睬;因此,還是像新發明的藥名那樣,稱為靈感,對于詩人們更好听些吧。但是,如同魚糕的原料是山藥,觀音菩薩像的素材是一寸八的朽木,雞絲湯里是烏鴉肉,牛肉鍋里是馬肉,而靈感,實質上就是上火。所謂上火,就是一時發瘋,可以不進巢鴨6瘋人院的人,就因為只是臨時性的發瘋。不過,制造臨時性發瘋十分困難,弄得終身顛狂,反倒容易。而要想只在對紙揮毫時發瘋,不論什么樣妙手的神佛,累得死去活來,也很難造就成功的。既然神不給造,只好自謀生路。于是,從古至今,上火術和消炎術同樣,使學者們煞費心机。有的人為了獲得靈感,每天吃十二個澀柿子。這是基于下述邏輯:吃了澀柿子就要便溺,一便溺就要火往上攻。還有的人舉著滾燙的酒壺,跳進滾燙的澡塘。他們認為在熱水里飲酒,肯定會火气上升。按他們的學說,如果這樣還不成功,只要將葡萄酒燒開,跳進去,保你一舉奏效。然而,此人因為沒有錢,終于事未竟而身先死,怪可怜的。”
  
  11蓋倫:(一二九——一九九)古羅馬醫師,自然科學家和哲學家。
  2巴拉塞爾蘇斯:(一四九三——一五四一)原名馮·霍恩海姆。瑞士醫學家、化學家。提倡將化學應用到醫學上。
  3扁鵲:中國戰國時代的名醫。
  4撣宗六祖(六三八——七一三)中國禪宗的第六祖(從達磨算起第六代)慧能。
  5柏拉圖:(前四二七——三四七)希腊哲學家,蘇格拉底的大弟子。
  6巢鴨:東京都丰島區東部。

  最后,還有人想出個主意,如果模仿古人,也許能激起靈感。那是應用了這么一种學說:只要模仿某人的舉止風貌,其心理狀態也必然酷似。假如像個醉鬼那樣嘮哩嘮叨,不知不覺的,心緒也會像醉酒一模一樣。假如坐禪,能堅持一炷香的工夫,就會覺得自己也變成了和尚。因此,如果模仿古代具有靈感的大家名作,肯定會感情沖動。傳說雨果1曾躺在一艘快艇上构思作品;因此,只要坐在船上凝視蒼空,保證會火往上攻。又傳說史蒂文生2趴著寫小說:因此,只要趴著握筆,一定會頭腦發熱。諸如此類,各种不同的人,想出了各种不同的辦法;卻還沒有一個人獲得成功,主要是因為,如今人為的激情已經成為不可能。這很遺憾,卻又莫可奈何。早早晚晚,自由激起靈感的時机一定到來,咱家這貓,為了人文的前景,殷切盼望這一天盡早降臨。
  
  1雨果:(一八○二——一八八五)法國著名的積极浪漫主義作家,浪漫派的領袖、作品有小說《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等。
  2史蒂文生:(一八五○——一八九四)英國小說家。主要作品有小說《金銀島》、《化身博士》、《誘拐》等,大多是脫离現實的冒險故事和怪誕情節。

  關于上火的闡述,說這些已經足夠了吧!下文即將敘述事件的經緯。不過,任何大事件發生之前,一定有個小風波。只談大事而忽略小節。這是自古以來史學家們常犯的通病。我家主人每當碰上個小風波,頭腦就更加發熱,終于惹出大亂子。因此,如不按事物的發展順序一一道來,就難于理解主人究竟是怎樣上火的。既然難于理解,主人上火就只落個徒有其名,說不定世人會白他几眼說:“未必屬實吧?”主人難得一次上火,如果不被人們稱贊一聲:“絕妙的上火”,豈不太泄气了嗎?首先聲明,下述各事件不論大小,對于主人來說,都不大光彩。既然事件本身就不大光彩,一旦上起火來,竟然又地地道道,決不比他人遜色,必須說清這是怎么回事。主人在別的方面,再也沒有什么值得夸口的。假如連上火都不吹噓一番,可就再也沒有值得大書而特書的題材了。
  聚在落云館的敵軍,近日發明了達姆彈1,在課間休息的十分鐘或放課后,沖著北方曠場開炮。那達姆炮彈通常稱為棒球,是這么一种玩法:拿一根類似特大研磨棒的玩藝儿,任意向敵陣射球。管什么達姆不達姆的,因為是從落云館的運動場發射,自然,不須擔心會射中躲在書房里的我家主人。即使敵人,也不是不知道射程太遠。然而,這是戰略。既然傳說在旅順戰斗中全靠海軍間接射擊而獲巨大成功,那么,落在曠場上的雖說是球,也不會不奏奇效的。更何況每發一炮,全軍便“嗷”的一聲發出駭人之巨響乎!主人惶恐之余,手腳里流通的血液不得不收縮;煩悶之至,淤積的血液自然要倒流,應該說敵人的計策十分巧妙。
  
  1達姆彈:槍彈的一种,因由印度達姆達姆市的兵工厂發明,故名。

  据說古希腊有一名作家,名叫埃斯庫羅斯1,他有一副學者和作家共有的腦袋。咱家所謂學者和作家共有的腦袋,意思就是禿頭。為什么頭禿了呢?一定是由于頭部營養不良,缺乏生長頭發的足夠活力。學者和作家大多絞腦汁,大抵都很窮,這是注定了的。因此,學者和作家的頭顱都營養不良,都光禿禿的。
  
  1埃斯庫羅斯:古希腊三大悲劇作家之一。現存悲劇七部。代表作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且說,伊索克拉底斯1也是一名作家,自然的趨勢,也要禿頭的。他有一顆那么溜明嶄亮的金桔頭。然而,有一天,這位先生照例頂著那個腦袋,(他的腦袋平時不戴帽,外出不換冠,當然還是那個腦袋了)搖搖晃晃,晃晃搖搖,在陽光的照射下,走在長街上。這便是他鑄成大錯的根源。遠遠看去,日光下的禿頭明煌煌地亮。大樹招風,禿頭也一定要招點什么的。此刻,伊索克拉底斯頭上盤旋著一只老雕,抬眼一看,利瓜還攢著一只不知在什么地方活捉的烏龜。烏龜、老鱉之類,肯定是美味。但是,自希腊時起,竟長了一層硬蓋,再怎么美味,既然有了硬蓋,也就難得品嘗。帶皮烤大蝦倒是有的,而帶殼炖小烏龜,時至今日還不曾有過,這在當年,肯定更是沒有的事了。
  
  1伊索克拉底斯:古希腊修辭家。

  那凶猛的老雕正不知在何處落腳才好,忽見遠遠的下方有個東西閃閃發光,心想:妙极了!如果將小烏龜往閃光的地方一摔,烏龜殼一定會撞得粉碎,那東西一碎,我就落地,想吃烏龜肉,可就不費吹灰之力了。對呀,對呀,老雕打定主意,連個知會也不給,就把小烏龜從空中向地面上的禿頭摔了下去。偏偏作家的腦殼比不上烏龜殼硬,便被砸了個稀巴爛,著名的伊索克拉底斯便悲慘地一命嗚呼了。這且不提,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老雕的居心。它究竟是明知那是作家的頭才摔下烏龜的呢,還是誤以為光面石頭才摔下的?因答案不同,既可以拿老雕和落云館的學生們做比,也可以說不能相提并論。
  主人的頭并不像伊索克拉底斯或赫赫有名的學者那樣閃閃發光。但是,雖然不過六舖席子,既然號稱書房,雖然打著盹儿,既然將臉儿埋在玄奧的書堆里,只好把他看成學者或作家的同行。如此說來,主人的頭所以沒禿,是因為他還沒有取得禿頭的資格。“不久也要禿的。”這是即將降臨于主人的命運吧!可見落云館的學生們以主人的頭為目標,集中火力進攻,其戰術,不能不說是极合時宜的。假如敵人的“行動”持續兩個星期,主人的頭必然由于恐懼和煩悶而引起營養不良,要變成金桔、茶壺或銅壺的吧!如果再連續吃兩周的炮彈,是金桔也定要粉碎,是茶壺也定要漏水,是銅壺也定要裂縫。連這顯而易見的結局都不預測,而鐵心要和敵人決一死戰的,恐怕只有這位苦沙彌先生了。
  一天下午,咱家照例在檐廊下睡午覺,夢見咱家變成了一只老虎,對主人說:“拿雞肉來!”主人說;“是!”便戰戰兢兢地將雞肉拿來。
  迷亭先生也來了。咱家說:“我想吃雁肉,你去飛禽餐館叫一道菜來!”迷亭像往常一樣胡扯一通說:“把醬菜和咸煎餅摻合起來吃,就有雁肉味。”
  咱家張開大口,哼的一聲,嚇唬他一下子。迷亭臉白了,說:
  “山下做雁肉火鍋那一家已經關門,這可如何是好?”
  咱家說:“那就將就著吃點牛肉。快到西川肉舖去拿一斤牛肉里脊來!如不快去快回,就先把你吃了。”
  迷亭掖起后大襟跑步出發。咱家因突然体魄變大,一躺下,占滿了整個檐廊。正在等待迷亭回來,屋里突然發出一聲巨響,牛肉美餐沒能下肚,夢卻醒了。
  主人剛才還一直膽戰心寒地在咱家面前叩頭,想不到他竟從廁所里竄了出來,照咱家的小肚子很蹴一腳。咱家剛嗷的叫了一聲,他已經趿拉著輕便木屐從柵欄門繞過去,向落云館跑去。咱家一下子由老虎縮小成為貓,總有些沮喪,又有點好笑。但是,由于主人的气勢洶洶,和小腹被踢的痛楚,變成老虎的事,也就登時拋到九霄云外。并且,主人即將出馬和敵人交戰。那多有意思!所以,咱家忍痛跟上,走出便門。這時,只听主人一聲斷喝:“強盜!”但見一個十八九歲戴學生帽的倔小子正往外跳篱牆。咱家心想:“他算跑不掉了!”可那個戴學生帽的小子采取跑步姿勢,像飛毛腿韋馱天1似地跑回根据地去了。主人以為大罵“強盜”獲得大捷,便又吆喝著“強盜”,跟蹤追擊。然而,想要追上敵人,主人必須跳過篱笆。如果追得過遠,主人自身也就成了強盜。如上所述,主人是個出色的上火專家。他似乎以為既然乘興窮追賊寇,那就宁肯老夫子淪為寇賊,也要追下去的。因此,他毫無收兵之意,一直沖到篱笆根下。再前進一步,主人自身就將成為強盜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蓄著稀疏蓬亂小胡的將軍從敵軍中大搖大擺地出馬。于是,二人以篱笆為界進行談判。仔細一听,原來是如下無聊的爭辯:
  
  1韋馱天:護佛驅魔的快腿神。

  “他是我校的學生!”
  “他哪里像個學生?為什么擅自闖進他人的住宅?”
  “不,剛才是球飛過去了。”
  “為什么不先打招呼再進來拿球?”
  “今后注意。”
  “那,就算了吧!”
  本以為這番交道將出現龍爭虎斗的一大壯觀,卻以散文式的談判平安而迅速地收場了。主人的沖勁不過是虛張聲勢,一旦交鋒,卻總是這樣了局,很像咱家從“夢中虎”一下子還原為貓。咱家所謂:“小小風波”,如此而已。小風波既已敘罷,按著順序,勢必述說一樁大事件了。
  主人敞著客室的紙屏,趴在床上,在思索什么。大約是在探索對敵防御之策吧!落云館好像正在上課,運動場上异外地肅靜。惟有校舍的某室在講授倫理學的語聲真真切切。听那鏗鏘悅耳的聲音、條理清晰的口才,正是昨日從敵營出馬、擔負談判重任的那位將軍。
  “……所以,講公德,至為重要。到了西洋一看,不論法國、德國或英國,沒有一個國家不講公德;而且,不論多么下流的家伙,沒有一個人不重視公德。多么可悲呀!在這一點,我們不能与其他國家抗衡。說不定你們當中有人以為公德是新近從外國輸入的呢。其實,這种想法大錯而特錯了。古人云:‘夫子之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1其中的‘恕’字,正是‘公德’一詞的出處。我也是個人,有時非常想放開喉嚨唱個歌什么的,然而,我讀書時,如果听到鄰室高歌,怎么也讀不下去,這是我的性格。因此,每當覺得高聲吟詠《唐詩選》才開心時,心里便想:假如隔壁住的也是個像我一樣怕吵鬧的人,不知不覺就打攪了人家,心中有愧。這時候,我總是要克己的。依次類推,諸君也應盡量遵守公德。假如自己覺得那是有礙于人的事,就決不要做……”
  
  1見《論語·子仁篇》:“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主人側耳恭听這番講演。听到這里,不禁嗤嗤一笑。這里有必要對主人嗤笑聲的含意聊做交代。如果諷刺家讀了這一段文字,一定會以為這嗤笑中交織著冷嘲的成分。然而,主人決不是品格那么坏的人,与其說他坏,莫如說他智力不太發達。若問主人為什么笑?完全是因為高興才笑的。多虧倫理學老師進行了這么一番諄諄教誨,今后肯定會永遠免于達姆彈的掃射了。暫時腦袋也不會禿。雖然上火的毛病不能立刻根除,但時机一到,總會逐漸康复的!料想不再頭蒙濕毛巾頂在暖爐上、不再睡在樹下石上,也不會有事的。因此才嗤嗤地笑了。即使二十世紀的今天,主人依然天真地認為“欠債必還”。那么,他之所以認真領教上述講話,也就順理成章。
  不多時,大約下課時間到了,講話聲戛然而止。其他教室也都同時下課。于是,一直被密閉在室內的八百雄兵齊聲吶喊,沖出校舍,其勢宛如推翻了一尺多長的馬蜂窩,嗚嗚、嗡嗡……從所有的門旁,從一切的敞口,肆無忌憚地自由飛出。這便是一場大亂的開端。
  先從馬蜂窩的陣地說起。假如以為這种戰爭還需要什么陣地,那就錯了。一般人嘛,提起戰爭,以為只在沙河、奉天1或旅順,似乎除此之外便無戰事。至于愛好史詩的野蠻人,則一味地聯想那些夸大渲染了的戰斗場面,什么阿喀琉斯2拖著赫克托爾在特洛伊繞城三匝啦,燕人的張飛站在長板坡橋上,橫起丈八長矛,喝退曹兵百万啦等等。隨他怎么聯想都好。然而,以為此外沒有戰事那就有欠公允。
  
  1沙河:遼宁省舊名。奉天,今沈陽。
  2阿喀琉斯:希腊神話中英雄。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里,描寫了他擊斃特洛伊城守將赫克托爾,使希腊聯軍轉敗為胜。

  只有在遠古蒙昧時期,也許進行過上述那种荒唐的戰爭。然而,在太平盛世的今天,在大日本國京城的中心,那种野蠻行為已經屬于不可能出現的奇跡。學生們再怎么騷動,也不會比火燒警察署鬧得更凶。照此說來,臥龍窟主人苦沙彌先生和落云館八百健儿的戰爭,列為東京城有史以來大戰之一,也并不過分。
  左丘明寫鄢陵之戰1,也是從敵軍營寨下筆。自古以來精于記敘的作家無不采取這种筆法,已是慣例。因此,咱家首先述說一下敵軍布陣,也就無可厚非了吧!
  
  1左丘明敘述鄢陵之戰:左丘明是中國春秋時史學家,魯國太史,雙目失明。相傳著《左傳》。鄢陵,春秋時鄢國之地,今河南鄢陵西北。公元前五七五年,晉軍大敗楚軍于此,史稱“鄢陵之戰”。

  那么,首先看看敵營是怎樣的陣勢為好,但見篱牆外排成一列縱隊,可以斷定,他們的任務是誘我主人跨入戰斗圈子。敵人吵吵嚷嚷:“不服?”、“不服,不服!”、“糟了,糟了!”、“他不出來!”、“沒溜嗎?”、“不會溜的。”、“叫兩聲給他听听!”、“嗷,嗷!”、“汪、汪、汪”……隨后是縱隊全体發出一片吶喊聲。
  縱隊稍右的操揚上,有炮隊選了個險要之地設陣。一名將領手握大號研磨棒,面對臥龍窟伺机出擊。他迎面隔三丈多遠的地方還站著一個人;研磨棒后面也站著一個人,面對著臥龍窟站得筆直。如此相對而立、一字排開的,是炮手。据說,這是在練棒球,決不是做戰斗准備。咱家是個球盲,不知棒球為何物。不過,据悉這是從美國進口的一种游戲,在中學以上的學校運動中,是最時髦的体育項目。美國是個專能想些花花點子的國度,說不定正因為肯把被誤認為炮彈也無妨、而且扰得四鄰不安的游戲教給日本,才表現出足夠的感情哩!還有,美國人是把這當成一种運動和游戲?既然純粹的游戲都具有如此惊得四鄰不安的力量,那么,根据情況,用作炮彈,也會十分頂用的。据咱家觀察,只能這么看:美國人是想利用運動之技,收到炮擊之功。任何事情都是人嘴兩層皮,咋說咋有理。既然有人借慈悲之名,行詐欺之實,口稱靈感,卻偏愛上火,那么,難保不在玩棒球的名目下打起仗來的。別人說的大的指的是世上普通的棒球,而咱家前邊敘述的炮戰,卻是限于這种特殊場合的棒球,即攻城炮戰術。
  下文再介紹一下達姆彈的發射方法。一字排開的炮兵行列中,有一人右手攢著達姆彈,向拿大棒的人投去。達姆彈用什么制成,局外人不得而知。它像個堅硬的石球,是用皮革精心縫制的。如上所述,這种炮彈一旦离開炮手的手心,就風馳電掣般飛了出去。站在對面的人吃力地掄起那根研磨棒,將炮彈擊回,也有時打不中,使炮彈飛了過去。但一般情況下都能砰的一聲將炮彈打回主,飛回的炮彈來勢頗猛,要叫患神經性胃炎的我家主人腦漿迸裂,那是輕而易舉的。
  炮手只要這么做,就足夠了。周圍還有湊熱鬧兼援兵簇擁如云。每當木棒砰的一聲打中圓球。便啪啪鼓掌,大喊;“好哇,好哇!”、“打中了吧?”、“還不夠勁儿嗎?”、“不害怕嗎?”、“折服嗎?”
  如果僅止于此,也還沒有什么。問題是被打回去的炮彈,三發必有一發飛進臥龍窟院內。因為他們規定,如不飛進主人家,便是沒有達到攻擊目標。近來各地都在制造達姆彈,价格十分昂貴。雖然是戰爭,也很難指望大量供應;大体上一個炮隊發給一至二個,不能砰的一聲就把那么貴重的炮彈報銷。于是,他們又增添一個“拾球部隊”,專管拾球。假如球落的地點好些,拾來倒也不費力气;一旦落在草原或院落里,拾來就不那么容易了。因此,平時為了少花力气,總是讓球落在容易拾到的地方,而在這時,卻大相反。因為球手之意不在玩,而在于戰。他們故意將達姆彈射進主人的院落。既然將球射進院內,必然要進院拾球。進院最簡便的辦法就是翻過方格篱笆,只要他們在方格篱笆之內嘈嚷,主人就非發火不可;否則,非卸甲求饒不可;勞心過度,頭腦非日漸光禿不可。
  适才敵軍發出的一炮,准确無誤地越過方格篱笆,打落桐樹的底葉,命中第二道城牆——竹篱。聲音很大。牛頓的運動定律第一條中說:如無外界阻力,一旦飛出的物体總以平均速度運轉。假如那棒球的動態只受這一條定律的約束,那么,主人的腦袋,此時此刻已和伊索克拉底斯的頭遭到同樣的命運了。幸而牛頓在定了第一定律的同時,又定了第二定律,才使主人的頭在危急之秋免于滅頂之災。牛頓的運動第二定律中說:“運動的變化与所受之外力成正比,但這變化發生在直線運行的方向。”這究竟說的是些什么?有點敬謝不敏,不過,那達姆彈并不曾穿過竹篱、撞破紙屏,砸碎主人的頭顱。由此看來,肯定是托了牛頓的洪福。
  不多時,估計敵軍果然有人跳進院內,用棒子四處敲打竹葉說:“是這儿?”、“更靠左些?”……如果敵軍傾巢出犯,跳進院來抬達姆彈,一定會大喊大叫。悄悄地進來,悄悄地拾球,那就達不到主要目的。達姆彈也許珍貴,而捉弄主人,卻遠比達姆彈更重要。這時,遠遠就可以看准達姆彈落在什么地方。他們已經听清達姆彈撞擊竹牆的聲音,了解擊中的場所,而且也知道彈落的地面。因此,如果想規規矩矩地拾彈,要拾多少都不難的。按萊布尼茨1的定義:“空間是可能同時存在的秩序。”一、二、三、四、五……總是依例排列的。柳樹之下,必有泥鰍;蝙蝠之上,常配彎月。至于牆根有球,也許不大相稱。然而在天天往主人院內投球的人們眼里,已經習慣于如此排列的空間。應該是一目了然的事,卻鬧得這般人聲鼎沸,一句話,那是向主人挑戰的一种策略。
  
  1萊布尼茨:(一六四六——一七一六)德國自然科學家、數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和牛頓并稱為微積分的創始人。此句原人見《歷史的批評的辭典》。

  既然這樣,主人再怎么消极,也非應戰不可了。剛才听是內講倫理課時笑眯眯的主人,此時奮然而起,猛然而去,徒然活捉一名敵兵。這在主人來說,可是一件奇功。奇功倒是不含糊;但是一看,原來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列為長胡子主人之敵,未免有點牽強。然而,主人也許覺得已經夠寬容的了。他把一再道歉的孩子硬是拉到檐廊下。
  在此有必要對敵人的戰術聊進一言。敵軍昨天見識過主人的囂張气焰。看樣子,他今天也一定會親自出馬。那時,万一來不及逃走,被抓了個大孩子,事情就要麻煩,再也沒有派個一年級或二年級的孩子去拾球更能躲避風險的了。好吧,就算小孩被主人抓住,嘮哩嘮叨地糾纏不休,對于落云館的名聲也無傷大雅。只有主人,沒有個大人樣,竟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因而要被恥笑的。敵人的想法就是這樣。這是普通人的想法,是頗有道理的。不過,敵人在判斷中忽略了對手不是個尋常人這一事實。主人如果具備普通人那么一點常識,昨天就不該跳出來。上火,能使普通人上升為非凡者,將乖謬賦予具有常識的人。當人們分得清誰是女人、小孩、車夫、馬夫的時候,還不足以以“上火”而炫耀于世。假如不是像主人那樣老謀深算,活捉不成為對手的中學一年級學生當作戰爭人質,是不可能躋身于上火專家之列的。可怜的是俘虜。只不過遵照上班生的命令充當了拾球的勤務兵,不幸被神經异常的敵將、上火的天才窮追猛赶,來不及跳牆便被拖到庭前。這一來.敵兵再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戰友受辱了。他們爭先恐后地翻過方格篱笆、從木柵門闖進院子。人數約有一打,刷地排在主人面前。大体都沒有穿上衣或背心,有的穿白襯衫,挽起袖子,叉著胳膊。有的不好意思光脊梁,將絨衣搭在肩上。慢著,還有個漂亮小伙,白帆布上衣鑲著黑邊,前胸正中繡著黑色花紋。他們個個都像以一當十的勇將,膚黑气壯,筋肉發達,仿佛在說:“吾乃丹波國好漢,昨夜自屜山來也1”。把這些人送進中學,叫他們求學,這太可惜了。我想,假如叫他們當一名漁夫或水手,大慨會有利于國家的吧!這些人不約而同地光著腳穿鞋,褲腿挽得高高的,看來仿佛要到近處救火似的架勢。他們在主人面前列隊而立,默默的一言不發。主人也不開口。一時雙方怒目而視,目光中夾雜著几分殺气。
  
  1丹波國:日本古國名,今京都府及兵陳縣一部份。屜山,古丹波國境內。自屜山來,成為山中粗野人初次進城的代名詞。

  “莫非你們是強盜?”主人喝道。他气勢洶洶,仿佛用大牙咬響了摔炮,烈火從鼻孔竄了出來,因此,鼻翅猛烈地煽動。越后地區獅子頭像的鼻子,大約就是照著人們惱怒時的樣子仿制出來的。否則,不會造得那么嚇人。
  “不,我不是強盜,是落云館的學生!”
  “胡扯!落云館的學生,豈能擅自侵入他人住宅?”
  “不,我戴的是制帽,明明有校徽呀!”
  “是冒牌吧?既是落云館的學生,為什么擅自侵入?”
  “是因為球飛進去了。”
  “為什么叫球飛進去?”
  “可它就飛進去了嘛。”
  “混帳東西!”
  “下不為例,這一回就饒了我吧!”
  “面對來歷不明的人翻牆闖進私室,哪里有人會輕易放走?”
  “不,我是落云館的學生,這是沒錯的。”
  “既是落云館的學生,問你是几年級?”
  “三年級。”
  “說准了嗎?”
  “是的。”
  主人回頭朝屋里喊道:“喂,來人哪,來人!”
  埼玉縣生人的女仆拉開紙格門,“噯”地應聲走來。
  “到落云館去帶一個人來!”
  “把誰帶來?”
  “誰都行,給我帶來!”
  女仆雖然答應了一聲“是”,但是,由于前庭光景奇怪,出使的目的不清,事件的經過自始至終都十分無聊,她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是嘻嘻地笑著。主人卻想打一場大戰,想充分發揮一下上火的本事。在這關鍵時刻,自己的佣人當然應該同仇敵愾。但她不僅不以嚴肅的態度對待,反而邊听吩咐邊嗤嗤地笑,這使主人愈發遏制不住,能不烈火攻頭?
  “不是告訴你了嗎,誰都行,叫一個來!听不懂嗎?管他是校長,干事,還是首席教師……”
  “把校長先生……”女仆只知道有校長。
  “不是告訴你了嗎?管他是校長,干事,還是首席教師!听不懂嗎?”
  “若是誰都不在,叫個雜役來也行嗎?”
  “胡說!雜役懂個屁!”
  事已至此,女仆明白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便應一聲,出發了。然而,出使的目的仍然摸不清頭腦。他正擔心,只能叫來個雜役,不料,剛才講倫理學的老師從正門走來。主人單等他安然落坐,便立刻開始談判。
  “适才這小廝膽敢擅入敝宅……”用的是《忠臣榜》戲曲里的古老道白,量又略帶譏諷地收尾說:“确實是貴校的學生吧?”
  倫理課教師毫無懼色,泰然自若地將站在庭前的勇士們掃了一眼,又將眼珠照舊對准主人,做了如下答辯。
  “是的,都是敞校學生。我們一直教育學生不要這樣,可他們總是不听話……你們為什么跳過牆來?”
  學生畢竟是學生。他們面對倫理課老師一言不發,沒人開口,都規規矩矩地擠在院落的一隅,宛如羊群遇上了大雪。
  主人說:“球飛了進來。倒也是難免的事嘛!既然与學校結鄰,總要不時地有球飛進院里來的嘛!不過……他們太凶了。即使翻過牆來,也別出聲,偷偷把球拾去,也還可以饒恕……”
  “所言极是。敝校盡管一再告誡,怎奈人多手雜……今后必須很好地注意。如果球飛進了院子,必須從正門進去,打個招呼再去拾球。听見了嗎?……學校太大,總是叫人太操心,沒辦法。不過,運動是教育上必需的課程,總不好禁止的。可是一允許,就惹出麻煩來。這一點,無論如何請多多原諒。另一方面,今后一定從正門進院,打個招呼再拾球。”
  “好,既然這么通情達理,那就好說。不論投進來多少球都無妨的,只要從正門進來,給個知會,也就算不了什么。那么,這名學生交給你,托你帶他回去吧!噢,有勞大駕,對不起!”
  主人照例致歉,照例是些虎頭蛇尾的言詞。倫理課老師帶著丹波國的屜山好漢從正門回到落云館。
  咱家所謂“大事件”,至此告一段落。如果恥笑:“這算得了什么大事件?”那就任你笑去。頂多可以說,這不是他們的大事件。可咱家是在敘述主人的大事件呀,并不是敘述他們的大事件。如果有人謾罵主人“虎頭蛇尾”、“強弩之末”,奉勸他不要忘記,這正是主人的特色;不要忘記,主人之所以成為滑稽小說的題材,也正寓于這些特色之中。如果批評主人竟和十四五歲的孩子較量,實在愚蠢,這,咱家也是同意的。大町桂月就曾抓住主人說:“你還沒有去掉孩子气?”
  咱家既寫完了小風波,現在又寫完了大事件,下面想描繪一下大事件發生后的余波,作為全篇的結尾。
  咱家筆下的一切,說不定有的讀者以為是信口開河哩!然而,咱家絕不是個輕薄的貓。字里行間,處處包藏著宇宙間的巨大哲理,這是毋須贅言的。那字字句句,層次井然,首尾呼應,前后映照,認為是瑣談閒話而漫然瀏覽的讀者感到陡然一變,成了不易讀懂的經典之作。這就決不容許躺著看或伸著腿一目十行等丑態表演,据說柳宗元每當讀韓愈的文章,甚至先用薔薇花泡水淨手。那么,但愿讀者對待咱家的文章,至少能自己掏腰包買本雜志,切莫干出那种沒規矩的事——湊湊付付,借朋友的書看。
  下文所述,咱家稱為“余波”。假如有人認為“既是余波,自然無聊,不須卒讀”,他一定會追悔莫及。必須從頭至尾,細心精讀才是。
  發生大事件的第二天,咱家想散散步,便來到門外。只見金田老板和鈴木藤十郎先生在對面巷角站著談話。金田老板正驅車回府,鈴木先生訪金田未遇,正在歸途,于是,二人邂逅相逢。
  近來金田府上平淡無奇,因此咱家很少走過。可是剛才一見熟人的面,又有些怀念。鈴木先生也闊別已久,不妨暗暗跟隨,一謁尊顏吧。咱家決心已下,便徐徐靠近二公佇立的身旁,他們的對話自然都傳進了咱家的耳鼓。這并非咱家的罪過,是他們談話內容不好。金田老板可是個“有良心的人”,甚至派密探去偵察主人的動向。那么,咱家偶然竊听他的談話,料想他還不至于發火吧?如果發火,只能說明他還不了解“公平”二字的含義。
  總之,咱家听了二位的談話。不是想要听才听的。壓根儿沒想听,而談話聲卻自然鑽進了咱家的耳朵。
  “剛才去過府上。真是巧遇!”藤十郎先生畢恭畢敬地彎腰施禮。
  “唔,是么!說真的,近來我正想見見你呢。來得好!”
  “咦?真巧。有何吩咐?”
  “哪里,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這事儿雖說怎么都行,可是除非你,是辦不成的。”
  “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切效命!什么事?”
  “唔……這……”金田老板在思索。
  “若是不好說,就在方便的時候我再來拜訪。哪天合适?”
  “唉——沒什么太大的事……那么,既然難得謀面,就有求于你了。”
  “請不客气……”
  “就是那個怪人!喂,就是你的老友,是叫苦沙彌吧……”
  “是的。苦沙彌怎么啦?”
  “不,怎么也沒怎么。只是鬧那個事件之后,我心緒不太好。”
  “說得對。這全怪苦沙彌太傲慢……本應該擺正自己的社會地位,可他簡直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哪!”
  “就是啊。說什么‘不向金錢低頭’、‘實業家算個屁’等等,說了种种狂話,我想,那就讓他嘗嘗實業家的厲害!他這一陣子被治得收斂些了,但還很頑固,真是個強眼子,令人吃惊。”
  “總之,他是個不識好歹的家伙,不過是在逞能罷了!他從早就有這個毛病,分明自己吃了虧,卻一點儿都不覺察,真是不可理喻。”
  “啊,哈哈哈……的确是不可理喻。我變換著方法和招數,終于,叫學生們熊了他一通。”
  “這個主意妙!效果如何呀?”
  “這下子,好像使那個家伙陷于窘地。用不了多久,他肯定會告饒的。”
  “那才好呢。再怎么神气,畢竟是寡不敵眾呀!”
  “是呢。孤家寡人,怎么抵擋得住!因此,他似乎有所收斂。不過,究竟如何,我想求你去一趟觀察觀察。”
  “噢,是么!這不難,立刻去觀察一下。情況嘛,回來向您報告。有趣吧?那么頑固的人居然意气消沉,一定是大有看頭的。”
  “好,回頭見,我等著你。”
  “那么,失陪了。”
  呵,又是陰謀!實業家果然勢力大。不論使形容枯槁的主人上火,也不論使主人苦悶的結果腦袋成了蒼蠅上去都失滑的險地,更不論使主人的頭顱遭到伊索克拉底斯同樣的厄運,無不反映出實業家的勢力。咱家不清楚使地球旋轉的究竟是什么力量,但是知道使社會動轉的确實是金錢。熟悉金錢的功能、并能自由發揮金錢威力的,除了實業家請公,別無一人。連太陽能夠平安地從東方升起,又平安地落在西方,也完全托了實業家的福。咱家一直被養在不懂事的窮學生寄身之府,連實業家的功德都不知道,自己也覺得這是一大失策。不過我想,就算頑冥不靈的主人,這回也不能不多少有所醒悟的。如果依然頑冥不靈,一硬到底,那可危險,主人最珍惜的生命可要難保。不知他見了鈴木先生將說些什么。聞其聲便自然可知其覺醒的程度如何了。別再囉嗦!咱家雖然是貓,對主人的事卻十分關心。赶快告辭鈴木先生,先走一步,回家去了。
  鈴木先生依然是個擅于周旋的人。今天他對金田老板吩咐過的事只字不提,卻興致勃勃地絮叨些無關痛痒的家常。
  “你面色可不大好,沒什么不舒服嗎?”
  “哪儿也沒什么不好呀!”
  “蒼白呀!不當心點可不行,時令不好嘛!夜里睡得著嗎?”
  “嗯。”
  “有什么挂心事吧?只要我能辦到的,什么事都可以幫忙喲!你就別客气,說出來!”
  “挂心事?挂心什么?”
  “不,沒有才好呢,我是說若有的話。憂慮,最傷身板呀!人世間在笑聲中快快活活地過活最為上策,我總覺得你有點過于陰沉。”
  “笑也最傷身子。有的人竟狂笑送命了呢。”
  “別開玩笑!俗語說:‘笑門開,洪福來。’”
  “你恐怕未必知道,古希腊有個哲學家,名叫克里西帕斯1。”
  
  1克里西帕斯:古希腊哲學家。

  “不知道。他怎么啦?”
  “他笑得過度,笑死了。”
  “咦?這太新鮮!不過,這是早先年的事……”
  “早先年也好,現如今也好,還不是一樣?他看見毛驢吃銀碗里的無花果,覺得滑稽,忍不住大笑起來。他怎么也抑制不住笑聲,終于笑死了。”
  “哈哈哈……不過,他不該那么毫無撙節地大笑嘛。微笑……适當地……這樣最快活。”
  鈴木正在不停地研究主人的動向,正門嘩啦一聲開了。以為是有客登門呢,其實不然。
  “球落進院子啦,請允許我去取。”
  女仆從廚房里答應了一聲:“請!”學生便繞到后門去。鈴木愣著問:“這是怎么回事?”
  “是房后的學生把球撇進院里來啦。”
  “房后的學生?后邊有學生嗎?”
  “有一所叫作落云館的學校。”
  “啊,是學校呀。吵鬧得很吧?”
  “還提什么吵鬧不吵鬧!很難看得下書去喲。我如果是文部大臣,早就下令關閉它了。”
  “哈哈哈,火气不小呀!有什么傷腦筋的事嗎?”
  “還問呢。從早到晚一直是惹气喲!”
  “既然那么惹气,搬搬家就好了吧?”
  “鬼才搬家呢。豈有此理!”
  “對我發火有什么用!唉,是些小孩子嘛,置之不理就完事嘛。”
  “你行,我可不行。昨天找他們的老師來談判過了。”
  “這可太有意思。他們害怕了吧?”
  “嗯。”
  這時,門又開了,又進來個學生說:“球落進了院子,請允許我去取!”
  “啊,來得太勤。喂,又是球。”
  “哼,約定他們要走正門來拾球。”
  “怪不得來得那么勤。是么,懂啦。”
  “什么懂了?”
  “唉!懂啦!來拾球的原因。”
  “今天到現在已經是第十六次了。”
  “你不嫌麻煩嗎?不叫他們進來有多好!”
  “不叫他們進來?可他們要來呀,有什么辦法!”
  “既然說沒辦法,就不提也罷。不過你別那么固執多好。人一有棱角,在人世上周旋,又吃苦,又吃虧呀!圓滑的人滴溜溜轉,轉到哪里都順利地吃得開;而有棱有角的,不僅干賺個挨累,而且每一次轉動,楞角都要被磨得很疼。世界畢竟不屬于個人專有,別人是不會讓你事事如意的呀!唉,不管怎么說,跟有錢人作對要吃虧,只能傷身,搞坏身体,沒人說個好,人家還滿不在乎。人家坐在家里支個嘴儿就把事情辦了,誰不知道:‘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反正是斗不過嘛。有點固執,倒也沒什么,但要頑固到底,就會影響自己的學習,給日常工作帶來麻煩,到頭來白白受累,干賺個辛苦!”
  “對不起,剛才球飛進來了,我轉到便門去拾球,可以嗎?”
  “呵,又來啦!”鈴木笑著說。
  “真真無禮!”主人滿臉通紅。
  鈴木約覺自己已經完成了出訪的使命,便說:“那么,告辭了。有空來串門。”然后走了。腳前腳后進門的是甘木先生。
  自稱“上火專家”者,自古以來,鮮有其例。當他感到“有點不對頭”時,已翻過了上火的懸崖。主人上火,在昨天的大事件中已經登峰造极。后來的談判盡管虎頭蛇尾,但總算有了收場。因此,那天晚上他在書房里仔細思量,發覺事情有點不大對頭。當然,是說落云館不對頭,還是說自己不對頭,這還是很大的問號。然而,事情不大對頭,這是肯定無疑的。他心想:盡管与中學結鄰,像這樣一年到頭不斷地惹气,是有點不對頭。既然不對頭,總得想個主意,可是,想什么主意也沒用,只得服下醫生給的藥,對肝火的病源賄賂一番,以示撫慰。有念及此,便想請平素常去就診的甘本醫生來給瞧瞧。是賢,是愚,姑且不論,總之,他竟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上火,只這一點,不能不說其志可嘉,其意可貴。
  甘本醫生仍是面帶笑容,十分穩重地說:“怎么樣?”醫生大抵都一定要問一聲“怎么樣”的,咱家對那些不問一聲“怎么樣”的醫生,無論如何也信不過。
  “醫生,怎么也不見好喲!”
  “嗯?怎么會呢?”
  “醫生給的藥到底有沒有效力?”
  甘木醫生也有點吃惊。可他是一位溫厚的長者,并沒有怎么激動,緩緩地說:
  “不會沒有效力的。”
  “可我的胃病,不論吃多少藥,也還是那么回事呀!”
  “絕對不會!”
  “不會?那么,稍微見強?”
  胃病長在自己身上,卻問起別人來了。
  “不會好得那么快,慢慢會好起來的。現在就比從前好多了。”
  “是嗎?”
  “又是動了肝火?”
  “動啦。連做夢都生气哪。”
  “稍微運動運動才好。”
  “一運動,更火上澆油!”
  甘木醫生也目瞪口呆地說:
  “喂,讓我瞧瞧吧!”
  診察開始了。主人干等也瞧不完,已經不耐煩,突然高聲問道:
  “醫生!前些天我讀了介紹催眠術的書,書上說:采用催眠術能治好手不老實的毛病以及各种疾病,這是真的嗎?”
  “是啊,也有那么治的。”
  “現在也在這么治嗎?”
  “噯。”
  “催眠術,難嗎?”
  “哪里?容易。我也常催呢。”
  “先生也常催?”
  “噯,催一下試試吧?按理說,人人都必須接受催眠術。只要你同意,就催一催!”
  “這,有意思。那就給我催一下子吧。我早就想催。不過,如果催完就醒不過來,可就糟啦!”
  “哪里,沒事!那么,開始吧!”
  談判突然作出決定,主人終于接受催眠術了。咱家還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場面,不免心里偷偷地樂,蹲在牆角瞧著結果如何。醫生先從主人的眼睛開始催眠。只見那方法是:將二目的上眼皮從上往下揉。盡管主人已經不睜眼睛,醫生卻依然朝著一個方向一再摩挲眼褶。過了一會儿,醫生向主人說:
  “這樣一摩挲眼皮,漸漸地眼皮就發沉了吧?”
  主人回答說:“的确沉了。”
  醫生繼續用同樣方法摩挲主人眼皮說:
  “漸漸眼睛就沉了。沒事吧?”
  主人也許真的中了催眠術,默默地一句話也不說。同樣的按摩術又進行了三四分鐘。最后,甘木醫生說:“噢,眼睛睜不開嘍!”
  可怜!主人的眼睛終于鬧得緊緊的。
  “再也睜不開啦?”主人問。
  “嗯,再也睜不開了。”醫生說。
  主人無言地合上眼睛。我還以為主人的眼睛瞎了呢。可是隔了一會儿,醫生說:
  “若能睜開眼睛,你就睜一下試試。可是,畢竟是睜不開的呀!”
  “是嗎?”不等主人的話音落地,他的眼睛已經像平常一樣睜開了。
  主人笑著說:“催眠不成功啊!”
  甘木醫生也同樣笑著說:“是的,不成功。”
  催眠術終于失敗,甘木醫生走了。
  接著又來一位。主人府上從來沒有來過這么多的客人,這在交往甚少的主人家來說,真叫人不敢相信。然而,客到是真的,而且是稀客。咱家連稀客的一言一行都不漏掉,這不單純因為他是稀客。如上所述,咱家是在繼續寫大事件之后的余波。而這位稀客卻是寫事件余波不可漏掉的素材。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提一下他是長臉、留著兩撇山羊胡、四十歲上下的男子,也就足夠了吧!与迷亭這位美學家相比,我要稱他為哲學家。若問為什么?咱家可不像迷亭那樣胡吹亂嗙,只是看他和主人談話時的風度,令人總覺得他像個哲學家。他好像也是主人的老同學,看二人對話的樣子,顯得十分融洽。
  “噢,提起迷亭嘛,他像喂金魚的麩子,漂在池面上,飄飄搖搖。前些天他領個朋友,路過素昧平生的貴族家門前時,他進門去討碗茶喝,硬把他那位朋友也拖了進去。夠大大咧咧的了。”
  “后事如何?”
  “后事如何?我可沒有問過。是啊,大概是個天生的怪人吧!不過,沒有思想,空空如也,簡直是喂金魚的麩子。鈴木嗎?他來過?咳!此人不明事理,而人情世故卻很精通,是個戴金殼表的材料。但是,太淺薄,不穩重,是塊廢料。他常說要圓滑些,圓滑些。可是,何謂圓滑?他壓根儿不懂。如果迷亭是喂金魚的麥糠,鈴木便是用草繩綁的涼粉,滑得很,總是哆嗦沒完。”
  主人听了這精辟的比擬,似乎覺得妙极了,很久以來破例的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那么,你是什么?”
  “我嘛?是啊,像我這樣的……充其量不過是個野生的山藥蛋罷了,漸漸長大埋在土里。”
  “你好像一直怡然自得,优哉优哉,真叫人羡慕啊!”
  “哪里!處處都和平常人一樣,沒什么可羡慕的。值得慶幸的是一我無心羡慕別人,惟有這一點還好。”
  “手頭還寬裕吧?”
  “哪里,還不是老樣子,緊緊巴巴的。不過,沒有餓肚子,死不了,不要大惊小怪喲!”
  “找不痛快,悶气難忍,看什么都有牢騷。”
  “牢騷也好嘛!如果有牢騷就發,一時心情會好些的。人嘛,各有千秋。即使哀求別人都變成你那樣的人,也是不成的。雖說不和別人同樣拿筷子就吃不成飯,但是,自己的面包,還是自己隨便切最愛吃。在高級服裝店定做衣服,會做一身穿上就合体的衣服;但是,在劣等服裝店定做,不將就著穿一段時間是不行的。不過,社會可是一件做得很高明的服裝,穿來穿去,那西服就主動地适應人們的身材了。假如是上等爹媽,本領高強,把我們生得适應于社會,那就幸福了。然而,如果生得不合要求,那就只有兩條路:或是情愿与世格格不入,或是忍耐到与社會合拍的時候為止。”
  “但是,如我者流,永遠也不會与社會合拍的,真可怕。”
  “太不合身的西裝,如果硬是穿上它,就會撐破。吵架啦,自殺啦,暴動啦。不過,拿你來說,只是感到無聊而已,不會自殺;連吵架的事也不會有的,還算混得下去呀。”
  “可是,我正整天地吵架哩!即使對方不出來,只要生气,就得算是吵架吧!”
  “的确,這叫單人吵架,有意思,吵多少次都無妨的。”
  “我有些膩了。”
  “那就不吵為好。”
  “對你說吧!我自己的心,可并不怎么听我的話。”
  “唉,到底是什么事使你發那么大的牢騷?”
  主人這時從落云館事件說起,列舉今戶窯的狗灌子,津木針助、福地細螺,以及其他一切不平,在哲學家面前滔滔不絕地大講而特講。哲學家默默地听著,終于開口,對主人如下說道:
  “針助和細螺,管他說些什么,佯作不知算了嘛,反正夠無聊的。至于中學生,不屑一顧嘛。怎么?害著你啦?可是,談判也罷,吵架也罷,妨害不是依然沒有解除嗎?就這一點來說,我覺得古代日本人比西洋人要偉大得多。西洋人最近十分流行這么一句話:“積极”,但是,這有很大的缺點。首先,說什么“積极”,可那是沒邊儿的事呀!任憑你積极地干得多久,也達不到如意之境或完美之時。對面有一棵扁柏樹吧?它太妨礙視線,就砍掉它。可這一來,前邊的旅店又礙腿了。將旅店也推倒,可是再前邊的那戶人家又礙眼。任你推倒多少,也是沒有止境的呀!西洋人的干法,全是這一套。拿破侖也好,亞歷山大也好,沒有一個人胜了一次便心滿意足。瞅著別人不順眼。吵架;對方不沉默,到法院去告狀。官司打贏了,若以為這下子他會滿足,那就錯了。任憑你至死苦苦追求“心滿意足”,可曾如愿以償嗎?寡頭政治不好,就改為代議制。代議制也不好,就想再換個什么制度。河水逞狂,就架起橋來;山峰擋路,就挖個涵洞;交通不便,就修起鐵路。然而,人類是不可能就此永遠滿足的。話又說回來,人啊,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積极地使自己的主觀意圖變成現實呢?西方文明也許是積极的,進取的,但那畢竟是終生失意的人們所創造出來的文明。至于日本文明并不在于改變外界事物以求滿足。日本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點就在于:日本文明是在“不許根本改變周圍環境”這一假設的前提下發展起來的。老子和子女處不來,卻不能像西洋人那樣改善關系,以求安康。親子關系必須保持固有狀態,不可改變;只能在維護這种關系的前提下謀求安神之策。夫妻君臣之間的關系,武士与商人的界限以及自然觀,也莫不如此……假如有座高山擋路,去不成鄰國,這時想到的,不是推倒這座大山,而是磨練自己不去鄰國也混得下去的功夫,培養自己不跨過大山也于愿足矣的心境。所以呀,君不見佛家也好,儒家也好,都肯定抓住這個根本問題不放的。”
  “不管你怎么了不起,人世上畢竟不可能使你万事如意。既不能使落日回升,又不能使加茂川倒流,能夠約束的,惟有自己的心靈了。只要鍛煉自己心門清淨,即使落云館的學生再怎么吵鬧,也會泰然處之的吧!即使今戶窯的狗獾子,只要滿不在乎,也就完事了吧?關于針助者流,如果說什么蠢話,心想他是個大混蛋,裝沒听見,也就沒事了吧!据說從前有個和尚,刀按脖子還說饒有風趣的話:‘電光影里斬春風。’1如果修心養性做到家,消极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說不定就會見出這种運用自如的真功夫。我這號人不懂那些玄妙道理。不過,總之,我覺得一味鼓吹西洋人那种積极進取精神,是不大對頭的。眼下你不論怎么積极爭取,學生們還是要來捉弄你,豈不徒喚奈何嗎?假如你有權封閉那所學校,或是學生們干了值得向警察控訴的坏事,那自當別論。既然情況并非如此,你再怎么積极地跑出去,也不會獲胜的。跑出去,就會碰上金錢問題,寡不敵眾的問題,換句話說,你在財主面前,不得不低頭;在恃眾作惡的孩子們面前,不得不求饒。像你這樣的窮漢子,而且還要單槍匹馬地積极去斗架,這正是你心中不平的禍根啊!怎么樣?懂啦?”
  
  1電光影里斬春風:無學禪師(一二二六——一二八六)宋末被蒙兵所獲,問斬前說了這一句,意思是:雖然殺我肉体,卻殺不死我的靈魂,不過像一溜光斬春風,無濟于事的。蒙兵聞言,嚇得逃竄。故事見日文澤庵和尚著《不動智神妙錄》。

  主人只管听,不說懂,也不說不懂。稀客走后,他走進書房,并不看書,卻在沉思。
  鈴木藤十郎先生告訴主人的是:要屈從于錢多、勢眾;甘木醫生奉勸主人的是:要用催眠術鎮靜神經;最后這位稀客講解的是:以消极的修養求得心安。究竟選擇哪一學說,那是主人的事。不過,照老樣子,肯定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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