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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兩位波格丹涅茨的騎士都同波瓦拉到大教堂去望彌撒,也去看看宮廷和已經到達城堡的客人們。确實,波瓦拉一路上遇見了許多熟人,其中有几個是聞名國內外的騎士。茲皮希科敬慕地望著這些人,心中暗許著如果這次不致因為侮辱了里赫頓斯坦而獲得死罪的話,他一定要設法在豪俠精神和各种騎士美德上跟他們較量一下。其中有一個騎士,叫作托波爾契克,是克拉科夫總督的親戚。他告訴他們說,伏衣崔赫·雅斯特爾席姆皮埃茨已經從羅馬回來了,他是國王派去送請帖給教皇波尼代九世,請他到克拉科夫來參加王太子命名禮的。波尼代已經接受了邀請;雖則還不知道他是否能親自來,但他已授權給使者,代表他做那個行將降生的孩子的教父;并且請求給這孩子取名為波尼代修或者波尼伐莎,以證明他對國王和王后的特別愛戴。
  1波尼伐修系男孩之名;波尼伐莎系女孩之名。
  他們也談到了匈牙利國王西格斯門達會到來;他們預料他必然會來,因為無論邀請与否,只要有宴會和比武,他總是來的。他非常喜歡這類場合,因為他立意要作一個統治者,一個歌唱家和騎士中的頭號人物,以此聞名于世。波瓦拉,加波夫的查維夏,奧列斯尼查的杜伯科,納相和其他一些同享盛名的騎士都帶著微笑回想到西格斯門達的最近一次訪問,那時候弗拉迪斯拉夫國王私下吩咐他們別把他攻擊得太厲害,而要對“這位匈牙利客人”讓一步,因為這位匈牙利客人的虛榮心是全世界出名的,如果給打敗了,常常要哭。但是,在騎士中間最感興趣的是威托特的事跡。他們講起了那只純銀鑄成的壯麗的搖籃的故事,這是立陶宛的公爵們和貴族們從威托特和他的妻子安娜那儿帶來的一件禮物。瑪茨科講到了預定的對韃靼人的浩大的征伐。這次遠征簡直已經准備就緒,一支大軍已經向東朝羅斯開去了。如果遠征成功,國王的權力几乎就要擴展到半個世界,一直擴張到許多陌生的亞細亞國家,到波斯邊界和阿拉海岸。瑪茨科以前一直在威托特手下效勞,深知他的計划,因此能對他們講得如此确切,如此動人,以至于在敲彌撒鐘之前,他身旁已圍上了一大圈好奇的人。他說,問題就只是要不要來一次十字軍討伐。“威托特本人,”他說,“雖然他們稱他為大公,但他是受命于亞該老統治立陶宛的;他不過是個總督,因此聲譽將歸于國王。當聯軍負著十字架到那些一提到救主的名字就受到咒罵的國家去的時候,新受洗的立陶宛人和波蘭的榮譽將何等偉大啊!當波蘭和立陶宛軍隊擁戴托赫泰米許重登卡普恰克的王位的時候,他將承認自己是弗拉迪斯拉夫國王的‘儿子’,而且他已經允諾過要率同整個金帳汗國信奉耶穌基督。”
  1匈牙利國王西格斯門達(死于1437年)——盧森堡王朝的后裔,捷克華茨拉夫第四的兄弟,一四一○年起為日耳曼帝國的皇帝。他在條頓騎士團及波蘭和立陶宛的斗爭中,屢次支持騎士團。
  人們全神貫注地听著瑪茨科的話;但是許多人都不很了解威托特打算幫助的是什么人,也不了解他要去征伐的是什么人;因此,有人問了:
  “請講得清楚些,是要跟誰打仗?”
  “跟誰?跟跛足帖木儿!”瑪茨科回答。
  接著是一陣靜默。确實,西方的騎士們常常听到金奧達、藍奧達、亞速文奧達和其他等等奧達的名字;但是他們不熟悉韃靼人的內戰。但在歐洲卻沒有一個人沒有听到過恐怖的跛足帖木儿或坦麥楞的事。听到這個名字,就好像古時候听到阿提拉的名字一樣恐懼。他是“世界的君主”和“世世代代的君主”,是二十七個被征服國家的統治者,是莫斯科的羅斯的統治者,是西伯利亞和中國以至于印度的統治者,是巴格達、伊思巴罕、阿勒普、大馬士革的統治者——他的影子籠罩在阿拉伯的沙漠上,籠罩在埃及和希腊帝國;他是殺人的魔王;他建造了一座座可怕的人頭金字塔;他是一切戰役的戰胜者,從來沒有打過敗仗,是“靈魂与肉体的君主”。
  1“奧達”是韃靼的部落組織,又稱“汗國”,“金奧達”即“金帳汗國”。
  2即跛足帖本儿。
  3阿提拉是古時候的匈奴王(406?—453)。
  他曾經封托赫泰米許為金奧達和藍奧達的王。托赫泰米許自認為“儿子”。但是當這位“儿子”的統治權從阿拉海擴展到克里米亞,國土超過了歐洲其余部分的時候,他卻想當個獨立的統治者了。因此,他被這位可怕的“父親”用“一個手指”攆下了王位;他逃到立陶宛的統治者那里請求援助。威托特決定使他复位,但這樣做就必須要同統治世界的跛足帖木儿一決胜負了。
  1英譯本注:韃靼人被划分成許多“奧達”——這是一种想象的划分,沒有确切的數目。
  由于這些原因,他的名字在听眾中造成了很深的印象。稍稍靜默了一陣以后,有一個年紀最大的騎士——雅格洛夫的伏衣崔赫說:
  “同這樣的敵人作戰是一件難事!”
  “也是一件無謂之爭,”謹慎的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說。“無論是托赫泰米許或者是某個古特魯克去統治居住在什一稅土地之外的海外天邊的魔王的子孫們,這同我們有什么相干呢?”
  1什一稅土地指入教國家。中世紀時,教民均須向教會繳納什一稅。
  “托赫泰米許將改信天主教,”瑪茨科回答。
  “他改也好,不改也好!你能信賴那些不信奉基督的狗東西么?”
  “但是,我們都愿意為天主的名義而犧牲我們的生命,”波瓦拉回答。
  “也為了騎士的榮譽,”總督的親戚托波爾契克補充一句道:“我們中間也有不去的人。‘伏葉伏大’梅爾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爺,他有一位年輕而心愛的妻子,但他已經加入了威托特公爵的部下。”
  “無疑的,”雅斯科·納相補充說:“不論你的靈魂犯下了多么可怕的罪孽,只要去參加這樣一場戰爭,就一定能夠得到寬恕和拯救。”
  “而且會留名万世。”塔契夫的波瓦拉說。“要打就打吧,最好大打一場。帖木儿征服了全世界,他手下有二十七個國家。如果我們打敗了他,這對我們的國家是莫大的光榮。”
  “怎么不是呢?”托波爾契克回答,“即使他擁有一百個王國,讓別人去怕他吧——我們可不怕!你說得真聰明!讓我們集合起一万名优秀的槍矛手,我們就天下無敵了。”
  “而且,如果我們不能征服這個跛子,還有哪個國家能征服?”
  騎士們就這么談論著。茲皮希科現在懊悔了,因為他沒有跟威托特到荒涼的草原上去。當他在維爾諾的時候,他卻要來觀光克拉科夫和這里的宮廷,還要參加比武;現在他卻擔心會在這邊宮廷里受審判而失去体面,而在草原上,即使最坏,他也能得到光榮的一死。
  但是,那個雅格洛夫的伏衣崔赫卻來使這些熱心的騎士們泄气了。他已經活到一百歲,常識也像他的年齡一樣丰富。
  “你們多蠢!”他說。“難道你們沒人听說過基督顯靈同王后說話么?如果救主本人對她纖尊降貴到這樣隨便的地步,那末三位一体的第三身圣靈還會對她不這樣親切么?正因為如此,她看得見未來的事情,仿佛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她眼前,她就曾經這么說過。”
  他停了一下,搖搖頭,然后說:
  “我把她預言過的話忘記了,但我馬上會想起來的。”
  他開始回想,大家都靜悄悄地等著,因為大家都相信王后能夠預見未來。
  “阿哈!”最后他說,“我記起來了!王后說,如果每一個騎士都跟威托特去打跛子,那末异教勢力就會毀滅。但大家所以不能都去,是因為信奉基督的君主們沒有信義。我們不得不守衛邊界,以防備捷克人和匈牙利人,也防備騎士團的攻擊,因為我們不能信賴他們。因此,如果威托特只帶了一小群波蘭戰士去,那末,跛子帖木儿,或是他的‘伏葉伏大’們帶領著無數的人來,就會把威托特打敗。”
  “但是,我們現在是和平時期呀。”托波爾契克說,“而且騎士團會給威托特一些幫助。十字軍騎士團不能有別种做法,即使只是為了裝裝樣子,他們也得向圣父表白他們是准備同异教徒打的。宮廷侍從們都說昆諾·封·里赫頓斯坦不完全是為了參加命名禮而來的,也是來同國王商議的。”
  “這不就是他!”吃惊的瑪茨科喊道。
  “當真是他!”波瓦拉轉過頭來說。“天主保佑;正是他!他在修道院長那里并沒有耽擱多久。”
  “他很匆忙呢,”瑪茨科陰郁地應道。
  昆諾·封·里赫頓斯坦從他們面前走過。瑪茨科和茲皮希科從他斗篷上繡著的十字認出了他;但他卻沒認出他們兩人,因為他上次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戴了頭盔。他走過的時候,向塔契夫的波瓦拉點點頭,也向托波爾契克點點頭;于是他同他那些侍從們气派堂皇地登上了大教堂的梯級。
  這時候鐘聲響了,惊動了一群群鴿子和穴烏,說明望彌撒即將開始了。瑪茨科和茲皮希科同其他的人一起進入教堂,想到里赫頓斯坦這么快就回來,心中十分憂慮。年老的騎士心里很不安,年輕的那位的注意力卻被國王的大臣們吸引去了。他的周圍都是著名的文臣武將。當年出于深謀遠慮、一手促成立陶宛大公同年輕美麗的波蘭王后的婚事的大臣們很多已經去世,活著的也為數不多,但大家都十分敬重他們。這個年輕騎士對克拉科夫總督——登青的雅斯柯——的魁偉身材贊不絕口,這副身材把嚴峻、威儀和誠實都匯合在一起了。他還贊賞那些大臣的智慧的儀表,贊賞那些騎士們的威武的臉龐,他們的前額上都覆著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頭發,背后和兩側垂著長長的鬈發。有些人還戴著發网,還有些人束著帶子,使頭發不致蓬亂。那些外國客人——匈牙利人、奧地利人以及他們的隨從看到這樣講究的衣飾都感到很惊奇;立陶宛的公爵和貴族們,盡管夏日炎熱,但為了保持華麗的外表,仍然穿著珍貴的皮衣;俄羅斯公爵們穿著又大又挺的衣服,背面看去好像是一幅幅拜占庭的畫像。茲皮希科怀著最大的好奇心等待著國王和王后駕臨。他向前走到執事神甫的座位旁邊,從那后面他可以看見祭壇旁邊的兩只紅絲絨坐墊,那是讓國王和王后望彌撒時下跪用的。他并沒有等多久;國王穿過圣器室的門先進來了,他還沒走到祭壇跟前,茲皮希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他有一頭烏黑蓬松的長發,臉容清瘦,修得很干淨;鼻子又大又尖,嘴角上有些皺紋。眼睛很小,烏黑閃亮。他的臉上有一种和善而慎重的神气,就像那种交了好運、一躍而登上了遠遠出于意料的地位的人一樣,時刻都在考慮自己的行動是否跟尊嚴的身份相稱,時刻都在擔心會不會遭到惡毒的訾議。他臉上的表情,他的一舉一動,其所以總是帶著那么一點急躁,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可想而知,他會突如其來地大發脾气,而且不發則已,一發必然十分嚇人。他就是那個曾經對十字軍騎士團的欺詐行為十分憤慨、因而對他們的使者吆喝的公爵:“你們拿著一張羊皮紙公文到我這里來,我卻要拿一支矛到你們那里去!”
  不過,現在這种天生的火暴性子已經讓偉大而誠摯的虔敬心壓住了。在教堂里他不僅為皈依不久的立陶宛公爵們,而且也為信教已經好几代的波蘭爵爺們作出了良好的榜樣。這位國王為了在肉体上做到進一步的苦修,往往跪在赤裸裸的石頭上;也往往高舉起雙手,一直要舉到疲累得支持不住才讓它垂下來。他每天至少望三次彌撒,望過彌撒,离開教堂的時候,仿佛是剛從沉睡中醒了過來,顯得既快慰又溫和。宮廷侍從們都知道,這是去求他寬恕或向他乞賜贈物的最好時刻。
  雅德維迦也從圣器室門口走出來了。站在執事神甫座位附近的騎士們一見她進來,立刻跪下,雖然彌撒還沒有開始,他們卻都愿意像對待一個圣徒似的向她致敬。茲皮希科也跪了下去;在場的人們都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了一位圣徒,她的像總有一天會供在教堂的祭壇上。他們不僅向她表示對一位王后應有的尊敬,也為了她圣洁的宗教生活而崇拜她。人們都紛紛傳說著王后會作出奇跡。据說她用手摸摸病人就治得了疾病;說是有些手腳不能動彈的人,穿上了王后穿過的衣服就能活動。可靠的目擊者證實說,他們曾經親自听到基督從祭壇上對她說話。外國的君主們都跪在地上向她表示崇敬,連十字軍騎士團也尊敬她,不敢冒犯她。教皇波尼伐九世稱她為教會的虔誠而优秀的女儿。全世界注視著她的功績,還記得這位安提加文家族和波蘭畢阿斯特的后裔,這位有勢力的路易的女儿,是最苛求的宮廷里培養出來的公主,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她舍棄了幸福,舍棄了她的初戀,嫁給立陶宛一位“未開化的”公爵,為的是想取得他的幫助,把基督教傳給歐洲最后一個信奉异教的國家。用全部日耳曼人的武力,用血流成海的代价所不能實現的事情,卻讓她用一句話完成了。使徒的光輝從來沒有照到過比她更年輕、更嬌媚的前額上;使徒的職位從來沒有跟這樣的克己自制結合在一起過;一個女人的美麗從來沒有放射過像她那樣天使般的和善与朴素認真的光芒。
  1英譯本注:即法文的安如(anjou)家族。
  2波蘭紀年史上的第一個國王,于八四二年登位。
  3雅德維迦是路易(Louis)的幼女。路易原為匈牙利王,后繼卡齊密斯第三而為波蘭國王。
  4相傳雅德維迦原与奧國公爵訂立婚約,后解除婚約而与亞該老結婚。
  5立陶宛大公亞該老与雅德維迦結婚后為波蘭國王,并改信天主教。
  因此,游唱者在所有的歐洲宮廷中歌頌了她;最偏遠的國家的騎士們都到克拉科夫來瞻仰這位波蘭王后;她的本國人民像愛護自己的眼珠一樣愛護她,而他們的威力和光榮,也由于她同亞該老結了婚而增加了。只有一件絕大的憂愁籠罩在她和全國人民的心上,那就是,許多年來這位天主的女儿一直沒有后嗣。
  但是,現在這种憂愁消除了,天主施思于王后的喜訊,像電光似地從波羅的海傳到黑海,也傳到喀爾巴吁山脈,使得這個強大王國的各族人民都歡欣鼓舞。在所有的外國宮廷中,除了十字軍騎士團的首都,听到這個喜訊都十分歡樂。羅馬唱起了“贊歌”。波蘭各省的人們都堅定地相信凡是這位“圣婦”向天主祈求的,都會獲得賜予。
  1原文為“Te Deum”,是拉丁文,一首祈禱文的開始語,意為“我們贊美你,天主”。
  因此,人民都來向她懇求,請她為他們求得康宁;各省和一些別的國家都來了許多使者,請她為他們所需要的事物祈禱,或是求雨,或是祈求收獲時節天气晴朗;祈求喬遷吉日;祈求湖上垂釣或森林狩獵都能滿載而歸。
  那些住在邊界上的城堡和小城里的騎士,按照從日耳曼人那里學來的習俗,不是變成了強盜,就是自相殘殺。可是王后一聲令下,他們立即把劍插進鞘里,不取贖金就釋放俘虜,歸還偷來的畜群,彼此握手言歡。一切受苦的人,一切窮困無告的人,都擁塞在克拉科夫她的城堡門口。她的純洁的靈魂深入人心,使得農奴們艱苦的命運,爵爺們的自尊自大,法官們的嚴刑酷訊都有所改進,她好像一只幸福之鴿,好像是一個正義与和平的天使,飛翔在全國的上空。
  難怪大家都焦急地在等待著那個上天賜福的日子。
  騎士們仔細注視著王后的身段,想看看那個未來的王位繼承者還得多久才會降世。克拉科夫大主教維什神甫,也是國內甚至國外聞名的最能干的醫生,他還沒有宣布王后什么時候臨盆。他們正在作些准備工作;但按照當時的習慣,一切慶祝活動得盡早開始,并且延續好几個星期之久。事實上,這位夫人的身段雖然粗了一些,但依然保持著往常的庄麗。她穿得极其簡朴。以前,由于她生長在顯赫的宮廷中,而且比同輩的任何公主都美麗,因此很喜歡貴重的服裝,喜歡鏈條、珍珠、金手鐲和戒指;但現在,甚至几年以來,她不但穿了一身修女的衣服,甚至還戴上臉罩,唯恐人家一稱贊她的美麗,會引起她世俗的虛榮心。亞該老得知她怀孕之后,欣喜非凡,立即下令把她的臥室用錦緞和珠寶裝飾起來,可是她不同意。她拒絕了一切的繁華,認為生育的時刻往往就是死亡的時刻,決定不在珠光寶气之中、而應在安詳謙卑的環境中來承受天主已經許賜她的恩惠。
  她把金銀珠寶都拿去創辦一所大學,或者供給新皈依天主教的立陶宛青年到外國大學去求學。
  王后只同意換掉她的修女服,而且一個作母親的希望變成了确切不移的事實,她就揭去了面紗,認為贖罪的苦行者的裝束已不再适宜了。
  因此現在每個人都滿怀摯愛地望著她那美麗的臉容:這張臉,哪怕再加上金珠寶飾,也不能給它平添一分嫵媚。王后緩慢地從圣器室門口走向祭壇,揚起了眼睛,一只手里拿著一本祈禱書,另一只手里拿著一串念珠。茲皮希科看到這張百合花似的臉,一雙湛藍的眼睛,那充滿著宁靜、和善与慈悲的真正天使般的容貌,他的心開始激動得跳了起來。他知道,按照天主的旨意,他應該愛國王和王后,他确實也是如此;但是,現在他心里洋溢著一种偉大的愛,那并不是出于外力的指使,而是像一陣火焰似的突然爆發出來的;他心里也為她充滿著最大的崇敬、謙卑和犧牲的愿望。這位年輕的騎士茲皮希科是個急性子;因此,他立刻產生一种愿望,想要以某种方式表達一個騎士的愛和忠實;要為她完成某項功勳;要奔向某個地方去征服什么人,不惜冒生命的危險。“我最好是去投奔威托特公爵,”他想,“因為如果這里沒有發生戰爭,我怎能為這位神圣的夫人效勞呢?”他根本沒有想一想,一個人除掉用劍、用矛、用斧之外,還能夠用別种方式去效勞;他簡直想單獨去攻打跛子帖木儿的全軍。他要在望過彌撒之后,立即跳上戰馬,去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分鐘也忍不住,他的雙手在燃燒,整個心靈都著火了。
  那迫在眉睫的危險,他早已忘記得一干二淨。他甚至忘了達奴莎,當他听到教堂里孩子們的歌聲而想起她來的時候,他覺得這种愛又是另一回事。他向達奴莎作過忠誠的宣誓;他宣誓要為她殺死三個日耳曼人,他一定要遵守自己的誓言。但是,王后是在一切女人之上的。他一想到應當為王后殺死多少敵人,他的眼前就浮現出成群結隊的甲胄、頭盔、鴕鳥毛。孔雀冠毛,他覺得即使把這么些人都殺光,和他的愿望相比也還是微不足道。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滿怀熱情地思量著,他應當怎樣為她禱告才适合她高貴的身份,因為他認為普通的禱告不适用于王后。他會說: Paernoster,quies in coelis,sancti ficetur nomen tuum。因為在維爾諾有一個游行教土這樣教會了他;但是,也許這個游行教土本人也只知道這么兩句;也許是茲皮希科自己忘記了;反正他實在背不出“我們在天之父”那篇主禱文的全文。現在他開始把這句話念了一遍又一遍,用來表達他這樣一番心意:“賜我們敬愛的夫人以健康、長壽、鴻福;對她的關心要多于對任何人的關心。”
  1主禱文第一句:我們在天之父……
  這番話出于一個大刑臨頭的人嘴里,因此在整個教堂里沒有比這更誠摯的禱告了。
  望過彌撒,茲皮希科想,只要他能夠跪在王后面前,吻吻她的足,以后的事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但是望過第一次彌撒以后,王后便回房里去了。通常在正午以前,她不進任何食物,而且也不參加歡樂的早餐(魔術師和小丑們都在早餐時出場取悅國王和客人)。德魯戈拉斯的那位老騎士走了過來,喚茲皮希科到公爵夫人跟前去。
  “你作為我的宮廷侍從,在桌旁侍候達奴莎和我吧,”公爵夫人說。“也許碰巧你會說几句詼諧的話,或者做一些滑稽動作而使國王高興,要是那個十字軍騎士認出你的話,他看到你在國王的餐桌上侍候我,也就不會向國王告狀了。”
  茲皮希科吻了公爵夫人的手,又望著達奴莎;雖然他對宮廷禮節不如對打仗來得熟悉,但顯然他還是很明白,在早晨遇見自己情人的時候,怎樣才能合乎一個騎士的身份:他后退一步,裝出一种惊訝的神气,一面畫著十字,一面喊道:
  “圣父、圣子和圣靈在上!”
  達奴莎用她一對湛藍的眼睛望著他,問道:
  “茲皮希科,彌撒都望完了,你為什么還要畫十字?”
  “因為一夜過來,你的美貌又有所增長,使我不胜惊奇!”
  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可不喜歡這种新奇的、外國騎士的風習,聳了聳肩說:
  “別糟蹋時間盡跟她談她的美貌吧!她還只是一叢剛出土的嫩草呢。”
  茲皮希科听到這話,怨恨地望著他。
  “你必須小心,別叫她‘嫩草’,”他說,臉色气得發白,“要是你年輕些,我會立刻向你挑戰,斗個你死我活!”
  “住嘴,你這乳臭未干的小子!哪怕就在今天決斗,我也對付得了你!”
  “不許吵!”公爵夫人說。“你不想想自己的危險,卻又在跟人吵架了!我宁愿結達奴莎去找一個更可靠的騎士。要是你想發火的話,你就請便吧;我們這里可不需要你。”
  茲皮希科听了公爵夫人的話,感到很慚愧,于是向公爵夫人道了歉。但他心里想,如果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爵爺有個成年的儿子的話,那末,總有一天他會向他儿子挑戰,決不會原諒米柯拉伊稱她為“嫩草”。現在在國王的城堡里應當心平气和一些,除非迫不得已,決不去惹任何人。
  角聲齊鳴,宣告就要開早飯了;公爵夫人安娜攜了達奴莎的手,走到國王的住屋里去,有許多世俗的高級官員和騎士們都在那里恭候她的駕臨。齊葉莫維特公爵夫人首先進來,因為她是國王的妹妹,便人了上座。不一會儿,大廳里擠滿了客人、高級神甫和騎士。國王坐在上首,他兩旁是克拉科夫的主教和伏衣崔赫·雅斯程華茨。后者的職位雖然低于其他的戴著法冠的神甫們,卻坐在國王的右邊,因為他是教皇的使者。再下面就是兩位公爵夫人。安娜·達奴大旁邊坐的是前格涅茲諾大主教楊,他舒适地坐在一張大椅子里。他是西利西亞的畢阿斯特家族的后裔,奧波爾公爵波爾科的儿子。茲皮希科在威托特的朝廷里听到過他的名字。現在他正站在公爵夫人和達奴莎的身后,他從他一頭濃發認出了這個大主教,他那鬈曲的頭發使得他的腦袋像是一把“克羅辟特羅”。正是為了這個原因,他在一切波蘭公爵的朝廷里,都被人叫做“克羅辟特羅”,連十字軍騎士團也叫他“格拉辟特拉”。他以浮華的習气和輕率的舉止而聞名。他剛剛被提名為格涅茲諾的大主教候選人,便違反國王的意旨,用武力篡奪了這個職位。為此,他的頭銜被剝奪了。于是他投奔到十字軍騎士團去,他們把他安插到坡摩席的卡明涅茨去當一名可怜的主教。于是他又認為不如同這位有權勢的國王育歸于好;他懇求國王寬恕,回到了國內,現在正在等待空缺,希望這位好心腸的君主會讓他補缺。后來事實證明,他的算盤沒有打錯。不久他果然以他那一套嬉皮笑臉的手法博取了國王的歡心。但他依舊未能忘情于十字軍騎士團。即使目前在高級神甫和騎士們都不很歡迎他的亞該老朝廷里,他仍然在設法拉攏里赫頓斯坦,樂滋滋地坐在他身旁。
  1指在修道院內未人教籍的高級神甫等。
  2前格涅茲諾大主教楊,即楊·克羅辟特羅(死于1421年),弗羅茨拉夫的主教,同條頓騎士團有密切聯系。
  3波蘭教堂里洒圣水的刷子,用刨花制成。
  茲皮希科站在公爵夫人的椅子后面,十分靠近十字軍騎士里赫頓斯坦,几乎一舉手就可以碰到他。其實,他的手指已經扭動起來了。可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急躁,不讓坏念頭產生。但他禁不住迫切地朝著里赫頓斯坦的腦袋和雙肩望了一眼,心里盤算著:如果和他在戰爭中或是在決斗中交上了手,是否要同他狠狠地斗一場。他斷定,要制服這個日耳曼人并不難。這個十字軍騎士穿了灰呢衣服,肩胛骨顯得很闊;但他同波瓦拉或是同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齊洛琪埃伊比較起來,或是同兩位最出名的蘇里姆契克,或是同科席格羅維的克爾叢,或是同坐在國王一桌的許多別的騎士們比起來,卻不過是個懦夫罷了。
  茲皮希科又欽佩又羡慕地望著這些騎士;但他的注意力也被國王的舉動吸引了過去。只見國王用手指把頭發掠到腦后去,仿佛因為早餐還沒有端上來,等得不耐煩了。他的目光在茲皮希科身上停留了一會儿,使得這個年輕的騎士擔心起來,唯恐國王就要對他發怒了。直到這時,他才第一次鄭重考慮到自己魯莽行動的后果。在這以前,他一直以為這是件無所謂的事,不值得擔心呢。
  那個日耳曼人并不知道在大路上大膽襲擊他的那位青年現在就在他身旁。早餐開始了。酒湯端進來了,湯內雞蛋、肉桂、丁香、姜和番紅花加得十分濃,整個房間立刻充滿了馥郁的香味。這時坐在門口一張椅子上的小丑夏魯息克,開始學著夜鶯的聲音唱起歌來,國王就喜歡听這种歌聲。接著另一個小丑繞桌行走。他悄悄地停在客人們身后,做出蜜蜂的嗡嗡聲來,聲音之逼真竟使几位客人捧著腦袋防備被螫。別的人看到這情形,便哄然大笑。茲皮希科殷勤地服侍著公爵夫人和達奴莎;但當里赫頓斯坦拍拍自己的禿頂的時候,他又忘掉了自己的危險,也大笑起來。斯摩棱斯總督的儿子雅默特,正站在他旁邊,看見這情形,也縱情大笑。這個十字軍騎士終于發覺自己弄錯了,便把手插進衣袋,一面轉向主教克羅辟特羅,對他說了几句日耳曼話;這個主教立即用波蘭話重新說了一遍。
  1酒湯是一种用葡萄酒、麥酒、面包、沙糖、香料和雞蛋合成的飲料,也用作滋補
  2中世紀宮廷中的弄臣,是一种滑稽家,在進餐或宴會時作滑稽表演,以娛主賓。
  “高貴的爵爺跟你說,”他轉向小丑說,“你可以得到兩個‘斯果耶崔’;但是別把嗡嗡聲弄得太近,否則蜜蜂要給赶走,而貪閒的雄蜂也要給殺死。”
  小丑拿了十字軍騎士給他的兩個“斯果耶崔”,同時依仗著所有朝廷賜与丑角的特許權,回答道:
  “杜勃爾潤省的蜂蜜產量很大,所以它被貪閒的雄蜂包圍住了。赶掉它們吧,弗拉迪斯拉夫國王!”
  1英譯本注:杜勃爾潤省由于同弗拉迪斯拉夫·奧波爾契克簽訂的非法協定而被十字軍騎士團所占領。
  “這里是我給的一個小錢,因為你這句話說得很聰明,”克羅辟特羅說,“但是記住,如果繩子斷了,管蜂房的人就會摔斷脖子。圍住了杜勃爾潤的那些瑪爾堡雄蜂都是有刺的,所以爬到蜂房跟前是危險的。”
  1英譯本注:以樹上的蜂房作暗喻;管蜂房的人要從蜂房取蜂蜜,必須爬上一條繩子。
  2指十字軍騎士團,瑪爾堡是騎士團的大本營。
  “哦伐!”克拉科夫的掌劍官——瑪希科維支的盛特拉姆喊道,“那可以把它們熏出去!”
  1這是一种爵位很高的武官。瑪希科維文的盛特拉姆是波蘭王國軍隊的統帥。
  “用什么熏?”
  “用火藥。”
  “或者用一把斧頭把蜂房斫掉,”魁梧的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齊洛琪埃伊加上一句說。
  茲皮希科的心簡直快活得要跳了出來,因為他認為,這些話顯示了戰爭的預兆。昆諾·封·里赫頓斯坦懂得大家所說的話,因為他在托綸涅和在赫爾漠的長期逗留中,學會了波蘭話;但他由于自尊心而不肯說。但是現在他被瑪希科維支的盛特拉姆的話激怒了,他的灰眼睛銳利地注視著他,說:
  “我們等著瞧吧。”
  “我們祖先在普洛夫崔、在維爾諾都瞧過了,”盛特拉姆回答。
  1英譯本注:這里發生過一次著名的戰役,在這次戰役中,日耳曼人被弗拉迪斯拉夫·洛蓋戴克國王所戰敗。
  “Pax vobiscurm!”克羅辟特羅喊道。“Pax!Pax!只要古羅夫的米柯拉伊神甫肯放棄他的古雅溫的主教職位,仁慈的國王就任命我去接他的位,我將要就基督教國家之間的仁愛作一次美妙的講道,使你們懇切地悔恨。憎恨只是ignis,而且是ignis infernalis;這种可怕的火,用水是扑滅不了的,必須潑上葡萄酒。給我們來些酒!讓我們來作樂一下吧,像已故的主教,古羅茲文基的查維夏常說的一樣!”
  1拉丁文,意為“祝你平安!”
  2拉丁文,意為“安靜!安靜!”
  3拉丁文,意為“人”,
  4拉丁文,意為“魔火”。
  “也像魔鬼所說的那樣,由作樂而入地獄,”小丑夏魯息克接著說。
  “讓魔鬼捉你去!”
  “要是魔鬼捉了你,那才更加有趣哩。人們還沒有見過魔鬼拿著克羅辟特羅呢,但是,我想,我們大家都會享到那种樂趣。”
  1此處指洒圣水的刷子。
  “我將首先給你洒圣水。給我們一些葡萄酒,愿天主教徒之間親密無間!”
  “愿真正的天主教徒之間親密無間!”昆諾·封·里赫頓斯坦著重地加了一句。
  “什么?”克拉科夫的主教維什喊道,一面抬起頭來:“難道你不是在一個古老的天主教王國里么?我們的教堂不是比你們瑪爾堡的教堂更古老么?”
  “我不知道,”十字軍騎士回答。國王對于任何有關天主教的問題是特別敏感的。他覺得這個十字軍騎士是在諷刺他;因此,他立刻雙頰排紅,眼睛也發亮了。
  “什么!”他說,聲調很深沉,“我不是一個天主教國王么?”
  “這個王國自稱是一個天主教國家,”這十字軍騎士冷冷地回答:“但是它的風俗習慣卻是异教徒的那一套。”
  許多騎士听了這話,都憤怒地站了起來;弗羅契莫維崔的瑪爾青,他的紋章是“波爾科扎”,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沃杰內克的巴爾多希,科皮侖尼的陀瑪拉特,瑪希科維支的盛特拉姆,塔契夫的波瓦拉,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齊洛琪埃伊,泰戈維斯科的雅哈,科席格羅維的克爾叢,伏伏瓦的齊格門特和查皮莫維崔的斯泰希科,他們都是強大而著名的騎士,在許多次戰役和比武中所向無敵。他們气得臉色一會儿紅,一會儿白,一個個咬牙切齒地喊道:
  1“波爾科扎”(Polkoza):意為“半只山羊”。
  “恨只恨他是一個客人,我們不能向他挑戰!”
  查維夏·卻爾尼·蘇里姆契克,是騎士中最最著名的騎士,是“騎士界的模范”,他蹙著前額,轉向里赫頓斯坦說道:
  “我真弄不懂你,昆諾。作為一個騎士,你怎么能侮辱一個強大的國家,況且你也知道,無非因為你是一位使者,才不會因此受到懲罰。”
  但是昆諾安靜地接受著這個威脅的眼色,慢吞吞地、一字不苟地回答道:
  “我們騎士團在來到普魯士之前,曾經在巴勒斯坦作過戰;甚至那邊的撒拉遜人都尊重使者。但是你們不尊重使者,因此我才稱你們的習慣是屬于异教徒的。”
  這些話激起了一陣喧嘩。桌子周圍再一次听到了叫喊聲:
  “可恨!可恨!”
  但是,當暴怒的國王照立陶宛人的樣式緊握住雙手的時候,他們都平靜了下來。于是,登青的雅斯柯·托波爾老頭,這個受尊敬的、庄嚴的并由于他的官職顯要而令人害怕的克拉科夫的總督,站起身來說:
  “高貴的里赫頓斯坦騎士,假如您,一位使者,受到了侮辱,就說出來吧,我們會立刻嚴厲懲辦。”
  “在任何別的天主教國家,我決不會碰到這樣的事,”昆帶回答。“昨天,在到蒂涅茨來的路上,我受到你們一個騎士的襲擊,盡管他憑我斗篷上的十字,一下子就能認出我是什么人,他還是企圖謀害我的生命。”
  茲皮希科听了這一席話,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不由得看了國王一眼,只見國王顯出一臉可怕的怒容。登青的雅斯柯吃了一惊,說道:
  “這可能么?”
  “問一問塔契夫的爵爺吧,他是這件事的見證人。”
  所有的目光都轉到波瓦拉身上,他搭拉著眼皮,陰郁地站了一會,然后說:
  “是的,是這樣!”
  騎士們听了,都叫喊起來:“可恥!可恥!大地將吞沒這种人!”由于這件不光彩的事,有些人竟捶起胸來,另一些人敲著銀盤,不知道該怎么辦。
  “你為什么不殺掉他?”國王喊道。
  “因為他的頭是屬于宮廷的,”波瓦拉回答。
  “你把他下了獄沒有?”登青的托波爾總督問道。
  “沒有。他是一個騎士,他憑他騎士的榮譽起了誓,他會投案的。”
  “但是他不會投案的!”昆諾用譏刺的口吻叫道,一面昂起頭來。
  這時候十字軍騎士的身后響起了一個年輕的聲音:
  “是我干的;我是波格丹涅茨的茲皮希科!”
  听了這几句話,騎士們都向著不幸的茲皮希科沖了過去;但是國王狠狠地搖了搖頭把他們止住了。國王用一种類似馬車駛過石子路所發出的嘎嘎聲怒沖沖地嚷道:
  “斫他的頭!斫他的頭!讓這位十字軍騎士帶著他的頭到瑪爾堡去送給大團長!”
  于是,他向站在旁邊的年輕的立陶宛公爵喊道:
  “逮住他,雅蒙脫!”
  惊嚇的雅蒙脫把他發抖的雙手按在茲皮希科的肩上。
  茲皮希科把蒼白的臉轉向他說:“我不會逃跑的……”
  但是,白胡子的克拉科夫總督,登青的托波爾,舉起手來,表示他想說話;等到大家都安靜下來,他說:
  “仁慈的國王!讓這位‘康姆透’知道,我們把一個侮辱使者的人處以死刑,不僅是由于您怒不可遏,而且也是根据我們法律的規定。否則他還以為在這個國家里,沒有天主教的法律呢。明天我就來審判這個罪犯。”
  最后這一句話,他說得那么心平气和,仿佛誰也不能改變他這個決定似的。于是他對雅蒙脫說:
  “把他關在塔樓里。至于您,塔契夫的爵爺,由您來作見證。”
  “我將把這個孩子犯罪的經過說出來,”波瓦拉回答,一面望著里赫頓斯坦。
  “他說得對!”立刻有几個騎士說。“他不過是個孩子!為什么要把這羞恥加到我們大家身上呢!”
  沉默了一會儿,大家都對那個十字軍騎士怒目而視。這時候雅蒙脫領著茲皮希科走到城堡的庭院里,把他交給了弓箭手。在他年輕的心里,他可怜這犯人,而且由于他天生憎恨日耳曼人,因此就越發怜憫這個罪犯。但他是一個立陶宛人,習慣于盲目執行大公的命令;他自己又害怕國王的盛怒,因此好心地向這個年輕的騎士低聲勸說道:
  “你知道,如果我處在你的地位,我會怎樣做么?我會自己吊死!這是最好的辦法!國王發怒了,反正要斫你的頭。你為什么不讓他高興呢?你自己吊死吧,我的朋友。這就是我們國家的習慣。”
  茲皮希科由于羞慚和恐懼,簡直茫然若失,開頭似乎听不懂這個小公爵這番話的用意,后來听懂了,大為惊訝,問道:
  “你說什么?”
  “你自己吊死!伺必讓他們來審判你。你只要使國王稱心就是了!”雅蒙脫又說了一遍。
  “你去自己吊死吧!”年輕的“弗羅迪卡”喊道。“原來你盡管受了洗,可你的异教徒本性還沒有改變。難道你不知道,對一個天主教徒說來,自殺是一宗罪孽么?”
  這個公爵聳聳肩說:
  “事情不會讓你如意的。橫豎他們要析你的頭。”
  這些話使茲皮希科惱火了,他不知道是否可以向這位貴族少爺來一次挑戰,騎在馬上決斗也好,徒步也好,揮劍掄斧都行,但他還是抑制住了這個念頭。他憂愁地垂下頭來,由弓箭手們包圍著,門聲不響地向塔樓走去。
  這當儿餐廳里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達奴莎身上,只見她已經嚇得面如死灰。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簡直像是教堂里的一尊蜡像。當她听到他們要處死茲皮希科的時候,她更是嚇得嘴唇發抖,放聲大哭,哭得那么傷心,使得所有的人都轉過臉來看她,連國王本人也問她:
  “你怎么啦?”
  “仁慈的國王!”公爵夫人安娜說,“她是斯比荷夫的尤侖德的女儿,剛才那個不幸的騎士對她起過誓。他答應給她從日耳曼人的頭盔上拔下三簇孔雀毛來,所以他一發現這位‘康姆透’的頭盔上有這樣一簇羽毛,就以為這是天主親自把這個十字軍騎士送來的。王上,他襲擊他,并不是出于惡意,而是出于愚蠢;因此請求工上大發慈悲,不要懲罰他,我們跪下來求您!”
  說著,她就站起身來,拉了達奴莎的手,同她一起奔向國王跟前,國王看了就想引退;但是她們兩人已在他面前跪下,達奴莎哭求著:
  “饒恕茲皮希科吧,國王,饒恕茲皮希科吧!”
  她因為很害怕,便把那長著金發的頭藏在國王衣服的襞縫中,吻他的雙膝,像一片葉子似地簌簌發抖。公爵夫人安娜·齊葉莫維特跪在另一邊,合著雙手望著國王。國王的臉上分明露出十分為難的神情。他坐到后面去一點,但并沒有推開達奴莎,只是揮了揮手。
  “別來難為我!”他大聲說。“這青年犯了罪;他使整個國家丟了臉!必須把他處死!”
  但是那雙小手把他的雙膝越抱越緊,這孩子也越哭越傷心了:
  “饒恕了茲皮希科吧,國王,饒恕了茲皮希科吧!”
  有几個騎士也在叫嚷了:
  “斯比荷夫的尤侖德是一位著名的騎士,也是日耳曼人的眼中釘。”
  “再說,那個青年在維爾諾打仗打得很勇敢!”波瓦拉補充說。
  可是,盡管國王也怜憫達奴莎,他還是為自己辯解:
  “他不是對我犯了罪,我無從寬恕他。要是騎士團的使者能寬恕他,我也能寬恕他;如果這位使者不能寬恕,他就作死不可。”
  “饒了他吧,昆諾,”查維夏·卻爾尼·蘇里姆契克說,“大團長本人不會因此而責備你的。”
  “饒恕他吧,閣下!”兩位公爵夫人都喊道。
  “饒恕他吧,饒恕他吧!”騎士們一再地說。
  昆諾閉著眼睛,仰起頭,坐在那里,仿佛很樂于看到兩位公爵夫人和這些有名的騎士們在懇求他。忽然間他的態度變了、他低下了頭,雙手交叉在胸口,從一個驕傲的人變成了一個謙遜的人,輕柔地說:
  “我們的救世主基督,饒恕過他的仇人們,甚至饒恕了那個把他釘在十字架上的作惡者。”
  “他是個真正的騎士!”維什主教說。
  “不錯,不錯!”
  “我怎么能不饒恕呢?”昆諾繼續說,“我不但是個天主教徒,也是個修道士呀!因此,作為基督的仆人和托缽修道士,我誠心誠意地饒恕他!”
  “向他致敬!”塔契夫的波瓦拉喊道。
  “致敬!”其他的人也說了一遍。
  “但是,”十字軍騎士說,“我是作為一個使者來到你們這里的,我代表著整個騎士團的尊嚴,也就是天主的教團的尊嚴。因此,誰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騎士團;誰冒犯了騎士團,就是冒犯了基督本身。這樣一种罪過,我,在天主和人民的面前,是不能寬恕的。如果你們的法律不懲罰這种行為的話,就要讓所有天主教的君主都知道這件事。”
  他講過這番話之后,是一片深沉的靜默。過了一會儿,到處都能听見咬牙切齒聲,克制著暴怒的人們的沉重呼吸聲,達奴莎的啜泣聲。
  到了晚上,所有的人都同情茲皮希科了。就是那些早上還決意要把他千刀万剮的騎士,現在也在考慮怎樣來幫他的忙了。兩位公爵夫人決定去見王后,懇求她來說服里赫頓斯坦撤回他的控訴;或者必要的話,寫信給騎士團的大團長,請他命令昆諾放棄這件訟事。這個計划看來是最好不過的了,因為雅德維迦受到如此非凡的尊敬,如果大團長拒絕她的請求,就會使得教皇以及所有天主教的君主發怒。他也不可能拒絕,因為康拉德·封·榮京根是個和气的人。不幸克拉科夫的維什主教,他也是王后的御醫,禁止她們向王后提起這件事,哪怕說一句也不行。“她從來不喜歡听到死刑,”他說,“她甚至把處死強盜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也看得十分嚴重。她要是听到這個年輕人希望獲得她的慈悲,她會很不安的。這种煩惱將會使她得到重病,而她的健康對于整個王國又是比十個騎士的頭顱還要貴重。”他最后說,如果有人不听他的話,敢于打扰王后,他就要使國王對那個人不客气;接著,他又威嚇說,對這樣的人,要施以絕罰罪
  1即被逐出教會,這是教會中最嚴重的一种處罰。受絕罰罪者在天主教國家中往往無法立足于社會。
  兩位公爵夫人都被這种威脅嚇住了,決定在王后面前閉口不談這事,而去懇求國王,祈求他寬恕茲皮希科。整個朝廷里和所有的騎士都同情茲皮希科。塔契夫的波瓦拉聲稱他將說出全部真相來,而且他還要為這青年說些好話,因為整個事件不過是出于他一時的幼稚魯莽而已。盡管如此,每個人都看得出,總督登青的雅斯柯也公開說,如果這個十字軍騎士硬心到底,那末,就必須按照嚴峻的法律來辦事了。
  因此,騎士們對里赫頓斯坦愈加憤慨了。他們不僅心里這么想,而且率直地說了出來:“他是一位使者,不能叫他到比武場去;但是他回到瑪爾堡去,天主必定使他不得好死。”他們不是空口說說的,因為一個束了騎士腰帶的騎士是連一句空話也不許說的。一個騎士許了什么愿,就得實現,否則就只有死。波瓦拉气得頂厲害,因為他在塔契夫有一個与達奴莎同年的鐘愛的女儿,達奴莎的眼淚使他也傷心起來。
  因此,他當天到地牢里去看茲皮希科,囑咐他要保持希望,還把兩位公爵夫人為他祈禱和達奴莎為他痛哭的事都告訴了他。茲皮希科一听得那姑娘為了他而跪在國王面前,不禁感動得流下淚來。為了表示他的感激,他用手擦去眼淚,說道:
  “嗨!愿天主祝福她,同時允許我盡快地去為她作一次戰斗,騎馬出戰也好,徒步也好!我答應為她俘獲的日耳曼人還不夠!對這樣一位小姐,應該是她今年几歲,我就許給她几個日耳曼人。只要主耶穌能把我從這個塔樓里釋放出去,我一定毫不吝嗇地報答她!”于是他抬起了他那充滿了感激之情的眼睛。
  “首先向一個教堂許點愿吧,”塔契夫的爵爺勸告道:“如果你許的愿能取悅上帝,你一定會很快得到釋放。你听著:你叔叔去看里赫頓斯坦去了,我也要去看他。去求他寬恕,并不是你的恥辱,因為你犯了罪;況且你又不是去向里赫頓斯坦祈求寬恕,而是向一個使者求寬恕。你愿意么?”
  “既然像您閣下這樣一位騎士告訴我這樣做是合适的,我就一定這么做。不過,如果他像在蒂涅茨來的路上那樣要我向他祈求寬恕,那我宁可讓他們斫掉我的頭。我的叔叔還活著,等到使者的使命結束,他會替我報仇的。”
  “我們且先听听他對瑪茨科說些什么吧,”波瓦拉回答。
  瑪茨科當晚真個去看這個日耳曼人了,回來時臉上陰郁得像黑夜一樣。然后又由總督親自陪他去見國王。國王已經心平气和了,和善地接見了瑪茨科。瑪茨科跪下了,他立即叫他起來,問他有什么請求。
  “仁慈的君主,”瑪茨科說,“犯了罪,就必須懲罰;否則,世界上就沒有法律了。我也有罪,因為我沒有設法制止那個青年的急躁脾气,我甚至還贊揚了他這一點。這是我的錯處,仁慈的國王,因為我常常告訴他:‘先去斫殺,然后再看看你傷害的是誰。’那樣做在戰爭中是對的,但是在宮廷場合就錯了!他是個像金子一樣純洁的人,也是我們家族唯一的后代!”
  “他給我和我的王國帶來了羞恥,”國王說:“這种事我能對他開恩么?”
  瑪茨科不吭聲了,因為他一想到茲皮希科,就非常難受。靜默了好一會儿,他才開始唉聲歎气地說:
  “我真不知道我是多么疼愛他;只在目前災禍臨頭的時候,我才知道。我老了,他是我們家族唯一的后代。如果他死了——我們也完嚶!慈悲的國王和君主,可怜可怜我們家族吧!”
  說到這里,瑪茨科又跪了下去,一面伸出他那兩條因久經沙場而消瘦的胳膊,一面噙著眼淚說:
  “我們保衛過維爾諾,天主賜給了我們正當的戰利品;我要把它留給誰呢?如果那個十字軍騎士一定要懲罰,就懲罰好了;但是允許我來承當這個懲罰吧。沒有茲皮希科,我還要活著干什么呢?他還年輕;讓他去贖回田地,生男育女,完成天主交給男人的天職吧。那個十字軍騎士只要有個人給析了頭就是了,他不會過問析掉的是誰的頭。那也不會羞辱我們的家族。要一個人死是不容易的;但是,与其要毀滅一個家族,那還不如死掉一個人。”
  說著,他緊緊抱住國王的雙腿。國王開始眨著眼睛,足見他已受了感動。他終于說道:
  “不能這樣做!我不能把一個束騎士腰帶的騎士宣判死刑!不能這樣做!不能這樣做!”
  “而且這么做就沒有是非了,”總督接著說。“法律要制裁的是犯罪的人,它可不是一個閉著眼睛亂殺人的妖怪。你也必須想一想,如果你的侄子同意你這個建議的話,你們家族將會受到多大的恥辱。這不但對他不体面,對他的子女也是件不体面的事。”
  瑪茨科答道:
  “他是不會同意的。但如果不讓他知道就這么辦了的話,他會替我報仇的,正如我一定會替他報仇一樣。”
  “啊!”登青斯基說,“還是去勸那個十字軍騎士撤回控訴吧。”
  1即克拉科夫的總督登青的雅斯柯。
  “我已經請求過他了。”
  “他怎么樣?”國王伸長著脖子問道:“他怎么說來著?”
  “他這樣回答我:‘你們本來就應該在蒂涅茨的路上向我求饒,你們當時不肯,現在我也不肯了。’”
  “你們當時為什么不求他呢?”
  “因為他要我們下馬,站著道歉。”
  國王把頭發往后一掠,正要說什么,只見一個宮廷侍從進來通報:里赫頓斯坦騎士請求謁見。
  听到這通報,亞該老看看登青的雅斯柯,又看看瑪茨科。他命令他們留下來,也許是指望趁這個机會,運用他國王的威信,把這件事了結。
  這時,那個十字軍騎士進來了。他向國王鞠了個躬,說道:
  “仁慈的君主!我已把在貴國所遭受的侮辱寫成了這一份書面控訴狀。”
  “向他控訴吧,”國王指著登青的雅斯柯回答道。
  那個十字軍騎士直望著國王的臉,說:
  “我既不懂得貴國法律,也不了解貴國的訴訟手續;我只知道,騎士團的使者只能向國王本人控訴。”
  亞該老的小眼睛里閃出暴躁的光芒;可是,他伸出手來,接下了那份控訴書,交給了登青斯基。
  總督把它打開誦讀;但是他越念下去,臉上越是陰郁。
  “閣下,”他終于說了,“您要那孩子償命,仿佛他是危害了整個騎士團似的。難道十字軍騎士團連孩子都怕么?”
  “十字軍騎士團不怕任何人,”“康姆透”傲慢地回答。
  老總督便接著說:
  “尤其是不怕天主。”
  第二天,塔契夫的波瓦拉在總督的法庭上從各方面作證,以減輕茲皮希科的罪名。但是,盡管他把這事件歸之于幼稚無知、缺乏經驗,還是沒有效果;盡管他說,即使是一個年長的人,發過這种誓,祈求天主讓他實現自己的誓言,一旦看見眼前突然出現了這樣一簇冠毛,也會認為這是天主的賜予,可是這樣說也沒有效果。但是有一件事是這位高尚的騎士自己也無法否認的——如果不是虧了波瓦拉攔阻,茲皮希科的矛早已刺穿了地的胸口。昆諾把他在那大穿的甲胄帶到了庭上;這套甲胄看來很單薄,如果塔契夫的波瓦拉當時沒有從中阻止,憑茲皮希科的膂力,早就把它刺穿,這位使者早就沒有命了。于是他們問茲皮希科,他是否蓄意殺害這個十字軍騎士,這點他也不能否認。他說,“我老遠就警告了他,要他端起槍矛,要是他大聲回答一下,說他是一位使者的話,我就不會襲擊他了。”
  那一大批為了同情這孩子而赶到法庭來的騎士們,听了這話很滿意,大家立即七嘴八舌地說:“對啊!他為什么不答話呢?”但是,總督的臉依然又陰郁又嚴峻。他命令那些到庭的人安靜,自己又思考了一會儿,然后嚴厲地注視著茲皮希科,問道:
  “你能當著我們受難的天主發誓說,當時你沒有看到斗篷,也沒有看到斗篷上的十字么?”
  “不!”茲皮希科回答。“要是我沒有看到十字,我就會認為他是我們的騎士,也就不會襲擊他了。”
  “那末,在克拉科夫附近,除掉使者,或者他的隨從之外,怎會遇到任何十字軍騎士呢?”
  茲皮希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沒有什么可以回答。大家對這問題卻十分清楚:當時如果不是塔契夫的爵爺從中攔阻,那末現在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就不是這個使者的甲胄,而是給刺穿了胸口的使者本人了——那樣一來,就給波蘭民族造成了一項永久的恥辱了;因此,即使那些衷心同情茲皮希科的人也明白,減刑是沒有指望了。
  其實,過了一會儿,總督又說話了:
  “由于你當時并沒有好好地想一想你是在襲擊誰,你這樣做也并非出于盛怒,因此,我們的救主將會饒恕你;不過,你最好還是把你的靈魂呈獻給圣母吧,因為法律不能赦免你的罪行。”
  茲皮希科听了這番話,雖然覺得不出所料,但他的臉色仍然有些發青;不過,他立刻晃了晃他的長發,畫了個十字,說道:
  “這是天主的意旨!我怎么拗得過!”
  于是他轉向瑪茨科,一面意味深長地望望里赫頓斯坦,仿佛示意瑪茨科記住這個人。他的叔父點點頭,表示會意,一定記住這個人。里赫頓斯坦也懂得這一瞥和點頭的含意;盡管他既不講情面,又十分大膽,卻不禁全身打了一陣寒顫——這位老戰士的臉多么可怕,多么不祥啊。這個十字軍騎士知道,他和那個騎士之間存在的是一個你死我活的問題。他知道,即使他要避免決斗,也辦不到;他知道,等他的使命一結束,即使在瑪爾堡,他們也少不了要見面。
  這時候總督走到隔壁房間去給書記口授判決書。同時有几位騎士走到那個十字軍騎士身邊說道:
  “但愿在最后審判日,你會獲得比較仁慈的判決!”
  但是,里赫頓斯坦只注意听取查維夏的意見,因為查維夏是以他的騎士功勳、他對于騎士法規的知識以及他本人的嚴格遵守騎士法規而聞名“于世的。在最難處理的案件中,如果有任何問題牽涉到騎士的榮譽,人們都路遠迢迢地赶來向他求教。他的決定從來沒人反駁,這不僅是因為同他爭論決沒有獲胜的机會,而且因為人們都認為他是一部“榮譽寶鑒”。凡是從他口里說出來的一句責備或贊美的話,很快就傳遍了波蘭、匈牙利、波希米亞(捷克)和日耳曼的騎士界;他能判定一個騎士的行動是善還是惡。
  因此,里赫頓斯坦走到他跟前去,仿佛要給自己這滿怀的深仇大恨來一番辯白似的,說道:
  “大團長本人,以及神甫會也許能夠寬容他,我可辦不到。”
  1十字軍騎士團的團員大會稱為神甫會
  “你們的大團長同我們的法律毫不相干;能夠寬容我們人民的是我們的國王,可不是你們的團長。”查維夏回答。
  “我作為一個使者,不得不堅持懲罰。”
  “里赫頓斯坦,你首先是一個騎士,其次才是一位使者!”
  “你以為我做得不光彩么?”
  “你是熟悉我們的騎士經典的,經典上要求我們效法兩种野獸:羊与獅。在這個案件中,你效法的是羊還是獅?”
  “你不配審判我!”
  “你問我你是否做得不光彩,因此我才照我自己的想法回答你。”
  “你這种回答我受不了,簡直要叫我噎死。”
  “叫你噎死的是你自己的坏心眼,而不是我的惡意。”
  “但是,基督會了解我的心地,我關心的是騎士團的尊嚴,而不是你的贊美。”
  “我們統統都要受到主的審判的。”
  總督和書記的再度出現,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們都知道判決一定會很嚴厲,每個人都肅靜地等待著。總督就座之后,便拿起一座耶穌受難像,命令茲皮希科跪下。
  書記開始用拉丁文念判決書。這是一份死刑判決書。念完之后,茲皮希科捶了几下胸口,一遍又一遍地說:“天主寬恕我,我是個罪人!”
  于是,他站了起來,扑到瑪茨科怀里。瑪茨科吻他的頭,吻他的眼睛。
  當天晚上,一個傳令官在市場四方,以號角向在場的騎士們、客人們和市民們宣告:波格丹涅茨的貴族茲皮希科,已由總督法庭判處死刑。
  但是,瑪茨科請求延期處決,馬上就得到了批准,因為那時候,總是給囚犯以充分的時間處理他們的產業,同時使他們能夠安心歸命于天主。里赫頓斯坦本人也不想堅持早日執行判決,因為他明白,既然騎士團的受侵犯的尊嚴得到了補償,那末再去得罪這位有權勢的君主就是失策了。他被派來謁見這位有權勢的君主,不僅是為了參加王太子的命名典禮,也是來談判杜勃爾潤省問題的。但延期執行的主要原因還是王后的健康問題。維什主教甚至不愿意她在生育之前听到有關執行死刑的問題;他很有理由地認為,這樣一件事情是難以瞞過王后的。她一定會感到愁苦,從而大大損害她的健康。因此,他們准許茲皮希科多活几個禮拜,也許還會更長些,讓他安排后事,和他的親友訣別。
  瑪茨科每天都去看他,竭力安慰他。他們很悲傷地談到茲皮希科這次未能免于一死,尤其悲傷地談到他們家族將會斷宗絕嗣。
  “除非你結婚,否則沒有別的辦法,”茲皮希科有一次說。
  “我宁可去找一個遠親做后嗣,”悲傷的瑪茨科回答。“眼看他們就要斫你的頭,我哪里有心思想到女人呢。即使我不得不結婚,也得先向里赫頓斯坦下了騎士挑戰書,為你報過仇再說。別擔心!”
  “天主將報答你。我至少還有這份喜悅!我知道你是不會饒過他的。你將怎樣為我報仇呢?”
  “等他結束了使者的任務,也許會發生一場戰爭!如果發生戰爭的話,我一定在打仗之前,向他下挑戰書,跟他個對個決斗一場。”
  “在平地上決斗么?”
  “在平地上決斗;騎馬或徒步都行;非戰個你死我活不可,決不活捉。如果不打仗,那我就到瑪爾堡去,用我的矛去叩城堡的大門,并且命令號手宣布我要向昆諾作一次你死我活的挑戰。他逃避不了這場決斗的!”
  “他當然不會拒絕。你一定會打敗他的。”
  “打敗?我打不過查維夏、巴希科,也打不過波瓦拉;但是,毫不吹牛,像他那樣的人,兩個我都收拾得了。叫那個惡棍十字軍騎士等著瞧吧!那個弗里西安騎士,不是比他還強么?可我是怎樣劈開他的頭盔,直努到斧頭劈不下去才住手呢!我不是這樣干的么?”
  茲皮希科寬慰地吁了一口气,說:
  “我死也瞑目了。”
  他們倆都歎起气來,老貴族激動地說:
  “你可別悲傷得垂頭喪气。到最后審判日,你的尸骨不會東零西散的我已經給你定做了一回道地的橡木棺材。連圣母馬利亞大教堂的神甫也不過如此。你不會死得像個農民那樣一我一定不讓他們給你穿著市民的衣服來斫你的頭、我已經同阿米雷伊約定,由他供給一件新衣服,漂亮得足以穿在國王身上也毫無愧色。我也一定毫不吝嗇地給你做禱告;別擔心!”
  茲皮希科心里很是高興,他慪著身子倚在叔叔手上,一再地說:
  “天主會報答你的!”
  不過,盡管有這一切安慰,有時候他還是不免感到异常的寂寞,因此,瑪茨科有一次來看他,茲皮希科向他問過好之后,就朝著牆上的格子窗問他:
  “外面怎樣了?”
  “好天气,一片金黃,陽光溫暖。人人都高興。”
  茲皮希科听了,雙手抱著脖了,仰起頭來,說道:
  “嗨,偉大的天主啊!要是能夠騎一匹馬,在遼闊的田野上奔馳,那有多好啊!要一個青年人死,真是可怕!真是可怕!”
  “有人就死在馬背上!”瑪茨科回答。
  “算了吧!但他們在死以前,殺過多少人啦!”
  于是,他開始問起他在國王的朝廷中看到過的那些騎士們的狀況;問到查維夏、法魯列伊、塔契夫的波瓦拉,問到泰戈維斯科的里斯和所有其他的人;問起他們在做什么,如何消遣,作些什么樣的正派活動來打發時間?他貪婪地听著瑪茨科的說話瑪茨科告訴他,早晨騎士們穿上甲胄,躍過馬身,扯斷繩索,彼此用鉛頭的劍斧練練武藝;最后,他告訴他。他們如何宴會,唱什么歌。茲皮希科真想同他們在一起;他一听說查維夏在命名禮之后,立即要到匈牙利什么地方去打土耳其人,禁不住嚷道:
  “要是他們能讓我去多好啊!倒不如死在异教徒中間來得好!”
  但這是辦不到的。這時候有件意外的事發生了。兩位瑪佐夫舍的公爵夫人一直在關怀茲皮希科。他的青春和美貌迷住了她們。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齊葉莫維特芙娜終于決定發一封信給大團長。不錯,大團長是不能改變總督所宣布的判決的;但是,他能夠為這個青年向國王求情。要亞該老表示寬大,于理不合,因為罪名是企圖殺害使者;不過,如果大團長懇求國王,那末,國王就會寬恕這孩子。因此,兩位公爵夫人滿怀希望了。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由于喜歡文雅的教士騎士,也就得到騎士團极大的好感。他們經常從瑪爾堡給她送來卡盛的禮物和信件。大團長在信中稱她為可尊敬的、虔誠的女恩主和騎士團的特殊保護人。她的話很有力量,她的愿望很可能不會被拒絕。現在的問題是要找一位信使,他得有非凡的熱心盡快送這封信去,立即攜帶复信回來。老瑪茨科知道了這事,毫不猶豫地決定去擔當這個差使。
  總督答應延期處刑。滿怀希望的瑪茨科當天就著手做好上路的准備工作。然后,他去看茲皮希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茲皮希科起初也感到极大的快樂,仿佛他們已經為他打開了塔樓的門,准備釋放他了,但后來又變得思慮重重、心情陰郁起來了,他說:
  “誰能對日耳曼人存任何指望呢!里赫頓斯坦也能求國王寬大的;況且他這樣做,對他自己也有利,可以避免你向他報仇,但他偏偏不肯這么做。”
  “他因為我們到蒂涅茨去的路上不肯向他道歉而惱火了。人們對大團長康拉德印象還好。總之,你不會因此損失什么的。”
  “當然,”茲皮希科說,“但是別對他太卑躬屈節。”
  “我不會的。我只是拿著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的信到那里去。”
  “好吧,既然你這樣好心,愿天主成全你!”
  他突然目光炯炯地望著他的叔父,說:
  “不過,万一國王寬恕了我,里赫頓斯坦就是我的,而不是你的了。記住!”
  “你的脖子還不一定保得住哩,且慢許愿吧。那些愚蠢的誓言已經夠你受了!”气呼呼的老人說。
  于是他們相互擁抱了一會。只剩下茲皮希科一個人了。希望与惶惑輪流作弄著他的心靈;夜色降臨,帶來了一陣風暴,無遮攔的窗戶被不祥的閃電照亮,四壁被雷聲震撼著,最后,呼嘯的大風刮人了塔樓,于是茲皮希科又陷入黑暗中,喪失信心了;他通夜不能合上眼睛。
  “我逃不了一死,”他想,“什么也幫不了我的忙!”
  第二天,高尚的公爵夫人安娜·雅奴索娃帶著達奴莎來看他了。達奴莎的腰帶上挂著她的小琵琶。茲皮希科跪在她們腳下;雖然他极其痛苦,又是一夜失眠,心里感到悲傷和惶惑,他仍舊沒有忘掉自己作為一個騎士的義務,對達奴莎的美貌表示惊羡。
  1即安娜·達奴大。
  但是,公爵夫人憂愁地望了望他,說道:
  “你不要看見她就發呆;如果瑪茨科不能帶回一個吉利的回音,或者根本回不來,天堂里值得你發呆的更好的東西有的是呢!”
  于是她想起了這個小騎士不測的命運而流起淚來。達奴莎也哭了。茲皮希科又在她們腳跟前跪了下去。面對著這樣悲慘的局面,他的心軟得像火熱的蜡似的。他并不是像一個男子愛女人那樣愛達奴莎,但是他覺得他深切地愛她。一看到她,就覺得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不那么嚴酷,不那么急躁,不那么好斗了。尤其使他感到悲哀的是,他還沒有實現自己對她的誓言就得和她訣別。
  “可怜的孩子,我不能把那些孔雀毛的盔飾獻在你腳下了,”他說。“但是,等我站到天主面前的時候,我一定說:‘主啊,饒恕我的罪孽,并賜給斯比荷夫的尤侖德小姐以世界上所有的財富吧。’”
  “你們才相逢不久,”公爵夫人說。“天主不會允許的!”
  茲皮希科想起了在蒂涅茨發生的事件,心軟了。最后,他請達奴莎力他唱一支過去她從長凳上跌下來、他把她抱住、送她到公爵夫人那里去時所唱的歌。
  達奴莎雖然沒有心思唱歌,也只得抬起緊閉的雙眼,向著屋頂的穹隆,開始唱了:

    如果我有
    雛鵝的小巧的雙翅,
    我就飛向
    西利西亞的雅錫克,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親愛的人儿,
    柳芭飛來啦,可怜的孤儿!”

  突然間,她淚流滿面,再也唱不下去了。茲皮希科把她抱在怀里,像在蒂涅茨的客店里那次一樣,抱著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心醉神迷地說了一遍又一遍:
  “要是天主把我從這牢房釋放出去,等你長大了,只要你父親同意,我一定娶你為妻!嗨!”
  達奴莎擁抱著他,臉伏在他肩上。他那斯拉夫人的質朴本性中泛濫出來的、愈來愈甚的悲哀,在他純洁的心里,几乎化成了一首質朴的歌:

    我一定娶你,姑娘!
    我一定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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