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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公爵夫人是在午后离開好客的蒂涅茨動身到克拉科夫去的。那時候的騎士們,來到較大的城市或城堡訪問某個名人,總是穿上全副作戰的甲胄。而且按照慣例,一到門前就立刻卸下;事實上,按照慣例,總是主人用下面這樣一些話請他們卸除甲胄:“請卸下你們的甲胄吧,高貴的爵爺;您到了朋友家里啦!”這樣的進門儀式是被認為比較体面,而且增加了騎士的身价。為了符合這种浮華的習慣,瑪茨科和茲皮希科穿上了那兩套最精良的甲胄和護肩——這是從敗陣的弗里西安騎士那里贏來的,——光輝閃耀,鑲著金邊。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是個見過世面、見過不少騎士的人,而且善于鑒別戰爭用具,他馬上認出這兩套甲胄是米蘭一個最有名的甲胄匠制造的;這种甲胄只有最富有的騎士才購置得起;每一套都值一大筆錢。他斷定,那兩個弗里西安人在他們本國人中都是有勢力的爵爺,所以他更其尊敬地看待瑪茨科和茲皮希科。他們的頭盔雖然不是普通的頭盔,可就并不這么貴重了;但是他們那兩匹披著非常好看的馬衣的高大的种馬,卻使得宮廷侍從們大為羡慕和贊歎。瑪茨科和茲皮希科坐在很高的馬鞍上,可以傲然俯視所有的宮廷侍從。他們每人手中握著一支長矛;腰間佩一口劍,一把斧頭插在馬鞍的前穹上。為了舒适,他們把盾留在四輪馬車上,不過,即使沒有那兩面盾,他們兩人看起來還是好像去打仗,而不是進城來的。
  兩人都騎著馬走在馬車旁邊,馬車里坐著公爵夫人,由達奴莎隨侍在側,前面是一位高貴的宮中女官奧芙卡(雅佐科夫的克利斯丁的未亡人)和年老的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達奴莎很有興趣地望著這兩個鋼鐵騎士,公爵夫人則不時從怀里拿出那裝著圣普托羅牟斯圣物的匣子,放到唇邊去吻。
  “我非常想看看里面是些什么骨頭,”她說,“但是,我自己卻不愿打開,因為我不想冒犯這位圣徒;讓克拉科夫的主教來打開吧。”
  听到這話,慎重的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答道:
  “噯,這是一件太寶貴的東西,最好別讓這匣子轉到別人手里。”
  “你也許說得對,”公爵夫人想了一會儿,說。緊接著又補充道:
  “很久以來,還沒有過任何人像這位尊貴的修道院長給我這件禮物這樣使我快樂過;他還消除了我對十字軍騎士團的圣物的恐懼。”
  “他說得又聰明又得体,”波格丹涅茨的瑪茨科說,“在維爾諾,他們也有各种各樣的圣物,他們還想說服客人們相信他們是在同异教徒作戰。有什么用呢?我們的騎士們看出,只要用斧頭一劈,就會劈開頭盔,叫他們人頭落地。圣徒們會幫助人——不這樣說就是罪孽——但他們只幫助正直的人,幫助那些以天主的名義公正地去赴戰的人。因此,仁慈的夫人,我想,如果再有戰爭的話,即使所有的日耳曼人都幫助十字軍騎士團,我們也會戰胜他們,因為我們的國家比較大,天主耶穌會在我們身上賜与更大的力量。至于圣物,——我們在圣十字修道院里不是也有一小片圣十字架碎片么?”
  “這是千真万确的,”公爵夫人說。“但是我們的圣物始終留在修道院里,而他們呢,必要時就把圣物拿出來。”
  “沒有關系!天主的權力是無邊的。”
  “當真么?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公爵夫人向著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問道;于是他說:
  “這是每個主教都會肯定的。羅馬雖然相隔很遠,教皇卻在統治著全世界;天主的權力還用談么?”
  這些話使公爵夫人完全寬了心,她于是談起蒂涅茨和它壯麗宏偉的風光來。瑪米爾人不但對于修道院的財富感到吃惊,也對于他們現在騎馬經過的整個郊野的富庶和美麗感到吃惊。四處都是繁榮的村庄;村庄附近是茂密的果園、菩提樹叢林,菩提樹上有鸛鳥窩,樹下都是蓋著草頂的蜂房。大路兩旁是一片种著各种谷物的田野。風儿時時把那海洋般一大片碧綠的谷物吹得慪下身子,毛莫花的藍色花冠,淡紅色的野罌粟,像天際的星星似的閃耀著。在田野的遠處,是一片老遠看去黑魆魆、但又沐浴在陽光中的森林;處處都有潤濕的牧場,長滿了草,鳥儿繞著灌木林飛翔;接著又看到有房屋的山風;再過去又是連綿的田野;放眼望去,這里不但是一片富庶之地,也是一片安宁和幸福的樂土。
  “那是卡齊密斯國王的土地,”公爵夫人說:“住在這里真是件樂事。”
  1國王卡齊密斯第三是弗拉迪斯拉夫·洛蓋戴克的儿子,從一三三三年起至一三七○年止統治波蘭。
  “主耶穌看到這樣一塊土地也會感到欣喜的,”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回答:“它蒙受著天主的恩惠,怎么會不是這樣呢?人們在這里打鐘,到處都能听到鐘聲!大家都知道魔鬼一听到鐘聲就受不了,不得不逃到匈牙利邊境的森林里去。”
  “我弄不懂,”奧芙卡太太,雅佐科夫的克利斯丁的未亡人說,“蒂涅茨一大要打七次鐘,剛剛教士們所講到的這個華爾杰爾茲·弗達里,怎么還會在這里出現呢?”
  這一問,米柯拉伊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才好,他想了一想,這才定心地說:
  “首先,我們還不大清楚天主的意圖;其次,你得記住,他每次出現都是得到特許的。”
  “不管怎樣,我們不在修道院里過夜,這總是件使我高興的事。如果我看見這樣一個地獄巨魔,我准會給嚇死的。”
  “嗨!我不相信,据說他長得很漂亮呢。”
  “即使他長得美,我也不要讓這樣的人來吻我,他的嘴里一定滿是硫磺味道。”
  “瞧你這人,人家在談鬼的時候,你還要想到接吻呢。”
  听到這句話,公爵夫人、米柯拉伊爵爺和兩位波格丹涅茨的“弗羅迪卡”都大笑起來。達奴莎也跟著笑了。但是雅佐科夫的奧芙卡卻把發怒的臉向著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說道:
  “我宁愿要他,才不要你哩。”
  “噯!你別把狼打森林里叫出來吧,”這個快樂的瑪朱爾人回答:“這個精靈常常在克拉科夫和蒂涅茨之間的大路上閒蕩,特別是在黃昏時分;要是他听見了你的話,說不定會化作巨人在你面前出現呢!”
  “別胡扯!”奧芙卡回答。
  但是,這時候,波格丹涅茨的瑪茨科因為騎在高大的种馬上,可以比坐在馬車里的公爵夫人和她的宮女們看得更遠,他勒住了馬,說道:
  “哦,天哪,這是什么?”
  “什么?”
  “一個山林巨人走過來了!”
  “莫不是弄假成真了!”公爵夫人叫道。
  但是,茲皮希科在他的馬樓上站起身來,說道:
  “一點不假;正是華爾杰爾茲巨人,不是別人!”
  赶車的听到這話,勒住了馬,不過沒有放下韁繩,就畫起十字來了,因為他也看見對面的山岡上有一個身材魁偉的騎馬人。
  公爵夫人早已站了起來,這時卻坐下了,臉嚇得變了色。達奴莎把她的臉藏在公爵夫人衣服的褶襞中。原先騎著馬跟在車后的宮廷侍從們、宮女們和吟唱者們,一听到這個不祥的名字,就把馬車圍了起來。男人們都想強作笑顏,但眼睛里卻有懼色;年輕的姑娘們臉色蒼白;只有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依然沉著自若,還想寬慰公爵夫人,說道:
  “別害怕,仁慈的夫人。太陽還沒有下山;即使是在夜里,圣普托羅牟斯也一定對付得了華爾杰爾茲。”
  這時那個陌生的騎者已經登上了山頂,勒住馬,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在落日的余輝里讓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身材看來比普通人高大。他跟公爵夫人的隨從相距不過三百步光景。
  “他為什么停下來了?”有一個吟唱者問道。
  “因為我們停下來了,”瑪茨科答道。
  “他盡瞧著我們,仿佛要挑選什么目標似的,”另一個吟唱者說:“要是我能肯定他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惡鬼,我倒要走過去,用琵琶朝他的腦袋擊一下。”
  女人們高聲地禱告了,但是,茲皮希科想對公爵夫人和達奴莎顯示他的膽量,便說:
  “我還是要去看看。我可不怕華爾杰爾茲!”
  達奴莎尖叫起來了:“茲皮希科!茲皮希科!”可是他已飛騎向前馳去,認為即使真的碰上了華爾杰爾茲,也能夠用矛把他刺個皮開骨折。
  目光銳利的瑪茨科說:
  “因為他是在山上,所以顯得像個巨人。其實只是個高大的普通人,有什么了不得!哦伐!我也去看看,別讓他同茲皮希科吵起架來。”
  茲皮希科一面騎著馬,一面思量:是立即用矛進攻呢,還是先仔細看看那個站在山上的究竟是什么人。他決定先看看再說,認為這樣做比較好,因為他越走近去,那個陌生人的身影就越是縮小。他是個魁梧的人,騎著一匹比茲皮希科的种馬還要高大的馬,然而并沒有超過常人的身材。此外,他也沒有穿甲胄,只是頭上戴著一頂鐘形天鵝絨帽子,身上穿一件白色亞麻布的御塵短外套,下面露出一身綠衣。他正站在山上做禱告。他顯然是為了要念完他的晚禱才勒住馬的。
  “這不是華爾杰爾茲,”這小伙子想。
  他已經走得很近,几乎可以用矛碰到那個陌生人了。那人顯然是個騎士,和藹地對他笑了一下,說道:
  “贊美耶穌基督!”
  “永生永世。”
  “山下是瑪佐夫舍公爵夫人殿下么?”
  “是的,不錯!”
  “那么你們是從蒂涅茨來的了?”
  他并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因為茲皮希科惊奇得連他這句問話也沒听見。他像個雕像似的站了一會儿,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你瞧!在這個陌生人后面大約半個富爾浪的地方,他看見了几個騎在馬上的士兵,為首的是一個全副甲胄的騎士,披一件綴有紅色十字章的白色布斗篷,戴一頂鋼盔,盔上有一簇華麗的孔雀毛。
  1一個“富爾浪”相當于八分之一英里。
  “一個十字軍騎士!”茲皮希科低語道。這時,他以為天主已經听到他的禱告,把他在蒂涅茨所祈求的日耳曼騎士送到他面前來了。他當然不能辜負天主的恩惠;因此,他毫不遲疑——腦海里還來不及仔細考慮一下,心頭的惊奇還沒有鎮定下來——便在馬鞍上俯下了上半截身子,端起矛來,一面叫出了他的家族戰號:“格拉其!格拉其!”一面策馬飛馳,沖向那個十字軍騎士。
  那個騎士也吃了一惊;他勒住了馬,不過沒有端起矛來,他只顧往前看,不能斷定是不是對他攻擊。
  “端起你的矛來!”茲皮希科喊道,一面用馬鐙的鐵尖刺著馬腹。
  “格拉其!格拉其!”
  他們之間的距离越來越近了。那個十字軍騎士看到對方确實是對他攻擊,就勒住了馬,端平了矛。茲皮希科的矛尖正要刺到他胸口,不料頓時有一只有力的手把他的矛像一根蘆稈似的折斷了;接著,這只手又猛地勒住了茲皮希科的馬,用力之猛,使得這個進攻者仿佛生了根似地停住在原地。
  “你這瘋子,你在干什么?”一個深沉的、嚇人的聲音說道:“你是在攻擊一個使者,你在侮辱國王!”
  茲皮希科四下一看,認出了這個魁梧的大漢,這個被他當作華爾杰爾茲、使公爵夫人和她的宮廷侍從們受了惊嚇的巨人。
  “放手,我要打這個日耳曼人!你是什么人?”他一面叫,一面掄起斧來。
  “放下斧頭!看在天主面上!放下斧頭,听著!我要把你打下馬來!”那個陌生人更其嚇人地喝道。“你冒讀了國王陛下,你將受到懲罰。”
  說著,這人轉身向著那些騎馬跟在這個十字軍騎士后面的士兵們。
  “過來!”
  這時候瑪茨科來到了,他的臉色也是咄咄逼人。他知道茲皮希科干了一件瘋事,后果准會十分嚴重;不過他還是准備保護他。那個陌生人和十字軍騎士的全部隨從只不過十五個人,帶的武器是矛和弩;因此兩個全身甲胄的騎士倒有希望可以打胜他們。瑪茨科也想到,他們既然受到懲罰的威脅,最好不如打胜這些人,然后躲到什么地方去避避風頭。因此,他的臉即刻蹙緊起來,張開要咬人的狼似的嘴巴,把馬騎到茲皮希科和陌生人的馬中間,手握著劍,開始問道:
  “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權利干涉?”
  “我的權利是,”陌生人說,“國王把克拉科夫四郊治安的責任委托給我,人們管我叫塔契夫的波瓦拉。”
  听了這話,瑪茨科和茲皮希科看了那騎士一眼,于是把他們拔出一半的劍插進劍鞘,低下頭來,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給嚇倒了,而是出自對這個大名鼎鼎的騎士的尊敬。塔契夫的波瓦拉是一個出身豪門的貴族,也是一個有勢力的爵爺。他在拉陀姆附近一帶擁有大量產業,同時是本王國內最著名的騎士之一。吟唱者在歌曲中歌頌著他,把他列為誠實和豪俠的榜樣,贊美他的名聲像贊美加波夫的查維夏和法魯列伊,戈拉的斯卡貝克,奧列斯尼查的杜伯科、楊科·南相,莫斯科左伏的米柯拉伊,以及瑪希科維支的盛特拉姆等騎士一樣。當時他是國王的代表,因此,攻擊他就等于把自己的頭送到劊子手的斧口下面。
  瑪茨科稍稍冷靜了些,很尊敬地說:
  “向閣下的威名和豪俠致意。”
  “也向您閣下致意,”波瓦拉回答:“但是我宁愿不在這樣緊張的情況下同您相識。”
  “為什么?”瑪茨科問。
  波瓦拉轉向茲皮希科。
  “你干了什么呀,你這少年?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京畿攔路襲擊了使者!你知道這种行為的后果么?”
  “他襲擊使者是因為他年輕愚蠢,輕率妄動,沒有頭腦,”瑪茨科說。“但等我把整個情形告訴了您以后,您就不會這么嚴厲地判決他了。”
  “判決他的不是我。我的責任只是把他戴上腳鐐。”
  “那是怎么回事?”瑪茨科說,臉容又顯得陰郁了。
  “照國王的命令行事。”
  說過這話,一片靜默。
  “他是一個貴族,”瑪茨科終于說。
  “那末,讓他憑他騎士的榮譽起個誓,說他自己會進宮投案。”
  “我起誓!”茲皮希科喊道。
  “很好。你叫什么?”
  瑪茨科說出了他侄子的名字和紋章。
  “如果你是雅奴希公爵夫人殿下的人,那么,你就請她代你向國王去求求情。”
  “我們不是她殿下的人。我們剛從立陶宛回來,從威托特公爵那里來。我們能夠不碰上任何宮廷里的人才好咧!這件禍事都是由此而來。”
  這時候瑪茨科開始講起客店里所發生的事來;他講到了同公爵夫人的會見和茲皮希科的誓言。然后,他忽然對茲皮希科發怒了,怪他不該那么魯莽,使他們陷入目前這种可怕的處境;因此,他向著他嚷道:
  “我宁愿看見你死在維爾諾!你干了些什么,你這頭小畜生!”
  “唔,”茲皮希科說,“那次發過誓以后,我曾祈禱天主耶穌讓我遇上几個日耳曼人,我還為此向天主許下了一件禮物。因此,我一看到孔雀毛,一看到一件繡著十字架的斗篷,心里立刻就有一個聲音在叫嚷:‘去斫這個日耳曼人吧!這真是個奇跡!’于是我就向前沖去了;誰不會這么干呢?”
  “听著,”波瓦拉攔著說,“我并不希望你遭殃。我看得很清楚,這個少年所以犯罪,与其說是出于惡意,不如說是出于年少輕率。我倒非常樂意對他這种行為不加過問,若無其事地繼續赶我的路,可惜我辦不到,除非那位‘康姆透’答應不向國王去控訴。去求求他吧,也許他也會怜憫這孩子。”
  “叫我去向一個十字軍騎士賠罪,我宁可進宮投案!”茲皮希科喊道。“這同我的‘弗羅迪卡’身份不相稱。”
  塔契夫的波瓦拉嚴厲地看著他說:
  “你做得不聰明。老一輩人比你更知道怎樣做才算對,怎樣做才适合騎士身份。拿我的身份來說,誰不知道呢;但是我告訴你,如果我干下了你這件事,我一定會請求人家恕罪,并不因此感到羞慚。”
  茲皮希科覺得慚愧了,但向四下看了一眼以后,又這樣回答道:
  “這里地勢平坦。我与其求他恕罪,宁可同他在馬上或徒步決一胜負,一直戰到你死我活,或是有一方甘愿做奴隸。”
  “你這蠢貨!”瑪茨科打斷了他的話。“你難道想跟使者戰斗么?”
  接著,他又轉過身去對波瓦拉說:
  “請您務必要寬恕他,高貴的爵爺。他打仗打得變粗野了。也許不讓他去跟那個日耳曼人說話倒好些,免得反而讓他去侮辱人家。這件事由我去辦。我去求他饒恕。假如這位‘康姆透’情愿以決斗來解決的話,那么等他完成使命以后,由我來向他應戰。”
  “他是一個望族出身的騎士;他不會隨便同任何人交戰的,”波瓦拉回答。
  “什么?難道我不是佩騎士腰帶、戴踢馬刺的么?即使一位公爵也可以同我交戰。”
  “這倒不錯;但是別跟他這么說,除非他自己提出;我擔心你跟他提起決斗,他會發怒的。好吧,愿天主保佑你!”
  “我要為你去向人家低聲下气啦,”瑪茨科對茲皮希科說:“等著吧!”
  他走到那個十字軍騎士跟前。那個騎士一直動也不動地坐在他的高大的种馬上,看起來像是一尊鐵像,毫不在意地听著他們的談話。瑪茨科在長期的戰爭中學會了日耳曼話,就用日耳曼話把事情的經過向這位“康姆透”解釋;為這孩子的年輕暴躁辯解了一番,又說這孩子還以為是天主親自把戴了一簇孔雀毛的騎士送來的,最后他請求寬恕孩子的無禮。
  那個“康姆透”的臉色紋絲不動。他昂著頭,冷靜而傲慢地瞧著瑪茨科,冷酷的銀灰色眼睛流露出滿不在乎和极其輕蔑的神情。這個波格丹涅茨的“弗羅迪卡”看出了這一點。他雖然依舊彬彬有禮地說話,心里卻開始反感了。他講得越來越不自然,黑黝黝的臉也漲紅了。很明顯,當著這個旁若無人的傲慢家伙,瑪茨科是在竭力壓制自己的怒气。
  波瓦拉看出了這情形,由于他心地善良,決定幫助瑪茨科一下。他年輕時到過匈牙利、勃艮第和捷克等宮廷,過過騎士生活,學會了日耳曼話,因此現在他就用這一种語言,以一种調解而帶有詼諧的語气說:
  “您瞧,閣下,這位高貴的‘康姆透’認為這整個事件是無關重要的。不但在我們王國,就是在任何國家,年輕人都不免有些魯莽;高貴的騎士既不會用寶劍,也不會用法律來同孩子們戰斗的。”
  里赫頓斯坦摸摸他的黃色唇髭,一語不發,從瑪茨科和茲皮希科身旁向前走了。
  一股可怕的怒火使他們頭盔下面的頭發都直豎了起來,他們手里緊握著劍。
  “等著吧,你這惡棍!”年老的“弗羅迪卡”咬牙切齒地說:“現在我要對你起一個誓:等你結束了你的使命,我就來找你。”
  波瓦拉的心里也很難過,他說:
  “且慢!一定要公爵夫人為這孩子說些好話,否則他就要倒霉了!”
  說過這話,他就追上那十字軍騎士,攔住了他,和他談了一會儿,談得非常熱烈。瑪茨科和茲皮希科看到那日耳曼騎士瞧著波瓦拉并不像剛剛瞧著他們那樣驕傲,這更使他們惱火。過了一會儿,波瓦拉赶回來對他們說:
  “我本來打算為你們求求情,但他是個硬心腸的人。他說,如果你們能滿足他的要求,他就不向國王去控訴。”
  “什么要求?”
  “他說:‘我要在中途停馬去向瑪佐夫舍的公爵夫人致敬,叫他們也到那邊去,下馬,卸下頭盔,光著頭站在那里求我饒恕。’”
  說到這里,波瓦拉嚴峻地望著茲皮希科,補充說:
  “我知道,要出身高貴的人這樣做,是很困難的;不過,我必須提醒你,要是你堅決拒絕,誰也不知道你會遭到什么樣的下場——也許會成為劊子手的刀下鬼吧。”
  瑪茨科和茲皮希科的臉頓時呆若木雞。接著是一片靜默。
  “怎么辦呢?”波瓦拉問道。
  茲皮希科沉著而极其尊嚴地回答,仿佛在這場談話中,他突然大了二十歲似的:
  “好吧,天主的威力是無所不在的!”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即使我長兩個腦袋,劊子手也要把這兩個腦袋都斫掉,但是我的榮譽卻只有一個,我決不愿意玷污它。”
  波瓦拉變得臉色嚴肅起來,轉向瑪茨科問道:
  “你怎么說?”
  “我說,”瑪茨科陰郁地回答,“這孩子是我從小撫養大的。我們的家族就靠他了,因為我老了;但他不能滿足這日耳曼人的要求,哪怕要他的命也辦不到。”
  說到這里,他那嚴酷的臉開始戰栗起來,最后出于對侄子的強烈的熱愛,他抱住了那孩子,喊了起來:
  “茲皮希古!茲皮希古!
  1茲皮希科的昵稱。
  年輕的騎士嚇了一跳,摟著他叔父說:
  “噯!我還不知道你這樣愛我哩。”
  “你們兩位都是真正的騎士,”波瓦拉說:“這年輕人既然以他騎士的榮譽答應了我進宮投案,我也不囚禁他了;像你們這樣的人,誰都相信得過。別再難過啦!這個日耳曼人打算在蒂涅茨耽擱一兩天;因此我有机會先去謁見國王,盡力先把這件事在國王面前委婉地疏通一下,使他不致發怒。我很高興,能夠及時折斷了這支矛——我看總算万幸啊!”
  但是,茲皮希科說:
  “哪怕要了我的命,我至少也要敲斷他的骨頭才稱心。”
  “這就使我奇怪了,你是知道如何愛惜自己榮譽的人,卻不懂得你這樣做會使我們整個國家喪失体面!”波瓦拉不耐煩地答道。
  “這個我很清楚,”茲皮希科說:“但我還是要悔恨我的無能為力。”
  波瓦拉轉向瑪茨科說道:
  “您知道,閣下,如果這孩子這次的冒失從事能夠免受懲罰,那你就該在他頭上戴一頂尖頂小帽,像獵鷹的頭罩一樣!否則,他還會不得好死。”
  “如果您閣下不把這件事告訴國王,他就能免受懲罰了。”
  “可是,我們該怎樣對付這個日耳曼人呢?我們可不能封住他的口呀!”
  “這倒是實話!這倒是實話!”
  這樣說著,他們便回到公爵夫人的扈從隊里去。波瓦拉的仆人們也跟著他們去了。從遠處,可以看到一群瑪朱爾人的帽子中間,那個十字軍騎士頭上顫動著的孔雀毛和閃爍在陽光中的明亮的頭盔。
  “十字軍騎士的脾气真奇怪,”塔契夫的騎士說。“當一個十字軍騎士處境困難的時候,他會像一個游行教士似的忍耐,像一頭綿羊似的謙恭,像蜜似的甜,你簡直很難找到一個比他更善良的人了。但是,只要他一旦感到有恃無恐,卻又比誰都傲慢和殘忍了。顯然,他們的心是天主用石頭做的。我見過不少民族,而且常常親眼看到真正的騎士們寬有不如他們的騎士們,總是這樣跟自己說:‘如果我把這個戰敗了的敵人踩在腳下,也不見得會增長我的聲名。’但是,在現在這樣的時候,一個十字軍騎士是毫無情面的。不是你扼死他,就是他讓你遭殃!那個使者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但要你道歉,還要你丟臉。不過我很高興,他沒有如愿。”
  “叫他等著瞧!”茲皮希科喊道。
  “小心別讓他看出你們擔著心思,免得他得意。”
  說過這些話,他們走到隨從們那邊,去跟公爵夫人的宮廷人員匯合在一起。十字軍騎士團的使者一看到他們,立刻顯露出滿臉驕傲和輕蔑的神態;但是他們只當作沒有看見。茲皮希科站在達奴莎身邊,告訴她從這山上可以望見克拉科夫;這時,瑪茨科正在向一個吟唱者講起塔契夫的爵爺怎樣力大無比,說他怎樣把茲皮希科手里的矛像折一根枯草似的折斷了。
  “他為什么要折斷它呢?”那吟唱者問道。
  “因為這孩子愛開玩笑,襲擊了那個日耳曼人。”
  這個吟唱者出身貴族,認為這樣的襲擊決不是開玩笑;不過看到瑪茨科講得很輕松,也并不把它看作一件什么嚴重的事。那日耳曼人看見他們這种行動,很是气惱。他朝瑪茨科和茲皮希科看了一眼。最后,他才看出他們并不打算下馬,也不准備對他表示什么殷勤。于是他眼中流露出一种冷酷的神情,立刻向公爵夫人告辭。
  塔契夫的爵爺禁不住要嘲笑他几句,臨別時對他說:
  “走吧,勇敢的騎士,不必害怕。國境之內平靜無事,除了個把粗魯的孩童,沒有人會襲擊您。”
  “雖然這個國家的風俗很奇怪,但我只要求您跟我作伴,并不要求您保護,”里赫頓斯坦回答:“我希望在這里的宮廷里和在別處再遇到您。”
  最后這一句話里包含威脅的意味,因此波瓦拉庄嚴地回答:
  “只要天主許可。”
  說過這話,敬了個禮,他就轉過身來,聳聳肩,說道(聲音雖低,近旁的人卻都听得見):
  “瘦鬼!我用矛尖就能把你從馬鞍上挑起來,高舉在半空念完三通主禱文呢。”
  于是他開始同公爵夫人談話了,他同她是非常熟悉的。安娜·達奴大問他在路上干了些什么。他報告她說,國王命令他維持四郊的治安,因為這時候還有許多富有的客人到克拉科夫來。接著他把茲皮希科的愚蠢行為告訴了她。由于他考慮到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請求公爵夫人來保護茲皮希科,他沒有過分強調這事件的嚴重性,免得破坏歡樂的气氛。公爵夫人笑這孩子竟這么急于要弄到一簇孔雀毛;其他的人听到折斷槍矛的事,都非常佩服塔契夫的爵爺,尤其因為他是用一只手去折斷的。
  塔契夫的爵爺本來有些虛榮心,听到人家贊揚他,感到很高興。最后,他講了几件使他成名的壯舉;特別提到他在勃艮第大膽腓力的宮廷上所干的几件事。說到其中有一次,他在比武場上逮住了一個阿提宁騎士,把他拉下馬鞍,拋到空中,盡管那騎士是全身盔甲,也無濟于事。大膽腓力為了那件壯舉,送了他一條金錠,王后給了他一條天鵝絨胸巾,就是現在他戴在頭盔上的那一條。
  1指法蘭西東北部那地方的人。
  大家听到這話,都非常惊奇,不過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說道:
  “在現在這种柔弱的時代,再也看不到像我年輕時候那樣力气大的人了。現在如果發現有一個貴族能夠打碎一塊胸甲,不用曲柄就能拉開一張弩,或者能用手指扳彎一把短劍,他立刻就自以為是一個力大非凡的人了。可是在從前,這种事情姑娘們也都做得來。”
  “我不否認從前的人比現在的人力气大,”波瓦拉回答:“可是現在也有力气大的人。在力气方面,天主對我并沒吝嗇,可我并不自認為是這個王國里最有力气的人。你可見過加波夫的查維夏?他就比我強。”
  “我見過他。他雙肩闊得像懸挂克拉科夫大鐘的橫梁。”
  “那么,奧列斯尼查的杜伯科呢?有一次,在十字軍騎士團在托給涅所設的比武場上,他擊敗了十二個騎士,為他自己,也為我們國家爭了光。”
  “但是我們的瑪朱爾人斯達希科·齊奧雷克,又要比閣下,或者比您所講的查維夏和杜伯科更強呢。据說,他拿了一只用新鮮樹木做成的木栓,手一捏,就捏出了汁水。
  1作者原注:歷史事實。
  “我也捏得出汁水來,”茲皮希科說。他不等別人要他證明,就去折了一根樹枝來,狠命一捏,果真滲出汁來。
  “啊,天哪!”雅佐科夫的奧芙卡喊道:“別去打仗了;如果這樣一個人還沒結婚就死在戰場上,未免太可惜了。”
  “确實太可惜!”瑪茨科回答,他忽然悲傷起來了。
  只有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和公爵夫人大笑著。其他的人都在大聲稱贊茲皮希科的膂力。那時候气力比其他任何品質都受人贊揚,因此年輕的姑娘們都向達奴莎喊道:“你該高興啊!”她确是很高興,雖說當時她還不明白她能從那根捏扁了的木條上得到什么好處。茲皮希科已經把那個十字軍騎士的事忘得一干二淨,顯得十分驕傲,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為了要殺一殺他的傲气,便說:
  “比你強的人多著呢;因此別為你的气力這么驕傲。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過,可是我父親卻親眼看到過比這還要困難得多的事。事情發生在羅馬皇帝查理的宮廷里,卡齊密斯國王帶著一大群宮廷侍從到那里去訪問。宮廷侍從中有位斯達希科·齊奧雷克,他是‘伏葉伏大’安特爾萃伊的儿子,一向以弩力著稱。皇帝夸口說,他有一個捷克人能扼死一頭熊。他們舉行了一次表演會,那個捷克人接連扼死了兩頭熊。我們的國王哪肯甘居下風,就說道:‘但是他制服不了我的齊奧雷克。’于是他們同意這兩個人一定要在三天之內舉行決斗。許多貴夫人和著名的騎士都來了。那捷克人就和齊奧雷克在城堡的廣場上角斗。那場比賽并沒有持續多久。他們還沒有扭在一起,齊奧雷克就打斷了那捷克人的脊骨,粉碎了他所有的肋骨,把他打死了,給國王掙得了無上的光榮。從此以后,人們就稱他為羅密格那特。有一次他在鐘樓里獨自舉起了一座二十個人都搬不動的大鐘。
  1伏葉伏大(Wojewoda)在十三世紀前是掌握軍權的統帥。十四世紀起是地方行政官,相當于省長和總督,掌管地方行政權和軍隊。
  2作者原注:歷史事實
  3意即折斷別人骨頭的人。
  4作者原注:歷史事實。
  “他多大?”茲皮希科問。
  “他很年輕!”
  這當儿塔契夫的波瓦拉正騎著馬,走在公爵夫人的右側。他俯身向著她,把茲皮希科的冒失事件的嚴重性据實告訴了她,還請她在國王面前為茲皮希科說几句話。公爵夫人因為喜歡茲皮希科,听了這消息,十分發愁和不安。
  “克拉科夫的主教是我的朋友,”波瓦拉說:“我一定請求他和王后一起去求情;這孩子的保護人愈多愈好。”
  “如果王后能答應為他說一句好話,他就連一根頭發也不會受到損傷。”安娜·達奴大說:“國王崇拜王后的虔敬和才能,尤其是現在,她再也不會蒙受不孕的羞慚。不過國王鐘愛的妹妹齊葉莫維特公爵夫人也正住在克拉科夫;您必須去找她。我這方面一定盡力做去;但那位公爵夫人是他的親姊妹,我不過是他的嫡堂姊妹。”
  “國王也愛您的,仁慈的夫人。”
  “唉,但是程度不同,”她帶著一點憂愁的意味回答:“我不過是鏈條上的一個環節,她可是整整一根鏈條;我不過是一張狐皮,她可是一張黑貂皮。他所有的親屬當中,沒有一個比得上阿列克山特拉那樣受到他的摯愛。”
  1即齊葉莫維特公爵夫人。
  他們邊走邊談,不覺來到了克拉科夫。從蒂涅茨來,一路上都是車馬擁擠,這里尤其擁擠。他們遇到許多帶著仆人到城里去的貴族地主,有的全身武裝,有的穿著夏天的裝束,戴了草帽,有的騎馬,有的同他們的妻女坐著馬車,都想來看看這一場期待已久的比武。有些地方,一路部擠滿了商人們的貨車,這些貨車要付了通行稅才能到克拉科夫去。貨車上裝運著蜡、谷物、鹽、魚、獸皮、麻和木材。另外一些從城里來的貨車則裝滿了布匹、一桶桶的麥酒和各种商品。現在克拉科夫已經在望了,看得見國王的花園、四郊的爵爺們和市民們的房屋、教堂的圍牆和尖塔了。他們越走近這城市,車輛就越多,到了城門口,几乎不能通行。
  “多偉大的城市啊!世界上簡直沒有比得上它的。”瑪茨科說。
  “總是像賽會,”有個吟唱者答道:“您多久沒到這儿啦,閣下?”
  “很久很久啦。可是我依舊像第一次看到這場面時一樣惊奇,因為我們剛從一個荒僻的地方回來呢。”
  “据說打從亞該老王朝以來,克拉科夫就有了很大的發展。”
  這倒是實在的;自從立陶宛的大公爵登位以后,龐大的立陶宛和俄羅斯等國家都開放貿易了,因此這個城市增加了人口、財富和建筑,變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十字軍騎士團的許多城市也都非常漂亮,”一個身材很胖的吟唱者說。
  “只要我們能占領其中一個,”瑪茨科說,“我們就可以得到一批了不得的戰利品了!”
  可是塔契夫的波瓦拉正在想別的事情;也就是說,正在想著茲皮希科由于一時魯莽而造成的目前十分危險的處境。塔契夫的爵爺,雖然在戰爭時期性子暴烈、不講情面,可是在他宏偉的胸怀中,卻有一顆溫柔的心;他比旁人更清楚,這個罪犯將會受到什么處罰,因此他可怜他。
  “我想了又想,”他又向公爵夫人說,“究竟要不要把這事情告訴國王。如果那個十字軍騎士不去告狀,那就沒有事;万一他去告狀,那就不如先把一切都告訴國王,免得他發怒。”
  “這個十字軍騎士只要有机會毀滅什么人,他是不會放過的,”公爵夫人回答:“不過,我打算教那年輕人加入我們的朝廷。也許國王對于我們的某一位宮廷侍從會特別寬大些。”
  她把茲皮希科找來。他听了這番情況,立即躍下馬來,吻了她的雙手,高高興興地做了她的宮廷侍從。他這樣高興,倒不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著想,而是為了可以更親近達奴莎。
  波瓦拉問瑪茨科道:
  “你們要在什么地方歇腳?”
  “在客店里。”
  “現在任何客店都沒有空房間了。”
  “那末,我們到商人阿米雷伊家里去;他是我的熟人,也許他會讓我們在他家里過夜。”
  “請到我家里去吧。您的侄子可以同公爵夫人的宮廷侍從們住在城堡里,但是他最好不要接近國王。一個人在脾气剛發的時候要干的事,冷靜以后就不會干了。您同我一起住可以更舒适些,更安全些。”
  瑪茨科因為波瓦拉很關心他們的安全,心里倒感到有些不安;他感激地向波瓦拉道了謝,于是他們進城了。但這時候,他們兩個人也跟茲皮希科一樣,一看到眼前的繁華世界,暫時便把危險忘卻了。在立陶宛和在邊疆上,他們只看見個別的城堡,維爾諾是他們所知道的比較重要的唯一城市,但那是一個建筑簡陋和遭受過破坏的城市;而這里有許多商人的房屋卻比立陶宛大公的宮殿都要華麗。不錯,這里也有許多木屋;可是即使這些木屋,它們那高聳的牆壁和屋頂,那些鑲在鉛皮中的玻璃窗,也夠使人惊奇了。玻璃窗反映出了落日的余輝,不禁使人以為屋里著火了。市場附近的几條街道上,有許多裝潢考究的紅磚屋和石屋,像兵士似的并排站著,闊的闊,窄的窄,但都有著高高的拱頂廳屋,而且門上都有我們主耶穌基督的受難像或是一幅至尊圣母馬利亞像。有几條街上,一眼可以看到兩排房屋,屋上是一片蔚藍的天空,中間是一條石子路;放眼看去,兩邊盡是商店接著商店。店里擺滿了上等的外國貨,瑪茨科由于看慣了戰爭的景象和俘獲的戰利品,貪婪地望著這些商品。但這兩個人一看到那許多公共建筑物,越發顯得惊奇了:廣場上的圣母馬利亞教堂:“蘇根尼崔”;設有大酒窖用以出售著斯維得尼卡麥酒的市政廳;此外還有其他的教堂,闊幅絨布倉庫,專供外國商人使用的巨大的“商場”;再過去又是一所建筑物,里面有公用秤、浴室、箍桶作場、蜡作場、銀作場、金作場、酒坊、堆積在所謂“斯黑羅泰姆托”周圍的山也似的麥酒桶,——總之,一個不熟悉城市生活的人,甚至于一座富裕小城的所有主,想象都想象不出的財富,這里應有盡有。
  1英譯本注:是一座可以作各种用途的大建筑物,特別是作為一种闊幅絨布的倉庫,它的名字是從波蘭文sukno來的。(按蘇根記崔是克拉科夫的一座大商場,最初專賣絨布;一五五五年被火焚毀,后來重建為一般大商場。)
  2原文為mercatorium,是一种商業組織,類似舊式的商場。
  波瓦拉引著瑪茨科和茲皮希科到圣安娜街上他的屋里去,撥給他們一個大房間,把他們介紹給他的侍從,然后到城堡去了,他從城堡回來吃晚飯已經是深夜了。
  有几個朋友同著他來,他們吃了一頓丰盛的有酒有肉的晚餐。只是主人卻很憂郁。最后當客人們告辭的時候,他對瑪茨科說:
  “我跟一個會寫文章又懂法律的掌札神甫說了,他說,侮辱一個使者就等于犯了死罪。因此,祈求天主,但愿那個十字軍騎士別去告狀。”
  听了這話,兩位騎士都帶著憂傷的心情回到自己房里去了,雖然他們晚餐時還是比其他的客人更加歡樂。瑪茨科連党都睡不著,他們上床后不久,他向他的侄子說:
  “茲皮希古?”
  “什么?”
  “我從各方面考慮了一下,認為他們不會把你處死的。”
  “你看不會么?”茲皮希科瞌睡蒙矓地反問一句。
  可是,他一翻身向著牆壁就睡著了,因為他實在十分疲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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