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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溫暖而多霧的夜晚過去了,接著而來的是一個刮風而陰霾的白天。天空一會儿明朗,一會儿又亂云密布,像羊群似的讓風儿驅赶著。瑪茨科吩咐他的人馬天亮動身。那個給雇來做向導、領他們到布達去的燒瀝青的人肯定說,馬匹到處都走得過去,只是馬車、糧草和行李在有些地方必須分散搬運,這是煞費周折的。但是這些過慣了勞苦生活的人,都宁愿花些力气,卻不愿意在荒涼的客店里賦閒。因此他們都高高興興地走了。連那個膽怯的維特听了燒瀝青人的話,看到有他在場,也不再害怕了。
  他們离了客店,立刻就來到一座不夾雜一點亂叢棵子的參天森林中。他們牽著馬走過去,根本用不著拆卸馬車。常常會起一陣風暴,風暴有時非常猛烈,好像用巨大的翅膀打著彎腰曲背的松樹枝,把樹枝扭來折去,搖撼個不停,折斷了方才罷休,簡直就像擺布風車的扇翼一般。森林給脫韁之馬似的風暴壓得抬不起頭來。甚至在風暴間歇的時間里,也不停地呼嘯怒號,仿佛既气惱他們在客店里的歇息,又气惱他們現在迫不得已的赶路。云層往往完全遮暗了天光。傾盆大雨夾著冰雹,一陣陣潑下來,弄得天昏地黑,仿佛置身在黑夜之中。維特嚇得气都透不過來,高聲叫喊:“魔鬼專干坏事,現在就在干了。”但是沒有人理會它,連膽怯的安奴爾卡也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因為捷克人就在她身邊,她的馬鐙碰得到他的馬鐙,而且他神態英勇地望著前面,好像就要去向那個魔鬼挑戰似的。
  過了高高的松樹林,就是一片難以通行的矮叢林。他們不得不把馬車拆了;他們做得非常靈巧敏捷。強壯的仆人們都把車輪、車軸、車前身、行李和食物扛上了肩。這段艱苦的路程約莫有三個富爾浪光景。可是到達布達時,已經將近黃昏了;燒瀝青的人像招待客人一般招待他們,并且向他們保證,繞過“魔鬼谷”,就可以到達鎮上。這些居住在人跡未到的森林里的人難得見到面包和面粉,可是他們都沒有挨餓。因為他們有各种各樣的熏肉可以充饑,特別是沼地里和泥溝里多的是黃鱔。居民慷慨地款待他們,又伸出貪婪的手來要餅干作為交換。那些女人和孩子,渾身都被煙熏得墨黑。有一個農民,已經有了一百多歲,他還記得一三三一年侖契查的大屠殺,以及這鎮市被十字軍騎士團徹底毀滅的情景。雖然瑪茨科、捷克人和兩個姑娘都已經听到西拉茲的方丈講過這情景,他們還是非常有趣地傾听這個老人的敘述。那老漢坐在火堆旁邊,一邊談,一邊伸出手在煤屑中掏來掏去,好像要在這些煤屑中發掘早年的事跡。十字軍騎士不論在侖契查,還是西拉茲,連教堂和教士們都不饒過,侵略者的足下流滿了老人、女人和孩子們的血。于坏事的總是十字軍騎士,始終是十字軍騎士!瑪茨科和雅金卡一直念念不忘地想到茲皮希科,因為他正置身在這些狼群的血口里,置身在一個不知怜憫、也不知待客禮法的鐵面心腸的部族中。安奴爾卡簡直心怯气餒,唯恐這樣追尋修道院長,到頭來會闖入可怕的十字軍騎士境內。
  但是這個老漢為了消除這些傳說對于女人們所造成的不良印象,就跟他們談起普洛夫崔附近那次戰役如何結束了十字軍騎士團的入侵,他自己在這場戰役中參加了農民們揭竿而起的步兵隊,當了一名士兵,他用的武器就是一支鐵連枷。整個“格拉其”一族几乎都死在這場戰役中;瑪茨科雖然知道這些詳細情況,現在還是仔細听著,仿佛那老漢是在講述一件日耳曼人自己惹起的可怕的新災禍,當時那些日耳曼人就像暴風雨中的麥稈一樣,讓波蘭騎士和洛蓋戴克國王的士兵手中的劍一排排地斫倒……
  “哈!我全都記得。”這老漢說,“那時候他們侵入這個國家,燒毀了多少城市和城堡。唔,他們甚至屠殺搖籃里的嬰孩,可是他們的可怕結局也臨頭了。嗨!那才是一場漂亮的戰斗呢。我現在一閉上眼睛,那場戰斗就出現在我眼前……”
  他當真閉上了眼睛,一聲不響,輕輕撥弄著灰燼。后來雅金卡等得不耐煩了,問道:
  “后來怎么樣?”
  “怎么樣?……”老人重說了一遍。“我還記得那戰場。現在還仿佛就在我眼前;遍地叢林,右面是一大片毗連的麥茬地。可是戰斗過后,什么也看不見了,看到的只是劍呀,斧呀,矛呀,精致的甲胄呀,一件疊著一件,似乎整片麥田都堆滿了這些東西……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种積產成山。血流如河的景象……”
  這些事件的回憶使瑪茨科重新鼓起了勇气,于是他說道:
  “不錯。仁慈的主耶穌!那時候他們像一場大火或者一場時疫似的把我們的王國緊緊圍住。他們不僅破坏了西拉茲和侖契查,還破坏了其他許多城市。現在怎樣?我們的人民難道不是強大而不可摧毀的么?十字軍騎士團的那些狗東西雖說已經受到了嚴懲,但是如果不徹底打垮他們,他們還會來攻擊你,敲掉你的牙齒……只要看看,卡齊密斯國王重建了西拉茲和侖契查,使這兩座城市比歷來任何時候都要好,可是那里依舊出現入侵事件,被打死的十字軍騎士的尸体狼藉遍地,一如當年在普洛夫崔的情形一樣。愿天主永遠賜給他們這樣的結局!”
  老農民听了這些話,連連點頭,表示同意;然后他說:
  “也許他們的尸体并沒有埋在那里腐爛。仗打過以后,我們步兵隊奉國王的命令去掘壕溝;鄰近的農民都來幫助我們做工。我們辛辛苦苦地挖掘,掘得鐵鍬都叫苦。我們把日耳曼人的尸体埋進壕溝,蓋得嚴嚴的,免得發生瘟疫。可是后來,這些死尸又不見了。”
  “怎么?為什么后來這些死尸又不見了?”
  “這我不很清楚,只是事后听說,仗打過之后,有過一陣猛烈的暴風雨,持續了十二個禮拜左右,都是在晚上。白天陽光照耀,夜里就刮起狂風,几乎會刮掉人的頭發。魔鬼像烏云似的大批降臨,像旋風似的回旋;每個魔鬼都拿了一把干草叉,它們一降落到地面上,就把叉戳進地里,把十字軍騎士帶進地獄。普洛夫崔的人們只听見人聲嚷嚷,像一群狗在狂吠,他們當時不知道那是什么聲音,究竟是日耳曼人的恐怖而痛苦的呼號聲呢,還是魔鬼們的歡叫聲。這情形一直繼續到神甫祭過戰壕,土地結了冰,干草叉也用不上為止。”
  沉默了一會儿,老人又說:
  “騎士爵爺,但愿天主賜給他們像您說的這种結局,雖然我活不長了,看不到了,這兩位年輕小伙子准會親眼看到。可他們也看不到我所看見的景象。”
  于是他轉過頭來,一會儿望望雅爾卡,一會儿望望安奴爾卡,看到她們那么美妙的臉蛋,不住地搖頭贊歎。
  “簡直是兩朵成熟的罌粟花,”他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臉蛋。”
  他們就這樣談了好一陣,然后到草棚里去睡覺,躺在鴨絨一樣柔軟的苔蘚上,身上蓋著暖和的毛皮;好好地睡了一覺,精神恢复了,一早就起身繼續赶路。沿著那個山谷走去的路不太平坦,但也不是很難走。所以日落以前,他們就遠遠地望見了侖契查的城堡。城市是從廢墟中重新建造起來的;有一部分是磚造的,一部分是石頭造的。城牆很高,塔樓上有武裝守衛。教堂甚至比西拉茲的還要大。他們輕輕易易地從黑袍教教團的修道士那里打听到了修道院長的行蹤。据說修道院長曾經到過侖契查,自己覺得身体好些了,有希望完全恢复健康;他是前几天才從這里動身的。瑪茨科現在不打算在路上赶上修道院長了,所以就替兩位姑娘弄到了上普洛茨克去的車馬,到了那里,修道院長本人就會收留她們。但瑪茨科急于赶到茲皮希科那里去,因而他听到的另外一些消息很使他不快。据說,自從修道院長動身以后,河水漲了,他們不能繼續赶路了。黑袍教教團的修道士們看到這騎士帶著這樣一隊扈從,要到齊葉莫維特公爵的朝廷去,就殷勤地招待他們;甚至還為他備了一張橄欖木桌子,上面刻著旅行者的守護神,拉斐爾天使的祈禱文。
  1即多米尼克派僧團,十三世紀時為了鎮壓反天主教運動而建立。
  他們被迫在侖契查逗留了十四天,在這段時期內,城堡執政官手下有一個侍從發現這個過路騎士的兩個侍從都是女扮男裝,立刻就深深地愛上了雅金卡。捷克人打算立刻就向他挑戰,但由于這事發生在他們動身的前夕,瑪茨科勸他不要這樣做。
  當他們向著普洛茨克進發的時候,風已經多少把道路吹于了,雖然還常常下雨,但像通常的春雨一樣,雨滴雖大,卻有暖意,下的時間也很短。田野上的溝畦閃耀著水光。強烈的風吹來了耕地里潮潤芬芳的气息。沼地里開滿了金鳳花,樹林里開遍了紫羅蘭,蚌標在枝丫間快活地跳著。旅客們心里也充滿了新的希望,特別是因為現在路程非常順利。走了十六天,終于來到普洛茨克的城門口。
  他們是在晚上到的,城門已經關了,不得不在城外一個織工家里過夜。
  姑娘們睡得很遲,但是經過了長途勞頓,都睡得很熟;瑪茨科卻不感到疲勞,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了,也不愿意叫醒她們,城門一開,就獨自進城去了。他一下子就找到了大教堂和主教的住處。他在那里得到的第一個消息是,修道院長已經在一個禮拜以前去世了,不過按照當時的風俗,他們從第六天起,已在棺材前做了祭禱,就要在瑪茨科抵達的那一天出殯,以后才追悼死者。
  瑪茨科由于非常悲傷,對這城市連看也不看一下;從前他拿了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給大團長的信經過這城市,已經知道了一些有關這個城市的情況。他赶忙回到那織工家里;在回去的路上,這個老人心里說:
  “啊!他死了。祝他永恒地安息。這是人間無法挽口的事。可是,現在我該怎樣處置這兩個姑娘呢?”
  他想了一下:是把她們留給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好呢,還是留給安娜·達奴大公爵夫人,還是帶她們到斯比荷夫去。他一路上在想,如果達奴斯卡死了,那最好把雅金卡送到斯比荷夫去,讓她同茲皮希科接近。他明知道茲皮希科愛達奴斯卡胜過一切,他將會為他心愛的人非常悲痛。他也相信,雅金卡到了茲皮希科身邊,就會發生他所期望的效果。他也記得茲皮希科這孩子雖然醉心于瑪佐夫舍的森林,但對雅金卡他也是經常心醉神迷的。由于這些原因,也由于他完全相信達奴莎已經不在人間,才常常想到,如果修道院長死了,他不應該把雅金卡送到別的地方去。可是,由于他對財產貪得無厭,因此又關心起修道院長的產業來了。當然,修道院長對他們非常生气,曾經說過什么也不遺贈給他們;但是他事后一定會后悔的。他在臨死之前准會給雅金卡留下一些東西。他相信修道院長已經給她留下了一筆遺產,因為他本人在茲戈萃里崔就常常談到的,而且由于雅金卡的關系,他也不會漏掉茲皮希科的。瑪茨科恨不得在普洛茨克耽擱一陣,打听一下遺囑的內容究竟如何,并參与其事,但立即又起了別的念頭。他心里說:“當我的孩子在那邊伸出了手,從某個十字軍騎士的地牢中等待我去救助的時候,我應該在這里浪費時間為財富奔忙么?”
  确實,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把雅金卡留給公爵夫人和主教照管,請求他們照顧她的利益。但是瑪茨科不喜歡這個打算。這姑娘已經有了相當可觀的財富了,如果由于修道院長再給她遺產,使她的財富更多起來,那末毫無疑問,瑪朱爾人里頭就一定有人要娶她,因為她不能再耽擱下去了。她去世的父親齊赫就說過,就在當時她也已經想接近男孩子了。在這种情況下,老騎士真擔心,達奴莎和雅金卡兩個人,茲皮希科都到不了手。那當然是不堪設想的。
  “他總要在兩個姑娘中間娶一個,無論天主決定給他哪一個。”最后老人打定主意先去救援茲皮希科;至于雅金卡呢,他決定或者把她留給達奴大公爵夫人照管,或者留在斯比荷夫,決不讓她留在普洛茨克的朝廷里,因為那里是個繁華世界,又有許多漂亮騎士。
  瑪茨科腦海里塞滿了這些想法,快步向著織工的住處走去,以便把修道院長逝世的消息告訴雅金卡。他決定不要一下子把消息說給她听,因為這會大大地損害她的健康。他回來的時候,兩個姑娘都打扮停當了,美麗得像兩個少鳥儿;他坐了下來,吩咐仆人給他拿一缽子黃麥酒來;然后他裝出一副悲哀的神態,說道:
  一你可听見了城里的鐘聲么?猜猜看,他們干么打鐘?今天又不是禮拜日,望彌撒的時候你們都還在睡覺。你想見見修道院長么?”
  “當然!這還用問么?”雅金卡回答。
  “唔,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他离開這座城市了么?”
  “當然离開了!難道你沒有听見鐘聲么?”
  “他死了么?”雅金卡喊道。
  “是啊!說一聲‘愿天主使他的靈魂安息’吧。……”
  雅金卡和安奴爾卡雙雙跪下,銀鈴似地念道:“愿天主使他的靈魂安息。”淚水不斷地從雅金卡臉上流下來,因為她很喜歡修道院長,雖然他脾气暴躁,卻不傷害人家,而且做了許多好事;他特別愛雅金卡,因為他是她的教父,他愛她像愛自己的女儿一樣、瑪茨科想到修道院長也是他和茲皮希科的親戚,也傷心得掉下眼淚來,甚至還哭了。等他的悲哀稍稍平息之后,他帶了兩個姑娘和捷克人一起去參加教堂里的安魂祈禱。
  這是個堂皇的葬儀。由主教本人,寇爾特華諾夫的雅可伯親自主持。普洛茨克蘭教區的教士和修道士都來了,所有的鐘都響起來,除了教士之外,沒有人听得懂祈禱文,因為他們說的是拉丁文。然后教士們和世俗人士都到主教公館去參加宴會。
  瑪茨科和兩個姑娘(她們都扮成男孩)也去參加宴會;他是死者的親戚,又認識主教,因此完全有資格參加。主教也很樂意這樣接待他,但宴罷以后,立即向瑪茨科說:
  “這里有些森林是當做一筆遺產遺贈給您波格丹涅茨的‘格拉其’的。其余的他不遺贈給修道院和教堂,而是給他的教女,一個叫作茲戈萃里崔的雅金卡。”
  本來沒有怀多大指望的瑪茨科,听到有一片林地給他,感到很高興。主教沒有注意到,這老騎士的兩個小侍從當中,有一個一听見提起茲戈萃里崔的雅金卡這個名字,就抬起含淚的眼睛,說道:
  “愿天主報答他,但我希望他活著。”
  瑪茨科轉過身去,怒沖沖地說:
  “住嘴,否則你會自己出丑。”
  但他突然住口了,眼睛里閃爍著惊奇的光輝,然后臉上露出餓狼似的凶惡神情,原來這時在對面不遠的地方,就在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跨進來的一扇門那里,他看到了身穿朝服的里赫頓斯坦的昆諾,這正是茲皮希科在克拉科夫几乎被他送掉命的那個人。
  雅金卡從來沒有見過瑪茨科這副神情。他的臉繃得像是一頭惡狗,牙齒在胡子下面閃光,剎那間,他束緊了皮帶,向著那個可恨的十字軍騎士走了過去。
  但他走到半路便停了下來,用他一雙闊手掠著頭發;他及時地想到,里赫頓斯坦可能是在普洛茨克朝廷里作客,或者是一位使者,因此,如果沒有顯著的理由就去打他,那末茲皮希科那次從蒂涅茨到克拉科夫去的路上所發生的事,又會在這里重演了。
  他畢竟比茲皮希科有理性,就克制住了自己,又把皮帶放松了,臉上的肌肉也松弛下來,等在那儿。公爵夫人同里赫頓斯坦寒暄過以后,便和主教談話,瑪茨科走到她跟前去深深一鞠躬。他向公爵夫人提醒了他自己的身份,稱她為女恩人,他曾為女恩人效勞送過信。
  公爵夫人起初認不出他來,但是一提到送信,她就記起了整個事件。她也知道鄰近的瑪佐夫舍朝廷里發生的事件。她听到過尤侖德,听到過他女儿被綁架、茲皮希科的婚姻,以及茲皮希科同羅特吉愛的決死戰。她對這些事深感興趣,簡直把它看作一個游俠騎士的故事,或者是日耳曼游唱藝人唱的一首歌,也像是瑪佐夫舍游唱藝人唱的歌曲。的确,她并不敵視十字軍騎士,不像安娜·達奴大公爵夫人,雅奴希公爵的妻子那樣敵視他們,尤其是因為十字軍騎士很想把她拉到他們那一邊去。他們一個胜過一個地竭力向她表示敬意和奉承,并且以丰厚的禮物來巴結她,但在目前情況下,她的心更關怀著她樂于給予幫助的得寵人物;尤其是看到她面前有一個能把這些事情确切告訴她的人而感到高興。
  瑪茨科早已決定要想盡一切方法來博取這位有勢力的公爵夫人的保護和幫助,如今看到她在仔細听他說話,就把茲皮希科和達奴莎的不幸全都詳細告訴了她,說得她熱淚盈眶,從靈魂深處怜惜達奴莎。
  “我從來沒有听見過比這更悲慘的故事,”最后公爵夫人終于說,“我覺得最大的悲哀是,他跟她結了婚,她已經是他的了,可他卻沒有嘗到幸福。不過,你能肯定他沒有和她同過床么?”
  “嗨!全能的天主!”瑪茨科喊道。“如果他和她同床,那還好咧;他同她結婚的那天晚上,他還生病不能起床,第二天早晨她就被綁走了。”
  “而您以為這是十字軍騎士干的么?据這里傳說,實際上這事情是強盜干的,是十字軍騎士把她從強盜手里搶了過來,可是結果發覺是另一個姑娘。他們還談到尤侖德寫的一封信……”
  “除了神,人間實在斷定不了這件事情的是非。那個羅特吉愛擊敗過最強壯的騎士,卻死在一個小伙子手下,這才是件奇事。”
  “唔,他真是一個好孩子,”公爵夫人帶笑說,“他憑著一股勇气就天不怕地不怕地到處去闖。不錯,這是叫人痛心的,您的申訴也是公平的,但那四個十字軍騎士之中已經死了三個,而留下來的一個老頭,据我所得到的消息,也險些被打死了。”
  “那么達奴斯卡呢?尤侖德呢?”瑪茨科回答。“他們在哪里?天主才知道茲皮希科上瑪爾堡去是否遇到了什么災禍。”
  “我知道,但是十字軍騎士也不像您想的那樣都是些徹頭徹尾的狗東西。在瑪爾堡,您侄子不會遇到什么災禍的,因為他是在大團長和他兄弟烏爾里西的身邊,烏爾里西是一個可尊敬的騎士。何況您的侄子一定帶有雅奴希公爵的信件。除非他在那儿向某一個騎士挑了戰,給打敗了,那就不會有別的事。瑪爾堡總是有許許多多從世界各地來的最勇敢的騎士。”
  “唔!我的侄子不會怕他們的。”老騎士說。“只要他們不把他關進地牢里,不用奸計殺害他,只要他手里有一件鐵制的武器,他是不怕他們的。他只有一次碰到過一個比他更強的人,在比武場中把他打倒了,那人就是瑪佐夫舍公爵亨利克,他當時是這里的主教,并且迷戀著美貌的琳迦娃。不過,那時候茲皮希科還只是個少年。至于說到挑戰,那倒有一個人,茲皮希科准會向這個人挑戰,我自己也起過誓要向他挑戰,不過這個人現在正在這里。”
  說過這話,他向著里赫頓斯坦那個方向望過去,里赫頓斯坦正在同普洛茨克的“伏葉伏大”談話。
  公爵夫人眉頭一皺,用嚴峻而冷淡的聲調(她發怒的時候總是這樣的)說道:
  “不管您有沒有起過誓,您必須記住,他是我們的客人,誰想做我們的客人,誰就必須遵守禮節。”
  “我知道,最仁慈的夫人,”瑪茨科回答。“因此剛剛我已經束好皮帶想去對付他,但我還是克制了自己,想到了應該遵從禮節。”
  “他也會遵守禮節的。他在十字軍騎士里面也是個重要人物,連大團長也要听取他的建議,對他言听計從。愿天主別讓您的侄子在瑪爾堡遇見他,因為里赫頓斯坦是個果斷而報仇心又很重的人。”
  “他不大認得我,因為他不常見到我。那次在蒂涅茨的路上碰到他,我們都戴了頭盔,此后為了茲皮希科的事,我只去見過他一次,當時又是在晚上。我剛才看到他在望著我,后來看到我在同您殿下長談,他就把眼睛移開了。要是換了茲皮希科,早就給他認出來了。很可能他沒有听到過我的誓言,他要考慮許多更重要的挑戰哩。”
  “這話怎講?”
  “因為也許其他一些大騎士向他挑了戰,比如加波夫的查維夏,塔契夫的波瓦拉,弗羅契莫維崔的瑪爾青、巴希科·齊洛琪埃伊和泰戈維斯科的里斯。他們每個人都對付得了十個像他這樣的人,仁慈的夫人,如果向他挑戰的好漢多得不可胜數,那就更叫他傷腦筋了。對他說來,与其在他頭上懸著一把他們這些人的寶劍,倒不如沒有出生的好。我不但要盡力忘掉這次挑戰,而且還要盡力去同他交好。”
  “為什么?”
  瑪茨科的臉上露出老狐狸似的狡猾神態。
  “我要叫他立即給我出一封信,讓我安然無事地走遍十字軍騎士團的領土,也可以使我在必要的時候給茲皮希科幫幫忙。”
  “這种行徑和騎士的榮譽相稱么?”公爵夫人帶笑問道。
  “相稱相稱,”瑪茨科回答。“比如說,要是在戰時,我不事先當面警告就從背后去攻擊他,那我就會使自己蒙受恥辱;但在和平時期,如果有哪個騎士用計使仇敵落入圈套,他是決不會因此受到譴責的。”
  “那我一定給您介紹,”公爵夫人回答。她向里赫頓斯坦招招手,把瑪茨科介紹給他。她認為,即使里赫頓斯坦認出了瑪茨科,也不會造成什么嚴重后果。
  但是里赫頓斯坦并不認得他,因為他在蒂涅茨看見瑪茨科的時候,瑪茨科戴著頭盔,此后他同瑪茨科只談過一次話,而且又是在晚上,當時瑪茨科是去請他寬恕茲皮希科的。
  這個十字軍騎士相當驕傲地躬了躬身子;一看到兩個打扮得非常考究的少年,就更顯得驕傲了,因為他認為這兩個少年不是瑪茨科的人。他臉上微露笑容,做相十足,他對待比他身份低的人一向都是如此。
  公爵夫人指著瑪茨科說:“這位騎士正要上瑪爾堡去。我已為他出了一封信給大團長,但是他听到您在騎士團里威信很高,很希望您也為他出一封便函。”
  于是她向著主教那邊走去,但里赫頓斯坦卻把他那雙冷酷陰沉的眼睛盯住瑪茨科,問道:
  “閣下,您是為了什么事要去訪問我們那個虔誠而簡朴的首都呢?”
  “完全出自一片正直和虔誠的心意,”瑪茨科回答,一面望著里赫頓斯坦。“否則仁慈的公爵夫人也不會給我擔保了。不過除了虔誠的誓愿,我還想見見你們的大團長,他關怀人間和平,是個最有名聲的騎士。”
  “凡是你們仁慈而寬厚的公爵夫人所推荐的人,都不會責難我們招待不周的。可是您想去見大團長,這卻不是一件容易事。大約在一個月前,他動身到革但斯克去了,他還要從那里到哥尼斯堡去,再從哥尼斯堡到邊境去,雖然他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可他不得不在那里保衛騎士團的領地,抵御背信棄義的威托特的入侵。”
  听了這話,瑪茨科顯然十分憂愁,里赫頓斯坦覺察到了這情形,就說道:
  “我看您很想去見見大團長,也很想實現您的宗教的誓愿。”
  “不錯!我很想,我很想,”瑪茨科急忙回答。“同威托特作戰的事肯定了么?”
  “是他自己發動戰爭的;他違反諾言,去幫助叛逆的人。”
  沉默了一會儿。
  “哈!但愿天主幫助騎士團得到它應得的本分!”瑪茨科說。“我看我不能去結識大團長了;那么至少讓我去實現我的誓愿吧。”
  他盡管說了這些話,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很愁苦地想道:
  “現在我到哪里去找茲皮希科呢?到哪里我才找得到他呢?”
  顯而易見,如果大團長离開瑪爾堡去指揮戰爭了,那么到那邊去找茲皮希科也是白費。無論如何,必須先打听确實他在什么地方。老瑪茨科為此十分焦急。不過他是一個隨机應變的人,決定立刻行動,第二天早晨繼續前進。在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的幫助之下,他得到了里赫頓斯坦的兩封信,這位“康姆透”對公爵夫人有無限信賴,要他寫一封信并不困難。因此瑪茨科得到了他一封給勃洛特涅茨的“康姆透”的介紹信,一封給在瑪爾堡的醫院騎士團大團長的介紹信,他為此送了一只大銀杯給里赫頓斯坦。這是弗勒斯勞工藝匠制的一件珍品,就像當時一般騎士經常放在床邊的酒杯一樣,晚上睡不著的時候,隨手就可以有一服催眠劑,同時也是一种享受。瑪茨科這一慷慨的舉動有些使捷克人惊奇,他知道這位老騎士是不肯輕易送禮給人家的,何況是送給日耳曼人,但是瑪茨科說:
  “我這樣做是因為我起過誓要向他挑戰,我遲早還是要同他決斗的,可是對于一個為我效過勞的人,我決不能這么干。以怨報德不是我們的規矩。”
  “可又何必送這么名貴的一只杯子!真是可惜。”捷克人顯然生气地答道。
  “別擔心。我不經過考慮是不會冒失從事的,”瑪茨科說:“因為,如果天主保佑我有一天打倒了那個日耳曼人的話,我不但可以取回那只杯子,還可以撈回許許多多好東西呢。”
  于是他們,包括雅金卡在內,就開始商議下一步的行動。瑪茨科本想把雅金卡和安奴爾卡留在普洛茨克受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的監護,因為修道院長的遺囑保管在主教的手里。但是雅金卡完全反對這個意見;她甚至決定單獨旅行;那樣反而方便:晚上歐宿不必有一個分開的房間,也不必拘守禮節,考慮安全和其他种种方面了。“我离開茲戈萃里崔,可不是為了到普洛茨克來住家。既然遺囑在主教那里,就決不會遺失;即使有必要在半路上什么地方住下來,留在安娜公爵夫人那里也比留在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這里來得妥當,因為在安娜公爵夫人的朝廷里,十字軍騎士并不常來,茲皮希科在那里更受到器重。”瑪茨科听了這番話,竟然說道,女人們的确沒有見識,一個姑娘尤其不應當自以為有見識,就“指揮”起人來。可是他并不特別反對,等到雅金卡把他拉到一邊,滿含眼淚地同他說話的時候,他就心軟了。雅金卡說:
  “您知道!……天主明白我的心,我朝朝暮暮為那個年輕的夫人達奴斯卡,為茲皮希科的幸福祈禱。天主最知道我的心意了。而您和哈拉伐都說她已經死了,說她決不會逃過十字軍騎士的毒手。因此,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
  說到這里,她猶豫了一下,淚珠像涌泉似地流到她臉上,她不作聲了。
  “那我就要在茲皮希科身邊……”
  瑪茨科的心被淚水和話語打動了,但他還是這么說:
  “如果那姑娘死了,茲皮希科一定會非常悲傷,連你也不在乎了。”
  “我并不希望他非得在乎我不可,我只要待在他身邊就行了。”
  “你很清楚,我自己也同你一樣希望你待在他身邊,不過一開頭他恐怕不大會理睬你。”
  “讓他不理睬好啦。可他不會這樣,”她微笑地答道,“因為他不會認出我來的。”
  “他會認出你來。”
  “他不會認得我。您本來也沒有認出我來哩。您可以告訴他說,那不是我,是雅斯柯,雅斯柯就跟我一模一樣。您可以告訴他說,這小伙子已經長大了,——這就得啦。茲皮希科決不會想到這不是雅斯柯……”
  于是這老騎士記起有一個人跪在他面前,那個跪著的人很像個男孩;那么女扮男裝又有何妨,特別是因為雅斯柯的臉容确實和雅金卡一模一樣,頭發剛剪過又長了起來,絡在發网里,跟一般高尚的年輕騎士沒有兩樣。因此瑪茨科也不多說了,話題轉到有關旅行的事情上去了。他們預定第二天動身。瑪茨科決定進入十字軍騎士團的國境,到勃洛特涅茨附近去打听消息,盡管里赫頓斯坦認為大團長已不在瑪爾堡,但是万一大團長還在瑪爾堡,他就到那里去;如果不在,那就沿著十字軍騎士團的邊境向斯比荷夫奔去,一路打听這位年輕波蘭騎士的行蹤。這位老騎士甚至認為在斯比荷夫,或者在華沙的雅奴希公爵的朝廷里,比別處更容易打听到茲皮希科的消息。
  他們就在第二天啟程。春意已濃,斯克爾威和德爾溫崔的洪水把道路都阻塞了,弄得他們花了十天工夫才從普洛茨克走到勃洛特涅茨。這個小城很整洁。但是你一眼就會看到日耳曼人的野蠻行徑。花了浩大工程建造的絞架豎立在通往郭興尼崔的城郊大路上,上面挂滿了被絞死者的尸体,其中有一個是女人的尸体。望樓上和城堡上都飄揚著一面旗子,白底上畫著一只血手。這群旅人在“康姆透”家里沒有找到“康姆透”,因為他帶領著從四鄰招募來的貴族組成的守備隊開往瑪爾堡去了。這消息是瑪茨科從一個瞎眼的老十字軍騎士那里打听到的,這人以前是勃洛特涅茨的“康姆透”,后來歸附了這個地方和這個城堡。他是他家里碩果僅存的一個人。當地的牧師讀了里赫頓斯坦寫給“康姆透”的信之后,就把瑪茨科當作他的客人款待;他很熟悉波蘭話,因而就同他暢談起來。在他們的談話過程中,瑪茨科得知“康姆透”已經在六個禮拜以前到瑪爾堡去了,那邊認為他是一個有經驗的騎士,特地召他去商議戰爭大計。到了那里,他也容易知道首都的情形。瑪茨科向他問起那個年輕波蘭騎士時,老十字軍騎士說他听到過這么一個人,那青年一開始就得到了贊美,因為盡管他外表年輕,卻已經是一個束腰帶的騎士了。后來他在一次比武中獲得成功:大團長按照慣例,在動身去指揮戰爭之前,下令為外國騎士舉行了一次比武,是這青年騎士獲得了优胜。他甚至記起那個剛毅、高尚而又暴虐的大團長的兄弟烏爾里西·封·榮京根,非常喜歡這位年輕的騎士,給予他特別的庇護,發給他“保護證書”,此后這年輕騎士顯然動身向東方去了。瑪茨科听到這個消息,喜出望外,因為他毫不怀疑地認為這年輕騎士就是茲皮希科。現在用不著到瑪爾堡去了,因為雖然大團長和留在瑪爾堡的騎士團的其他官員和騎士們可能提供更确切的消息,但他們反正說不出茲皮希科究竟在什么地方。另一方面,瑪茨科本人完全知道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茲皮希科:不難推想,他這時候准是在息特諾附近一帶;要不就是他在那里找不著達奴莎,因而赶到遙遠的東方城堡和省會所在地去找她了。
  1作者注:絞架的遺跡一直保存到一八一八年。
  為了抓緊時間,他們也立即向東方和息特諾前進。一路暢行無阻,城市和鄉村都有公路相通;十字軍騎士,或者不如說是城市的商人們,都把公路保養得很好,這些公路像勤儉而奮發有為的卡齊密斯國王治下的波蘭道路一樣平坦。天气非常好,夜空清澈,白天晴朗,中午時分吹來一陣干燥和暖的煦風,清新的空气沁透了心胸。麥田里一片翠綠,草原上百花盛開,松林散發出一股松香气息。他們打里茲巴克經過杰爾陀瓦,到涅茲鮑士,一路上連一絲儿云彩都沒有看到。只是到了涅茲鮑士,夜里卻遇到春季第一場暴風雨,幸而雨下得不久,一到早晨,雨過天晴,地平線上給金黃的玫瑰色映得一片燦爛,极目望去,地面有如舖了一張鑲嵌了寶石的毯子。仿佛整個大地因為生活丰裕而歡欣雀躍,向著天空報以微笑。
  他們就在這樣一個愉快的早晨,從涅茲鮑士奔向息特諾。這儿离開瑪佐夫舍邊境不遠了。要接回斯比荷夫去也很容易。瑪茨科一時間真想回到那邊去,可是全盤考慮過以后,卻更想赶緊奔向十字軍騎士的可怕巢穴,他非常擔心茲皮希科會在那巢穴里遭難。于是他雇了一個向導,吩咐他把他們直接領到息特諾去;其實用不著向導,因為從涅茲鮑士起,道路筆直,還有白色的路牌。
  向導走在前頭,相隔几十步路。瑪茨科和雅金卡騎馬跟在后面;再后面便是捷克人和安奴爾卡,最后面是武裝仆從簇擁著的馬車。這真是個优美的早晨。玫瑰色的紅霞還沒有從地平線上消失,可是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把草和樹葉上的露珠變成了乳白色的玻璃。
  “到息特諾去你不怕么?”瑪茨科問。
  “我不怕,”雅金卡回答,“天主保佑我,因為我是一個孤儿。”
  “那邊根本沒有什么信義。最坏的狗東西是鄧維爾特,尤侖德把他同戈德菲列德一起打死了……捷克人這么告訴我的。次于鄧維爾特的是羅特吉愛,他也死在茲皮希科的斧頭下面,但那老頭是個殘暴的家伙,早已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了……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仁慈。可是我認為,如果達奴斯卡死了,那准是這家伙親手干掉的。他們還說她出了什么事。不過公爵夫人在普洛茨克說她逃過了大難。我們到息特諾正是同他去打交道……好在我們有里赫頓斯坦寫的一封信,看來他們這些狗東西怕他比怕大團長本人還厲害……他們說他有很大的威權,為人特別嚴峻,報复心也很重,絲毫都冒犯他不得……沒有這張通行證,我就不能這么太太平平到息特諾去……”
  “他叫什么名字?”
  “齊格菲里特·德·勞夫。”
  “愿天主保佑我們對付得了他。”
  “天主保佑!”
  瑪茨科笑了一下,然后說道:
  “公爵夫人在普洛茨克也告訴過我:‘您老是抱怨,老是抱怨,就像羊抱怨狼一樣,不過現在的情況是,有三只狼死了,因為無辜的羊把它們扼死了。’她說的是實話;确實如此。”
  “那末達奴斯卡和她的父親呢?”
  “我也把這話跟公爵夫人說過了。但我心里實在高興,因為要欺侮我們是不行的。我們早知道怎樣拿住斧頭柄,也知道用它來戰斗。至于達奴斯卡和尤侖德,真的,我想,捷克人也這么想,他們都已不在人間了,不過實際情形怎樣,可誰也說不出。我很為尤侖德難過,活著的時候他為他的女儿受了那么多痛苦,如果死了,他一定不會瞑目。”
  “只要旁人當我的面一提到這种事情,”雅金卡回答,“我總要想到爸爸,他也不在人間了。”
  于是她向天空抬起含著淚水的眼睛,瑪茨科點點頭說:
  “他同天主一起在永恒的极樂世界安息了。在我們整個王國中,沒有一個比他更好的人……”
  “哦,沒有一個比得上他的人,一個也沒有!”雅金卡歎息道。
  他們的談話被向導打斷了,這向導突然勒住了他的种馬,轉過身來,向著瑪茨科馳騁過來,并且用一种奇怪的、害怕的聲音喊道:
  “哦,天呀!您瞧,騎士爵爺;從山風上向我們走過來的那個人是誰啊?”
  “誰?在什么地方?”瑪茨科喊道。
  “您瞧!仿佛是個巨人似的。……”
  瑪茨科和雅金卡勒住了馬,向著向導所指的方向望去,他們确實看見了,半山腰里有一個比常人高大的形体。
  “說真的,倒是像個巨人。”瑪茨科喃喃地說。
  他眉頭一蹙,突然吐了一口唾沫,說道:
  “讓邪魔應在那條狗身上。”
  “您為什么念起咒來?”雅金卡問。
  “因為我記得,有一次也是在這樣美好的早晨,我和茲皮希科從蒂涅茨到克拉科夫去,路上也看見了這樣一個巨人。當時他們說這是華爾杰爾茲·弗達里。嗨!后來才弄清楚,原來是塔契夫的爵爺。而且一點好結局都沒有。讓邪魔應在這條狗身上吧。”
  “這個人可不是一個騎士,因為他并沒有騎著馬,”雅金卡說,一面張大眼睛望著。“我甚至還看出他沒有帶武器,只是左手拿著一根棒……”
  “他還在邊摸邊走呢,仿佛在黑夜里行走一樣。”
  “而且簡直看不出有什么移動;他一定是個瞎子?”
  “千真万确,他是個瞎子——瞎子!”
  他們策馬前進,不一會就來到了這個老人面前,他正在用棍子探著路,慢慢走下山。确實是個身体碩大的老人,而且當他們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們也覺得他是一個巨人。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瞎了。他沒有眼睛,只有兩個血紅的眼窩。他的右手沒有了;只縛著一捆破布。他的頭發雪白,披散在肩上,胡子一直垂到腰帶上。
  “他沒有吃的,也沒有同伴,連一條狗都沒有,自己摸著走,”雅金卡喊道。“天呀,我們不能不幫助他一下。我不知道他是否懂得我的話,讓我試著用波蘭話同他說說看。”
  于是她跳下了馬,走到乞丐跟前,一邊在她那吊在腰帶上的皮包中找錢。
  乞丐一听到嘈雜的人聲和馬蹄聲,就像一般瞎子那樣把棒向前一伸,抬起頭來。
  “贊美耶穌基督,”姑娘說。“老公公,您懂不懂天主教的規矩?”
  可是老人一听到她那好听的、年輕的聲音,就渾身發抖;臉上浮起一陣奇怪的紅暈,仿佛是出于柔情似的;他的眉毛蓋住了空空的眼窩,突然扔掉了棒,跪在雅金卡面前,伸開了兩臂。
  “起來!我一定幫助您。您怎么啦?”雅金卡惊异地問。
  但是老人沒有回答,只是兩滴眼淚從臉上滾下來,呻吟道:
  “啊!——啊!——啊!……”
  “為了天主的愛——您不會說說話么?”
  “啊!——啊!——啊!……”
  他舉起左手,先畫了個十字,然后用左手指著他的嘴。
  雅金卡不懂這意思,她望著瑪茨科,瑪茨科說:
  “他好像是表示他的舌頭給人家割掉了。”
  “他們把您的舌頭割掉了么?”姑娘問道。
  “啊!啊!啊!啊!”老人喊了好几聲,不住點著頭。
  接著他用手指指著兩只眼睛;又用左手向殘廢的右臂一划,表示右手讓人家斫掉了。
  現在雅金卡和瑪茨科兩個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誰把您弄成這樣的?”雅金卡問道。
  老人又在空中一再畫著十字。
  “十字軍騎士團。”瑪茨科喊道。
  老人好像表示肯定似的,又把頭搭拉在胸口上。
  靜默了一會儿。瑪茨科和雅金卡彼此吃惊地相互望了一下,因為現在擺在他們面前的就是活的證据,表明了十字軍騎士的殘酷,可是誰也沒有辦法去懲罰那些自稱為‘叫十字軍騎士”的騎士。
  “正義在哪里!”瑪茨科最后說。“他們這樣狠心地懲罰了他,天主才知道是否應該如此。我要是知道他是哪里人,我一定領他回去,因為他大概是這鄰近一帶的人。他懂得我們的話,這里一般人都同瑪佐夫舍人一佯。”
  “您懂得我們說的話么?”雅金卡問。
  老人肯定地點了點頭。
  “您是這一帶的人么?”
  不!老人搖搖頭。
  “那末,也許您是從瑪佐夫舍來的吧?”
  是的!他點點頭。
  “是雅奴希公爵的屬下么?”
  是的!
  “可是您到十字軍騎士里頭干什么呢?”
  老人不能回答了,但是臉上露出一种非常痛苦的神態,弄得雅金卡由于同情他而心房劇烈地跳動起來。即使不易動情的瑪茨科也說道:
  “我相信准是那些條頓狗崽子害苦了他。也許他是無辜的。”
  雅金卡摸了些零錢放在這老人手中。
  “听著,”她說,“我們不會拋棄您的。同我們一起到瑪佐夫舍去吧,我們要在每個村子里打听您是不是那個村子的人。也許我們會找得到。起來吧,我們又不是圣徒。”
  可是老人卻沒站起來,不,他甚至把頭俯得更低,拼命抱住她的一雙腳,好像要求她保護和向她表示感激似的。然而,他臉上還是教人看出一种惊奇的甚至是失望的神情。也許他從她的聲音中听出了他是跪在一位年輕女子面前;可是他的手卻無意中摸到了騎士和扈從們慣常穿的牛皮長統靴。
  她說道:
  “准定這樣;我們的馬車立刻就可以來到,您就可以休息休息,吃些東西。不過現在我們不是馬上帶您到瑪佐夫舍去,我們得先到息特諾去。”
  老人一听到這話,頓時一躍而起,滿臉顯出惊恐。他張開雙臂,仿佛要攔住他們的去路;喉嚨里直發出奇怪的、絕望的咕咕聲,叫人听來既恐怖又難受。
  “您怎么啦?”雅金卡非常吃惊地喊道。
  這時候捷克人已經同安奴爾卡赶到了,他向這老人目不轉睛地注視了一陣之后,臉容一變,突然轉向瑪茨科,聲音奇特地說:
  “看在天主分上,請允許我,爵爺,同他說几句話,因為您不知道他是誰。”
  說完以后,他來不及等待許可,就向這老人沖了過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問他道:
  “您是從息特諾來的么?”
  這老人好像被他的說話聲音嚇了一跳,先強自鎮定下來,肯定地點了點頭。
  “您不是到那里去找您的女儿么?……”
  唯一的回答是一聲沉重的呻吟。
  哈拉伐的臉蒼白了,他緊瞪著這老人的臉龐望了一會儿,然后他緩慢而又從容地說道:
  “那末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侖德囉。”
  “尤侖德!”瑪茨科叫道。
  可是尤侖德就在這時激動得昏過去了。漫長的苦刑,挨饑受餓,路途困頓,完全把他搞垮了。他离開地牢已經有十天了,一路全靠一根棒摸索著走過來,摸錯了再摸,饑餓,疲乏,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又無法問路;白天里向著溫暖的陽光走,夜里就在路邊的溝里過夜。有時他經過一個村庄,或者小村落,或者偶然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人,他只能用他的一只手和叫喊聲來乞討,可是難得碰上一個人肯同情他,幫助他,因為人們按例都把他當作一個受法律和正義所懲罰的罪犯。兩天來,他就靠樹皮和樹葉度日;他簡直已經放棄了到達瑪佐夫舍的一切希望,不料突然間遇到他本國人這些同情的聲音和善良的心意;其中有一個還使他想起自己的女儿的動听的聲音來;到最后人家提起他自己的名字,他就大為激動了,再也不能自持了;他的心碎了。許多念頭都在他腦子里翻騰;要不是這捷克人強壯的雙臂扶住了他,他一定會仆倒在路上的塵埃里。
  瑪茨科連忙下了馬,和捷克人一起扶住了他,把他抬上馬車,放在柔軟的干草堆上。雅金卡和安奴爾卡看護著他。雅金卡看到他自己不能把酒杯湊到嘴上,就為他拿杯子。喝過酒后,尤侖德立刻就睡著了,睡到第三天才醒過來。
  這時候他們坐下來商議了。
  “閒話少說,”雅金卡說,“我們現在不要到息特諾去,而是要到斯比荷夫去了,我們要盡一切辦法把尤侖德安全地送到他自己人身邊。”
  “瞧,你下了命令,可是怎么能辦得到,”瑪茨科回答。“不錯,我們必須把他送到斯比荷夫去,可是我們不必大家都陪他去,一輛馬車盡夠送到那里了。”
  “我不是下命令,我只是這么想,因為到了那里,我們也許可以向他探听出許多關于茲皮希科和達奴莎的消息來。”
  “可你怎么能從一個沒有舌頭的人那里探听到消息呢?”
  “盡管他沒有舌頭,消息還是可以從他身上得到的。您沒有看到即使他不說話,我們也已經從他那里得到了所有的必要消息了么?等我們習慣了他的手勢以后,那我們就容易得多了!比如說,不妨問他茲皮希科是否已經從瑪爾堡回到了恩特諾。那么您就可以看到他或者是點頭肯定,或者是搖頭。”
  “這倒是真的,”捷克人喊道。
  “這我也不反對,”瑪茨科說。“我也想到過這點,不過我一向是慣于先想后談。”
  他吩咐這一行人回到瑪佐夫舍邊界去。一路上,雅金卡時時到尤侖德睡著的那輛馬車上去看看,唯恐他會死去。
  “我認不出他來了,”瑪茨科說,“不過這也沒有什么奇怪,他本來像一頭野牛那樣強壯!瑪朱爾人都說,能夠同查維夏較量的人只有他一個,可現在他只剩下一副骨頭了。”
  “五花八門的事我們也听得多了,”捷克人說,“但是如果有人告訴你,天主教徒用這种行動來對付一個束腰帶的騎士,而這個騎士的保護神也是圣杰西,我看誰都不會相信的。”
  “愿天主許可,讓茲皮希科好歹總要替他報一報仇。看看吧,這些十字軍騎士和我們是多么不同。不錯,那四個條頓狗東西已經死了三個,但他們是在戰斗中死的,沒有一個是在俘虜后被割掉舌頭或是挖掉眼睛的。”
  “天主將懲罰他們,”雅金卡說。
  瑪茨科轉向捷克人說:
  “你怎么認出他來的?”
  “雖然我和他分別的時間比您短,我也不是一下子就認出他來的,但是我意看就愈覺得熟悉……要知道我上次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沒有胡子,也沒有白發;那時候他還是一個非常身強力壯的爵爺。我怎么能從這樣的一個老人身上認出他來呢?后來小姐說起我們要到息特諾去,他听了就哼叫起來,我這才頓時明白了。”
  瑪茨科正在思量著,忽然說道:
  “到了斯比荷夫,就必須把他送到公爵那里去,公爵知道了十字軍騎士殘害這樣的大人物,不會白白饒過他們的。”
  “他們會為自己辯護。他們用奸計拐走了他的孩子,還要為自己辯白哩。他們會說,這位斯比荷夫的爵爺是在戰斗中失去舌頭、眼睛和手的。”
  “你說得對,”瑪茨科說。“他們從前還劫走過公爵本人。目前他不能同他們戰斗,因為他敵不過他們;也許我們國王會幫助他。人們老是在談論大戰,但目前連一場小仗都沒有打起來。”
  “但是同威托特公爵在打仗啊。”
  “感謝天主,至少他認為他們都是無足輕重的。嗨!威托特公爵才是個公爵!他的机智沒有人比得上。他比全部十字軍騎士加在一起還要來得机智。那些狗東西曾經把他遇到了絕境,劍架在他頭上,眼看就要完蛋,但是他像一條蛇似的,從他們手中溜掉了,并且咬了他們……當他打你的時候,你得當心,但當他和你友善的時候,你就更要特別小心。”
  “他對待每個人都這樣么?”
  “他只是對待十字軍騎士才這樣,對別人卻是一個又和善又慷慨的公爵。”
  瑪茨科听了這話就沉思起來,仿佛在努力回想威托特公爵似的。
  “他同這里的這位公爵就完全兩樣了,”他突然說。“茲皮希科早該投奔到他那里去,因為在他的指揮之下,通過他的作用,打起十字軍騎士來可以獲得巨大成就。”
  他接著說道:
  “說不定我們兩人都會投到他那里去的。那時候也許我們就能夠痛痛快快地向這些狗東西報仇啦。”
  然后他們又講到尤侖德,講到他的不幸和十字軍騎士對他的駭人听聞的摧殘。十字軍騎士先是平白無故地殺害了他的愛妻,后來又以怨報怨,劫走了他的女儿,接下來又這樣殘酷地弄得他斷肢殘臂,連韃靼人都想不出更殘暴的酷刑。瑪茨科和捷克人都咬牙切齒地想,即使他們釋放他,也是居心惡毒,為的是趁机在他身上施以更大的酷刑,使這個老騎士的心愿無從實現:尤侖德极可能揚言過,一旦獲得釋放,非得采取适當步驟要求審問,弄明白整個事件的真相,然后要十字軍騎士加倍賠償不可。
  在到斯比荷夫去的路上,他們就這樣談著和想著來消磨時間。晴朗無云的白天過后,又是星光燦爛的、宁靜的夜晚;因此他們也不打尖宿夜,只是停下來喂了三次馬。經過邊界的時候,天還很黑;第二天早晨,雇來的向導才引導他們進入了斯比荷夫境內。
  托里瑪顯然把那里的一切都管理得絲毫不苟,因為他們一進入斯比荷夫的森林,就有兩個武裝人員迎著他們走過來了。這兩個人看到來人并不是士兵,只是一隊普通人,不但沒有查問就放他們過去了,而且走在前面給他們引路。不熟悉壕溝和沼澤的人是無法通過這條路的。
  他們來到了城堡,托里瑪和卡列勃神甫便出來接待客人。爵爺已經到了,而且是由虔誠的人送回來的,這一個消息像閃電似的馬上在守軍之間傳開了。但他們一看見他受到十字軍騎士這么殘忍的毒手,不禁大為憤怒,暴跳如雷;這時候要是還有十字軍騎士囚禁在斯比荷夫的牢獄中的話,誰都沒有力量可以使他們免于慘死。
  扈從們想立即上馬到邊界去俘虜几個日耳曼人來,斫下他們的腦袋,扔在主人腳下。但瑪茨科制止住了他們,因為他知道日耳曼人都住在城市和城堡里,而邊界上的一些鄉村同胞不過是被迫生活在外國侵略力量的壓迫下而已。尤侖德早已給放在一張熊皮上,抬到他自己的房間里,安置在床上了。無論是這一片嘈雜的鬧嚷聲,或是井架上吱吱嘎嘎的打水聲,都不能把他吵醒。卡列勃神甫是尤侖德的知心朋友;他們彼此像親兄弟一樣相愛;這時候他正待在尤侖德身邊,祈求救世主讓不幸的尤侖德恢复眼睛、舌頭和手。
  疲乏的旅人們也都上床去了。瑪茨科在中午時分醒來,就吩咐人去把托里瑪找來。
  他從捷克人那里知道,尤侖德在動身以前吩咐過他所有的仆人要服從他們的少主人茲皮希科,并且囑咐過神甫把斯比荷夫遺贈給他。因此瑪茨科就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對這老頭儿說:
  “我是你們少主人的叔父,在他沒有回來的時候,這里就由我管。”
  托里瑪垂下了他的白發蒼蒼的頭,施了一禮。他的頭有點像狼,把手捂住耳朵問道:
  “那末,您,閣下,就是波格丹涅茨的那位高貴騎士么?”
  “是的!”瑪茨科回答。”‘你怎么知道?”
  “因為少主人茲皮希科在這里盼您來,他還問起過您。”
  瑪茨科听了這話,就跳起身來,忘了自己的尊嚴,喊道:
  “什么,茲皮希科在斯比荷夫?”
  “是的,他到過這里,仁慈的爵爺;他是兩天前才走的。”。
  “為了天主的愛!他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他從瑪爾堡來,路過息特諾。他沒有說他到哪里去。”
  “他沒有說么,噯?”
  “也許他告訴過卡列勃神甫。”
  “嗨!偉大的天主,那末我們在路上錯過了,”他說,一面雙手拍著大腿。
  但托里瑪又用手捂住另一只耳朵問道:
  “您說什么,爵爺?”
  “卡列勃神甫在哪里?”
  “他在老爵爺床邊。”
  “請神甫到這里來,且慢……還是我自己去看他吧。”
  “我去請他,”托里瑪說著就走。但他還沒有把神甫帶來,雅金卡進來了。
  “來來來!”瑪茨科說。“你知道這消息么?茲皮希科兩天前還在這里呢。”
  她剎那間變了臉色,几乎站不住腳了。
  “他來過,走了么?”她問道,心跳得很快。“到哪里去了?”
  “才走兩天,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許神甫知道。”
  “我們必須去追他,”她毅然地說。
  一會儿卡列勃神甫進來了。他以為瑪茨科要打听尤侖德的情況,所以不等問就說:
  “他還睡著呢。”
  “我听說茲皮希科到過這里?”瑪茨科高聲說道。
  “他來過,但他在兩天前走了。”
  “到哪里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去尋找……他到時母德邊界上去了,那里現在有戰爭。”
  “為了天主的愛,神甫,把您所知道的有關他的情況,告訴我們吧!”
  “我只知道他親自告訴我的一些事。他到過瑪爾堡。在那里取得了大團長的兄弟的保護。大團長的兄弟是十字軍騎士中首屈一指的騎士。按照他的命令,茲皮希科可以到所有的城堡里尋找。”
  “去找尤侖德和達奴斯卡么?”
  “是的;但他不是去找尤侖德,因為別人告訴他說,尤侖德已經死了。”
  “請您給我們從頭說一說吧。”
  “馬上就說,但讓我先喘口气,定定心,因為我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
  “這怎么說?”
  “是從那個騎馬也不能到達、只有通過禱告才能到達的世界來的……我剛剛跪在主耶穌的腳下,祈求他怜憫尤侖德。”
  “您這是祈求奇跡。您有這种力量么?”瑪茨科非常好奇地問。
  “我什么力量也沒有,但救世主有這种力量,只要他愿意他就能使尤侖德恢复眼睛、舌頭和手……”
  “只要他愿意這么做,當然就能辦到,”瑪茨科回答。“但是您懇求的是件辦不到的事。”
  卡列勃神甫沒有回答,可能因為他沒有听見;他的眼睛依舊閉著,仿佛失了神似的,其實是在默念禱告文。
  然后他用雙手遮住眼睛,沉默了一會儿。最后才抖擻了一下身子,擦擦眼睛,說道:
  “現在,請您問吧。”
  “茲皮希科是怎樣博得沙姆平斯克的執政官的好感的?”
  “他已經不是沙姆平斯克的執政官了。
  “那沒有關系……您懂得我問的意思;把您所知道的都講給我听吧。”
  “他在比武場上取得了烏爾里西的好感。那時候瑪爾堡有許多騎士來作客,大團長下令舉行公開比武。烏爾里西喜歡到比武場上戰斗,他也同茲皮希科交了手。烏爾里西的馬鞍帶斷了,茲皮希科本來可以很容易地趁机把他從馬上打下來,可是茲皮希科卻放下矛來,還扶了他一下。”
  “嗨!你看看!他真是好樣的!”瑪茨科喊道,一面轉向雅金卡。“所以烏爾里西才這樣喜歡他么?”
  “所以他才這樣喜歡茲皮希科。他就此不肯用銳利的武器、也不肯用鈍頭的矛同茲皮希科比武,并且喜愛上他了。茲皮希科把他的苦楚講給他听,烏爾里西由于要保持騎士的榮譽,听了大為震怒。他領茲皮希科去見他的哥哥大團長,去提出控訴。愿天主為這件事跡賜他好報,因為十字軍騎士里面主持正義的人實在不多。茲皮希科也告訴我說,由于德·勞許的地位和財富在那邊很受尊敬,也給他幫了許多忙,并且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為茲皮希科作了證。”
  “作證的結果如何?”
  “結果是大團長下了一道极嚴厲的命令給恩特諾的‘康姆透’,要他立刻把囚禁在息特諾的所有俘虜和犯人,包括尤侖德在內,都送到瑪爾堡來。提起尤侖德,這‘康姆透’回信說,他已經受傷身死,埋在教堂的院子里。他把其余的犯人都送了來,連一個擠牛奶的姑娘也送了去,可是我們的達奴莎卻不在里頭。”
  “我听得那個騎士侍從哈拉伐說,”瑪茨科說,“被茲皮希科打死的那個羅特吉愛在雅奴希公爵的朝廷上也提到過一個什么擠奶姑娘。他說是他們搭救了一個姑娘,把她當作尤侖德的女儿。公爵夫人問道:‘既然他們認得并且看見過真正的達奴莎,怎么會把一個傻姑娘錯當作達奴莎呢?’他就答道,‘您說得對,但我們認為是魔鬼把她變了形。’”
  “‘康姆透’寫信給大團長也這樣說,說這姑娘是他們從強盜手里救出來的,不是抓來的俘虜,不過是由他們照看著,說那些強盜發誓說她是尤侖德的女儿,是魔鬼把她變了形。”
  “大團長相信這話么?”
  “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但是烏爾里西很冒火,竭力慫恿他的哥哥派一個騎士團的高級官員同茲皮希科一起到息特諾去看看,這事情照辦了。他們到了息特諾,沒有找到老‘康姆透’,因為他已經動身到東方要塞去抵抗威托特,去參加戰爭了;只找到‘康姆透’的一個下手,這長官就命令他打開所有的監獄和地牢。他們找了又找,什么也沒有找到。他們甚至拘押了几個人進行訊問。其中有一個人告訴茲皮希科說,從神甫那里能得到很多消息,因為神甫懂得那個啞巴劊子手的手勢。但這老‘康姆透’已經把那個劊子手隨身帶走了,神甫又到哥尼斯堡去參加一個宗教集會去了……神甫們常常聚會,向教皇控訴十字軍騎士團,因為貧窮的神甫們也都受到他們的壓迫……”
  “我奇怪的是,他們怎么竟然沒有找到尤侖德,”瑪茨科說。
  “顯然是那個老‘康姆透’先把他放走了。這比斫掉他的頭更加惡毒。他們想使他在去世以前承受他作為一個騎士所難以忍受的、無以复加的痛苦。——又瞎又啞,而且沒有右手。——天啊!……讓他既找不到家,也摸不著路,連一片面包也討不到……他們以為他會餓死在篱笆下面,或者淹死在溝里……他們留給他什么呢!什么也沒有,只有回憶,回憶他受過的种种苦難。這就等于刑上加刑……他也許會坐在教堂附近什么地方,或者坐在路旁,茲皮希科經過的時候卻認不出他來。也許他甚至听了茲皮希科的聲音,只是無法招呼他……嗨!……我真禁不住要哭了!……總算天主創造出了一個奇跡,使您遇著了他,所以我以為天主E會作出更多的奇跡,雖然這個祈禱是出之于我這有罪的雙唇。”
  “茲皮希科還說了些什么?他打算到哪里去?”瑪茨科問。
  “他說:‘我知道達奴莎原來在息特諾,但他們也許后來把她帶走了或者把她餓死了。這是德·勞夫老頭干的,我向天主發誓,我不把他弄到手決不罷休。’”
  “茲皮希科這么說了么?那末他一定是到東方去了,但現在那里有戰爭。”
  “他知道有戰爭,所以他才到威托特公爵那里去了。他也說過,他E著威托特公爵准能比跟著國王更快地打擊十字軍騎士。”
  “啊,他這就去投奔威托特公爵了!”瑪茨科喊道。
  他轉向雅金卡說:
  “我不是這樣告訴過你么?千真万确,我早說過:‘我們也都得去投‘威托特’。……”
  “茲皮希科希望,”卡列勃神甫說,“威托特公爵會打進普魯士,拿下一些城堡。”
  “只要給他時間,他是一定會去的,”瑪茨科回答。“贊美天主,我們至少知道可以上什么地方去找茲皮希科了。”
  “我們必須立刻赶去,”雅金卡說。
  “住口!”瑪茨科說。“做侍從的是不應該硬給人家出主意的。”
  他瞪著她,仿佛提醒她說,她是個侍從;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就不做聲了。
  瑪茨科想了一會儿,說道:
  “現在我們准找得著茲皮希科了,因為他不是無目的地游蕩;他一:在威托特公爵那邊。但最好弄弄清楚,他除了發誓要弄到十字軍騎士的腦袋之外,是否還要在這世界上尋找別的什么呢。”
  “那怎么說得定呢?”卡列勃神甫說道。
  “如果我們知道息特諾的神甫已經開完宗教會議回來了,我倒想去看看他。”瑪茨科說。“我有里赫頓斯坦致息特諾官方的信,可以毫不擔心他到息特諾去。”
  “那并不是什么宗教會議,而是一次宗教聚會,”卡列勃神甫口答,“神甫應該早就回來了。”
  “很好。一切事都由我來承擔。我只要帶上哈拉伐和兩個仆人,几匹好馬,就走。”
  “然后我們去找茲皮希科么?”雅金卡問。
  “然后去找茲皮希科,”瑪茨科回答。“但你必須在這里等我回來。我想,我在那里頂多也不過耽擱三四天。我已經習慣于蚊子和勞頓了。因此我要請您,卡列勃神甫,給我一封致息特諾神甫的信。如果我拿出您的信來,他將毫不猶豫地相信我,因為教土跟教士總是非常信任的。”
  人們都說那個神甫很好,”卡列勃神甫說,“如果有人知道這件事的真相的話,那就是他了。”
  卡列勃神甫當晚備了一封信。早晨日出以前,老瑪茨科就离開斯比荷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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