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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清晨5時30分,新來的見習住院醫生們登記報到上班。醫院職員站在一旁指引他們分赴各自的部門崗位。即使在這么早的時候,嘈雜喧鬧聲也開始響起來了。
  整夜里,不斷有病人到來,有救護車拉來的,有警車送來的,也有自己步行而來的。醫院里的工作人員稱他們是“浮物”与“拋貨”——涌進急救室里的漂浮的殘骸和被拋棄的貨物:或傷筋動骨、血流不止;或是槍戰、匕首与交通事故的受害人,肉体与精神都深遭創痛;或是無家可歸;或是沒人接受的多余之人。就像是每座大城市地下陰暗的下水道中流過的彼伏此起的人類污水。
  環境中彌漫著一种有組織的雜亂感,狂亂的活動,刺耳的聲音,間或一陣陣突如其來的哭喊,這一切都需要立即得到關怀照料。
  這些新來的見習住院醫生們自我保護性地站在一起,努力适應著他們的新環境,傾听著他們四周發出的令人難解的聲音。
  佩姬、凱特和霍尼正在走廊里等待著,這時一名高級住院醫生走近他們。“請問你們中間哪位是塔夫特大夫?”
  霍尼抬起頭說:“是我。”
  這位住院醫生笑著伸出手。“見到你很榮幸。有人派我來找你。我們部門的頭頭說,你是我們醫院見到的在醫學院學習成績最高的。我們很高興你能到這儿來。”
  霍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謝你。”
  凱特和佩姬吃惊地看著霍尼。我猜不到她會這么有才華,佩姬心想。
  “你打算去內科,塔夫特大夫?”
  “是的。”
  這位高級住院醫生轉向凱特。“是亨特醫生嗎?”
  “是的。”
  “你的興趣在神經外科嗎?”
  “是的。”
  他查看著手里的名單。“你將分派到劉易斯大夫手下。”
  住院醫生打量著佩姬。“泰勒大夫?”
  “是的。”
  “你將去心髒外科?”
  “對的。”
  “好。我們將派你和亨特大夫參加外科查房。你可以去向護士長辦公室報到。護士長是瑪格麗特·斯本塞。順著門廳過去就是。”
  “謝謝你。”
  佩姬向其他兩位看了一眼,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這就走了!希望我們都交好運!”
  護士長瑪格麗特·斯本塞不像是個女人,倒像是一艘戰艦。她塊頭粗壯敦實,一副嚴厲的樣子,態度十分蠻橫。佩姬走過來時,她正在護士工作台后面忙著。
  “對不起,請問……”
  斯本塞護士抬起頭。“什么事?”
  “有人要我到這儿來報到。我是泰勒醫生。”
  斯本塞護士查看一張單子。“稍等片刻。”她走進一扇門,一會儿工夫又回來,手里拿著几件消毒衣和白大褂。
  “這些給你。消毒衣是在手術室和查房時穿的。查房時你要在消毒衣仆套上白罩褂。”
  “謝謝。”
  “噢。還有。”她伸手到台子下邊取出一塊金屬標牌交給佩姬,標牌上寫著“佩姬·泰勒,醫學博士”。“這是你的名牌,大夫。”
  佩姬手里抓著名牌,對它看了好長時間。佩姬·泰勒,醫學博士。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授予了榮譽獎章。這么多年的艱苦努力和學習都用這簡短的几個字概括了。佩姬·泰勒,醫學博士。
  斯本塞護士正在觀察著她。“你還好嗎?”
  “我很好。”佩姬笑著說。“我很好,謝謝你。我在哪儿……?”
  “醫生的更衣室在過道的左邊。你一會儿就要去查房,所以你要把衣服換上。”
  “謝謝你。”
  佩姬沿著走廊往前走,對周圍發生的大量的活動感到惊訝。走廊里滿是醫生、護士、技術人員和病人,匆匆奔向各种不同的目的地。公用有線系統不斷呼叫,更增加了喧囂聲。
  “基南醫生……3號手術室……基南醫生……3號手術室。”
  “托爾伯特大夫……1號搶救室。立刻去……托爾伯特醫生……1號搶救室。立刻去。”
  “恩格爾醫生……212病房……恩格爾醫生……212病房。”
  佩姬走近一扇寫著醫生更衣室的門,然后打開。里邊有十几個衣服正脫到不同程度的男醫生。其中有兩個脫得赤條條的。門一打開的時候,他們都轉過身來盯著佩姬。
  “噢!我……實在抱歉,”佩姬咕噥一句,赶緊關上門。她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走廊里再往前几英尺,她看見有一扇門上寫著護士更衣問。佩姬走過去把門開開。里面有几個護士正在換上護士工作服。
  其中一名護士抬起頭:“喂,你是新來的護士嗎?”
  “不,”佩姬嚴正地說。“我不是的。”她把門關上,然后又走回到醫生更衣室。她在門外站了一會儿,狠狠吸口气,然后走進去。里面的談話一下子停了下來。
  其中一位醫生說:“對不起,小姐,這間屋子是醫生用的。”
  “我是醫生。”佩姬說。
  他們轉過身去面面相覷。“噢?不過,嗯……歡迎。”
  “謝謝你們。”她遲疑片刻,然后走到一個空衣箱前。人們看著她把醫院的工作服放進衣箱。她朝男人們那邊望了一會儿,然后開始慢慢地解開上衣的扣子。
  醫生們都傻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有一位開腔道:“也許我們應該——嗯——讓這位小婦人單獨呆著,先生們。”
  小婦人!“謝謝你們。”佩姬說道。她就站在那儿等著,醫生們換好衣服离開了房問。我難道以后每天都得經過這么一場嗎?她不知道。
  醫院查房時有一种永不變動的傳統形式。主治醫生總是走在前邊,后頭跟的是高級住院醫生,然后是見習住院醫生,殿后的是一、兩位醫學院學生。給佩姬分派的主治醫生是威廉·拉德納大夫。佩姬和其他5名見習住院醫生在門廳里集合,等著与他會面。
  小組里有一位華人醫生。他向佩姬伸出手。“湯姆·張,”他說。“我想你和我一樣緊張吧。”
  佩姬立刻就喜歡上他了。
  一個男人朝他們走過來。“早晨好,”他說道。“我是拉德納醫生。”他說話聲音柔和,藍色眼睛里閃著火花。每位見習住院醫生做了自我介紹。
  “這是你們第一天查房。我要求你們仔細注意你們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但是同時,重要的是要表現得放松。”
  佩姬腦子里記下了。仔細注意,但要表現得放松。
  “如果病人見到你神情緊張的話,他們自己也會緊張起來。他們也許就會以為他們將死于你不愿告訴他們的某种疾病。”
  不要讓病人緊張。
  “記住,從現在起,你們將對別人的生命承擔起責任來。”
  現在就對別人的生命負責。噢,我的上帝啊!
  拉德納大夫越往下說,佩姬就變得越緊張,等他說完了,佩姬的自信心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對此還沒做好准備!她心里在想。我不知道我現在在干什么。是誰說的我能當名醫生?要是弄出人命來,我該怎么辦啊?
  拉德納醫生繼續說道,“我希望看到你們給每個病人做的詳細記錄——化驗結果、血液、電解液,每一樣東西都要,清楚了嗎?”
  然后是大家齊聲低低的回答,“是的,大夫。”
  “這儿每次總有三四十個病人動手術。你們的職責就是設法保證為他們把一切都組織妥當。我們現在開始上午的查房。下午我們還要再同樣查一次。”
  醫學院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輕松容易。佩姬回想著她在那儿呆過的4年時光。統共150名學生中只有15個是女生。她永遠忘不了第一天上人体解剖課的情形。學生們走進一間舖著白色瓷磚的大房間,里面排列著20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蓋著一張黃色的被單。每張桌子旁邊站著5名學生。
  教授發話道,“好吧,請把被單掀開。”就在那儿,映入眼帘的是佩姬見到的第一具供解剖用的尸体。她原來還擔心自己會暈過去或者嘔吐出來,而此刻她卻感到异乎尋常的冷靜。尸体經過防腐處理,所以看上去讓人覺得他与真人之間的距离不過一步之遙而已。
  剛開始的時候,學生們在解剖實驗室里默不作聲,而且頗有敬畏之意。但是讓佩姬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不出一個星期,他們就能一邊用刀切著割著挖著,一邊啃三明治,并且嘴里還開著粗俗的玩笑。這是一种自我保護的形式,一种對他們自己的必死性的抗爭吧。他們給這些尸首起名字,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對待這些尸首。佩姬強迫自己也像其他學生一樣不在意地行事,但是覺得很難。她看著她正在解剖的尸体,心里就想:躺在這儿的這個男人有自己的家和家人。他每天去辦公室上班,每年他都和自己的妻儿外出度假一次。他也許喜歡体育,愛看電影和話劇,他笑,他哭,他看著自己的孩子在長大,分享他們的歡樂,分擔他們的哀痛,他曾有過巨大而美妙的夢想。我希望他一切都夢已成真。一陣既苦又甜的悲傷籠罩著她,因為逝者已去,而她還活著。
  后來,即使對佩姬而言,解剖也變成了一种例行公事。打開胸膛,檢查肋骨,肺、心包、靜脈、動脈,還有神經。
  在醫學院的頭兩年里,大量時間都花在學生們稱為器官背誦的長長的單子上。首先是顱神經、嗅覺神經、視神經、眼球運動神經、滑車与三叉神經、展神經、面部神經、听神經、吞咽神經、迷走神經、脊柱神經、還有舌下神經。
  醫學院的后兩年更有意思些,課程中有內科學、外科學、儿科學和產科學,還要在當地的醫院里實習。我記得那時……佩姬正在想著。
  “泰勒大夫……”高級住院醫生正盯著她看。
  佩姬一惊,然后還過神來。別人都已經走到過道中間一半的地方了。
  “來啦,”她急急地應道。
  查房的第一站是一間長方形的大病房。房內順牆排著兩列床位,每張床邊有一個小床頭柜。佩姬原來以為床与床之間會用小帘幕隔開,可是這里沒有任何要隱瞞他人的東西。
  第一位病人是個上了年紀的淺膚色的男人。他睡得很香,但呼吸吃力。拉德納大夫走到床腳,看了看挂在那儿的病情記錄表,然后走到病人身旁,輕輕地碰碰他的肩膀。“波特先生?”
  病人睜開眼睛。“嗯?”
  “早上好。我是拉德納醫生。我正在查看你的情況。你昨晚睡得好嗎?”
  “挺好的。”
  “有沒有那儿疼啊?”
  “是的,我胸部疼。”
  “讓我看看。”
  他檢查完畢后對病人說,“你的情況很好。我叫護士給你一點藥止疼。”
  “謝謝,大夫。”
  “我們今天下午還要過來看你。”
  他們离開這張床。拉德納大夫轉身對見習住院醫生們說,“記住,永遠只問病人那些只需回答是或不是的問題,這樣病人就不會感到累。要消除病人的疑慮,使他們确信自己的病情正在好轉。我要求你們研究他的病情記錄表,并且做好筆記。我們今天下午還要回過頭來查看他的病情。對每位病人的情況都要做連續的記錄,他的主訴,目前病況,既往病況,家族病史和社會病史。他是否喝酒、是否抽煙,等等。我們下次再查房時,我希望見到每個病人病情進展的報告。”
  他們走到下一個病人的床邊,這是一個40多歲的男人。
  “早上好,羅林斯先生。”
  “早上好,大夫。”
  “你今天早上覺得好點嗎?”
  “不怎么好。我昨天夜里起來好多次。我的肚子疼。”
  拉德納轉身問高級住院醫生:“腸鏡檢查什么結果?”
  “沒有任何有病的跡象。”
  “給他做鋇灌腸,腸的上部,立刻就做。”
  高級住院醫生做了記錄。
  站在佩姬身旁的見習醫生對她耳語說:“我想你知道‘立刻就做’是什么意思。那是說,‘搖搖那個傻瓜,寶貝儿’!”
  拉德納听到了:“‘立刻就做’出自拉丁語,是馬上、立即的意思。”
  往后的日子里,佩姬將會常常听到這個詞。
  下一個病人是位老年婦女,剛剛作過分流手術。
  “早晨好,特克爾夫人。”
  “你們打算把我在這儿扣到什么時候?”
  “不會很久了。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你很快就能回家啦。”
  他們又走向下一個病人。
  這种例行公事翻來覆去多少次,一上午的時間飛快地過去了。他們一共巡查了30位病人。每查看完一位病人后,見習住院醫生們就發了瘋一樣忙不迭地走筆疾書,默默祈求事后他們自己能辨認這些潦草的字跡。
  有位病人讓佩姬覺得是個謎。她看上去似乎健康無比。
  當他們從這個病人床邊离開時,佩姬問:“她得的是什么病?”
  拉德納大夫歎了口气。“她什么病也沒有。她是個病痴。對你們中間那些記不住醫學院學業的人來說,病痴就是‘滾出我的急救室’的首字母縮寫詞。病痴就是那种喜歡生病的人。這是他們的嗜好。光去年一年,我就接受她住了六趟醫院。”
  他們走向最后一位病人,一位處于昏迷狀態,正戴著氧气面罩的老年婦女。
  “她得的是大面積心肌梗塞,”拉德納大夫向見習醫生們解釋說。“她已經昏迷6個星期了。她的脈搏、呼吸、血壓、体溫都在急劇衰竭。我們已經盡了努力,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今天下午我們就終止治療。”
  佩姬惊恐地看著他。“終止治療?”
  拉德納醫生輕輕說:“今天早晨,醫院職業道德委員會做出了決定。她現在是植物人,已經87歲,腦部已經死亡。讓她繼續這樣活著才是件殘忍的事,這也會使她的家庭在經濟上承受不起而走向解体。下午查房時与大家再見。”
  他們看著他走開了。佩姬轉過身來又看著病人。她還活著。再過几個鐘頭,她就要死了。我們今天下午就終止治療。
  這是謀殺!佩姬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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