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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蘇黎世的第三位銀行家表現得跟所有其他人一樣。那是位老先生,長著白頭發和白色的絡腮胡子。在我們簡單的談話結束時他說了句奇怪的話:“盧卡斯先生,我知道,這是您的職業,但我想建議您的公司,停止調查,結束此案。”
  “為什么?”
  “因為您永遠也不會獲悉真相。”
  “您怎么知道?”
  “也許您會了解到真相,”他引導地說,“但是您無法拿它怎么辦。誰也不能拿它怎么辦。”
  “您怎么會有這种想法?”
  “這我不能告訴您。請您相信我,我在這一行里算老了。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行當,它有著非常奇怪的規矩。”
  “但不該有非常奇怪的法律。”我說。
  “還是有的,盧卡斯先生。”他撫摸著他的胡子,“如果您繼續調查此事,我看得出您還會這么做,對嗎……”
  “對,肯定無疑。”
  “那就還會發生更多的事故。不是金融事故,是人命事故。”他站起來,這就算結束這席談話了。他說:“不管對方是誰,我們永遠都不應該馬上詛咒別人。我們應該和善、原諒、寬恕……”說時他用蒼老、疲倦和傷心的眼睛望著我。
  “什么?”我喊道,可是他似乎沒听到我的話。
  “因為如果我們每個人都知道別人的一切情況,”他繼續說,“那么每個人就會很容易原諒一切,人類就沒有了高傲、驕傲、自滿和貌似公正了。公正,盧卡斯先生,這是抽象的。”
  “不,”我說,“對不起,我不得不反駁您。公正不是抽象的。公正是具体的。”
  他盯視我良久,然后默默地聳了聳肩。
   
45

  在“多爾德”酒店里有給我的一條消息。要我立即跟古斯塔夫聯系。他已經打來過兩次電話,急切地等著我回電。兩分鐘后我接通了他。
  “喏,”他那懶洋洋的、狡猾的聲音說,“你有什么成果嗎?”
  “壓根儿什么也沒有,”我說,“可這才是我訪問的第四十一位銀行家。”
  “我相信,你不必再跟其余的人談了。”古斯塔夫說,“乘下一班飛机飛回法蘭克福吧。你的朋友,那位‘法蘭克相宮’的門衛領班打來過電話。他說他有什么東西要給你,要你去找他。給我打電話,好讓我知道,你何時飛回杜塞爾多夫。”
  “又是瞎報警。”我說。
  “不是,”古斯塔夫說,“這不是瞎報警。我從尿里就感覺到了。這始終是最高的警報標志。快飛吧,羅伯特!”
  我飛了。三點鐘左右我到了“法蘭克福宮”。當我走進廳里時,門衛領班喜形于色。
  “這可真是神速!我去通知卡靈。他還等在酒店里。你們不能在這里談,這太引人注意,他不想這樣。他是個好人,但是他害怕。”
  “卡靈是誰?”
  “一位侍者,”門衛領班說,“還相當年輕。自從您上次來過這儿后,我一直在員工中打听——現在,我覺得我好像是發現了點東西。”
  “什么?”
  “卡靈會親口告訴您的。現在是三點。三點四十分,您在火車總站前的大報亭那儿跟他碰頭。”
  “我非常感激您。”
  “廢話!您知道的,我會盡力幫您!也許,卡靈對您講的話對您一點用處也沒有。您還是別太早地感謝我吧。”
  “我如何認出卡靈來?”
  “他閱讀《慕尼黑晚報》,体育部分。他會靠在報亭上。他跟您一樣高大,棕色頭發,三十二歲,臉瘦長蒼白,叼一支雪茄……”
   
46

  “卡靈先生嗎?”
  那個長著棕色頭發、瘦長臉、站在法蘭克福火車總站的報刊亭旁讀《慕尼黑晚報》的人,從嘴里取下他的雪茄,打量著我說:“您好,盧卡斯先生。”
  火車站里和站台上人頭攢動,不停地有喇叭聲響起,火車開進開出,那噪音正好合适,人群也是。沒人注意我們。
  “門衛領班說,您有什么情況要講。我當然付費。”
  “除非您分文不付,我才會講。”卡靈說,“您跟我們的門衛領班是朋友,我理所當然幫您忙——但是不要報酬。”
  這种事我還從沒遇上過。
  “那好,”我說,“好吧。”
  “是這樣的,”卡靈說,人們從我們身旁匆匆走過,孩子們哭鬧,火車頭鳴笛,車輪滾動,“事關四月二十四日和二十五日那次銀行家大會,對嗎?最后一天晚上赫爾曼先生作了一個報告,用英語。”
  “關于什么?”我問,“詳細談了什么?”
  “談現代工業社會里銀行家的倫理和義務。”卡靈說,吸著他的雪茄,“電梯旁有塊黑牌子,對不對?我是指酒店里。那上面總是公布,何時何地有何事。因此我知道了這個題目。据說那是一個非常聰明和人性的講座。我是從其他銀行家嘴里听到的,他們來到宴會廳出席自動冷餐會。我們准備了盛大的自助餐和一個酒吧。我在自助餐那儿服務。于是,我當然就听到了他們的交談。”
  “當然。”
  “銀行家們對赫爾曼充滿敬佩和熱情,他的講話受到大家熱烈的討論。那席演講一定非常出色。赫爾曼也是國內最有聲望的銀行家,對不對?”
  “對。”我說。前往多特蒙德的直快車暫時晚點十五分鐘,喇叭里的聲音說。
  “可不是所有的銀行家都充滿熱情。”
  “什么?”我說。
  “不,”卡靈說,“有一個人不是。因此,這件事留在了我的記憶里。我是說,如果您站在自助餐台后面,只听到對一個人的欣賞、夸贊和溢美之詞,這時您突然听到一點完全不同的話,您就會豎耳聆听,對不?”
  “肯定是的。”
  “赫爾曼先生走近自助餐,跟另一位先生一起。他們徑直向我走來。他們挑出他們想要的東西,我盛進他們的碟子。”
  “赫爾曼如何穿著?”
  “燕尾服——跟大家一樣。”
  “您見多了所以認識他?”
  “認識?他多年來就是我們法國餐廳里的常客。”
  “是嗎?接下來呢?”
  卡靈說:“這兩位先生站在我面前。另一位先挑。赫爾曼先生后挑。當我往他的盤子里裝時,另一位先生對他講:‘您的演講真出色,我的親愛的。這么多的人性和高尚連石頭都會流淚。’”
  “這您記得字字清楚,一字不誤?”
  “對。或者至少差不多。也許詞的順序不一樣,但這祝賀是有的,那怀有惡意的詞匯,包括‘人性和高尚’。這我還一清二楚,因為后來發生了那小小的風波。”
  “什么風波?請您原諒,您想怎么講就怎么講吧,卡靈先生。”
  “好,按順序來。那只是一席短短的談話。赫爾曼先生听后茫然不解地望著另一位先生,問:‘您這話是什么意思?’或者他是問:‘此話怎講?’或者他是問……”
  “好了,我已經理解了。”我說,“還有呢?”
  “還有,”卡靈說,“這時,那另一位先生以真正厭惡的表情望定他,講了几句話,然后——我記得一清二楚:‘老天,請您現在別再演鬧劇了!您自己最清楚您在于什么。好极了,好吧,如果您能無愧于您的良心,那您就做吧。但如果那樣的話,見鬼,請您別再給我們作如此令人麻木的報告!’”
  “這是字字如此還是差不多如此?”
  “字字如此,盧卡斯先生。”
  “后來呢?后來發生什么事了?”
  “那另一個人扔下赫爾曼先生就走了,拿著他的盤子走了。赫爾曼先生根本不看我遞給他的盤子。他靠在餐台上,我甚至以為他馬上就會暈倒。我擔心得要命,喊他,一次,兩次,可是他根本听不見。他全身抖索,雙手攥拳,后來他走了,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我端著他的盤子站在那里。”
  “他提前离開了大廳?”
  “對。這我可以起誓;他再也沒有回來。這對您有幫助嗎?”
  “我相信,它對我幫助很大。”我說,“這另一位先生,您還能記得起他嗎?您知道他是誰嗎?”
  “他看上去像個意大利人,但也可能根本不是。說英語帶口音。不引人注目的那种。比赫爾曼先生年輕。另外,我后來就再也沒見過他。有可能他不久就回他的房間了——或者去了別的什么地方。”
  “這席談話是在什么時候發生的?”
  “肯定是在半夜左右。有可能還要晚些。”
  据保安公司的那位弗雷德·莫利托爾講,赫爾曼先生于零點三十分左右來到他的銀行里,心緒不宁,几近精神崩潰。
  “您幫了我很大忙,卡靈先生。我不能就這么接受這一幫助。請您允許我為此支付您一筆報酬。請收下!”
  “絕對不行。”他說。
  “卡靈先生!”
  “我說絕對不行!可您知道嗎?我有個小女儿。她想要個男的布娃娃。那對面有一家玩具店。”
   
47

  “我早就知道了!”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瓮聲瓮气地說道,“我早就知道了。我說過,我的尿!我們的朋友赫爾曼,他還真是干了坏事!他的一位同事知道了情況。這一下赫爾曼失去了理智。后來……后來……一切都吻合,羅伯特,一切都相互吻合!我對你講,我從一開始就對了:這是自殺。我們渡過難關了。”
  “但我相信,我們還需要一些細微的證据。”我說。
  “你必須馬上回戛納。”勃蘭登伯格說,撣淨他腹部的襯衫。
  “我必須……做什么?”
  “我們這下不必問其他的那些銀行家了。我們知道得夠了。弗里瑟三小時前給我打來了電話,克斯勒在戛納工作,他允許你的朋友拉克洛斯使用裝有防竊听裝置的電話跟部里聯系。拉克洛斯請弗里瑟打電話給我,通知你。”
  “干什么?”
  “他想要你去那下面,越快越好。一個警方的線人給了他們線索。事關几個阿爾及利亞人,他們全住在博卡——你知道,喝醉酒的基爾伍德喊過,一切都開始于博卡的一個阿爾及利亞人。”
  “對,怎么了?”
  “等他們一查清楚,就會進行一場大搜捕。如果他們逮到了合适的阿爾及利亞人,他吐出了真情,我們這案子也許就了結了。喏,我干得如何?”
  “你做得真了不起。”我說。我只能想到昂熱拉。
  這一下我又要回到她的身邊了。“我馬上就飛。”我說,“今天還有飛机嗎?”
  “對,但是很倒霉。”古斯塔夫說。
  “這話什么意思?”
  “罷工,”古斯塔夫說,“法國的鐵路工人罷工,地勤人員和飛行員也在法國的机場上罷工。你不能坐火車去,也不能飛。”
   
48

  “昂熱拉!”
  “羅伯特!你的聲音听起來那么快活!有什么好消息嗎?”
  “對,昂熱拉!我去你那儿!”
  “什么時候?”
  “盡可能快。現在已經太晚,沒辦法可想了——快半夜了。但后天中午我就到你身邊了。”
  后天中午——那是星期六,六月三日。我离開了十三天。十三天!它們讓我感到像是十三年,像整整一生。而現在,現在……
  “我的天,羅伯特,可我們這里在罷工!到處罷工!你不能飛!你也不能坐火車!”
  “噢,不要緊,我能。”我說,“德國和意大利沒罷工,火車還開。你只需開車去意法邊境,去文提米格利亞。我赶到那里,你得在那儿接我。那儿离戛納有多遠?”
  “不足兩小時,羅伯特!你明天何時到達文提米格利亞?”
  “不是明天。后天!十二點五十五分。不過當心!這是意大利的夏令時!”
  “我會在站台上等!我會大聲喊,讓所有的人嚇死!我后天一大早就出發,保證准時到達文提米格利亞!”
  次日上午,我又一次去了環球保險公司找古斯塔夫,听取指示,讓人家將新的錢換成旅行支票。我妻子既沒給我也沒給他而且也沒給其他什么人打過電話,我對她一無所知。我跟我的朋友、律師保爾·馮塔納通過電話,寄過去一份委托書,委托他的一位雇員在我不在時定期去取寄到“洲際酒店”的所有郵件。有可能是律師來信,也可能是法院來函。那我們就不能錯過期限,不然就會在我缺席時作出判決。當我跟他講話時,馮塔納在電話上寡言少語。“我將拆開所有的官方信函。請給我你在戛納的地址。”
  “‘庄嚴’酒店,十字架路。”
  “祝你好運。”馮塔納說。然后他挂上了。
  我也通知了“洲際酒店”,會有人來取我的郵件。房間我保留。下午,我乘城市間快車前往斯圖加特。在那里我轉乘前往文提米格利亞的直達車。環球保險公司在臥舖車廂里訂了個單人包廂,我一點也不惊奇,這個包廂的號碼是十三。我很快就睡著了,直到我們快駛近米蘭時才醒過來。我的耳朵發脹,有點痛。我們畢竟是夜里駛過戈特哈爾德山口的,我感覺到海拔高度的差別。我哈欠連天,那种耳聾的感覺終于隨著一聲響消失了。
  意大利艷陽高照,百花盛開,在這個可愛的南方世界,我每進入一公里就越幸福。在熱那亞我們等了很長時間。臥舖車廂是這趟火車的最后一節,停在一個隧道里,隧道的黑牆上往下淌著水。后來火車終于動起來了。臥舖車廂的乘務員清理我的床。當我們緩緩地駛出熱那亞時,我坐在窗前,喝一杯濃濃的速溶咖啡。只見到很大的船停在灰灰的船塢里。這里的碼頭跟鐵軌挨得很近。俄頃我就看到海了。從那里開始我一路上几乎都在看它,直到邊境。火車沿著意大利的海岸線行駛。我看海上的船只,大海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我看到沙灘上人很多,我又看到了棕櫚樹、桉樹、橙子樹和五彩繽紛的花卉。這列火車在每一個小站都停,許多人上上下下,但臥舖車廂里客人很少。我又感覺到,我這一生中從沒体驗過我對昂熱拉產生的這种感情。我們倆都不知道未來會帶來什么。我不知道,卡琳會作何反應,我的痛會如何發展,我的案子會有何結果。我只知道,我正去見昂熱拉的途中,這沿著波光粼粼的大海行駛的旅程對我就像是一場快樂的夢。我非常渴望能再听到昂熱拉的笑,因為我愛她的笑。我想,為了補償人類生活的所有憂愁、艱難和痛苦,上帝給了人類三樣東西:笑、睡覺和希望。當這里的山脊和岩石越來越突兀地從海里鑽出時,我們仍然在不停地穿越隧道。我看到隧道入口處挂有牌子,所有的隧道都有名字。一會儿之后,我放棄了數數。隧道多得令人不敢相信。
   
49

  在尼斯的机場上我們曾經跑向對方——越跑越快,上气不接下气。在文提米格利亞,在這座巨大的、形象可憎的火車站上,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我從臥舖車廂里下來,乘務員把我的箱子送給我,我把它放在站台上。火車里沒有那么多游客了,他們迅速消失了。乘務員喊叫一個行李員,因此我站在那儿等。火車旁的站台像有鬼似的一下子空了。太陽火辣辣地燃燒。我看到瘦削、失落的昂熱拉站在很遠的地方,在火車頭附近。開始我只看到她的紅得發亮的頭發,后來我認出了她。昂熱拉身著藍上衣和白褲子。她也看到了我。但是她停住不走,我也停住不走。
  事后我們談起過這一瞬間,問對方為什么我們會呆住了,只是凝視著對方。昂熱拉說:“我已在站台上站了几個小時。我是九點開車离開戛納的,老怕來晚了。這天早晨我的舉止像個机械的木偶,不像一個人。當我后來看到你時,我根本動彈不得。我簡直相信我要癱瘓了。我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但我做不到我想做的事,也就是跑向你、擁抱你、吻你。我無法离開原地。我的向往和我的歡樂在最后的几個小時里變得如此巨大,當我終于看到你時,當我本來應該高興時,我反而無比傷心了。這是最奇怪的。對,我心情悲傷,非常嚴肅,親愛的。”
  我同樣如此。我不能理解,今天還不能。但我也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傷,在文提米格利亞那座外形可憎的邊境火車站的站台上,太陽火辣辣的,我非常嚴肅。我連伸手打招呼都不能,昂熱拉也一動不動。
  一個意大利行李員推著車過來了。我把我的兩只箱子和我的旅行包放到車上。他說,他在出口處等我。他推著他的車子,我跟在他身后,像木頭人似的,冷冷地無所适從,跌跌絆絆。昂熱拉仍然不動。我沿著長長的火車往前。行李車消失在一架下行的貨梯旁。我繼續走啊走。我來到了昂熱拉身邊。她臉上的表情緊張而又克制。站台上只剩下了我們,闃靜無聲。我們四目相對。我又一次看到,在昂熱拉棕色的大眼里我非常微小。我們不講話。我們默默地擁抱,用盡全力抱緊,擁抱了很長時間。昂熱拉抓起我的手,我們緩緩地沉默地走向通地下通道的台階。過道在鐵軌下面,通向火車站大樓,里面非常髒,有來蘇儿的臭味。我們繼續前行。現在,我們倆几乎是目不轉睛地對望。我們仍然是沉默嚴肅。我們沿著另一道台階上去,穿過一道欄杆和一個廳,來到站前廣場上,昂熱拉的車停在那里,搬運行李的行李員也等在那儿。下午的這個時辰,烈日當空,大街上見不到人影,家家窗戶緊閉,木制窗欞或白或綠。
  火車站對面有一家酒店,人行道上有几張桌子,它們屬于一家咖啡館。一只毛蓬蓬的狗貼著牆趴在那里。這里也是死一般的寂靜。昂熱拉坐到方向盤后面,為我打開她旁邊的車門。那一刻我想到了死。我想,它比愛情更強大,它會找上每個人,結束一切,包括最偉大的愛情,我們對此必須忍受。當我上車時,我非常順從。我再沒去過文提米格利亞。
   
50

  昂熱拉一如往常把車子開得很穩很平靜。我們來到意大利的海關,然后來到法國海關。官員們站在露天里,他們也非常熱。他們穿著襯衫和褲子工作,他們的襯衫上汗斑點點。那些官員非常有禮貌,一切都進行得很快。無論是在意大利一邊還是在法國一邊,官員們都跟昂熱拉調情,但是,當他們看到昂熱拉沒有反應時,他們就悄悄地停止了。我們開上一條高速公路,昂熱拉在一個收費站停下來,交費。公路上的空气似乎在沸騰。我脫去上裝,扔在后座上,解開領帶。我們還是沒有交談。昂熱拉開車很快,大約五分鐘后她踩剎車,把車開進一個停車場,停下來。接下來的瞬間我們相互擁抱接吻,那么猛那么使勁地摟著對方,甚至帶著絕望,好像一個人是另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最后的保護和支撐似的,事實上也是如此。現在,我們終于能開口交談了。
  “昂熱拉……”
  “我親愛的,我真高興。”
  “我也是。”
  我們又狂吻。當我們講話時,我們相互在臉上、額上和眼睛上吻了無數次。我們長時間地吻對方的唇。
  “你在我身邊,終于來了,羅伯特。我已經想過,我沒有你會失去理智。”
  “咱們在一起。我現在就留在這儿。”
  “噢,羅伯特,”她說,“在那個可怕的火車站上,當時我突然起了一种可怕的念頭。”
  “什么念頭?”我的雙手撫摸著她的臉。
  “我……我想,只有一件事能分開咱們倆。這一件事會找上每一個人,也終有一天會找上我們。那時,咱們就被分開了。那時,一方就得孤獨地生活下去。我想過,如果我是這樣的話,我就追隨你而去,因為孤獨生活我再也不能夠了,沒有你再也不能夠了,沒有你的愛情再也不能夠了。”
  原來她也想到了此事……
  “不過現在,”她說,“它過去了。現在一切都美妙神奇。”她笑,“咱們在一起,羅伯特!咱們又在咱們的天堂里了!”她這下變了個人。她曾經讓我覺得是那樣憂慮,而她現在是如此自由、如此開心、如此愉快。“你餓嗎?什么也別講。當然你餓。我,我餓死了!我今天早上激動得連杯咖啡都沒喝。咱們先去吃飯,然后開車回家,好嗎?”
  “行,昂熱拉。”
  “我認識這里一家很好的飯店,在一個非常漂亮的地方。咱們開車去那儿。你覺得合适嗎?”
  “我什么都合适。”我說,“開車吧,昂熱拉。”
  她又發動了,內胎摩擦,她發動得那么突然。我回頭望。我們身后揚起了白色的灰塵。我們旋下車窗,打開了推頂。我坐在那里,從側面定睛望著昂熱拉,心里充滿無比的驕傲,這女人像我愛她一樣愛著我。不,不是驕傲,我充滿了感激,非常大的感激,感激生活、上帝或誰負責此事的,感謝他讓我們相遇了。我看昂熱拉的雙手。我看到那淺色的色斑。它變得更白了。或者更确切地說:昂熱拉的手這期間被太陽晒得更黑了,我想。
  “咱們去艾澤。”昂熱拉說。
   
51

  要去艾澤,我們得离開高速公路。沿著陡峭的海岸有三條路。昂熱拉開上了中間的那條,峭壁中路,它滿是灰塵。然后我們來到一條狹窄的、灰塵更厲害的路上,它陡直地上升。艾澤村庄在高處,在一個山頂上面。山峰下面,在村頭,有一座停車場。我們把車停在這里,沿著一條陡峭的胡同繼續上行。兩側岩壁高聳。房屋依山而建,老掉了牙。一座支撐著另一座,狹窄的胡同那么陡,一家的房門常跟鄰房的窗戶位于同樣的高度。這里的一切一定是中世紀修建起來的。
  下面的停車場旁邊是紀念品商店和一堵牆,倚牆擺放著許多幅畫。我看到那些畫家坐在畫前等候著買主。房子里有許多店舖——鞋店、裁縫店和食品店。最多的是工藝品商店。我看到舊銅罐、圣母像、酒杯、雕刻品和許多花邊台布。這些東西有一部分是在街頭賣的。一切都非常小、非常擠、非常陡,是一座侏儒城市。岩壁之間很涼爽。在這上面生活的當地人肯定不足五十人,頂多六十人。這是游客們的郊游目的地。小胡同七拐八彎。昂熱拉和我手拉手走著。許多男人在他們的店門外沖我們微笑,也有女人。這些人都客客气气。那條小胡同突然拐了一個大彎。我們站在一座大樓前,它完全保持著村庄的風格。
  “這里就是了。”昂熱拉說,“這是‘金山羊’。”
  “金山羊”店內滿是珍貴的古董。我們穿過許多房間,來到一個布置時髦的餐廳。這里面和那外面相隔數百年。
  我們在窗邊找到一張桌子,它還空著。飯店老板讓我們點菜。我們緊挨著坐在一起,依然手拉著手,望著外面。我遠遠地眺望大海,過去,我從沒從地球上這么遠的地方眺望過。好像我看到的是整個地中海。它跟天空一樣湛藍,遠處海天交融。我們下面延伸著第二條沿海岸的路,那條小科林斯路。汽車小小的。岩壁間有座游泳場,那里的人還要小得多。
  “這里漂亮不漂亮?”
  “漂亮,昂熱拉。”我說。
  “我要讓你看一切特別漂亮的東西。我是這么打算的。”
  我用一只胳臂摟著她,吻她。她的嘴唇張開來。我讓第二只胳臂也箍著她。她用她的胳臂纏著我。昂熱拉低聲呻吟。
  “喂,盧卡斯先生!”
  一個女人的聲音。
  昂熱拉和我突然分開來。我抬起頭來看。我面前站著一男一女——德賴爾夫婦。來自杜塞爾多夫的德賴爾夫婦,德賴爾先生和德賴爾夫人,卡琳的朋友。伊爾瑟·德賴爾有可能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金發女人,身材苗條,不能算不漂亮,但嘴巴周圍有永遠得不到滿足的、痛苦的表情。德賴爾要年長得多,頭發短短的。這兩個人過分夸張地穿著時髦的夏裝。他們一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
  “我們絕對不想打扰您,”伊爾瑟·德賴爾說,“我們正准備走。當我們經過您的桌旁時,弗朗茨說,這不是盧卡斯先生嗎。你好嗎,盧卡斯先生?”
  我站起身。“謝謝,”我說,“我很好。”
  “這看得出來。”德賴爾先生說,朗聲大笑。
  伊爾瑟·德賴爾盯著昂熱拉。昂熱拉也迎視著那目光。出現了一陣冷場。我沒有別的辦法,因為德賴爾夫婦冷冰冰地站著。
  “我來介紹一下……”我非常含糊地講出名字,昂熱拉的名字。
  伊爾瑟·德賴爾微笑地脫口問道:“請您再說一遍好嗎?”
  “我叫黛爾菲婭,德賴爾夫人。”昂熱拉說,同樣微笑著,講的是德語,非常清楚。“昂熱拉·黛爾菲婭。”
  “很高興認識您,黛爾菲婭夫人。”
  “我也很高興認識您,德賴爾夫人。”
  “您認識盧卡斯先生?他可從來沒講到過您!”伊爾瑟說。這情形讓她丈夫很不舒服。
  “不要這樣,”他說,“不要這樣,伊爾瑟。”
  “為什么?我們在這里遇上您,這可真滑稽,盧卡斯先生,是不是?您知道,我們來這里旅游。我們住在胡安派恩斯。我丈夫今年提前休假了。我們還要呆十四天。這里多美啊。”
  “是的,”昂熱拉說,仍然微笑著,“不是嗎?”
  “我們現在确實不想再打扰了……”德賴爾先生催著說。
  他妻子似乎不听他的。
  “您知道,黛爾菲婭夫人,我們是盧卡斯先生的老熟人。這就是說,我們主要是他妻子的朋友,尤其是我。您不認識盧卡斯夫人嗎?”
  “不,德賴爾夫人。”昂熱拉說。
  我忍無可忍。“我們不想耽擱你們。遇到你們我真高興。”我說。
  “是嗎,您高興,盧卡斯先生?”伊爾瑟問。
  “這還用講!”我說。
  “這也是我的榮幸。”昂熱拉說。
  “那就再見了。”伊爾瑟說。她丈夫只是生硬地鞠了個躬。他臉色通紅,輕輕地用勁儿把他妻子從我們的桌上拉走了。她頻頻回頭,直到离開飯店。
  我坐到昂熱拉身旁。
  “這麻煩嗎?”昂熱拉問,“這會帶給你麻煩嗎,羅伯特?”
  “一點也不。”我說,“我對我妻子講過,我在戛納愛上了人。德賴爾夫婦看到了我們,我真的感到高興。會出什么事呢?這也許會起決定性的作用,讓卡琳迅速离婚。”
  “我也希望如此。”
  “可如果不行,如果有麻煩,我也這樣跟你一起生活。做你的情夫。”
  我吻她的手。
  一位侍者推著一輛冷餐車過來。當昂熱拉饑餓地挑選食品,然后侍者放進她的盤子時,我再一次望向窗外,這回是看山下。在离飯店不遠處,我看到了一個大仙人掌花園,里面有一座古堡的廢墟。在灼熱的陽光下,所有的顏色都鮮艷奪目,所有的東西都輪廓清晰、明朗。
   
52

  在昂熱拉的大床旁的床頭柜上,立著一只小晶体管收音机,收音机天線拉了出來。我們回到家了。旅行過后我想洗個澡。昂熱拉跟我一起經過臥室,她去浴室往浴缸里放水。我留在臥室里。它寬敞明亮,一面牆上開著窗戶,光線射進來。昂熱拉從衛生間回來了。
  “馬上就好了。”她說。這時她注意到,我在打量那只小收音机。“夜里能收到慕尼黑台。”
  “你听德國台?”
  她點頭。
  “每天夜里。半夜后听德國台。”
  “你听法國台還听不夠嗎?”
  “不夠,”她說,“因為你還在德國。”
  我從艾澤飯店就直接給拉克洛斯打了電話。他告訴我,他們肯定要到明天才能從那位警方線人的供述中查出,在他所說的那七個博卡的阿爾及利亞人當中,誰真的与游艇爆炸案和赫爾曼之死有關。為防万一,我告訴他,他可以在昂熱拉家找到我。到戛納后我先是去了“庄嚴”酒店,他們現在已經像接待好朋友一樣接待我了。我又得到了我的老房間。我也告訴了“庄嚴”酒店,在哪里能找到我。后來我們行駛在十字架路上,前往昂熱拉家,公路的中間地帶和海灘一側成了一片花的海洋。交通也繁忙了些。我們前進得很慢。現在,在樓上昂熱拉的套房里,跟往常一樣,這里比在那熱死人的城市里涼爽得多。
  “我有時睡不著覺。于是我就收听德國新聞。”昂熱拉說,“我從來也不能全部理解我收听的內容。我是說,我當然理解,但我的大腦一點沒反應。每當我听收音机時,我就神游在你的身邊,羅伯特。”
  “而我在睡覺。”
  “現在你可以洗澡去了。”她說,“等一等,我再給你放點鹽,這令人身心清爽。”她走在前頭,往浴缸里倒了點什么,形成許多泡沫,散發出調料的味道。然后,她突然狂野地偎在我身上。
  “快點儿,”她低語道,“赶緊。我等你。我等了這么久……”她跑出浴室。我脫去衣服,跨進浴缸,感覺我越來越興奮。我盡量快洗,又爬出浴缸,用一塊大毛巾擦干身子。當我坐在浴缸里時,我听到昂熱拉放下了臥室里的百葉窗。我走出浴室。臥室里朦朦朧朧。昂熱拉躺在床上。她被太陽晒黑的身体在幽暗中顯得更黑了。她的腿修長、美麗,大腿漂亮,細細的臀部。我現在親眼看到的,我曾經夢到過——自從許多個日日夜夜以來,在睡覺和醒著時。
  昂熱拉微笑地迎視我。我鑽到她旁邊的床上。我們開始相互撫摸,愛撫,我們接吻。她的皮膚滑潤,像桃皮似的綿軟溫柔。我們摟抱著躺在大床上,相互說著最美麗最摯愛的話,做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能做的一切,好在水乳交融前達到更大的沖動。我們做了也許一刻鐘,然后我以一种羞恥和憤怒相雜的聲音說:“停下來吧。這沒有意義。”
  當我從浴室里出來時,我雖然准備好了——但我不可能真正跟昂熱拉做愛。我仰面躺著,回憶著,只能再三地講一個詞:“請原諒。”
  原諒。原諒。原諒。
  昂熱拉吻我汗濕的額頭、我的眼睛和我的嘴,說:“傻瓜。什么叫原諒?你只是太興奮了。”
  “我還從沒這樣過,昂熱拉。從沒有過!我……我不懂是怎么回事。”
  “是因為長途坐車,旅行,你干了那么多工作。興奮,興奮,沒別的。”她的聲音听上去愉快。她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另外我也不是處于最佳狀態。自從早飯以來我就渴极了。咱們有時間,羅伯特,世界上的所有時間。來,讓我們喝一點!”
  她跑進廚房。我還躺了一會儿,一方面雖然感到我的身体沒用,另一方面那強烈的渴望又使它几乎爆炸。我站起來,走進客廳,坐到一張沙發上。我感到极其難為情,可笑。昂熱拉端著一只托盤進來了。她拿過來一瓶酒、杯子和滿滿一瓷罐冰塊和冰水。
  當她配制飲料時,她講話十分自然。“我現在做‘里卡德’。這是最能止渴的。”她從瓶子里倒出一种液体,再加進冰塊和冰水,整個儿變成了乳白色。我們像渴坏了似的喝。昂熱拉站著。她的肚子起起伏伏。我看到她就在我眼前,滿含著想滿足一下的愿望,同時又仍然沒有能力讓這一愿望成為現實。昂熱拉連看都不看我。她又做了兩杯飲料,然后跑向一台唱机。它高高的心軸能放十盤唱片,放在大電視机底下。
  “咱們放什么?你也喜歡蓋希維嗎?”
  “很喜歡。”我說。
  “那就放《蓋希維交響曲》吧。”她蹲在那里,從放聲机旁的一個架子里一張一張地找出唱片,把它們放到心軸上。我打量著她。她有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脊背。背部同樣也晒得黑黑的,它的皮膚像絲一樣柔軟,在光線下一閃一閃的,因為這儿很亮,太陽照到了室內。她向我走來,坐到沙發上我的身旁。我們倆抽煙,凝視著對方,沉默不語,听著那位天才的美妙的音樂。他那么早就死于腦瘤。我非常不合邏輯地想起了我在臥舖車廂里讀過的一張報紙,所有的內容,包括電影廣告、体育新聞和訃告,那上面有一則非常大的訃告。一位退役將軍在九十二歲的高齡去世。蓋希維卻不得不在三十九歲就死去,我想。他的音樂在房間里回蕩。我看到了外面平台上昂熱拉的花園。我們面對面而坐,伸手可及。我不能做愛,不能跟我最愛的女人做愛。
  “你不知道,我因此多高興。”昂熱拉說。
  “因為什么?”
  “因為現在。”
  “因為現在——高興?”
  她點頭。
  “你太愛我了,這我已經听說了。你不能跟我做愛,因為你太愛我。眼下你不能,只是眼下。你如果不在乎我,就什么都能做出來。因此,我就更愛你了。”
  “昂熱拉,我向你起誓,我……”
  “噓!”她把一根手指放到唇上,“別講。听,這難道不是無比美妙嗎?”
  “對,”我說,“無比美妙。”
  然后我們默默地坐在那里。昂熱拉時不時地向我伸出她的手來,我抓住它。昂熱拉攥得那么緊,我几乎感到疼。音樂繼續在房間里回響。我們再吸一支煙,又喝了一杯“里卡德”。《F調交響曲》結束了,唱盤又放起了新的一盤。這是一盤蓋希維寫的高亢的常青曲。我首先听到的是《倫敦城里的一個大霧天》,緩慢、感傷,一把沉悶的長號吹著節奏。昂熱拉站起來。
  “來吧,”她說,“咱們跳舞。”
  我站起身,抱住她。我們開始隨著緩慢的音樂起舞,跳得非常慢。我們的身体先是害羞地接触,隨后變得親密了,最后相互抵在一起。昂熱拉用胳膊摟著我的脖子跳,眼睛閉著,嘴微張。我們旋轉拐彎,緊接著第一首歌的第二首是《我愛的那個男人》。
  “我愛的那個男人——就是你。”昂熱拉耳語地說。
  這時候,奇跡陡然發生了。我感到,体內的血向上沖,我准備跟昂熱拉做愛了,像我許多天以來夢想的那樣跟她做愛。血在我的頭顱里崩崩跳動。我想把昂熱拉拽到我身上,可是她低聲說:“慢點,羅伯特,慢點,現在別急。”我們從客廳跳進臥室。我們直接跳上了床。我們一起倒在床上,這一下我又是一個男人了,一個年輕的男人,一個自打二十年、二十五年以來我就不再是的男人。這會儿我們不再以事前的愛撫浪費時間了,這次我們直接開始做愛。
  當我進入她体內時,昂熱拉發出一聲喊叫。她像個年輕小姑娘似的,那喊聲也可能是絕望的吸气,我不明白。因為那之后幸福的血開始在我的頭顱里涌動,我們的身体一起動作。它們是一体,一個身体,是對愛情和證明愛情的惟一向往。
  我們理所當然地同時達到了高潮。我們不講話。我們以眼睛、雙手、每個毛孔和我們身体的每個纖維做愛,身体融合為一了。我不离開昂熱拉。甜蜜和瘋狂繼續,這回持續的時間較長。昂熱拉的手指甲有几回摳進了我的背。她咬住我的小臂,然后我們又一起結束了。這种事我還從沒遇上過。我留在昂熱拉身邊,這回持續的時間很長,非常長。我听到客廳里傳來《藍色狂想曲》。當我們一起達到高潮時,昂熱拉輕喊出聲來。我又緊抱了她一會儿,我們并肩躺著,眼望向天花板,蓋希維的旋律還在回響。昂熱拉點燃一支煙,把它遞給我,又為自己點上一支。我們躺在那里吸煙。她摸向我的手,我抓住她,我們倆沉默不語,潛心諦听格奧爾格·蓋希維的音樂。
  后來,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門鈴響了。昂熱拉套上一件短晨服跑出臥室。我听到她講話。然后她走回來。她的怀里抱著一束“宋婭”玫瑰花。原來今天是星期六,我委托過“花月”花店,每個星期六的同一時間送三十支“宋婭”給昂熱拉,因為我們是在星期六相識的。
   
53

  報告一開始我就寫過,我寫它是要讓它成為給昂熱拉的某种類似生命保險的東西。只要上帝幫助我,我就一定要結束它。這不是能力的問題。只要是為了昂熱拉,我什么都能做。這只是個時間的問題。我在此如實准确地記下我的經歷,一切的一切。只有一點我不會寫下來:為了讓我獲得這有生以來最偉大的体驗,昂熱拉如何表現得嫵媚性感。這是我們的秘密,永不泄漏。如果我把我們最深的秘密公布出來,如果我寫下我們在這一天、這一夜和后來也再三做的事情,我會覺得是對昂熱拉的背叛。我只想寫下一點:她比任何女人都更會做愛。我沒想到,一個女人會這么能做愛。她是一個奇跡,我的奇跡。奇跡、幸運、愛情和我的生活的滿足。
   
54

  當我從昂熱拉的床上起來時,唱机仍在轉,第三遍放最后一張唱片。
  “你去哪儿?”
  “我馬上就回來。”
  我走進浴室,從我的上衣口袋里取出我為昂熱拉買的、她又退回給我的那對鑽石耳環。我拿著這對耳環走近床邊。她笑吟吟地、舒心地躺在床上。她看到了我手里拿的東西。我探詢地望著她。她點點頭。于是我將耳環給她,她將它們戴到耳垂上。我們一起走進浴室。她在浴缸里也沒有取下耳環。她看上去像是穿著一身白泡沫的晚禮服。昂熱拉穿上一件浴衣,我穿上一件睡衣。昂熱拉從冰箱里取出一瓶香檳。我們來到室外的平台上,坐到好萊塢秋千里,俯瞰大海、城市,慢慢地飲酒吸煙。時值傍晚,天空和大地的色彩瞬息万變,又有噪音很低的大飛机飛過來了。它們從尼斯起飛或者飛往尼斯,天空澄碧如水,第一批星星突然躍出。
  “你是我的一切。”我說。
  “你是我的一切。”她說,吻我的手掌心。耳朵上鑽石閃爍。我們良久不語,坐在那里,四目相對。在這個傍晚時分,我們纏綿地互吻,一而再,再而三。
  “我這下漸漸餓了。”當夜色開始降臨時昂熱拉突然說,“你跟我來,羅伯特,我的最親愛的。”我們像孩子似的跑進廚房,時隔這么久之后,我又坐到凳子上,看昂熱拉做菜。她做她已經准備好了的牛排和色拉。我的眼睛离不開她。我在這個世界上曾經夢想、期望和祈求的一切——就是現在。我得到它了。
  “馬上就到新聞了。”昂熱拉說,打開廚房里的“索尼”和客廳里的大電視。她走回廚房,走近窗前的桌子,做色拉。接下來的瞬間她抓住我,拽上我,拉我一起跑進臥室,像瘋了似的語無倫次:“來……來……快來……”
  于是我們再次做愛,這回因為快感而大气直喘、耳聾目盲。事后我們累成一團泥,躺在一起,昂熱拉說:“我可真是發瘋了,對不對?”
  “你瘋狂地愛上了,”我說,“你將我變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你讓我變成了最幸福的女人。”她說,“噢,上帝,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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