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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巴爾巴拉




  戰敗后經過八年的日本,得到明顯的复興,人們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強。而在戰胜國的美國,人們卻在過著低劣的生活,這誰又能想象得到呢?哈累姆——紐約的貧民窟正是這种地方。這里擠滿了失業者,大人小孩僅僅維持著餓不死的生活水平。但,可能由于身份相等的人集中在一起的緣故吧?在這里卻听不到多少不滿的聲音。大家反而意外地現出一副安逸的神情。
  黑色的皮膚,白色的眼睛,黑白分明:隆起的圓形大肉鼻于,又厚又大的嘴唇。黑人的這副長相,在看慣白种人和黃种人的人們眼中,簡直像是看到了動物。但生活在他們中間,卻逐漸感到他們的容貌并無异于常人。對他們當然不能比喻為石膏雕塑;倒是說比青銅雕像更恰當些。像有著一种壓力似的,黑人的膚色給人以強烈的印象。當你對這里的人們熟悉之后,會感到他們每個人的面孔都表現出非常誠懇、親切的神態。生活在哈累姆區的黑人,安于現狀的理由,一是周圍人的生活全都一樣貧困;另外,他們對這种生活早已熬受了几年。几十年,已習以為常了。對代我說,住地下室會感到窒息,而鄰人們對此還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呢。
  我覺得光靠湯姆的收入是難以維持生活的。更何況再生下孩子處處需要錢,就越發不夠了。我首先去找鄰居大嬸商量,誰知她听了我的訴苦后,反應卻是那樣令人吃惊。
  “恭喜你,笑子!湯姆該多么高興啊!”,“我還沒有向湯姆說呢。
  “那為什么?你想生下來嚇他一跳嗎?那可不行。你的肚子會一天天大起來的,誰還看不出來?”
  “大嬸,我不想生了。”
  “年輕人,都是這么說的。”
  “在日本我已經動手術墮過胎了。”
  身体枯瘦而又長著一雙大眼睛的老婆婆臉上,一霎間由十恐怖在不斷抽搐。我后悔不該向她講這些,但已來不及了。只見她急忙用手划著十字,口里念念有詞地在祈禱著什么。可能是祈求上帝對惡魔跳梁的野蠻國日本,賜与神恩的吧?
  美亞麗這時從對面的地下室走了出未,這孩子已和附近的鄰人廝混熟了。她穿著從日本帶來的上等衣服,雖已顯得稍微贓舊.但在目前還算上是個小公主呢。她的英語很快過了關,小朋友接踵而至,大人們也都非常喜歡她。對孩子來說,哈累姆已是她的天堂。
  “美亞麗,過來!”
  老婆婆伸出雙手,美亞麗向我笑了笑便扑向老人的怀里去了。在日本她一次也沒有得到過這般待遇。
  “啊!好孩子。多么可愛的孩子啊!不愿意生出這么好孩子的母親,是被惡魔俘虜了的。事情就是這樣。”
  當老人緊緊摟抱著美亞麗時,可能在想她有義務從我這個惡魔手中,奪回和庇護這可怜的孩子的吧?接著她領著美亞麗轉身走進她住的地下室中去了。我看到枯瘦老人抱著壯實的美亞麗下台階時的情景,心中有些不安,但我還是苦笑著目送著她們。
  從對面地下室走出一個中年婦女,象老鷹抓小雞一般提溜著一個孩子來到大街上。這女人身軀龐大,拿什么東西都是一把抓。我惊歎地望著她。這女人已是八個孩子的母親了。那孩子被放到地面上后,立即光著小腳出溜出溜地向前走著。當那位母親認出我來時,大臉龐上堆滿了笑容。我也連忙報以微笑,條件反射似他說道:
  “多么可愛的孩子呀!”
  “還可愛呢,這已經是第八個了,家里簡直成了小狗窩。每想到這些孩子長大會忘了媽媽時,我就气得要死。”
  她身驅大,聲音也高。眼睛卻和喊叫聲不同,顯得格外仁慈,她滿足地守護學步的孩子。對這個女人怎說得出口:我不愿意再生孩子了呢?
  瑪利琳來訪也正在這個時候。她是湯姆引以自豪的那位表姐。金發白皮膚的白种黑人。當我見到本人時,感覺出自己的臉變得煞白。她有一般白人那樣的高個子,再加上穿著高跟鞋,下到我們的地下室顯得神態是那樣洒脫,飄逸。
  “你就是笑子吧?我是瑪利琳。你好!唔,這是美亞麗吧?和湯姆長得一模一樣,所以我一眼就認出未了。”
  湯姆說過,他們祖父那愛爾蘭人的純粹血液,只有在瑪利琳一個人身上無混雜地流著。他稱贊過表姐那光滑的金發和洁白而美妙的皮膚。實際上的瑪利琳——也确實有著閃光的金發。皮膚也是白色的,也确實可以形容成白人,這也和在日本人當中出了我這樣發黑色的人一樣,她生就一身白皮膚。但這并不意味著會有人認為她是白人。因為她的眼、鼻、嘴。下額無一不是黑人的特征。大眼睛短睫毛圓鼻子,厚嘴唇和堅實的牙齒,還有大下巴。不妨說,瑪利琳的臉,是黑人的臉龐加以漂白再扣一個金色發套儿所形成的。美亞麗所以感到害怕,可能是由于看見了這位奇怪人种的緣故吧?
  不過,瑪利琳是個性格開朗的人,她把睡在床上的湯姆硬給叫醒。
  “我給你們帶來了午餐。我請笑子嘗一嘗美國飯。喂!湯姆,你也來幫把手!一天下睡覺也算不得什么吧?”
  她把高跟鞋脫下扔在地上,光著腳走進廚房,她以极熟練的手藝開始做飯,把鍋坐在火上后又回到房間坐在床上。
  “湯姆是值得驕做的啊。笑子有多么美呀!這种健康美是當前景流行的,俱樂部的人們看了是會羡慕的。”
  她打開了話匣子。
  “瑪利琳在格林威治街的家夜總會里當明星呢。”
  湯姆得意地向我介紹道。從她戴著的大耳環和在脖子上胡亂纏著的項鏈上看,我相信湯姆的話是真的。
  “我是唱歌的。”
  “唱爵士歌曲嗎?”
  “噢,笑子對美國音樂還挺內行呢,是的,是唱爵士歌曲。我是爵士歌手,莎拉·本是我崇拜的偶像。關于,你喜歡莎拉·本嗎?”
  這時我怎能說不喜歡呢?只好點了點頭說聲:
  “是的。”
  “我說笑子,湯姆是我的表弟,那你就是我的妹妹。”
  每說一句話,瑪利琳都激動得緊抱住我,親熱地吻我。美亞麗在房間的角落里擔心地分別望著我和瑪利琳。
  “瑪利琳原來在哈累姆劇場演唱,因為她長得太美了,后來被夜總會拉角拉了去的。”
  湯姆又附加說明一番。
  “不過,還是在哈累姆演唱時期使人感到快活。到了夜總會不論是唱歌還是舞蹈,全屬職業性的。台下觀眾只是靜靜地听,像一群傻子似的,沒意思。”
  “可能由于顧客都是白人紳士和淑女的緣故吧?”
  “不!湯姆,淨是些旅行者。最近的夜總會成了鄉下佬們看熱鬧的地方了。哈累姆不一樣,演唱到高興時,台上台下打成一片在唱在叫.該多么有意思呀!”
  “也不見得吧?哈累姆和格林威冶的規模不一樣。當夜總會的歌星那該多出風頭呀!”
  湯姆說話總是固執己見。瑪利琳向我擠了擠眼,一邊哼著歌曲一邊走進廚房去了。
  “真的,笑子!瑪利琳真了不起呀,又聰明又漂亮,而且是個好心腸的人。”
  “是的,湯姆,我也這樣認為。仿佛什么事都應該和她商量才好呢。”
  我确實是這樣想的。初次見面對她有些不理解,看來人是不可貌相的。
  這天的午飯很講究:烤全雞、炸上豆片儿、大盤咸煮蘿卜、菜豆,吃時全用手抓。雞和菜肴都買現成的,用瓦斯爐加熱。這确如瑪利琳說的,美國吃飯方式。不過,按我們家庭的經濟力量是很難達到的。美亞麗香甜地吃著。一聲也不吭。
  “瑪利琳,你几點去上班呢?”
  “四點到后台就行。”
  “我也在那個時候出去,可以談個盡興。有些事我想和表姐商量呢。”
  “可以,你剛從日本來,很多事情不熟悉,這我也預料到了。因為太忙總沒擠出時間來看你,今天就是為幫助笑子來的。想買東西或干些什么,我都可以幫忙。”
  “叫湯姆去睡吧!咱們到外面說去。”
  “看!笑子的心眼有多好啊?和湯姆說的一樣,日本姑娘,真是体貼人微!”
  我倆來到外面,在一座樓前的合階上坐了下來。瑪利琳在与左鄰右舍的人們互道問候。
  “等一等,這儿晒得慌,我們干脆走遠一些吧!”
  說完我們另找一個大樓的背蔭處坐了下來。我這才注意到她在赤著腳呢。
  “你要和我商量什么事呢?”
  “第一次見面,有些亭很不好出口呢。”
  “有什么好客气的呢?今天見了面我們就是姐妹了。你就拿我當作自己的姐姐一樣敞升心怀他說吧!是不是湯姆有些刻薄?”
  “不是!這些都不存在。只是因為,我怀孕了。”
  “哦!”
  瑪利琳直盯盯地望著我。她沒有說什么可喜可賀之類的話。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湯姆每星期只掙三十二美元。那養活不了我和美亞麗。如果再生孩子我就不能出去工作了,何況又增加了一口人。”
  我嘮叨出這些話后,瑪利琳用手制止住了我。
  “做墮胎手術需要一千美元呢。另外.在紐約是不允許墮胎的。只能去芝加哥,那也得保密才行。因為墜胎是犯罪行為。”
  “一千美元……”
  “有困難吧?更重要的是生命怕得不到保障。据我所知,有兩個舞女去了芝加哥就再也沒回來,多半是死了。”
  多么可怕啊!
  “看來是做下成了。這在日本本來是個簡單問題。”
  “听說日本只需三美元就能做一次手術,我們同事之間一直在談論著這件事。”
  比起鄰居老婆婆的祈禱來,她的這句話對我刺激很大。我開始意識到日本已經失掉了一切,我為之吃惊。為了維護日本的名聲,我想說這些都是戰敗后,美國占領軍的政策帶來的后果,但對白人當然不能說,就是對白种黑人,像瑪利琳也不好說這樣的話的。
  “總之,必須生下來的。我可以多想些辦法。”
  瑪利琳把手擠在我的肩上,從上往丁輕輕地撫模著我的脊背。她說道;
  “不過,可不能學對面那家人,連生七胎,簡直像發了瘋的一樣。”
  “是八個孩子”。”
  “又添了一個?嚇死人了。笑子可得多注意呀!因為怀了胎就得往下生,得想辦法不讓自己怀孕才行哪。”
  “你有孩子嗎?”
  “沒有。”
  瑪利琳笑著教結我一個秘訣。但她的丈大不采納她的意見,所以二人离婚了。我由于不能做人工流產而感到絕望,想到未來我感到前途渺茫。一邊沉思,一邊欣賞著瑪利琳那雙纖細好看的腳。
  忽然,我恢复了意識,發現瑪利琳的白嫩雙腳上長著毛,毛色明顯地現出棕褐色。
  我不由地又注意著她的頭發。
  “瑪利琳,你的頭發……”
  “噢,是我染過的,你看!”
  她低下頭去把頭發根分開給我看。閃光的金發根處是茶褐色的,而不是黑人特有的黑色卷曲的頭發。
  上班時間快到了。我和瑪利琳坐在公共汽車上后,二人仍在接著談話。如談到在曼哈頓決買不到便宜東西,在奎恩茲有一家“阿列克桑達”百貨公司,經常賣一些便宜貨,冬天的衣服現在就應該開始作准備等等。她一一地向我講述著。
  暑期。餐館生意不景气,這在日本和美國沒有什么兩樣。“彌生”的生意也不多,偶爾有日本顧客來,用叉子捅著硬梆梆的素燒雞肉:
  “啊!我多么想吃過水面條啊!”
  他們抒發著鄉愁。
  在飯館里除了我還有一個人。但不知几時。那人辭工不干了,這一個月來只剩下我一個干活儿。客人多的時候女掌柜也走出廚房照顧客桌,一般情況下有我一個人也足以應付了。女拿柜和廚房掌勺都是日本人,但我有事卻不愿和他們商量,擔心他們知道我怀了孕,一定會停止我工作的。再說這兩人總愛擺出一副和一般日本人不同的架式,所以,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能和他們說心里話。
  既然開飯館,那么對于烹調技術總該有所擅長。但“彌生”不管怎么看,所賣的飯菜裝盤總帶有外行味道,連日本飯館的所謂外送飯菜都不如。素燒肉固然屬于外行人做的菜肴,就連油炸魚蝦、炸豬肉片及紅燒之類的做法,從外觀上看也不很考究。本來這個店生意不佳,卻總有些客人經常照顧,這就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了。
  不過,對“彌生”的飯肴有如上感覺的人,多半是剛從日本來的客人。有位每周必定來一次的老年顧客——
  “油炸雞!”
  只要能吃到這么一味菜就心滿意足了。
  當他掰開木筷時,總要說一句:
  “難得啊、這种筷子才是真正的日本貨呢。”
  當掀開蓋澆飯的大碗蓋子時,已笑得抿不上嘴:
  “太好吃啦!”
  一面咂著舌頭一面扒拉著飯。臨走時總是留下二十先令小費。
  “變了,小田先生全變了。”,
  向送客的女掌柜一問,原來這位客人是戰前來美的第一代日本人,妻了亡故后,他一人過著輕松的生活。問到他靠什么生活時.据說是專為從日本干的人導游,或者往來于居住紐約的日本人之間干些經記人一類的營生。過著飄忽不定的生活。不管怎么困難,一星期必定要到飯館來一趟。
  這位小田老人每逢我給他端上蓋澆飯,他總是問這問那算來己不下十來遍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笑子。”
  “怎么寫?”
  “哭笑的笑,這名字不好听吧?”
  “是個好名字。人的生活中充滿了笑,是不容易的呀。你几時到這里來的?”
  “已經快五個月了。”
  “已經有孕了?”
  我不再作聲。老人眨著小眼睛露出殘缺不全的門牙。哈哈大笑起來。
  “誰的孩子?”
  “我丈大的。”
  “日本人?”
  “不是。”
  小田老人搖了搖頭說道:
  “哎呀,哎呀,你也是個戰爭新娘呀!”
  “是的,不過,我不想有孩子,可們們怀上了。”
  “都是這么說,但還是每年一個接一個地生下來,結果弄到想回日本也回不去的境地。”
  “你指什么人?”
  “戰爭新娘,在紐約就有五百人呢。”
  “日本人?居然有這么多?”
  “是的。”
  “到什么地方可以見到這些人呢?”
  “還沒參加日本人協會吧?這些人已不再是日本國籍,加上各自照顧子女,很少有時間出門。像你現在也忙得夠嗆。”
  “真討厭,我今后也不想再生了,就到此為止巴。”
  “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我總認為小田先生是個好人,但他的話卻非常逆耳。不過給小費倒很大方,留下了二十五先令。
  既然小田老人都能看出我怀孕的身子,女掌柜怎能看不出呢?這個愛饒舌的女人只是斜目膘了我几眼,什么也沒說。但過了几天我突然被解雇了,來厂兩個新女招待。
  “挺著個大肚子去招待客人不大合适。”
  “不能叫我在里面干些什么嗎?”
  “可現在人手不缺呀。…
  “那么,產后還請多加關照。”
  “可是,已有了留學生在這儿幫助勞動,這些人是不會像你那樣的,等你過完產期說不定她們還在勞動呢。不過臨時發生什么情況也說不定。”
  年輕姑娘們听到女掌柜這樣半開玩笑半認真他說著,也隨著發出天真的笑聲。她們又怎能体會到我被解雇后的沉重心情呢?這時我不由想起船中同行的那三個女留學生來了。
  一直忙碌,連寫信的時間也沒有。這天晚上在湯姆走后我提筆給竹子·加里南、麗子·麥密二人寫了信。在船上曾多次約定互相通信,到美國后她倆恐怕也和我一樣忙碌吧?我把現在的困境和胸中所有的牢騷,都寫了進去。兩封信的內容大致相同。但比起麗子來,給竹于的信中更多地談到孩子,這也是現實問題吧?一般他說,黑人勞動者比起白人工資要低,所以我推測竹子的經濟也不會富裕。對麗子應該客气些。盡量不去打扰她的宁靜幸福的生活。只寫了我的怀孕。如果可能是否在她的熟人手下干些雜活儿維持到臨產,對麗子本不想提這些事,但俗語說溺水者援草求生,我只好有病亂投醫
  從竹子那里很快寄來回信,是用名信片大字書寫的。內容簡單明了。
  來信收到了,謝謝!讀后不由得使我笑了起來,我也和你一樣命運。
  你比我還好些呢,我大夫從上月被鞋厂開除至令賦閒在家。禍不單行,只有另覓出路了。我預計在十二月臨產,凱尼向美亞麗問好!
  原來竹子也怀了孕。我吃惊地讀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得笑了起來:不由得笑了起來,不由得笑……從這信中充滿樂觀的語句不難看出竹子是個意志堅強的人。笑……。的确,除了笑又有什么辦法呢?生孩了本來也該高興而喜笑的嘛。
  湯姆掙錢雖少總算有個工作,而竹子的丈夫則失業在家。即使如此身臨困境,她還在奮力掙扎想沖出條路來。比起她來我總要好得多,所以我我得加倍努力才是。藏在長椅破洞里的錢已超過了五十美元,取出其中一部分給美亞麗買件外套,剩下的錢除預備生孩子時花用外,日常食用也需要補助一些呢。
  麗子處等來等去也不見有回信寄來。
  把這事告訴湯姆,是在我被解雇后的第三天頭上。我擺脫開他在黑暗中向我伸過來的手,直接了當地提出:
  “湯姆!我又有了孩子。”
  他一時陷入了沉默。“在你還沒發覺的時候,‘彌生’的女掌柜發現我怀了孕,就把我解雇了。”
  湯姆坐了起未,換上衣服,打開燈后走進廚房洗臉。他的動作沒什么异常。平時也是每到這個時候,便開始慢騰騰地刷牙、刮胡子,他對我說的話沒表示出任何反應。
  “湯姆,你听見我說的話了嗎?我是說你的孩子又要出生了!”
  湯姆這才眼望著我,一言下發地走了過來。身上散發著腥气,無力地吻著我,自言自治他說道:
  “多保重!”
  他的眼里黯淡無神。從家里走出時他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給人留下了無限的悲哀。
  与怀美亞麗時相比,簡直判若兩人。那時的湯姆充滿了喜悅。他歡跳叫鬧几乎令人不理解為什么?他相信我會生下個白皮膚的孩子。在我還沒穿用妊娠緊身胸衣之前,他已買回儿童玩具,在臨產前三個月,嬰儿服早已一應俱全了。出生前的三個月和出生后的三個月內,湯姆一直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定,嘴邊儿上無時不在談論著孩子的事。他無時不在描繪著孩子似彩虹般美好的未來,他有些得意忘形了。……那時和現在相比,豈不是天壤之別!
  第二個孩子是在相隔五年后生下的,在這一事實面前湯姆從未露出過笑容,毫無感覺,總是帶著疲勞的神情在望著我。最多不過用絕望的聲調向我說一句保重而已。
  回顧在東京時代的湯姆,那將是他一生中的榮華頂峰了吧?湯姆當時是那么地富有,又是那么地自由,綜觀全部生活史是不曾有過的。青山公寓那明亮寬敞的洋人住宅,与哈累姆的地下室相比,簡直是在拿天堂与地獄做比較。把燒得焦頭爛額的日本稱作了不起的國家,愿意永遠住在那里,并說不愿离開日本。我想起了那時湯姆說的一切。聯合國軍帶來了自由平等、大家一律平等、這里有平等……平等一詞是當時湯姆的口頭禪。他之所以口口聲聲喊平等,可見他到日本之前是不曾享受過平等的吧?
  湯姆不在紐約這個百万人中重新挑選自己的配偶,而把我和美亞麗叫到身邊來,是不是想重溫東京時代的榮華夢?使妻女伴隨著自己呢?生美亞麗時的狂歡,難道不正是把那短促的榮華体現在一個孩子身上了嗎?關于混血儿的奇妙論點(其實并無錯誤)當時雖未能實現,但在這第二個孩子身上。說不定會有几十分之一的可能性,會生出象瑪利琳那樣的孩子來呢。但湯姆在目前已不再有描繪彩虹般希望的興趣了。孩子將是父母經歷的象征吧?美亞麗象征著榮華時代,而這次出生的孩子,將為這個家庭投下生活的陰影。他是在這樣思考著的吧?
  不論對什么事都具有反抗心理,過去和現在我都是如此。尤其在這時,湯姆的冷漠態度,更激起我母愛的萌發。在胎動一開始,我就毫不猶豫地決心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在我腹中蠕動著的生命,無可爭辯地是我的孩子。
  一九五五年三月,巴爾巴拉出生了。給孩子命名的是瑪利琳。這個樂觀的女人自己決心不生孩子了,但卻非常喜歡孩子。在我臨產前她最先來看望我,并且在哈累姆區的一所醫院辦好免費醫療手續。生產時她第一個跑了來。
  “恭喜你,是個女孩子,叫巴爾巴拉吧!是個好名字。”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首先給孩子起下了名字。
  “和笑子長得一模一樣呢,是白皮膚!”
  盡管她這么說,但我絲毫不為所動。美亞麗生下來的時候,湯姆還曾狂喊過白雪公主呢。巴爾已拉和美亞麗有一個地方不同,那就是頭發。美亞麗出生時像小鳥雛一般的頭顱光禿禿的,巴爾巴拉一生不來頭發就是濃濃的。她睡在嬰儿小床上,那張小床是瑪利琳送給孩子的。嬰儿衣裳是對面地下室嬸嬸自己的孩子穿過的小衣小褲。孩子還沒出生時,那熱心极了的嬸嬸便早早將衣裳送了過來。
  出院后由左鄰右舍的人們互相輪流著來照料我的飲食,并替嬰儿取牛奶。同一窮困命運的人們互相關心、幫助,這种美好的生活卻出現在這個肮髒的哈累姆區。對過儿的嬸嬸。隔壁的老婆婆們看到小床上的嬰儿時,對巴爾巴拉的頭發都不約而同地惊异起來。
  “這孩子的頭發怎么沒有彎曲呀?”
  “像笑子,那太好了。”
  “用不著上頭油,長大也保准不需花錢。”
  “象中國孩子。”
  “你也這么想嗎?咱倆想到一塊儿了。”
  “据說中國人用燙發器使頭發彎曲呢。”
  “那倒用不著吧?”
  “是的,告訴笑子不要把頭發弄彎曲才好。…
  大家為什么對頭發這般感興趣嘰?我弄不清楚。不過,每天早上給美亞麗梳頭卻是要費不少工夫。巴爾巴拉在這一點上,倒是省事多了。
  多虧了左鄰右舍的人們好心相助,生產前后沒像想象中花用那么多錢。但不能總依靠人家,我從這個月底便出去找工作了。据鄰居說,當女仆是個好營生。但我忘不掉過去在日本“華盛頓高台”住宅區的工作經驗,覺得与其當女仆不如在“彌生”工作更好些。所以,我就又到“彌生”去碰運气。
  我的運气不坏,見到女掌柜時,她正穿著一身從未看她穿過的和服。我求她收下我繼續工作。
  “你如果只想在這儿暫時栖身可不行啊!”
  她說道。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豈能愿意打短工?只要掌柜同意,我巴不得長期干下去呢。我回答了她。她的話雖有些刺耳,但目下處境又有什么辦法?再說能白吃飯,并且收入比湯姆還要高,像這個茬儿恐怕是很難找到的了。
  兩個留學生已經辭工不做了,取代她們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
  馬上就要到四月了,但仍下著大雪,外面刺骨般地寒冷。室內和日本不同,家家裝著暖气,雖說如此,顧客仍很多。大多要的是素燒。偶爾有美國客人來,看到我穿著單和服接待客人,便用簡單日語和我談話。如問是從日本來的嗎?什么時候來的?認識不認識東京的幸子?那是個好姑娘,是我的朋友你認識嗎?等等。問得天真可笑,我沒有工夫搭理他們。日本客人不斷呼喊,要我們給端雞蛋、盛飯。
  “喂!二號服務員請端雞蛋來!三號小姐,請再給盛兩碗飯!”
  我精神抖擻地從廚房出出進進。另一個女侍蔫乎乎地無論是訂飯、端菜都拖泥帶水。我的動作很引人注目,也討到老板娘的好感。
  “有了你,气氛活躍得多了。”
  她的高興又引起男主人的注意,他笑著從廚房走了出來。
  “倒像是日本的蕎面館了。”
  他笑著說道。
  從我這方面說,這樣賣力气自然有我的理由,那就屋招徠的顧客越多,我收入的小費也越多。從這天起,我每天回家就可以給美亞麗和巴爾巴拉買一些東西了。
  “小姐,請來一個紅燒魚!”
  “我要一個炸蝦。”
  “喂!三號服務員,我要紅燒魚、炸蝦各一盤!”
  不論是訂飯、端菜,我都是興致勃勃,滿面春風。二十五先令的小費,從兩張客桌上不斷裝人衣袋,我恨不得向客人行最高禮呢。因為,明天可以給美亞麗吃上一頓烤肉了。孩子已很久沒吃到這些東西。
  我不在家的時候,剛出生的嬰儿全靠不滿六歲的孩子來照管了。按時喂牛奶,啼哭時去哄,這些都是美亞麗的事。看來未免太大膽了,但又有什么法子呢?我把這些事交給美亞麗,甚至比交給湯姆都放心。可能由于理解大人的勞苦,我的女儿自覺地過早擔負起長女的義務,她一切都按照我的吩咐。做得很好。
  美亞麗今年九月該上學了。据說哈累姆區的小學校不收學費,但,作為母親,我想盡量為孩子准備得好一些。相信我的女儿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無論如何也得供她念完小學。
  為了這個,我必須努力工作。盡管當前家中該添置的東西很多,但我首先得拼命攢錢。為了多賺小費,我需要多結識一些熟客。另外還伺机揩那個動作遲緩的女侍的油,搶著為她的客桌顧客訂飯。只要顧客一進門,我眼尖腿快馬上招待到我的客位上。這一切都是為了錢。
  “您來了。”
  當見到小田老人時,我立即跑到門口。
  “生下的是男是女、
  “是個女孩子。”
  “那么應該向你祝賀嘍。不過,緊跟著還會再生養的。”
  “請您不要說這些煩人的話好不好?”
  老人露出殘缺不全的牙,哈哈地大笑起來。
  “還要大碗蓋澆飯嗎?”
  “唔,沒錯儿就是它。”
  給他斟上一杯熱茶后,老人眯縫著眼,吧咂著嘴飲了几口。
  “笑子你會做俳句嗎?”
  “俳句?”
  “象古池之類的詩句。”
  “噢,芭蕉的詩作,我在女中時學過。”
  “唔,你還是中學畢業的呢?”
  這時的顧客不多。端來盒飯后,我就陪伴在他的身旁。小田老人按照慣例,掰開筷子先嘗一口飯后——
  “好吃!”
  低聲贊歎一聲后便打開了話匣子。
  “春寒料峭……這第一句的意思總不大理想,不過,后面的句子也許會好些的。”
  “后面是什么呢?”
  “春日多寒風,明治護照生蛀虫。怎么樣?這是昨晚得的句子。”
  “小田先生、您經歷過明治時代?”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日本也在變化啊。”
  “請您把這詩句給寫下來,好嗎?”
  “好吧!”
  老人吃罷飯從怀中取出一個小記事本,從上面撕下一張白紙,寫完后交給了我。
  “你有几個孩子了?”
  “兩個。”
  “還會不斷地出生的。”
  “這令人掃興的話您已經說過了!”
  小田老人又呲著牙哈哈大笑著走了出去。可能因為錢不多了,他沒給二十五先令,而留下了兩個十先令的硬幣。
  我剛把紙片塞進腰帶,早已被那個眼尖的女掌柜看見,原來她一直在盯視著這里。她走了過來。
  “剛才你們在說些什么?”
  她臉上帶著詫异的神情望著我。
  “在談俳句。”
  “是的,小田先生是在很久以前离開的日本。”
  我考慮到不能給日后留下麻煩,便取出紙片給她看。
  “春日多寒風,明治護照生蛀虫。蛀虫是指什么?”
  “說明到美國已年代很久了。”
  “果真就談了這些嗎?”
  女掌柜不屑地一笑,把紙片還給了我。
  她仍有些不大相信。
  “是的,就這些。怎么?不可以嗎?”
  “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也弄不太清。有人說他是個拐騙女人的人呢。所以我很不放心。”
  “拐騙婦女?”
  “說簡單些,就是拉皮條的。据說最近有一家日本飯店要開張,所以不能大意。”
  “日本飯店?”
  “是的。在五十五段。”
  “那不是鄰近的那條街嗎、
  “是呀。日本顧客本來為數不多,那里卻一盤菜作价十美元,不知是什么原因?”
  女掌柜含著敵意說道。結果這句話成了她的不打自招。我來時她曾說過,想在這里打短工可不行,原來是為了這個。五十六段有“彌生”,近鄰的五十五段如果再開設個十美元一盤菜的高級飯店,一定會影響到“彌生”的生意。所以女掌柜神經過敏也不是沒理由的。但,她的話卻深深打動了我的好奇心。
  這天晚上回家時,我繞路到五十五段看了看。六號街附近的布爾本旅館的一樓全部改裝給這家飯店。旅館是舊式七層的樓房。樓下的飯店從外表上看去規模很大,“彌生”是難以相比的。
  不過,一個菜竟高達十美元,這樣要价未免太狠了些,三美元一碗蓋澆飯。小田老人若每天吃還吃不起呢。給我們全家人一天三美金伙食,也算得上奢侈了。這里居然一菜十美元?受外幣限制的日本人,果然會有人前來就餐嗎?
  我怀著這种疑慮,從這天起在去“彌生”上班的前后,經常繞道五十五段注意觀察飯店的改裝進度。在向著大街的窗子全部鑲嵌著巨大玻璃,右邊像是酒亭,左邊像是小賣部。飯桌擺在最里邊的屋子里。有的酒亭還設有拉扇門和草墊的雅座。我看了大吃一惊,這比想象得規模要大得多。當我看出端倪之后,便迫不及待地來到飯店的辦公室,想打听一下几時開業。招收女招待有什么手續?我知道“彌生”的女掌柜會對我生气的。但。對我來說,沒理由考慮這么多禮義情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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