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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最后宴會




  正如雷頓夫人說的那樣,他們夫婦非常好客,每月要在家中開一次宴會。那是在我不能回哈累姆家的第一個星期日。
  所謂宴會,也只不過是美國式的所謂便宴。把簡單的萊肴盛在大盤里,在屋角擺上桌子,每個客人拿一個碟子一把叉子挑取自己愛吃的食物,但,夫人雖是日本人當中少有的理想主義者,可作為日本藪內家族的女儿,卻頗有虛茉心。她不想使自家辦的便宴比別家遜色,總要比上周邀她的那家菜肴丰盛,肉塊儿也要比那家的大。根据這一原則,從星期天一早便投入了緊張的烹調工作。使我吃惊的是,雷頓夫人确是個多面手。一般在外面工作的女性,大部分對家務一無所知,而雷頓夫人進了廚房,也和在聯合國總部一樣,發揮著她那出色的才干。腹內塞進炒飯的雞,眼看著烤成了糖焦色,烙出的肉餡餅和專門廚師做的一模一樣。細面條、白米飯和涼拌雜萊之類,都盛在大盤內并裝點得五彩繽紛。我見了贊歎不已。
  “多么豪華啊!夫人。”
  “如果笑子小姐懂得西餐的招待方法,那么客人就可以全都圍在飯桌上吃,使便宴成為正式宴會了。”
  這位夫人對一切都不會滿足現狀的。
  客人們陸續到來了。雷頓先生的大學同事中有五六對是學者夫婦,夫人的朋友中夾雜著一半日本人。所有的日本人都使我這樣的人無法可比。他們操著准确發音和難度很大的日語。有時有事要我去做,他們卻多半用英語。這樣說起來方便呢?還是向我裝腔作勢呢?使人弄不清楚。我按照夫人的指揮,把倒入咖啡碗中的清汁湯放在托盤送上席面,再把空盤子撤下未。
  聯合國方面的客人中,人种也是多樣的。如同聯合國的工作宗旨一樣,是國際性的,尼泊爾和剛果的黑皮膚人也夾雜在其間。日本一個小國中,還有夫人和我這性格截然不同的女性呢。在這樣极小的國際集團中,各人全部体現著自己的真實典型性格,并代表著一個國家。我得以在這种宴會上,領教了印度人的惊人辯論才能和善發議論的習性。南美各國人的享樂主義和不喜歡深刻認真地討論問題的態度,确是各具特色無一雷同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非洲新興各國人們的蓬勃朝气。僅僅二十四五歲的年青人,竟揚言回國后要坐上副總統或貿易大臣的席位。他們的口气不僅單純明快,而且大得出奇又充滿自信。我想起竹子給我的一封信中談到,去南部的公共汽車中非洲黑人坐白人座位的事。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了。同樣是黑得像鐵壺一樣粗拉拉的皮膚,而這些黑人的瞳孔里就充滿了銳气,他們什么時候也是昂首挺胸。操著极為簡略的英語談論著他們怎樣在灼熱的太陽下面,建造著自己壯大中的國家。同樣的膚色,大多數在美國的黑人,和這些人相比,又有多大的差异啊?我想起湯姆和西蒙那睡意朦朧疲倦無力的眼神。如果美亞麗愿意的話,我想叫我的女儿嫁緒給非洲人,并且回到遼闊的非洲大陸去,把美亞麗送口她的故園。非洲人一定會喜歡她的。為什么呢?因為生長在紐約的黑人,多少會教給非洲人一些英語的。美亞麗那樣优秀的姑娘,會把這個文明城市的生活,切實地傳給他們的。那些昂首挺胸的青年們,怎么看,在膚色上也看不出有絲毫自卑感的。他們會張開雙臂把美亞麗拉到自己身邊的。
  受了雷頓夫婦的影響,我也變得好客了。何況明天又是國際關系的客人日,我將精神百倍地幫助夫人招待。
  “夫人。下次的星期日.開個日本菜肴的便宴怎么樣?”
  “你的想法太好了,笑子小姐,那客人們一定會高興的。”
  但,除了做海帶卷儿和燒雞之外卻想下出多少花樣來,夫人屈著手指數出魚肉片飯塊儿、蒸生魚片、散生魚片几种。
  “不行,我才知道日本菜肴遠不如中國菜的國際性強。只有飯食是不夠的。”
  “用素燒肉、紅燒魚、生魚片之類不能湊桌便宴嗎?”
  “好了,就摻和著中國菜做吧!不然,沒有肉食菜。”
  想不到夫人對做中國菜也是得心應手呢。超級市場上賣日本醬油和中國醬油。星期六下午,太太提回來各种食物,從夜里准備到了第二天。我听著莫名其妙的中國菜名從夫人口中輕易地道出,看著她用菜刀切肉,用油炒菜的熟練動作贊歎下已。國際結婚(噢,我也能這樣稱呼嗎?)也只有和這樣的优秀婦女才有可能。在雷頓夫人手中,沒有不會做的事情。
  “明天有哪些國家的人來呢?”
  “突尼斯、加納、智利……黑人很多。沒有請印度人,他們來了會把宴會變成獨人演出會的。”
  “夫人。”
  “什么?”“您對非洲黑人是怎樣看法呢?”
  “那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話題吧?”
  “明确他說,人們對非洲的黑人似乎都很輕視,所以我應該回避這個問題。”
  夫人停下手中的烹飪回頭望著我道。
  “為什么呢?我真沒想到你對這個問題會這么感興趣。”
  “因為我的丈夫是黑人,孩子們也是。”
  夫人用日語詢問,我是用英語回答的。夫人頓時顯得非常尷尬,但又立即恢复了正常。
  “我實在沒想到,完全疏忽了這一點。請原諒我的失言。”
  她望了我一眼說道。
  二人沉默了片刻。廚房里只听到我的洗鍋聲音和夫人的炒菜聲音。
  “好香啊!”
  雷頓先生走了進來。他在晚飯過后隔些時間必得吃些奶油餅干,這已成了習慣,可能是來催取的。夫人吩咐我把炒好的黃瓜調上醋后放進冰箱,她轉身走向臥室去了。
  炒菜后加醋放冷,這种奇妙的烹調法我從來是不知道的。我一面照夫人的話盛入盤內,一面在回味她剛才所說的話。明确地說,人們是輕視美國黑人的,所以她极不愿意談論起這個問題。
  我不能理解,這是為什么?我一味地在想,終于徹底弄清了這個原因。為什么呢?因為在我的內心便在蔑視湯姆和西蒙。之所以不露于言表,只是自己勉強做出的姿態而已。在我心靈的深處還是以做黑人的妻子感到屈辱,但又不愿把心事告訴別人。我相信美亞麗是個优秀的姑娘并引以為自豪,但我夸耀的對象只不過是和自己一樣有著黑人丈大和孩于的竹子。
  我陷入沉思。廚房和臥空間的門開了,我卻沒發覺。
  “笑子小姐!”
  夫人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是!”
  “我和巴甫商量過了,明天也請你參加我們的宴會。”
  “什么?”
  “明天的宴會你也參加進來。把你平時想的問題也談一談,讓我們也听一听。來的盡都是些有學識的人,一定會認真討論你提出的問題的。”
  我這一夜興奮得睡不著覺,我居然也被邀請參加宴會了。那是個國際性的宴會啊!正像夫人說的那樣,至今為止,雷頓家請來的确都是些出類拔萃的人物。我所知道的紐約只有貧民街和日本飯館而已。在雷頓家中确實把國際大城市紐約的知識性,以明顯的形式展現在我的眼前。過去我只是端著盆子轉來轉去地伺候人,或悶在廚房里洗刷水杯和碟子罷了。明天就不同了,明天我也和夫人一樣站在對等的地位上發表談話。啊,我也成為國際人士了!夫人的突然命令使我畏縮不前,沒有當即表示出喜悅。夫人鼓勵我道:
  “不必退縮嘛!笑子小姐。人類是平等的,聯合國就是個典型。明天的宴會雖小.但它是聯合國的縮影,這使我感到很自負。你也有資格作為國際人士參加的嘛。外國人對美國的种族問題都抱著极大興趣,你談了之后會使得他們也坦率地發表意見的。”
  我照看著孩子時心里根不平靜,偷空儿就整飾頭發。興奮之余,向夫人提出赶快跑回家去把在飯店穿的衣服取了來,結果遭到了否定。
  “衣服嗎?它不會講英語,談不出問題的日本人才講究服飾呢。當作宴會的裝飾品嗎?要不然就是無能的女人為了給人家講解穿衣和縫紉法的吧?而你我全都是國際人士。所以沒必要講求服飾。”
  灰色的連衣裙在胸前配上夫人借結我的玻璃別針,這是我僅有的服裝。第二天在約定的五點鐘,客人們大多帶著夫人陸續到來。我端著盛雞尾酒的托盤向客人巡回敬酒。夫人把我向客人們一一做了介紹。
  “我的朋友,杰克遜夫人,名叫笑子。”
  人們口中喚著“笑子、笑子”,向我微笑著表示友好。
  “是日本人吧?”
  大家問道。
  “是的。”
  “日本人的确是個优秀民族,我們非常尊敬它。你知道正在興起的一個運動,主張把亞洲和非洲連成一体的嗎?”
  “不知道。”
  “宗旨是把亞洲和非洲的知識分子集合一起進行交流,据說現在正在考慮它的政治背景。日本最近听說要成立總會呢。”
  “是嗎?”
  “您的丈夫呢……”
  “今天沒有來。”
  “那未免大遺憾了。”
  這是和加納人的初次對話,此人個子不大高,但肌肉發達体格健壯,臉龐黑而且大,眼睛、鼻子、嘴也很大,是個儀表堂堂的青年男子。隨后有一位和他同樣皮膚的突尼斯人,可能是獨身吧?一個人來的。他聲音宏亮,一開口只見那紅色舌頭在緩饅地轉動著。此人不拘小節,和他談話的人們,很快就對他不抱好感了,看到這种情形,雷頓夫人作為女主人不得不過去一面和他周旋,一面呼喚我。
  “笑子小姐!笑子小姐!”
  雞尾酒和湯都端了上來,桌上的食品擺得豪華排場,大家都拿著盤子和叉子在桌前排成一隊。至此我的招待任務可以說已經完成。
  我走近夫人身旁,正好那個突尼斯青年也正端著盛滿菜肴的盤子來到夫人跟前。
  “這是日本菜吧?”
  “一半是日本菜,另一半是中國菜。”
  “這個黑色的是什么?”
  “請你去問笑子小姐。她是日本烹任的權威呢。”
  夫人把他推到我跟前后,一轉身走到那邊去了。加納人睜大陰睛仔細看過突尼斯人的盤子后說道:
  “我也得研究一下。杰克遜夫人,請你等一下!”
  我在解答著突尼斯青年的詢問。如關于紫菜在哪里采來的?怎樣做成紙一般的簿片,一一加以說明。他一再稱贊紫菜卷儿簡直是件藝術品,興致勃勃地在嘴里塞。臉上現出奇异的神情。還稍嘗了一下醋,這是他想象不出的風味吧?
  加納青年替我也取來了一份菜肴,我和他站在一起舞動著叉子。我們談了一會儿日本菜,順便介紹曼哈頓有出色的日本飯館,勸他一定光臨惠顧。介紹烹調我很外行,其實他們對這些也并非真正的關心。
  “听雷頓夫人說,你對种族問題抱有很大興趣。”
  “是的。”
  “你的專業是學什么的?”
  “沒學什么專業……只不過看孩子、打掃屋子什么的,這就是我的工作。”
  他們可能認為我在開玩笑的吧?咧開能看到喉頭的嘴在笑著。一面說道:日本女人富于机智并且做事謹慎。說完互相點頭表示同意這种說法。
  “杰克遜先生的工作是什么呢?”
  “他在曼哈頓的一家醫院里工作。”
  “是醫生嗎?那大好了。”
  听說在落后國家里,缺少醫生和藥劑師。他們的感歎使我吃了一惊。他們誤解了我的意思,我不由地苦笑著。這時突然想起一件柱事,几年前,日本男人井村,不也曾有這种誤解嗎?
  我鼓鼓勇气說出了真相。
  “我的丈夫是黑人,他不是醫生,是個護士。只能在夜間工作,每周掙四十美元。家里六口人,說准确些,我們屬于下層階級,我的孩子們也都是黑人。他們很窮,生活在哈累姆區。他們在一百年前,從非洲來到這個國家。不知你們對美國的黑人有什么看法?”
  我的話一開始,他們的臉色就變了。不!他們那又黑又厚的皮膚下面,即使血液上升或下降,也下會在表皮上体現出來的。不過,他們的臉色确實地變了。他們的眼和嘴像粘固在臉上一樣一動不動,兩手緊緊握住了盤子。不然,他們仿佛會因受不住這种刺激,把盤子落在地上打碎似的。他們的頭和肩部、手臂和雙腿,都象塑像般硬直在那里。
  突尼斯青年吃力地眨動著眼睛,喘著气說道:
  “關于美國黑人,應該屬于美國國內問題。我們不想干涉美國內政。”
  加納青年也說:
  “我不是不關心,只是我們自己國家還有許多問題待解決,美國黑人問題應該歸他們自己去認真思考。很明顯,他們落后于白人。我認為這是由于他們懶惰成性,不求上進的緣故。這些根本和我們沒有直接關系。”
  “怎么沒有直接關系?我的丈夫和孩子們,都和你們一樣有著同樣的膚色的。”
  “膚色。”
  夫尼斯青年和加納青年面面相覷。他們分明對我產生了敵意。
  “如果談到膚色,那么在非洲已該結束這一概念了。”
  “那倒也是。不過,問題不在于膚色,我們已從膚色的壓迫下解放獨立了。”
  “是的,我們獨立了。”
  他們是有教養的黑人,對女性保持著禮貌。突尼斯青年又重新回答道。
  “杰克遜夫人,美國的黑人是不是也應該獨立呢?”
  加納青年立即表示同意,接著便爽朗地笑了起來。他的大笑引起了其他客人的注意。這時二人向我點了點頭走到那邊去了。
  人們已紛紛送回餐具,走到擺放水果盤的座位上去。食量大的美國人在飯后還要再吃些蛋糕。阿拉伯的大個子男子在吵吵嚷嚷地向智利女人介紹著金字塔。我這才想到了自己的職務,得馬上把髒盤子撤到廚房去,把殘剩的食物收拾掉,把咖啡和紅茶准備好才行呢。
  當我把髒盤子疊在一起拿回廚房時,夫人已把咖啡和紅茶全都准備好了。
  “我來端送。”
  “行了,由我來端好了!”
  夫人說時也沒看我的臉。敏感的夫人,可能察覺了非洲人和我談活的內容,我在夫人端走咖啡之后,隨即在托盤上放上六個紅茶茶碗送了出去。
  不喜歡喝咖啡的客人,在低聲說了句謝謝后,便端起我送的紅茶。但這時的突尼斯利加納青年卻完全對我不屑一顧似的,伸出大手表示不要,他們很快改變了態度,把我作為雷頓家的下等人對待了。
  我回到廚房后,仍穿著那身灰連衣裙便去刷洗餐具。從水籠頭擰出熱水,在肥皂粉沖出的泡沫中放進帶油漬的盤子,我卷起衣袖一只手抓著海綿刷了起來。奇怪的是,這時我的頭腦中空蕩蕩的什么感覺也沒有。遠處傳來小姐的啼哭聲。我不想過去看她。過了一會儿哭聲停止,可能是夫人過去照看了吧?我撩弄著泡沫用力地洗刷著盤子。盛過湯汁的紅茶碗、叉子、刀子,經過泡沫水洗刷后再用熱水沖洗,把大盤子中剩下的菜肴倒進一只小盆,也用熱水洗淨。接著端著一只大托盤出去把席面上的水果盤、咖啡茶碗全都收了回來,又洗得干干淨淨的。看來這時如果不行動不干活儿.我就會窒息而倒下去的。
  把數不完的盤碟都洗完之后,夫人走了進來。
  “笑子小姐,你辛苦了,累坏了吧?”
  “不!”
  “也沒有時間,你吃了些什么沒有?”
  “吃了些。”
  實際上,我連一口東西也沒吃。已經夜深了,我從來沒像這樣挨過餓呢。我從夫人的神態可以看得出來客人已都回去了。屋子里一片寂靜。
  “今晚不必收拾了,你大累了。”
  “不!”
  “你喜歡這個別針嗎?”
  “巴甫說,它太适合你佩戴了,他想送給你呢。”
  我不由自主地把胸前那個別針取了下來,放在手中看著。黃白兩色的玻璃,背后嵌著金屬的托架,像寶石一般閃耀著光輝。
  “你收下吧,權當作今天的禮物。”
  “我不要!”
  我不由對自己的生硬語調感到吃惊。我把別針放在舖有不銹鋼的廚灶台上后,突然支持不住癱倒在地板上,我終于哭出聲來。如此痛哭究竟為什么呢?自己也說不出來。我盡情地哭了一陣又一陣。最后還是在廚房里磨磨蹭蹭地又收拾起盤碗,掃起地來。至今為止,我還從未曾如此精心細致地拾掇過廚房呢。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我見別針仍放在廚台上,但我并不想反悔去要它的。今天所發生的亭,一定會在這枚別針上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所以,這件東西我又怎能感恩戴德地收下它呢?雷頓夫婦為了讓我發表主張頗費了一番苦心,這我當然心領神會,但只是這枚別針不能要。
  小姐在涂著白漆的小床上,安詳地熟睡著。我一面呆呆地望著她的小臉儿.一面脫下了灰色的連衣裙。痛哭后的身上像棉花似的松軟無力。睡到自己的床上后,身体像是要陷進床墊里一般。疲憊不堪的我像被電動吸塵器吸住了一樣,失去了對睡魔的抵抗力。在進入沉睡之前,耳邊似乎響起了突尼斯青年的呼聲:“問題不在于膚色,不!從膚色的壓迫中我們解放出來實行獨立了!”這時,反射般地又響起了美亞麗的聲音:“渾蛋,西蒙他簡直像非洲的黑人。”我已陷入了睡眠狀態,但頭部卻更加清醒了。非洲的黑人輕視美國的黑人,同時,美國的黑人也輕視非洲的黑人。這是為什么呢?是怎樣引起的呢?雖然困惑不解,實際上我已有了解答的准備。今晚見到的黑人口國后都將成為領導者,所以他們不能把在美國被使用著的美國黑人看作是同一种族。而美國的黑人則有著文明國家公民的自豪感,看不起波多黎各的貧民,同時也認為自己比未開化的非洲野蠻人更加优越。
  是這樣的。正如突尼斯青年叫喊的那樣,我也經常是這樣想的。雷頓夫人不是也這樣說過嗎?美國的种族差別實際上是階級斗爭!
  我在輾轉反側,并目不轉睛地望著朝這邊睡熟著的小姐。撫養比生育更為情深,不是嗎?對我來說,耶利佐貝斯·雷頓小姐,和我在日本時守著長大的美亞麗同樣可愛。巴爾巴拉以下的孩子們因為都交給美亞麗,雖說有些對不起他們,但說句真心話,比起巴爾巴拉、貝娣和莎姆來,勿宁說小姐更為可愛。只是現在我不應該想這些事情。我一面看著小姐的睡臉,一面回想起到這里后的日日夜夜。我剛來時,她才三個月,但不久就到了她的生日。莎姆和小姐僅一個月之差,但在這几個月之間,嬰儿成長得多么快啊!開始哇哇地哭,只知從奶瓶中吸吮奶汁。不知不覺中已學會了爬動,扶著走路,到了現在已經會吃小甜餅干了。莎姆叫我媽媽,小姐叫我笑子姨姨,遺憾的是如今莎姆還沒去掉尿布呢。小姐在語言發育上也快得多,這又有什么辦法呢?在缺人照管的莎姆和總有一個人陪著伺候的小姐之間,當然會出現發育差別的。從這一根源推斷,將來智力的懸殊也是可以想見的。我想努力推開這一惱人的推想,最后只好從“女孩子不論怎么說也是早熟的”來自我安慰了。
  一夜未能睡踏實,第二天帶著腫脹的眼泡起了床,這時雷頓家中發生了一起小變動。
  “你早,笑子小姐。”
  雷頓先生笑嘻嘻地走了進來。
  “笑子小姐,今天你能睡到几點就可以睡到几點。你累坏了吧?呆會儿再午睡也行,只要做頓午飯就可以了。午飯打開什錦咸苹罐頭吃就行了。”
  雷頓夫人也盡量討我的喜歡。
  二人可能已經發覺,那兩個非洲人對我有所傷害,看來他們頗引以內疚,說是由于他們的過失也未必不妥。因為雷頓夫婦知道。非洲人是不愿談及非洲黑人問題的。他們輕侮了我。這時夫婦除了安慰我以補償過失外別無其他方法。這天夫人從曼哈頓的百貨公司給我買來一件毛衣,雷頓先生在從學校歸來的路上,買來一大包小甜餅干和糖果,這些全部送給了我。二人都是那么心地善良。但是。在接受他們好意的同時,結果反便我不能忘記我想忘掉的事情。每當受到他二人的安慰時,不由想起我被井村毆打時的情景。不過,我對那人至今所抱有的卻是好感。我想与其從遠處被人們注視著你的傷疤,倒不如豁出去叫人去撩開,揭痛你的創傷處倒好受些。這也許是我性格的乖僻處吧?我每次接受雷頓夫婦的好意,便如鯁之在喉,想把自己的心里話全說出來:“請不要擔心,我是知道的,先生是猶太人。夫人是日本人。所以你們見到小姐的限珠變褐色,才惊慌失措的。”北歐血統的金發碧眼。到了周歲時怕和小姐便無緣了吧?
  過了兩周,雷頓夫婦邀我一同去華盛頓。
  “去看櫻花吧!也一定叫貝斯看看,現在波托馬克河畔的櫻花正在盛開。我多么想讓笑子去欣賞一番。星期六的早晨早些出發,晚上住在巴甫的朋友家。賞花也是一种旅游活動,星期天上午看罷就可以返回了。我們在复活節有休假日.笑子在星期一可以休息一天。怎么樣?對這個計划感興趣嗎?”
  這如果不是賞櫻,說實在的我是不會去的。雷頓夫婦几乎整天都在安慰看我,使我心里很不自在。不過。波托馬克河的櫻花我倒是很想看看的。這是几十年前由日本贈送的幼苗,如今已長成時,年年在開著櫻花。再說,我對櫻花有著美好的記憶。在我下決心离開日本之時,曾拉著幼小的美亞麗的手到過九段的靖國神社賞櫻。不知今后還能不能再重返日本。為了加深對日本的記憶。我破例地前頭欣賞了櫻花。那天的憎景猶如昨日.雪白的花瓣在繽紛飄落,在樹蔭下美亞麗飲著可口可樂,想起此情景至今心中仍在眷戀。
  星期六早晨,我准備好小姐兩天換的衣服,連同乳儿食品裝進手提皮包內。我坐在車子的后座位上。車由夫人駕駛,雷頓先生和她并肩坐在前面。小姐當然是抱在我的膝上的。當听到去賞花時,我多么想問一下能否讓美亞麗同去,但又把話咽了回去。雷間夫婦雖是好人,但要求他用車子載著個黑人姑娘前往華盛頓,恐怕他也不會不介意的吧?再說,我了愿意得寸進尺向人提過分要求。
  美利堅合眾國的的東海岸春風料峭。我們乘坐的敞篷汽車在紐約通往華盛頓的高速公路上鳳馳電掣般跑著。夫人頭上罩著紅色頭巾.我罩的是黃色的。為不使小姐著涼,一直把她的小臉向著我的胸前。最初時,她望著車外還不時地叫喊。由于顛簸她漸漸地有些疲勞,在中途倒在我的怀里睡著了。中午過后到達華盛頓,但她卻仍睡得很熟。
  “先去賞花,然后再去尼邁雅先生家吧!”
  夫人下見有倦容。她說完后熟練地操縱著方向盤,從白宮和參議院前通過。
  “快看!貝斯。日本的櫻花,多么好看啊!”
  把車子停下,夫人摘下墨鏡回頭看著小姐。這半個日本人正睡得香甜,抱著這么沉重的小家伙的我,環顧四周不禁茫然若失。
  這就是日本的櫻花嗎?日本的?
  波托馬克河一帶的單瓣櫻花和直瓣櫻花都竟相怒放,它們開放得气勢磅礡。僅僅几十年前從日本移植來的櫻苗,誰能想似變种到了可怕地步?花朵的重迭茂密只能用在團錦簇來形容了。單瓣櫻花綴滿枝頭,不見空隙,任你遠觀近賞無不蔚為壯觀,形狀有如冰棍和魚卷儿。櫻樹的枝干直人云天,櫻花像蒲穗般一望元際。重瓣櫻花就更加艷麗了,拳頭大的花朵在長長的枝柄上垂蕩,像金鈴系在枝頭。重瓣花朵看來很重,枝頭被它壓彎了。除一抱粗的主干在大地上挺枝屹立外,其他枝條都垂到地面,有的像在貼地爬行。美國公民崇尚公共道德,所以沒有“禁止攀折”宁樣的告示,也從無一人摘折。爬在地面上的枝條上也綴滿了重瓣櫻花。每遇有狂風吹過。更顯得花朵在枝頭沉甸甸地搖曳不止。令人無限怜惜。難道這也叫作櫻花?日本的櫻花?
  在我記憶中的靖國神壯櫻花,花瓣單薄花色淡雅,隨風飄散時花香襲人。而華盛頓的櫻花從色彩上說就難言淡雅,那是只适于油畫表現的濃郁花色。和以云蒸霞蔚來形容的日本櫻花相比,這里豪華的花叢既非煙霞又非白雪。說是云也不太像了。這只能稱得上是地上的花。我不由想起夏威夷和加里福尼亞州培育出的第二代第三代日本人,這些人肉体肥胖。操著不完整的日語,也談不到准确的英語,和本國的日本人格格不入,這里的櫻花也同它的祖國發生了巨人的變异。不是嗎?景色是這樣地膩人!
  在遠處那藍色的天空里,可望見華盛頓紀念碑。万里睛空,使我感到呼吸到了一些自由空气。
  “你怎么了?笑子。”
  “嗅……這里的櫻花和日本的不大一樣……”
  “我第一次看見時,也感到有些刺激。不過,已經看慣了。……真若回到日本看到櫻花,也許反而會感到失望呢。”
  小姐好不容易醒來了。夫人站在落英繽紛的櫻樹下拍了几張照片,許是要寄回日本藪內家中去的。面對豪華的櫻花背景,日本的老人們該如何看法呢?
  當晚按預定計划,在雷頓先生的學友尼邁雅家中住了一宿。尼邁雅一家對日本很關心,吃飯當中對夫人和我進行了集中”咨詢”。在這种場面上,夫人發揮了出色的才能。她不但正确回答了日本的人口、土地面積數字,并從戰后的經濟成長率到輸出人問題都進行了廣泛說明。我正好乘机紅嚼著那几只乏味的雞腿。比別人先吃完飯,把碗盤送回廚房后便去用看孩子去了。
  “多么能干的女仆啊!真叫人羡慕。美國真是雇人難,找打零工的也需要很多錢呢。雇小孩子、學生倒是很多,但他們不會替你打掃屋子的,連碗也不給洗。剛才一見到她,就看出她老實、勤快而有禮貌。真精干!是你從日本帶來的嗎?”
  “不!我從一年前就四處招聘,她是應聘到我家來的。”
  “是應聘的?紐約有這樣的日本人嗎?我這里非常需要這樣的人,你能不能給我推荐一位。”
  “哪能有這么多呢?不過,說來你會笑話的,戰爭新娘倒是有一些,笑子也是其中的一位。”
  “戰爭新娘?”
  “嗯,日本姑娘嫁給了黑人或意大利人,來到美國過著不幸的生活。”
  “她也是嗎?”
  “嗯,她屬于黑人的家屬。”
  “哎叮,真想不到。多么优秀的日本人呀!怎么和黑人……”
  “在日本也有人過著黑人一樣的生活。”
  我听到了飯桌上的半截談話。雖然聲音很低,他們估計不到,卻清晰地傳到了我的耳中。
  這一夜我難以人睡。從臃腫的櫻花叢中,傳出陣陣回音。陌生的床舖扰得我不得安眠。說來令人笑話,那里倒有戰爭新娘!在日本有人過著黑人生活?可恥的戰爭新娘。日本的黑人,東京的黑人!
  第二天早上。尼邁雅一家利雷頓一家,分乘兩輛車去看櫻花節游行。華盛頓市的大街上。通行著各式各樣別具匠心的游行車隊。雖說是春天,卻寒風刺骨,我們穿上大衣,而竟選櫻花女皇的姑娘卻穿著游泳衣。背上披著一件象征性鑲著毛邊的披肩,高高坐在涂了紅漆的敞蓬汽車上,揮著手向道路兩旁的觀眾致意。這完全是美國風習,凡是在日本呆過的日本人,是很難由此聯想到櫻花的慶祝活動的。但到波托馬克河畔來賞櫻花的人。對這樣花里忽哨的游行,可能認為与櫻花節是再合适不過了的吧?我也在這么想。如果是這里的櫻花。也只有配合這類的游行。
  不過,說實在的,我對眼前通過的游行行列并沒有那么認真觀看。由于睡眠不足,我的頭腦疲倦,眼睛仿佛籠罩上了膜障一般。只有女子吹笛隊通過時。小姐高興地叫嚷起來,我才小心地緊抱住她,不使她掉下車去。
  吃過午飯后,辭別尼邁雅一家我們踏上了歸途。這回車子由雷頓先生駕駛,以每小時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在急駛著。而鄰座的夫人是不甘寂寞,不會呆坐在那里的。她從我手中接過小姐,不絕口地向她敘說著沿途風景,或超過去的車輛號型。將滿一周歲的孩子又怎能听懂呢?這樣做對孩子的知識教養也許可以起到打基礎的作用吧?至于我呢?在車上昏昏沉沉,倒在座位上便睡著了。我從來不曾暈過車,可能是由于睡眠不足,今晨和中午又食欲不振所以支持不住了吧?
  “笑子小姐,起來吧!到紐約了。”
  夫人的聲音惊醒了我,我吃惊地坐起來。太陽已經落山,車子通過立体交叉橋下的道路,向著地面爬上去。
  “啊!”
  “你睡得好香!”
  “唔,真對不起!”
  “沒什么,太累了吧?今天回去好好休息休息。那就送你到美國大街下車吧?”
  “那大好了。”
  在六號街上我下了車,雷頓夫婦向我揮著手。
  “那么,后天早上見!”
  小車已開動了。小姐在夫人的膝上睡著。
  我揮動著一只手,有些睡迷糊了吧?我向后退了几步剛要走時,險些撞上一個高大的黑女人。
  “唔,對不起!”
  “噢,是你!”
  原來是住在對過儿那八個孩子的母親露西爾。團為我穿著西服,打扮得很講究,如果對方不注意,說不定兩人會認下出未擦肩而過呢。
  “想不到和笑子在這儿碰上了。”
  “我剛從華盛頓回來。現在回哈累姆去。”
  “我也正要回去。地鐵車站不是在那邊嗎?”
  “哎呀,是嗎?我也弄胡涂了。”
  “華盛頓怎么樣呢”
  “我是去看櫻花的。”
  “唔?看櫻花,那該多么有意思呀?”
  “嗯,非常熱鬧。”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但對方卻滿面笑容,好像她也是從華盛頓回來似的非常高興。這一瞬間好像感到包在自己身上的外殼,卡喳一聲象蛋殼一樣破裂了。
  我也是黑人!
  我的丈夫是黑人,更重要的是,我的寶貝孩子們都是黑人。怎么我早沒有意識到這些呢?像雷頓夫人所說:日本也有像黑人一樣的人,那就是可恥的戰爭新娘。如果夫人不這樣說,我是不會被擊中要害或受到刺激的吧?我已經變質了,像華盛頓的櫻花那樣!我是黑人!在哈累姆中,怎能唯獨我是日本人呢?如果不是我己成了黑人中的一員,幫助湯姆養育了美亞麗,并看守著莎姆在成長的話,那么要想開拓一個优越感与自卑感交織在一起的人類社會,使兩者和平共處地生活下去是絕對不可能的。啊!我确實已變成了黑人。想到這里,我感到在我的身上涌現山一种奇异的力量。
  “露西爾!”
  “什么事?”
  “華盛頓的櫻花實在太好看了。”
  對方听了很惊訝,我卻報之以爽朗的一笑。
  抬頭望去,在高樓大廈群中,那摩天大樓更是高聳入云。樓上會有人擦玻璃的吧?我停下腳步,在環視著這一帶的樓房。
  有了,在新建666大廈的內側,有一個擦玻璃的立腳架,可能忘記收回,從屋上垂了下來。說不定麗子的丈夫何塞剛剛還站在上面擦玻璃呢,這也并非什么悲觀想法,我在想,自己來紐約已經快七年了。在曼哈頓我知道的地方除了哈累姆的地下室便是日本飯店,我從來沒有上過高層樓房,我几乎忘記在紐約會有這些高樓大廈了。
  我想到明天。明天帶著美亞麗她們登上摩天樓見見世面吧。不管湯姆是否疲乏,把他也拉起來一同逛逛。不用說也包括西蒙在內,他也和我一樣是黑人。從高高的樓上向地面俯瞰,也許會喚起他找工作的沖動吧!
  “露西爾。”
  “干什么,笑子。”
  “你上過摩天大樓嗎?”
  “沒有,雖說來到紐約已有二十五年了。”
  “那么明天和我們一家登上去看看吧!美亞麗、巴爾巴拉、貝娣、莎姆、湯姆、西蒙都一起來的。”
  從露西爾的大嘴唇里露出白牙,她高興地答應厂。
  “那太好了,笑子,我一定去。我家里有八個孩子,可是要買門票………會有辦法的,我去就是了。”
  我們爽快地約定好。二人走下深深的地鐵台階。
  不再去給那日本人做工了。
  我在回家路上,听露西爾悅,她最近去工作的縫制工厂,工資不低,干活儿的全是黑人,目前,人手不夠。我下決心要去那里。离開貝斯小姐是件痛苦的事,但,因為我也是黑人,應該和露西爾一樣在黑人世界努力工作。不然,和我引為自豪的美亞麗便會失去共通之處。我要离別耶利佐貝斯·Y雷頓小姐,回到我的儿子莎姆的身邊去!使湯姆黯淡的眼睛里重放异彩,使莎姆的眸子里再映入慈母的面影!啊!明天我將抱著莎姆去攀登那直沖云霄的摩天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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