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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雷頓夫人




  在紐約,至少也有一百來個日本戰爭新娘,和她們取得聯系不是件容易事。雷頓夫人在很早以前便物色日本佣人,但据說至今報名的只我一個人。從往訪的那天起,我就開始在雷頓家上了班。家中除夫人在電話中說的以外.還有一位女護士。与其說是女護上不如說是保姆。雷頓夫人是最近寸生了孩子的。
  每天早晨,她一醒來便開始做健美体操。那是夫人在浴室里做的,所以我只能偶爾看到。夫人只穿一件三角褲衩,扭曲著身子做各种動作。她在日本女人當中算得上少見的大個子了,乳房也特別大。据說她的乳汁几乎要流溢出來,是經過吃藥才止住了的。乳計被止住了,但奶頭的顏色還不容易复原,和我的一樣發紫黑色。不過,她的皮膚比我要白嫩好看得多。每當地近乎全課体在做出大膽動作時。那隆凸的奶頭好像要從身体上飛离出去的一樣。我看得發呆了。這時只見她向前深鞠躬而三次并以手拍打地畫,原來這是使腰部變細的前曲運動。她抬起那紅潤的臉笑著從銀盒里取出計量器叫我替她量腰身,我便跪下替她量著尺寸。這時從她那尼龍三角褲衩里散發出產婦流過污血后那股獨特的气味,強烈的异味刺鼻得很。我聯想到自己也和她一樣,身体是有气味的。但我的下腹松弛下垂,和她是無法比擬的。
  “我的腰圍是多少?”
  “二十五英寸。”
  “好不容易才減瘦了四分之一英寸,生下孩子增加了一又四分之三英寸呢。我多么想快些恢复原柬体形呀,但又著急不得。雖也知道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我又偏們著急。”
  她說的全部是日語。夫人裹上浴巾后走了出去,她又突然和我說起英語來,叫我今天把床單全部撤換一次。接著她自己穿上長衣走進浴室,只進行了簡單的淋浴便走了出來。她又喚我替她穿緊腰衣。為了恢复從怀孕到臨產破坏了的線條美,她在做健美体操后,白天黑夜都是守著緊身衣的。穿這玩藝儿她一個人使有困難了。這玩藝儿從胸部下面到大腿根几.是用鯨骨和合成膠皮制成的,象鎧甲一樣。從穿進腳尖到穿到大腿部,自己還可以穿,扣緊腰部時便需求助于人了。她先深呼吸,接著又長呼一口,自然收縮胃和腹部后,回頭望著我。在她的腰身達到最細的狀態時,我急忙替她把衣鉤挂上,再系上帶子拉上拉鎖。
  “好了。”
  一切停當時我發出信號,這時雷頓夫人像得了救似的大喘一口气,接著便挺起胸膛呼吸空气,一時還不能恢复正常呢。
  我必須加以說明的是,雷頓夫人不僅僅是只為了自己的体形美而下這個大工夫的所謂有閒夫人,她是個出色的知識分子呢。丈夫雷頓氏是位歷史學家,在耶魯大學任教授。夫人本身也在工作,她是在UN(聯合國總部)的事務局從事一項艱巨并且很有意義的工作。夫人現在就是在上班之前專心地做著准備。為了盡快恢复原來体形,必須加緊地勒細腰部。按照她的說法,量腰圍是衡量全身各部位健美程度的唯一方法。
  她的育儿方法也是极為出色的。從紐約市醫院來的年青女護士,盡管沒有生育經驗,但給嬰儿喂奶、洗澡的動作麻刊,連我也為之咂舌呢,干活儿實在漂亮。而雷頓夫人的育儿知識卻遠遠超過這些專家的丰富程度,她時常向女護士介紹她在生產前看過的育儿書籍,并翻著書頁讀給她听。那不是什么消毒啦、哺乳器之類的具体事項,而是有關乳儿心理學方面的知識。例如:使嬰儿哭的原由有很多,如果嬰儿的尿布濕了不盡快地換掉,對孩子的全部成長過程都會產生影響。這使我想起自己,由于我的疏懶,孩子尿布濕了,啼哭半天也不去理會。想起來感到自己很無知。有時女護士和夫人之間也發生爭執,只要夫人認識到護士的意見正确,她立即收回自己的想法按照護士說的去辦,但如果相信自己的意見正确時,她便寸步不讓,講得頭頭是道,去說服那美國女護士。她的英語有著丰富的詞匯,學識也淵博,真使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們同樣是日本人……我想到這里感到愧疚。同樣是日本人,而敢于義正詞嚴地訓斥白人的人,在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呢,雷頓夫人和內藤飯店的女主人在我的心目中同樣留下了閃光的形象,這兩個女人的共同點……是強而有力,無論是智力還是財力。
  雷頓家的孩名字叫那利佐貝斯·Y雷頓。Y字的意思代表夫人娘家姓藪內的字頭,据說是按西班牙習慣起的名字。我的三女儿貝娣,如果不取略語的話,也應該是耶利佐貝斯。這家的女儿叫貝斯。這种稱法不太好听,我怎樣注意也發不出正确的音來。每次呼喚都惹得護士笑。夫人總是皺著眉頭替我矯正。貝斯是BETHE,TH音日本沒有。用舌頭在前齒之間發出聲音,我感到很吃力。在內藤飯店的女侍大都發不好音,在那里說英語帶日本味儿,反而帶有日本飯店的特征,大家也就免去受斥責了。但到了雷頓家要求一朝一夕就改過來。又詼何容易呢?夫人最終也只好認輸了。
  “小孩如果在自己的名字上帶上土音就不好了。那么只好用日語和她說了,就叫她小姐吧!”
  夫人這樣囑咐道。
  小姐在純白清洁的小床里睡得很安詳,我來的時候她出生才兩個月。和莎姆差一個月,當然莎姆要比小姐小的。莎姆生下來就是黑的,小姐長得使人下敢相信是白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儿。她皮膚白嫩,眼的周圍也帶有白人的特征。雷頓氏有著大而帶著怒气的眼睛和鷹鈞鼻子,小姐的眼睛由于遺傳像父親,就是鼻子,怎么看也不是屬于夫人血統的。頭發稀薄。遠看明顯地象雛鳥的頭蓋一樣。疏疏拉拉元依無靠生長著的頭發,似淡茶色又似金黃色。
  記得确是在我開始工作的第二天。
  “你快來看呀!貝斯的眼珠今天是碧色的!”
  大人從嬰儿室里呼喚著雷頓先生。
  “真的。”
  “喏,我不是說過孩子是金頭發的嗎?”
  “因為我的母親是挪威人嘛。”
  “我想是會繼承這一血統的,我的預感成了現實。”
  黑人和日本人混血的時候,例如巴爾巴拉的頭發就不會卷曲,從一出生就比起像黑人來更像日本人,后來一值沒發生過變化。与白人的混血儿很多情況下都是這樣的。后來小姐的眼珠變成了茶色,夫人看了非常灰心;有時复又變成碧色,夫人又是一陣高興。我一面想著變色眼睛的日語說法,一面看著夫人的表情,覺得很可笑。小姐眼睛的變化,也牽扯著夫人眼色的變化。我真不明白它的理由何亡?只能解釋為,如果眼睛的變化象征著日本人与白人之間的轉化的話,那么歡喜和頹喪的理由也就弄明白了。但由于眼睛變茶色和碧色而大肄喧囂其理由又何在呢?我不由想起了美亞麗出生后湯姆的神情。是不是也和湯姆的心情一樣,出現在這個家庭中了呢?大人既是知識分子又有著爽直的性格,她的喜怒哀樂全部立即用言語表達出來:而雷頓先生是位安詳穩重的學者,但當他去看小床上的愛女時,那臉上的表情卻更令人惊奇不已。小姐的眼變得碧藍時,他的眼睛里便閃著光輝,感動得熱淚盈眶,甚至比夫人尤甚。這原因我更不明白了。是不是雷頓先生從女儿身上看到了亡母的面影了呢?然而小姐的眼睛變成茶色時,他那灰心落魄的樣子又怎樣解釋呢?雷頓先生如前面介紹過的,他本人生的是褐眼金發,而女儿像自己一樣又有什么不好呢?
  再說我的工作,与其說是做女佣,不如說是學習護士倒切合實際。不!很快我就要被施以女佣兼護士的教育,這樣說更為确切。在太太回到聯合國總部工作之前,在護士南希回到醫院之前,正在對我進行著全面培訓,我生過四個孩子,但育儿經驗在這個家庭卻沒有半點用處。不分晝夜我跟在南希身后學習著嬰儿照看方法。如何抱孩子,給孩子洗澡,以及如何喂牛奶,都和我做過的不同,南希講給我的盡是一些生硬的道理,如為了正确按時間喂奶,不管孩子怎樣哭鬧也置之下理,并說這是有著科學根据的,藥布一大使用二十片,稍微擦一下臉便扔到蒸洗筐里去了。使一次后便不清洁。一切東西都以清洁為首要條件。我和南希穿著同樣天藍色工作服,兩件衣服是同一尺寸。每天晚上夫人和南希同時要求我洗完衣服再去睡覺,因為抱孩子的時候,小手小臉會碰摸到工作衣上的,所以非天天洗不可。孩子除喂奶之外.還開始喂果汁。這些東西的制作方法說來更加麻煩。小刀、碟、碗、玻璃擠奶器。水杯等等,都得煮沸消毒后才能使用。奶瓶和膠皮乳頭也得一一煮過,用時使鑷子夾取。吃奶粉時要正确計量,喝剩下的牛奶決不再給孩子喝,夫人囑咐立即倒掉。
  确實,雷頓家的育儿方法是完壁無缺的。孩子穿的衣褲每天必須洗換,襁褓在襁褓室里消毒。隔一天送來一次。贓了的尿布放在另一個塑料容器內原封不動地送回報廢。用不著我動手去洗,以至弄得手上磨出老茧來。什么工作都很輕松省力,盡管工資低得和南希無法相比。但和在日本飯店時相比并不算少。因為我沒有具備護士的資格,所以拿女佣的工資是理所當然的。雷頓夫婦把孩子的生活交給我照看,确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尤其是又有工作服穿,一日三餐不收分文。這對我來說也該心滿意足了。
  盡管如此,每當我注視著奶瓶上的刻度准備牛奶時,或在小姐睡后將奶瓶、水杯煮沸消毒時,總是不由自主地簌簌落淚。在飯店時,不管遇到多么繁重的活儿也沒哭過的我。自從來到美國,無論遇到什么困難也沒哭過的我,在雷頓家卻像產生了畏懼而淚流滿面了。我何嘗有過一次把喂奶瓶煮沸消毒呢,何曾用鑷子夾過膠皮奶頭,又何嘗把一次喝剩下的牛奶就向著下水池倒去呢?沒有!在我的四個孩子當中,只有美亞麗是精心哺育的,但也從沒有過這般珍受。至于來紐約后生下的巴爾巴拉以下的孩子們,就更談不上什么优越條件了。如果人類的子女都應該受到雷頓家孩子一樣的哺育的話,那么我的孩子們應該得到何等相應的待遇呢?
  那利佐貝斯·亞布諾維奇·雷頓小姐,決不像我的孩子那樣大哭大喊,但也不會像巴爾巴拉那樣,從小就是個軟弱無力的孩子,她在吃奶的前十分鐘便放聲大哭以引起我的注意。等我換完尿布洗了手后准備牛奶,到溫度适中,整整需要十分鐘。也就是說,她在規定的時間內一定要吃到奶。以后便不再啼哭、安靜地睡去了。醒來時對著吊在視野內的小玩具,一動不動地望著。這說明她是個健康、容易撫養的孩子。
  我經過南希兩個星期的輔導,正式擔任起全部育儿工作。因為雷頓家和南希簽定的合同是到生后的第十二周為限。但當我每次洗完嬰儿衣服,放人干燥器中按電閘的時候,我就不由想起留在家里的貝娣和莎姆而流下淚來。不知這樣痛苦的母子分离生活還要延長到几時?我甚至想到,也許不等南希离開這里,我已先逃走了呢。我至今沒有扔下家出過門儿,所以現在心里總是踏實不下來,我只能對自己作如此解釋而已,但真正的原因呢?那是既不能動搖,也不能隱瞞的事實。我自己明白什么是自己最痛苦的事,我是想,那怕如這家里的十分之一也好,我盼望對自己的孩子能給以良好的撫育愛護。但這些想望,對過去如何悔恨也無濟于事,今后如何掙扎追求恐怕也不會實現的吧?如果拿這位小姐和莎姆相比,只差一個月的出生期。一同來到人世。而一個是膚色白淨生在蜜罐里,一個卻生在又黑暗又髒小的地下室。想到這里,怎不令人悲憤异常呢?每逢小姐一哭,我便條件反射般地想起莎姆的哭聲。這時,藍色工作服下面的乳房便感到脹痛。當准備好牛奶抱起小姐給她銜著膠皮乳頭時。從我的乳頭里抑制不住地迸流出了乳汁。把棉乳罩里面濡濕后,乳汁一直流到腰部。這种痛苦是出自生理上的。不知現在是誰在給莎姆喂著牛仍?美亞麗在家時,她會熟練地喂小弟弟的。美亞麗上學后,有鄰居大嬸照看著的吧?我臨行前向西蒙囑咐過,不准他去動莎姆的任何東西。但,無論是美亞麗,還是鄰居大嬸,誰又能給孩子的奶瓶進行煮沸消毒呢?換完尿布的手也不洗,不在意地拿起三小時以前用過的奶瓶,在水中涮一下,用勺于盛些奶粉,用目測倒入一些開水便生硬地將膠皮乳頭塞進莎姆口中了。我仿佛看到了家中的一切。但現在坐在我膝頭上,小心安穩吃著奶的卻是小女王。我一面看著小姐,一面恩忖著人世間比种族差別更大的差別是不是還會有的呢?小姐和莎姆在撫育上有差异,一方是白人与日本人的混血儿,另一方是黑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儿。莎姆的命運如此悲慘,決不是因為皮膚黑的緣故。那么是為了什么呢?
  我到了現在總算能夠說清楚,在這個人世間有著使用人者和被人使用者這樣兩种人。這比膚色的差別更大,更強烈,更令人絕望。不是嗎?使用人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孩子托忖給別人,并且得到充分完善的撫育愛護;而被人使用者,就必須放棄對自己孩子的正常照管而到外面去從事勞動。皮膚的白与黑只不過是偶然性的,只是黑人孩子往往更多地屬于被使用者之列罷了。這個差別遠自奴隸時代直至今天,仍根深蒂固地延續著。
  我還應該在日本飯店工作下去!我后悔了。在那里雖然同樣被人使用,但至少內藤夫人沒有孩子。
  是的,辭工吧!我猛地站了起來,忽然意識到手中抱著的孩子,使又慌忙地坐了下來。因為南希對我說過,孩子剛吃完奶,立即動彈會引起嘔吐的,必須安靜地坐下。我住進雇主家前后還不到兩星期,卻總在想著莎姆并和小姐相比,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因此不知不党中,我對小姐的感情變得淡薄了。不是憎恨這個孩子,她比我的哪個孩于都好看、可愛。正因為這樣,才使我感到更痛苦的吧?
  正在這時,一陣吵人的叫喊聲從夫人住室內傳了出來。我立即把孩子緊豎摟抱在怀里。沒有什么危險行動,只是兩個人的斷續爭吵聲在我的耳邊回響著。是夫人和南希發生了口角。兩位合理主義者女性,從前也經常意見對立,但,不管怎么說。把心愛的孩子托給了對方。夫人對南希總是以忍讓為主。但我來之后,逐漸熟悉了南希手下的工作,從而夫人的容忍限度也就逐漸減小。原來她們之間的脾气就不相合,夫人對南希靠著有些專門知識便目空一切感到厭惡,南希對夫人的學識也不夠尊重。自從我來之后,二人之間的惡感更是日益加深了。
  小姐不管夫人們的爭吵,肚子里吃飽牛奶之后,便睡著了。我正要粑孩子往小床上放時,南希走了進來。
  “怎么了?南希。”
  “我在這种地方再也呆不下去了!”
  南希像要撕破一般把工作服脫了下來。下身穿著三角褲衩和襯裙。抱小孩不宜穿發硬的乳罩,所以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出來。白种女人不似日本人那樣怕羞,她那雙大乳房在毫不掩飾地搖擺著。從衣櫥內取出一只小型旅行提包,把她散落在房內的衣物向提包中塞去。
  “怎么回事儿?南希。”
  “我要离開這儿。”
  看來她是真的要走了。我慌忙跑進夫人住室,把南希要回醫院的事告訴了她。這時夫人仍在橫眉怒目地說道:
  “隨她的便吧!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我最討厭美國女人那种固執。自大的態度!她走了我會感到輕松愉快的。”
  我對此已是無能為力的了。
  回到嬰儿室里,南希已經換上鮮艷的綠色連衣裙。用乳罩束住的乳房尖端在胸前隆出,脫去拖鞋換上了高跟鞋,只見她亭亭王立地在這間以清洁為宗旨的嬰儿室里梳理起她那金色的頭發來了。
  “我當初就不愿意到這個家庭里來,一大想的只是怎樣快些离開這里,”
  南希和夫人是同一口吻。
  “為什么這樣呢?”
  實際上,我何嘗不也是這樣想的呢?我還想說些什么,南希抓住我最初的那句話發起議論來。
  “這個由猶太人和日本人組成的家庭,有什么可取之處呢?在我們之間常說,猶太人的家里去不得,吝嗇得叫人討厭,另外猶太徒徒在自己妻子之外去勾引女人,那已是家常便飯了。人們常囑咐要我當心點儿呢。所以,雷頓向我調情,也是想象中的事的。比起那日本女人來,我當然要比她強得多了。因此,她才嫉妒我。可她未免太可笑了,我又怎么能夠看上個猶太人呢?我討厭他!所以我要馬上离開這里。”
  她右手提著旅行皮箱,左手挾著大衣,气勢洶洶地走了出去。我目送著南希的背影,久久地呆在那里。
  猶太人,日本人。南希那种不屑一顧的輕蔑語气,粘在我的耳朵里不易消失。不過,她的論點,不是理論的飛躍,便是黑白的顛倒。据我所見,雷頓先生對南希看不出抱有什么不必要的好意,所以夫人也不可能有過什么嫉妒之心。只是令我吃惊的,倒是那位溫厚學者型的雷頓先生。卻被南希一句不屑的猶太人給下了結論。的确,從南希的名字到她那滿頭金發看來,不是個猶太女人。但她以什么理由對猶太人的雷頓先生如此蔑視呢?當然,我對于猶太是什么樣人种,也有一些認識。但在只有白人的世界里,竟然保持著這种意識,不能不令人吃惊。志滿子的丈夫因為是意大利人,而被黑人妻子們嘲笑過。波多黎各人中几乎分不出誰是西班牙人,也是這种情形。這決不是因為膚色的緣故,我再一次這樣認為。听到意大利面條,志滿子襲擊了竹子。自殺了的麗子和西班牙·哈累姆的波多黎各人們,包括我自己在內,被志滿子和井村當作波鄉黎各人看待時,不也是暴跳三尺嗎?我想起了眾多的往事,頭腦里一片混亂。日本人……南希在激動之余忘記了我也是日本人,而當面大罵起日本人來了。不過,日本人在紐約大概也屬于少數民族的吧?也和黑人、波多黎各人同樣,或者也和意大利人、受爾蘭人、猶太人一樣的吧?
  我頭腦之所以混亂,是因為剛才自己想到:人世間分為使用者和被人使用者兩种人。但后來又動搖了,因為南希也是被使用者一方的,而她卻意識到自己比起猶太人和日本人來要优越得多。這又是為了什么呢?
  “你為什么在發呆呢?”
  夫人強作鎮靜地走進了嬰儿室。她是用日語說的。
  “美國人,尤其是女人,她們總認為自己的學識最高而且目中無人,這种討厭的思想簡直是無可救藥。我一直擔心她會給貝斯帶來不良影響的。時机正好,她早些离去我也就放心了。笑子小姐不是進步得很快嗎?”
  在南希离去的當口,我本也打算辭去這里的活儿回家去的,但這种想法已被打破了。從此,我的頭腦中不再去胡恩亂想,只是抱著“忍受”二字,每天一個人忙碌地照看著孩子。現在更加体會到:撫養孩子是如何需要下大力气的呀!更進一步想到自己過去對孩子是那樣漫不經心。這時,我已不再哭泣,認識到了用小姐去和自己的孩子相比是有害無益的。我必須出來勞動,當前的任務就是按照夫人指示,把這位耶利佐貝斯小姐哺育好。我竭盡全力地按南希所教給的,按夫人所要求的,給小姐喂奶、換尿布、洗衣服。好在孩子身体很結實,因為不是按日本人簡易育儿法做的,所以也役養成非抱著不行的習慣。這孩子是比較好照管的。
  經過一個多月后,我對小姐自然而然產生了好感,覺得她很可愛了。這也許是感情的轉移吧?有時感到比留在家里的莎姆還要可愛。一周回一次家,在給孩子們縫補衣服的同時。有時心里想的還是布倫克斯威爾的小姐呢。是不是對經手撫育的孩子會比自己親生的孩子更加心愛的呢?
  西蒙仍在我們家里吃飽混天黑。他那初來時的輕狂勁頭不見了。家里精神最好的要數美亞麗。盡管我不常回家,但她見了我卻從下撒嬌或過分地高興,而只是照例一醒來便去准備給巴爾巴拉喂牛奶,或給貝娣換衣服。接著又像大人一樣開始去做飯了。
  “西蒙!把地板掃完擦一下嘛!”
  “西蒙!抱抱莎姆,別總搖晃他,不行。”
  “西蒙!放下叫莎姆睡覺!幫我給巴爾巴拉換換衣服!”
  令人惊异的是。西蒙竟像美亞麗的媽隸一般,默默地听從著她的命令。美亞麗還盛气凌人地對他做坏了的事橫加斥責。西蒙看去可怜极了。
  “對不起。”
  他只能俯首帖耳。
  我見這十几歲的孩子這樣欺侮叔父,驅使他去干活儿.決不能放任不管。
  “美亞麗,西蒙是你爸爸的弟弟。”
  “這我是知道的。”
  “請叔叔幫著干活儿.要用恭敬的口气才對。”
  “恭敬?”
  美亞麗瞪著大眼,向我頂撞過來。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女儿有著這副厲害的面孔。
  “恭敬是對待紳土。這個人算得了什么?就等著爸爸和媽媽養活他,也不出去干活儿.整天在家里搜尋吃的,這不是人應該做的。人要學習要勞動,為社會出力。社會課上剛學過,人就要在這三項中干一樣才行。我在教室就想過,西蒙叔叔不是人,媽媽還說要對他恭敬些。哼!媽媽不在的時候,他一次也沒有出去找工作。”
  我歎了一口气,只好去安慰美亞麗。美亞麗回頭看見低頭坐在屋角的西蒙時,從我給她的生活費中取出兩個硬幣扔給了他,命令他去市場買東西。
  “你如果搗鬼我可不答應你!東西是有數的,你在半道上偷吃了我是看得出來的。”
  西蒙拾起了錢,向美亞麗發誓決不搗鬼,然后佝僂著長身子,慌張地走了出去。
  “美亞麗……”
  “行了,媽媽,除了這樣,是無法使用他干活儿的。”
  使用?我彼美亞麗的話惊呆了。在這么小的地下室里居然區別出使用者和被使用者來了?
  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對与我身高仿佛的這個十二歲的女儿.產生了恐懼心理。我望著她,她是這個家里的唯一強者。勞動著的是我和湯姆二人,美亞麗在上學。如果按她的說法,家中勞動的按三個人計算才對,細想起來。湯姆和我何嘗不是在美亞麗的領導下在勞動呢?二人把勞動所得不住地拿回家來交她支配。我望著滿頭散發著气味、擦著光滑的油脂固定著發型的美亞麗,心中油然產生了一种偉大感。
  “西蒙,鄉巴佬!”
  美亞麗仍繼續發著牢騷。
  “在紐約,那种渾人沒有半點用處。因為有了像西蒙那樣的人,黑人才被人看不起的。我看到這是事實。
  美亞麗在學校里,很喜歡社會課。恐怕這是把剛學來的詞句照搬出來的吧?她的語調的深處潛藏著某种优越感,這不得不令我吃惊。西蒙不是文明國家美國的黑人,是未開化的非洲野蠻人!和西蒙有著同樣皮膚的美亞麗,卻站在文明人的立場,和西蒙划出了嚴格的區別。
  我回想起自己決心离開這個家的動机,也和西蒙有著直接關系。想叫西蒙去干活儿.想把西蒙從這家里赶出去的只有我自己。湯姆一直站在旁觀的立場上。我最后得出的結論是,西蒙是個無教養、粗魯的黑家伙!——他們被社會歧視是理所當然。我的這种想法更加鞏固了。我离家前恨不得扼住西蒙的脖子,迫使他發誓:如果偷喝莎姆的牛奶,我就殺死他。美亞麗所做所為又何嘗和我不一樣呢?家庭中要樹立一項規矩,就必須有領導者。軟弱的湯姆是做不到的,把家丟下的我也是做不到的。所以在這個家庭里,只有美亞麗配當領袖。并且她會比她的父親、母親更為強有力。這又是為什么呢?
  日本國在過去有著“長幼有序”的說法。從日本跑出來的我,仍是根深蒂固地殘留著這觀念,我所以對西蒙橫眉立目,也是從嫂嫂比他在上這一習俗出發的吧?美亞麗和我采取同一態度,是侄女對叔父的無禮。那樣過分的做法,我做為母親對美亞麗的盛气凌人還是應該勸止的。但我沒能這樣做,那又是為什么呢?
  因為我對美亞麗有負疚感。即使她對我有什么忤逆的言行,我也不會生她的气的。我有不配做母親的地方。我以養活一家為借口,把作為母親應為巴爾巴拉和貝娣、莎姆做的事,全部推給了美亞麗。我對在紐約生下的巴爾巴拉以下的孩子們,都多少抱著內疚和反省。在美亞麗的面前,我几乎不敢抬頭。這孩子實在大太苦了。她又是個多么健壯的姑娘呢?有時使我不得不感到惊奇和欽佩。
  盡管如此,這個女儿當家的家庭,未必是适合于我住的家庭。每當美亞麗斥責西蒙的時候,連我都有些戰栗。湯姆那永遠惺訟的睡眼,憂郁地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睡姿,無不使我厭倦。雷頓家雖非我久居之地,但每周回自己家一次:又馬上想念起小姐的住室。
  每月在除去第一周的星期日休假后,第二天便回到布魯克斯威爾的雷頓家。
  “笑子,正等著你回來呢。”
  夫人像得了救似的對我笑臉相迎。
  雷頓先生邊系領帶邊說:
  “笑子小姐,你真是個偉大的人!我們兩個人忙不過來的,你一個人干得那樣輕松愉快。”
  他是輕易不愛開玩笑的,昨天照看了一天小姐,他夫婦二人就已是筋疲力盡的了。
  吃完早飯,夫人催促著雷頓先生,兩人同乘上西雷小轎車。
  “笑子,拜托你了。”
  說完二人便出發了。由夫人開車。在布倫克斯威爾車站,雷頓先生下了車。接著她自己駛過海威到曼哈頓聯合國大廈去上班,雷頓先生則坐火車向相反方向的耶魯大學而去。回來前雷頓和夫人取得聯系,夫人的車在布魯克斯威爾站等侯,火車到站后,夫妻又雙雙乘西雷小轎車返回家中。
  夫人經過長期靜養康复之后,精力充沛,工作得很起勁。早晨很早便起床,靜心地打掃臥室、客廳或是廚房,還要做出她和雷頓先生兩人的早飯。然后梳理頭發換衣服,和丈夫一同就餐。吃完飯后一起來到嬰儿室。孩子醒著時袍上一會儿,孩子睡著時,他們便靜靜地走出屋子。然后出門上班。
  從晚飯后到睡覺之前,二人分坐在沙發兩端閱讀書報。雷頓先生是位學者,當然應當博覽群書;夫人從聯合國總部帶回的書報,也是多得惊人。另外還有她讀書的速度也是快捷得很,簡直像軋軋不停的粉碎机一樣。她在總部究竟擔任著什么工作呢?可能對我來說是想象不到的艱巨吧?几乎每天她都要抱回成疊的公文。這對夫婦是不是只顧讀書呢?也不盡然。夫人有時也抬起頭來向雷頓先生詢問什么,二人有時互相對話。雷頓先生總是以學者風度,謹慎地回答著。但有時也引起爭論。
  “那么,巴甫,你是說美國國內問題得不到解決,聯合國就不能對后進國家采取主動權的嗎?”
  “事實就是這樣,百合子,所以在這方面,歷屆大總統無不費盡苦心來處理种族差別問題。”
  “費盡苦心的結果,卻是越來越多的發生騷亂。”
  “這倒是事實。不過,事態每次都在導致改善。”
  “我也這樣認為。不過對于過激派的黑人,我是采取批判態度的。和十年前相比,南部黑人的社會地位不知提高了多少呢。”
  “但是還談不到与白人達到了平等的地位。”
  “這樣說就有些過分了吧?”
  我惊訝地停住倒牛奶的手。嬰儿室的門也沒關,只顧側耳傾听著雷頓夫婦的談話,我從剛才一直辨別二人談話誰是美國人、誰是日本人呢,從聲音中听不出來。我可能把夫人的話當作美國人的意見了。夫人的語气傾向是希望白人利黑人能夠平等。
  “黑人是劣等人种,我是這樣認為的。”
  “事情不是這樣,百合子,黑人當中也出過优秀的學者、藝術家,例于是很多的呢。”
  “那只是例外,如果和白人中出現的名人按百分比算,卻少得多呢。”
  “這和環境有關。黑人如果和白人一樣受到同等教育。并且在社會上享受同等生活待遇,就可以相同的百分比出現人才了吧?”
  “那只是學者在桌面上的見解,實際上情況不可能是這樣的。”
  “當然,我知道現在馬上給与白人相同的待遇是不可能的,這是歷史的莫大錯誤。但,如果能夠享受完全的平等,百年以后雙方的能力肯定會等同的了。”
  “那僅是理想主義者的想法罷了。我認為白人和黑人之間,与其說是人种,倒不如說是階級的差异更為确切。這再經過一百年,也不可能變更。日本戰后在美國協助下,實行了農田解放,但失去土地的地主并不等于過去的佃農。知識階級是從有產階級派生出來的,即使失去了財勢,他們也有著自豪感,在思想上堅決反對与人平等。在日本有出生不同、成長環境不同的區分,這也可以說与美國的人种問題大同小异。”
  “百合子,你把人類的优越感和自卑感說俱混淆了。”
  “我并沒有混淆,而是使其發展了。南方的騷亂并不是种族差別的斗爭,而是階級斗爭。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階級斗爭,無論什么國家都有的,不見得只限于是美國的丑聞吧?”
  小姐要吃奶,哭了起來。我把她抱在膝上,在下頦下面放上藥布,然后把奶頭含在她的口中,孩子一面從喉嚨發出響聲一面吸著乳汁。我望著這個可愛的小肚在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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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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