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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儿



  哦,沒錯,我對嬰儿知道得挺多。我自己也曾經是個嬰儿——不過我當嬰儿的時間可沒有我那時穿的衣服那么長。我記得,儿時我穿的衣服很長,當我想踢誰的時候總是擋住我的腳。何必毫無必要地給嬰儿穿那么老長的衣服呢?這并不是什么不解之謎,我實在想弄個明白,可就是總沒能弄明白。是否因為父母們為嬰儿的身高感到羞愧,希望用這個辦法使孩子顯得比實際上更高呢?有一回,我向一位保姆提出了這個問題。她說:
  “大爺,您哪,他們都是穿長衣服的呀,祝福這些小心肝儿。”
  我向她解釋說,盡管我很欣賞她的那份儿古道熱腸,可她的回答几乎沒有解決我的任何疑問。于是她又說道:
  “大爺,您哪,您不會叫這些可怜的小乖乖穿短衣服吧?”她的語气似乎在暗示我的問題是一樁滅絕人性的暴行。
  從那以后,提這個問題時我總是感到躊躇。而且,如果說其中有什么理由的話,那對我來說也是個謎。不過,無論給嬰儿穿什么樣的衣服,在我看來都不近情理。天知道,在我們還不需要衣服的時候,我們的生活里穿衣脫衣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我們甚至會認為:那些僅僅在床上生活的人,好歹總可以免受這种折磨了。早晨叫醒那些可怜的小倒霉蛋,脫掉他們身上的衣服,給他們穿上另一套,再把他們放回床上;晚上又把他們從床上拽起來,不過是為了早晨換下來的衣服給他們重新穿上,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我實在不明白:經過這番折騰,嬰儿夜里穿的衣服与白天穿的有什么區別?
  但是,我這么提問很可能使自己顯得荒唐可笑(人家告訴我,我時常如此),所以我對衣服這個問題便不再置詠,除非某种時尚使衣著對區別嬰儿性別极為便利,我才開口。
  目前這是個很難找到答案的問題。同樣,關于頭發、裙子和談吐問題也毫無線索可循,對它們的答案你也只能猜測。由于某种神秘的自然規律的支配,你每每總是猜錯,因此被你所有的親友看作傻瓜加無賴。用“她”稱呼男嬰,這個滔天大罪与用“他”稱呼女嬰的暴行不相上下。無論那孩子碰巧不屬于哪個性別,你都會被認為是十惡不赦,你只要涉及那個話題,就會被視為對整個家庭的人身侮辱。
  另外,倘若你不想挨罵,千万別用“它”稱呼嬰儿,千万別指望用這個辦法來擺脫困境。有五花八門的辦法能為你招來罵名:你可以毫不留情地殺掉一個受人尊敬的大家族,然后將他們的尸体拋進自來水公司的水庫里,這樣一來,你的罪行就會在鄰里間惹來眾多非議;甚至搶劫教堂也會使你獲得衷心的厭惡,尤其是牧師的厭惡。不過,倘若你打算享盡人類同胞對你的蔑視和仇恨,你就讓一位年輕母親听你用“它”來稱呼她親愛的寶寶吧。
  最高明的辦法是用“小天使”來稱呼那東西。“天使”這個名詞兩性通用,因此极适用于這种情況,而且這個稱號肯定极受歡迎。為了避免千篇一律,“小家伙”或“小美人儿”的叫法也很有用,不過,“天使”仍然是能在贏得好感方面給你帶來最大收益的術語。說出這個字之前應當傻笑一聲,說這個字時應伴以盡可能多的微笑才是。另外,無論你做什么,千万別忘了說那孩子的鼻子酷似其父。說句俗話,用這句話拍嬰儿雙親的馬屁比任何其它方式都靈驗。听見這句話,他們起初會裝出一笑,說:“哦,胡說!”這時你必須格外加碼,堅持說那絕對是事實。你大可不必對你的話感到良心不安,因為那小東西的鼻子的确非常隨他父親(那孩子的所有本性都非常隨他父親),實際上,那鼻子只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小缺點而已。
  朋友,可別小看這些提示。總有一天你會碰到這种局面:你的左邊是媽媽,右邊是祖母,后邊是一群滿心贊美的女士(只不過她們不是贊美你),前邊是一個頭頂光光的嬰儿,這時你就會因為知道該說什么而感激涕零了。一個男人(我是說,一個未婚男人)最難堪的時候,莫過于他經受“初見嬰儿”的折磨之時。哪怕是稍微提到這件事,也會叫他毛骨悚然。不用說,他說他“樂于從命”時的苦笑,甚至應當能夠打動一位母親的心,際非像我一向認為的那樣,那個提議只是妻子們的一种巧計,為的是盡量減少單身漢朋友的造訪。
  不過,無論出于什么借口,“初見嬰儿”都是一個殘酷的圈套。鈴聲一響,有人吩咐保姆把嬰儿從樓上抱下來。這是所有女性出場,開始談論“寶貝儿”的信號,在那段時間里,你被冷落在一旁而獨自發愁。這個信號也使你開始考慮是否可能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約會,以及你以此脫身的可能性。你剛剛編造出一個不合情理的荒唐借口,想說門外有個人正等著你,房門就開了,一位身材高大、气度庄嚴的女人走了進來,抱著一個乍看上去极不起眼的小枕頭,一端全是羽毛。然而本能告訴你:這就是那個嬰儿。于是你站起來,竭力使自己顯得心情迫切。等到全体在場女性對那嬰儿的第一陣熱烈贊美漸漸平息,并且同時說話的女士人數已經減少到通常情況下的四到五人(通常女人四至五人一組輪流恭維別人),就到了你邁步向前的時候。你邁步向前,神態猶如走上弓街的被告席,然后,你感到說不出的苦惱,一本正經地木立著,凝視那個孩子。此時四周一片肅靜,你知道人人都在等著你講話。你拼命思索說些什么,卻惊恐地發現:你的理性机能早已离你而去了。這是個絕望的時刻,幸虧你的心魔抓住机會,向你推荐了一些能信口胡說的最常用的套話。你愚蠢地微笑著,環視四周,心里竊笑,說:“這孩子頭發不多,是吧?”有一陣誰都沒有回答,不過是最后那位庄嚴的保姆极其鄭重地說道:“5個星期天的孩子一般都不留長頭發。”然后又是一片肅靜,這時你覺得自己獲得了第二次机會,因此你就利用它詢問那孩子是否會走路,或者那孩子靠吃什么活著。
  1弓街(Bow Street),倫敦違警法庭所在地。
  2基督都認為凡人身上有兩种相互對立的精神,高尚的精神可以使人獲得救恩;而卑鄙的精神(心魔)則會使人遭到天譴。
  這一回,你肯定會被看作腦筋里有毛病,人們對你只有怜憫。但是,保姆卻堅決認為無論你是否瘋了都不應逃避義務,你應當徹底履行你的職責。于是她將那個襁褓伸向你,用女祭司指示某种宗教秘密時的腔調說:“先生,抱抱她。”你如雷貫頂無力推拒,恭順地接過了包袱。“用你的胳膊再往她腰下面摟一樓。”女祭司吩咐道,然后,所有的人都后撤一步,監視著你的舉動,仿佛你正在打那個孩子的坏主意。
  你既不知道該怎么說,也不知道該怎么做。不過肯定應當做點儿什么,而你唯一能夠想到的事情就是把那個滿臉不快的嬰儿舉起來再放下去,嘴里唱著“飛呀飛”之類的聰明詞儿。“先生,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招惹她,”保姆說,“你會惹她不開心。”你馬上決定不再招惹她,并衷心希望自己還沒有走得太遠。
  那孩子一直用恐懼和厭惡的表情盯著你,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尖叫起來,結束了那無聊的把戲。保姆沖上來將孩子奪過去,說著:“寶貝儿,得啦,寶貝儿!他怎么你啦?”“這孩子真了不起啊!”你說,“怎么會一下子就哭了呢?”這時,嬰儿的母親說:“哦,你干嗎非把她弄哭才稱心呢?孩子絕不會無緣無故就哭成那樣。”顯然他們認為你用別針扎了她。
  那小東西終于不哭了,而且肯定會安靜一陣,不過有個惡作劇的多事者又指著你問那孩子:“寶貝儿,這是誰呀?”那聰明孩子認出了你,又加倍地嚎啕起來。
  對此,某位富態的老太太評論說:“真奇怪,孩子們竟然會討厭什么人。”“哦,怎么不會?他們知道討厭誰。”另一位神秘地回答說。“這真叫人惊訝。”第三位補充了一句。于是,每個人都對你側目而視,堅信你是天下最坏的流氓,并且得意地認為:你的真正本性雖然瞞過了你的同胞,卻被一個小孩未經雕琢的本能揭露了出來。
  但是,孩子們盡管犯有种种罪惡和錯誤,但他們也并非毫無用處:他們使空虛的心靈感到充實,他們隨時將愛的陽光洒在愁云密布的臉上,他們用小小的手指撫平皺紋,將它們變為笑容,這時絕對不能說他們毫無用處。
  奇特的小孩子們!他們是世界這個大舞台上的下意識的喜劇家。他們為生活這部過于沉重的戲劇提供幽默。每個孩子都絕對是事物普通秩序的小小對抗者,總是在錯誤的時間、于錯誤的地點、以錯誤的方式、做錯誤的事情。女看護吩咐詹妮去看看湯米和托迪在干什么,并且“告訴他們不許那么干”,這女看護對孩子們的天性實在是了如指掌。給一個普通嬰儿恰當的机會,倘若那孩子沒有做什么不該做的事,那應當立即把醫生請到家里來。
  孩子們全都具備做出最滑稽的事情的天才,他們以使人忍俊不禁的庄嚴和堅韌不拔的方式做最滑稽的事。看兩個孩子一副公事模樣,攜手拽著一個斷了脖子的布娃娃朝正東走,而一個脾气暴躁的姐姐朝他們喊叫著,要他們跟她向正西走,這般情景最有趣不過了——只是那位姐姐也許不會覺得有趣。孩子們圍著一個士兵轉圈,怀著最大的好奇盯著他的雙腿,還推推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孩子們力排眾議,公然宣布坐在公共汽車另一頭的那個忸怩青年是他們的“大大”,使那受害者好不難堪。在孩子們眼里,擁擠的大街拐角是尖聲談論家丑的絕好地點。走到十字路口中央,他們會突然產生舞蹈的沖動;而忙碌的店舖的門階則是他們選定坐下來脫掉鞋子的地方。
  在家中,他們發現上樓時借助屋里最大的拐棍或者一把雨傘(最好是撐開的)更有幫助。他們發現自己喜歡瑪麗·安,正好是在那位忠實的女仆用鉛粉涂煙囪的時候,彼時彼地,任何東西都不能緩解他們擁抱她的激情。說到食品,他們最鐘愛的飯菜是可口可樂和貓食。他們照料小貓時把它翻個四腳朝天;他們對狗表達好感的方式是揪它的尾巴。
  他們到處招惹麻煩,他們把所到之處弄得肮髒不堪,要養活他們需要好多錢,可是你還是不愿擁有沒有孩子的屋子。沒有他們喧鬧的舌頭和淘气的雙手,那簡直就不是個家。房間里缺了他們腳板的孵啪聲,難道不顯得寂寞嗎?他們七嘴八舌,一齊朝人喊叫,少了這些,你難道不會茫然若失嗎?
  事情本該如此。我有時想,孩子的小手如同分岔的楔子。与全人類最純洁的感情(也是女人生命最完美的特點)——母愛爭辯乃是最愚蠢的事。那是一种最神圣的愛,我們這些粗魯的男人几乎無法理解。如果我說,母愛實在不應該吞噬其它一切溫情,但愿這不會被看作對母愛缺乏尊重。嬰儿不應該占据女人全部的心,像富人在沙漠的水井周圍砌牆那樣,井邊不是還站著另外一個焦渴的旅人么?
  在你們身為良母的熱望當中,不要忘記做個好妻子。全部思慮和關心沒有必要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當可怜的年輕丈夫需要你陪他出去的時候,不要气哼哼地回答:“什么?難道把孩子丟在家里嗎?”不要將整個晚上都消磨在樓上的嬰儿室里,也不要把你們談話的范圍完全局限在百日咳和麻疹上面。親愛的小婦人啊,每次你离開家門,孩子的保姆不會跟著當兵的私奔;每次你离開孩子的床邊,貓也不一定會走過來坐在你嬌寶貝的胸口上面。你為了那一個小孩使自己過分擔憂了,而你也使人人都為你擔憂。試著想想你的責任吧,你俏麗的臉龐就不致于總是布滿皺紋了,你在客廳里也會像在嬰儿室里得到一樣的快樂。稍微關心一下你的“大孩子’叩巴,多和他跳一會儿舞,多呼喚一下他好听的名字,經常和他開開玩笑吧。只有頭一個孩子才會占据一個女人的全部時間,五六個孩子并不需要一個孩子那么多的照料。然而,不等你有那么多孩子,亂子就出來了:屋子里似乎已經沒有丈夫的地方,妻子已經忙得顧不上照顧丈夫,所以在你那位不講理的丈夫眼里,你已經失去了魅力,他已經學會到別的地方尋找舒适和關怀了。
  可是,還是到此為止吧!倘若我繼續說下去,我就會被看作一個仇視嬰儿的人了。天知道我并非如此。看到一張張天真無邪的小臉怯懦無助地聚集在通向世界的大門周圍,誰還會去仇視嬰儿呢?
  1參見拉菲爾的名畫《西斯汀圣母》(The Kadonna di San Sisto)。
  世界!這圓圓的、小小的世界啊!在嬰儿眼里,這是個多么廣袤、多么神秘的地方!屋子后面的那個花園看上去是一片多么誠實無欺的大陸!在樓梯下面的儲藏室里,孩子們進行過多么惊人的探險!他們朝樓下的長街凝望,目光何等敬畏!他們想知道何處是盡頭,就像我們這些大孩子仰望星星時一樣。
  他們投向那條最長的街道——生活從我們面前延伸出去的昏暗長街——的目光又是何等庄重何等世故!有時他們的目光何等可怜,何等怯懦!一天晚上,我看見一個可怜的小孩坐在索合區貧民窟的一個門口,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孩子枯萎的臉上被煤气燈光照亮的目光——一种黯淡絕望的目光,就像看到污穢生活的經歷出現在那齷齪的院落里,形同鬼魂,用恐怖窒息了孩子的心靈。
  那孩子可怜的雙腳才剛剛開始踏上堅硬的旅途!我們,成年的旅行者,在這條旅途上已經走過了一段路程,只能停下腳步向你招手。你從黑暗的迷霧中走出來,而我們回頭看見了你。你遙遠的身影是那么小,站立在山頂上,你向我們伸出雙臂。愿上帝保佑你成功!我們本應當停下來,握住你的小手,但那大海的低吟在我們耳中回響,我們不能再耽擱了。我們必須加緊赶路,那縹緲的航船正等著繼續它陰慘可怖的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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