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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暮色初臨的時候,雄偉長城在望,車馬抵達了“古北口”,“古北口”是來往“河北”,“熱河”之間必經的一處關口,因之在這一帶客棧跟賣吃喝的小店不少,關口也是一塊塊的巨石砌成,雄偉堅固异常。
  多倫格格似乎仍沒停車歇息的意思,倒是她背后那位旗裝大姑娘說了話:“格格,走了一天半夜了,人撐得住牲口可撐不住,以婢子看不如停下來讓大伙儿歇息歇息……”
  多倫格格沒說話,那低旗裝大姑娘也沒敢再多說,過了一會儿,車馬剛抵“古北口”,多倫格格突然開了口。
  “李領班,告訴他們一聲去,歇息歇息再走。”
  李玉翎答應一聲策馬往前傳話去了。
  車馬停在“古北口”一家酒肆之前,酒肆的伙計只當是來了平常客人,上前就要迎,卻被一名親隨伸手擋了回去,那伙計也机靈,馬上就明白了,一句話沒敢多說,腦袋一縮卻退了回去。
  多倫格格在車里又說了話。
  “李領班,告訴他們,人可以隨便吃喝,可別忘記了牲口。”
  李玉翎答完話后,酒肆里出來個健壯黑衣漢子,手里提了一具革囊,向車里望了一眼突然開口說道:“請問一聲,那位是李玉翎李爺。”
  李玉翎微微一怔道:“我就是李玉翎,尊駕有何見教?”
  那黑衣漢子沖李玉翎一抱拳道:“兄弟是‘大刀會’的,奉我們總瓢把子之命在這儿等候李爺的大駕……”
  李玉翎一听“大刀會”心頭就是一震。
  只听那黑衣漢子接著說道:“我們總瓢把子要兄弟傳奉李爺,‘大刀會’今天早上在‘古北口’外做了一筆生意,這筆生意跟李爺您大有關連,李爺要是不急著赶路,最好到‘大刀會’去一趟。”
  李玉翎道:“我想先听听那是筆什么生意。”
  那黑衣漢子銳利目光掃了多倫格格一眼道:“我們總瓢把子知道李爺您要上‘北京’去,而且必走這條路,這李爺您還不明白么?”
  李玉翎心頭陡然一震,揚聲說道:“我明白,貴會當家的現在何處。”
  那黑衣漢子道:“我們總瓢把子現在‘大刀會’總舵等候李爺的大駕。”
  李玉翎道:“我請教,那位爺安好。”
  那黑衣漢子笑道:“好得很,我們總瓢把子待他如上賓,不是我們總瓢把子看李爺您的面上,要是李爺您不到‘大刀會’走一趟,等我們總瓢把子翻了臉,那就很難說了!”
  李玉翎听得皺了眉,照這情形看來,“大刀會”的總舵他是非去一趟不可,而事實上他若就此往“大刀會”,勢必要舍了這位多倫格格不可。
  万一這是“大刀會”一著調虎离山之計,這頭人還沒要回來。那頭多倫格格又讓人擄了去,那就更麻煩,更辣手了。
  他這里眉鋒微皺,還沒有說話,那里多倫格格已詫聲問道:“怎么了?究竟怎么一回事儿。”
  “格格。”李玉翎沒隱瞞,收回目光望著多倫格格道:“七貝子的人車讓人擄去了。”
  多倫格格一怔,嬌靨上馬上變了色,急問道:“這!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李玉翎道:“今天一早,就在‘古北口’外。”
  多倫格格望了那黑衣漢子一眼道:“他們是……”
  黑衣漢子剛才說的話她像沒听見。
  李玉翎道:“‘大刀會’的人,一伙莠民,一個反叛組織。”
  只听剛才那名親隨道:“這還得了,竟敢劫擄皇族親貴。”
  話落,他就要跨上前拿人。
  李玉翎馬鞭一抬攔住了那名親隨,望著那黑衣漢子道:“‘大刀會’總舵我一定會去,請歸告貴會總瓢把子,候我十天……”
  那黑衣漢子截口笑道:“李爺是道儿上的人,怎么說這外行話,我們總瓢把子急著要會李爺,總瓢把子他交待,最多三大。”
  李玉翎道:“三天。”
  那黑衣漢子道:“是的李爺,要是李爺嫌太急迫了些,多一天也不要緊,不過您千万別過了四天,我們總瓢把子只等四天,過時可就不候了。”
  李玉翎皺了眉,旋即雙眉一場道:“好吧!我四天之內赶到貴會總舵去就是,請告訴我貴會總舵怎么個走法?”
  那黑衣漢子道:“這個不勞李爺您操心。”
  抬手往身后一指,道:“你瞧見了么,那儿有家‘臨關客棧’?我就住在那客棧里,李爺預備什么時候動身往‘大刀會’總舵去,請到那家客棧去招呼我一聲,我自會為李爺安排帶路。”
  李玉翎道:“既然這樣,那也好,尊駕請吧!”
  那黑衣漢子二話不說,看了多倫格格一眼,沖著李玉翎一抱拳,轉身往那家“臨關”客棧行去。
  多倫格格急道:“你怎么放他走了?”
  李玉翎道:“格格,七貝子在他們手里,咱們不能動他,他們也就是看准了這一點,要不然他怎么敢派一個人留在這儿。”
  多倫格格嬌靨發白,急得都要掉淚了,道:“玉鐸他怎么會……都是他不听話要一個人先走,連個護車的都沒找,現在可好……這怎么辦,他讓這班莠民擄了去不就等于落進虎口里么,万一他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么……”
  難免她急成這樣,嬌生慣養的嬌貴格格,她那見過這個?
  李玉翎一旁慰勸說道:“這個格格請放心,他們找的是卑職,這回把七貝子擄了去沖的也是卑職,只要卑職到他‘大刀會’走一趟,他們是不會傷七貝予的。”
  多倫格格道:“他們怎么找的是你?”
  李玉翎道:“卑職前不久曾經殺了一個叫秦天祥的人,他就是‘大刀會’的。”
  多倫格格“哦”地一聲道:“這件事我听榮富說過,只是,現在怎么辦!你這就到‘大刀會’去了?”
  李玉翎道:“格格剛才听見了,他們限期四天,目前卑職還不知道‘大刀會’總舵在何處,不知道要走几天,恐怕非早動身不可了。”
  多倫格格道:“你不能送我抵京再去么,再說你一個人去我也不放心,抵京之后可以挑几個人帶去。”
  李玉翎道:“格格听見了,卑職剛才要他們候卑職十天,卑職的打算也就是先送格格回京,然后再往‘大刀會’總舵去,可是他們不答應,不愿意等那么久。”
  多倫格格道:“那你一個人也不行啊!怎么著也該挑几個人帶去。”
  李玉翎淡然一笑搖頭道:“格格不知道,這种事不能多帶人,卑職只有一個人到他‘大刀會’總舵去一趟。”
  多倫格格道:“那怎么行,你一個人應付得了么?”
  李玉翎道:“這個卑職不敢說,不過卑職擔保護七貝子平安回來就是。”
  多倫格格道:“話不是這么說,人命一條,誰的都是一樣。”
  李玉翎道:“多謝格格,他們既然找的是卑職,那么此行的危險就是必然的,無如這件事卑職勢必一個人去不可,真要說起來也是卑職連累了七貝子,卑職該把七貝子從‘大刀會’總舵里救出來。”
  多倫格格遲疑了一下,道:“那只有這樣了,你去你的,我走我的。”
  李玉翎搖頭說道:“不行,格格,我怕這是他們一著調虎离山之計,万一卑職那邊還沒救出七貝子,格格這邊又出了差錯,卑職如何擔起這個責任。”
  多倫格格臉色白了一白道:“那……以你看該怎么辦?”
  李玉翎道:“格格可知道這儿离開前面一站還有多遠?”
  多倫格格眼望向那名親隨,那名親隨道:“前面一站离這儿近三十里路!”
  李玉翎道:“那就這樣吧!卑職送格格到前面一站,格格在那儿等卑職也可以,或是派人送個信到京里,讓京里派些人來接格格也可以。”
  多倫格格沒等他說完話便道:“我等你,等你回來一塊儿走,別人護車我不放心。”
  李玉翎道:“多謝格格看重,卑職把格格送到前一站后再折回來,晌午過后卑職就能赶回‘古北口’了。”
  “那好。”多倫格格微一點頭道:“現在就走么?”
  李玉翎道:“卑職認為事不宜遲,早一步總比遲一步好。”
  多倫格格當即擺手說道:“那就快吩咐他們走吧!”
  那名親隨答應一聲往前去了。
  車馬馳動,又往前馳去,三十多里路不算遠,一個多時辰之后已然馳進了驛站。
  這一站近“密云”,也許由于更近京畿的關系,附近駐扎著兩個旗營,一听說多倫格格車馬到,大小官儿全到了,有文官,有武官,文官也好,武官也好,全都是一付卑職奴才像,腰沒直,便連頭也沒抬過,這份恭敬勁儿,連那些親隨跟几匹牲口都沾了光。
  安置好了多倫格格,李玉翎就要赶回“古北口”去,多倫格格憂形于色,關切之情溢于言表,那雙眸子包含得更多。
  “你還是要一個人去么?”
  李玉翎道:“格格,這件事勢必卑職一個人去不可,不能多帶一個人”
  多倫格格道:“附近有兩個旗營,我讓他們派些人。”
  李玉翎道:“多謝格格的好意,格格不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規矩,這种事多帶一個人不但幫不了忙,反之還會倒忙坏事,再說‘大刀會’都是江湖上的好漢,個個竄高落低,身手矯健,旗營的這些人也幫不上忙。”
  多倫格格道:“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再多說了,你走吧!早點儿回來,別讓我久等。”
  李玉翎道:“只請格格候卑職十天,如果十天之后卑職還沒有回來的話,就請格格派人往京送個信儿。”
  多倫格格惊聲嗔道:“這是什么話,你會回來的,我等你。”
  李玉翎道:“以卑職看格格不如讓京里派個人來先接格格回京。”
  “不。”多倫格格一搖頭道:“你別說了,我等你,只有你護車才能讓我放心,時候不早了,你快去吧!”
  李玉翎沒再說話,施了一禮轉身而去。
  “回來。”多倫格格突然又喚往了他。
  李玉翎回身問道:“格格還有什么吩咐。”
  多倫格格道:“你可千万小心。”
  李玉翎道:“多謝格格,卑職自會小心。”
  多倫格格抬起手擺了擺,顯得是那么無力:“那……你走吧!”
  李玉翎答應一聲,轉身就走了。
  多倫格格沒再喚他,望著那頎長的背影,她那微憔悴的嬌靨上,浮現起一片濃濃的陰霾……
  李玉翎孤劍單騎又馳上了往“古北口”的回頭路,他沒騎多倫格格那匹棗騮,他換了一匹,那是因為他不愿意讓多倫格格那匹心愛异种良駒也碰上了三長兩短。
  他沒有算錯,晌午剛過便抵了“古北口”,頂著日頭赶了三十多里路,馳抵“古北口”時,李玉翎已然是汗流濕背,上身都濕了,他連歇息一下,喘口气都沒有便投馬到了那家“臨關”客棧門口。
  在那家“臨關”客棧的后院里,他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大刀會’的健壯黑衣漢子,那黑衣漢子一見他那付模樣,劈頭便笑道:“李爺可真赶啊!”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貴會總瓢把子的宣召,我怎敢稍遲,咱們現在可以走了。”
  那黑衣漢子笑道:“當然可以,李爺既然這么急,我也不敢稍遲。”
  李玉翎道:“那么尊駕收拾收拾吧!我外頭等尊駕去。”
  他轉身就要到院子里。
  那黑衣漢子笑道:“李爺可不是不知道,吃咱們這碗江湖飯的,長年在外頭東飄西蕩,那一個不是光溜溜的一個人!也就得這樣,說走拉腿就能走。”
  抓起炕上那具革囊,大步走了出去。
  李玉翎掃了黑衣漢子手中那具革囊一眼道:“恐怕這就是貴會的標志,那柄大刀。”
  黑衣漢子笑道:“李爺好眼力,凡是‘大刀會’的兄弟,這口刀是長年不离身的,李爺可知道這口刀是干什么用的么?”
  李玉翎道:“當然是殺人的?”
  黑衣漢干道:“那當然,總不會帶著擺架式的,李爺可知道這口刀是用來殺什么樣的人的么?”
  李玉翎當然明白,也明白何以作此一詞,當下笑了笑沒說話,那黑衣漢子笑笑也沒有再作聲。
  剛出“臨關”客棧,迎面奔來一人直向黑衣漢子,迎頭撞到,來人跑得奇快,那黑衣漢子當然沒能躲閃開,砰然一聲撞個正著,那黑衣漢子晃了一晃,皺了皺眉頭,想必這一下撞得不輕。
  那人更慘,一個四腳仰天直摔出好几步去,是個半大孩子,好德性,一身補釘衣褲,禿頭,還拖著兩條黃鼻涕,李玉翎看得一怔。
  那黑衣漢子火儿了,一聲:“媽格巴子,走路不長眼,奔喪呀!”
  他打算抓,可是他還沒跨步那半大孩子已從地上翻身躍了起來,腳下飛快,一溜煙沒了影儿。
  那黑衣漢子“呸”地一聲道:“倒他娘的八輩子霉,不是小兔崽子他跑得快,今儿個我非扯爛他不可。”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尊駕這么一位人物,何必跟個孩子嘔气,走吧!貴會總瓢把子的宣召,咱們都別耽誤才好。”
  那黑衣漢于悻悻地哼了一聲,轉身往左行去,再沒多遠,他拐進了一條胡同里,這條胡同緊挨著長城,等于在長城根儿下,胡同里停著一輛單套空馬車,馬套得好好的,卻不見人影。
  那黑衣漢子到了車前,抬手拍了拍車轅叫道:“出來吧!貴客已然請到,咱們要走了。”
  話聲方落,車帘掀起一角,從車里探出個頭來,那是個瘦削中年漢子,他向外望了一眼立即鑽了出來爬上車轅,一句話沒說就抽起長鞭提起了韁繩。
  那黑衣漢子沖著李玉翎一擺手道:“李爺您請吧!我們總瓢把子怕累著李爺,也不敢慢待李爺這位貴客,特備馬車代步。”
  李玉翎道:“貴會總瓢把子這份心意令人可感,只是尊駕看見了,我有坐騎。”
  那黑衣漢子道:“李爺的坐騎可以附在車后頭,總瓢把子特備馬車為李爺代步,李爺要是不坐的話,到時候倒霉的是我。”
  李玉翎沒說話,淡然一笑牽馬走向車后,他這里拿著韁繩往馬車后頭拴,忽覺小腿上被什么東西點了一下,忙低頭一看,他不由為之一怔。
  馬車底下有個禿腦袋,又是小禿子,落拓生的那個好徒弟,小禿子沖他張牙咧嘴扮了個鬼臉的腦袋一縮就不見了。
  李玉翎定了定神后,馬上恢复平靜沒動聲色地回到了車前,那黑衣漢子沖著他笑道:“李爺的坐騎拴好了么?”
  李玉翎道:“拴好I。”
  黑衣漢子道:“您說的,咱們都別耽擱,請上車吧!”
  李玉翎沒說話,也沒客气,抬腿登上了馬車。
  那黑衣漢子也跟著進入車蓬,在李玉翎對面盤膝坐下,剛坐下,一聲叱喝鞭聲響動馬車立即馳動了。
  黑衣漢子往后一靠,望著李玉翎笑道:“這段路不近,李爺要能放心,最好還是合上眼歇歇……”
  李玉翎道:“謝謝,該歇息的時候我自會歇息的。”
  黑衣漢子沒說話,笑笑閉上眼。
  黑衣漢子閉上了眼,李玉翎皺了眉,他在想,小禿子剛才那一撞,跟現在藏在馬車底下,究竟目的何在?
  他沒時間跟小禿子談談,現在有黑衣漢子在側,他也沒辦法跟小禿子談。
  馬車向著西南方向疾馳,上車的時候剛過晌午,這一陣馬車連停都沒停,一直走到了三更。
  李玉翎坐在車里,一雙眼卻望著馬車外頭,他看得清楚,沿途麥浪起伏,青紗帳一片又一片,走的路不像宮道,可挺平坦,他從晌午剛進看到日頭走山,一直候到眼前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了。
  在“承德”那一夜沒睡好,等于沒睡,護送多倫格格又赶了一陣的路,打從“古北口”起這又是一天半夜,他的确夠累的,不說別的,身上的衣裳都由于變濕,由濕變干了的几回,自己都聞得見身上的汗酸味儿。
  他想合上眼打會儿盹儿,可是這“大刀會”的黑衣漢子在側他不敢合服,再看看那黑衣漢子,他靠在車上打從閉上眼到現在就沒睜開過,挺舒服,也歇息夠了。
  李玉翎眼看著這伴,腦海里卻在思索“大刀會”總舵的所在,也在想一旦到了“大刀會”總舵之后,他該怎怎辦,該用怎么樣的對策。
  那位七貝子玉鐸落入人家手里,只打算救他,硬拚是不行,既然不能硬拚,那就得來軟的,多作忍受。
  可是事實上他又不能軟,不能多作忍受,因為明擺地“大刀會”這么做是要為秦天祥報仇,要為秦天祥索還這筆債,來軟的就非受人擺布,把命留在“大刀會”不可,他能這樣儿么?
  他這里皺著眉頭,正感到難,忽听前面漆黑的夜色里遙遠傳來一聲沉喝:“那帶輪儿的是那儿來的?”帶輪儿的當然是指馬車。
  那閉眼的那黑衣漢子翻身而起,躍上車轅,高聲說道:“并肩儿,抬手儿,一條線儿上的。”
  這是黑話,并肩儿,抬手儿,一條線儿上的就是一伙儿。
  只听前面夜色中又傳來話聲:“收收勢,放慢點儿。”
  那赶車漢子一聲叱喝,馬車立即慢了下來。
  光亮一閃,前面夜色里出現了兩點燈光,一左一右,恰好在道旁。
  李玉翎問道:“閣下,到了貴會總舵了么?”
  車轅上那黑衣漢子笑道:“李爺何必那么著急,待會儿不就知道了么?”
  馬車緩緩往前馳動,那兩點燈光越來越近,李玉翎忽然瞥見車后黑影一冒,一點白光奔向自己打到。
  李玉翎知道那是小禿子,不慌不忙抄住了那點白光,來物入握,既軟又輕,李玉翎馬上覺出那是一個小紙團,既是紙團,上頭就必是寫著什么,可是夜色漆黑,車里沒燈看不見,只有等待會儿再看了。
  李玉翎這里心念轉動,馬車已到了燈光處,那是兩個健壯黑衣漢子,背插大刀,手里各提著一盞馬燈,一右一在站在道旁。
  站在左,那名黑衣漢子把手中馬燈舉了舉,往車里照了照,盯了李玉翎一眼然后冷冷說道:“瓢把子交待過,客人在這儿下車走過去。”
  車轅上那黑衣漢子一跌下車,沖著李玉翎笑嘻嘻地道:“李爺,我們瓢把子交代過了,您得從這儿走過去,請下車吧!”
  李玉翎躍下了馬車,往前看看,燈光遮著眼,前面什么也看不見,他轉過臉來道:“這就是貴總舵所在了。”
  那黑衣漢子笑道:“李爺怎么對本會總舵那么感興趣?你別管這儿是不是‘大刀會’的總舵,反正在這儿能讓你見著我們總瓢把子就是,您請跟我來吧!”
  自左邊那名黑衣漢子手里要過一盞馬燈,邁步往前行去。
  李玉翎跨一步跟了上去,抬眼再看,現在他看得見了,只見黑忽忽巨龍般一條,蜿蜒眼前,心知那是長城,他呆了一呆心想:“怎么又在長城邊上?”
  心念又來了,只听身側黑衣漢子帶笑問道:“李爺可看得出這儿是那儿么?”
  李玉翎道:“咱們走的是西南方向,眼前又到長城,只怕這一帶离‘居庸關’跟情龍橋’,不遠。”
  那黑衣漢子哈哈一笑道:“李爺好服力,再過去三里就是‘居屬關’,您瞧,那是長城,那是‘太行山’,這儿是‘居庸關’,前的一個小地方,有個名字叫‘前關子’……”
  忽听前面夜色中傳來一聲沉喝道:“報名?”
  那黑衣漢子忙揚聲應道:“姓尤的,行五。”
  隨听前面夜色中那人高聲說道:“老尤回來了,往里報。”
  這時候李玉翎又看見前面有了燈光,而且看見前面有一片黑壓壓的屋子,像一座大廟似的,燈光就是從那廟里一段的黑壓壓的屋宇里透出來的。
  再看看四周,他更看見明樁暗卡遍布,全是背插大刀的健壯黑衣大漢。
  眼前是龍潭虎穴,李玉翎一步步往里走,他沒有一點怯意,只作難片刻之后怎么辦,采取什么對策。
  轉眼間那片屋宇已近,李玉翎沒看錯,的确是一座大廟,石階高筑,還有一對巨大的石獅子。
  廟門口一邊各四名地站著八名背插大刀的黑衣壯漢,一個個兩目冷肅,神情驃悍,背后大刀映看廟里射出來的燈光,寒光一閃一閃地,看上去好不栗人。
  廟前一片空場,寸草不生,砂石遍地,如今在這片砂石地上成一字排列地站著五個人,這五個都是腳下八字步,抱著胳膊,站在那儿一動不動,正是跟李玉翎有過兩面之緣的秦天祥那四個把兄弟,跟秦天祥那親侄子秦林。
  李玉翎一見這五個就皺了眉,冤家路窄,仇人見面份外眼紅,這五個站在這儿攔住路那還會有好事。
  李玉翎暗一抬手,把右手里那個還沒有机會看的小紙團塞進了腰里,剛塞好小紙團已到了那五個近前。
  那黑衣漢子上前一步一哈腰道:“七爺,這位就是……”
  那濃眉大眼壯漢子一擺手道:“我知道,老朋友。”
  目光一凝,望著李玉翎道:“姓李的,這世界可真小啊!咱們又碰頭了,在‘承德’那‘藥王廟’里有人給你解圍,今儿晚上我倒要看看還有誰擋住伸手。”
  他話聲末落,秦天樣那親侄子秦林已冷笑一聲道:“姓李的,這儿就是你的挺尸處,這筆債你躲了不少日子了,今儿晚上說什么也要連本帶利跟你算算,你納命來吧!”
  他目射仇火,翻腕一柄尖刀惡狠狠地遞了過來,直刺李玉鐘心窩,李玉翎早就防著,滑身輕易避過,道:“這就是‘大刀會’的待客之道么?”
  秦林一刀落空,怒笑一聲道:“跟你這种人還有什么好客气的。”
  倒轉身如影隨形跟上,掌中尖刀仍指李玉翎心窩。
  李玉翎躲過了頭一刀,等二刀他沒躲,閃電出手一把扣住了秦林腕脈,五指微一用力,道:“撒手。”
  秦林還挺硬的,哼了一聲卻沒松力。
  李玉翎冷笑一聲道:“好硬的骨頭。”
  指上力加三分,秦林再也撐不住了,哼一聲矮下半截,“當!”地一聲尖刀掉在了砂石地上。
  那四個之中有三個要上前救人,濃眉大眼壯漢子抬手一攔,冷然說道:“不必,我倒要看看敢把小林怎么樣。”
  李玉翎沉聲說道:“你們可懂規矩,我是赴你們當家的之約而來,天大的仇恨也該讓我見過你們當家的之后再說。”
  廟門里突然傳出一聲輕笑:“說得是,有道理,別讓人家笑咱們‘大刀會’不懂江湖規矩,你几個往后站站。”
  有這一句話,那濃眉大眼壯漢子几個立即身后退去。
  李玉翎抬眼往廟門望,只見廟門里并肩走出兩個人來,一穿黑袍,一穿白衣,穿黑袍的是個黑大漢,穿白衣的是個俊漢子。
  這兩人一出廟,那八名黑衣壯漢躬身為禮,濃眉大眼壯漢子四個也一起哈下了腰。
  那提燈黑衣漢子走前几步躬身下去:“見過二當家的跟三當家的。”
  那白俊漢子一擺手含笑說道:“你辛苦了,這儿沒你的事儿了,回堂報到歇息去吧!”
  那提燈黑衣漢子高聲答應,謝了一句,把那盞馬燈往地上一放就走了。
  那白俊漢子抬眼望向李玉翎,笑問道:“尊駕便是‘承德’‘神武營’那位李領班么?”
  李玉翎道:“不錯,我就是李玉翎。”
  那白俊漢子哈哈一笑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胜似聞名,閣下果然是個不凡的人物,我叫柳青琪,在‘大刀會’里行三。”
  李玉翎道:“三當家的。”
  “不敢”柳青琪一指黑大漢道:“這是我二哥,趙大海。”
  李玉翎看了趙大海一眼道:“二當家的。”
  “好說。”趙大海冷冷說道:“說什么二當家的,三當家的,在你李領班的眼里不過是一伙儿莠民叛逆。”
  李玉翎道:“二當家的言重了。”
  柳青琪掃了秦林一眼道:“本會這位小兄弟年輕气盛,血气方剛,有什么得罪李領班的地方,還請看柳青琪薄面。”
  李玉翎道:“三當家的好說,還請三當家的攔攔他才是,別讓李玉翎沒見著大當家的就躺在這儿了。”
  他松了秦林,奏林狠狠盯了他一眼,撫腕而退。
  柳青棋哈哈一笑道:“李領班過謙還有點損人,別說是他,就是連整個‘大刀會’都算上,只怕也沒人能傷了你李領班。”
  趙大海冷冷說道:“三弟,夜深露重,著了涼不是玩儿的。”
  柳青琪微微一笑道:“是我失禮,李領班請。”
  側身擺手讓開了入廟路,李玉翎沒客气,其實也用不著,“大刀會”恨不得吃他的肉,何必假客气,微一抱拳,說了聲:“有僭。”邁步向廟門行去。
  趙大海臉色一變。
  柳青琪一遞眼色笑了笑。
  趙大海的臉色剎時恢复正常,邁步跟上了李玉翎。
  三個人并肩邁步進了廟門,進了廟門再看,李玉翎看得怔了一怔。
  這座廟進廟門就是大天井,大天井里十名抱刀黑衣壯漢分兩邊,十多步一個,從大門里直排到大殿口那高筑的石階前。
  大殿里,燈火輝煌,大殿里原有不少燈,加上几盞馬燈把整座大殿照耀得光同白晝,纖細畢現。
  地上一大塊紅氈,紅氈上一張矮圓桌,上面擺著几色酒菜,矮圓桌之后紅氈上坐著兩個女子,低著頭,看不見臉,但一般地粗布衣裙,穿著朴素,一望可知是良家女子。
  “大刀會”里怎么會有這种女子,李玉翎的腦子里轉了轉,心念轉動問,他已然走完石階進入大殿。
  柳青琪在他身邊一擺手道:“李領班,坐,深夜客來,來不及准備,一壺水酒,几樣小菜待客,別嫌簡慢。”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二位當家的盛情可感,我已經很知道了。”
  他毫不猶豫的盤膝坐了下去。
  分賓主坐定,趙大海一指那兩個女子笑道:“我兄弟在外頭覺得枯寂無聊,讓兄弟們到附近人家弄來了兩個陪陪酒。沒想到李領班這時候赶到,但還缺一個李領班要是有意思的話,我讓。”
  李玉翎淡然載口說道:“李玉翎生平不喜歡這一套,心領了。”
  趙大海道:“既然這樣,我兄弟就不客气了。”
  伸手拉過近身一個攬在怀里,可怜那位姑娘連掙扎都沒掙扎,只低著直打哆嗦。
  趙大海哈哈一陣狂笑道:“三弟,我騰不出手來,還是你倒酒吧!”
  柳青琪微微一笑,伸手拿酒壺。
  李玉翎抬手一掬,道:“二位當家的可容我說句話。”
  柳青滇道:“李領班有話請說,我兄弟洗耳恭听。”
  “好說。”李玉翎道:“我來不是為叨扰一杯酒的,二位當家的也未必出自真心誠意,我看這几杯酒不如免了。”
  柳青琪雙眉一揚,望著趙大海道:“二哥怎么說!”
  趙大海笑道:“有道:“恭敬不如從命’,李領班既然作此吩咐,咱兄弟理應從命。”
  柳青琪一笑放下酒壺道:“我得謝謝李領班,要不是李領班,我這雙手還閒不下來呢!”
  他伸手拉住了那另一位姑娘。似乎他比趙大海懂得怜香措玉,動起手來要輕柔得多。
  輕柔也好,粗暴也好,那位姑娘也沒敢掙扎,像廚里抓只待宰的母雞般,哆嗦著被拎了過去。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我只當‘大刀會’各當家的全是江湖上的響當當硬漢子,硬人物,卻不料……”
  柳青琪微微一笑截口說道:“李領班這話就錯了,我認為這才是英雄本色,再說飲食男女乃人之大欲,我兄弟在外頭枯寂無聊,找兩個來陪陪酒這又算得了什么,她兩個到這儿來陪陪我兄弟,明天回去之后帶走的足夠她一家老小半輩子吃喝,這也是很划得來的事,李領班放心,我兄弟不會讓她倆白陪的。”
  趙大海道:“那還得看我高興不高興,就是白陪誰又管得著。”
  這話是沖李玉翎說的,李玉翎當然听得懂,淡然一笑道:“我想跟二位談談正事儿,貴會大當家的!”
  趙大海道:“李領班提我大哥怎地?”
  李玉翎道:“我赴大當家的之約而來……”
  柳青琪笑道:“李領班怕是弄錯了吧?我大哥沒來,李領班不知道我大哥的性情,他是很少离開本舵的,再說這件事那用得著他親自出來。”
  李玉翎道:“我听貴會那位弟兄說。”
  柳青琪“哦”地一聲道:“那是弟兄們說慣了,無論什么事他們對外是說總瓢把子,其實,我兩個在這儿跟我大哥在這儿沒什么兩樣。”
  李玉翎道:“這么說,這筆生意是二位領頭做的。”
  柳青琪一點頭道:“是的,李領班。”
  李玉翎道:“那我只有跟二位說了。”
  趙大海道:“恐怕李領班只有跟我兄弟談了。”
  柳青琪笑笑說道:“誰干的事找誰談,這是一定的,如果李領班要跟我大哥談也可以,請李領班跟我大哥談另一件事去。”
  趙大海道:“談要那個格格的事去。”
  李玉翎心頭一震道:“這么說大當家的是去做另一筆生意了。”
  趙大海道:“不錯,你說對了,恐怕這時候那筆生意也早做放了。”
  李玉翎剎時恢复平靜,淡然一笑道:“二位可知道,那儿有兩個旗營。”
  柳青琪道:“李領班也該明白,那兩個旗營唬唬百姓勉強還可以,對付咱們這种能高來高去,行動起來讓神不知,鬼不覺的江湖人恐怕還差一截子,我說句話李領班不信,從八旗營的那個官儿一旦沒了腦袋,他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呢!”
  趙大海哈哈大笑道:“妙,妙,三弟這話說得妙,不管別人信不信,我是頭一個深信不疑……”
  李玉翎道:“三當家的這話我也深信不疑。”
  柳青琪目光一凝,道:“怎么說,我這話李領班也深信不疑。’
  李玉翎道:“是的,三當家的這話,李玉翎也深信不疑。”
  柳青琪倏然一笑道:“李領班倒是鎮定得很哪!”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事已至今,救已不及,不鎮定又如何,惊慌徒亂人心,對我目前的處境是有害無益。”
  趙大海,柳青琪雙雙哈哈大笑。
  柳青填叫道:“李領班好不高明,來,李領班。”
  拿起酒壺一人滿斟一杯,放下酒壺拿起酒杯道:“咱們為我大哥干一杯。”
  話落,他杯底朝天,一仰而干。
  李玉翎微微一笑道:“我雖不愿意叨扰,但三當家的這杯酒我卻不能不喝。”
  他拿起面前杯,目光飛快一掃,趙大海跟柳青琪臉上毫無异色,他一仰而干。
  “痛快,痛快!”趙大海大笑說道:“這才是英雄本色,以我看那‘承德’‘神武營’是委曲了你李領班。”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好說。”
  柳青琪放下酒杯含笑說道:“李領班,這杯慶功酒下喉,我這里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奉知李領班。”
  李玉翎道:“不敢,三當家的請說,李玉翎洗耳恭听。”
  “那我更不敢當。”柳青琪道:“李領班可知道,我跟二哥做的這筆生意,是放著路讓李領班走,誠心誠意跟李領班你談一談的,至于我大哥做的,那筆生意,是沒能讓李領班走。跟本不預備跟李領班談談。”
  李玉翎淡然說道:“三當家的這話我懂,有秦天祥那筆血債在。‘大刀會’是恨不得食李玉翎之肉,扒李玉翎之皮。”
  趙大海道:“只怕李領班不愛听,你李領班的這身皮肉,我還嫌膻气太重呢!”
  李玉翎沒在意,淡然一笑道:“貴會爺頭抓著這么一個非讓李玉翎往這條路上走的机會,當然是不打算讓李玉翎活著走出這座廟去……”
  柳青滇道:“李領班頗有自知之明,我正是這個意思。”
  李玉翎道:“既然如此,我不明白貴會大當家的再劫擄多倫格格是為了什么。”
  趙大海一咧嘴道:“不瞞你李領班說,我大哥爺今年四十多歲了,可是到現在還沒有成家,別說儿子,連孫子都給耽誤了。”
  李玉翎心頭震動,微微一笑道:“我明白了,貴會大當家好眼光,這位多倫格格确是人間絕色!”
  趙大海笑道:“听說那位滿旗嬌娃不但人長得很美,那一身皮肉也是又白又嫩,似玉肌羊脂呢!”
  李玉翎道:“這個二當家的最好日后問問大當家的。”
  趙大海笑得前俯后仰道:“妙,妙,李領班的這一句比我三弟剛才那一句還妙,簡直是廟后頭有個洞,妙透了。”
  李玉翎話鋒忽轉,道:“二位當家的,那位七貝子現在何處?’
  柳青琪道:“李領班何必這么著急,只等時候一到,我兄弟馬上放他走就是,包管一根汗毛也不動他的。”
  李玉翎道:“三當家的這時候二字是指……”
  柳青填微微一笑道:“李領班,今個儿晚上本會預備借這座廟做做法事,超渡超渡秦天祥慘死的亡魂。”
  李玉翎雙眉微揚道:“三當家的是要李玉翎拿一條命換一個人。”
  柳青棋道:“李領班不愧是個明白人。”
  李玉翎淡然而笑,一點頭道:“我這條命倘能換回一位皇族親貴死何足惜,又何幸如之,三當家的,請讓我先見見七貝子。”
  趙大海冷然說道:“那恐怕辦不到!”
  柳青琪抬眼望向趙大海,含笑說道:“二哥,李領班既然這么慷慨,咱們又怎的小气,見見無妨。”
  趙大海看了柳青琪一眼,點愿說道:“好吧!三弟既然這么說,就讓他見見好了。”
  柳青淇挺腰站了起來道:“那位七貝子就在后頭,李領班請跟我來吧!”
  李玉翎站起來跟在柳青琪之后出了大殿,趙大海坐著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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