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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除惡務盡


  看看已近裕記商行了,門口看駱駝的兩個人看見了他,霍地站了起來,一個轉身奔進了裕記商行,一個竄過來拉住了馬:“你可回來了,九爺差點儿沒急死。”
  快馬張道:“我差點儿沒讓人整死。”他翻身下了馬。
  那人過來就要扶他,快馬張抬手一攔道:“別,能騎馬我還不能走路?你拉馬吧。”他徑自往里行去。
  進了裕記商行,里頭一涌迎出來好些個人,是何九如跟駝隊的弟兄,還有裕記商行的巴管事跟那位紅衣大姑娘。
  一見他這付模樣,大夥儿臉上都變了色,何九如上前扶住了他,道:“快馬,你怎么樣?”
  快馬張笑道:“不礙事,九爺,我還能回來就死不了。”
  巴管事道:“老九,先讓快馬在這儿坐坐。”
  何九如道:“還是里頭坐去吧,沒听那兩位要問話么?”
  快馬張道:“哪兩位?”
  何九如遲疑了一下,轉望巴管事道:“大哥,我看還是您說吧。”
  巴管事老臉上沒什么表情,把費慕書到裕記商行來伸手管事,駱掌柜向官家密報,以及跟青龍坡妥協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后說道:“費慕書不是個等閒人物,小衙門頭的怕扎手,把事儿往上報,如今行宮侍衛營里來了兩個人正這儿問話呢?可巧你回來了,所以那兩位等著問你呢。”
  快馬張靜靜听畢,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天爺,他,他是費慕書……”
  巴管事目光一凝,道:“怎么?快馬,你也見過他了。”
  快馬張忽然臉色一變,扭頭就往外走。
  巴管事一怔道:“快馬,你干什么去?”
  快馬張跟沒听見似的,仍然往外走。
  何九如追上去拉住了他,道:“快馬,你要上哪儿去?”
  快馬張回過身寒著臉道:“九爺,我不干了,我這就回張家口去,這踩路打前站的事儿,您就另請高明吧。”
  何九如一時沒明白,呆了一呆道:“這是為什么?費慕書早就走了。”
  快馬張冷冷一笑道:“九爺,您當我是怕費慕書,您錯會了我的意思了,砍掉腦袋碗大個疤,就是再狠的人也只能拿走我一條命去,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告訴您吧,不是費慕書,我這條命就擱在青龍坡了,人家挑了青龍坡的柳子救了我,還一路送我到城門口,二話沒說就走了,人家為咱們張家口來的駝隊踩平了這條路,咱們卻把人家和盤托給官家,我心里難受,沒臉再在江湖上跑了,不回張家口去還等什么?”
  何九如怔住了,老臉上掠過了几次抽搐,巴管事的臉色突然間也陰沉了不少。
  快馬張說完了話,扭頭就要走。
  “快馬,你等等。”紅衣大姑娘突然開了口。
  快馬張回過身來道:“駱姑娘你還有什么事儿?”
  紅衣大姑娘道:“你對,你該走,咱們這些人平日自以為多正派多英雄呢,今天卻干出這种恩將仇報,以怨報德的事儿來,丟人死了。讓我問你几句話之后,你走你的,索命飛刀馬七那幫人呢?”
  快馬張道:“死了,讓費慕書一腳踹死了。”他把費慕書端死索命飛刀馬七的經過,也就是費慕書救他的經過說了一篇。
  听畢之后,紅衣大姑娘緊接著又問道:“費慕書人呢?”
  快馬張道:“走了,人家沒說地儿去處,我也沒便問。”
  紅衣大姑娘冷笑一聲道:“看咱們怎么還這筆債,快馬,你走吧。”
  說完了這話,她轉身往里去,快馬張要走。
  巴管事伸手攔住了紅衣大姑娘,同時喝道:“快馬,你不能走。”
  快馬張道:“巴爺,我怎么不能走?”
  巴管事道:“里頭那兩個吃公事飯的,知道你回來了。”
  快馬張道:“知道我回來了又怎么樣,我不想見他們,難道犯法?”
  巴管事道:“快馬,大夥儿都是多少年的朋友,你得為裕記商行想想。”
  快馬張冷笑一聲道:“巴爺,恕快馬張說一句設分寸的話,這年頭交朋友讓人寒心,不沖著裕記商行我還不走呢。”
  他轉身要走,巴管事陡然喝道:“站住。”
  這一聲沉喝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快馬張腳下不由停住了。
  巴管事冰冷說道:“我也知道駱掌柜這一步走得不對,可是姓費的他畢竟是個響馬。”
  快馬張霍地轉過了身,道:“響馬?人家哪一點像響馬,人家行的是俠,仗的是義……”
  巴管事道:“那只你一個人碰見了,別人沒碰見,駱掌柜為的是你們拉的這一趟貨,也為今后不斷北來的張家口駝隊,姓費的他在江湖上的名聲,在咱們沒碰見他之前是怎么樣的,你我都明白,你能怪駱掌柜的么?”
  快馬張嘴張了几張,卻沒說出話來。
  事實上巴管事說的也是理,固然,恩將仇報,以怨報德是最令人不齒的,可是羊群里來了個披著狼皮的羊,在沒掀開那張狼皮看清楚之前,誰也不敢不防著點儿。
  巴管事道:“你對駱掌柜的不滿,我也不能說是你的不是,因為你受過費慕書救命之恩,只是勢成騎虎,在這節骨眼儿你不能一發火儿扭頭就走,好歹你進去應付那兩個吃公事的,就算看我姓巴的這張老臉。”
  快馬張遲疑著沒說話。
  何九如道:“快馬,我不勉強你。”
  快馬張一點頭,道:“好吧!巴爺,我跟您進去一下。”
  巴管事轉眼望著大姑娘,正色說道:“明珠,你爹做的對不對,自有公論,可是你是個做女儿的,你不能在這節骨眼儿上給你爹惹麻煩,你懂不懂?”
  紅衣大姑娘頭一低,沒說話。
  巴管事轉眼一掃,道:“看駱駝的留下,其他的都跟我進去。”轉身先往后行去。
  到了后頭,弟兄們都留在了外頭,巴管事帶著快馬張進了小客廳,何九如跟大姑娘尾隨在后頭。
  駱掌柜在里頭陪著兩位客人,兩位客人穿的是清一色的藍緞子長袍,腰里都鼓鼓的。
  兩個人都是三十歲年紀,一個中等身材,一臉的驕狂色,另一個個子高高的,挺白淨,唇上還留著兩撇小胡子,臉上老挂著笑意,但讓人覺得他透著陰騖。
  駱掌柜一見快馬張,霍地站了起來:“快馬……”
  巴管事拿眼色攔住了他,近前一拱手道:“甘爺,趙爺,這就是快馬張。”
  兩個客人四道目光一掃快馬張,小胡子含笑問道:“你就是快馬張?”
  快馬張臉上沒一點表情,道:“不錯,我就是快馬張。”
  姓甘的小胡子一抬眼道:“他的傷不輕,哪位拿把椅子讓他坐下。”
  巴管事忙拉過一把椅子放在快馬張身后。
  姓甘的小胡子抬了抬手道:“你坐,坐下說話。”
  快馬張沒客气,立即坐了下去。
  姓甘的小胡子看了他一眼,目光有點异樣,可是臉上笑意不減,道:“你從哪儿回來的?知道他們窩在哪儿么?”
  “我從青龍坡回來的,他們的柳子就在青龍坡上。”
  姓甘的小胡子轉望駱掌柜道:“知道他們的窩在哪儿就好辦了,駱掌柜的可以放心,這件事我們自會交給有關衙門辦,你是知道的,這种雞毛蒜皮小事,我們侍衛營不管。”
  駱掌柜忙賠笑說道:“是,是,是。讓您二位費神,勞您二位的大駕了。”
  姓甘的小胡子道:“這倒也沒什么,你駱柜的報了案,說費慕書在承德城里出現。費慕書是個大響馬,他要是真在承德城里出現,那就是他越了獄,這不是等閒小事,我們侍衛營不能不管。”
  快馬張道:“費慕書這個大響馬把青龍坡上的柳子挑了,為往來的駝隊踩平了這條路,也讓官家省了事儿。”
  姓甘的小胡子目光一凝道:“你怎么知道費慕書……你碰見他了?”
  快馬張道:“要不是費慕書挑了青龍坡的柳子,我還回不來呢!”
  那中等身材漢子目光一凝道:“听你的口气,好像費慕書行俠仗義做了件好事儿?”
  快馬張道:“這話我不敢說,不過費慕書為往來的駝隊踩平了這條路,也讓官家省了事是實。”
  中等身材漢子臉色一變,就要發作。
  姓甘的小胡子一抬手道:“慢著。讓我問清楚,快馬張,你怎么知道挑青龍坡柳子的是費慕書?”
  快馬張道:“我在青龍坡上听說他姓費,回來一進門又听說承德城來個好管閒事的費慕書,挑青龍坡上柳子的,不是費慕書是誰?”
  姓甘的小胡子點了點頭道:“這么說他确是費慕書了。”
  中等身材漢子道:“費慕書他往哪儿去了,現在在什么地方?”
  快馬張道:“瞧您問的,這我怎么知道。”
  中等身材漢子道:“你不知道誰知道?”
  快馬張頂撞的道:“費慕書他自己知道,您何不問他去?”
  中等身材漢子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叭”地一聲把茶杯震掉了一個,碎了,茶濺得到處都是:“你這是什么意思?”
  駱掌柜忙站起來賠笑說道:“趙爺,趙爺,您千万別在意,他天生一張笨嘴不會說話,您看兄弟我的薄面多擔待。”轉望快馬張,拉下臉來叱道:“快馬,你怎么跟趙爺這么說話。”
  快馬張道:“駱掌柜,我不會說好听的,我說的是實情實話。”
  駱掌柜的臉色一變道:“你怎么還……”
  姓趙的漢子霍地站了起來,冷笑說道:“說什么天生一張笨嘴,不會說話,分明是費慕書的同党,駱掌柜的,這個人我要帶走。”
  駱掌柜的臉色又一變急道:“趙爺,您……”
  快馬張也站了起來道:“趙爺,這可不是等閒事,您可別亂給人扣帽子。”
  姓趙的漢子厲喝說道:“我就給你扣帽子,你怎么樣?跟我走。”抬手劈胸抓了過去。
  巴管事一步跨到,橫身一攔道:“趙爺,您先請消消气……”
  姓趙的漢子怒喝說道:“閃開。”翻腕往巴管事胳膊扒去。
  巴管事雙眉一揚,抬手一擋,姓趙漢子的腕脈正碰在他的手腕子上,整條右臂一麻,立即無力垂了下去。
  姓趙的漢子勃然色變,叫道:“好啊!沒想到裕記商行里竟有這么多費慕書的朋友,難怪費慕書越獄之后會跑到承德來,人走了報案,這分明是跟官家耍虛相。”
  姓甘的小胡子站起來伸手攔住了他,道:“老趙,你怎么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誰幫響馬說話應該找誰才是,你先消消气,這件事讓我來辦。”
  他當即轉望駱掌柜道:“駱掌柜,費慕書原是個大響馬,如今又是個越獄的逃犯,凡是沾上他的人是什么罪,駱掌柜的你一定明白,這件事你看怎么辦?”
  駱掌柜憶道:“甘爺,誤會,這全是誤會。”
  姓甘的小胡子笑笑說道:“最好是誤會,駱掌柜的你原是安善良民,殷實商人,尤其你有家有業,應該不會沾這個,那太犯不著,是不是?”
  駱掌柜忙道:“是,是,是。您說的是,我們都是吃辛苦飯的。”
  姓甘的小胡子道:“別我們我們的,我信得過駱掌柜你,可信不過這位快馬張,我想請他跟我們到營里去一趟,駱掌柜的你諒必不會反對吧?”
  駱掌柜道:“甘爺,您……”
  姓甘的小胡子道:“駱掌柜的,承德是個什么所在你清楚,城里要是窩著大響馬的同党,万一出點亂子,兄弟我知情不報擔不起這個責任,革職事小,掉腦袋事大……”
  駱掌柜的忙道:“甘爺,有什么話咱們坐下慢慢談,好不?”說著,他一手讓座,一手拉著姓甘的小胡子硬往下拉。
  姓甘的小胡子道:“駱掌柜,別的事都可以商量,這种事兄弟我可不敢徇私。”
  說歸這么說,他畢竟還是坐了下去。
  只坐下去便好辦,駱掌柜何許人,這還能看不出來,當即沖巴管事一遞眼色道:“大哥,您跟老九先帶著快馬張出去坐會儿,別讓甘爺趙爺看著生气。”
  巴管事臉上沒半點儿表情,扶著快馬張轉身往外行去,何九如也一頭跟了出去。
  這當儿,這位老江湖心里是夠難受,夠悲憤的,可是人家是吃糧拿俸的官家人,胳膊別不過大腿,只要還打算在這條路上討生活,就得忍著點儿,所以他只好認了。
  都出去了,大姑娘一個人自然待不下去,沒好气的一扭身也出去了。
  姓甘的小胡子倏人一笑道:“老趙,看起來裕記商行的人,對咱們哥儿倆,多少都帶著點儿敵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真讓人納悶。”
  姓趙的漢子冷哼一聲,道:“這還用說么,想想也明白,我看咱們哥儿倆趁早走吧,走遲了說不定會讓人押在這儿。”
  駱掌柜一邊跟去關門,一邊道:“沒這事儿,沒這事儿……”
  回過來往下一坐,道:“您一位太會說笑了,問遍承德城,誰有這個膽?”
  姓趙的漢子道:“別人還真沒這個膽,駱掌柜你這裕記商行里養著不少深藏不露的高手,那可就要另當別論了。”
  駱掌柜賠著笑道:“趙爺,您別嚇人好不……”
  手往怀里一掏,手里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個薄薄的紅封套。他往姓甘的小胡子手里一塞,賠著笑臉道:“這是一張一千兩銀子的銀票,不成敬意,算兄弟一點小意思。”
  姓甘的小胡子臉色一變,抬手一擋,道:“駱掌柜,你這是什么意思,行賄你找錯了對象,侍衛營里可沒敢拿這個的人。”
  駱掌柜忙道:“甘爺,您怎么這么說,行賄,駱某人哪有這個膽哪,即使我有這個意思,那也得看對誰,是不是?對您二衛,我絕不敢,兄弟我高攀,咱們交個朋友,這就算兄弟我請二位吃喝一頓。”
  姓甘的小胡子霍地站了起來,望著駱掌柜道:“你這是承認跟費慕書有關系?”
  駱掌柜跟著站起,哎喲一聲,道:“甘爺,您怎么這么說,兄弟哪是這意思。”
  姓甘的小胡子冷笑一聲道:“光棍眼里揉不進一粒砂子,這种事儿我姓甘的見多了,要不是這么回事,你駱掌柜不會花一千兩銀子行賄。駱掌柜,費慕書是個大響馬,又是個越獄的死囚,休說是一千兩,就是一万兩我也不敢要,這件事儿我絕不敢有一點徇私……”
  駱掌柜會錯了意,表錯了情,手里捏著那個紅封套,塞,塞不出去,收,收不回來,好不尷尬。
  只听姓甘的小胡子冷笑一聲又道:“駱掌柜,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呀,我還一直拿你當安善良民,殷實商人看呢,我走了眼了。不過還好,人總算沒走掉,駱掌柜,你,還有你裕記商行那位管事跟那個快馬張,都跟我們倆到營里去一趟吧。”
  駱掌柜忙道:“甘爺,這可是天大的誤會,天大的冤枉,我只是因為快馬張不會說話,得罪了兩位,一點小意思給二位賠罪……”
  姓甘的小胡子冷笑一聲道:“事到如今,你也用不著再辯了。我姓甘的江湖跑的日子久,在官家也待了不少日子,這雙招子雪亮。我只有一句話,你們人多,我們人少,要嘛你,就把我們倆放倒在這儿,要不然你三個就乖乖的跟我們倆走。”
  說話到這儿,他飛快地掃了姓趙的漢子一眼。
  姓趙的漢子輕咳一聲道:“老甘,你平平心,靜靜气,坐下來慢慢說好不?”
  姓甘的小胡子眼一瞪道:“怎么?腊月的蘿卜,你動(凍)了心了?你愛這個,你拿。我不要,我不愛這個。”
  姓趙的漢子沖駱掌柜一呶嘴,道:“駱掌柜,咱倆里間談談去。”他站起來拉著駱掌柜就要往里間走。
  北牆上有扇門儿垂著帘儿,原是供客人歇息用的。
  姓甘的小胡子伸手一攔道:“老趙,你要帶他上哪儿去?”
  姓趙的漢子抬手扒開了他的手道:“放心,走了駱掌柜你找我要就是。”拉著駱掌柜往那扇門行去。
  進了里間,姓趙的漢子拉著駱掌柜往炕上一坐,低聲說道:“駱掌柜,不是我說你,你怎么這么糊涂跟他來這個,這不等于把事往自己身上攬么?”
  駱掌柜苦笑說道:“趙爺,我沒別的意思。”
  姓趙的漢子道:“或許你沒別的意思,可是你不能怪人家不往別處想。駱掌柜,設使今儿個你跟我們易地而處,你也會這么想。因為這不是別的事儿,我們倆沒插手便罷,既然插了手,万一出點儿紕漏,掉腦袋的是我們倆……”
  駱掌柜道:“這個我知道,可是……”
  姓趙的漢子一抬手道:“你別打岔,听我說,現在老甘他認定你跟姓費的有關連,這件事很麻煩,要是讓他把你往營里一帶,你就甭想再出來了,你的家,你的這點基業也就全完了……”
  駱掌柜雙眉一揚,道:“趙爺,這話就不對了,無論到哪儿總得講個理,不能說因我駱某人表示一點心意,就給我扣上這頂帽子。”
  姓趙的漢子微微一笑道:“錯就錯在不該對他表示這點心意,他根本看不上這個,他現在認定了你跟姓費的有關聯,試問官家是听你的,還是听他的,胳膊別不過大腿,為了你駱掌柜的家,你的基業,何不放聰明點儿忍忍。”
  駱掌柜道:“我駱某人不是不能忍事的人,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姓趙的漢子道:“事到如今只有一個辦法,話說在前頭,我這可是完全為駱掌柜你著想,愿不愿在你,你可別不識好人心……”頓了頓,道:“駱掌柜,老甘這個人什么都好,只有一宗短處,其實說起來這也不能叫短處,哪個男人家不喜歡這調調儿,你我都不例外,只不過好的程度有別而已。”
  駱掌柜目光一凝,道:“趙爺,您是說……”
  姓趙的漢子咧嘴一笑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胜,這跟治病一樣,要對症下藥才能奏效,酒色財气之中,老甘他獨好那第二樣。”
  駱掌柜道:“那容易,我馬上讓人去叫兩個去。”
  姓趙的漢子笑道:“駱掌柜,你是個挺上路的人,怎么淨說不上路的話,老甘他不貪財,腰里可并不是沒有這几文,他要玩儿隨時自己會去,還要你這么費心為他張羅?”
  駱掌柜道:“您剛才不是說……”
  姓趙的漢子道:“我說他好那個色字,可不是指堂子里的那些姑娘,那些破鍋破盆儿他根本看不上眼,你低估了他的眼界了。”
  駱掌柜道:“那您是指……”
  姓趙的漢子皺皺眉,遲疑了一下道:“本來這話我是不好出口的,可是無功不受祿,拿人錢財,与人消災,為了駱掌柜你的家,你的基業,我也就顧不了那么多了。駱掌柜,你不有個現成的標致大閨女么?”
  駱掌柜勃然色變,霍地站起,道:“趙爺,您這是什么話?”
  姓趙的漢子跟著站了起來道:“我話還沒說完呢,瞧你。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要你的閨女在他身上下點功夫,只要你閨女机靈點儿,還會吃什么大虧?”
  駱掌柜冷冷一笑道:“謝謝您的好意,這种事我辦不到。”
  姓趙的漢子聳聳肩,一搖頭道:“我原說過,愿不愿在你,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強,那就只有由你了,不過我仍要說一句,一旦你駱掌柜進了侍衛營,家毀了,基業也完了,到那時候你的閨女吃的苦,受的難會更大,你自己琢磨琢磨看是不是,小虧可以保長遠的大平安,何樂而不為喲!嗯。”
  說完了話,他轉身要往外去。
  駱掌柜臉上飛快掠過一絲异色,道:“趙爺,您慢點儿。”
  姓趙的漢子回過了身,可是沒說話。
  駱掌柜道:“可否給我一晚上工夫讓我考慮考慮,也好讓我問問我的女儿。”
  姓趙的漢子倏然一笑道:“這還有什么好考慮,什么好問的?小虧、大虧只這么兩樣,總得選一樣……”
  駱掌柜道:“話不是這么說,女儿雖然是我的,可是這种事儿我也得听听她的意思,她愿意,那是最好不過,她要是不愿意,我也只有忍了,以后的苦,以后的災難也只有讓她去受了。”
  姓趙的漢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奸滑一笑,點頭說道:“好吧!咱們這就出去,什么都別提,讓他知道恐怕就不靈了,這件事讓一我來安排,明几個一早我來听信儿。成,咱們有成的路。不成,咱們有不成的路。走吧,出去吧!”
  他掀帘先走了出去。
  到了外間,姓甘的小胡子劈頭就道:“老趙,你干什么去了?”
  姓趙的漢子一搖頭道:“你不用問,今個儿天已經晚了,好歹讓他們三個在家里舒舒服服侍一夜,一切明儿個再說。”
  姓甘的小胡子皺眉道:“一切明儿個再說,那怎么行?”
  姓趙的漢子一拍胸脯道:“我保他三個,行么?”
  姓甘的小胡子臉色一變,道:“你保他三個,你受了他三個多少好處,你不要腦袋,我還想多活几年呢。”
  “好了,好了。”姓趙的漢子過去拉住了他,道:“要是走了他三個,你拿我姓趙的抵,行了吧。多少年的老朋友,老兄弟了,我還會坑你害你不成,走吧,走吧。”
  姓甘的小胡子直掙扎,直嚷嚷,和似乎他沒姓趙的勁儿大,到底讓姓趙的弄走了。
  出了門,往條小胡同里一拐,姓甘的小胡子沖姓趙的漢子伸出了手。
  姓趙的漢子伸手把他的手撥開了,道:“少來這一套,你落人,我落財,等把大宗的弄到手,咱們再分不遲。”
  姓甘的小胡子笑了。
  姓趙的漢子擺了擺手,道:“你回去吧,我在這儿待一會儿,叫几個來換我,別他娘的讓我在這儿耗到半夜。”
  姓甘的小胡子沒說話,帶著笑走了。
  巴管事、何九如還有大姑娘進了小客廳。
  駱掌柜的臉直發白。
  巴管事進門就問:“這兩個家伙唱作俱佳,您給了他們多少?”
  駱掌柜的沒答話,沖大姑娘一擺手道:“明珠,你回后頭去,我跟你大爺、九叔商量點事儿。”
  大姑娘駱明珠道:“什么事儿,我不能听么?”
  駱掌柜臉色一變,但旋又柔聲說道:“听話,等我跟你大爺、九叔商量好后再告訴你。”
  駱掌柜對人一向客气,可對自己的女儿從沒這么客气過,駱明珠有點詫异,可是她畢竟沒再多說一句就出去了。
  駱明珠的步履聲听不見了,駱掌柜的一抬手道:“大哥、老九,咱們坐下說。”
  三個人落了座,駱掌柜目光一凝,望著何九如道:“老九,我不留你了,最好你能帶隊馬上离去。”
  何九如一怔道:“怎么了,宏琛?”
  駱掌柜勉強一笑道:“沒什么,承德城我住膩了,你們走了之后,我也要收拾收拾關了裕記商行趁夜上路。”
  何九如臉色一變道:“你不是已經把他們打發走了么?”
  駱掌柜道:“走是走了,可是我擔心花這點儿錢只能消這一陣子災,我不能不為以后著想。”
  何九如道:“這叫什么話,難道就沒王法了?”
  駱掌柜道:“王法倒是有,我怕胳膊別不過大腿,不要再說什么了,赶快帶隊走吧。”
  何九如還沒有說話,巴管事突然說道:“東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駱掌柜微一搖頭道:“不急,大哥,等老九走了再說不遲。”
  何九如揚眉說道:“宏琛,咱們是多年的老朋友,水里也好,火里也好,要進咱們一塊儿進,要出咱們一塊儿出,你要是不讓我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不走。”
  駱掌柜苦笑道:“老九,你這是何苦,反正咱們都要走……”
  巴管事道:“東家,就是天大的事儿,你也該說個清楚。”
  駱掌柜道:“大哥,怎么您也……”
  巴管事道:“老九是咱們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別拿他當外人。”
  駱掌柜道:“我沒有拿他當外人……”
  何九如道:“那就說。”
  駱掌柜沉默了一下,一點頭道:“好吧,我說。”
  他把剛才的情形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听完了他這番話,巴管事跟何九如臉是都變了色,巴管事怒笑一聲,道:“好嘛,主意竟動到了明珠的頭上了,他做夢,我姓巴的倒要看看他們能動哪一個?”
  駱掌柜道:“大哥,這口气我能忍,可是我知道,胳膊別不過大腿,好漢比吃眼前虧,我只有忍了,我打算找個地儿安頓好明珠以后,我再折回來……”
  巴管事一拍座椅扶手,“啪”的一聲,那根座椅扶手硬讓他拍斷了,旋即他目光一凝,道:“東家,不是我說您,這都是您惹來的麻煩,本想圖個平安的,現在好,反而……”
  駱掌柜道:“大哥,事大如今,您還說這個干什么,我知道我走錯了,可是……”
  他歎了口气,住口不言。
  何九如這時開了口,說道:“宏琛,你真打算走了?”
  駱掌柜道:“老九,你說,我不走行么?”
  何九如臉色凝重,道:“我不勸你留下,也不勸你跟他們斗,好漢不吃眼前虧,雞蛋碰石頭,那是大不智,我勸你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別拉馬套車的,那太顯眼,我去讓它們把貨擠擠,騰出几匹駱駝來,你去收拾收拾,咱們這就走,离承德遠一點儿再找個安穩地儿打尖歇腳。”
  他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巴管事伸手一攔道:“慢點儿,老九,你派個出去看看貨,招子往四下多掃動一下,叫他机靈點儿。”
  何九如一怔,駱掌柜臉色一變,道:“大哥,您是說……”
  巴管事道:“讓老九派個人出去看看再說。”
  何九如定了定神,邁步走了出去。
  駱掌柜一咬牙,道:“要真是讓您料著了,我就拼了他們。”
  巴管事神色冰冷,沒有說話。
  轉眼工夫之后,何九如一步跨了進來,道:“姓趙的在對街廊檐下。”
  駱掌柜霍地站了起來,臉煞白,道:“我拼了。”
  巴管事伸手一攔,道:“老九,只有姓趙的一個么?”
  何九如道:“只看見他一個,就算還有,咱們也不認識。”
  巴管事道:“說的好,咱們就跟他們比比高下,東家,你去找明珠去,別跟她說什么,點了她穴道交給老九,讓老九把她裝進口袋里,扛出去往駱駝身上一放拉隊就走,還有快馬張,老九你自己去辦,也要如法炮制,行里的人跟著駝隊走,等駝隊一動,我跟東家一塊儿出門引開他們,咱們在凌南城外見,只等一天,過了時候誰也不用再等誰。行了,咱們分頭辦事去吧,我去收拾收拾該帶的,一個也不便宜他們。”
  說完了這話,三個人先后出了小客廳。
  承德城是進出關必經的大地方,本就非常繁華熱鬧,再加上是行宮所在地,就更顯得它繁華熱鬧了。
  凡是繁華熱鬧的地儿總少不了招商個棧,酒樓,茶館儿。
  反過來說,如若沒有這些行業,這個地儿上也繁華熱鬧不起來了,只有這些地方才是顯示繁華熱鬧的地方。
  离北城不遠處有個茶館儿,店面挺大,臨街擺著十几二十張桌子,靠里還有隔成一間一間的雅座儿。
  外頭這十几二十張桌子上,下棋聊天的多,靠里那隔成一間一間的雅座儿就不同了。一陣陣的管弦絲注,一陣陣的大鼓小曲儿,要什么有什么,熱鬧极了。
  你瞧,外頭這十几張桌子上,還有那閉著眼搖頭晃腦,手在桌子上打板的呢。
  有這么一間里有這么三個人,兩個坐著,一個站著。坐著的兩個,靠東邊的一個,是個穿長袍的中年漢子,瘦瘦的高高的身材,凹睛,鷹鼻,薄唇,臉嫌白了些,不是白淨,是白滲滲的,眉宇間透著一股子冷意。
  靠西邊的一個年紀大些,是個頭戴小帽的瘦老頭儿,穿著挺干淨,左腿上墊著個布滿垢膩的藍布琴套,琴套上是把胡琴,右受握著弓子,一把胡琴正拉得如火如荼。
  站著的那個,在兩人中間,兩手合在一起搓弄著,是耍手銬上的練子的身段,嘴里唱的是秦瓊發配,男起解,咬字運腔,气口吞吐頗見功力。瘦老頭儿的一把胡琴更是襯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
  一曲既罷,瘦高個儿舌綻春雷,一聲采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接著就是一陣巴掌。
  秦二爺側轉身沖瘦高個儿拱拱手,笑著說道:“畢爺,見笑,見笑。”
  瘦高個儿這當儿早把胡琴套進了那個藍布套里,兩手正拿條手巾使勁擦著,他接口說道:“麻子的老生戲越來越見功力了,有道是力巴看熱鬧,行家看門道,外行用不著說,這种功力就是內行里也不所見,您說是不是,畢爺?”
  這位秦二爺臉上有顆麻子。
  畢爺一點頭,剛要接話。
  珍門帘儿一掀,進來個夥計,手里拿張紙條儿,進門直奔畢爺面前,欠身、哈腰,雙手把紙條儿送了過去。
  畢爺微微一愕道:“這是干什么?”接過紙條儿一看,他眉鋒微微一皺,道:“這個人我不認識啊……”抬眼問道:“人呢?”
  夥計哈腰賠了個笑,道:“回您,就在對面儿。”
  畢爺遲疑了一下站了起來,道:“兩位坐會儿,我去看看。”
  秦二爺跟瘦老頭儿齊一欠身道:“您請便。”
  夥計掀起門帘,畢爺邁步行了出去,夥計緊跨一步到了對面,掀起對面一間的門帘,畢爺昂然走了進去。
  這一間里只有一個人,是位英挺黑衣客,桌上一壺茶,兩個茶杯,左邊是頂寬沿大帽,右邊是根馬鞭。
  畢爺進門,黑衣客站了起來,道:“可是畢兄當面?”
  畢爺有一雙銳利目光,上下一打量黑衣客道:“不敢。正是畢某人,恕畢某眼拙……”
  黑衣客一抬手道:“坐下談。”
  畢爺沒猶像,走過來在黑衣客對面坐了下來。
  黑衣客拿起茶壺給畢爺倒了一杯,放下茶壺順手把那杯茶推了過去,茶杯到了畢爺面前,茶杯旁邊多了一塊四角方方的小銀牌,上頭鐫著一條龍。
  畢爺一怔,旋即笑了:“原來是一家人,從哪儿來?”
  黑衣客兩手一捏又把那塊銀牌藏回了袖里,收回手道:“京里。中堂讓我來看看畢兄,有件事儿順便要畢兄助一臂鼎力。”
  畢爺道:“好說,自己人何必客气,中堂交待的就是令諭。兄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黑衣客一抱拳道:“那我就先謝了,請問畢兄,行宮侍衛營里可有個姓這個姓的人?”他沾些茶水在桌上寫了個“甘”字。
  畢爺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就點了點頭,道:“有的。”
  黑衣客道:“有几個?”
  畢爺道:“只一個。”
  黑衣客雙眉一揚道:“那就是他了。”頓了頓道:“京里得來的密報,行宮侍衛營有個姓甘的,是他的心腹……”他又沾些茶水在桌上寫了兩個字:“蕷琰。”
  畢爺臉色一變,道:“真的?”
  黑衣客道:“他要是在這儿安插這么個人,用心可知,中堂宁信其真,不信其假,所以派我來把他……”他把那個還沒干的“甘”字一指頭抹了去。
  畢爺眉鋒為之一皺。
  黑衣客道:“畢兄可是有什么顧忌?”
  畢爺忙道:“不。這有什么顧忌,中堂的令諭就是自己親兄弟也得照辦,何況是個外人,只是他也在侍衛營當差。”
  黑衣客淡然一笑道:“畢兄也在侍衛營里當差,要是等他摸清了畢兄的底,他可不會管畢兄在哪儿當差。”
  畢爺臉色倏地一變,道:“那么?我能幫什么忙?”
  黑衣客道:“很簡單,畢兄想法子把他引出來,把人指給我,其他的畢兄就不用管了。”
  畢爺道:“我跟他不怎么熟。”
  黑衣客道:“畢爺總有跟他熟的朋友。”
  畢爺道:“這倒是有,什么時候要?”
  黑衣客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畢爺道:“咱們什么地方見?”
  黑衣客道:“這家茶館儿畢兄熟不熟?”
  畢爺道:“熟,熟得很。”
  黑衣客道:“畢兄最好盡量少跟我碰面,什么時候讓我上哪儿去,畢兄可以把話留在柜台,從明儿個起,我會常到這家茶館儿來走動。”
  畢爺一點頭道:“那好,就這么辦,老兄遠道而來,讓兄弟我盡盡地主之誼,咱們……”
  黑衣客一抬手道:“我心領了,畢兄,我剛說過,咱們最好盡量少碰面,等下回我再到承德再扰畢兄一頓吧!”
  畢爺沉默了一下道:“那兄弟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容兄弟請教……”
  黑衣客道:“畢兄別客气,我姓賈。”
  畢爺站了起來一抱拳道:“賈兄,那兄弟就先告辭了。”
  黑衣客站了起來道:“偏勞畢兄了。”
  畢爺道:“什么話,這是兄弟份內的事,賈兄請留步。”
  黑衣客一抬手道:“我及門而止就是。”
  畢爺沒再多說,轉身往外行去。剛到門口,他忽然回過身來道:“對了,兄弟忘了問了,秦爺安好?”
  黑衣客淡然一笑道:“畢兄放心,我姓賈,人可假不了。”
  畢爺赧然而笑,掀帘走了出去。
  一腳剛跨出,他忽又停住了,眼望著茶館儿外道:“巧了,賈兄快看,那就是他。”
  黑衣客上一步凝目往外望去。
  一個人從茶館儿門口過,高高的個子,白淨,穿一件藍緞子長袍,唇上還留著兩撇小胡子,挺瀟洒的。
  黑衣客兩眼閃過一种令人心悸的异彩,道:“中堂洪福,畢兄請吧。”
  畢爺沒說話,邁步往對面走去。
  黑衣客轉身走回桌前,伸手抓起大帽,馬鞭,丟下一塊碎銀又轉身走了出去。
  出茶館儿再看,畢爺說的那個姓甘的已走出了几丈之外,黑衣客把大帽往頭上一戴,提著馬鞭跟了過去。
  姓甘的走起路來很瀟洒,腳下也很輕快,連頭都沒回一下。
  黑衣客腳下比姓甘的略快一些,他逐漸地接近姓甘的,這當儿承德城的黑胡同多得很,他算准了時間跟距离,恰好在一條黑胡同口赶上了姓甘的,他叫了一聲:“甘爺。”
  姓甘的停步扭頭,黑衣客接著又是一句:“我姓費,甘爺或許早把我忘了。”
  姓甘的小胡子臉色陡變,他一句話沒說,抬手出拳,借著那一旋身之力一拳擊向黑衣客小腹。可是他已經慢了,早在他抬手出拳的當儿,黑衣客右手鋼鉤般五指已落在左肩井上,所以他的右拳剛擊出一半便悶哼一聲垂了下去。
  這當儿換誰誰都知道不妙了,姓甘的小胡子更明白,街上到處有行人,他張嘴就要嚷嚷。
  可是他仍沒能快過黑衣客,黑衣客的左手在他脖子前晃了一下,他嘴是張開了,可是沒能叫出聲來。
  黑衣客含笑說道:“甘爺,多少年不見了,咱們找個地方聊聊吧?”
  他的右手扶在小胡子姓甘的左肩上,轉身往身邊那條黑胡同里行去,姓甘的小胡子一點异議也沒有,跟他一塊儿進了那條黑胡同。
  進了那條黑胡同,往里走了丈許,黑衣客緊挨著牆根儿停了下來,道:“甘爺剛才上哪儿去了,是喝酒去了,還是喝茶去了?”
  姓甘的小胡子剛才喉結上挨了一指,沒能喊出聲來,現在能說話了,可是嗓子就啞了:“你,你恐怕認錯人了吧?”
  “不會吧!”黑衣客道:“要是我認錯了人,你怎么一听說我姓費,就想給我一拳?”
  姓甘的小胡子道:“那……是這樣儿的,我听說費慕書越獄到了承德,剛才一听說你姓費,我馬上就想到了費慕書。”
  黑衣客道:“你沒有想錯,我是費慕書,你听誰說費慕書越獄到了承德?”
  姓甘的小胡子道:“這件事承德城的人都知道了……”
  費慕書微微一笑道:“大半是有人跑到你侍衛營密報的吧?”
  姓甘的小胡子是個聰明人,這當儿他心里忽然一動,忙道:“怎么?您知道了?”
  費慕書道:“不錯,我知道了。”
  姓甘的小胡子忙道:“您可知道是誰跑到衙門去密告您的?”
  費慕書道:“當然知道,裕記商行的駱掌柜,對么?”
  姓甘的小胡子道:“對,就是他,這娃駱的是個奸商,根本就不是個好東西,您不知道,我們這些吃糧拿俸,身不由己的人,嘴里跟著嚷嚷拿響馬,其實心眼儿里沒有一個不仰慕您的……”
  費慕書“哦”地一聲道:“仰慕我會見面就給我拳頭吃么?”
  姓甘的小胡子一怔,旋即賠笑說道:“這……您別見怪,這是一种下意識反應。”
  費慕書道:“好一個下意識反應。”
  姓甘的小胡子勉強一笑道:“真的,費爺,我說的是千真万确的實話,大夥儿跟著嚷嚷拿響馬,那是不得已,其實大夥儿心眼儿里沒有一個不仰慕您的,就拿姓駱的密告您這件事儿來說吧,上頭把事情交下來,我們不能不辦,其實骨子里我們是整姓駱的……”
  費慕書哦地一聲,詫問道:“你們怎么整姓駱的了?”
  人到了這時候,求生的意念來得比什么都強烈,人到了這時候也往往會糊涂,姓甘的小胡子居然開始表功了。他只以為這樣是幫費慕書出气,會博得費慕書的一點歡心,一點獎賞,眼下只要能保住不死,其他的以后再談。
  姓甘的小胡子把他的功表了一番,他還有一點明白,他保留了想要人家的閨女,他只說抓住了快馬張一句話,巴管事的出手,駱掌柜的行賄,要把這三個弄進侍衛營里去好好整一番,然后再把它們赶出承德去。
  靜靜听完了這翻表功,費慕書笑了,道:“看來我該好好謝謝你。”
  姓甘的小胡子忙賠笑說道:“哪儿的話,哪儿的話,只要您知道我的心就行了。”
  費慕書微一點頭,道:“我本不知道,可是經你這一說我就知道了。”
  姓甘的小胡子忙道:“謝謝您,謝謝你。”
  費慕書微一搖頭,冷笑道:“你不用口頭上謝我,你要真有謝我的意思,就把她現在的所在告訴我。”
  姓甘的小胡子一怔道:“他,您是指……”
  費慕書道:“那個女人。”
  姓甘的小胡子臉色一變,道:“哪個女人?”
  費慕書道:“你要是跟我裝糊涂,那就不能算是謝我了。青龍坡上那位大當家的全都告訴我了。”
  姓甘的小胡子道:“青龍坡上哪個大當家的?您是指……”
  費慕書道:“你們該滅口而沒有滅口的那個人。”
  姓甘的小胡子瞼色大變,道:“他,他,他怎么跑到青龍坡去上馬挂注了……”
  費慕書道:“沒想到吧,沒想到我這個判了死刑的人會越了獄,沒想到我為了管閒事碰上了他,沒想到我會從他的嘴里打听到你,這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姓甘的小胡子臉色連變,道:“費、費爺,我要是告訴您綠云現在在哪儿,您是不是能放了我,當年那件事儿跟我一點儿關系都沒有。”
  費慕書微一搖頭道:“我這個人不擅虛言假話,我不這么想,我認為你是同謀共犯,告訴我綠云現在在哪儿?”
  姓甘的小胡子道:“費爺……”
  費慕書道:“你不用再說什么了,你是同謀共犯,我不能厚一個,薄一個。”
  姓甘的小胡子臉色大變,一咬牙,一橫心道:“費爺,我總得把綠云的所在換取個代价。”
  “好吧!”費慕書一點頭道:“只要你受得了,忍得住,你可以不說。”他那鋼鉤般五指當即用了力。
  姓甘的小胡子悶哼一聲矮下身去,急道:“費爺,我為你整了姓駱的……”
  費慕書冷冷一笑道:“我不領你這個情,你是為你自己,不是為我。”五指的力道又加了三分。
  姓甘的小胡子是血肉之軀,他不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他哪受得了這個?他受不了了,腰一挺,就要叫……
  費慕書另一只手已落在他喉頭,他沒能叫出聲來,費慕書冰冷說道:“告訴我,綠云現在在哪儿?”
  姓甘的小胡子一只手抓在費慕書抓在他肩井上的那只手上,一只手抓在費慕書扼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上,可是他兩只手沒有一點力道,仰著頭直翻白眼。
  費慕書抓在姓甘的小胡子脖子上的那只手松了些,但抓在姓甘的小胡子左肩井上的那只手卻又加了几分力。
  只听姓甘的小胡子的肩上發出了一陣格格的輕響。
  姓甘的小胡子滿臉的汗往下淌,臉上沒一點血色,只見他嘴張了几張才道:“我說,我說。”
  費慕書右手五指微微一松道:“我听著呢。”
  姓甘的小胡子吁了一口气,人都軟了,往下滑著,道:“她……他在張家口領了個班子,那儿叫馬蹄胡同,到張家口一問就知道了。”
  費慕書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怕你騙我,就算我白跑了一趟張家口,總有一天我會在別處找到她的,只要她不死。”
  姓甘的小胡子軟得跟堆爛泥似的,喘著道:“我……我沒有騙你……”
  “那就好。”費慕書道:“打從你們害我那一刻起,我一直想到如今,我實在想不出來我跟你們有什么仇,什么怨?”
  姓甘的小胡子道:“這……這是綠……綠云的主意……”
  費慕書道:“你們是不是受了誰的指使?”
  姓甘的小胡子道:“這……這就要問綠云了。”
  費慕書道:“你不知道?”
  姓甘的小胡子道:“我要是知道,我還會不告訴你么?到現在我還有什么好隱好瞞的?”
  費慕書微一點頭道:“說的是。”
  他把姓甘的小胡子脖子上的那只手猛一用力,只听“叭”地一聲,姓甘的小胡子兩眼一瞪,不動了。
  他把姓甘的小胡子的尸身放在了牆根儿,然后轉過身,冷冷道:“畢兄,請出來吧!”
  近胡同口一處暗隅里閃出了一條瘦高的黑影,帶笑說道:“恭喜賈兄,賀喜賈兄。”
  費慕書淡然一笑道:“畢兄把我跟姓甘的說的話都听進了耳朵里,還叫我什么賈兄。”
  那條瘦高黑影二話沒說,轉身就往胡同外扑。他身子是轉過去了,可是在他要往胡同外扑之前,他后腦勺上挨了一下重擊,眼前一黑跟著就人事不省了。
  費慕書把他抱到了姓甘的小胡子身邊放下,把他的一只手放在了姓甘的小胡子的脖子上,然后從姓甘的小胡子腰里摸出一把一匕首,放在了姓甘的小胡子的右手里,往前一帶,那把匕首扎進了他的心窩里……
  最后,費慕書轉過身往胡同外行去。
  姓趙的漢子還站在裕記商行對街的廊檐下,他等得有點不耐煩了,來換他的人該來了,怎么還不來?他正這儿不耐煩呢,不遠處一條胡同里轉出個戴著大帽的黑影來,背著手往這邊走了過來。
  姓趙的漢子看見了,可是他沒在意,他正這儿不耐煩,會在意什么?
  轉眼工夫,戴大帽的黑影到了近前,是個戴大帽的黑衣客,他在姓趙的漢子身邊,低低說道:“是趙爺么?”
  姓趙的漢子一怔,凝目道:“你是……”
  大帽黑衣客道:“甘爺有點儿要緊事儿,讓我來請您去一趟。”
  姓趙的漢子道:“他在哪儿?”
  大帽黑衣客道:“就在离這儿不遠的一個小茶館儿里。”
  姓趙的漢子一跺腳道:“老甘他是什么意思,讓我一個儿囚在這儿,他卻跑進茶館儿里喝茶去。”
  大帽黑衣客道:“不跟您說么,他臨時有點儿要緊事儿。”
  姓趙的漢子煩躁地一擺手道:“好吧,好吧,帶路,人溜了可別他娘的怪我。”
  大帽黑衣客道:“您放心,他們不會溜的。”轉身往來路行去。
  姓趙的漢子一步赶了上去,道:“他們不會溜,你知道……”
  大帽黑衣客點頭道:“我當然知道,甘爺全告訴我了。”
  姓趙的漢子道:“你怎么知道他們不會溜?”
  說話間兩個人已雙雙拐進了那條小黑胡同里。
  大帽黑衣客道:“您說,狼讓人打死了,放羊的還用赶著羊群換地儿么?”
  姓趙的漢子為之一怔道:“什么狼讓人打死?你這話……”
  大帽黑衣客道:“我剛打死了一只狼,現在剛找著第二只。”
  姓趙的漢子伸手抓住了他,道:“慢著,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大帽黑衣客倏然一笑道:“趙爺,我姓費,叫費慕書。”
  姓趙的漢子臉色大變,他剛抓住費慕書胳膊的那只手一用力就要扭費慕書的胳膊。
  費慕書先他抬了腿,一膝蓋正頂在姓趙的漢子的小肚子下頭,姓趙的漢子吭都沒吭一聲便爬了下去。
  費慕書伸手接住了他,抱起他來,身形一閃沒入了胡同里。
  戴大帽的黑衣客騎著馬到了裕記商行門口。裕記商行門口的駱駝都站起來了,一個年輕小伙子扛著一個大羊皮口袋正往駱駝身上放,一眼看見了馬上的大帽黑衣客,兩眼一睜,脫口叫道:“費……”
  大帽黑衣客倏然一笑道:“小兄弟,騎著馬腳底儿一點儿也費不了,別替我瞎操心,告訴駱掌柜一聲去,房租有人代他付過了,用不著赶著搬家了。”
  手一揚,一片紅光射進了小伙子怀里,然后抖韁磕馬,飛馳而去。
  小伙子定了定神,捧著個紅封套撒腿跑了進去。
  轉眼工夫,裕記商行里跑出來一大堆人,巴管事,何九如,駝隊的弟兄,裕記商行的夥計,還有駱掌柜。
  駱掌柜手里拿著那個紅封套,抖得簌簌直響,兩眼里亮亮的,不知道那是什么?
  突然,有人叫了一聲:“從今后誰要再說費慕書是個響馬,我操他的祖宗八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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