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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豪杰胸怀


  金二奶奶這間香閨那可是沒話說,數遍張家口也找不到第二處像這么豪華,這么香的。
  沒瞧見金百万,屋里只金二奶奶一個。
  瞧瞧,香冷金猊,被翻紅浪,一對發亮的銅鉤鉤著紗帳,床頭儿繡花枕一對,要多動人有多動人,想想每天晚上,可真讓人為這位一朵花儿似的金二奶奶叫屈可惜。
  怎么著金二奶奶枕畔也不該是那么一顆腦袋。
  老天爺可真會作弄人。
  真的,連金二奶奶心里都直抱怨,平日里還好點儿,今儿晚上這种抱怨就更強烈,就跟塊大石頭丟進了本就不太平靜的湖心似的,那就不能叫漣漪了,浪濤一個比一個高。
  金二奶奶人也累了,坐在妝台前面對著大鏡子,就那么沒精打采,連抬手拔簪都懶。
  慢慢的抬手摸了摸臉,她打心底歎了口气。
  命啊!怎么這么薄,廿多年了,今儿晚上頭一回碰上,卻只是那么一會儿,以后不知道還見著見不著了。
  對了,他不是說要來拿四百兩銀子的么?唉!不會,人家哪看得上這四百兩。
  金二奶奶突然目光一直,一雙鳳目睜得老大。她看見他了,在鏡子里,一點不錯,真的是他。
  真是啊,心里想什么眼前就會現什么,可知想得有多么厲害,這樣下去非害相思病不可。
  “二奶奶,恕我打扰。”
  咦?背后怎么還有話聲,難不成耳朵也……
  金二奶奶霍地轉過了身,天!不是眼花,不是耳錯,真是他,就站在窗前。
  金二奶奶一陣難言的惊喜站了起來,一顆心不用提跳得有多厲害了,她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來。
  “二奶奶別見怪。”
  “不。”終于沖口說了一聲,說完了臉好燙,怎么“不”,這是自己的香閨,怎么能隨便讓別的男人闖進來?
  她知道不該說,可是她并不后悔,一點也不,這不是老天爺可怜么,喜都來不及,怎么會后悔?
  “你,你坐。”二奶奶紅著臉,好不自在地低低說了一句。
  “謝謝二奶奶。”他沒客气,走過來坐在不遠處一張椅子上。
  “二奶奶也請坐。”
  二奶奶想坐卻沒坐下,她道:“我去給你拿銀子去。”
  他笑了:“二奶奶別誤會,我不是為區區四百兩銀子來的。”
  瞧!沒錯吧,人家哪會把微不足道的這四百兩銀子看在眼里。
  他不是為四百兩銀子來的,那是為……
  二奶奶的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
  他接著說道:“我來跟二奶奶打听兩個人。”
  金二奶奶听的一怔,訝然抬眼,道:“你……你要跟我打听兩個人?”
  他道:“是的,還請二奶奶幫個忙。”
  金二奶奶心里禁不住有點失望,她沉默了一下道:“你要跟我打听誰?”
  他道:“二奶奶可知道趙麻子跟丁禿瓢儿?”
  金二奶奶道:“知道啊,你要打听他們兩個……”
  “不。”他道:“我要打听的是被他兩個賣到綠云班的一個姑娘。”
  金二奶奶“哦”地一聲道:“你要打听的是那被他們倆賣到綠云班的一個姑娘?是哪一個啊?”
  他目光一凝道:“听二奶奶的口气,似乎他們倆經常往綠云班里賣人?”
  金二奶奶道:“這個……對了,你怎么不去問他們倆……”
  他道:“我問過他們倆了,他們倆也已經承認把我要找的這位姑娘賣進了綠云班,可是后來綠云班散了,他們倆不知道我要找的這位姑娘現在在什么地方。”
  金二奶奶道:“那么你怎么跑來問我?”
  他道:“他們倆告訴我,二奶奶當日在綠云班待過。”
  金二奶奶紅著臉低下了頭,低聲羞語的道:“是的,我以前是在綠云班待過,我是這么個出身。”
  他道:“二奶奶,看人要看后半截,這种出身并不丟人。”
  金二奶奶猛然抬起了眼道:“真的?你,你不會輕看我?”
  他道:“那怎么會,俠女輕常出風塵,風塵之中也有奇女子。”
  金二奶奶看了看他道:“謝謝你,你打听的這位姑娘姓什么,叫什么?”
  他道:“姓解、叫秀姑,二奶奶知道么?”
  金二奶奶鳳目一睜,訝然道:“原來你打听的是秀姑啊……”
  他忙道:“二奶奶見過她?”
  金二奶奶道:“何止見過,她進了綠云班后跟我最要好,我們倆跟姐妹似的,你不知道,秀姑好可怜,你不知道,她……”目光忽地一凝,道:“對了,我還沒問你呢,你是她的什么人,找她干什么?”
  他道:“不瞞二奶奶,我是她的鄰居,自小跟她一塊儿長大的,在我們那儿,我是個孤儿,她爹把我看得跟自己的儿子一樣……”
  金二奶奶忽然說道:“你是不是姓費?”
  他一怔道:“不錯,我是姓費,難不成秀姑……”
  金二奶奶嬌靨上的神色忽然變了,變得讓人難以言喻,她緩緩說道:“她跟我提過,她說你是個孤儿,自小受她爹照顧,她爹把你當親生儿子一樣看待,而你卻是個沒良心的人,要不是你,她不會离家,也不會落得這么一個下場。”
  姓費的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抽搐,道:“二奶奶,這是一個誤會。”
  金二奶奶道:“是么?秀姑冤枉了你?我從她的話里,可以听出她對你的感情,一個女人淪落到那种地方,那是女人之中最悲慘的,要是為個男人淪落那种地方,那更是這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是個女人,我知道這种感受。”
  姓費的臉上又掠過了一絲抽搐,道:“金二奶奶,我是個孤儿,自小在秀姑的爹照顧下長大,他把我當親生的儿子,我也把他當成生身之父,我們之間的感情就是親父子也比不上。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把他的家跟他的女儿都交給我,這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我不愿意一輩子待在葫蘆溝里种庄稼、打獵,我只有咬著牙离開了他們,我想到外頭闖一闖,過個三年五載等有點成就后再回來奉養老人家。我走的時候,老人家跟秀姑都沒說什么,我知道他們心里夠難受,夠失望的,我沒跟秀姑說什么,秀姑也沒跟我說什么,我一直把秀姑當成我的妹妹,根本沒留意她對我的感情……”
  金二奶奶道:“就因為這,她說你沒良心。”
  姓費的搖搖頭道:“我在外頭混得不怎么好,在一般人眼里,我是個響馬……”
  金二奶奶嚇了一跳,輕叫說道:“響馬?”
  姓費的道:“是的,響馬。江湖上有人要殺我,官府到處捉拿我,我不敢回去,我怕連累了他們,我人沒回去,可是消息會傳回去,葫蘆溝經常有駝隊經過,那些人整天在江湖上跑,跟包打听似的,什么都知道,他們自然會談起江湖上出了個大響馬,這是第二樣讓他們傷心失望的……”
  金二奶奶要說話……
  姓費的已然接著說道:“有一年,我救了一個女人,她無家可歸,我把她安置在我住的地方,她感恩圖報,要跟我,我不能為這要她,沒答應。我時常出門,她一直住在我那儿,把她自己當成了我的人。那一年大卅儿晚上我赶回去過年,進門就看見有個人抓著她要污辱她,我赶過去伸手抓起了那個人,那個人心口已插了一把刀,那是我的刀,就在這時候,進來了几個捕快,人抓在我手里,心又插著我的刀,試問,我還有什么話好說……”
  金二奶奶忙插嘴問道:“她……那個女的難道沒說……”
  姓費的淡然笑笑道:“金二奶奶,我是個響馬,人抓在我手里,心口又插著我的對,即使她告訴那几個捕快人不是我殺的,誰肯信?何況她根本沒吭气儿。”
  金二奶奶听得一怔道:“怎么說?她沒吭气儿?”
  姓費的道:“二奶奶,害你的人會幫你說話么?”
  金二奶奶猛然睜大了一雙鳳目,道:“她害你?這怎么會,你不是救過她么?”
  姓費的道:“二奶奶,這是江湖上的仇怨,你不會懂的,這打始至終根本就是個圈套,除了用這种方法,他們根本沒辦法奈何我。我吃了官司,判了死刑,他們滿意了。”
  金二奶奶道:“你跟那几個捕快走了?”
  姓費的微一點頭道:“不錯,我跟那几個捕快走了,一句話都沒說。”
  金二奶奶道:“你,你怎么這么傻,既然明知道是她設的圈套害你,你為什么不說話?”
  姓費的淡然一笑道:“二奶奶,人抓在我手里,那人心口上插的又是我的刀,尤其我是個官府到處緝拿的響馬,誰會相信我,即使那几個捕快相信我,他們也不會放了我這個響馬是不是?何況她跟那几個捕快事先已經勾搭好了。”
  金二奶奶道:“她跟那几個捕快事先已經勾搭好了,你怎么知道?”
  姓費的道:“要不然官府不會知道我住在哪儿,更不會來得那么巧,我前腳進門,他們后腳就到了。”
  金二奶奶道:“你既然這么明白,為什么還跟那几個捕快走,你會武,為什么不反抗?”
  姓費的淡淡地笑了笑道:“二奶奶,有些事一時是說不清楚的。”
  金二奶奶道:“這有什么說不清楚的?”
  姓費的沒答話,徑自轉移話鋒道:“這消息傳到了葫蘆溝,這是第二件讓他們傷心失望的事。老人家气得生了病,沒多久就去世了。最傷心的是秀姑,她料理了老人家的后事之后,跟著趙麻子跟丁禿瓢儿的駝隊离開了葫蘆溝。就為這,秀姑說我沒良心。”
  金二奶奶道:“真是這么樣?”
  姓費的道:“這些話是我說的,信不信還在二奶奶。”
  金二奶奶沉默了一下,看了他一眼道:“真要是這樣的話,秀姑的确是誤會了,這不能怪你。”
  姓費的道:“謝謝二奶奶。”
  金二奶奶道:“那么你現在找秀姑是……”
  姓費的道:“我欠解家很多,秀姑要是過的很好,我可以不管她,可是現在……我不能不找著她。”
  “對。”金二奶奶點了點頭道:“找著她也可以跟她解釋一下。”
  姓費的微一搖頭道:“我倒沒這個意思,解家之有今天,我也有責任,當初我要不离開葫蘆溝,也就不會有這种事了,無論如何我要找到她,還請二奶奶幫我個忙。”
  金二奶奶道:“我只知道班子散的時候,我跟了我的老爺子,秀姑跟著綠云走了。”
  姓費的神情一震道:“怎么說,秀站跟綠云走了?到哪儿去了?”
  金二奶奶道:“我記得听綠云說要到京里去,是不是真到京里去了我就不清楚了。”
  姓費的滿臉詫异之色道:“她怎么會跟綠云走了,難不成綠云知道……”
  金二奶奶道:“你說什么,綠云知道什么?”
  姓費的道:“二奶奶,綠云就是當年害我的那個女人。”
  金二奶奶一怔,差點沒叫出聲來,她詫异欲絕地道:“怎么說,綠云就是當年害你的那個女人?這,這怎么那么巧,你要跟我打听的另一個就是綠云?”
  姓費的點了點頭道:“是的,二奶奶,就是她。”
  金二奶奶怔住了,一時沒再說話。
  姓費的忽然站了起來,一抱拳道:“我要告辭了,謝謝二奶奶,那四百兩銀子就算我謝二奶奶了,雖然在二奶奶眼里四百兩銀子不夠一局豪賭,跟金老的財產比更是九牛一毛,可是那是我一點心意,等我上京找到秀姑之后,我會再重謝二奶奶。”話落,他轉身往后窗行去。
  就在這時候,金二奶奶定過了神,忽然揚手叫道:“你等等。”
  姓費的停步轉身道:“二奶奶還有什么事儿么?”
  金二奶奶嬌靨紅了一紅,遲疑了一下道:“我幫了你的忙,你能不能也幫我一個忙?”
  姓費的臉上掠過一絲訝异之色,道:“二奶奶只管說就是,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效勞。”
  金二奶奶低下了頭,紅暈泛上了雪白的耳根,那模樣儿好動人,她低低說道:“我,我想讓你帶我走。”
  姓費的為之一怔,道:“二奶奶怎么說?”
  金二奶奶一顆烏云臻首垂得更低了,話聲也更低了:“我想讓你帶我走。”
  姓費的訝然說道:“二奶奶這是……二奶奶要到哪儿去?”
  金二奶奶道:“你到哪儿去我就到哪儿去,我愿意跟著你。”
  姓費的神情震動了一下,詫异欲絕,道:“二奶奶這是為什么?”
  金二奶奶道:“你不要問,這還用問,我愿意跟你,只你不嫌我……”
  姓費的道:“二奶奶,你是個有夫之婦……”
  金二奶奶道:“我知道,可是那只是名義上,你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只知道算他的錢,關心他的財產,有我跟沒我沒什么兩樣,你看看,到現在他還在他的書房里撥算盤子儿呢,他想的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打算,都有她的理想,我打十几歲的時候就憧憬著將來嫁個什么樣的丈夫,過什么樣的日子,可是命運弄人,我先淪落風塵,繼而又跟了金百万,一直到今天才讓我碰見你,我不能再錯過,所以我只有厚顏求你帶我走。”
  姓費的這當儿已趨于平靜,道:“二奶奶,金老家大業大,人稱百万,你吃好的,穿好的,而我卻是個殺人越獄,官府緝拿,江湖仇人甚多的響馬……”
  金二奶奶道:“我知道,我要愛虛華,貪享受,我不會厚著臉皮求你帶我走,我吃的好,穿的也好,可是這种日子我受不了,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我愿意,哪怕只讓我跟你一天……”
  姓費的皺了皺眉,旋即正色說道:“二奶奶看得起我,我感激,一個人追求自己的理想也不是罪惡,可是我不能帶二奶奶走……”
  金二奶奶猛然抬起了頭,鳳目圓睜,嬌靨上還帶三分紅暈,道:“你,你不愿意……”
  姓費的道:“二奶奶,不是不愿意,是不能,這跟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道理一樣,二奶奶,這是你的家,你是金百万的人,你要是不愿意跟他,當初你就不該讓他為你贖身,他那你從火坑里拉出來,對你有恩,你不能這樣對他,二奶奶你今天有這种念頭,那是你一時的沖動,將來你會后悔,你會愧疚,我不能讓你的良心一輩子不安,二奶奶,心是拿心換來的,只要你拿真心對金百万,總有一天他會關心你的,二奶奶,你可以冷靜下來照我的話去做做試試。”
  金二奶奶臉色白了,緩緩低下頭去。
  姓費的道:“二奶奶,今天我要帶你走,將來你會恨我,二奶奶你也不能為一時沖動落個愧疚一輩子。二奶奶,你照著我的話去做做試試,將來咱們還會有見面的一天,到那時候你會感激我。”
  只听一陣沉重的步履聲傳了過來。
  姓費的道:“二奶奶,他來了,男人家有男人家的事,他要不這樣哪來這么多財產,他一定有他的長處,相信他并不是那种完全冷落嬌妻的人,有時候你也該多諒解他,最好別讓他看見我在這儿,我告辭了。”他從后窗穿了出去,消失在窗外的夜色里。
  金二奶奶猛然抬起了頭,臉色好蒼白,一雙目光中所包含的令人難以言喻。
  趙麻子跟丁禿瓢儿的那座大宅院坐落在一條胡同里,在街燈的照耀下,胡同口站著兩個挎著腰刀的衙門差役。
  胡同口對街這一邊站滿了人,一個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几個人想過去看看,可是衙門里兩個差役在胡同口守著,過不去。
  人叢里站著個長得跟猴儿似的半大小子,他不像別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站在人叢里,一雙既圓又大的眼珠子直轉,听听這個說的,又听听那個說的。
  忽然,他身邊多了個人,一個大馬猴似的瘦老頭儿,他看了瘦老頭儿一眼,瘦老頭儿沖他微微搖了搖頭。
  半大小子沒說話,轉身要走。
  瘦老頭儿伸手攔住了他,一雙銳利目光往半大小子身右瞟了過去。
  半大小子倒轉頭跟著瘦老頭儿的目光望了過去。
  他身右不遠處,站著一位大姑娘,一身大紅的勁裝,外罩黑色風氅,一塊黑紗包著頭,人美得跟朵花儿似的。
  半大小子抬手抓了抓頭,又把目光轉了回來。
  瘦老頭儿臉上沒表情。
  半大小子皺了皺眉,站著沒再動。
  過了一會儿,那美得跟朵花儿似的大姑娘頭一低往外行去。
  瘦老頭儿轉身走出了人叢,半大小子忙跟了出去,低低說道:“師父,一點儿都沒了么?”
  瘦老頭儿冷冷說道:“有,爛衣裳,破褲子,外帶几個夜壺,你要么?”
  半大小子道:“好干淨,是他么?”
  瘦老頭儿道:“看手法除了他該沒別人。”
  半大小子道:“他可真懂規矩啊,把人全放倒了不說,還撈得一點儿不剩,也不給別人留點。”
  瘦老頭儿道:“要財不傷命,傷命不要財,這里頭恐怕有什么內情,不然不會這樣,可惜咱們跟丟了他,要不然咱們多少能知道點儿。”
  半大小子道:“您看他是不是故意露這么一手,給那些狗腿子看的?”
  瘦老頭儿搖頭說道:“不會。他沒留名儿,我不在這儿不說,我在這儿,這种事儿居然等鬧出來了才知道,這個人可算丟大了。”
  半大小子一咧嘴道:“您別生气了,徒弟孝敬您一頓吃喝。”他一翻腕,手里多了個鼓鼓的皮口袋,看樣子沉甸甸的。
  瘦老頭儿眼一瞪道:“哪儿摸來的?”
  半大小子嘿嘿一笑道:“站在人堆里光听人說話有什么意思?”
  瘦老頭儿哼哼一笑道:“我白跑了一趟,你卻沒空手啊!”劈手一把把那個皮口袋抓了過去,剛要解繩,忽一凝神道:“猴儿,快。”
  他閃身往前扑去,快得像一溜煙。
  半大小子一晃雙肩跟了過去,腳底下也不慢。
  老少倆扑到了一條胡同,只听胡同里傳出一個帶笑的說話聲:“姑娘,你就認命吧,你這兩套只能在床上使。”
  瘦老頭儿一巴掌拍在半大小子的后腦勺上,半大小子腳下一個蹌踉,人跌跌撞撞的進了胡同,叫道:“留神,靠邊儿,往里讓,撞死了不管償命。”
  胡同里有三條黑影,一個在中間,兩個在兩頭儿,說著說著,砰然一聲,站在這頭儿的這一個讓他撞個正著,“哎喲”一聲爬下了,摔了個狗啃泥,胡同里太黑,看不清楚,摔得怎么樣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恐怕不輕,因為那人沒站起來。
  半大小子撞了人還有理,一跺腳道:“看看,叫你留神靠邊儿往里讓,你偏不听,撞著了吧!”
  只听一聲冷哼從胡同外傳了過來。
  半大小子“哎喲”一聲叫道:“我的媽呀,我爹追到了。”撒腿就跑,又叫道:“留神靠邊儿往里讓,已經撞著一個了。”
  他這人也怪,中間有一個他不撞,卻繞過中間那個往站在那頭那個撞擊,還挺快,砰然一響,悶哼一聲,又撞上了,那人讓他撞了個仰八叉,也沒站起來,他可不管那么多,從那人身上踩過去一溜煙般沒了影儿。
  中間那位站在那儿怔住了。
  身邊刮起了一陣微風,一個蒼老話聲響了起來:“姑娘可曾看見個半大小子從這儿跑過去?”
  听話聲,人是上了年紀,人上了年紀眼神儿還挺好,這么黑的胡同,居然能看出是位姑娘。
  大姑娘一定神,忙搖頭說道:“沒有,沒看見。”
  只听一聲輕笑從左邊黑忽忽的屋脊上傳了下來:“行了,老爺子,人家姑娘不是沒良心的人。”
  人影一閃,半大小子落在了大姑娘身邊,兩頭指了指道:“老爺子,您吩咐吧,這兩個色膽包天的家伙怎么辦?”
  瘦老頭儿道:“往里去點儿不是有條大陰溝么?”
  半大小子一咧嘴,笑道:“好主意,讓他倆喝點儿去。”
  一手一個,提著那兩個往里跑了,不過一轉眼工夫,他又跑了回來,瘦老頭儿道:“猴儿,我忘了交待你一件事儿。”
  半大小子一咧嘴,笑道:“您放心,我沒忘,那倆身上沒什么油水,只有几塊銀子,夠咱爺儿倆喝一頓的。”
  瘦老頭儿道:“好小子。”
  半大小子道:“您夸獎,不看看是誰的徒弟。”
  瘦老頭儿“呸”了一聲。
  大姑娘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這時候說了話:“謝謝您二位。”
  瘦老頭儿道:“別‘卸’了,我這身老骨頭再‘卸’就零散了,剛才在人堆里我就瞧見他們倆盯上你了,看你一身打扮像是江湖道上的,可沒想到你連他倆都應付不了。”
  大姑娘的嬌靨一定很紅,也一定更美更動人了,只听她道:“老人家,我只能算半個江湖人。”
  “半個江湖人?”瘦老頭儿道:“新鮮,我還是頭一回听見,姑娘,這話怎么說?”
  大姑娘道:“老人家,我家是做生意的。”
  瘦老頭儿道:“那怎么叫半個江湖人?”
  大姑娘道:“我家做的是皮貨、藥材生意,經常在關外路上跑,經常跟江湖人物接触。”
  瘦老頭儿“哦”了一聲道:“原來是這么回事儿,張家口做這种生意的數得出來……”
  大姑娘道:“不,老人家,我從承德來。”
  瘦老頭儿又“哦”了一聲道:“承德,我有個朋友也在承德一家商行里幫人做皮貨、藥材生意,多少年不見了。”
  大姑娘道:“老人家,是哪家商行?”
  瘦老頭儿笑了一聲道:“你這一問倒把我問住了,讓我想想,好像是什么裕,嗯,對了,裕記商行,姑娘知道這一家么?”
  大姑娘道:“知道,老人家這位朋友是……”
  瘦老頭儿道:“他姓巴……”
  大姑娘道:“大名兩個字是‘去病’,外號病尉遲?”
  瘦老頭儿一怔道:“姑娘認識……”
  大姑娘道:“不瞞老人家說,裕記商行是我家開的,您這位朋友,我叫他一聲大爺。”
  瘦老頭儿哦地一聲道:“姑娘姓駱?”
  大姑娘道:“老人家,我叫駱明珠。”
  瘦老頭儿哦地兩聲道:“那不外,那不外,你那個大爺,他得叫我一聲老哥哥。”
  姑娘駱明珠道:“那么我也得叫您一聲大爺。”
  瘦老頭儿樂了,笑著說道:“好,好,叫,叫,你不會吃虧。”
  半大小子眨眨眼道:“師父,看樣子我得叫這位一聲姐姐。”
  瘦老頭儿一點頭道:“對,該,你小子机靈,你這是沾你巴叔的光,要不然你小子一輩子也別想有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姐姐。”
  半大小子也樂了,道:“真讓您說著了,跟您這么多年,我做夢也不敢夢這么一位姐姐,明儿個我得到廟里燒燒香,好好儿磕几個頭去。”
  駱明珠道:“別這么說,兄弟,我能有你這么一個兄弟,該我高興。”
  半大小子一咧嘴道:“扯旗儿道儿上的,有我這么一個兄弟,可光彩不到哪里去,姐姐往后的麻煩可就大著呢。”
  駱明珠忍不住笑了,道:“別這么說,兄弟,我知道老人家是位風塵异人。”
  瘦老頭儿道:“孩子,我姓孫,叫孫震天,听你巴大爺說過么?”
  駱明珠美目一睜,惊聲說道:“你就是扯旗儿道儿上的頭一位‘齊天大圣’……”
  孫震天點頭說道:“對了,那就是我,扯旗儿道儿上的頭一位,我不敢當,不過扯旗儿道儿上我的輩份最高,我那一輩的,我是碩果僅存的一個。”
  半大小子道:“那還是算頭的一位,又不是外人,干嗎這么客气,您就當了吧,您當了我也沾光,我的輩份僅次于您,現在江湖道上的扯旗儿,都得叫我一聲叔叔了。”
  瘦老頭儿一指半大小子道:“孩子,你這個兄弟自小沒爹沒娘,我看他是塊材料,收了他當徒弟,他跟著我姓孫,叫孫繼承,小名猴儿。”
  孫震天轉望駱明珠道:“孩子,你一個人儿到張家口來的?”
  駱明珠點了點頭道:“是的,大爺。”
  孫震天道:“你一個人到張家口來干什么,是你爹叫你來的?”
  駱明珠低下頭,低低說道:“不是的。”
  孫震天何等老江湖,一看就看出毛病來了,忙道:“怎么回事儿,孩子,出了什么事儿了?”
  駱明珠抬起了頭,揚起了眉,把費慕書在承德現身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最后說道:“我不滿我爹這种做法,一气就跑出來了。”
  孫震天听得也睜大了眼,揚起了眉,道:“有這种事儿?人所共知,費慕書是個大響馬,以我看當今江湖上只有他一個人配稱一個俠字,江湖上說他是個響馬,那是因為他名气大,是個真英雄,都妒嫉他。你爹糊涂,怎么你巴大爺也跟著糊涂,將來見著面,我非好好訓他一頓不可……”
  駱明珠道:“您別怪巴大爺,他老人家勸過我爹,攔過我爹,可是我爹不听……”
  孫震天道:“你爹糊涂還情有可原,他只是半個江湖人,知道費慕書不多。你巴大爺可是個成名多年的老江湖了,他應該知道費慕書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交朋友不是這樣的,只要自己做的對,宁可得罪朋友,眼睜睜的看著朋友往錯路上走,這就是他頭一樣不對。”
  孫繼承道:“您老人家消消气吧,以后見著巴叔罵他兩句不就行了么,眼前的事儿是正經,現在咱們知道了,那位費獨行就是費慕書……”
  孫震天截口說道:“那就可以放心,他既然是費慕書就絕不會往賊窩里鑽,即使他真往賊窩里鑽,他一定是別有用心。”
  孫繼承道:“您說,他毀了趙麻子跟丁禿瓢子,把他倆的私藏撈的一點儿不剩,這又是為了什么呀?”
  孫震天道:“傻小子,沒听你明珠姐說么,他要找個叫秀姑的姑娘,他在承德裕記商行打听著了,那個叫秀姑的姑娘當初是跟趙麻子跟丁禿瓢子走的,所以他才找來張家口,以我看准是這兩個東西害了人家姑娘了,要不然費慕書他不會毀這种下九流的小角色,活該!這兩個東西作的孽也夠多了,不作這么多孽,哪來的今天這排場,我早就想沖他倆下手了。”
  駱明珠道:“大爺,您在這儿見過他了?”
  孫震天道:“何止見過,簡直就讓他耍了。”
  他把跟費慕書朝面的經過,一五一十說了個明白,最后說道:“他到馬蹄胡同去不是找趙麻子跟丁禿瓢子的,是為找當年害他的那個女人的,當年害他的那個女人自從他吃了官司下了獄之后,就跑到張家口來干起缺德事儿來了,組了個綠云班跟趙麻子跟丁禿瓢子兩個勾搭,趙麻子跟丁禿瓢子專門拐人家的姑娘,拐來之后就賣到了綠云班,這個我清楚,我本來想告訴他的,可是他偏不承認他是費慕書。”
  駱明珠道:“大爺,您知道他現在在哪儿么?”
  孫震天搖搖頭道:“不知道,我要想盯誰,他就是個螞蟻也逃不出我這雙老眼去。獨他,我摸不著他的邊儿,當年那么些日子,官府到處緝拿他,那些個鷹爪狗腿子就找不著他,明知道他在哪儿,到哪儿就扑了個空,并不是沒有道理,他的确是夠能耐,夠机警的,怎么?孩子,你要找他?”
  駱明珠嬌靨一紅,好在胡同里太黑,孫震天看不見,她忙搖頭說道:“不,我只是隨口問問。”
  她自以為掩飾得很得當,孰不知孫震天是成名多年的老江湖,十足的一塊老姜,她不找費慕書,但她明知道費慕書會到張家口來,她也來了張家口,孫震天還能不明日?不明白也不配稱齊天大圣了。
  孫震天輕輕咳了一聲道:“孩子,据我所知,當年害費慕書那個女人在散了綠云班之后就跑到京里云了,据我猜想,趙麻子跟丁禿瓢儿既是專干缺德事儿的,很可能他倆也把那個叫秀姑的姑娘賣進了綠云班,要找這個叫秀姑的姑娘只有先找著那個女人,能找著這個叫秀姑的姑娘,也算為這個當世吃一配稱俠的人盡了一點心力,所以我打算到京里去找那個女人去,我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張家口,你是回承德去,還是跟我到京里跑跑去?”
  駱明珠一搖頭道:“我不回承德去。”
  孫震天一點頭道:“那好!那你就跟我到京里跑跑云,咱們過會儿就走。我讓你繼承兄弟找個人往承德給你爹送個信儿去。他再糊涂總是你爹,你不能讓他這么著急,去,猴儿。”
  孫繼承答應一聲,一溜煙般沒了影儿。
  駱明珠遲疑了一下道:“大爺,您說他會不會也知道那個女人在京里?”
  孫震天干咳一聲道:“孩子,你以為我讓你跟我上京里去,是干什么去的?”
  駱明珠嬌靨飛紅,倏然低下頭去。
  夜相當深了,張家口好多地儿都熄了燈,連馬蹄胡同里的燈都剩沒几盞了。
  探春院里只有一個地儿有燈,那是緊靠后的一座小樓,樓上的燈光透紗窗。
  透過紗窗往里看,小樓上外頭是間精雅小客廳,里頭是間香夢嘖嘖的臥房,香冷金猊,被翻紅浪,牙床玉鉤,繡花枕,床前地上還有一雙襯飾工絕的繡花鞋。
  姑娘素君一襲晚裝,正在對鏡梳頭。一頭柔而黑的秀發披散在香肩上,加上那襲雪白的晚裝,她顯得更美,而且高雅拔俗,真像挺立于污泥中的一朵白蓮。
  后窗忽然開了,刮進了一陣輕風,這陣輕風刮進了一個人,是個中等身材,利落打扮的中年漢子,膚色黑黑的,濃眉大眼,透著一股子逼人的英气。
  他隨著那陣輕風落在了姑娘素君身后,往鏡里看了一眼道:“小妹,還沒睡?”
  姑娘素君道:“等您嘛,怎么樣,他有什么動靜沒有?”
  濃眉大眼漢子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了姑娘素君身邊,道:“只知道他挑了趙麻子跟丁禿瓢子的賭場那他兩個跟他兩個的几個得力爪牙全放倒了,別的什么都不知道,也沒瞧見他人影儿。”
  姑娘素君霍地轉過頭去道:“這是為什么?”
  濃眉大眼漢子道:“他不是跟你打听過綠云么,趙麻子、丁禿瓢儿當初跟綠云勾搭過,只怕就是為這。”
  姑娘素君皺眉說道:“他找綠云干什么”
  濃眉大眼漢子道:“小妹,當初我就跟你說,綠云這個女人不簡單……”
  姑娘素君道:“我也知道她不簡單,可是咱們到這儿沒几天她的班子就散了,我根本沒机會去踩她的來路,甚至也沒打听出她哪儿去了。”
  濃眉大眼漢子沉吟了一下道:“你看她會不會也是這個窩里的,她走了,所以他們把你調到這儿來……”
  素君一搖頭道:“不會。這個窩里都有哪些人,我最清楚不過。他們瞞不了我,也不會瞞我。”
  濃眉大眼漢子道:“希望她不是,要是咱們可得留點儿神。”頓了頓道:“這主儿呢?你看他是不是費慕書?”
  素君道:“九成九是,費慕書在遼東越了獄,張家口來了個身手高絕,机警多智的費獨行,算算日子,夠他從遼東跑到張家口的,不過我還有一點摸不透他,他為什么想往這個窩里鑽呢?”
  濃眉大眼漢子道:“不管為什么,只要他确是費慕書,咱們就絕不能讓他進這個窩里來。”
  素君點點頭,道:“您說的很對,他要确是費慕書,我說什么也不能讓他沾上這個邊儿,他會坏咱們的事儿。”
  濃眉大眼漢子道:“那你看怎么辦,是不是……”
  素君道:“您放心,我自有主意。”
  濃眉大眼漢子道:“小妹,這可不是鬧著玩儿的,他武功好,人又机警,是眼下江湖上數得著的人物,想對付他可不容易。”
  素君道:“我知道,我什么時候辦砸過事儿?”
  濃眉大眼漢子道:“可是,咱們現在不知道他的下落。”
  素君道:“您放心,他要真是費慕書,他們絕不會放過他,他要真有意思往這個窩里鑽,他也不會遠离的。我先警告他,不成我就毀了他,我不信咱們斗不過他。”
  濃眉大眼漢子點點頭笑了:“小妹,還是你行,難怪几位老人家把令符交給你執掌。”
  素君道:“也還得十七位師哥的大力。”
  濃眉大眼漢子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妹,你這張嘴可真會說話,那老東西沒來煩你?”
  素君道:“他敢,我在這個窩里的身份可不比他低到哪儿去。”
  濃眉大眼漢子道:“那最好,別讓我把他的命留在張家口,他什么時候同去?”
  素君道:“明儿個一早。”
  濃眉大眼漢子道:“事都辦妥了?”
  素君道:“馬匹已經上路了,人明儿個跟他一塊儿走。”
  濃眉大眼漢子道:“這回你又為他們拉了几個?”
  素君道:“不多,只有五個,可全是黑道儿上狠出了名的。”
  濃眉大眼漢子哼哼兩聲道:“又添了一批爪牙,做吧,做的孽越大越好,你早點儿歇著吧,我走了,明儿個一早我會盯著他們上路。”
  他站起來走向后窗,一翻身便竄了出去,一點儿聲息都沒帶出。
  素君坐著沒動,眼里看鏡子里的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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