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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万金招賢貼


  那是一張恭楷抄寫的紅紙招貼,起首寫著“重金禮聘人才”;下文是:“本庄亟需精諸梵文人才一名,年籍不拘。凡自信能胜任梵文譯述工作者,均可應征;一經聘用,重酬黃金錢一万兩。如有知悉上項人才,來庄推荐者,亦酬銀五十兩;蓄款以待,絕不食言。五槐庄啟。”
  江濤看完紙貼,劍眉微鎖,不期然涌起陣陣疑云。忖道:“五年之前,師父發現我背上疤痕,神情大變;從那時起,便教我學習梵文。現在天心教正搜尋背上有疤痕的少年,又恰好懸出重賞征求梵文人才……這些,究竟是巧合呢?還是師父早有的安排?
  他天賦聰慧,這念頭僅在腦中一閃掠過,面上仍然力持鎮靜,含笑問道:“万兩黃金為數匪鮮,各位可知道那五槐庄懸此重賞,究竟為什么?”
  茶客中有人答道:“招貼上不是分明寫著,重金禮聘去做梵文譯述的工作嗎?或許庄里有什么精深的佛經釋典解不透,而現今世上懂得梵文的人又不多……”
  江濤輕“哦”一聲,仿佛若有所悟,于是又道:“在下不是本地人,想冒昧請教一聲,不知那五槐庄是個什么樣的所在?”
  眾茶客廳了這句話,突然神色大變;一個個相率垂下頭去,竟無人再敢回答。
  一個距离江濤最近的矮老頭,悄悄向外一指,用一种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那兩位就是五槐庄的人,公子如欲應聘,不妨去問他們。”
  江濤抬眼望去,果見兩人正并肩跨進對街鴻興客棧,從背影看,赫然正是“長泰酒樓”上那兩名天心教銀線護衛。他心中一震,拱拱手,連忙橫過大街,也跟蹤走向鴻興客棧。
  虯髯大漢和白臉刀疤漢子剛進店門,店里恰巧正有一名錦衣華服少年低頭疾步而出;兩下里不先不后在店門口相遇,几乎撞個滿怀。華服少年一惊揚頭,慌忙含笑致歉,意欲側身讓路;不料兩名銀線武士卻陡地左右一分,竟隔斷了進退之路。虯髯大漢露齒一笑,問道:“朋友,到哪里去廣
  華服少年訝道:“小可有事須外出片刻,兩位這是——”
  白臉刀疤漢子陰聲接道:“沒有什么,咱們有几句話,想跟朋友談一談。”
  華服少年目注二人腰際長劍,駭然道:“兩位想跟小可談什么?”
  白臉刀疤漢子笑問道:“朋友是姓楊嗎?”少年惶恐地點點頭。
  “今年貴庚是一十八歲?”少年又點點頭。
  兩名銀線武士互相交換了一瞥滿意的眼色。虯髯大漢手按劍柄,沉聲又道:“朋友,你背上是不是有條刀疤痕?”
  華服少年惊得連連后退,吶吶道:“你們……你們問這些……干什么…·”
  虯髯大漢怒目逼近一步,道:“有沒有?只讓咱們剝下衣服看一看就知道了。朋友,識趣一些,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華服少年滿臉惊駭之色,期期艾艾道:“我……我”
  虯髯大漢迫不及待,向同伴一遞眼色,喝道:“錯不了!老陸,動手!”左臂疾伸,叉開五指逞向少年當胸抓去。那華服少年霍地一旋身軀,竟以毫厘之差閃了開去。雙臂掄起,呼呼劈出兩掌,腳下一錯,便欲奪門而出。
  虯髯大漢一時大意,左胸挨了一掌,登登連退三步,勃然大怒道:“好家伙!原來是個深藏不露的會家子。老陸,截住他!”
  白臉刀疤漢子冷哼道:“朋友,你的膽子真不小!”一探手,長劍嗆然出鞘,截住了去路。
  華服少年雖然出招得手,那一掌卻顯然并未能傷著虯髯大漢。這時赤手空拳,進退無路,頓時流露出怯意;一雙明澈秀麗的眸子,左顧右盼,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江濤見他跟自己年紀相仿,唇紅齒白,一派純真;雖會几招武功,大約并不高明,不期生出同情之心。但想想自己也只對武功略知皮毛,如果貿然出手,未必便敵得過那兩名兵刃在手的天心教武士……正拿不定主意,猛听虯髯大漢一聲暴喝,寒光疾閃,已由少年身后攻出一劍。
  華服少年身軀又是一旋,堪堪避開;白臉刀疤漢子卻悶聲不響,劍鋒一圈一展,狠狠向他腦后揮到。那華服少年前后受敵,登時著慌。應變稍遲,躲過了要害,頭上一支束發玉暨卻被劍尖掃斷,亂發披落。這一來,更加心謊,連連遭遇險招,逼得狼狽不堪。
  江濤看得熱血沸騰,几次提聚“赤陽指”可以攻敵制胜外,其余“九轉迷蹤步”和“十二擒龍手”都屬于防身之技;而師父又嚴命非至生死關頭,不能擅用“赤陽指”,是以盡管心里焦急,卻想不出解圍之法。
  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兩名天心教武士對街上行人毫不在意,雙劍翻飛,著著進逼,直將華服少年圈在一片白茫茫劍影中。那華服少年全仗身法閃避,實際已經失去了還手之力。
  漸漸,江濤才看出他那“臨危一旋身”,竟是一种跟“九轉迷蹤步”類似的步法。華服少年武功平平,但這項身法卻十分奧妙——可惜他使用起來,似乎并不熟練;而且反复使用同一步法,好像只會這一种變化,所以不能盡情發揮。饒是如此,已經不止一次在危机一發之際,助他掙脫了險境。
  白臉刀疤漢子精目直轉,突然沉聲道:“小輩身法有些古怪。老李,咱們把他逼到屋角去,再下手捉活的。”
  這主意果然狠毒有效,華服少年退人屋角,也就等于失去了回旋閃避的余地;身形一滯,勉強又支撐三五招,左腿上已被掃中一劍。華服少年一聲痛哼,翻身倒地。白臉刀疤漢子揉身上前,劍柄疾落,重重敲在他“肩井”穴上。虯髯大漢探手抓住少年衣領,“嘶”地一聲脆響,錦衣立被撕裂,背后果然有條斜斜的疤痕。
  白臉漢子臉泛喜色,說道:“老李,仔細看住他,我這就去飛報庄主!”說著,轉身便走。
  虯髯大漢急道:“慢著!依我看,還是你守住他,由我去報訊較好。”
  白臉漢子笑道:“咱們自己弟兄,誰去都是一樣,反正功勞是咱們兩個人的。”
  虯髯大漢臉上一紅,訕訕笑道:“好吧,既然如此,你快去快回!”
  江濤心中暗道:‘這倒是個好机會,假如只有那虯髯大漢一人,對付起來就容易多了……’誰知心念未已,突然一陣急劇馬蹄聲由遠而近。那白臉漢子剛出店門,一抬頭,“咦”了一聲,道:“奇怪!庄主已經親自赶到了……”’
  江濤駭然一惊,循聲望去;只見五騎快馬擁著一輛馬車,風馳電奔逞向鴻興客棧而來。馬上四名黑衣壯漢,勁裝佩劍,全和李、陸二人一樣袖口閃露一條窄窄銀線。另外一匹雪白健馬,坐著一個青袍老人;長髯飄胸,面如重棗,神態异常威猛。在他頸項下,系著一條极顯目的藍色綢巾。
  五騎一車來到店前一齊勒韁頓住;虯髯大漢和白臉刀疤漢子急急迎上來,向那青袍老人抱拳躬身,說道:“屬下李元章。陸嗚參見庄主!”
  青袍老人微微一怔,訝問道:“你們兩人不是奉命查緝要犯的嗎?怎么也在此地?”
  李、陸二人也是一陣訝詫,互望一眼。那名叫陸鳴的白臉刀疤漢子連忙答道:“屬下正是奉命查緝要犯,而且已在鴻興客棧擒獲要犯。正要飛報庄主,想不到庄主倒親自駕臨了。”
  青袍老人拈須點點頭,笑道:“這倒巧得很!人在哪儿?”
  虯髯大漢李元章急將華服少年提了過來,推至馬前,陸鳴赶緊上前接過馬經。
  青袍老人飄身落馬,閃著一雙炯炯逼人的精目,向那少年打量了一遍,眉峰微皺,冷冷道:“替他解開穴道。”
  “是!”陸鳴搶著應喏。舉手拍開少年穴道,自己卻按劍立在青袍老人身側,餡媚之態,溢于眉宇。其余四名銀線武士,也都一齊飛身下馬,分站四方,遙作戒備。
  華服少年穴道一解,立即抗聲怒叫道:“你們這般強盜,我跟你們素未謀面,憑什么竟誣我是要犯?光天化日,逞強傷人,你們眼里還有王法沒有?”
  青袍老人臉上毫無表情,冷冷問道:“你今年几歲了?”
  華服少年頓了頓,道:“十八歲。”
  青袍老人揮揮手,道:“轉過身來,讓老夫看看你的背。”
  華服少年抗聲道:“為什么?你們憑什么定要查看……”
  青袍老人目光一聚,厲聲叱道:“還不轉過身來?”
  陸鳴和李元章一齊動手,抓住少年雙臂,一個旋身,轉了過來,李元章并且一把撩起少年破裂的錦衣。青袍老人目注少年背上疤痕,臉色頓現凝重;兩道眉頭一連皺了几皺,探手從貼身衣袋內,取出一張薄薄的黃色紙頁。展開對照半晌,突然“唰”地收起紙頁,冷笑兩聲,說道:“放了他!”
  陸鳴和李元章同時松手,詫异地問:“庄主,難道說……”
  青袍老人板著瞼道:“總壇欲查緝的要犯,背上疤痕乃是刀傷,長約五寸,而且是由肩而下。這少年背上既非刀傷,長度也不符;疤痕又在近腰處,顯見不是總壇查緝之人。”
  陸鳴張口結舌,面色一片灰白,李元章卻道:“但是,這小輩是個——”
  青施老人臉一沉,冷哼道:“還但是什么?查緝要犯是總教密令,像你們這般搪塞上命,只要身上有疤的人就捉,哼!”語聲微頓,眼角一掃那名叫陸鳴的白臉刀疤漢子,又尖酸地接道:“索性連陸鳴自己也可以抵數交差了不更省事嗎?”
  “這——”陸鳴情不自禁舉手摸摸自己眉尾上的刀疤,慌忙躬身陪笑道:“屬下該死,屬下實在太魯莽了,求庄主寬限……”青袍老人頭一昂,只作未見,負手緩步直人店門。
  江濤已在紛亂之際退人客棧內。此時暗暗反手一摸自己背后,不覺冷汗遍体,駭然忖道:“難怪師父一再叮囑我不能讓人見到背上這條疤痕,而且又告誡必須浮報年齡,原來竟有這些牽連!可是,我跟天心教有何關系?他們為什么要傳今天下苦苦查緝一個背有刀疤的十八歲少年?那人真的就是我嗎?”
  他心念飛轉,五年來許許多多往事,都在剎那間涌上心頭——關于師父的古怪行徑,令人不解的叮嚀,現在看起來,好像都不是無因而發,竟然件件含有深意,不過,師父從來沒有對自己提起“天心教”,這又是什么緣故呢?
  青袍老人緩步經過江濤面前,目光冷電般一轉,突然站住,沉聲問道:“少年人,你是誰?”江濤正被一片疑云所困,竟愣愣地沒有回答。
  四名黑衣銀線武士齊聲叱道:“喂!咱們庄主在問你話
  江濤驀地一惊,才從借懂中清醒過來;忙道:“在下姓江,名叫江濤。”
  青袍老人突然面泛喜色,道:“啊!原來你就是江公子……”冷傲之態立斂,含笑又問道:“听說江公子精諸梵文?”
  江濤道:“不錯,在下十三歲起便學習梵文,雖然說不上精請,倒也略通皮毛。”
  青袍老人“哦”了一聲,態度越顯得客气,抱拳說道:“老朽陳鵬,居住城西五槐庄;正因風聞江公子精通梵文,不惴冒昧,特來趨訪。關于敝庄擬重酬万兩黃金,禮聘一位梵文人才的事,想必公子已經……”
  江濤笑道:“在下已經拜讀過招貼了;只是,在下雖不過一介寒儒,卻也未將那兩兩黃金看得太重——”
  五槐庄主連忙搶著道:“僅此一語,足見書生本色。老朽不善言詞,但求賢之意甚于饑渴,怎敢以世俗之念玷辱公子,万金不過聊表敬意。倘蒙不棄,敢請公子移駕敝庄一敘如何?”
  江濤沉吟了一下,道:“既是庄主抬愛,在下焉能秘珍自重,不過——”
  五槐庄主急道:“公子盡管吩咐,只要老朽能辦得到,必不使公子失望。”
  江濤道:“應聘人庄,因所欣愿,但在下想先知道,庄主懸此重金,究竟有什么艱深梵文典籍需要要聘人譯述呢?”
  五槐庄主遲疑了一下,才道:“其實,并非十分艱難深奧;只因中原學者通曉梵文的人不多,而那件東西又……”說到這里忽然頓住,干笑兩聲,轉換了話頭:“此地不是談話之處,公子去到敝庄,自然知道詳細情形。”接著,不待江濤開口,急急招手;那輛馬車直抵店門階下,五槐庄主親自上前,拉開了車門。
  江濤見他語言支吾,心里越覺詫疑;略一轉念,也就落落大方向馬車走去。當他行經那姓楊的華服少年面前的時候,卻發覺那少年正用一种焦急的目光望著他;同時暗暗搖頭示意,似乎在告訴他千万不能接受邀請前往五槐庄。四目交投,江濤向他微微一笑,緩步走向馬車。卻听那少年在后面輕輕冷哼了一聲,頗有憤憤不屑之意。
  江濤登上馬車,忽然想起老家人江富還在長泰酒樓等候,忙道:“在下還一名老家人江富尚未返店,請庄主吩咐一聲,留話店中,免他懸念。”
  五槐庄主立刻傳話道:“叫柜上記住,等一會江公子的管家返店,一并請到庄中款待。”說完,自己也舍馬不騎,親陪江濤乘車。輪聲轆轆,馬車在六名銀線武士簇擁之下,駛离了鴻興客棧。
  車行途中,五槐庄主一直親切异常跟江濤閒談,問道:“江公子少年英俊,乍看不似文弱書生,倒像是一位武功出眾的武林少俠;不知道公子有沒有學過武?”
  江濤淡淡笑道:“讀書人都兼學劍,但那只不過為了強身正心,作為調神攝志的方法,不能跟武林中人相提并論的。”
  五槐庄主頷首又問:“江公子今年貴庚是——?”
  “二十。”江濤早想到他會有此一問,照師父的叮囑,順口浮報了兩歲。
  五槐庄主笑道:“這么說起來,公子學習梵文,已有七年之久,确是難得……令師想必定是一位飽學通儒?”
  江濤信口道:“在下的梵文是跟一位父執學的,那位父執曾任前朝翰林院學士,精通數國文字。”
  五槐庄主釋然頷首笑道:“這就難怪了。”接著,又不厭其煩的詢問江濤家中情形。明似關注,隱含盤詰,尤其一再問到江濤的父母是否健在,以及是不是武林中人等等。
  江濤自忖并無不可告人之處,除了自己曾習武功這一點外,其余都坦然据實回答。五槐庄主十分滿意,態度也就越發顯得親熱起來。
  正談著,馬車已抵達一座大石砌成的城堡外。這座城堡四面深溝環繞,兩側俱是密林。堡門前有一道吊橋,用鐵鏈操縱升降;木橋吊起,整座城堡便与外隔絕,無路可通。江濤隔窗望去,隱約可見堡中和林內都有銀線武士佩劍巡邏,戒備得十分嚴密。
  馬車行到橋邊,一名銀線武士催馬超前,從怀里取出一面藍色三角小旗,遙向堡中展動三次;机輪之聲隨起,吊橋已冉冉放落。六騎一車隆隆馳過吊橋,直人堡門。沿著一條細砂車道向左一轉,迎面是一座宏偉高樓;樓前橫植著五棵大槐樹,濃蔭覆蓋,廣及數十丈。不用猜,想必就是“五槐庄”得名的由來了。
  馬車運駛樓前停住,五槐庄主陳鵬含笑肅客,陪著江濤并肩進入樓中。
  剛進樓門,一名銀線武士突然疾步迎上前來,低聲對五槐庄主陳鵬說了几句話。陳鵬微微一怔,似乎頗感訝异,沉聲問道:“這真是太巧了,現在他人在哪儿?”
  那名銀線武士躬身答道:“正在客室等候。”
  五槐庄主迅速望了江濤一眼,眉峰微皺,隨即點頭吩咐道:“很好,讓他略等一會,我馬上就來。”轉面又對江濤笑道:“敝庄簡慢,公子請至老朽書房待茶。”
  江濤口里謙謝,心中卻不禁暗訝。忖道:“我初次人庄,乃是生客,理應在客室招待才合常情;就算另有客人在座,也沒有避人書房的道理,除非那人是我見不得的?”怀著滿腹猜疑跟人書房落座。
  五槐庄主略作寒暄,便含笑起身道:“公子且請寬坐,老朽有點瑣事,告退片刻,即來相陪。”
  江濤忙道:“庄主只管請便。”五槐庄主一再表示歉意,然后告退离去。
  江濤獨留書房,游目四顧;見房中陳設布置都极盡華麗,三面書櫥上滿是線裝古書,壁間懸著名家字畫。從這間書房看,主人縱非飽學之士,至少也應該屬于斯文一流。此情此況,跟戒備嚴密的吊橋和城堡竟是那么不配!
  等了一會,不見五槐庄主返來。江濤百無聊賴,正負手觀賞壁上字畫,突然听見左側書櫥后面,傳來一陣隱約斷續的談話聲。他心念微動。移步奏近書櫥,側耳凝神傾听。可惜那談話的聲音甚低,听不十分清晰,其中一人好像正是五槐庄主陳鵬;另一人語聲頗覺熟悉,卻一時想不起是誰?
  江濤疑云頓起,伸手推推那列書櫥,竟是活動的,櫥后顯然是一道暗門。他心里一陣狂跳,正想悄悄打開暗門,竊听隔室是誰在跟五机庄主談話?手指才搭上書櫥,驀然間,暗門卻自動啟開了。
  江濤反應迅捷,順手從櫥上抽出一本古書;腳下疾退兩步,假作正在翻閱書籍。只見暗門開處,五槐庄主領著一個灰衣文士含笑走了進來。那灰衣文士鷹鼻雞眼,一副猥瑣奸滑之相,竟是在長泰酒樓上跟自己同過食桌的秀才古云飛。
  江濤和古云飛四目相触,彼此都大感意外。古云飛臉色微微一變,忽然親熱异常地拱手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江老弟,幸會!幸會!”
  五槐庄主訝道:“原來二位早已認識了?”
  古云飛笑道:“我与這位江老弟在長泰酒樓不期而遇,那時酒樓擁擠,曾有共席之雅。”
  五槐庄主“哦”了一聲,也笑道:“這么說,倒省卻老朽引介之煩了。酒菜已備,兩位請人席再敘吧。”
  外間正廳中業已陳設了一桌丰盛酒席,五槐庄主欣然邀請二人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那古云飛談笑風生,口若懸河;大魚大肉,美酒佳肴,忙得不亦樂乎。江濤卻怀著滿肚子疑惑,默默地甚少開口。
  酒過三巡,五槐庄主含笑說道:“敝庄可算幸運,一日之間,竟邀得兩位精通梵文的高賢。江公子名師高弟,自然不用說,古公子也是幼得奇緣,學富五車,對梵文熟請精通,更是難得。老朽奉敬二位水酒一杯,聊表仰慕之意。”
  江濤听了,大感訝詫。暗忖:“古云飛在長泰酒樓上,自稱對梵文一竅不通,怎么忽然又變成‘學富五車’了呢?”心里迷惑,忍不住掠目望了他一眼。
  古云飛卻泰然自若,舉杯飲干,笑道:“區區在下為學旨趣,精博并重,是以性喜游歷天下。七歲時巧遇天竺高僧,對梵文一門,已略解梗概。十六歲學成之后,更親赴天竺,留住達十年之久。別說是梵文,就是西城、大夏、烏孫等地土語方言,也熟話無遺。今日得遇庄主,真如太公之遇文王,大可一展胸中抱負了。”
  江濤听他吹离了譜,于是笑道:“這樣說起來,古兄竟是足跡遍天下?小弟孤陋寡聞,倒想請教古兄一件事。”
  古云飛傲然道:“請教不敢當,只能說老弟沒有去過那些地方,愚兄可提供一些見聞給老弟參考。”
  江濤大聲道:“小弟只知天蘭和西域相距遙遠,請問古兄,那天竺和西域諸國是何時才開始与我中原交往的?”
  古云飛哈哈笑道:“老弟真是年紀太輕。天竺又名身毒,本系隔絕之地,唐玄奘奉旨取經,歷盡千辛万苦,求得大乘佛經。從那時天竺才跟中原有了往來,這件事誰不知道?至于西域諸國本名匈奴,那是從王昭君出塞和番以后,才与中原交往。”
  江濤听了這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含在口里的一口酒,險些噴了出來。
  古云飛不豫地道:“怎么?難道我說的不對?”
  江濤笑道:“對极了!唐三藏西天取經和昭君出塞的故事,家喻戶曉,誰人不知?不過,据小弟猜想,三藏和王嫣,只怕不能算是交往西域和天竺的第一人吧?”
  古云飛張國道:“除了他們,還有誰?”
  江濤正色道:“史書記載:商周以還,匈奴為患,秦命蒙恬擊匈奴,建九原郡;西漢文帝時,匈奴破月氏;武帝建元二年,張塞往西域聯絡月氏合擊匈奴;元狩四年,衛青、霍去病破匈奴直抵瀚海;太初四年,李廣利并曾擊降大宛,西域諸國已与中土相通——這些都是呼韓邪單于來朝以前的事。至于天竺,在晉安帝隆安三年,法顯往求佛法,到義熙十年始自天竺歸國,也比唐玄類早了兩百多年……古兄學富五車,難道連這些都沒有注意么?”
  古云飛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兀自強笑道:“古人好讀書不求甚解,這些雞毛蒜皮的事,誰耐煩去記它!江老弟,如今陳庄主禮聘的是精諸梵文的人才,只要咱們會梵文,這些瑣事談它則甚。”一陣哈哈大笑,舉杯又遭:“來!老弟,史書年代,愚兄及不上你;借花獻佛敬老弟一杯,就算愚兄我認輸了如何?”
  江濤本有意再以梵文難他一難,一時倒反而不好意思了;五槐庄主也笑著促飲,只得一笑作罷。但卻暗暗忖道:“古云飛滿口胡謅亂吹,絕無真才實學;居然敢假充內行,混進五槐庄來,其目的何在?他會不會是天心教爪牙,有意如此安排,藉以監視自己的呢?”正想著,一名武士傳報道:“江公子的管家到了。”
  江濤心里正煩,隨口道:“叫他先歇著吧!不必來這儿見我I。
  這一席酒,從紅日當空直吃到夜幕低垂;廳上燈火遍燃,猶未散席。
  古云飛酒量奇大,席間只見他一個人胡吹狂飲,信口開河!吹的都是西域邊塞的奇風异俗,口里不時夾上几句“嘰里哇啦”的古怪話。据他自己解釋,乃是烏孫、大宛的土語。反正五槐庄主和江濤都听不懂,也不知是真是假。
  直到更深夜殘,古云飛兀自在口沫橫飛毫無倦容;五槐庄主身為主人,自然不便阻客撤席;江濤更是听得昏昏欲睡,也苦于不便告退。
  正在這時候,庄門上突然響起一陣銅鑼聲;三長一短,連續敲了三遍。鑼聲打斷了古云飛的話興,同時也令江濤精神一振。一名銀衣武士快步奔人廳來,向五槐庄主躬身稟道:“總教燕姑娘到。”
  陳鵬一怔,剛說了一句:“咦!她來有什么事廣話未畢,蹄聲急如驟雨,三匹駿馬已直沖廳外石階前,齊齊頓住。一個銀鈴般的清脆語音接口道:“怎么啦!不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是不是?”
  五槐庄主陳鵬哈哈大笑迎了出去,親自接了馬韁,道:“請還請不到呢?今天是什么風把咱位的燕姑娘吹來的?”
  馬上飛絮般飄下三個綺年少女;最前面一位身著朱紅色劍衣,大約十六七歲,鵝蛋臉儿,雪白肌膚,頰上一笑兩個深深的酒渦,嬌小玲攏,艷光照人,身后跟著兩名黃衣少女,也都是明眸皓齒,勁裝佩劍,麗質天生。
  那紅衣少女舉手掠了掠夜風吹亂的發角。俏眼一掃大廳內,嫣然答道:“陳叔叔,你一定想不到,咱們是特為那件招聘梵文人才的事來的。”
  五槐庄主訝道:“老朽午后才用飛鴿呈報總教,姑娘們現在就赶到了?”
  紅衣少女黛眉一揚,道:“是呀!咱們正是接到你的飛鴿傳書才來的呢。”
  五槐庄主一陣詫愕。其中一名黃衣少女卻“嗤”地掩口笑道:“陳庄主別信,是姑娘誆你。總教离這里有多遠?咱們就是會飛,一天之內,也飛不到呀……”
  紅衣少女嬌憨一笑,道:“說起來真巧,咱們原是去洞庭玩的,途經江漢,听得城中傳說五槐庄懸出万金重賞,請到一位精諸梵文的江公子,才就近赶了來。”她一面笑語嫣然,一面款款移步人廳,顯得儀態万端,雍容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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