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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天闕譯書


  夜半,天心宮后殿精室中燈火通明,宛如白晝。
  天心教主梅娘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燕玲斜倚書案,緩緩地磨著墨;江濤卻捧著一張羊皮紙頁在怔忡出神。他已經反复苦思了將近半個時辰,攤在面前的淨紙仍然一片空白,始終沒有寫下一個字。
  那張羊皮紙頁上,密密麻麻抄滿了梵文,乃是簡述“擎天七式”劍法起首第一式“一劍擎天”中所包含的七种變化;文意精深,釋注卻十分詳盡。江濤雖然沒有練過劍法,但深知那些精奧的招式、詭异的變化,無一不是曠古絕今的奇學。一旦由自己譯成了漢文,無論為福為禍,自己都難辭良心道義上的責任。絕世武學正如神兵利器,假如所授非人,掀起無窮禍患,自己豈非成了罪魁禍首?
  他想到應聘途中遭受的截殺、古云飛的數度加害、听泉居三位譯書人的慘死,以及千面神丐攜同自己冒死闖關……只覺手里那張薄薄的羊皮紙,競似重逾千斤!偶然抬頭,天心教主兩道充滿詫异之色的目光,正灼灼注視著自己。几次提起筆來,耳際總是縈繞著千面神丐沉痛的警語:“書中劍法如被天心教參透,后果不堪設想……無論如何要一全阻止譯書……孩于,你縱不為自己設想,也該為天下武林同道設想……”終又凜然將筆放下。
  “師父……”燕玲突然輕喚了一聲,螓首低垂,欲言又止。
  燕玲無限怜惜地望望江濤,木訥道:“我……我……我想
  天心教主不悅地道:“有話就快說,不許這樣吞吞吐吐的
  “我想……能不能緩几天再譯書?江公子自從出了這次的事,一直‘惊恐’沒有平靜;前兩天,又傷酒未愈,恐怕他不能集中精神工作……”
  天心教主輕“喔”了一聲,臉上現出釋然的笑容,點頭道:“原來這樣,其實譯書的工作并不急在一二日。正因為不幸鬧出千面神丐這場亂子,老菩薩才催促早些開始進行——假如江公子身体不适,多休息兩天也不要緊。”
  江濤卻接口道:“不!在下并不需要休息,只是……”
  天心教主親切地笑道:“只是什么?公于盡管直言,是不是對書中梵文有什么疑難不解的地方?”
  江濤遲疑了一會,說道:“在下對梵文尚有自信,但是,這頁劍譜的內容卻很令人困惑。”
  天心教主揚國道:“是嗎?公子能否再說得明白些?”
  江濤心念電轉,忽然想到一個主意,朗聲道:“在下發覺書中劍法招式,好像有很多顛倒殘缺的地方;語气往往無法貫通,字義也不甚明顯。不知道究竟是原錄述人記憶不全有所遺漏呢?抑或這套劍法本身有何缺點?如果照原文一字一句直譯出來,恐怕很難得到完整的文意,所以遲遲無法下筆。”
  天心教主听了這話,臉上笑容頓失,惊問道:“依你的意思是以為劍法本身記述不夠詳盡?還是文字上不能貫通?”
  江濤道:“嚴格說來,兩者都有。但在下不諧劍法,對招式方面很難妄下斷語;只覺得其中好些語句令人費解。”
  天心教主突然從椅上站起身來,取過案頭那張梵文羊皮紙頁,端詳良久,眉峰頻皺,說道:“書中所記述的劍法,本是奇奧絕倫之學;這一頁上更只是全書的一鱗半爪,或許看起來會特別感覺困惑難解。公子先別顧慮字義語气,只管照一字一句直譯出來,本座自有安排。”
  江濤點頭答應,攤開羊皮紙,蘸得筆飽;略一凝神构思,立即走筆如飛,伏案疾書起來。他暗中已成竹在胸——行文之間,或將招式先后顛倒,或使心法順序錯亂;遇到重要的地方,索性少譯一句或多添几個字。不出盞茶光景,一篇“急就章”就已譯完。
  天心教主審視譯文,不由把眉頭鎖得更緊。轉面問道:“燕儿,現在什么時候了?”
  燕玲望望牆角更漏,答道:“丑時三刻。”
  天心教主將譯文和那張羊皮紙一并納人袖中,肅容吩咐道:“師父房里有一盒提神醒腦的‘百齡丸’,你去替江公子取一粒來。陪公子略待一會,師父去去就來。”說完,匆匆出房自去。
  燕玲見她去遠,再也忍不住淚水紛落,凄聲道:“我看你振筆疾書,心都快要碎了。就好像你寫下一個字,咱們想聚就少了片刻。”
  江濤輕輕攬住她的香肩,柔聲慰藉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人生悲歡离合,全由天定;何不看開一些,听憑命運的安排?”
  燕玲哭道:“我決不甘心認命!要活咱們都活,要死咱們也一塊儿死……”
  江濤搖頭苦笑道:“縱然偕亡,也不過在天湖多添一縷冤魂,于事何補?于情可堪?
  燕玲閃著淚眼道:“師父和老菩薩一向疼我,假如我拚著一死去求她們,事情可能并不如你想像的那么坏……”
  正說著,外面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燕玲倏忽住口,急急拭去淚痕,問道:“什么人?”
  門帘掀處,一個滿臉傻气的胖丫頭,手里抱著一只鴿子竄了進來。一面四處張望,一面結結巴巴問:“教教教主主主’“在不在?
  燕玲皺眉道:“阿桃,你找教主干什么?”
  胖丫頭阿桃把手中鴿子一揚,吃吃笑:“我我我……捉到—……只……信信信……鴿!”
  燕玲不耐地道:“捉到信鴿,就該送回鴿籠里去,半夜三更抱到這儿來則甚?”
  阿桃一急,越發結巴難言,一張胖臉漲得通紅,道:“剛剛剛……回來哩!腳腳腳……上還有有有……信哩!”
  燕玲道:“交給我好了。”
  胖丫頭阿桃把那只鴿子遞給燕玲,卻咬著嘴唇吃吃傻笑,不肯离去。
  燕玲取下鴿腿上的錫管,順手又從賓角拔下一只翡翠珠簪,連同鴿子一同給了胖丫頭,揮手道:“賞給你,去睡吧!記住這儿正有重要事,不許再到此地亂跑,知道了么?”
  胖丫頭連忙接了過去,躬身哈腰笑道:“知知知……道了,謝謝謝謝……”
  “好啦!別謝了,去吧!
  燕玲向江濤苦笑一下,無可奈何地道:“這丫傻雖傻,對師父最是忠心耿耿。房里沒有她可做的事,才派去管理信鴿鴿籠。除了我,別人休想碰一碰她的鴿子。”說著,低頭檢視錫管上的火漆封印,竟是“五槐庄密”四個字。芳心一動,急忙拆開。當她匆匆看完錫管中密函后,臉色突然大變!
  江濤詫异的問道:“信上說些什么?”
  燕玲迅即將信塞在怀里,強笑道:“沒有什么,只是……瞧你臉色好蒼白,我去替你取一粒‘百齡丸’來。”
  江濤覺得她神情有异,正想再問,募聞一聲輕咳,天心教主已疾步而人。她手里捧著一只玉盒;才進房門,便沉聲吩咐道:“燕儿,你去室外戒備,無論任何人,一律不准走近精室十丈以內。”
  燕玲心頭一震,卻不便多問;偷偷望了江濤一眼,應聲退去。
  天心教主又親自放下窗帘,掩閉房門;然后才肅容對江濤說道:“公子的見解果然精辟,譯文經老菩薩親自批閱,的确有很多可疑之處。現在,老菩薩特別賜允將全部梵文秘本請公子過目,看看其中是否真有殘缺遺漏的地方。不過,在公子未觀全書之前,有几句話不能不先向公子說明一下……”
  她語聲微頓,又注目說道:“這部秘冊,本教得來非易,老菩薩更是視如珍寶。迄今為止,除了老菩薩,公子乃是獲觀全書的第一人。”
  江濤忙道:“在下能得教主和老菩薩信任,衷心至感榮幸。”
  天心教主神情凝重,接著又道:“依老菩薩原意,本欲將全書拆散,使頁數混淆,然后由公子逐頁譯為漢文;如此公子每次所見僅為一鱗半爪,難窺全貌,才不虞書中奇學泄漏。如今既將全書給公子過目,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假如事后一語不慎,便將招來殺身之禍。這一點,必須提醒公子特別注意。”
  江濤正色道:“在下決不會泄漏書中內容。”
  天心教主點點頭,面色稍弄,完爾說道:“當然,本座也相信公子必有守口如瓶。總希望彼此合作無間,將這部曠世奇書譯述出來。千秋万世之后,也是一段佳話。”說完才打開玉盒,取出一本羊皮書冊,交給江濤。
  那本羊皮秘本共有二十多頁,除去封面和第一頁“序言”,全書僅有七式劍法,合稱“擎天七式”。前半部是單人練習的心法口訣,后半部則是備作兩人分練的方法說明。每一式劍法又含七种變化,總共七七四十九招;莫不玄妙精絕,引人入胜。
  江濤怀著激動狂跳的心情,如臨深淵,如履薄水,挑燈屏息掀開書頁,從頭細讀這部關系著整個武林命運的奇書。他天賦本佳,又能靜心澄慮,全神貫注;意念飛馳,沉迷在那七式曠古絕今的神奇劍法中。不多久,便心与神會,人我兩忘。
  一個時辰,兩時辰……轉眼間,東方天際已泛起一片魚肚色。江濤憑著絕世聰明反复將全書看了兩遍;書中精萃要義,盡都請熟于胸,牢牢記在腦海里;然后長噓一口气,掩上秘冊,雙手還給了天心教主。
  天心教主迫不及待的問道:“公子,怎么樣?”
  江濤搖頭道:“在下竭盡心智全力,也只能照原文一字一句替教主譯成漢文;至于書中文義,請恕在下仍然不甚了了。”
  天心教主頓現憂慮之色,失聲道:“這么說,劍法中果真有殘缺遺漏的地方了?”
  江濤道:“在下有几句話,不知道該問不該問。”
  天心教主脫口道:“公子盡管問,只要有助于譯書工作,本座知無不言。”
  江濤沉吟了一會,道:“在下想知道,貴教這部秘冊,是從什么地方得來的?”
  天心教主臉色忽變,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既惊且懼。怔忡半晌,才毅然答道:“不瞞公子說,這部書是本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一位武林高人手中獲得。”
  江濤又問:“那位武林高人?是天竺人還是中原人氏?”
  天心教主遲疑了一下,道:“是中原人氏。”
  江濤緊接著又問道:“他還在不在人世?”
  天心教主神情一震,終于點了點頭。
  江濤平靜地追問道:“他就是那位名叫‘孝先’的本人嗎?”
  天心教主卻沒有回答,反問道:“公子因何問起這些?”
  江濤微笑道:“在下見秘冊封面上有‘孝先手錄’字樣,而這‘孝先’二字似乎不像天竺人的姓名。因此怀疑,他既非天竺人,為什么不用漢文抄錄這部奇書,卻偏要使用梵文呢?其中必有緣故……”
  天心教主頷首道:“不錯。公子可曾想到是什么緣故?”
  江濤道:“唯一理由,是梵文中有些字義,無法用漢文作十分恰當的表達;尤其是對于深奧玄妙的劍術,一字之差,說不定謬以千里。為了‘存真’,所以仍用梵文抄錄……”
  天心教主贊賞地道:“公子不愧才智敏捷,思慮周詳,此事大有可能。”
  江濤淡淡一笑,說道:“假如真是這樣,只要尋到那位名叫‘孝先’高人,書中疑難,豈非迎刃而解了?”
  天心教主先是一喜,繼而一憂;面上陰晴不定,沉思許久沒有回答。
  江濤又道:“教主如果擔心一時尋不到那位高人,在下可以先照字面將全書直譯出來,暫時收存;等到將來……”
  天心教主擺手示意,不讓他說下去,輕歎道:“本座倒不擔心尋不到他,而是尋到他,他未必愿意替咱們解釋書中疑難。”
  江濤詫問道:“為什么?”
  天心教主苦笑一聲道:“那人也是嗜武若命,失去奇書,已夠惱恨,怎肯再為他人作嫁?”
  江濤心中忽然一動,笑道:“這卻不須顧慮,只要能見到那人,在下絕口不提‘擎天七式’這件事,僅以研討梵文的態度向他求教;慢慢試探,一定可以從他口中獲得需要的解答。”
  天心教主眼中异光陡現,灼灼逼視著江濤;過了許久,才點點頭道:“好吧!這件事且讓本座再仔細想一想。時間不多,勞累一整夜,公子也該回去休息了。”江濤不禁有些失望,只好訕訕起身告辭。
  回返听泉居途中,燕玲一直愁眉深鎖;江濤腦中紛亂,也默默沒有開口。
  這時候,他反反复复想到許多人与事,諸如擎天七式……武林同道……古云飛……十三奇……以及背上刀痕……可疑的十八歲……身世如謎的梅劍虹……痴情的小燕儿……如今,又加上一個“孝先”!“孝先”這名字分明是陌生的,卻又好像有一點印象,有几分熟悉。在什么地方听到過?見到過?一時偏又記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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