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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湖畔躡蹤


  江濤聞聲卻步,猛旋身,但見一條人影正自街角暗處掠登屋面,如飛向城外而去。此時夜色雖濃,街上猶有行人;那人影居然不顧惊世駭俗,踏屋越脊而奔,膽子未免太大了些。
  江濤劍眉一批,疾行几步,進入一條僻靜小巷;見附近別無他人,一長身,也飛上了屋頂。精目電射,瞥見那人連頭帶身子用一條床巾似的東西裹住,脅下卻倒挾著另一個灰衣漢子,舉步如飛,由十丈外掠過。從身法看,那人輕功競頗不俗。
  江濤看不清那人面目,更不認識那被擒的灰衣漢子,但卻不忿他當街炫露武功,身形微折,飛步追了下去。那人好像也發覺被人追躡,腳下頓時加快。江濤也不示弱,真气暗提,一路追尾不舍。
  轉瞬間,已到了城牆上。那人飛快地回頭望了一眼,身形拔起,意越牆而出。江濤不愿跟他多耗,緊跟著也造出城外。
  突然施展“落英飛絮”絕世身法,一掠數丈;迫近那人身后,沉聲喝道:“朋友,請止步!”那人充耳不聞,身子一轉,沿牆而奔。江濤怒道:“朋友再不停步,休怪在下要失禮了!”那人只是不理不應,仍然飛奔如故。
  江濤猛發一聲怒哼,一頓足,電掣般疾追而上。逼近三文內,振腕一抖,喝道:“我就不信你能走得了,接掌!”聲落,一式“天罡印”已暗運三成真力發出。不料掌勢剛出,前面那人突然停步,一反身將脅下灰農漢子迎面擲了過來。這一手,大出江濤意外;連忙一收真力,變掌為抓,接住及衣漢子。
  那人适時掀去裹身床巾,揚聲笑道:“少主人別打,我是青儿。”
  江濤注目看去,果然是周青青,不禁怒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鬼?小梅呢?”
  青儿笑嘻嘻道:“少主人,您先不要生气嘛!咱們發現一樁樁重要的秘密,羅姑娘守在那儿不能离開,特地叫青儿來給您報訊的。”
  江濤听說小梅無恙,心內稍寬,沉著臉道:“你們兩個簡直在胡鬧!叫你們候在巷口,為何不告而去?害我白擔了半天心!”
  青儿笑道:“咱們來不及了呀!而且,羅姑娘又不許青儿報訊太早,怕少主人笑咱們小題大做,所以……”一面說著,一面吐舌扮鬼臉,把話打住。
  江濤又好气又好笑,低頭一指那灰衣漢子,道:“此人又是誰呢?”
  青儿道:“這家伙跟蹤少主人從客店出來,青儿不知他們還有沒有其他接應,不敢出聲招呼;只好從后下手,擒了這家伙,引少主人到郊外來見面。”
  江濤一怔,道:“這么說,倒難為你這般机警。可是,你怎知道他是跟蹤我的?”
  青儿道:“我正要回客店報訊,恰巧看見少主人從店里出來,這家伙就跟在后面十丈外!”
  江濤連忙將那灰衣漢子放落地面,一探脈息,竟已气絕身死。怒目一閃,正想叱青青儿不該出手太重;忽見那灰衣漢子唇色烏黑,耳鼻中更滲出一縷縷血絲。撬開口腔查驗,才知那灰衣漢子口內早藏有毒丸,被擒之初,便咬碎毒九自盡了。
  由此一端推測,灰衣漢子身后,必然是個嚴厲而殘酷的組織,很可能就是天心教。但搜遍全身,卻又找不到天心教徒特有的號牌信物。江濤劍眉深鎖,默然良久,親自掘坑掩埋了尸体,凝容問道:“小梅現在什么地方?”
  青儿向東一指,道:“在鄰近湖邊一座河神廟外等候……”
  江濤一揮手,道:“帶路!”
  都陽湖北通長江,集修、贛、信、昌四水;汛期湖面擴大,汛后水落,濱湖一帶就成了肥沃平原。是故,沿湖百姓祈潮問汛,求菩薩保佑收成和平安,多在湖濱建廟祈福。不過,侍奉的菩薩卻不相同:有把龍王的“龍王廟”,也有把大禹王的“禹王廟”;更有一類迷信較深,祀供一种面目猙獰的河神,又稱“河神廟”。
  据說這位“河神”,蚊首人身,最喜歡娶童女為妻;而且太太不嫌多,每年要娶一位,必須由附近百姓人家按期送處女活祭。這位河神爺有了新婦,一高興,這一年就太太平平不鬧水災;假如他老人家一不高興,發了脾气,這年准定洪水為災——那些靠天吃飯的老百姓就慘了。
  老百姓為了活命,不得不按期活祭童女;相沿成習,遺害無窮!不知害得多少人家骨肉离散。后經官府嚴禁,才漸漸把這惡習迷信廢了。于是,河神廟大都香火斷絕,廟宇頹敗,不复有當年气勢。
  這一座“河神廟”,位于南昌府東,濱臨湖畔;四周一片水草凄迷,甚少人家,只有這座廟宇建在一塊較高的土崗上。
  廟中香火早絕,也沒有洒掃誦經的僧道。几處梁柱已傾,數道廟牆已到,委實荒涼得絕了人跡。但不可否認的,那崗上一抹垂楊,密密几叢翠竹,掩遮了整個廟宇;論地勢,視野開闊,四周景物一覽無遺;論幽靜,确是個隱密的所在。
  青儿領著江濤飛馳來到土崗下,時已將近午夜;但土崗上那座破敗的河神廟中,卻隱隱透射出一縷燈光。兩人身形剛停,崗上垂楊林中,及時飛下一條黑影,果然是小梅。江濤原想責備她几句的,誰知尚未開口,卻被小梅搶先埋怨道:“你們是怎么搞的嘛!這時候才來?”
  青儿連忙遞了個眼色,輕聲道:“還說呢!差點沒被少主人罵死!”
  小梅俏眼一瞥江濤,笑道:“別罵,咱們雖然不告而別,實在情有可原。就憑發現這樁絕頂秘密,足可將功折罪了。”
  江濤對這位紅石堡羅家掌珠,确是莫可奈何。淡淡一笑,道:“那得看是樁什么秘密。值不值得功過相抵。”
  小梅連聲道:“值得,包准值得!舉動輕些,隨我來!”纖手輕按唇,做了個“華聲”的手勢,一折彎腰,當先掠上土崗。江濤苦笑搖搖頭,提气緊隨而上。
  三人輕輕繞過廟側,來到一堵傾倒的土牆外。小梅用手向廟內點了點,嬌軀一伏一挺,悄沒聲息登上牆外一株楊柳枝頭。那株垂楊,正遙對亮燈的一間偏殿。江濤怀著滿腹疑云,隨后長身而上;凝目向廟里一看,險些駭然失聲……
  原來那間偏殿內陳設竟意外華麗——錦帳繡褥、紅木桌椅;地下舖著厚厚的地毯,几上擺著晶瑩的琉璃燈;金猊香爐、翡翠屏風……無一不是世上珍貴之物。殿中一張虎皮交椅上,坐著個錦袍老人;交椅后一字儿排列著四名絕色丫環,殿門口又有四名彪焊壯漢佩劍侍立。錦袍老人面前,正躬身站著一個禿頂老頭。
  破廟暗藏華屋,已經令人難以置信;待江濤看清殿內人的面貌,更惊訝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道為何?敢情那高踞交椅上的錦飽老人,竟是“碧目仙翁”顏光甫;而禿頂老人卻是那估衣攤的老板。
  只听顏光前夜果似的一陣低沉怪笑,捻須頷首,狀甚得意;口里稱贊道:“很好,很好!你能有此急智,總算沒有辜負我數月調教。不過,那江濤頗為机警,這辦法僅可使用一次。南昌城中,你暫時不能露面,以免被他撞見識破。”
  禿頂老頭躬身道:“老爺子請放心。屬下已將監視之責交代了劉一虎,并命他踩實對方落腳之處和來到南昌府的目的,想必就快有回報到來了。”
  顏光甫仰面問道:“現在什么時辰?”
  椅后一名丫環應道:“三更方過。”
  顏光甫“晤”了一聲,站起身來,負手徘徊片刻;忽然把殿門口四名壯漢全喚進來,正色說道:“你們雖然人我門下不久,但都已獲得我門中絕世武學真傳。尤其那七招劍法,倘能配合施展,放眼天下,沒有几人破解得了;所以,算來你們的武功,已可臍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這是你們的造化,也是我一番苦心傳授的成就……”說到這里,故意一頓。
  那四名壯漢齊聲應适:“弟子們幸獲奇緣,蒙師父收錄傳藝,永世不忘大恩。”
  顏光甫點點頭,滿意地笑道:“師徒義如父子,有道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也無所謂恩不恩,不過……”話鋒一轉,笑容忽斂,又無比凝重地接道:“擎天七式雖然玄妙,卻有一樁缺點——那就是必須由二人分練,然后再配合出手,才能發揮威力;假如單獨應改,便要打個大大的折扣。這不是我做師父的藏私,實在是因為那份劍譜中精革之處,業已被人剽劫而去,以致殘缺不全,練一輩子也難望大成。這一點,誠令人為之憤慨痛恨。你們試想,那人故意遺漏了劍話中的精華,卻將一本殘缺之物公諸天下,使人家都無法練全七招劍法,只有他一個人才能融貫全措。其意可鄙,其心可誅,怎不叫人痛恨呢!”
  四名壯漢都被他煽惑起憤怒之火,人人流露出激動之色。
  顏光甫話聲微頓,緊接著又道:“你們不必憤懣不平;是天不負苦心人,現在机會終于來了。那剽劫劍譜、用心卑鄙的家伙,已經到了南昌府。天賜良机,豈能放過!”
  四名壯漢神色齊變,問道:“師父指的就是那午后入城的一行男女?”
  顏光甫道:“不錯,方才禿狼奚嘯風所報的那少年書生,就是竄改劍譜的江濤。”
  四名壯漢奮然道:“弟子等愿立即前往,將那無恥小輩擒來……”
  顏光甫卻搖頭道:“你們先別沖動,那江濤小輩既然剽劫劍譜中精華,天下只有他一人能施展擎天七式全招,你們四人已不是他的敵手……”
  四名壯漢同聲道:“弟子們不計生死成敗,誓与他舍命一搏。”
  顏光甫正色道:“這是匹夫之勇,決不可行。即使你們不顧性命,為師也不能答應你們去作無謂的犧牲。我辛苦調教你們,難道愿意將畢生心血付諸流水么?”
  那四名壯漢只听得熱血沸騰,難以抑制。本來嘛,像這樣“心疼徒儿”的好師父,只怕打著燈籠也沒處找!
  顏光再見“士气”已激勵得差不多了,臉色一正,接上了正題,道:“此事只宜智取。咱們体上天好生之德,但求取得劍譜,并不欲傷人;所以最好能迫他就范,乖乖交出全譜便行。”
  四名壯漢問道:“怎樣才能迫他就范呢?”
  顏光甫一特頷下長髯,笑道:“与他同行的尚有五名婦女,其中更有年邁老婦。如能擒得一二人作為人質,還怕他不拿劍譜來交換嗎?”
  四人听了,俱備大喜,連忙請命行動。顏光甫卻道:“不可操之過急,現在你等暫勿妄動,為師還須外出一趟,天明前即返。待劉一虎歸報之后,再走下手方法。”說罷,又吩咐了几句,退自轉身走出破廟。
  廟中五男四女隨即熄燈掩門,除留下兩人守望外,其余都各自歸寢休息了。
  江濤一招手,當先退下上崗;凝目張望,但見顏光甫正沿湖邊向東北方面去。于是,低聲對小梅和青儿道:“你們赶快回客店去,協助燕姐姐保護兩位老人家。我跟蹤顏者怪,看他另有什么安排……”
  小梅不等他話完,搶著道:“你沒听顏老怪說么?未見那劉一虎回報,他們今夜不會有所舉動。店里有燕姐姐足夠了,咱們都跟蹤顏老怪去。”
  江濤皺眉道:“顏光甫狡猾异常,須防他使詐暗中下手;而且,你們若不回去,燕儿在店里會整夜擔心的。”
  小梅不依,又道:“那么咱們何不趁現在先下手把這几個家伙宰了,以絕后患?”
  江濤正色道:“咱們只須全力對付額光甫;多殺無辜,于事何補?你們听我的話先回去,待見面時再商議應敵之法。”
  青儿也不肯回去,道:“爺爺臨分手時,叫我跟著少主,不讓少主單身涉險……”
  江濤沉聲道:“先前你不告而別的時候,怎么沒有想到這句話?”
  青儿一怔,膛目結舌道:“那是羅姑娘……”
  江濤截口道:“不許再辯歪理,我叫你回去,你就回去!”
  青儿無奈,低頭不語。小梅見江濤發了脾气,也只得怏怏和青儿一同离去。
  江濤目送二女回城,即展開身法追躡顏光甫。行約數里,來到一座湖邊漁村。只見顏光甫手往長拐,施施然進入村中。
  不消片刻,領著一名漁民裝束的瘦小漢子出來,登上湖邊一艘小舟;由那瘦小漢子操槳,建自向湖心搖去。小舟所指,竟是駛向一座孤懸水中的小島。江濤不禁納悶,暗忖道:“莫非顏光甫在湖中還另有巢穴?”思忖間,那小舟已遠离湖岸,只剩下一點小黑影。
  江濤估量那小島距岸約在一二里外,憑一口真气万難飛渡,而岸旁尚有几艘小舟也擱在沙灘上,心道:“只好暫借一艘用用,回來留銀相酬也就是了。”主意一定,便飛身直趨沙灘,將一艘小舟推入水中,輕掠而上。
  不多久,駛近島邊。但見那小島上建有高柵木寨,寨門前挑起兩盞風燈,上書“小鰲山”字樣,并有四名噗兵把守。顏光甫所乘小舟正系在水寨門前,由那架舟瘦小漢子与噗兵低聲交談著;顏光甫則持杖端坐舟中,儼然有超塵出世之態。
  江濤心念微動,撥舟繞到小島一處荒僻亂礁旁,棄舟飛掠上岸;反搶在顏光甫之前進了水寨,隱身暗處,靜觀變化。這時,寨前噗兵似与那瘦小漢子商談完畢,其中一名峻兵匆匆奔入塞內。約莫盞茶光景,請來了一個白淨面皮的中年文士。
  那中年文上身著儒衫,腰懸長劍,由兩名步兵撐燈簇擁凡來。看气勢,是個寨中頗具身分的人。但見他步迎出寨門,目光一注舟中的顏光甫,頓現惊訝之色,抱拳說道:“敢問顏老前輩半夜蒞臨小寨,不知有何教諭?”
  顏光甫端然未動,只淡淡一笑,道:“特來拜望貴寨兩位太上。”
  中年文上一怔,道:“顏老前輩怎知——”
  顏光甫含笑截口道:“蕭寨主何須惊訝,有道是;天涯若比鄰。煩請代為通報,就說:老友多時未見,特來拜候,并有要事相商。”
  那中年文士神色連變,道:“可惜顏老前輩來的不湊巧,敝太上……”
  顏光甫又笑著接道:“老朽早知貴寨兩位太上一向甚是納福,昨夜還曾泛舟游湖,嘯傲云天。本欲面謁一敘,卻因瑣務耽延;遲到今夜才登寨請罪,但盼勿以遲延見責才好。”
  中年文士兩度開口,都被顏光再拿話擠兌住;沉吟良久,終于拱手道:“既然顏老前輩不恥下顧,蕭某就代二位太上恭迎貴客。請!”一側身子,施禮肅客。
  顏光甫哈哈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口里盡管客气,長拐點處,人已飄然登岸。中年文上眉峰微皺,向守寨陵兵遞了個眼色,轉身領路。
  一行人進入水寨,來到一座寬敞的石屋前,迎面与一個身穿金色儒衫的人相遇。那金衣人剛想退避,已被顏光甫含笑喚住,道:“黃相公,原來在小鰲山榮升了?”
  那金衣人一惊,只得尷尬地拱手笑道:“好說,在下久仰頗老前輩盛名,只恨無緣識荊。”
  顏光甫笑道:“黃相公太客气!五日前,老朽還在南昌城中見到過黃相公;可惜那時黃相公正在采辦物品,十分匆忙,或許沒有看見老朽罷了。”
  金衣人惊愕不已,忙道:“那真是失禮得很!敢情頗老已在南昌居住很久了吧?”
  顏光甫持髯笑道:“不太久,前后才十數日而且。不過,既知兩位老友隱居邵陽,造訪來遲,深感不安。這一點,尚希黃相公代向兩位太上先致歉意。”
  金衣人連忙謙謝,一面將顏光甫請入屋內落坐待茶,自己則和中年文上告退出來。
  江濤藏身暗處,看清那金衣人面貌,不禁驟然一惊:原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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