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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夫人道:“聊聊可以,干万別再喝醉了。”
  何凌風道:“薄醉又何妨,只要別太過量,你又何必掃大家的興呢!”
  田伯達諂笑道:“楊夫人,不是我小田嘴饞討酒喝,凡是大醉過的人,清醒后一定要再喝那么几杯,才不致被宿酒所傷,這叫做‘還魂酒’。”
  眾人都道:“對,這倒是實情,如果不喝‘還魂酒’會頭痛難過好几天,喝酒的人都有這种經驗。”
  何凌風大笑道:“小田就是這些地方可愛,看來這頓‘還魂酒’是非請不可了。”
  歡笑聲中,楊夫人不便峻拒,只得吩咐備酒。
  其實,何凌風并非好酒貪杯,而是存心借這次“聊聊”的机會,了解一些關于九曲城“天波府”的情形。
  他對“天波府”所知极少,甚至連楊夫人的閨名都不知道,稱呼時既不方便,也容易露出破綻,無法獲得對方的信任。
  果然,一席“還魂酒”喝下來,因難迎刃而解。
  他不僅知道了楊夫人閨名馮婉君,而且打听出她就是列柳城千歲府“一劍擎天”馮援的胞妹,一身武功,不在楊子畏之下。
  九曲城天波府,列柳城千歲府,再加上岭南芙蓉城的香云府,合稱“武林三府”,都是名聞天下的武林世家。
  因此,楊子畏對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除了“敬愛”之外,還有三分“敬畏”。
  楊子畏既然是個怕老婆的人,何凌風就不能表現得太“丈夫气概”。
  所以,當天晚上,馮婉君要他從掬香榭“搬”回臥房去睡,他不敢反對,只有唯唯應諾。但夫妻同房,難免會有“親熱”過程,這可就叫何凌風“為難”了。
  倒不是他太老實,怕親熱,而是夫妻在親熱時,少不得有些關于私人的“秘密”,外人絕對無法“冒充”,一旦露出“破綻”,后果將難以收拾。
  何凌風打從踏進臥房那一刻開始,心里便像十五只吊桶打水——憂心如焚,片刻難安。
  他既不能拒絕同房,唯一辦法,只有“拖”,隨手取了一本書,坐在窗前“細細批閱”。
  書里寫些什么,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心里只盼馮婉君早些睡,眼睛望著書本,耳朵卻在傾听內室的動靜。
  梅儿收拾好床榻,早就反掩房門退去了,偏偏馮婉君就是不肯先睡,一個人在內室“悉悉索索”,不知在摸弄些什么。
  何凌風內心焦急,只好裝作体貼,道:“婉君,你累了就先睡吧!這几天你也實在太辛苦了。”
  馮婉君道:“你呢?”
  何凌風道:“我還不累,想把這几頁書看完了再睡,你就不用等我啦!”
  不料這番話,卻引來了一陣腳步聲,馮婉君反而從內室走了出來,含笑道:“究竟是什么書?讓你看得這樣入迷?連覺都不睡了?”
  何凌風道:“是一本——。”
  才說了三個字,忽然臉一紅,急忙住口,匆匆將書卷起,直恨不得尋個地縫塞進去……。”
  可惜太遲了,馮婉君一伸手,將書奪了過去,道:“好書也給我看看,干嘛躲躲藏藏……。”
  話未畢,兩朵紅云陡地飛上了臉頰,把書用力一甩,啐道:“該死!原來是這种混帳書。”
  敢情何凌風心不在焉,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來的,竟是一本“野疊曝言錄”。
  這种書收藏在年輕夫妻閨房中,本來是很平常的事,坏只坏在何凌風不該此時此地取出來看,這一來,倒變成火上澆油,弄巧成拙了。
  看來,今夜要想“風平浪靜”度過,只怕是不能夠了。
  何凌風假作哈哈一笑,掩去窘態,站起身來道:“好,不看書了,咱們去后花園走走好嗎?”
  馮婉君既未贊同,也未反對,只低頭揉弄著衣角。
  柯凌風推開通往花園的紗櫥門,仰面深吸一口气,道:“多美的月色,如此良夜,早睡豈不可惜。”
  馮婉君仍然沒有開口,只輕輕伸過柔美,挽著他的臂彎,含情脈脈依偎在他身邊。
  天上月華如銀,園中花香拂面,夜涼似冰,玉人依怀,這情景,不知會羡煞多少人。
  何凌風卻絲毫領略不到其中美妙情趣,他所感受到的,只是心亂如麻,苦無善策度過今夜這一道“難關”。
  “夫妻”倆踏著月色,在花園里繞了一匝,馮婉君似有些“衫薄不胜寒”,整個身子緊緊依偎在何凌風怀中,步履瞞珊,嬌慵無限。
  何凌風不是魯男子,几乎有些把持不住了,只得在一條石凳上坐了下來。
  甫坐下,馮婉君便斜躺進“丈夫”怀里,輕吁一口气,低聲道“七郎,還記得去年那場無妄之災嗎?”
  何凌風一怔,竟答不出話來。
  好在馮婉君并沒有等他回答,又自己喃喃接道:“去年春天,也像現在一樣,是個好美好美的月夜,也只有咱們兩人,坐在廬山小天池畔賞月……。”
  哦!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何凌風忙笑道道:“怎么不記得,廬山風景的确与眾不同,所以詩中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馮婉君道:“我說的不是廬山風景,是說你被毒虫叮咬的那件事。”
  何凌風又是一怔,他可不知道楊子畏曾被毒虫叮咬的事,只得含混地道:“是的,廬山那地方什么都好,就是毒虫太多,很討厭……。”
  馮婉君掩口笑道:“那該怪誰?還不是怪你自己异想天開,好好的忽然要下天池去撈月亮,月亮沒撈著,背上卻被毒虫叮了一口,第二天就化膿紅腫,害得后來還開刀擠膿,留下一道疤痕,你還記得嗎?”
  伺凌風苦笑道:“記得,記得,唉!當時我只為了好玩,誰想到會那么倒霉。”
  馮婉君揮手輕輕撫摸著“夫婿”的面頰,無限歉意地道:“其實,都是我惹出來的禍,是我叫你去撈月亮的,當時咱們都有些醉了。”
  何凌風忙順著口气道:“本來嘛!不醉也不會做那种傻事。”
  馮婉君道:“我原只是說說罷了,誰知你竟當了真。”
  何凌風道:“你說的話,我怎敢不當真呢!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搭梯子去替你摘几顆下來。”
  馮婉君柔聲道:“七郎,你真的那么听我的話?”
  何凌風道:“當然——。”
  話出去,他就知道不好了。
  馮婉君問這句話,顯然只是個“引子”,因為她的手已從面頰滑落到何凌風的頸項,而且,正順著領口,伸向胸膛、腰脅……。
  那柔軟的手,就像一條蛇,蜿蜒進入他的衣角。
  何凌風既是“丈夫”的身份,自然不便拒絕“妻子”的親熱,但如此下去,“后果”堪慮。
  他只好假作怕痒,扭動了一下身子,隔衣輕輕捉住那只手,低笑道:“婉君,別這樣,被丫環們看見了會笑話……。”
  馮婉君用鼻子“嗯”了一聲,道:“丫環們早就睡了,七郎,解開衣服,讓我摸摸那個疤痕,好嗎?”
  這可不是鬧著好玩的,他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疤痕,一摸之下,准砸!
  何凌風急道:“反正就是那么一道疤,有什么好摸的呢?來,婉君,咱們聊聊別的吧!……”
  馮婉君道:“不嘛!我喜歡摸嘛!你一向都讓我摸的,今天怎么不肯了?”
  何凌風道:“不是不肯,我是怕被丫環們進來撞見了不好。”
  馮婉君道:“告訴過你啦!丫環們都去睡了,沒有人會撞進來。”
  何凌風道:“就算沒有人,這儿可能也有毒虫,再被叮上一口,可不好受。”
  馮婉君嬌嗔道:“七郎,你從來都听我的話,事事都順著我的,今天是怎么啦?”
  何凌風吶吶道:“我……我……。”
  馮婉君道:“我不管,我一定要摸摸。”
  她可是說到做到,左手用力一勾何凌風的脖子,右手已迅速探進他的衣服內,繞過脅下,伸到了背部……。
  何凌風欲拒不能,急得頭上冒出冷汗來,心里暗道:“完了,這下什么都拆穿了……。”
  誰知馮婉君的手停留在他的背部,并沒有任何“意外”的反應,只是輕輕地撫摸著,似怜惜,又似滿足地喃喃地道:“多可愛的疤,這是你替我撈月亮的紀念,我要一輩子撫摸,永生永世不讓它离開我的手指……。”
  何凌風听得惊詫莫名,當場呆住了,他万万都想不到,自己的背部居然真有一個疤痕——。
  一個跟楊子畏完全相同的疤痕。
  他從未在廬山小天池撈過月亮,也從未被毒虫叮咬過,疤痕從何而來?難道自己竟真的是楊子畏?
  難道何凌風真的已經死了?
  難道……。
  不!這絕對不是真的,要想查證事實真相,只有去問小翠。
  小翠是“鳳凰妓院”挂牌的妓女,任何人都可以去找她。
  何凌風卻不行。
  因為他現在的身份是堂堂九曲城“天波府”的主人,自然不便輕易涉足花街柳巷,去見一個妓女。
  為了隱蔽行徑,何凌風特意披了件黑色大氅,頭上戴一頂闊邊大笠帽,用那寬大的帽沿,壓住大半個臉。
  等到鼓樓已經響過初更,才低著頭,跨進了“鳳凰院”的大門。
  龜奴見有人上門,連忙扯開嗓子叫道:“見客——。”
  剛喊了兩個字,嘴里忽然塞進一塊硬梆梆的東西。
  一冰冷雪亮的銀子。何凌風勾著脖子,低聲道:“別大聲,也別嚷嚷,告訴我小翠在不在?”
  龜奴先是一惊,待吐出來看清楚,不禁由惊而喜,急道:“在!在!在!”
  何凌風道:“房里有客嗎?”
  龜奴道:“有!有!有……。”
  突然想起這話似有未妥,才連忙改口道:“老客,您問的是——”
  何凌風道:“西跨院的小翠姑娘。”
  龜奴“哦”了一聲,傻笑道:“原來您是問小翠?沒有,沒有客人,小翠姑娘已經下帘子不見客了,而且,現在也不住在西跨院了。”
  何凌風道:“噢!為什么?”
  龜奴道:“老客,您八成儿是外地人吧?還不知道小翠出了事吧?”
  何凌風道:“出了什么事?”
  龜奴神秘地道:“這种事,本來不該隨便對客人說,不過,小的看老客您是個好人,不忍心瞞您,依小的愚見,‘鳳凰院’標志姑娘多的是,您老隨便挑一個,都比小翠強,千万別再找她了。”
  何凌風道:“找她便怎樣?”
  龜奴道:“不瞞您老說,小翠最近出了件霉气事,一個姓何的地痞,喝醉了酒,突然暴斃在小翠房里,從此以后,誰也不敢再進她的房門,老媽媽才叫她暫時歇了生意,搬去后院居住……。”
  何凌風道:“那姓何的怎會突然暴斃呢?”
  龜奴道:“誰知道,反正那小子終日游手好閒,吃酒耍錢,不是個好東西,八成跟誰斗毆受了傷,或是黃湯灌得太多中了酒毒,外人可不管這許多,只知道他死在院里,就說是‘痛快’死的,害得小翠險些吃上了人命官司。”
  何凌風道:“說這話的太缺德了,就算是‘痛快’死的,這也是他自己該死,怎能怨上小翠。”
  龜奴道:“說的是呀!可是一個挂牌姑娘,遇上這种倒霉事,還有誰敢上門。”
  何凌風冷冷一笑,道:“這么說,那姓何的是自己作孽,反連累了小翠。”
  龜奴道:“豈止連累小翠,院里生意也大受影響,那姓何的小子真是害人不淺。”
  何凌風真想給他兩記耳光,終于強自忍住,淡淡笑道:“小翠住在后院什么地方?不要聲張,悄悄帶我去一趟,這銀子就賞給你喝酒。”
  龜奴啞聲道:“老客,您不怕?”
  何凌風搖搖頭,笑道:“放心,我若也死在后院,那是我自尋死路,決不會連累你。”
  那龜奴貪圖厚賞,偷眼向四面望了望,招手道:“好,請跟我來。”
  兩人由一道側門進去,繞過正房和前院,來到后進院子里。
  龜奴指著一幢靠牆的木屋,道:“那就是小翠姑娘的住處,老客,您可千万別耽擱太久,被老媽媽知道,小的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何凌風揮手遣走了龜奴,仔細打量那幢木屋,不禁泛出無限感慨。
  那木屋既陳舊,又簡陋,背臨院牆,側面就是堆放雜物的柴房,跟從前小翠居住的西跨院閨房相較,真有天壤之別。
  小翠雖然是個低賤的妓女,可是,對他何凌風卻情有獨鐘摯誠相待,他無以報答紅粉知己,已經內疚良深了,如今竟連累她道受這种困苦和冷落,枉為須眉,能不愧煞?
  然而,這究竟是誰的過錯呢?
  是誰“害死”了何凌風?
  又是誰使何凌風“變成”了楊子畏?
  難道這就是所謂“借尸還魂”……。
  何凌風決不承認自己已經“死了”,也不相信人死之后會有鬼魂。
  他當然更不會相信世上真有“借尸還魂”這回事。
  所以,他非要當面問問小翠不可。
  木屋小窗上,透出昏暗的燈光,屋里有低沉的咳嗽聲音。
  那是小翠的聲音,她的肺很弱,常常在入睡前輕微咳嗽,尤其心里有事,輾轉不能人夢的時候。
  何凌風忽然覺得鼻子酸酸地,輕吁一聲,舉手在木門上扣了三下。
  “誰”?
  “是我。小翠,開開門。”
  “你是誰?”
  “何凌風……。”
  糟!一報出姓名,何凌風就知道糟了,再想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果然,木屋里傳出一聲惊呼,接著就是床板震動的聲響……。
  想必小翠本來躺著,听了這聲回答,嚇得從床上跳了起來。
  何凌風連忙改口道:“我是為何凌風的事來的,小翠,你開開門好嗎?”
  一陣悉索,“呀”!門開了一條縫。
  何凌風一閃身,躍了進去,反手掩上了房門。
  屋子里好簡陋,一床、一几,孤燈熒熒,照著滿屋子凄涼。
  小翠瑟縮在屋角落里,蒼白的臉上遍布惊懼,吶吶道:“你……你究竟是誰?”
  何凌風緩緩摘下笠帽,道:“小翠,我是凌風,真的,面貌雖然變了,可是,的的确确就是何凌風,你一定要相信我……。”
  小翠瞪大眼睛,連連搖頭道:“不!不!求你不要嚇我好不好?何凌風已經死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何凌風道:“小翠,不用說假話,你明明知道我沒有死。”
  小翠道:“不,何凌風真的已經死了,就死在西跨院里,我親眼看見他們把他抬出去的……。”
  何凌風道:“我不管他們抬出去的是誰,反正我的确是何凌風,而且現在還活著,小翠,你必須相信。”
  小翠搖頭道:“我不信,我不相信,我也不認識你,我只知道何凌風已經死了。”
  何凌風知道這樣糾纏下去,永遠扯不清,語气一轉,道:“好吧!你一定不肯相信,我也不勉強你相信,現在仔細看看,以前有沒有見過我?”
  小翠向他上下打量了一陣,道:“沒有見過。”
  何凌風道:“再想想看,曾在什么地方認識過我嗎?”
  小翠道:“沒有。”
  何凌風道:“這么說,咱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面?”
  小翠道:“不錯。”
  何凌風笑了笑,道:“可是,我卻知道你的肚臍左下方小腹上,有一粒紅痣,后腰右邊有一塊黑斑,我說得對嗎?”
  小翠一怔,楞住了。
  好一會,才吶吶道:“你是听誰說的?”
  何凌風笑道:“我親眼看見的。如果咱們以前并不認識,今天才初次見面,而怎會知道你身上的暗記?”
  小翠輕歎道:“這也沒有什么奇怪,干我們這一行的,生張熟魏,送往迎來,身上供人玩弄,早已不算是秘密了。”
  何凌風道:“身上暗記就算不是秘密,你跟何凌風之間的枕邊私語,總該沒有外人知道吧?那天出事的當晚,你曾經要何凌風帶你遠走高……。”
  最后一個“飛”字還沒說出口,小翠已臉色大變,截口道:“你在胡說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不認識你,沒有工夫跟你胡扯,請你赶快出去,出去!”
  何凌風目光瞬也不瞬注視著她,緩緩道:“小翠,心虛了是不是?那天你已經知道要發生什么事,才求我帶你走,你也明明知道那碗醒酒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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