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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風云突變



                  1

  今天注定是春風机械厂最忙碌的日子。
  辦公大樓成功地租借出去了,馬涼決定二十四小時之內挪窩讓屋,所有科室人員及辦公設施全部撤到厂區已騰出來的簡陋辦公室去。
  這一下,整幢辦公大樓可就史無前例地熱鬧起來了。搬的搬,扛的扛,抬的抬,到處是轟轟隆隆的腳步,到處是咿哩哇啦的叫喊,到處是紛紛揚揚的灰塵。最具發明頭腦的當屬六樓七樓八樓的兄弟姐妹,他們將辦公桌椅報表鐵箱用尼龍繩一扎一綁,直接從窗口往地面慢慢放下去,這倒也算是偷懶有術。又有誰能料到,八樓放下去的一張辦公桌忽然和七樓放下去的一只鐵皮箱發生了猛烈的空中撞車,辦公桌面被砸開了一個大窟窿,而鐵皮箱卻頓時散了架,在空中展現出一道令人目瞪口呆的天女散花的風景。
  馬涼沒在現場。
  他被一個緊急電話請到車間里去充當滅火机的角色了。
  為了完成黃山訂貨會的全部加工業務,除了出租大樓,除了小個子追討回來的四十万元,購買原料的資金尚缺一筆。馬涼和厂部領導班子挖空心思絞盡腦汁,終于覓得一招:“愛厂集資”。規定厂級干部必須每人認購六千元,科室人員四千元,普通工人兩千元。此招一出,立即受到一部分經濟條件稍微好一點的職工們的歡迎,甚至有些人還舉債認購。這除了職工們的愛厂熱忱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愛厂集資”的存期短,僅一年,而年利率卻高達百分之二十,遠在銀行利率之上。但是馬涼沒有料到,由于是“硬性規定”,就在不少家境困難的職工中間引起了反感,甚至還有人大罵馬涼在厂長的位置上吃飽了喝足了,把下面的窮工人個個當成了富可敵國的沈万三,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
  剛才,小個子車間主任和大胡子車間主任以及其他部門的中層干部紛紛把電話搖到馬涼的厂長室,因為今天是“愛厂集資”的截止日,不少沒錢認購的職工們統統涌到了辦公室和頭頭們進行說理斗爭,小個子們根本無法抵擋,只得一個個來向馬涼討救兵要指示了。
  所以,當辦公大樓的第一張辦公桌撤進厂區的時候,馬涼和他的工作班子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隨之作出了一項緊急決議。會后,他們立即馬不停蹄地分頭赶赴各車間各部門。所有的人均手持一柄上方寶劍,那就是“硬性規定”的集資條款已修改成了自愿原則,“愿者認購”。
  這柄上方寶劍一亮相,全厂上下自是皆大歡喜了。兩個多小時以后,馬涼回到了他的辦公室,但是眉頭不覺又皺緊了,原來辦公大樓的這幫子干部也許是平昔和自動化電腦化交道打得太多的緣故,一個個細皮嫩肉小胳膊小腿的,几乎都快成了“老爺太太小姐少爺”兵,如何干得動干得快搬扛抬舉這般重体力的粗活?盡管人人都十分賣力,個個臉紅脖子粗渾身大汗淋漓,但取得的效果卻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就在這時,他的辦公室里進來了一個人——春風机械厂聯營厂的厂長孫富貴。
  孫富貴是一大早從郊區赶出來的,他要赶在剛上班的時間到達春風厂,通常這個時候辦公室里人員最多。如果以為他赶在這個時候到達有什么要緊的事要辦的話,那么這种推測肯定是錯定了。其實,他只有一樣事要辦,那就是很拎得清地挨個去各辦公室敬煙。
  他先去的地方自然是厂長室。但這時馬涼正在車間里安撫民心,所以他便按慣例開始在各科室之間周游。雖然他沒能預先知道辦公大樓今天搬遷,但依然十分友好地在辦公室在走廊上向每一個遇到的干部們遞煙點火。
  接過煙的人總會向他露出友好的笑容,順便還免不了向他問上一句:“孫厂長,你的那個聯營厂最近怎么樣?”
  孫富貴滿足得眯起了小眼睛:“我們鄉鎮企業還不是背靠大樹好乘涼,打從成了春風厂的聯營企業之后,可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呵……”
  邊說邊又一圈香煙發出。
  有人忍俊不禁地調侃上了:“孫厂長,你這是名副其實的燒香啊!”
  眾人大笑。
  孫富貴也開心地大笑,并且笑得那樣響亮。
  現在,他見到馬涼回到了厂長室,便連忙跟了進來,剛遞上煙,冷丁發覺對方一臉愁云,不覺問道:“馬厂長,你這是……”
  馬涼歎了一口气:“你看大樓里的這些干部,能寫能算能說會道,干本職工作硬是一把好手,可現在讓他們搬桌子扛椅子,個個都像骨頭散了架似的,這大樓里的科室全部搬完的話,真不知要到什么時候!”
  孫富貴燃亮了打火机,給馬涼的香煙點上了火:“馬厂長,這又粗又重的体力活,哪是他們這些人干的?你怨不得他們呵……對了,你看是不是這樣,我讓我那個厂子里的工人們來幫襯一把,也來個工農大聯盟,好嗎?”
  馬涼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厂里的工人,能行嗎?”
  孫富貴呵呵笑了:“我的那些工人呵,說到底都是些扛鋤頭揮鐵鍬的農民,体力活是干慣了的,讓他們來這儿扛桌子搬椅子,那是小菜一碟,保准一個頂仁!”
  馬涼抽了一口煙,點了點頭:“那就試試吧。”
  孫富貴一把拎起了電話筒。
  兩個小時以后,兩輛大卡車轟鳴著在辦公大樓面前停下了,一個個身強力壯的農民兄弟生龍活虎地從車上跳了下來。
  隨著孫富貴的一聲號令,他們每個人都手上提著肩上扛著甚至頭上頂著那些個辦公用品,气勢磅礡地加入了搬遷大軍。
  馬涼滿意地朝孫富貴笑了:“你沒說錯,果然是一個頂仁!”
  孫富貴也笑,又遞上了一支煙。
  風卷殘云勢如破竹地進行了兩個多小時,春風厂辦公大樓的搬遷工程畫上了句號。
  孫富貴明白,該是他率領自己的子弟兵大踏步撤軍的時候了。
  卡車的引擎發動起來了。
  他們沒能走成。
  馬涼親自來邀請他們入席——去食堂的小餐廳涮一頓,他要親手把盞為他們敬酒。
  孫富貴開心得連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他明白,這是馬涼給聯營厂的至高無上的榮譽。

                  2

  何秋草將他那輛火紅色的鈴木王摩托車停放在人行道上雜七雜八的自行車堆里,一轉身便踏上了申銀万國證券公司門前的台階。
  現在已經不是火熱的“認購證”年代,也不是有种必有收的“保大祥”初級階段。人們早已見識了一個陷阱套著一個陷阱一天三變的股市嘴臉,上個月牛市讓你吃得膘肥腰圓,這個月熊市一下子讓你瀉得人模狗樣骨瘦如柴。時下炒股的股民們已做不起發財夢,只能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炒炒垃圾股,每股一上揚個兩三毛錢便赶快脫手拋出,淨賺個一二百元錢已樂得屁顛屁顛的,算是燒上高香了。
  何秋草就是在這种時候一腳涉入股市的。
  他手里的資金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万元整。
  不過,嚴格地說,這二十万元并不全是他個人的,其中的二分之一是几位朋友集資借給他的,另外的二分之一則是他老爸——何勁博士借給他的。當然,他們給他這些錢絕對不是讓他來炒股的,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會把這些錢投到風云莫測的股市里去。他們只是為了幫他圓一個夢——一個何秋草做夢都想擁有的一家屬于自己的“秋草廣告公司”。
  他是夜大美術專業的畢業生。
  可惜,要創立一家廣告公司談何容易,從租房到添置設備,從裝修到招聘人員,還有方方面面的請客送禮辦手續,這區區二十万元又哪里能打得住?
  何秋草生財無道。朋友和老爸都已經為他獻出了最后一滴血。為了讓錢老子能生錢儿子,他只能挺而走險地來做股票這個投机生意。他的心不野,只想撈上一筆便開路走人。
  誰知道,他的第一步就踩上地雷了。他買了五千股低价位的外地股票,二元九角八分一股,天天看行情,天天往下跌,就此套牢。一打听才知道,該股票是好不容易才從二元二角爬上來的,其間所耗的時間是九個月!他迫不得已只能忍痛割肉,算是交了一筆几千元的學費。泡了一個階段,他學乖了,要進股票就進高中价位的,同時不在一棵樹上吊死,分頭出擊買進三四种不同股票。如此這般,居然小有進賬。一段時間下來,賺了万把塊錢。
  這一來,不覺興趣大增斗志高漲,一有時間便往股市里鑽。也是該他交財運,打從他涉足股市之后不久,股票市場便漸漸走牛了。
  他一腳跨進了申銀万國證券公司的大門,迎頭扑面而來的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那牆上顯示著股市行情的彩色熒屏。
  熒屏上的數字在一行行地跳躍著變化著,股民們臉上的表情也隨之千變万化。這中間有几多狂喜,又有几多沮喪。
  而何秋草,看著那些閃閃爍爍跳來跳去的數字,臉上頓時綻開了一抹春光春意春顏色。
  他身旁的一位老者留意地看了看他:“小阿弟,你買的股票今天又飄紅了?”
  他得意地點了點頭。
  老者抬頭看看熒屏,“你買的是高价位績优股?”
  他又點點頭,一臉地欣喜。
  老者卻在搖頭:“小阿弟,不要開心得過早,近日將有不少新股上市,据說還有重大利空消息出台,還是見好就收……”
  何秋草大不以為然,“老先生,我叫何秋草,不叫‘小阿弟’,現在K線走陽,大盤上攻,已經沖破一千兩百點了,我……”
  又是一片歡呼聲打斷了他的話。他看了看熒屏,得意地笑了:“你看,又上去了,像火箭一樣!”
  何秋草似已忘了這老者的存在,猶自在那儿無所顧忌地眉飛色舞,樂不可支。
  是呵,在鼻尖上晃來晃去的夢總是最誘人的。
  在這一刻,何秋草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原本身份——馬涼麾下的普通一兵,春風机械厂宣傳科的干事。
  他更忘了,今天是辦公大樓搬遷的日子。
  而且,現在正是上班時間。
  不過,那又有什么關系,他已經正儿八經地向厂部組織人事科的科長成小婭親手遞交了那份辭職報告。
  不會再有什么厂紀厂規來約束他了,也不會有什么頭頭腦腦來指揮他了。他盡可以在這儿隨心所欲肆無忌憚地大做自己的股票夢發財夢開公司夢了。是呵,這一切真美好,美好得就像是一首詩。

                  3

  門鈴已經按過好一會了,可是房間里依然沒有動靜。
  馬涼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長長的走廊。
  走廊里靜悄悄的,連一個人影儿也沒有,惟有淡淡的暮色在飄浮。
  不知為什么,每次當他按響這扇門的門鈴時,總會有一絲儿不自然頑強地從潛意識中凸現出來。其實,沒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春風机械厂的代厂長,來此看望他屬下的技術員海倫,原本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當海倫的丈夫去了澳大利亞留學,海倫成了一名留守女士的時候,這就未免會有种瓜田李下說不清的感覺了。
  他淡淡地苦笑了一聲,這似乎不符合自己一貫的“走自己的路,任別人說”的性格。是呵,不管別人的眼里是四十五度還是一百八十度的目光,反正和海倫幽會又不是頭一遭了。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正打算再一次按響門鈴的時候,那門已悄然啟開,腰間系著白圍裙的海倫正雙目含情地凝視著他。
  他剛走進屋,海倫已在他身后將門輕輕地關上了:“大涼,你先去客廳稍坐,廚房里還有最后一個菜,我忙完了就過來。”
  他略略遲疑了一下:“要我幫忙嗎?我的烹調功夫可是有水准的……”
  “算了吧,你這句話都快讓我听得耳朵里長出茧子來了,總是在我差不多忙完了的時候才听到——哪一回你是早早赶來幫我升火起油鍋的?你呀,天生是個當官做老爺的料,還是去客廳吧,我剛給你沏了一壺新茶。”當海倫說完最后一句話的時候,那聲音已經從廚房里傳了過來。
  馬涼在沙發上坐下來。茶几上有一只龍嘴大茶壺,壺嘴上覆著一只小茶盅。不用揭蓋,他就知道壺中沏的肯定是他平昔最喜歡喝的“黃山毛峰”,隱隱地,他已感覺到了那一股幽幽的清香。
  品了一口茶,他忽然有了些許此景似曾相識的感覺。也是在一間屋里,她給他斟了一杯香噴噴的熱茶——當然不是這上等的“毛峰”,而是“茉莉花茶”的茶葉末子。那是在北大荒軍墾農場,馬涼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那是一個連石頭縫里都在往外冒著寒气的冬天的早晨,他和場部的几位同志到下面的一個連隊去,出發沒多久,但見深灰色的云霧由遠而近黑壓壓地從空中降了下來,頓時寒風裹著雪粒儿漫天遍地飛舞,這就是北大荒最駭人听聞的“煙泡儿”。他們當即改變計划,扭頭奔向距离最近的一個連隊。當他們好不容易到達那儿時,胡子眉毛眼睫毛上全都挂滿了冰霜,手腳凍得几乎連一點儿知覺也沒有了。就在這時,一個女孩向他走來,遞上了一杯冒著熱气的散發著茉莉花香味的茶。他喝了一口,一股熱流瞬間暖了胸口暖了全身,一直暖到了二十余年后的今天……
  馬涼點燃了一支煙,微微倚上了沙發靠背。真奇怪,近些日子以來不知為什么老愛回憶這些逝去的往事。記得有人說過,當一個人開始靠回憶往事打發日子的時候,那就說明這個人已經衰老了,他的腦袋里再也儲存不進新鮮的東西,只能反复咀嚼以前的陳貨、舊貨了。
  他下意識地挺了一下胸,完全可以感覺得到自己的脊梁依然是那么挺直。他又伸出手去,慢慢地握指成拳,只听得骨節在“咋咋”作響,這可是鋼鐵般的聲音。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四十歲才是男人的開始。雖然自己將青春義無反顧地奉獻給了北大荒的土地,但是現在才是大展身手的年華。關鍵是什么呢?關鍵是誰的手里握有“經濟實体”這個文明神圣的怪物,誰就有可能成為今天輝煌的太陽!春風机械厂無疑就是最權威的經濟實体。可是,一想到厂里,一想到自己這個代厂長的“代”字,他的心頭陡然平添了一股莫名的惆悵。
  沉吟間,海倫已經將菜上齊了。
  海倫一邊給他斟酒,一邊淡淡笑道:“几只清淡的家常菜,算是給你在外面吃得太累的腸胃換換口味……”
  馬涼有些心不在焉地一笑,端起了酒杯,默默地呷了一口,完全沒有海倫預期中的那种反應。
  女人總是敏感的,海倫猛地將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臉上:“大厂長人到了我這里,難道他的那顆心還牽腸挂肚地留在了厂里呀?”
  馬涼微微一愣,這才有些惊醒過來:“厂里?是呵,我這個臨時大總統上台執政了一個多月,你听到下面都有些什么反映?”
  “怎么,你把我當成了你的私家偵探,專門給你干些‘包打听’的勾當?!”海倫給了他一個白眼。
  馬涼輕輕地在心里歎息了一聲,海倫已經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孩了。他的目光閃動了一下,高高地舉起了酒杯:“好,既來之則安之,今天就不談國事,只說風月,千万別辜負了大好的春光春色……”
  “盡耍貧嘴!”海倫嬌嗔地瞪了他一眼,正想說些什么,卻听得馬涼惊詫地道:“喲,這客廳里的布置好像有些變動過了?”
  海倫往他面前的碟子里夾了一塊白斬雞:“你能看得出來嗎,到底是什么地方變動了?”
  馬涼的目光頻頻閃動:“是了,這正面牆上原先挂著的并不是這一幅好萊塢明星黑白大挂歷,而是你先生在澳大利亞机場留影的一幅放大的照片……怎么樣,我的記憶還可以吧?”
  “可以,可以,”海倫輕輕地笑了起來,“你是知其然,那么是不是也知其所以然呢?”
  馬涼忽然語塞,雖然他已經揣摸得八九不离十了。
  “你呀,你在外面是個正儿八經的厂長,可是一到我這儿呵……”海倫停頓了一下,舉起的酒杯悄悄遮去了她的半邊顏面,“反正,你的那些過分的舉動可不能落在他的眼里,据說人是有感應的,縱隔千山万水……”
  海倫畢竟是聰明的,顯然不愿意這樣的話題過于持久:“大涼,換個頻道,對了,剛才你不是在問下面的反映嗎?亂糟糟的我就不去說它了,比較集中的好像有兩點,一是說你有野心,老厂長徐英人現在是病重住院由你挑大梁了,其實即便他在任上也是被架空的,還說你早就私下里籠絡了一大批中層干部為你效力……”
  說到這里,她有意識地停了一下,估計馬涼這回一定會有所反應。果然不出所料,一絲冷笑掠過了馬涼的唇角:“有野心?有野心又不是坏事。沒有野心辦不了大事,沒有能力也不能成其為野心。只要把厂子搞得紅火了,這野心就應該正名為雄心嘛……對了,還有一點呢?”
  “你知道,這年月老百姓的眼光都變得實惠起來了,衡量領導是好是孬的標准也變得簡單了,一看你為他們辦了多少實事,二看各自口袋里的潮水又漲了多少。”海倫小口呷著酒,不緊不慢地道。
  馬涼仰脖喝了一大口酒:“你說得不錯,是得為老百姓辦些腳踏實地的實事了,大凡能站穩腳跟的、能留名的歷來如是……如何能使瀕臨絕境的春風厂重新起飛,我已經考慮好几年了,有一個龐大的可行性規划是到了該實行的時候了……”
  海倫微微一愣:“可行性規划?”
  馬涼點點頭,眼中漸漸升起了一團熾烈的光芒:“春風机械厂和籌建中的引進項目分厂,再加上孫富貴的鄉鎮企業聯營厂,這三方緊緊捏在一起,三位一体地組成一個產品壟斷集團公司,而后用我們全新的F拳頭產品打入市場,逐步占領市場,最后壟斷市場——我已作過詳盡的市場調研,我們的F產品完全可以蓋過其他同類產品。同時,我們的集團公司已經開始逐步吞并那些生產同類產品的厂家!這便是我這些年來探索已久的國營大中型企業在當今形勢下的一大出路呵——用你不可替代的產品去覆蓋市場,壟斷市場!海倫,你閉上眼睛想一想吧,今后的市場上凡是要購買這一類產品的話,惟有我們春風厂的品牌,而且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那時候,該是一种怎樣的壯舉呵!你,信嗎?”
  海倫不無欽佩地望著他,幽幽地道:“大涼,我信!不過我也有點儿看出來了,你果真是野心和雄心兼而有之呵!瞧你,給春風厂勾畫了一幅多美的藍圖……”
  馬涼淡淡一笑,語調忽然低沉下來:“但是,這一可行性規划兌現的關鍵就在于引進項目必須到位,不到位的話,我們就拿不出F產品,拿不出F產品一切皆是紙上談兵……”
  海倫小心翼翼地問:“局里的進展如何?”
  馬涼沉吟了一下,“我和引進項目處的處長任青打了個招呼,他答應抓緊辦……你知道嗎,他是我光屁股時代的朋友,我們要好得像合穿一條褲子,從小學時代到中學時代,一同上學一同放學一同溫課,甚至還一同爬到隔壁人家的院子里偷葡萄摘無花果,一同到農田里去抓蟋蟀這叫蟈蟈……”
  海倫不出聲地笑了:“這不就行了,你還擔心什么?”
  馬涼的眉頭皺了一下:“他告訴我,局里將有新的改革舉措出台,他這個處可能要和別的處合并……我擔心,万一他不抓我們厂的引進項目了,可能就會影響到進度……”
  “你呀,一會儿气勢如虹,一會儿杞人憂天,怕什么,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會直,來,還是喝酒吧。”海倫向他舉起了杯子。
  馬涼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你剛才說的工人們對我的一些期望值,我也考慮到了。我曾經親眼目睹了那些因下崗因厂里效益不佳而去馬路邊設攤賣報賣外煙賣青蛙,結果被大蓋帽攆得落荒而逃的場景。說實在的,我的心里并不好受……好在大樓出租的資金到位了,‘愛厂集資’的資金也到位了,這兩天原材料已經進厂,可以為黃山訂貨會的那些訂單大干快上了,有活干,大家的日子就能好過一些。另外,今天財務科告訴我,購買原料之后尚剩余兩百八十万元,我想,用這一筆錢去做做期貨交易……”
  正在給馬涼斟酒的海倫聞言不覺一顫,頓時將洒洒到了杯外:“做期貨?風險太大了……”
  馬涼是一臉地平靜:“厂領導班子已經做出了決定,同意我的提議。不錯,風險是大了一些,但是風險從來都是和利潤成正比例的。我事先請教過行家,据他們分析,今年年初國債走牛,接著是股市走牛,而現在,金屬期貨已現牛市,近來行情看漲,完全可以一做……所以我在想,万一做虧了,黃山訂貨會的加工利潤完全可以補上這一塊;若是贏了,我就打算給全厂職工每人發一筆獎金——不管是以超產獎的名義,還是以結余獎、安全獎的名義,都可以,反正到時候弄一個名堂給大家發錢……近兩年厂里效益不好,職工們的生活太苦了……”
  說著說著,馬涼竟動了感情,再也說不下去了。
  不知什么時候,海倫已經悄然移近了馬涼,默默地凝視了他一會儿,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頭倚上了馬涼的胸脯:“只是,我有些害怕,万一期貨做虧了……”
  “害怕?”馬涼淡淡地笑了,“你几曾見過咱們這些‘黑兄黑妹’兵團戰士害怕過?對了,你還記得當年的那首由我填詞,后來由你唱遍了整個農場的歌嗎?‘生命不息,挖山不止,壯志不移……’”他竟不成腔不成調地哼了起來。
  听著這變了調的恍如隔世的曲調,海倫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一頭栽倒在馬涼的怀里。
  馬涼的手指輕輕穿過海倫的那一頭如瀑黑發:“你的女儿,這么晚了還沒有回家?”
  海倫的頭微微動了一下:“她放學后直接上外婆家去了……”稍稍遲疑了一下,又道:“今夜,她不回來……”
  馬涼不知為什么輕輕歎了一口气:“女儿不回家,你又給我灌了這么多的酒,看來今夜要春光泛濫了……”
  海倫的臉不覺微微羞紅了,舉手狠狠擂了他一拳:“你這個人哪,就是口沒遮攔,什么話都喜歡赤裸裸地說出來……”
  “沒辦法,都攤上這么個年齡段了,這种性格怕是來不及去修改它了……”馬涼一口將剛斟滿的酒又喝干了,俯身看了看怀中的海倫,慢慢地低下頭去吻了她一下。
  海倫的眼睛微微地閉上了。
  馬涼小心地將舌尖探進她的嘴唇,輕輕地划過她的舌面。
  海倫漸漸地有了一种沖動,一把將馬涼摟得更緊了。
  馬涼抱起了海倫,向床前走去。
  當馬涼的手指輕巧地解開海倫乳罩上的最后一粒紐扣時,海倫有意無意地拉了他一把,于是他的臉一下子消失在她那高聳的乳峰中間了……
  夜色悄悄地降臨了。
  屋里沒有開燈。
  然而惊濤拍岸般的激情卻在一瀉千里地蓬蓬勃勃高漲,一切變得像春天一樣燦爛,一切又變得像電閃雷鳴一樣輝煌,所有的愛所有的情所有的相思相知相念均在這夢也似的情景中得到了美麗的升華。歡愉的火焰似蛇一般掠過遼闊的海面,引發得整個大海都在熊熊燃燒。一瞬是浪卷千堆雪轟轟隆隆,一瞬是黃鵬鳴翠柳柔情万种,江山如畫,云低天晴,海倫早已是嬌喘連連情不自禁地開始淺吟低唱了……
  大海退潮了以后,常常是最平靜也是最美麗的。
  馬涼默默地仰視著黑暗中的天花板,輕輕地將海倫攬進了怀里,五根指頭輕輕一划,深深地插進了那濃密的青絲之中。
  海倫將頭靜靜地靠在馬涼寬厚的胸脯上,像熟睡的嬰儿一般無所顧忌無所牽挂地閉上了眼睛。
  良久,馬涼的嘴唇才微微蠕動了一下:“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想給你的肩上壓一副擔子,在本職工作之外去擔當春風厂的期貨操作手……”
  海倫的頭在他的胸口動了一動,但什么也沒說。
  馬涼停了一會又道:“你可以邊干邊學,我給你聘兩位行家護航,厂長室這兩天就開始配備電腦,我們可以熱線聯絡……你看行嗎?”
  海倫依然無言,只是一下子將他摟得好緊好緊。
  屋子里好靜,靜得能听得見彼此的心跳。
  冷丁,一陣好似蟋蟀叫的聲音打碎了寂靜——那是馬涼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机響了。
  海倫伸手取過手机,遞給了馬涼,順手擰開了台燈。
  馬涼將手机貼近耳朵:“我是馬涼,你是哪里?局長辦公室?哦,王秘書,你好!有什么事嗎?”
  他的臉色陡然一變:“什么?你說什么?任——青——?不不不,不可能!他怎么會呢!啊?請調報告!在柳局長的批閱文件中?嗯,嗯,好,謝謝你!”
  馬涼關閉手机,海倫已朝他抬起了頭來:“大涼,發生什么事了?”
  海倫從來沒有見過馬涼這樣,竟會如此方寸大亂,連日光也一下子變得迷惘起來了:“這,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海倫不再開口,在靜靜地等著他的回答。
  馬涼的目光漸漸地向她轉了過來,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向她訴說:“任青,任青向柳局長遞交了《請調報告》,憑著手中握有春風厂的引進項目,堅決要求到春風机械厂來當老大!”
  海倫渾身一顫,雙眼失神地望著他,許久才道:“難道局里已經同意了?那,那柳局長不是你的鐵哥們嗎?他怎么會……”
  馬涼把眼睛緊緊地閉上了,好一會才喃喃地道出了三個字:“不知道……”
  海倫有些冷靜下來了,思索了一會又問:“那,你准備怎么辦?”
  他的眼睛倏地張開了,閃動著冰一般冷的目光:“不知道,我真他媽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是我割頭不換的兄弟呵!”
  他那拖長的尾音,如一聲受了傷的狼嚎,听得海倫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時,五斗櫥上的三五牌台鐘敲了八下。

                  4

  月色很溫馨地從墨影縱橫的一方大草坪上向著一幢小洋樓緩緩飄浮過去,一路上胡亂揮洒著點’點碎銀。
  這幢帶有高高尖頂的具有典型歐洲哥特式建筑風格的小洋樓,是何勁博士當初留洋歸來不久從一個瀕臨破產的外國商人手中盤下的。當時他正被創建春風机械厂的外國老板勞克斯總裁聘為該厂總工程師,月薪不菲,故而不但買得起小洋樓,而且更住得起小洋樓,這一住便住到了現在。
  小洋樓還是何勁博士大半生人生經歷的見證人。他是在這儿結婚成家的,也是在這儿有了愛情的惟一結晶——“晚來得子”的儿子何秋草。他曾經有過風頭极健的年代:擁有自備私家車,每逢周末便攜著嬌妻去野外郊游;家中更是高朋滿座,雅客不絕,大有“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之風范。他也有過積极進步的歲月:六十年代初,春風厂剛被國家收歸國有時,他不但立即將自備轎車上交,而且還主動要求將自己在洋商厂里時的五千五百元人民幣的月薪划掉一個零減為五百五十元的月工資。當然,小洋樓更忘不了何勁博士的那一段山中歲月海上心情:當他頭上戴著的高帽一頂比一頂好看一頂比一頂升級,從“洋奴”、“走狗”飆升到了“賣國賊”、“美蔣特務”的時候,他在被關押的防空洞里已越來越“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更不知今夕是何年了。只是在他被政策寬大遣回小洋樓之時,方才如雷轟頂五內俱焚——嬌妻早已舍身投繯徑往黃泉路上去了,稚子被一群革命斗志高漲的小孩揍得人仰馬翻滿地打滾,如同乞丐。自然,小洋樓也不再屬于他了,成了當時一個赫赫有名的造反兵團的司令部,他和儿子則被勒令住進了原先的儲藏室,老老實實接受革命群眾的監督改造。
  那一年,何秋草年方七歲。
  一頁輕翻風雷逝,一切都已成為了過去。現在,這小洋樓完完全全重歸于何勁何秋草父子所有了——何勁博士住樓上,儿子住樓下。
  何勁的臥室布置得像一道褪色的風景畫:全部的家具都是古色古香,一式的雕龍描鳳,一式的紫檀紅木。沒人知道,他們當年結婚時的一應家具全都是他与嬌妻一同去各大家具店精心選購的,她中意的就是眼前的這种樣式這种風格這种紅木。可惜她親手挑選的那一套家具已毀于那一場史無前例的劫難中了,眼前的這一切,是他在廢墟上重新建立起來的,并且,全都保持了當年的情調,甚至連擺放的位置都不相差一毫一厘。他要竭力保持那一份溫馨那一份親愛那一份情感,他知道,妻子天天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她在老式梳妝台的那一幀照片中,正永久地向他露出一派天真爛漫的微笑。
  何秋草的臥室布置卻和父親的形成鮮明的反差,連空气中都彌漫著藝術家的放浪形骸。這儿矗著一方赤身露体的石膏雕塑像,那儿挂著一軸不知所云的抽象派草編作品,牆上正中則釘著一架犀牛頭的骨骼和兩條高高挑起的犀牛角。
  這就是父子兩代人的差距。
  此刻,樓上臥室里的何勁博士終于在他的技術論文的稿箋上畫上了最后一個句點。他摘下老花眼鏡,輕輕地用掌心揉了揉太陽穴,慢慢地站起身來,費力地扭了扭因坐在椅子里太久而有些麻木的腰部,微微搖了搖頭。是呵,年歲不饒人,畢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寫著寫著便覺得乏了累了倦了。
  他走出臥室,沿著舖滿羊毛地毯的走道緩緩朝樓下走去。
  他在樓梯上站住了。
  他看見何秋草在客廳里,正興致勃勃地往牆上挂一幅似軍事作戰地圖般的“股市走勢坐標圖”。圖挂好后,何秋草朝后退了兩步,抬頭看著,不覺滿意地笑了。
  何勁博士從樓梯上走下來:“你呀,三天一個花樣,兩天一個怪招——前些日子說要搞什么‘秋草廣告設計公司’,著魔得連春風厂的班都不想上了,還說已經遞交了辭職報告。可這些日子忽然又搗鼓起股票來了,一天到晚泡在股市里不算,還在客廳的牆上挂上這么一幅玩意儿,你以為你是指揮百万雄師的大將軍呵?記住,一個人的興趣若是三天兩頭地轉移的話,那絕對不是值得稱道的优良品質……”
  何秋草看了他一眼,滿不在乎地笑了:“老爸,你不懂,這是我每天都要完成的回家作業!你別以為我那廣告公司和玩股票是拿著火車票去看電影——對不上號,其實呀,這兩者勾得可緊了,只要股市一漲潮,我那廣告公司的啟動資金就能漂亮地到位了。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感興趣,你還是上樓去老老實實地寫你的技術論文翻譯你的科技資料吧,免得人家一會儿國內長途一會儿國際長途地一個勁儿來催稿!咱們,各管自己頭上的一爿天,行不行呵,老爸?”
  何勁博士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你呀,哪一件事不要你的老爸操心?都是往三十上奔的人了,連女朋友的手都沒有拉過……”
  何秋草大搖其頭:“男子漢大丈夫,自當橫刀立馬闖一番事業——先立業再成家,這是我的座右銘,所以暫時不去拉女朋友的手倒也可以少費心少費錢少費時間……”
  何勁博士有些不悅,頓時沉下臉來“哼”了一聲。
  何秋草叫了起來,“老爸,你別這么吹胡子瞪眼的,其實這個优良傳統是你遺傳給我的——你和媽結婚的時候,早已經過了四十大壽的警戒線了,可媽才二十七八……”他顯得有些得意起來了:“保不准,我也會有個比自己小二十來歲的女孩,在那里悄悄地暗戀著我呢!”
  何勁博士扑哧一聲笑了:“比你小二十來歲的女孩,現在還在穿開襠褲呢!”
  何秋草點點頭:“不錯,所以我不太著急,等她唄,等她一天天長大……”
  何勁博士再也笑不出來了,良久才長吁了一聲:“如果你母親還在世的話,一定不會讓你這個樣子的……”
  儿子卻一點也不買老頭子的賬:“誰說的?母親活著的話,肯定是支持她儿子的!你信不信?不信的話,咱們可以打賭——我保證你輸!”
  何勁博士在搖頭,儿子,你說錯了,如果你母親今天依然和我們在一起生活的話,那么家里的一切都不會是現在這副模樣了,不會,肯定不會!
  他漸漸地陷入了無盡的哀思之中……

                  5

  才上班沒多久,李大胖子就一頭闖進了任青的辦公室,而且滿臉都是那种像遭了霜打的神色:“任處長,局辦通知下午開會,听說是關于處室合并的事……”
  任青的反應似乎有些遲鈍:“我已經知道了。”
  李大胖子只得憂心忡忡地提醒道:“和我們合并的那兩個處,据說他們的頭頭腦腦手中都有自己的王牌——這兼并后的處長人選恐怕……”
  他還沒說完,任青已微微點點頭:“知道,我沒有什么优勢。”
  李大胖子听不懂了:“那你——”
  任青沉吟了一會儿:“我的請調報告已經在柳局長的辦公桌上了……”
  李大胖子大為惊詫:“請調報告?調到哪里去?”
  任青緩緩地道:“春風机械厂。”
  李大胖子出乎意料地复述著這五個陌生的字眼:“春——風——机——械——厂——?”
  他緊接著問:“去干什么?”
  任青默默地看了他一會,以十分平淡的語調道:“這個厂的老厂長病重住院了,我打算去挑起他撂下的這副擔子,我已經征求過局里几位主要領導同志的意見了,基本上都支持……”
  李大胖子這一回可是實實在在地呆住了:“你去——當厂長?”
  任青含笑不語。
  李大胖子一下子清醒過來了,稍稍沉吟了一會,便試探性地道:“那,任處長,我,也和你一同下去吧。”
  這一回輪到任青微微發愣了:“一同下去?”
  李大胖子立即用力地點點頭:“是的。一是跟著老領導,知根知底的,對我本人的幫助更大;另外呢,我覺得离開局机關沉下去也是一件好事,對像我這樣長久蹲机關的人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鍛煉,所以,我想……”
  任青給了他一個贊同的笑容,同時在心里也默默地笑了。是的,他賞識李大胖子的這种見旗轉向見風轉舵的本領。可是最重要的是什么呢,那就是這一杆叱吒風云的旗必須永遠地掌在自己的手中,這樣,你才會有擁護者才會有隨從者。這應該是一個顛扑不破的真理。

                  6

  時近黃昏。
  范國忠的家一片寂靜。
  范國忠坐在一把靠背椅上不停地抽煙,每抽一口便抬頭看看桌子——桌子上是一方白布,白布中間躺著推子剪子刷子等理發工具。
  當抽到最后一口煙的時候,范國忠終于下決心走到桌前,用白布裹起了理發工具,而后又一把提起了靠背椅,向門口走去。
  在門口他又站下了,想了想,轉身取出一只臉盆,正想再去拿熱水瓶的時候,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進來的是挎著小坤包的秦凝霜。
  范國忠縮回了去拿熱水瓶的手,轉過身來:“你回來了?今天下班怎么這么早……”
  秦凝霜愣愣地看著他,又低頭看了看靠背椅、白布包,竟然一言未發。
  范國忠捧著個臉盆,有些訕訕地笑了:“你是不是看到我這种‘全副武裝’的模樣有些吃惊?唉,告訴你,剛才我坐在那儿思想斗爭了足足有一個小時:到底去不去擺剃頭攤?不去吧,家里這么個形勢;去吧,說真的,臉面上又有些拉不下來……好了,思想斗爭終于胜利了,凝霜,你的男人還是勇敢的!出攤就出攤,勞動人民嘛,靠的就是勞動吃飯,有什么可怕的!万事開頭難,有了這第一回,以后就不會再有這么多的顧慮了……”
  秦凝霜的眼眶里似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
  范國忠好像沒看見,俯身拿起了白布包:“凝霜,你別不放心你老公的理發技術。嘿嘿,進厂十多年來,這把理發刀也就跟了我十多年,厂里的那些個平頭肩頭方頭圓頭,甚至連最高司令老厂長那一顆寶貴的頭,哪一個沒有在我這理發刀下走過几回?”
  他抬起頭來微微苦笑:“以前哪,是學雷鋒為人民服務,不收一個大毛;現在呢是面向人民幣轉彎子,到市場經濟的大潮里去扒分……”
  秦凝霜再也忍受不住,低呼一聲:“國忠……”淚珠濺出了眼眶。
  范國忠有些慌了手腳:“別、別這樣,我還沒有出攤,你就這么激動,要是出了攤,你……”
  秦凝霜冷丁打斷了他的話:“國忠,我,我下崗了!”
  范國忠一惊,像不認識似的定定地看著她。
  沈當一聲,手中的臉盆重重地墜地……
  屋子里頓時被死一般的寂靜重新主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子里才緩緩地響起了秦凝霜的聲音:“國忠,我也想穿了,下崗就下崗吧,厂里效益不好,拼死拼活也只有三百來元工資,還常常發不出,有什么意思!厂里的頭頭說了,我們這不叫‘下崗’,叫什么‘待崗退養’,意思是讓我們暫時离開工作崗位退到家里去養起來,每個月付我們一百來塊錢,算是‘養起來’的生活費……不管他怎么說,我想,下崗后再去外面找一份工打打,也能掙個二三百,加上厂里的一百多,或許比去厂里上班掙得還多!這么一想,下崗就下崗吧,今后不靠天不靠地,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國忠,你也別難過了,反正就是這么一回事了,記得從前毛主席說過: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困難么?”
  秦凝霜竟然反過來開導丈夫,說明她的心態很平。
  然而范國忠卻不行。他默默地望著妻子那強顏歡笑的臉,一陣難以抑制的凄楚涌上了心頭:老婆,咱們活得太苦了!
  他忽然轉身,一言不發地將熱水瓶臉盆理發工具等全都一股腦儿地堆在靠背椅上,一咬牙,捧著靠背椅走出門去。
  秦凝霜走到門邊,久久地凝望著丈夫遠去的背影,輕輕地歎了一口气。
  女人,永遠比男人更能經受得住突如其來的打擊。自古至今,這已是不爭的事實。

                  7

  依然是那條曾經讓他和王鐵漢惊慌失措落荒而逃的馬路,依然是下班后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的人流。
  今天王鐵漢沒來,不知這小子又到什么地方去扒分了。范國忠前后左右看了看,也怪,厂子里的那些個賣外煙賣晚報賣蔬菜的熟面孔居然一個也沒有。就是說,根本沒有熟人看見我來出攤。這樣也好,省得尷尬。
  夕陽點點紅。
  范國忠在路邊一字排開地放下了靠背椅熱水瓶臉盆等物件,而后席地而坐開始守株待兔。
  人來人往,偏偏沒有一個人在他的面前停住腳步。偶爾有人向他瞥上一眼,卻又不知所以地搖頭离去。
  范國忠有些焦慮地站了起來,在靠背椅邊來回踱步。
  終于有一個中年人走了過來,打量了一下椅子,又伸出手來抓住椅背一陣亂搖:“嗯,馬馬虎虎還可以……”
  范國忠一下子呆住了。
  那人又拿起臉盆迎空照了照,“洗臉嘛差勁了一點,洗洗腳還差不多。”
  放下臉盆又拔開熱水瓶瓶塞看了看,“老板,這三樣東西五塊錢行不行?”
  范國忠一臉惊愕:“你說什么?”
  那中年人頗不以為然:“不要這么緊張好不好,五塊錢不肯賣的話,那我就再加你一塊錢。”
  范國忠開始面現溫色:“你以為我是在這儿賣舊貨?”
  對方點點頭:“那當然,要不你干嗎把這些東西像開展覽會一樣地在這大馬路邊上一溜擺開?”
  范國忠大為傷心:“你竟看不出來我的這些東西全是為理發剃頭的顧客准備的?”
  中年人吃惊了:“你是剃頭師傅?擺的是剃頭攤?”
  范國忠用力地點頭。
  中年人搖頭:“做什么生意就該挂什么招牌,像你這樣子,誰知道你是賣魚的還是賣肉的,真是天曉得!”
  言罷還哼了一聲,拂袖轉身而去。
  范國忠愣愣地看了一會他的背影,陡然醒悟,轉身奔進一邊的菜場,見標著“今日菜价”的大黑板下有半截粉筆,連忙拾取在手,回到路邊,在靠背椅子腳下的地上用力畫上四個大字:“剃頭理發”。
  路過的行人開始注意起這四個招牌一樣大的字來,有的人還條件反射似的伸手摸摸自己的頭發,也有的人朝范國忠上上下下打量一回,但還是沒有一個人上前。
  范國忠苦笑,半晌才鼓足勇气向過往行人吆喝出一句不成腔不成調的招徠語來:“剃頭理發,理發剃頭……”
  這當口,從菜場里优哉游哉地過來一位頭戴鴨舌帽的老先生,邊走邊哼滬劇《蘆蕩火种》:“蘆葦療養院,一片好風光……”
  他被范國忠的吆喝聲給吸引住了,慢慢地晃了過來,又歪起頭品味了一會地上的粉筆字:“小師傅,你是擺剃頭攤的?”
  范國忠連連點頭,似乎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老先生一屁股坐上了靠背椅:“大概,我是你開市大吉的第一筆生意吧?”
  范國忠一愣:“你怎么知道?”
  老先生哈哈一笑:“這答案不是清清楚楚地寫在地上嘛——你看看,這地上哪里有半根頭發的影子?”
  范國忠也笑,從舊書包中取出了白圍布,用力地抖了几下,小心翼翼地圍上了老先生的脖頸:“老先生,你想理個什么發式?”
  老先生往椅背上一靠,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睛:“你看著辦吧。”
  范國忠精神一振,一邊從舊書包里取出理發工具,一邊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給你理一個朝气蓬勃青春向上的發式,就像廣告里說的那樣——‘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不不不,應該是‘剛才八十,馬上十八’!”
  老先生悠然地又哼起了:“蘆葦療養院,一片好風光……”
  范國忠微笑著輕輕取下老先生頭上的鴨舌帽,冷丁兩眼發直,眼珠子一動也不動了——
  老先生的頭上竟然是寸草不長,一毛不拔!
  老先生緩緩地睜開眼睛,范國忠的模樣頓時令他嚇了一跳:“你這是怎么啦?”
  范國忠好像患上了口吃:“老、老先生,你、你這頭頭頭……”
  老先生笑了:“不要太簡單噢——一把刮刀從前到后從左到右刮它個精光溜滑冬瓜皮嘛!”
  范國忠似乎牙疼般的倒吸一口冷气:“我,我不會……”
  老先生的表情一下子像一口吞進了一只臭鴨蛋:“什么,你不會?那你憑什么到這里來擺攤頭糊弄顧客啊?難道就憑這四個‘理發剃頭’的粉筆字?”
  范國忠的臉紅了:“我在厂里,給很多很多人剃過頭……不過,那是‘為人民服務’,義務地……”
  老先生听了直搖頭:“小師傅啊,這是兩种完全不同重量級別的操練,你呀。”他一把扯下了白圍布,不無善意地道:“你還是收攤回家吧,賺銅鈿要有賺銅鈿的素質,不是像你口袋里的香煙隨隨便便地想怎么發就怎么發的!”
  不知什么時候,周圍已圍上了一大圈人,人叢里走出一個穿著入時的青年人,一把將范國忠握著理發刀的手高高舉起來,“朋友,你就憑這一把剃頭刀來闖世界啊?可惜可惜,我看來看去怎么老覺得這把理發刀好像還沒有開過口子嘛?”
  他轉身對眾人道:“大家都曉得,開過口子的刀是寶刀,沒有開過口子的刀嘛只能算是一塊廢鐵!這是古龍古大俠在武打書里告訴大家的真理嘛!”
  一馬路的人全都哄笑起來。
  范國忠的剃頭攤還沒站穩腳跟,就遇上了這么一位顧客這么一個好出風頭的孟浪的年輕人,也算是背運透頂了。
  偏偏就在這時候,他一眼瞥見在人叢中有一雙有些熟識的大眼睛——天哪,那不是厂部檢驗員、文化宮歌舞廳的紅歌星董一嵐嗎!
  是的,是董一嵐。她正在人叢中以十分訝然的目光在瞅著自己。
  那是怎樣的一种眼神呵!
  范國忠頓時沒有了語言,只剩下了行動——回頭拎起靠背椅熱水瓶臉盆什么的,再一次落荒而逃,并且比上一回還要狼狽還要沒臉沒皮。
  只是,在他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大串大串心酸的淚珠在眼眶里再也憋不住了,一下子洶涌而出!
  他痛苦得几乎要像孩童一般號啕大哭!
  就在這時,他的身后陡然響起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爸,我放學回來了!”
  范國忠當即如同泥塑木雕似的被釘在那儿,一動也不敢動,更不敢把頭回過去。
  這等模樣,這等心情,直教他該如何面對女儿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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