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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是棋局



                  1

  又是“小酒館”。
  依舊臨街的窗口。
  仍然是兩個人面對面地相坐:任青和馬涼。
  他們面前的桌上有菜,杯中有酒,可惜的是他們之間竟然無語。
  這完全是一次意外的相遇。
  任青純屬偶然地從“小酒館”外面經過,更為偶然的是他想獨個儿到這家离春風厂不太遠的“小酒館”里坐坐,尤其是那臨街的窗口。完全是沒來由的一念之差,也許他是想感覺感覺那一种很工人階級的氛圍——他和馬涼來的那兩次,都曾遇到過好几撥來這儿喝兩杯的春風厂的工人兄弟。
  菜方上齊,酒杯剛握到手里,任青暮然看到馬涼和几個干部模樣的人走了進來,而且一進來,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自己這臨街的座位。
  任青的心微微往下一沉,但依然笑吟吟地將酒杯朝馬涼舉了一舉。
  馬涼和那几位打了一聲招呼,讓他們到另外的位置上去,而他卻在任青的對面落座了。
  添了一副碗筷,添了一只酒杯,喝了一口酒之后,兩人忽然無話。
  馬涼沒問他為什么突然來到這個“小酒館”喝酒,也沒問他怎么會一個人自斟自飲,良久才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過得還好吧……”
  任青一愣,一時把摸不准他是在一如往昔地問候自己呢,還是在試探性地摸牌。他知道,自己打請調報告給柳局長的事情,馬涼早晚會听到風聲的。現在的許多事,無論是党內的還是党外的,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不消半天工夫便會給你來個滿城風雨,反正誰都沒有在保密條例面前宣過誓嘛。不過,且不管他听到還是沒听到,自己都沒有必要當面鑼對鑼鼓對鼓地向馬涼挑明。這些年來,難道自己不是雄心勃勃地想干一番大事業嗎!又有誰能料到,形勢的發展偏偏將自己和馬惊擠到一條狹道上來了,現代社會的激烈競爭就是這樣的殘酷這樣的無情,它使人類生存的空間也相對越來越小。一對孩提時代的摯友,在競爭面前居然成為對手,這种無法回避的現代人的無奈是任青絕不愿意在自己和馬涼身上看到的,然而這种事卻偏偏發生了。這些想法,能對馬涼坦率地說嗎?不,不,說不清,永遠地“剪不斷,理還亂”地說不清呵……
  馬涼看了一眼沉吟不語的任青,淡淡地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說話?”
  任青一惊,這才不好意思地笑笑,以一种平平常常的語調緩緩地說起了局里的新舉措出台以后自己所面對的困境。他說得不太多,并且似乎是以一個局外人的心態在述說著自己。當然,他也有意識地說出了自己的出路,那就是下基層到厂里去。
  但是他只字不提春風厂。
  馬涼默默地听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只是當他听到任青說出了一句“誰抓住經濟實体,誰就是今天的太陽”時,眼角才不由得抽動了一下。是的,自己也說過這句話,那是前几天對海倫說的心里話。可是,任青呵,你為什么不對眼前這位從光屁股時代起就肝膽相照患難与共的兄弟說說真心話呢?難道我們之間所有的友誼所有的真情所有的故事都要被今天的商品社會所吞噬了嗎?也許,你當著我的面說出了要來春風厂當老大的事,我們保不准還會是好兄弟……
  任青忽然不說了,端起酒杯大口大口地喝起酒來。
  任青心里很清楚,這是苦酒,是生活釀就的苦酒呵。那么,就讓自己多喝几杯吧。
  馬涼木木地看著他,只覺得一陣陣揪心的疼痛在無情地襲來。他明白了,任青是不可能再對自己說什么了。于是,他也抬起了酒杯,默默地往嘴里傾洒了。
  他們喝的全是一樣的苦酒。
  馬涼終究還是沒能憋住,最后說出了一句心里話:“你在机關里待得太久,你搞不好現代企業,因為你不熟悉工厂……”
  任青一愣,旋即低低地笑了起來,更加放縱地一杯复一杯地喝起酒來。
  直到有人來將馬涼叫走,他們之間沒再說過一個字。
  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
  因為,彼此都向對方壘起了厚厚實實的牆。
  他們已經在相互設防了,并且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

                  2

  机場。
  西沉的夕陽漸漸地在天地之間涂抹出了一派悲壯的美麗。
  李大胖子在給西裝革履的任青送行。
  李大胖子的眉宇間依然拭不去那一絲愁云:“任處長,你這次出去和外商進行的最后一輪談判,可要——”
  任青笑了,那是一种很放松的微笑:“小李呵,你放心吧,沒有人能比我更清楚這一回自己肩上的擔子了……”
  他說的是真心話。引進項目一事畢竟關系到自己去春風厂的大計,他怎么會掉以輕心?他心里明白得很,要想讓局里的那一班領導給自己投贊成票,你就必須拿得出像模像樣的一大堆有關引進設備的背景材料或者其他令人信服的玩意儿,僅僅這些常規性的武器還遠遠不夠,你還得有絕活。最絕妙的高招自然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了——既能在談判桌上出色地完成在國內定下的各項指標,又能遇到某种可操作性的机緣,出奇制胜地使外商自覺自愿地來個向后轉大大地撤退一步,如此一來,必然能讓領導贊賞,為自己投上決定命運的一票,保不准還可以來上一個“滿堂彩”,那時候……不不,難著呢,“机緣”二字說說容易,其實何至于會來得那般湊巧,你想要就來,不想要就去?一切均得看自己這一回去國外能不能察言觀色見机行事,將高度的原則性和靈活的机動性有机地探合在一起了。除了這些必備的素質之外,還得看你的机會与緣分了,這中間的高難度絕不是一蹴而就的……
  想到這里,任青的臉上漸漸地抹上了一絲凝重。
  望著自己跟隨了多年的老上級如此從容如此坦然,李大胖子才有些寬慰地笑了。說他是為自己的頂頭上司擔憂,一點不錯,他确實是放心不下,但稍稍深層次地思索一下,他又何嘗不是在為自己的前程憂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任青一旦無崗,自己豈不更成了“無業游民”?所以他是真心希望任青能陽光普照,只有這樣,自己才能在陽光下茁壯成長。
  李大胖子就是怀著諸多复雜的心情來給任青送行的。
  他們一同穿過了候机大廳。
  任青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進了登机通道。忽然回首,給了李大胖子一個堅定的告別手勢。
  李大胖子陡然有了一种感動得想哭的沖動。
  任青的背影漸漸從他的眼帘中消失了。
  三十分鐘后,飛机滑上了跑道。
  任青從飛机舷窗中望著遠處西沉的夕陽,忽然有了一种黯然神傷的悲涼:難道,我和馬涼的兄弟之情果真要像這夕陽一般慢慢地沉下去了嗎?
  回答他的是飛机的一陣強烈的抖顫——飛机翹首起飛了。
  前方,一片新的天空在召喚……

                  3

  夜已深沉。
  初秋的夜,顯得清清朗朗。
  馬路旁的街燈將光暈洒在緩步行來的兩個人身上,并且在他們的腳下拉出了一條重疊在一起的長長影子。
  在他們的身后,悄無聲息地跟隨著一輛緩緩而行的黑色奧迪轎車。
  “柳局長,謝謝你對春風厂的關心。這么晚了,你還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看望我們的徐厂長,這實在是……”
  這是馬涼的聲音。
  “小馬,你說這句話就太見外了,我畢竟是從春風机械厂出去的嘛,徐英人可是我的老領導了,于公于私我都應該來這一趟……唉,真沒想到,他竟然病成這個樣子……”柳局長沉重地歎了一口气。
  “說起來這全都得怪我,沒能照顧好老厂長,如果早一點逼著他甚至押著他去醫院做檢查,也不至于會……”听得出來,馬涼的話語中有著深深的內疚和不安。
  柳局長慢慢地搖了搖頭:“話也不能這樣說。從他剛才的談吐中我能听得出來,他對你還是很滿意很感激的,你在副厂長的位置上幫他挑了不少擔子,甚至可以說是挑起了春風厂的大梁……”
  馬涼打斷了他的話:“徐厂長總是這樣謙虛,其實我只不過做了些分內的工作……”
  柳局長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動了几下:“你這個人我還是了解的,對領導不但尊重而且愛護,記得當時我還是春風厂的車間主任,有一回去你們班組勞動,不料行車出了故障,那大鐵鈞准准地朝著我的腦袋從天而降,幸虧你沖過來給了我一掌,把我推開了,可是你自己卻躲避不及,腳跟讓鐵鉤擦了一下,造成了骨裂……這件事,你還記得嗎?”
  馬涼淡淡一笑:“都過去那么多年了,還記著它干啥。”
  柳局長也笑了笑:“可是總會有人記著它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任何事都不能做過頭,一過,就影響不好了……”
  馬涼的臉色略略顯得有些緊張,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听著柳局長的話語:
  “前些時候,我家的老二參加高考,結果名落孫山,大概就相差了那么個一兩分吧,本來這件事到這儿就結束了,誰料到离開學沒几天的當口,突然又來了錄取通知書!后來我才知道,那所大學有個領導居然是春風厂的‘名譽顧問’,按月從厂子里支取月薪,這里面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內幕,你能不能給我說說?”
  馬涼開始叫起冤來了:“柳局長,這可是個冤假錯案,我也只是事后才知道有那么一回事的!”
  柳局長向他看了一眼,“我也不想追查你到底有沒有插手這件事,但是有一點你是應該懂的,凡事都有個度,過了這個度,就會把領導擺在被動的位置上了……”
  馬涼的臉色漸漸緩和:“謝謝局長的提醒。”
  柳局長抬腕看了看表:“厂里有什么困難嗎?有事的話,可以給我打電話……”
  馬涼遲疑了一下:“關于引進項目的進展……”
  柳局長沉吟了一會,“有可能是要和外商進行合資,听說近期他們或許會有一個考察團到春風厂來,無巧不成書的是,這個外商就是當年創立春風厂的外國老板的孫子……怎么樣吸引外商投資,你可得盡早做好准備呵。”
  馬涼點了點頭:“這個我知道,可是有件事不知道該問不該問……”
  柳局長有些惊詫地看了看他,“問吧。”
  馬涼猶豫了一下,“据說,局里對春風厂的領導人選將會有新的安排?”
  柳局長沒有回答,只是回過身去,向那輛奧迪揮了一下手。
  奧迪沙沙地開了過來,在他們的身旁停下了。司机下了車,拉開了車門。
  柳局長向馬涼伸出了手:“你剛才問的那個問題要到下個禮拜任青同志回國以后才能最后拍板。不過你要記住,歷史將會給為群眾辦實事的人記功。”
  馬涼緊緊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看著他進了轎車,唇邊倏地涌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是呵,柳局長似乎說了一些什么,但又似乎什么也沒說。這原本便是一种領導藝術。
  然而,馬涼卻已听懂。
  有的話說了等于沒說,而有的話沒說其實早已說了。
  听懂了的馬涼已然抓住了一張牌——一張王牌。因為,柳局長畢竟是一局之長呵。

                  4

  屋檐勾起了晨曦,朝霞掠過了樹梢。
  在這樣的時候,菜市場是最為熱鬧最為喧嘩的地方。
  挎著小菜籃的秦凝霜出現在了買菜的人叢中。
  她款款來到一個蔬菜攤位前,看著那碧綠生青的豆苗:“多少錢一斤?”
  攤主頭也不抬地答道:“三元五角。”
  “這么貴,又漲价了?”秦凝霜聞言連連咋舌。
  攤主站了起來:“你也不看看貨色嘛,今天的豆苗多新鮮哪……”
  秦凝霜猶豫了一會:“便宜一點,賣不賣?”
  攤主看了看她,反問道:“你買多少?”
  秦凝霜伸手翻了翻豆苗:“稱半斤吧。”
  攤主大搖其頭:“半斤?你買個兩三斤還好說,只買半斤還什么价……”
  秦凝霜挎著菜籃就要离開。
  攤主忽然叫道:“算了算了,三元二角一斤……”
  秦凝霜搖頭:“三元一斤賣不賣?”
  攤主望著她咬牙切齒:“你吃得起嗎?吃不起就——”
  秦凝霜坦然一笑:“我就不買。”說罷轉身。
  攤主望著她的背影,忽然又大叫起來:“回來回來,賣給你算了。”
  秦凝霜沒有回首,只是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嘲的神色……
  肉攤前。秦凝霜望著黑板上的牌价直發愣:“這肉价是不是寫錯了,昨天還是……”
  年輕的攤主笑了:“大阿嫂,精肉肥肉和肉骨頭今天起一律調价了,我這儿的精肉只賣八元九角,是市場最低价了,不信你去看看市場指導价——每斤十元哪!”
  秦凝霜低頭看了看空蕩蕩的菜籃子,輕輕歎息了一聲,回頭走了。
  她知道,自己不該這么早上菜市場來的,要想討价還价,必須等到落市時才能行得通。說到底,是今天上午要去厂里領工資才來赶這個早市的。算了,等厂里回來后再買菜吧。
  兩個小時以后,秦凝霜走進了大星織襪厂的厂門,迎面遇見了几位仍留在崗位上的小姐妹,見到她都紛紛打起了招呼:“阿霜,來拿工資啊?”
  秦凝霜點點頭:“是啊,還不曉得下崗工資到底發多少呢?”
  小姐妹們全都無奈地朝她搖搖頭,個個露出了一絲苦笑。
  財務科的門口,有人在排隊,而且隊伍排得還真不短。
  秦凝霜走了過去,向排在隊尾的一位退休模樣的老太太問道:“對不起,請問報銷醫藥費是在這里排隊嗎?”
  老太太回過頭來:“是這里……不過,我們今天大概報銷不到了……”
  秦凝霜不禁有些發愣:“為什么?”
  老太太歎了一口气:“厂里沒錢呵,听說從這個月起,只能逢五、十五、二十五三天報銷醫藥費了,而且財務科每次只拿出五千塊錢,先來先報,報完了等下一個報銷日——有些消息靈通的退休工人昨夜吃過晚飯就來這儿通宵排隊了……”
  秦凝霜大為吃惊:“真的嗎?”
  老太太還沒來得及回答,前面的隊列忽然亂了,接著有人高喊道:“今天的醫藥費報銷到這儿結束,五千塊錢已經報完了,各位請十天以后再來吧……”
  老太太轉過身來,看了看秦凝霜,低低地歎了口气,走了。
  秦凝霜愣了一會儿,見人群漸次散去,這才慢慢走進了財務科。
  賬台前,秦凝霜朝一個正在整理工資袋的馬臉青年問道:“下崗人員的工資是在這儿領嗎?”
  馬臉頭也不抬地道:“你的工號。”
  秦凝霜道:“一一九七。”
  馬臉信手一翻,便將一只薄薄的工資袋送了過來。
  秦凝霜打開工資袋,忽然呆住了:“怎么,只有五十多元?”
  馬臉有些尷尬地朝她一笑,轟然一聲將一只紙板箱放上了賬台:“你手中的現金是你下崗工資的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在這紙盒里——全是出厂价的男襪女襪童襪……厂長讓我們向全厂職工打一聲招呼,企業不景气,發不出工資,請大家一同幫助厂里挑挑重擔……”
  秦凝霜頓時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久久地望著那紙板箱傻了似的一個勁儿發愣發呆發痴,直嚇得一旁的馬臉終于叫了起來……

                  5

  馬涼終究還是沒能出席在“城市大酒家”舉行的這一場豪華宴會。
  林鳳凰的心里絕對不是滋味。盡管她表面上不顯山露水,對待所有的來賓依然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可還是一不小心打翻了兩瓶酒打碎了兩只盤碟。
  丈夫的爽約,令這位平昔一貫以精明能干气度不凡著稱的林鳳凰林總經理大跌眼鏡。這一點,雖然她的那几位心腹部下全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但是誰也不敢斗膽點破。
  是的,馬涼沒有任何理由不來參加這個宴會,更沒有任何理由不為自己的妻子把盞捧場。到上個星期為止,由林鳳凰統率的東海服裝社的營業額突破了一百万元!這標志著原先只有“三五個人,七八條槍”的小小服裝店,經過這几年在市場經濟的商場上摸爬滾打,終于帶著一身的血污脫穎而出,不僅在市中心有自己的連鎖店,而且還有了自己的服裝加工厂,真正做到了鳥槍換炮今非昔比!而這一切,全都是在一個女人——林鳳凰的率領下做到的,這容易嗎?那么到了今天,到了“突破一百万”的慶功時刻,作為丈夫的馬涼不應該來為妻子喝彩叫好鼓上一把子勁嗎!更何況,今天駕臨的貴賓中大部分都是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要人名人紅人,他們中有不少人是听說過春風机械厂這家早先的洋商厂的名頭的,而且知道林總經理的丈夫是厂子里的第一把手,因而人人都有一种結交一番的向往,在生意場上,多一個朋友就是多一條活路呵。可你馬涼偏偏不到場,不僅掃了這些朋友們的面子,而且連你太太的臉皮也無處擱放,凡有人問及馬大厂長,林鳳凰只能推托說他原本要來的,可讓市里一個臨時緊急會議給拖住了身。這子虛烏有的“緊急會議”連鬼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到場的貴賓都是見過世面經過沙場的高手,還能不明白個所以然?盡管人人嘴上在朝林總經理打著哈哈,很無所謂地說著“沒關系沒關系,下回找個机會再拜見吧”之類的套話,可難保沒有人在私下里產生“這算是怎么一回事嘛,連太太的面子也不給,太沒有花頭了”這种不上台面的念頭。有什么辦法呢,原本老公就已剝盡了老婆的臉皮。
  可是,更為惡劣更令人費解的是:馬涼從今天一大早起就關閉了手机、BP机,答話的是服務台千篇一律的錄音:“對不起,對方沒有應答,對不起,對方沒有應答……”打電話到厂里去吧,回答說是不知道人在何方。讓他來參加這個慶功宴會的事,還是林鳳凰昨天夜里給他打的電話,當時他的言辭就有些含含糊糊,既沒答應也沒不答應,只是一個勁儿強調他很忙,很忙,并且說即便是在接電話的此刻,他還在厂子里,并說他今夜不回家了。林鳳凰在電話里几乎要向他大喊大叫,果真忙到了連老婆的事也給丟到腳后跟去這個分上了?真他媽的扯淡!沒勁,沒勁,一百個沒勁!林鳳凰差點儿歇斯底里地吼出一句:你他媽的還要老婆干什么!
  “是的,他的心里已經沒有老婆了”。當轟轟烈烈的酒宴終于歸于平靜,林鳳凰站在城市大酒家的門前台階上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時,不禁這樣恨恨地想道。
  林鳳凰帶著一腔無處宣泄的憤怒回到了家里。她要好好地當面責問馬涼,將滿腹惱怒全都毫不保留地傾倒出來,看他還有怎么個說法!
  可是,馬涼還沒回來。
  林鳳凰只得給自己泡了一杯濃茶,在桌邊慢慢地坐下來。她決意要在這儿坐等馬涼歸來,除非他今夜不回家。她不信他會忙得連家都顧不上回來。
  也不知給茶杯里新添了几回開水,總算听到鑰匙塞進房門鑰匙孔里一陣亂響的聲音了。
  馬涼進屋了,二話沒說,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是咕咚咕咚几大口。
  林鳳凰沒好聲气地瞪了他一眼:“怎么現在才回來?”
  馬涼伸出巴掌抹了一下嘴唇:“沒辦法,實在是太忙了,今天一整天我都在外面東顛西跑地搞市場調研,晚上八點才回到厂里,結果,又讓黃山訂貨會上的兩個客戶給堵上了,他們要求追加產品數量,還要……”
  林鳳凰冷冷地打斷了他:“你可真成了名副其實的大忙人了!副厂長變成了代厂長就忙得日夜顛倒,如果等到代厂長再變成正厂長,還不知道要忙成個什么樣儿呢!”
  馬涼咧嘴一笑:“忙就忙在這會儿,而且任青又要……”
  林鳳凰杏眼一挑:“我不要听什么任青不任青的,他是誰他要干什么我管不著也管不了,我只要問你一句:你今天忘了什么事沒有?”
  馬涼有些微微發愣:“忘了什么事……沒有?對不起老婆,我腦子里裝的事儿太多了,都快攪成一鍋粥了……你能不能給個提示,也好啟發啟發我?”
  林鳳凰狠狠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小學生,還要老師給你提示呵?是關于我的事!”
  “你的事?”這一回馬涼是實實在在地呆住了:“你有什么事?你那東海服裝社除了衣料就是服裝,除了露肚臍眼的沖空式’就是把人裹得凹一塊凸一塊的‘素雞式’,和我們春風厂的那些個鐵机器鋼机床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塊去呵……你倒說說看,我能忘了你的什么事?”
  林鳳凰啞然。
  她曾經想到了馬涼沒能去城市大酒家的一干條理由一万個道理,可就是偏偏沒想到他壓根儿把這件事給忘了!這真是荒唐得滑稽,滑稽得荒唐!不不,從前的馬涼可不是這等模樣,絕不是。記得有一回,那時自己才去東海服裝社不久,為了設計一种新的服裝樣式,曾在家里畫了許多張草圖,可還是不滿意。結果有一天晚上,馬涼下班回來了,突然將一大疊不同封面的《上海服飾》雜志放在了她的面前,頓時讓她感動得在他臉上連連啃了兩口。是的,自己根本沒和他說過要找參考資料什么的,可他偏偏留意上了,并且還專程到圖書館托人給借了這么多雜志回來。那時候的馬涼是多么地体貼人呵,而女人,從來就喜歡細心的男人。但是現在,這個細心体貼的男人已經變得粗糙了,讓人不敢相認了,連自己一再關照的事情都會隨隨便便地拋到后腦勺去了,這還算什么男人!
  林鳳凰猶自在那儿思緒万千,這邊馬涼已經翻遍了冰箱、碗櫥、菜籠,忽然有些大惊小怪地叫了起來:“太太沒在家的時候,實施的是‘堅壁清野’的方針,沒有東西吃;太太在家的時候,執行的又是‘三光政策’,要吃的東西沒有……唉,看來我這一輩子攤上的就是吃方便面的命了……”
  林鳳凰不搭他的腔,任由他一個人在那儿瞎嚷嚷。哼,你不把我的事儿當事,我又何必把你的事儿當事?咱倆半斤對八兩,誰都別想有好果子吃!
  但馬涼還是吃上了,那是他自個儿去鼓搗了好半天的方便面。
  馬涼坐在林鳳凰的對面,稀里嘩啦地往嘴里撥拉著面條,冷不了面條在他的嘴里頓住了:“哎呀,我想起來了,是忘了你一件事,是去什么大酒家,好像還是為了東海服裝社完成一百万營業額擺的喜慶宴席!對對,是這事儿,沒錯吧?”
  林鳳凰把臉扭過一邊去,沒理他的碴。哼,現在算是想起來了,晚嘍,哪怕連綿八百里的宴席也早就散了!可是馬涼接下去說出來的話頓時讓她目瞪口呆得連眼珠子都不會轉上一轉了。
  “我說你呀,著什么急呢!這宴會不是明天晚上才舉行嗎,到時候……”
  看著他那悠然自得的神色,林鳳凰差點儿傷心得要哭出來,明明跟他說清楚了是今天晚上,這粗心大意得也算是到家了!
  不料馬涼接著還說:“我想,到時候……我也就不一定去了,一呢厂子里的事太忙,二呢你那喜慶場面我也插不上手,你的那些有功之臣心腹部下一定會拼命地往你臉上貼金,你的那些應邀貴賓常年客戶也一定會賣力地給你把盞灌酒……你說,這种時候,你的老公該充當什么角色?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一听捧場喝彩的話,就渾身像有虫子爬似的不舒服不自在,那么,為自己的老婆充當個擋酒的酒壇子?不不,我沒那個海量,也擔任不了那樣的角色,所以,我想,這种場面我還是不去的好,你看呢?”
  我看呢?你還讓我看什么看,你都這般態度了!一股傷感襲上了林鳳凰的心頭,她真想跳起來大喊大叫地把桌子上的茶杯朝他的臉上擲去,讓他嘗嘗不把自己的老婆放在心上的厲害!
  可是,林鳳凰依然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儿,她什么也沒做。不不,她做不出來潑婦一般的行徑。她不是別人,她是林鳳凰,一位職業女性,一位有修養有教養受過高等教育的白領,并且還可以毫不含糊地說,更是一位迎著市場經濟的惊濤駭浪揚帆前進的弄潮儿!
  其實,現在無論說什么都已經晚了,慶功宴會已經結束了。說就是不說,不說也就是說。她呆呆地望著面前的茶杯,驀然覺得自己的心情已如這茶杯中的水,平平靜靜波瀾不興。
  馬涼見她一直沒有開口,還以為她同意了自己的見解,于是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對她說:“時間不早了,該去睡了。”
  說完,他去了灶間,一會便傳來了洗臉刷牙的聲音,過了一會,他徑自走進臥室去了。
  林鳳凰形單影只地坐在桌前,痴痴呆呆地望著那只茶杯,一陣陣悲涼正肆無忌憚地向她襲來。
  她痛楚地看到了,這樣的局面已經不可收拾了。自從她擔任了東海服裝社的總經理,后來他也擔任了春風厂的副厂長之后,兩個人之間的共同語言便一天比一天少了。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是誰之罪?
  一顆大大的淚珠划過臉頰,跌落在桌子上,一下子裂成了八瓣。
  那是多么晶瑩純淨的淚瓣呵……

                  6

  早晨。正是上班時辰。
  一輛輛自行車助動車助殘車出租車自備車猶如千軍万馬在大街小巷穿梭奔馳。
  然而,更多的上班族卻無緣消受這种快捷便利,只能亂哄哄地涌上了公共汽車的停靠車站。
  眼巴巴地盼到一輛公交車靠站了,還沒回過神來,車站上的候車人已如決堤般的蜂擁而上了,待到那些行動上反應上慢了半拍的乘客們覺悟過來的時候,只有眼巴巴地像只大壁虎似的玩命吊在挂在車門上的分儿了。
  車門久久關不上,公交車無法啟動。
  由退休工人擔當主力的維護車站秩序的糾察們只能起勁地又揮手中的小旗又吹口中的哨子,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總算將車門關上了。
  但還是有人將一條手臂和半只公文包卡在了車門中間。
  公交車毫不遲疑地啟動了。
  糾察跟著車輛追著赶著,很負責任地將那條手臂和那只公文包向車廂中拼命地硬塞進去。交通安全性命交關,這可是來不得半點馬虎和疏忽的呵!
  而在車廂內,那位好不容易才從車門夾縫中掙脫了手臂和公文包的是一位頭發已經花白的戴眼鏡的老先生,只見他此刻是一頭汗滿臉水。他就是我們早已見過的總師室“三駕馬車”之——夏今成。
  他有些可怜兮兮地被擠壓在車門上。他的胸前是一條大漢寬厚的背和一個胖女人肥大的臂。他几乎連扭一下頸脖都辦不到。
  車突然停下了,隨著一陣吱的剎車聲,車廂里頓時一片喧嘩。又堵車了。
  公交車開始如蝸牛般爬行。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天謝地,公交車總算開始靠站了。
  夏令成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左沖右突地從車廂人群中擠出,又跌跌撞撞地下了車。惊魂稍定,他慌忙抬腕看表,不覺臉色大變,急忙一溜小跑奔上了人行道。
  春風机械厂的大門口,一如既往地站立著俗稱“黑貓警長”的門衛,一臉如臨大敵的神情。所不同的是今天還增加了一男一女兩個戴著值勤紅袖章的干部模樣的人,這就使得那兩位“黑貓警長”似乎更加威風凜凜了。
  他們望見了夏今成正遠遠地朝厂門奔來。
  戴袖章的男干部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腕上的表。
  當夏今成奔進厂門的時候,那男干部有意無意地向他高高揚了一下腕上的表,什么話也沒說。
  夏令成卻像被一道閃電擊中似的立即停下了腳步,气喘吁吁地掏出一方手帕擦了一把額上的汗,十分尷尬地向他笑笑:“實在是對不起,我,我……”
  話沒說完,他一眼看到了站在一邊的組織人事科科長成小婭,頓時好像屁股上挨了大黃蜂狠狠一蜇似的,“哎呀”一聲便慌忙逃也似的直向厂內奔去,連頭也不敢再回上一回。
  成小婭眯細著眼默默地看了一會他的背影,好一會才緩緩轉身走進了門衛室,拎起了桌上的電話:“總机,請接馬涼。”
  厂長室。
  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一只大手拎起了話筒:“我是馬涼。”
  話筒里立即傳來了一個并不十分悅耳的女中音:“馬厂長,我是組織人事科的成小婭,有件事想向你匯報一下,那位夏今成夏高工今天上班又遲到了十五分鐘,這是他這個月的第七次遲到了。夏高工在厂里德高望重,我們這些人似乎不太好多說話呵,你看……”
  馬涼思索了一會,“好吧,這件事讓我來處理。”
  對方道了聲“謝謝”,便挂了電話。
  馬涼按了一下電話上的鍵鈕:“總机嗎,請你通知一下總師室的夏今成到我這儿來一下……”
  剛說到這儿,他不知為什么遲疑了一下:“等一等,呵,對不起,不要通知了,待會我自己去找他,謝謝。”
  放下了電話听筒,馬涼漸漸地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的手才又伸向了電話机:“總机嗎,請你給我接引進項目分厂……”

                  7

  厂工會。
  范國忠站在門口朝里看了看,似乎在猶豫著該不該進去。
  辦公室里只有一個人——正在埋頭抄文稿的工會干事小陳。
  小陳偶一抬頭,“范國忠,你有事嗎?”
  范國忠笑笑,走了進去:“小陳,這,工會主席不在?”
  小陳丟開了筆:“他去公司開會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呵,我知道了,還是那補助五十塊錢的事吧?”
  范國忠點點頭。
  小陳似乎有些奇怪:“你前天不是為這補助的事纏了他一整天了嗎,他沒有答應你?”
  范國忠又點點頭。
  小陳同情地歎了一口气:“說真的,像你這樣的情況叫做不尷不尬不上不下,長期補助不夠條件,臨時補助呢只能有了這次沒下回的,看來你暫時就只能這么湊合著——大主席批了,你只當天上掉下個金元寶,大主席不批,你也就只能當做沒這回事。現在辦事可真叫難,厂里有好多職工的愛人在外單位下崗了,個個都向工會伸出手來,哪怕工會是輛救火車,也根本沒辦法把每一家的火都扑滅呵……你還是想通點吧,工會就這么點能力這么點能耐,有什么辦法呢!”
  范國忠也歎了一口气:“小陳,你太年輕了,有些事情你還不懂,因為你還沒有遇上——唉,一鈿逼死英雄漢哪!”
  小陳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到底,不就五十塊錢嗎,這年頭五十塊錢還能算錢嗎——買一盒外煙,就得十塊錢!”
  他將一盒外煙隨手摔在了桌子上。
  范國忠苦笑:“你有錢,你當然說得出這樣財大气粗的話來。可我沒錢,只能求爹爹告奶奶地哀求工會能補助五十塊錢——你知道嗎,這五十塊錢馬馬虎虎能維持我一家三口十天的菜錢哪!”
  小陳啞然。
  范國忠轉身欲走,小陳叫住了他,并從抽屜里取出一只皮夾子,從中抽了五張十元鈔:“范國忠,別再去求爹爹告奶奶的了,我這個禮拜戒煙了,這省下來的買煙錢算是我資助你的!”
  范國忠愣了一愣,冷丁抽身便走。
  小陳連忙站起了身,追了上去:“老范,你……”
  范國忠站下了,良久才回過頭來:“謝謝你!但是,我從來不要個人的恩賜,我要的是組織上領導上的溫暖和關心呵……”
  小陳望著范國忠那一張与實際年齡相比顯得過早地衰老的臉,不禁心頭涌上了一股苦澀的滋味……

                  8

  總工程師辦公室一片寂靜。
  三張辦公桌后端坐著春風厂工程技術方面的三位專家:總工程師王采風,副總工程師夏令成和白晶。只是他們此刻各自均在忙著自己面前的一攤事——王總在看技術資料,白晶在邊品茶邊閱讀剛送到的省報,而夏今成則將他那顆花白了頭發的大腦袋呈四十五度斜角地前傾在一大摞設計圖紙上,十分認真地在勾著畫著描著。
  馬涼的身影出現在了總師室門口。
  他慢慢地走了進來。
  王總一抬頭看到他,正待出聲招呼,馬涼卻抬手做了個“安靜”的手勢,徑自走到了夏今成的身后,默默地看著他在圖紙上工工整整地縱橫勾勒。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夏今成總算完成了第一張圖紙的操作,抬起頭來吁了一口气,取過了第二張圖紙,陡然間仿佛感覺到了什么,一回首,卻是馬涼笑吟吟的臉。
  他慌忙站了起來:“馬,馬厂長……”
  馬涼友善地拍了拍他那瘦削的肩:“坐,坐,打扰你工作了……”
  “我,我……”夏今成略顯木訥地“我”了兩聲,也沒能“我”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尷尬地朝他笑笑,慢慢地坐了下去。
  “最近的工作量是不是大了點?你們几位都很辛苦呵。”馬涼的眼角一掃,已瞥見了剛才在消消停停地看報紙的白晶正手忙腳亂地丟開了報紙,取出一疊報告紙,擰開了筆套。
  王總走了過來:“這一陣子主要是夏工累了點,他是我們總師室挑大梁的人物嘛。”
  “不不不,”夏令成的臉有點紅了,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我,我是正常工作量,他們,他們兩位比我辛苦……”
  馬涼點了點頭:“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如果有什么困難的話,無論是工作上還是生活上,都希望彼此能通個气,我這個做頭頭的嘛一定為大家當好后勤兵。夏工,你說呢?”
  夏今成連連擺手:“我,我沒什么困難……”
  “哦?”馬涼搖了搖頭,“你果真沒有困難?這個表態不太符合實際吧?”
  夏今成忽然顯得有點儿窘迫了:“是,是……我,我今天早上又……”
  馬涼一笑,及時地截住了他的話頭:“我知道,你的家离單位比較遠,要倒三部車,車子正常的話一來一去每天在路上要花去四個小時;我還知道,你的太太患病住進了醫院,下了班你就去陪病人,惟一的儿子又在西郊一所大學里住讀,你忙完了厂里的又要赶回去忙家里的,所以早上晚到一點也還是情有可原的嘛,呵?”
  夏今成被他的這一番話語惊得目瞪口呆。
  王總在一旁發愣了:“夏工,你怎么不把你太太住院的事告訴我們呢?”
  馬涼歎了一口气,“你看夏工是個肯多說自己難處的人嗎?我也是剛剛才了解到這些情況的。王總呵,今天下午你若是抽得出空的話,是否有勞你代表厂部去探望探望夏太太?”
  王總連連點頭:“好的,好的。”
  “還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馬涼思忖了一會,“我剛才和領導班子里的几位成員通了一下气,根据夏工目前的處境,你們總師室是否可以讓他把圖紙資料什么的帶回家去干。只要能按時完成,暫時就不必天天赶來厂里上班了,讓他把辦公室搬到家里去嘛,這樣是不是可以幫他臨時克服一下困難?”
  王總立即表態:“可以可以。”
  不料夏今成一下子站了起來,慌得連連搖手:“不不不,我可以克服……”
  馬涼的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你這個同志呀,為什么這樣不愿听從領導的安排呢?”
  他有意無意地揮舞了一下“大棒”,在“領導”這個詞上加重了語音,見到夏今成果然一下子被鎮得張口結舌,這才婉轉語气:“夏工,以前是我沒能盡到責任,對你這位技術上抓得起提得住,工作上又兢兢業業的老同志照顧不周。現在呢,徐厂長把這副擔子壓在了我的肩上,我就更要責無旁貸地照顧好你們的生活,發揮好你們的特長!王總,”他轉向一旁的王總,“我有一個初步打算,那個引進項目分厂好像离開夏工的家不遠吧?原來就打算從你們總師室調一位高工去擔任分厂的總工程師,你看看夏工是否能夠走得開?”
  王總愣了愣,終于伸手輕輕拉了拉馬涼的袖子,朝旁邊示意了一下。
  馬涼的眉頭微微皺了皺,但還是向一邊挪開了几步。
  王總輕聲道:“我原來的打算是讓夏工留在總厂,他出得了活,又听話,你看……”
  馬涼冷冷地“哼”了一聲:“你可真是個吃柿子的好漢——專揀軟的捏!欺軟怕硬,我投反對票!夏工不离開,你就永遠休想調動另外一位的積极性!”
  王總沉吟了一會,臉上露出了一絲悅服的笑容:“還是你看問題透徹,一針見血!”他向夏今成走了過去,“夏工,我同意馬厂長准備調你去分厂的打算。”
  夏今成被這一連串的領導“安排”、“打算”給弄得暈頭轉向,頓時手忙腳亂地有點招架不住了:“這、這、這……”
  馬涼十分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工呵,你是不是還有什么不同意見呢?這樣的安排,完全是從工作出發,順便也可以解決一些你的實際困難——對了,到分厂上班之后,每天都會有一輛面包車來接你們這些厂部的領導上下班的,你年紀大了,身体又不好,就再也用不著去擠公交車了……”
  夏今成一時間竟不知說什么才好,良久良久,他突然向馬涼彎下了腰,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謝謝厂長……”
  馬涼慌忙一把扶住了他:“哎哎,你這是干什么?大家全都是為了工作嘛……”
  他好不容易才將情緒激動的夏今成扶上了座椅,抬頭看了一眼王總:“在夏工沒有正式去分厂之前,你看那個家庭工作制是不是就從今天開始?”
  “好的,我馬上就擬一個報告給你批。”
  馬涼滿意地點了點頭,這位王總還是很能心領神會的,不然這總師室三位高工之中也不會輪到他坐第一把交椅。
  當馬涼走出總師室的時候,有一句話似一道閃電掠過了他的腦海:“每當我們的馬厂長對某人某事下功夫之時,那人那事也便成了他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說這句話的人是海倫。那是有一次在她家里,兩個人把一瓶西鳳酒喝得底朝天的時候,海倫半真半假地說出來的。
  果真是這樣嗎?
  馬涼的臉上閃過了一絲說不清是悲哀還是高興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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