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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好人好官



                  1

  范國忠正在車床旁干活。
  小個子車間主任一臉怒色地匆匆赶了過來:“小范,你,你怎么還在干活?”
  范國忠頓時有些心虛起來,未曾開口已是面帶央求神色了:“主任,我……”小個子虎起了臉:“不行,你給我回家去——高燒都發到三十九度了,還在車間里硬撐,當心把骨頭撐斷!”
  王鐵漢等工人都慢慢地圍了過來。
  車刀行到頭了,范國忠按下了開關,飛旋的車刀慢慢停了下來,他松開車床夾頭,伸手去搬加工件,小個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求求你了,給我回家去好好休息休息行不行——現在沒人要你大干快上出大力流大汗宁死不下生產第一線!”
  范國忠慢慢地轉過了身:“主任,你就讓我干吧,難道我就不知道愛護自己的身体?可是,我的老婆下崗了,一家三口三張嘴天天要吃飯,加上孩子讀書一會儿數學補習班一會儿英語補習班,全都等著用錢哪!我一休病假,這月頭獎季度獎年終獎全都要扣大把大把的人民幣——我,我請不起這個假呵!”
  小個子默默地看著他,終于松開了手,忽然一時間什么話也說不上來了。
  王鐵漢擠了過來:“主任,咱平時愛說怪話廢話,你只當耳邊風吹過,可我今天也要說說心里話:咱們春風机械厂這個國營企業以前在計划經濟時代也曾經輝煌過風光過,起過重要作用,現在是市場經濟了,春風厂一時跟不上潮流了,經濟效益也滑坡了……可是,如今馬厂長執政了,咱看得出來,他不是老厂長,他挺有魄力挺有雄心的,這么說吧,歸根到底一句話——咱們這些國營企業的工人靠什么?還不是要靠在厂子的身上,厂子興旺了發展了,咱們工人的日子才會好過……”
  小個子狠狠地朝王鐵漢的肩上擂了一拳,什么話也沒說,默默地走了。
  范國忠伸手去搬加工件,小個子驀然回首:“范國忠,你歇一邊去,不請假,可也別干活,免得吃不消……”
  他向王鐵漢吼了一聲:“你,把小范的活給挑起來,气死牛的身体不是給人看的!”
  王鐵漢連連點頭:“一句話!”大步地向范國忠的車床走了過去……

                  3

  李大胖子正在聚精會神地听著電話,并且不時地在辦公桌上掀開的台歷上划下几行潦草的字。
  這是一只國際長途,是任青遠隔重洋打來的。
  任青的話語十分急切十分扼要,甚至連語速也比平素加快了好几倍。他要李大胖子立即在上海辦一件緊要的事——据他這几天与外方總裁勞克斯先生的反复交往和深入接触,居然獲悉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情報,原來他的嫡親爺爺老勞克斯三四十年代竟然曾經在中國東南沿海城市創過業建過厂,無巧不成書的是這業這厂就是現在的春風机械厂!小勞克斯每次均無比神往地聊起當年有一位忠心耿耿的總工程師何勁博士曾為勞克斯家族立下了汗馬功勞,任青繼而听出了小勞克斯十分渴望和老勞克斯的當年合作伙伴相見的弦外之音。想一想吧,一朝重逢的話,那將是一個何等盛大的節日呵,不但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而且更具非凡的現實意義!問題的關鍵在于,必須由他們來促成這樁好事,否則將毫無价值可言……
  在那一瞬間,李大胖子完全明白和掌握了自己這位老上司的心理軌跡。他當即毫不猶豫地向著話筒高聲表明了自己的決心:“請放心,我一定把它當成政治任務來完成!”
  只是,任青并不知道有關何勁博士的一應情況和他的現狀,甚至連他的地址電話什么的一概不清楚。
  然而他得到的卻是他的秘書斬釘截鐵的回答:“任處長,我非常清楚這件事情的重要意義,一定會不遺余力地去認真辦好這件事!”
  任青听著自己部下充滿信心的鏗鏘之言,不覺從大洋彼岸送來了朗朗的笑聲。
  這無疑是一种最高的獎賞。
  然而,當李大胖子放回了話筒之后,卻漸漸陷入了沉思。

  二十四個小時以后。
  一輛暗紅色的桑塔納轎車在一條幽靜的小馬路上徐徐滑行。
  車窗緩緩搖下,露出了李大胖子肥嘟嘟的臉。
  他的目光在掃視著慢慢向后退去的房屋門牌號碼。
  一幢了然屹立的小洋樓,樓前有一塊小小的草坪,一條碎石子舖就的小路,流向草坪深處。
  只是,有一道鐵柵欄門將這些阻斷在人行道上了。
  李大胖子下了車,站在這鐵柵欄門前。他朝里張望了半晌,偏偏沒見著一個人影。
  他只能無奈地使勁搖了搖門,接著又大聲地叫喊了几句,依然沒有人出來答理他。
  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了鐵柵欄門旁的電鈴,于是連忙舉手用力地按起了電鈴。
  鐵柵欄內仍舊毫無動靜。
  他不死心,再次用力地按動電鈴。
  一輛小型的摩托車從不遠處躍上了人行道,摩托車手惡作劇似的熄了火,駕著車子悄無聲息地滑到了李大胖子的身邊,大聲地問:“你找誰?”
  李大胖子一回頭,冷不防看到摩托車手紅色的頭盔如同一個怪物一般緊緊貼在自己的身旁,不覺駭得惊呼了一聲。
  摩托車手笑了:“別害怕,我只是在問你:你要找誰?”
  李大胖子惊魂甫定,這才注意地看了看他:“找何勁,我是來找何勁的。”
  “何勁?”摩托車手輕輕地咕噥了一句,忽又反問:“你是哪儿的?”
  李大胖子有些反感地將大拇指向那輛桑塔納轎車一挑:“車上有牌子!”
  駕駛座前的窗玻璃內倚著一方塑料牌,隱約露出几個大字:省工業局。
  摩托車手點點頭:“是局里來的,你是局長大人還是處長閣下?”
  李大胖子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我是奉了局……局領導之命而來的。”
  摩托車手不屑一顧地笑了:“哦,原來是個跑腿的傳令兵——請問,找何勁有什么事?”
  李大胖子不知不覺流露出了一絲職業習性:“領導同志要找何勁先生嘛,當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囉,另外呢……”
  他突然有些醒悟過來,惱火地道:“喂,你是什么人,干什么老愛刨根問底的,我又為什么要——向你匯報?”
  摩托車手開始發動摩托車:“你喜歡答,我就喜歡問;你不喜歡答,我就開路走人。”
  摩托車在調頭,摩托車手又回首道:“告訴你一件事:何勁不在這儿!說不說由我,信不信歸你。”
  話剛落地,車已遠去。
  李大胖子心猶不甘地亂按門鈴,老半天不見有人出來應答,只得徐徐歎了一口气,轉身悻悻然地鑽進了桑塔納。
  桑塔納轎車沙沙地開走了。
  片刻,只見那輛离去的摩托車重又開了回來。摩托車前輪一跳,重又躍上了人行道。
  在鐵柵欄門前,那摩托車手下了車,掏出鑰匙開了門,而后將摩托車開了進去。
  半個小時之后,桑塔納轎車忽然又開了回來。
  李大胖子走下,重新按響了門鈴。
  沿著碎石小徑走來了一位長發披肩蓄一部絡腮胡穿著火紅色外套的年輕人:“你找誰?”
  李大胖子:“找何勁先生。”
  年輕人又問:“你是哪儿的?”
  李大胖子:“局里的。”
  年輕人再問:“你是局長大人還是處長閣下?”
  李大胖子不覺一愣,尋思道:這句話听來好生耳熟呵……
  年輕人冷冷地道:“我在問你話呢。”
  李大胖子老老實實地報出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工業局引進項目處任處長的秘書……”
  年輕人還問:“有什么事?”
  李大胖子的回答依然規規矩矩:“我們任處長希望最近能約何勁先生談一談……”
  不料,年輕人忽然又有一問:“談什么?談小事還是談大事?”
  李大胖子再次一愣,一時沒有回答。
  年輕人笑了:“領導同志要找何勁先生嘛,當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他的口气語調無一不和剛才李大胖子說這句話時一模一樣,絲絲往外直冒的就是那么一股官場里的气味。
  李大胖子忽然有些明白了:“原來你就是方才那位騎摩托車的?”
  只見他肩一動,雙手已從背后收回,手上拿著的便是那頂紅色的頭盔。
  年輕人冷冷地道:“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了嗎,何勁不在這儿。”
  無名火轟地一聲竄上了腦門,李大胖子的臉一下子板了起來:“我說你這位同志呵,你當面說謊就不好了嘛,這是一种很不道德的行為——我已經去派出所查詢過了,何勁先生的的确确确确實實是住在這儿!”
  年輕人很瀟洒地甩了一下肩上的長發:“我沒說謊,我又為什么要對你說謊?我說得很清楚:‘何勁不在這儿’,可你理解成了何勁不住這儿,你說是不是這樣?”
  李大胖子十分不滿他的這种搗糨糊說法,不由得“哼”了一聲:“你是何勁的什么人?和何勁又是什么關系?”
  年輕人也大不買賬地“哼”了一聲:“我就是何勁博士——”
  李大胖子有些目瞪口呆了:“你?何勁博士?你開什么國際玩笑——難道你在四十年代就已留洋歸來?就和勞克斯家族一同創建了春風机械厂?”
  年輕人大笑:“你看你看,你一不小心又錯位了!起碼,你得耐心點听我把話說完:我就是何勁博士——的儿子何秋草!”
  他有意無意地將“博士”二字的音拖得很長。
  李大胖子頓時怒形于色:“你這個同志哪,怎么可以用這种隨隨便便的玩笑態度來對待一位國家干部呢?這實在太不尊重人了嘛!你說說,這像什么話……”
  何秋草的臉色慢慢地起了變化,冷丁一甩手,返身便走。
  李大胖子急了:“喂喂,何……何秋草同志,請你通報何勁先生一聲,就說……”
  何秋草轉過身來:“你的耳朵是不是常常會漏風,一耳進一耳出?我再說一遍:何勁不在這儿!”
  李大胖子呆住了:“他不在這儿?他怎么會不在這儿?他為什么不在這儿?那,那他在哪儿?”
  何秋草一字一頓地道:“他現在在廬山,在牯岭,在五老峰。這一回听清楚了吧?”
  李大胖子忽然無言以對。
  何秋草的唇角又浮起了那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意:“秘書先生,下一次你再來找何勁的話,請你最好把車子換一個級別——換一輛紅旗牌轎車。如果你的級別与轎車不能配套的話,那么來點干脆的,連車帶人一起換,如何?”
  李大胖子几曾受過這般奚落!何秋草的話直直要讓他的眼中噴出火星來。
  何秋草卻輕輕松松地“呵呵”一笑,徑自返身走了回去。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地說不清楚。李大胖子實在不應該在這個時辰來何府拜訪的,如果他早一分鐘或者晚一分鐘到場,那么也許不一定就會遇上何秋草,所有的結局完全可能是另外一种格式了。人生就是這樣奇怪,一點意外的小小火星,有時居然足以改變命運的軌跡……

                  3

  下班的時候,有人來通知董一嵐到馬厂長那儿去一次。在几千几百號人面前放聲一唱從未怯過場的董一嵐,現在忽然有點冒汗。
  冒的全是虛汗。
  她從沒和馬涼直接打過交道,但卻听到過他的許多傳說。那些傳說都很可怕。有的說他像黑臉包拯,板起臉來六親不認;有的說他像攤頭上的個体戶,手里的刀斬起人來又凶又狠;還有的人說他簡直是楚霸王項羽再世,那一股子霸气离他三尺遠都能感覺到……
  她走進了厂長室。
  她突然發覺那些傳說一下子离開她好遠好遠。厂長室里竟然在播放韋唯的那一曲《愛的奉獻》。
  馬涼獨自一人在欣賞,似已沉醉。良久,他才回過神來,輕輕地問:“听說你很喜愛唱流行歌曲?”
  董一嵐在來的路上曾經設想過馬厂長的無數种開場白,卻怎么也沒想到馬厂長的第一句話會從唱歌開始。她遲疑了一下,旋即落落大方地道:“是的,我喜歡。”
  馬涼點點頭:“其實我也很喜歡。我喜歡听。毛阿敏的大器,韋唯的飄逸,那英的瀟洒,高林生的流暢,還有那些港台的歌星,比如童安格的深沉,林子祥的詼諧,潘美辰的冷峻……”
  董一嵐已經不只是惊喜,而是由衷地佩服了:“馬厂長,你……你真是听出了道道,還竟然有這么多的評點呵。”
  馬涼淡淡一笑:“只因為我不是用耳朵在听他們的歌聲。”
  好奇怪,听歌居然不用耳朵,難道用眼睛用鼻子用嘴巴?董一嵐的疑問一覽無余地全部寫在了臉上。
  馬涼一定讀懂了,輕輕地說了一句:“我是用心在听歌呵!”
  董一嵐簡直要將馬厂長引為知己了,正想大聲地說什么,不料馬涼已定定地看著她:“听說你在文化宮音樂茶座是以一曲《愛的奉獻》唱紅的,我想,你也一定是用心在唱歌,而絕不僅僅是用嗓子用技巧用電聲,對嗎?”
  董一嵐現在真想為馬厂長鳴冤叫屈了,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厂長,竟然還有人說他是什么包公、霸王、個体戶的刀!她當下很認真地點點頭:“嗓子再好不用心,就無法抒發歌曲中那一腔真摯的情感。”
  “好!”馬涼忽然拍起了手來,“听歌和唱歌原本是一回事,我從小就十分崇拜藝術家,我一直相信他們全都是用那一顆熾熱的心在寫書在作畫在吟詩在唱歌……”
  董一嵐微微點頭,十二分地贊同馬厂長的高見。
  不料馬涼的話題突然急轉直下:“你一直在用心唱歌,終于成了一名漸漸走紅的歌星;如果你在檢驗員的位置上不用心的話,那么一定會隨隨便便地往不合格產品上貼‘合格’的標簽吧?”
  董一嵐一惊,和諧的笑容一下子在臉上僵硬,腦子里剎那間一片空白。
  足足過了一分鐘,她才從震惊中复蘇。
  語調這樣親切,偏偏彎子轉得這樣巧妙,揭短又揭得這樣赤裸裸不留情面。董一嵐開始痛恨起自己來了,居然會那么輕信這氛圍這歌曲和馬厂長這樣一個人。
  馬涼依!日在笑吟吟地望著她:“我可以理解一位重新認識自我价值的業余紅歌星,但我卻無法原諒一個唬得客戶不敢登門的厂部檢驗員。”
  董一嵐突然明白了那些可怕的傳說。
  一瞬間,她的話也被傳染得有些可怕了:“馬厂長,依你的看法,你這出手一刀該斬在什么方位呢?”
  “我初步打算讓你下車間去干一階段輔助工。”
  董一嵐吃惊得几乎跳了起來,不過她很快便冷靜下來了:“謝謝你馬厂長,我很榮幸地被你套上一頂輔助工的時髦帽子,可是,大概有人不會同意的……”
  她沉吟著不說下去了。
  不說下去的意思自然是要馬厂長“不恥下問”,查一嵐實在太想抬高抬高自己的身价了。
  馬涼顯得很有耐心,偏偏連半個字都沒有向她求教。并且還笑了,笑得簡直像頭老狐狸。
  董一嵐終于沉不住气了:“讓我當輔助工?你的有關方面一定不會同意讓我坐到輔助工那一把交椅上去逍遙自在的……”
  馬涼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沒關系,我也很想見識見識你的那些有關方面,所以你明天先去白鐵匠間報到,不去報到也可以,打六折工資回家待崗吧。”
  董一嵐的手里已經沒有王牌可打了,她只剩下了最后一張牌:哭牌。不過,她并沒有在馬厂長的面前哭出來。她知道,女孩的眼淚打不動馬厂長的那顆心,但卻一定能打動另外一些人的心。那些人全是她爸爸的老朋友,其中就有在局里工作的任青叔叔和李大胖子。
  董一嵐忿忿然地离去,出門的時候把大門重重一摔。
  馬涼望著那扇一個勁儿搖晃的門扉淡淡一笑:董小姐,你畢竟太年輕了,想用大話來壓我,稍稍嫌嫩了一點……
  然而,馬涼很快便明白,他的這個判斷是錯誤的,不是一點點錯,而是大錯特錯。他做夢也沒想到,搬動一個小小的檢驗員竟然扯動了方方面面,在談話以后的二十四小時內竟會被攪得雞犬不宁!
  電話,電話,全是電話!手机BP机家里的電話厂里的電話,一起放大了嗓子拼命地嘶叫,從黑夜響到白天,從白天又響到黑夜,甚至還將他從夢鄉里從睡床上拖了起來。
  最意想不到的往往也就是最厲害的。林鳳凰忽然也給他打來了電話,她的嗓門不僅是所有打電話說情的人之中最高八度的,而且也是態度最凶狠的。她說,東海服裝社的兩筆加工業務突然被客戶單方面取消,對方很明确地告訴她,這牽涉到春風厂的一個檢驗員与馬涼的故事。林鳳凰大叫了起來:“我不管你和那個狗屁檢驗員之間發生了什么事,我告訴你,你不把她好好擺平的話,我這儿的損失得由你賠償!”她毫無通融余地地一下子把電話挂斷了,然而你完全能夠想像得出她那一張惱怒得直冒火星的臉。
  馬涼望著手里發出一陣陣“嘟嘟嘟”聲音的話筒,突然感到脊梁上有些發涼。他歎了一口气,將話筒慢慢地放了回去。
  他來到了白鐵匠間找董一嵐。
  輔助工的董一嵐全副武裝,拎著鉛桶提著拖把,全身上下涂滿了鐵銹和机油還加上一挂挂的灰塵。她在很起勁地大掃除。一見馬涼,打老遠地便嚷了起來:“馬厂長!”滿臉的樂呵呵,完全像個沒事人似的。
  馬涼一言不發,只是站在那儿一個勁地盯著她看。
  董一嵐心里好笑,嘴上可十分恭敬:“馬厂長,你這樣盯著我看,是在看什么哪?”
  “我想看看清楚,你到底有几條手臂几條腿,你很會織网。”
  董一嵐笑了,笑得天真爛漫:“哦,我果真也能編織出一張很大的网嗎?有沒有大到能使你收回斬我的那一刀呢?”
  馬涼不無痛苦地一笑:“你的确有個很能体貼女儿的好爸爸呵,見到他,就說我馬涼向他致以無產階級的敬禮……另外再請順便告訴他一聲,就說你從現在起已經重返檢驗科了,但是,檢驗員的工作太吃重了,不适合你,具体工作由檢驗科科長另行安排。”
  說罷,他轉身走了。
  董一嵐笑了。那是一种胜利者的微笑。
  是的,馬涼輸了,一個大厂長輸給了一個小小的檢驗員。因為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度里有著過于濃烈的人情味,而人情味是編織网的溫床。馬涼恰巧一頭栽在了這張可怕的网上……

                  4

  三三兩兩的干部們說著笑著嘻嘻哈哈地走進了厂部會議室,圍著長方形的會議桌坐了下來。
  小個子車間主任的目光飛快地掃視了一下,“好,中層干部差不多全到齊了,可是,”他的視線在會議桌頂端的一方空椅子上定格了,“馬頭本人還沒到。”
  坐在他對面的大胡子車間主任問道:“馬頭打電話通知說是小范圍的緊急會議,你這位消息靈通人士知不知道是什么內容?”
  小個子一笑,看了看不少人已習慣成自然地將一支筆一本工作手冊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不覺將手一揮:“本次會議,無須記錄。”
  中層干部們全都朝他微微發愣了。
  小個子煞有其事地滿臉都是正儿八經的神色:“我鄭重宣布本次會議的主題,一共兩個字:期貨!”
  一語落地,頓時濺起了亂紛紛的議論。
  “期貨?什么期貨?”
  “春風厂要做期貨交易?”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喂,小個子,你說說清楚!”
  小個子有些得意地笑了:“好吧,我就給大家……”
  他還沒說下去,突然听到有人“噓”了一聲:“馬頭來了!”
  會議室里當即安靜了下來,馬涼進來了。
  他在那張空椅子上落座了,而后將手中的一疊大號信封放上了桌面:“同志們,開會了,”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在他的臉上聚焦。
  馬涼輕輕咳嗽了一聲:“個別的同志可能已經知道了,‘愛厂集資’和出租大樓籌集到的資金,除去購買黃山訂貨會的原料以外,還剩下來一塊,一共是二百八十万元,當時經厂部領導班子討論同意,決定聘請行家護航,去做一回金屬期貨交易。”
  小個子的話從馬涼這儿得到了證實,但不少人還是頭一回听到春風厂在做期貨交易的事,自然免不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馬涼耐心地等了一會,等聲音平靜了一些,才又開口道:“現在我可以告訴大家,春風厂財運亨通,自進入期貨市場以來,期貨一直是牛市,而且口口皆贏!大家猜猜看,到前些日子我下令從市場撤出時為止,除去兩百八十万元的本金,一共淨賺了多少?”
  一陣噪動掠過,人人的臉上均泛起了一派激動的紅光。驀然听得一人道:“五十万!”
  大胡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起碼一百万!”
  又一位中層干部道:“小儿科,我看有一百五十万!”
  馬涼笑而不語。
  小個子也變得有些張口結舌了:“這這這,這一定是一串很輝煌的天文數字!”
  馬涼慢慢地伸出了四根指頭:“四百万!同志們,四百万人民的那個幣哪!”
  設備科科長激動得眼珠子直放光:“那,馬頭,你為什么不再接再厲地做下去呢?為什么要突然下令撤軍呢?要知道形勢大好,一片光明哪!”
  馬涼很冷靜地搖搖頭:“我不會貪得無厭,我覺得在座的各位和我一樣并不具備炒期貨的三大素質:一、雄厚的實力——我們連皮帶骨頭只不過七百万不到,充其量只能算是散戶小戶;二、贏得起也輸得起的心理素質——贏了,不要以為自己是打遍天下無敵手,輸了,也千万不要跳樓;三、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的精力和時間。”
  他環顧了一下大家:“千万不要以為在沙灘上踩出了一行很深的腳印,就以為自己是很有腳力了。這几年大家看得多也听得多了,股市風云變化莫測,頃刻間令多少昨日英雄死無葬身之地,而期貨市場的變化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馬涼的話語令人震惊,大家開始冷靜下來了。
  “還有一個重要因素迫使我們不得不撤軍——春風厂是借用了一家有色金屬加工厂的賬號在做鋁材期貨,這是好朋友幫忙,而按有關規定,春風机械厂是無法做金屬期貨的。還有,那家有色金屬加工厂見我們做得好,金屬期貨堅挺,自己也要下海去做了,我們理所當然得歸還這只盤子,也該見好就收嘛。”
  大家這才恍然,原來春風厂做期貨還有這么多的故事。
  小個子有點大惑不解了:“既然是這樣,那么今天召集大家開這個會的目的是……”
  馬涼點點頭:“問得好。其實這個會的目的是我想問一問大家,這四百万元該怎么用?”
  什么怎么用?大家揣摸不透馬涼葫蘆里到底在賣什么藥,一時間只能面面相覷了。
  馬涼伸手指了一下計划科科長和供應科科長:“這些日子你們不是一直在纏著我要一筆資金嗎,說什么干部們從辦公大樓搬到厂區來以后,簡陋的辦公場所影響了工作,要求動用資金在厂區里翻造一幢三四層樓的辦公樓……你們現在怎么不開口了?”
  計划科科長點了點頭:“我們确實有這個想法,正在醞釀怎樣向你開口要錢,可是你搶先說出了我們的心里話……”
  有人笑了,气氛顯得有點活躍起來了。
  大胡子車間主任要求發言:“我有個請求,是否能考慮再添置一輛大客車,職工們辦紅白喜事呀,周末外出旅游呀,加上現在又是雙休日了,等等等等,厂里原有的一輛大客車已經遠遠跟不上需要了……”
  既然有人連大客車都提了出來,還有什么口不好開?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提出了許多瓜分這四百万元的用法。
  馬涼坐在那儿一動不動,默默地听著。
  小個子看了看馬涼的臉色,大聲地嚷了起來:“馬頭,這些年來弟兄們還不都是听你這‘帶頭馬’的,哪一回咱們也沒輸給人家過,你就快些向大家伙儿亮亮底,談談你的想法吧!”
  大家都哄笑起來:“對對,你就別打門包了,快說吧!”
  馬涼略略沉吟了一下,“大家剛才說的全都有理,該買的就買,該花的就花,該翻造的就翻造……不過,我總覺得那是以后的事,并不是當務之急。”
  他這么一定調子,大家忽然不好再說什么了。
  馬涼長長地吁了一口气:“對剛才大家談的那些個事事物物,我暫時還沒能看到那么遠。我是厂長,不能不對鼻子底下的春風厂看得清楚一點。我還希望在座的都能像我一樣近視,對各自鼻子底下的車間和部門多看看。”
  他的話鋒一轉,語調變得有些沉重起來了:“盡管報紙上可以把那些一夜走紅的大戶們炒得滾燙火熱,但是絕大多數人還是炒不起發財夢的。至少我們春風厂的工薪階層是這樣。就拿前天下午范國忠的那件事來說吧,當時他在厂工會纏著工會主席苦苦哀求——哀求什么?哀求几十塊錢的困難補助,据說他纏了工會主席整整一天!正巧給我撞見了,我的心里真不是個滋味!小個子主任,他是你們車間的吧?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他的情況……”
  小個子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是的,小范是我這儿的車工,他患有先天性心髒病,他的老婆又下崗了,有一個才上中學的女儿。一家大小三口人,全憑他的三百來塊工資和老婆七八十塊下崗工資開銷。吃不上干的就喝稀的,顧得了生病的就顧不了念書的。你讓小范怎么辦?他那個心髒病本該休息,但有好几次發高熱到三十九度還不肯請病假,不少人都勸他何必這樣硬撐呢。他說什么?他說:我敢請病假嗎,我請得起病假嗎,如今的開銷還不是全依賴在那几個獎金上嗎!小范是困難,可是他又恰恰擠不進長期補助條文規定的范圍內。你們說,我這個車間主任該怎么辦?除了在班組里盡量不分配他干重活累活外,就是盡力幫他多爭取些臨時性的補助……其他,我還能有什么辦法!”
  馬涼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了兩響:“我還知道范國忠的另外一件事,听說他前天大清老早和他老婆雙雙下海去菜場門口經商了。”
  眾人一惊。
  馬涼又道:“他們做的是小本生意,擺了個蔥姜小攤。誰知道買主還沒上門,就來了個戴袖章的,先收了他們兩塊錢的市場管理費。十分鐘后又來了個拎包的,又收了兩塊錢的清洁衛生費,這下該完了吧?不,最后來了几位市容整頓的,一下子就把他們夫妻拍檔的蔥委統統沒收了,据說還要罰款!可怜他們都快把口袋底挖穿了,能夠交得出去的還就是那么几個圓溜溜的銀光燦爛的鋁角子!”
  盡管馬涼有意識地將這件事講得輕松調侃,可就是沒一個人能夠輕松得起來。
  馬涼看了看大家:“你們都很清楚,只要不是患了絕症,不是遭了天火燒,我們根本無法進行什么補助、募捐之類的救援活動。不要以為范國忠的故事在春風厂是絕無僅有,我還可以舉一個夏今成夏高工的例子,他的收入就比較而言略微高一點,可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七百多塊錢呵!有個鄉鎮企業曾經出兩千三千的高薪聘用他,他沒去——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私下里他也曾托王總問過我,能不能給他辦理提前退休手續……”
  馬涼苦笑了:“像夏今成這樣老實得近乎迂腐的技術人員,像范國忠這樣為了三五十塊補助費苦苦哀求一天的例子,在春風厂可以說是一抓一大把,你們都在下面,接触得應該比我更多:有的是老婆單位經濟效益不景气,連報銷醫藥費都得用厂里的產品襪子、運動衫什么的來沖抵;有的是丈夫在單位里下崗了,每月輪到去拿那一百出頭的工資時常常都是‘且待下個月分解’;還有的……”
  小個子一下子站了起來:“馬頭,別說了!那四百万,你說該怎么用就怎么用吧!”
  “對,”大胡子也用力地擂了一下桌子,“听你的!”
  其他的車間主任也一片聲地表態贊同。
  馬涼贊許地點點頭:“既然大家的想法能夠統一了,那么我就說說自己的初步設想:全厂在職職工是一千五百人,外加上退休工人五百,一共有兩千人。這四百万一個子儿都不留,人均一份,給全厂職工發個兩千元的大紅包!你們看行不行?”
  “行!”在這种形勢下,車間主任們誰都不甘落后。
  “那好,既然大家一致通過了,那么我就給在座的每一位提前發放紅包了。”馬涼開始給大家分發早先就堆放在一旁的那些個大號信封,“至于我呢,尺碼也和大家一樣,利益共沾嘛,而大家則和全厂的工人兄弟們一個价位,每人兩千元,數目是稍微少了一些,只能這么說吧,算是一丁點儿心意罷了。”
  大家一一從馬涼的手里接過大信封“紅包”,卻見他的臉上依然是一片沉重:“這兩千塊錢僅僅是暫時解決問題,我們應該告訴工人們,千万不要把春風厂的形勢估計得太樂觀,我們的大希望大騰飛應該放到‘引進項目’上去!”
  他看了看大家:“到時候真刀實槍地干,你們這班弟兄可別給我馬頭丟臉呵……好,散會!”
  馬涼的這句話把車間主任們的情緒煽動得活躍起來了,大家嘻嘻哈哈地离座准備散去了,馬涼卻悄悄地拉了小個子一把,將大信封塞到了他的手里:“這是我個人分得的那個紅包的二分之一,另一半的一千元我准備給夏令成,這一半就委托你送給范國忠了……”
  小個子陡然一惊:“你……這,這好像不好辦哪!”
  “好辦,好辦,”馬涼笑了一聲,“你就說,就說這是厂部和車間共同給他的一次性‘特別補助’。記住,不許說是我個人的!”
  “不不不,”小個子連連擺手,直往后退,“這种事,我不干……”
  馬涼的眉毛倏地高高挑了起來:“你不干誰干!你知不知道那個范國忠為什么要去纏住工會主席整整一天?就在他們夫妻拍檔賣蔥姜被帶到市容整頓辦公室去的路上,他老婆一急,居然暈過去了,她老婆本來身体就不好,結果立即送去醫院搶救了!”
  小個子呆呆地看著他的臉,突然狠狠地一咬牙:“好,我舍命陪君子了,你要送,就拿我的紅包去送吧!”
  “啪”的一聲,他把剛才發給他的那只大號信封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馬涼一愣之間,冷丁只听得“啪、啪、啪”一片聲響,但見無數只大信封蹦上了會議桌。原來,那些車間主任們誰也沒有离去:“馬頭,既然你帶了頭,那么我們……”
  “混蛋!”馬涼陡然怒吼了起來,“誰要你們學我的鳥樣!你們誰敢不把紅包乖乖地揣進自己的口袋里,誰敢把紅包里的錢救濟給別人一個子儿,誰就不是我的好兄弟!不是我的車間主任!”
  回過頭來,他惡狠狠地將那只信封拋在了小個子的面前:“你不愿意干也得干,愿意干也得干!”
  小個子恨恨地盯著他,突然一把擦去了不知什么時候涌出眼眶的淚水,抓起了馬涼的信封和自己的紅包,一返身,“光啷”一聲,一腳踢翻了一張椅子,一頭沖出會議室去了。
  馬涼沖著他的背影大吼道:“你辦不好這件事,就別來見我!”
  所有的車間主任全都乖乖地一言不發地收起了桌子上的紅包,一個緊接著一個從會議桌旁消失了……

                  歹

  中午時分。
  春風厂可容納几百人進餐的大餐廳里,人聲鼎沸,人群如潮。
  馬涼端著飯碗在尋找座位。
  迎面而來擦肩而過的捧著飯碗舉著筷子叫得出姓名叫不出姓名的每一位職工全都笑哈哈,一一和他打著招呼。
  飯桌上的几堆工人在小聲議論:
  “馬厂長有魄力,一發就是兩千!”
  “春風厂形勢大好,听說‘引進項目’一上馬還要好!”
  “跟著這樣的厂長做生活,越吃力越有勁!”
  靜靜地坐在一邊往嘴里划著飯的一個女同志抬起了頭來,她正是海倫,她正在留神地听著工人們各式各樣的議論。
  餐廳正門口。
  哄哄然忽然擁來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張口就問:“馬厂長在哪里?誰見到馬厂長了?”
  有人指點了一下,這群人頓時直向馬涼奔了過來。
  馬涼剛覓得一個空座位,正待舉步,驀然听得背后有人叫了一聲:“馬厂長!”
  馬涼一回頭,只見一群人涌了過來。
  為首的一條漢子倏地向他跪了下來:“馬厂長,你可是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哪!”
  他抬起了頭——范國忠。
  馬涼慌得是一手舉著飯碗,一手舉著菜盆去攙扶:“小范小范,你千万不能這樣,有什么話站起來好好說。”
  范國忠跪地不起:“我老婆住院急需用錢,我是到處求人到處借錢,可人家見了我這個窮光蛋再加上半條命,誰敢多理睬我!你馬厂長不但給我發了兩千的紅包,而且還特別補助了我一千元,這大恩大德我、我、我……”
  有人從馬涼的手上接過去了飯碗和菜盆,馬涼一把扶住了范國忠的肩:“起來起來,你這像什么樣子……”
  范國忠的肩一掙,從馬涼的手里滑了下去,硬是“咚、咚、咚”地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我代表我們一家三口給你磕頭了!”
  餐廳里早已轟動,里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用餐的人。
  馬涼好不容易才將范國忠扶了起來:“小范哪小范,你不應該這樣感謝我,要謝還是應該謝謝你們自己,發給你們的錢原本就是全厂工人創造的財富嘛!你說是不是?”
  范國忠哪里還能說得出“是”与“不是”,他早已激動得不能自己,泣不成聲了。
  從范國忠的身后擠過來了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大大咧咧地伸手往馬涼的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馬厂長,你無論說的還是做的,都是夠哥們的!我王鐵漢是個直來直去的粗人,今后有什么差遣你盡管開口,火里來就往火里鑽,水里去就往水里闖,咱哥們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這一百多斤交給你,值!”
  王鐵漢轉身向著范國忠身后的一群人道:“你們說是不是?”
  “是!”不僅僅剛才跟著范國忠一起來的人,就是周圍圍觀的人群中也響起了一片應和聲。
  馬涼也顯得十分激動,他猛然彎下腰去,向工人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謝謝大家了!”
  他抬起頭來,滿目都是激動的淚花。盡管如今的人們已經被商品經濟的大潮濺濕了衣衫,可是他還是在厂子里的工人身上看到了一顆顆真誠的金子般的心。

                  6

  任青回國了。
  如同出國時一樣,依然是李大胖子驅車來机場接他回去。
  夜的馬路在疾駛的桑塔納車輪下飛快地朝后退去。李大胖子開始慢慢地匯報起他去找何勁博士的經過。他說得很詳細,連每一個細節都沒放過。
  任青默默地听著,漸漸地似老僧人定般微微閉起了眼睛。
  李大胖子終于說完了他和何秋草的不甚愉快的邂逅以及何勁博士去了廬山的信息。
  任青徐徐地睜開了眼睛,笑了起來:“小李呵,我看人家是給了你一個假情報,你還本知木覺地信以為真呢……”
  “這怎么可能呢?”
  “听我給你分析一下吧,那何勁博士今年多少高齡了?四十年代的留洋博士,該是七老八十了吧?好,他上廬山去了,我們姑且就以為他上廬山了,那么由誰陪伴著這么一位老人去進山避暑呢?他的太太是第一人選,可是他的太太在‘文革’中不幸謝世。好,他只有一個儿子,并且是根獨苗,可是你剛才告訴我,他這個寶貝儿子偏偏留在家里和你有了那么一段遭遇……你說,這合乎常理合乎邏輯嗎?”
  “你的意思是說,這何勁博士根本沒去廬山,還在家里?”李大胖子的眼睛頓時瞪得像雞蛋般大了。
  “完全有這個可能。按照推理,何勁博士是斷然不可能獨自一個人上廬山去的。另外,老年人一般是喜靜不喜動,更不會興致勃勃地跑到千里之外去游覽什么名山大川避什么暑的,即便他有這個雅興,子女也不肯輕易放他出去——一不小心,就是傷筋動骨臥床不起!”
  李大胖子被任青的這一番言論說得五体投地,敬佩不已,可是他的眼珠一轉,忽然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不過,我和這何秋草是近日無冤,遠日無仇,而且是初次見面,他又為什么要哄蒙我呢?按日本人的說法,初次見面,還‘多多關照’呢!”
  任青朝他搖了搖頭:“依我看哪,根子還是出在你的身上。”
  “不會吧,我又沒有什么地方得罪他……”
  任青苦笑:“你和我一樣,在机關里待的時間太久了,日久天長,身上就難免會帶了那么一股子的机關做派,自己還沒感覺,人家可是打老遠就嗅出味道來了——比如到什么地方去,總覺得自己是局里來的,下面的人就得對自己恭敬一些討好一些,高高在上的自我感覺嘛。一旦人家不是那么客气,頓時便會把臉拉長成了個驢臉,渾身地不舒坦……你說是不是這樣?其實錯了,完全不應該如此,崗位職位有不同,但是作為一個人來說,都是平等的。我舉你剛才說出來的一個小細節:你將大拇指向轎車駕駛室里‘省工業局’的塑料牌一挑,以表明自己是局里來的身份。可你就這么一挑,把自己的形象給挑坏了,徹底暴露了那种趾高气揚的坏毛病,你說那個何秋草會買你的賬嗎?”
  李大胖子點點頭,他又想起了与何秋草的那一幕,“是這樣,他后來好像處處与我作對,鉚足了勁挑我的刺儿……”
  “其實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假如有一個迷失方向的人來向你問路,不是以不恥下問的態度,而是以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臉出現,那你會怎么樣?保不准就會朝相反的方向一指,讓他去南轅北轍東西顛倒吧!”
  李大胖子笑了起來,“那,任處長,你看何勁博士這事該怎么辦?”
  任青沉吟了一會:“我想,就在這兩天,和你一起重新登門拜訪。”
  李大胖子連聲答應。
  就在這時,轎車停下了,已到任青家。

                  7

  一輛鈴木王摩托車轟鳴著徐徐駛進了春風厂的大門,開到停車棚里熄了火,摩托車手一掀頭盔,露出了何秋草那張布滿朝气的臉龐。
  他來到組織人事科的門口,朝里張望了一下,而后便推門進去,徑自來到了成小婭的面前:“大科長,我上星期給你的辭職報告下文如何?”
  成小婭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對不起,領導和有關方面還要研究研究。”
  何秋草大搖其頭:“什么樣的辦事效率,老人家不是早就教導過你們嗎:一万年太久,只爭朝夕!”
  成小婭有些惱怒地:“你——”
  何秋草不屑地一笑:“我什么我,我既沒煙又沒酒,不像你研究研究,有煙有酒,整一個像太上老君……”
  成小婭一下子從辦公桌后站了起來:“你要說笑話的話,請你离開這儿,不要影響我們工作。”
  何秋草冷冷地“哼”了一聲:“什么叫工作?我打給你的辭職報告就是你的工作,一星期過去了你沒有工作,事實上是你已經影響了我的工作——明白這么個一加一等于二的小學生常識嗎,我的成科長同志!”
  成小婭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竟是半晌無語以對。
  科里的其他几位連忙上前和起了稀泥:“何秋草,你不要這樣嘛……”“成科長還是盡心盡職的,有些事情也不是一口就能吃成個胖子的,總得按規矩一步步地來嘛……”
  成小婭終于緩過气來了:“何秋草,如果你果真要辭職的話,那么請把你去夜大學美術系念書的兩千塊錢還出來!”
  何秋草愣了一愣:“什么意思?”
  成小婭是得理不饒人:“按照有關文件精神和厂紀厂規,凡在職職工因非單位意志而离職者,必須一次性付清該單位為該職工曾經支付的教育、技術等培訓費用。”
  何秋草笑了:“這么說,這就是允許我辭職的交換條件囉?”
  成小婭搖頭:“不,是先決條件。”
  何秋草將大手一擺:“我不管是先決條件還是交換條件,我現在只要听一句話,一句很負責任的話:是不是我付了這兩千塊錢的贖身費,就可以拍屁股离開春風厂了?”
  成小婭點點頭:“可以這么說。”
  何秋草的臉色一變:“我要听的是‘對’還是‘不對’,像你剛才說的這句話,含金量絕對不值兩千元人民幣!”
  成小婭狠狠地看著他,一咬牙道:“好,我現在就可以滿足你,就讓你听到這一個字——對!”
  何秋草哈哈大笑:“行行行,明天,最遲是后天,我一定把錢如數交到你面前——到時候,也請你把我用兩千元買下的辭職報告上的‘同意’那兩個字當面付清!”
  他轉身向門外走去:“哈哈,千金買一字,一字值千金哪!如今的年頭,錢可實在是威風八面,八面威風喲!哈哈哈……”
  成小婭看著他的背影從視線中消失了,狠狠地擂了一下桌子:“神經病!”

                  8

  百貨大樓前空曠的廣場上,形形色色的地攤一字儿排開。
  秦凝霜在細聲細气地叫賣著襪子:“男襪女襪童襪,五塊錢三雙,出厂优惠价……”
  她的腳邊,是財務科馬臉當初拎給她的那一只存放襪子的紙板箱。
  不遠處,出現了任青的身影。
  任青饒有興致但又漫無目的地在形形色色的地攤面前逗留觀看。也許是剛從國外歸來的興致所致,也許是很難得有暇閒逛,但是他只看只問卻不買。
  他信步來到了秦凝霜的攤位前,歪起頭看了看那五顏六色的襪子,笑了笑。
  秦凝霜連忙招徠生意:“先生,買襪子吧?這襪子的質量很好,价錢又便宜,是我們厂——大星織襪厂自己的產品……”
  任青點點頭:“不錯,市場開放了,經濟也就搞活了,厂方可以將自己的產品直接推向市場了——你是厂里的推銷員吧?賣掉一雙襪子,個人可以得多少利潤?”
  秦凝霜苦笑:“利潤?推銷員?你搞錯了,這一箱襪子是我這個月的工資……”
  任青一愣:“工資?以襪子代替工資?”
  秦凝霜歎了口气:“厂里效益不好,發不出工資——我們工人拿不到現金,只好扛著這箱襪子來擺地攤,不然拿什么去買米買菜……先生,你就買几雙襪子吧……”
  任青不無感慨地拿起几雙襪子看了看:“市場經濟真是一根法力無邊的杠杆呵,看起來你們厂里再不調整產品結构,是很難走出低谷的喲……”
  任青看了看秦凝霜:“像你今天這樣出來擺攤,就不用去上班了?哦,厂里給公假——這樣也對,不然厂里八小時,下班后再推銷這些折成工資的襪子,也實在是……”
  秦凝霜低低地道:“我已經不用去上班了——我,下崗了……”
  任青惊詫了:“你,下崗工人?下崗工人竟然還拿不到那一點最低生活費?那你的生活來源靠什么?就靠這襪子?”
  秦凝霜默然地點頭。
  任青仔細地看了看她:“你,好像只有四十出頭吧?人生的路還很長,你就准備一直這樣把襪子賣下去?”
  秦凝霜緩緩地歎了口气:“襪子賣完了,就去批點蔬菜或者小百貨來賣,不然的話,又能怎么辦?人總要吃飯呵……”
  任青輕輕搖頭:“不不不,吃飯只是人類生存的最低需求,你還年輕,還有很多的事可以做……”
  秦凝霜笑了,反問道:“很多事可以做?你說得倒便當,其實又有什么事可以做?像我們這些紡織行業下崗的女工,雖然在本行業有點技術,但是一下子給拋到社會上來,既沒特長,又沒專業,更沒本事,除了做做這些小買賣之外,哪個地方肯要我們這种人……”
  任青不無同情地道:“可以去參加學習嘛,比如轉崗培訓,讓自己提高一個層次,重新面對社會競爭,那時候你就不會再有這种灰色的心理狀態了……”
  秦凝霜默默地看了看他,“你,大概是個當官的吧?怎么說出來的話就是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樣……”
  任青一笑,“這和當官不當官沒有關系,主要的是在如今的改革開放形勢面前,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清醒地認識到重新調整自己的定位、選擇自己最佳位置的重要性,不然,也許就會活得十分艱難……”
  秦凝霜沉思著,一言未發。
  任青挑了三雙襪子:“今天我可以花五塊錢買下你的三雙襪子,但我想你的收獲依然很小很小。如果你听進了我剛才的那一番話,有意識地去參加轉崗培訓,我認為你一定能夠闖出第二次創業的新天地……”
  秦凝霜頗有触動,沉吟良久后又搖頭:“我想,還是不成……”
  任青略感失望,這大概便是中年下崗女工共同擁有的一种心態了:抱住成規不放,不想學習,不想重新設計自我……
  秦凝霜沉重地歎息了一聲:“你不了解我們這一類人,拿我來說吧,我對你剛才講的那些個培訓班都有些心動……可是我付不起那些培訓費,總不能扛著一箱襪子當做學費去繳吧……”
  任青目光閃動:“你是說,僅僅是錢的問題?”
  秦凝霜有些難為情地笑笑:“除了這個,其他還有什么問題,我想我又不比別人差,為什么就喜歡守著這么個襪子攤位死死不放?再說學會了一樣本領總歸是自己的,別人搶也搶不走,今后總會派上用場的……”
  任青笑了:“如果你果真有這么個決心的話,那么我就寫張條子把你推荐到婦女勞動服務培訓中心去,至于培訓費嘛,”他思索了一下,“我建議她們能不能緩一緩再收,或者等到你學有所成之后再行補繳,你看行嗎?”
  秦凝霜不敢相信地看看他:“你,你真的肯為我這樣一個普通的下崗女工說話?”
  任青頗有感触地笑了笑,“我們全社會,都有責任和義務為下崗工人說話,因為,這是一個大問題呵……”他拿出了筆和記事本,刷刷地寫了起來。
  秦凝霜感動地喃喃道:“你,一定是個好官……”
  任青將寫好的一頁從記事本上撕下來遞了過去,并且用手指點了點:“你去培訓中心找這一位叫姒斯的女同志,我想她會幫你安排的。”
  秦凝霜瞪大了眼:“姒斯?她,一定和你關系挺不錯吧?否則,她肯幫我的忙嗎?”
  任青笑了:“關系當然不錯,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不錯——她,是我的太太。”
  秦凝霜大受感動,感動得竟然不知說什么才好,冷不了抓起一大把襪子就往任青的手上送:“這,這些襪子,帶給你的太太穿吧……”
  任青搖搖頭,一本正經地道:“你這是要讓我受賄,犯錯誤嗎?你居然要害‘一個好官’……”
  秦凝霜呆住。
  任青忽然大笑不已。
  秦凝霜頓時醒悟過來,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難為情……

                  9

  市郊。
  一派江南水鄉風光。
  池塘邊,坐著兩個頭頂大草帽的垂釣人。
  不遠處,矗立著一方白底黑字的大木牌:春風机械厂聯營厂專用魚塘。
  湖面上,浮標一動,又一動,緊接著陡然往下一沉。
  一個垂釣人猛地一甩釣竿,一尾尺把長的大魚掠過了水面,活蹦亂跳地被甩上了岸邊。
  一雙大手緊緊地按住了魚身。
  風乍起,掀開了半邊草帽。原來是小個子車間主任。
  小個子將魚扔進了魚簍。
  魚簍里七八條大魚一陣鮮龍活跳。
  小個子咧嘴一笑:“老孫,孫厂長,看來我今天的手气比上一次還要好,才一個多小時,就釣到了這么多魚!”
  另一頂大草帽一動,露出了聯營厂厂長孫富貴的臉:“我的大主任呵,你的手气又有哪一回差過,還不是回回滿載而歸!”
  小個子樂滋滋地點點頭:“只要是春風厂來的人,手气運气全都是額角頭碰到天花板了!”
  孫富貴笑了:“那當然囉,工人老大哥支持我們鄉鎮企業脫貧致富,我們農民兄弟的魚還能不好好地為工農聯盟作貢獻!”
  小個子又將魚餌裝上了魚鉤:“不過我有點搞不懂,這魚為什么一見了我們春風厂的人就顯得格外親,一條條迫不及待地直往魚鉤上咬,這可是真他媽的有點希奇古怪……”
  孫富貴大笑起來:“說穿了其實一點也不奇怪,每當你們要來的前兩天,我就關照管魚塘的人不要給魚儿喂食了——這魚儿餓了兩天,還能不赶著來咬鉤?”
  小個子恍然大悟:“原來不是魚古怪,而是我們的孫厂長古怪,有趣有趣!”
  孫富貴一甩竿,一尾大魚被釣了起來:“城里人不像我們,要吃魚跳下河去抓就是了,既省力又省時。可城里人就喜歡講究什么情趣,甩一根釣魚竿在池塘邊,慢慢地釣呵釣的,興致好的還會泡上一壺濃濃的茶,邊釣魚邊品茶,那才叫雅興……”
  小個子呵呵笑了起來:“我雖然沒品茶,可中午你灌我的那大半瓶五糧液直到現在還在我的肚里‘光當光當’,直晃蕩得滿腦子暈暈乎乎地像存滿了一鍋粥,再高的雅興也全讓一個酒气熏天的醉鬼給嚇跑了……”
  孫富貴連連搖頭:“錯了錯了,你實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那茶博士又如何比得上酒中仙?酒中仙池塘垂釣,不但雅,而且上品,大有昔年李太白之遺風!”
  小個子大為悅服,向他一挑拇指道:“不愧是鄉里的秀才,出口成章,引經据典,佩服佩服!”
  兩人一齊大笑。
  大笑聲中,小個子一抖手甩出了釣竿浮標。
  水面上又起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去……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間已是夕陽染得一池胭脂紅。
  小個子和孫富貴荷著釣竿,提著魚簍上了公路。
  公路旁,早有一輛小型貨車停在那儿。
  駕駛室里,駕駛員將一頂帽子蓋在臉上,正仰在駕駛座上呼呼大睡。
  孫富貴在离車不遠的地方站下了:“大主任,你今晚真的要回去?”
  小個子肯定地點了點頭。
  孫富貴有些惋惜地歎了一口气:“真想和你再拼几杯,我那儿還有一瓶朋友送的茅台酒呢……”
  小個子也不無遺憾地笑了:“今天晚上就免了,留著等我下次再來吧——這些日子,我已經是差不多每個月都要上你這儿來一次了……”
  孫富貴哈哈大笑:“咱們是工農聯盟嘛,一聯盟就成了親家了,親家當然得多走動走動……”
  他的神色忽然變得有些神秘兮兮了:“其實你今晚不走的話,我這儿倒還有一道別有風味的南北大菜,保你一嘗就一輩子也忘不了……”
  小個子大奇:“一輩子忘不了?哪有這樣神奇的菜?”
  孫富貴的嗓音一下子成了低八度:“雪白粉嫩的,一掐水汪汪的……懂了嗎?”
  小個子冷丁明白過來,不覺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想害人啊,要玩得老子染上一身髒病呵!”
  孫富貴哈哈大笑:“大主任原來是個兔子膽,我一句玩笑話竟把你嚇得連外婆家也找不到了——你看我這堂堂的孫厂長,會去干那种下三濫的勾當嗎!”
  小個子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玩笑話也不行,我還真他媽的是個兔子膽——頭上有馬頭管著,腿旁有儿子望著,中間還有個老婆盯著,我不生個兔子膽還行嗎!”
  話沒說完,他自己也惡狠狠地大笑起來。
  孫富貴拉了他一把:“走吧走吧,你一定不肯陪我喝几杯,那就早點儿赶回去吧,免得老婆孩子放心不下。”
  小個子擂了他一拳,兩人一齊嘻嘻哈哈地向車子走去。
  孫富貴把手中的魚簍提上了車:“我釣的這些魚嘛,托你捎給馬厂長,就說我向他問好!”
  小個子點點頭,將自己手中的魚簍也放進了車廂,目光一掃,忽然問道:“這車上大包小包的是什么東西?”
  孫富貴淡淡地道:“也沒什么,都是些鄉下人不值錢的玩意,一些自家養自家种自家長的土特產,給馬厂長和几位厂級領導嘗嘗鮮,每人一份,你的在那一邊,喏,都包裝好了。”
  小個子伸手撥弄了一下那些大小差不多的塑料包裝袋,只見盡是些豬腿、剛割了脖子還沒退毛的雞鴨之類,不覺微微皺了一下眉:“我說孫厂長呵,你何必這樣客气呢,我每次來都要拉上這么一車回去,馬厂長上次已經狠狠地罵過我了……”
  孫富貴一笑:“沒關系,這是我讓你帶回去的,他要罵,就讓他罵我好了……”
  說著,半推半搡地將小個子送上了駕駛室,而后朝那已經醒過來的駕駛員吩咐道:“老張,你陪大主任把車上的東西挨家挨戶送到,然后再送大主任回家,你盡量早點赶回來,知道了嗎?”
  駕駛員點點頭,一踩油門,車于啟動了。
  小個子將頭靠上了駕駛椅背,正想打個盹,那老張駕駛員卻向他遞過來一只馬夾袋:“這是我們老板讓我在車上交給你的。”
  小個子疑疑惑惑地接過了馬夾袋,慢慢地打開——
  兩條紅塔山香煙。

                  10

  太陽的余暈在西天抹上了最后一道色彩。
  范國忠的家。
  沙發上坐著秦凝霜和姒斯,在她們的中間是一只大大的塑料袋,從透明的薄膜中看得出來那是一大捆女式服裝。
  秦凝霜顯得一臉不好意思:“姒姐,你和老任同志這樣客气,該讓我說什么好呢!”
  姒斯爽朗地一笑:“你就什么都別說了,老任和我都對你的處境十分同情,但是我們實在又沒有太多的辦法,下崗工人的生活狀況恐怕不是哪一個個人或者哪一級机构所能解決的,我們那個培訓中心也僅僅是盡自己的能力給大家指出一個努力的方向罷了……昨晚我和老任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干一些實在的吧,盡管微不足道,總是盡自己的一份心意,所以就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些我們女儿的舊衣服送給你的女儿穿,有不少服裝只穿過一兩次……你,你不嫌棄吧?”
  秦凝霜感激地說:“你說的哪里話,我們要謝還來不及呢……”
  姒斯笑了:“這樣的話,以后我再送些過來。我們老任還擔心,怕你們見怪,一個勁地要讓我再買兩件新的送來……”
  秦凝霜連連擺手:“別,別,千万不要再破費,這樣已經很不好意思了……”
  門鈴忽然“叮叮咚咚”響了起來。
  姒斯站起了身:“我得回去了……”
  秦凝霜挽留道:“大概是國忠回來了……你就在這儿吃了飯再走吧。”
  姒斯搖搖頭:“不打攪了。”
  秦凝霜一個勁儿地挽留著。
  姒斯十分真誠地說道:“下一次,等你再就業以后,我一定來吃飯。那時候,即使你不請,我也會主動上門來要你燒飯燒菜給我吃的……”
  秦凝霜幽幽地歎了口气,開始送客。
  房門打開,果然是范國忠回來了。
  姒斯与范國忠互相禮節性地問了一聲好,姒斯告辭走了。
  范國忠進了屋,回過頭來問道:“她是誰?”
  秦凝霜笑笑:“她呀,是我們培訓中心的班主任老師姒斯,也就是我上回告訴你的那位給我寫字條的任青的太太……”
  范國忠點了點頭,忽然又有些狐疑:“任青?怎么我好像在哪儿听到過這個名字……”
  秦凝霜回到了沙發邊,解開了大塑料袋,開始整理衣服。
  范國忠看了看,“這是怎么回事?”
  秦凝霜抖開一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了比划,“這是姒斯姐從家里拿來的她女儿的衣服,說是送給咱們的小燕穿……你看,這件衣服還沒下水洗過,式樣滿不錯的,這……”
  范國忠的臉有點陰沉下來:“你說什么?這些衣服都是她女儿穿剩下來送給我們的?”
  秦凝霜頭也沒抬:“老任和姒斯對我們還是挺關心的,常常……”
  范國忠“哼”了一聲:“拿舊衣服送人還挺關心的?這不是欺侮人嗎!”
  秦凝霜陡然抬起了臉:“你這是什么話!”
  范國忠冷冷地道:“我這是人話!咱們家是窮,可是窮要窮得有骨气!”
  秦凝霜呆住了,委屈的淚水一下子涌上了眼眶:“你,你這是在說我沒骨气?”
  范國忠一屁股坐上了沙發,什么也沒說。
  秦凝霜咬了咬嘴唇:“國忠,人家是真心幫助咱們,不是要看笑話的人……”
  范國忠的臉色很難看:“不是看笑話?可她就是看不起人!”
  衣服從秦凝霜的手中滑下地去了:“好,你看得起人,那你為什么不去自個掙錢買新衣服給我們母女倆?你知不知道,這一兩年來小燕身上的衣服都是我把自己的改小了給她穿的?女孩子大了,老是讓她穿娘的衣服就不怕別人看笑話嗎!我,我都有多久沒買過一件新衣服了?你說呀,范國忠!你有本事酸溜溜地說人家,為什么就沒本事自個買!”
  秦凝霜哽咽著奔進了里屋。
  范國忠呆呆地坐在沙發上,久久地一動不動。
  天色慢慢地暗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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