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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降橫禍書生遇害


  飛雪亂,長空小,眼前熱鬧不知何時了。
  明永樂一十八年(1420年),老天下了一場好雪。好在哪里呢?掩埋了遍野的尸骨,讓喘不過气來的苦難的人民暫時感到一點干淨,也讓官儿們捧出几篇“山河兮壯哉昂乎”的詩文。
  清晨,東方天邊上剛吐出深沉熱烈的潮紅,縣衙里東廂房的粉紅色的小門開了,一個青年公子走了出來。
  花園里的梅花正俏,雖然花朵上蓋著雪,它仍然挺枝做放,雪地給它陡增危險的美麗。
  他走到花園門口,頓時停住了,清秀文雅的面孔即刻布滿了惊訝之色,花園里的雪地上哪里來的血跡?還有凌亂的腳印!
  他向東面的牆頭望去,見牆頭上有執爬的痕跡,頓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定有人翻牆進了花園。夜人人家,無疑是賊人。
  他是十分痛恨匪類和賊人的,他以為人世間若沒有這些渣滓那一定會十分太平的。
  回到前院,他父親牟正剛走出屋門。
  這位四十多歲的知縣身材魁梧,胖乎乎的,雙目一眯,樣子非常慈祥。
  他看了一眼儿子,不悅地問:“你是怎么回事,臉色比雪還白?”
  車道穩定了一下情緒,慢吞吞地說:“想起你的話,我感到有些可怕。”
  牟正一愣,斥道:“渾話,我的話有什么可怕!”
  牟道停了一下說:“也許我發現了喊了,或者是強盜。就在我們的后花園里,我從沒听你過歹人里也許有善良之輩。”
  牟正一愕,哼道:“沒用的東西,后院里有賊你不會帶人去捉嗎?”
  牟道似乎有些委屈地看了一眼父親,低聲說:“可到了我讀書的時間,這是你定的。”
  牟正一甩手,命人傳差役去了。
  牟道松了一口气,自語道:“八股文也不錯……”
  片刻。牟正帶著一群官差扑向后花園,牟道心中莫名一動,也跟了過去。踏雪聲很脆,他感到有些震心,仿佛在滑向一片冰海。
  沖進花園,他們立即向北面的草庵包抄過去。血跡是再好不過的內奸。
  牟道縮在后頭,有些后悔,也許可以用別的方法解決這個問題。
  官差們扑到草庵門口,一切都明朗了,草庵里躺著兩個人,身上有血,官差們歡叫了起來,收拾他們看來費不了多少手腳。
  他們的傷勢不輕。
  牟道湊到草庵門口,不由呆住了。地上的兩個“賦人”与他想象的大不一樣,非但不面貌凶惡,獠牙外露,反而儀表堂堂,气質不俗。一個高猛健壯,滿臉正气,眸子明亮有神,頗有奪人心魂的魅力,屬于那种讓女人為之神魂顛倒的男人;一個文弱疲倦,滿臉書生气,但靈秀內斂,自有風流。
  官差們搶上去綁人,牟正揮手說:“等一下,我還不是個昏官,還沒弄清對方的來路,怎么可以動粗呢?”
  “果然是個好官。”那受傷的書生說,“牟大人清正廉洁,好為民想,當真名不虛傳。”
  牟正淡然一笑:“衣食來之于民,豈可恩將仇報。你們是什么來路?”
  書生說:“小人‘洛陽秀才’范華,這位是小人的義兄‘俠儒’仇天清。”
  牟正呆了一下,笑了起來:“兩位的大名本官早有耳聞,想不到會在這种場合下相見。范秀才,你不是在洛陽的監獄里嗎,怎么到了這里,又弄了一身傷?”
  范華“咳”了一聲,沒有言語。
  他是頗有才名的,所以牟正知道他的事跡。
  至于仇天清,他更清楚了。仇天清俠名遠揚,功深技奇,又有儒家風范,是江湖上無人不曉的人物。
  他弄不清這樣一個人怎么与一個朝廷要犯混到一起了。范華因詩文犯忌人牢,是個要死的囚犯,和他在一起,絕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
  范華似乎不懂得這個秘決。然而仇天清呢,一個老江湖,難道不清楚与個要犯在一起的后果?
  仇天清從他的眼神里似乎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勉強笑道:
  “牟大人,你是個好官,我不想瞞你,我義弟實在受了天大的冤枉,所以我要救他,死而無憾。”
  牟正神色忽儿一冷,說:“劫獄是犯王法的,你這么做太欠考慮,何況你也救不了他。”
  仇天清冷然一笑:“義之所在,我顧不了許多。朝廷既然樂意冤枉好人,我自然要救人。”
  牟正笑了起來:“朝廷的‘理’是說得通的,而你的‘理’卻永遠是非‘理’。你們既然逃出監牢又人公門,我也不能放過你們。”
  范華神色一變:“你要怎樣?”
  “讓你們人牢,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你們不要指望我也講俠義,這是王法所不允許的。”
  范華不由大失所望,他比那些昏官也好不了多少,
  他冷掃了牟正一眼,神色灰沉下去:“想不到天下的當官的都是一個樣!”
  牟正輕笑道:“只能一個樣。你不要怪別人,天下秀才多得
  是,并沒有都進監獄,我拿你們歸案,是在盡職,并無什么特別。”
  仇大清似乎看得開些,冷然說:“牟大人,你若把我們獻上去也許會升官的,這机會可不能放過。我們若能為牟大人這樣的好官高升出一把力,縱死亦無憾了。”
  牟正笑道:“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他右手一擺,官差們一擁齊上,頓時把兩人捆了個結實。
  仇天清的武功原是极高的,怎奈他受傷甚重,面對僅會些三腳貓武功的官差也無力反抗了。他胸口挨了一刀,流血過多,已經有些虛脫了。
  官差們把他們兩人押走,牟道小聲對父親說:“他們好象很不服气,要讓他們心服口服才行。”
  “傻儿子。”牟正說,“那只有放了他們,你以為這樣行嗎?”
  牟道沉思了一下:“放走他們是個大膽的想法,也許与明哲保身不合,可殺了他們豈不有些乘人之危?亦為君子所不取呀?”
  牟正注視了一眼儿子,歎道:“真不該讓你讀書太多,我有些怀疑你成了書呆子。”
  牟道掃了父親一眼,說:“我只是有些直率,并不呆。”
  牟正輕輕一笑,背手而去。
  牟道望著父親的背影在雪地上出一會儿神,向牢房走去。
  牟道踏雪走到大鐵門口,叫開門,走了進去。他与看監守門的人都很熟,想什么時候進監牢都可以。
  監牢里格外潮濕,濃重的泥臭味讓人受不了。
  他捂著鼻子順著過道走了有七八丈,向西一拐,來到一間牢房前。
  從窗口向里一瞧,見仇天清与范華躺在一堆爛草上,兩人都已上了鐐銬。
  牟道把臉靠近窗口,輕聲問:“喂,你們現在感覺怎么樣?”
  仇天清扭頭看了他兩眼,冷笑道:“你以為我們比你好過嗎?”
  牟道長歎了一聲:“家父為官一向清正、認真,你們怪他,這是沒法子的事。”
  范華猛地坐了起來,叫道:“什么清正,狗屁也不如!若是個敢為民請命的好官,就把我們放了,我們是無辜的!”
  牟道搖頭道:“你讀的八股文看來比我還多,几乎一點也不明世理了。把你們放了,難道要讓我們進去嗎?你們畢竟是有罪名的。”
  仇天清把眼一瞪,斥道:“胡說!這是徹頭徹尾的冤案。我行依仗義有什么不對?”
  牟道說:“我十分同情你們,但我不贊同你的處世之道,与朝廷作對是說不過去的。”
  仇天清冷哼一聲:“看來你已學會你老子的腔調,我看錯了你們父子。”
  牟道搖頭說:“我父親确實是個好官,對朝廷忠心耿耿。我們父子一向樂于助人,但你們是犯人,來求救于我們就不對了。”
  仇天清哈哈一陣長笑:“好一對忠臣父子,看你們能得個什么下場!”
  車道看了他們一會儿,感到一陣沉重的壓抑,連連搖頭。
  他不知道還要向他倆說些什么。
  他又掃了兩眼破舊陰森的牆壁,長了苦鮮的磚頭,毫無意味地离去。
  他走得很慢,弄不清這事自己做對了多少。
  回到縣衙。父親老遠就向他招手,他快步走了過去。他很少見父親這么急過。
  到了大廳門口,父親拉了他一把,這可算是父子間親見的動作了。
  大廳里坐滿了生人,這讓他有些惊疑。
  父親沒讓他來得及想些什么,便笑道:“紅儿,快見過眾位
  大人,他們都是當今天下的絕代高手。”
  牟道連連—一見禮。
  牟正把儿子引荐給眾人,退到一旁。牟道從來沒應酬過這么多人,一時之間十分發窘,仿佛陷入了惊濤駭浪之中,身不由己。
  他的心跳得厲害,父親考他八股文時也沒這么慌張過。“哈哈……”“鐵臂神拳”海天龍大笑起來,“牟大人,你的這個儿子太沒出息,我可不想收他做我的徒弟。”
  牟正連忙陪笑。
  海天龍是錦衣衛四大高手之首,武功不但极好,而且是明成祖朱棣的紅人,牟正在他面前豈敢說個不字?他高大雄健,雙臂肌肉盤虯如鐵,威猛不可一世。他周身唯一有些柔和的地方也許是他的眼睛,終日色迷迷的,仿佛烏云沒有散的時候。
  車道見他瞧不起自己,心中不由大痛,這對讀書人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恥辱。
  他正欲反擊,“金針王”何大海笑了起來。他本來就矮,猶如武大郎,笑起來就更矮,几乎成了圓的了,圓頭圓眼圓嘴巴,十分好玩。但他的暗器功夫是天下第一流的,江湖上沒有几個人能躲過他的金針。
  他笑聲一止,馬上躍上椅子,大聲說:“誰敢和我打賭,我敢說這小子將來會成為一個只會贏的武學家。”
  他亦是錦衣衛四大高手之一,所以敢如此放肆。
  “百毒秀士”馬月一晃尖尖的腦袋,笑道:“你想賭什么?”
  何大海一指牟道:“就賭這小子的腦袋。”牟家父子頓時大惊失色。
  馬月也是錦衣衛四大高手之一,同樣亦不會把一個小小的知縣放在眼里。他搖晃著如竹杆似的身子走到牟道身邊,用手撫摸了一下牟道的后腦勺,輕笑道:“如何分胜負?”
  何大海低頭去想。
  “無影腿”溫故笑道:“我有一妙法,可讓眾位大開眼界。牟公子熟讀經書,必然心靜,可讓他在碗邊上立一枚雞蛋,立住了,算他胜,立不住,就算他輸。”
  這點子可謂損透了,牟道面如土色。何大海連忙叫好。
  牟正不敢得罪這四大高手,嚇得額頭上都出了汗,手都有些抖了。這真是做官如行舟,隨時都有覆沒的危險。
  何大海快樂地看了兩眼牟家父子,笑道:“小子,若是你胜了,你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若是你輸了,你的腦袋說不定要換個地方。”
  車道不由大怒:“這种賭法太不公平,你們應該給我一個公正。”
  溫蛟飛起一腳,直踢牟道的腦門,但閃電般又收了回去:
  “這就是公正。”
  他的腿長,收發如電,不愧是“無影腿”,可惜他用的不是地方。
  牟道無話可說了,只好一賭胜負。
  牟正想不到自己父子有一天會面對這樣的荒唐,心中苦不堪言,一個知縣有時候什么也不是呀!他几乎找不到自己与普通百姓的差別了。面對伸向他的惡手,唯有听天由命。
  雞蛋与碗放到了桌上。
  牟道看到的卻是一片火海。他渾身發熱,有些恍榴,弄不清自己怎么突然陷人這樣的境地,這樣的生死搏,多半他是輸家。
  何大海見他一臉死气,心里樂极了,他常殺人,以此為戲,卻從沒有今天這么開心。他与牟道無冤無仇,何以希望牟道徹底毀滅呢?這唯有他明白其中的原因。
  牟道和他見利時精神燦然一現,雙目閃出极其清澈明亮的光來,讓他一惊,那一瞬間,他看到的是一個輝煌壯麗的形象,這与他的丑陋形成巨大的反差,他受不了這一鮮明而強烈的刺激,心中惡念頓生,原始野蠻的嫉妒讓他跳了出來。
  牟道哪能想到禍從此出。他軟綿綿地走到桌子旁,伸手拿起碗里的白皮雞蛋,盯著它不放,可無論他如何看,也瞧不出雞蛋与他有什么關系。
  于是,他徹底失望了,發出沉重的歎息,一個近乎老人的歎息。
  馬月見他拿著雞蛋不立,有些沉不往气了,上前推了他一把,把碗拉到桌子的邊緣:“立吧,不要磨蹭了,沒有替你的。”
  牟道掃了他一眼,靈机一動,說:“立住它并不難,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馬大師,听說您神功蓋世,尤擅、‘毒’學,您能把這枚雞蛋變成熟的嗎?”
  馬月一怔,馬上笑道:“這有何難,人我也能變成熟的。”
  他毒功精湛,這樣的事自然難不倒他。
  牟道把雞蛋遞給他,靜觀其變。
  馬月把雞蛋放在手心一掂,暗運毒勁,“勞宮穴”頓時黑暗如墨,雞蛋的周圍有毒气飄散。
  轉眼間,馬月把雞蛋弄熟了,冷笑著交給了牟道。
  牟道心中一喜,只要雞蛋熟了就好辦了。他正要去磕,忽覺雞蛋的一頭特別粘,頓時心花怒放,急忙把發粘的那一頭放到碗邊上。
  片刻。雞蛋被沾到了碗邊上一一一立住了。牟父子頓時松了一口气,雪景又映人他們的眼帘。
  何大海不快地說:“算你小子運气,下次恐怕就沒有這樣的好事了!”
  牟父子無語。
  海天龍這時神色一正,說:“該談正事了。牟大人,我們要借你的監牢一用,你要快把牢里的人赶到一邊去。”
  牟正連忙答應。在錦衣衛面前他只能說“是”。
  馬月忽問:“牢里現在可有什么重要犯人?”
  牟正低頭一想,說:“有兩個逃犯,剛被我捉到。”
  海天龍忽地來了興趣:“是不是洛陽秀才和那個仇天清?”
  “是。”牟正小心他說。
  海天龍哈哈大笑起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們殺了不少錦衣衛弟兄,總算落人了我手。帶我去看看。”
  牟父子只好頭前帶路。
  如狼似虎的錦衣衛跟在后面,一臉驕橫之色。朱棣重用宦官厂衛,滿朝文武都害怕他們。
  牟父子自然大气也不敢喘。他們也許從心眼里瞧不起錦衣衛,卻不敢有任何表示,他們學會的只能是“心恨”。
  冷風從胡同里刮來,父子倆打了寒戰。眼下遍地皆白,顯得分外干淨,可真的“干淨”嗎?
  眾人進了監獄,直奔西面的牢房。獄卒打開牢門,他們擁了進去。海天龍看見仇天清,樂得大笑起來、他們打過交道。
  仇天清臉色變了兩變,一顆心直往下沉。他清楚自己碰上了什么。
  海天龍笑道:“仇大俠,你讓我們找得好苦,想不到在這里碰上了,有些事還要請你多多指教呢。”
  仇天清哼了一聲:“你又要玩什么花樣?我是殺了你的人,可他們也沒閒著。你看得見的。”
  海天龍搖頭說:“這樣的小事值不得一提,我想請教的是另外的事。”
  仇天清一怔,不知對方要問些什么,他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令錦衣工感興趣。
  沉默了片刻,他冷漠地問:“你想知道什么?”
  海天龍說:“江湖傳言,十多年前你曾救過一位公子,他給了你一塊玉佩,我想知道這塊玉佩還在不在你身上。”
  仇天清心頭一震,雙目頓閃惊异的光芒,這事他都差不多快忘記了,他們問這事干什么?他本能地感到這事不那么簡單。
  沉想了一會儿,他淡然笑道:“他給過我王佩嗎?江湖中事真真假假,若相信傳言,那還不把人坑死。”
  海天龍是何等樣人,他的目光一刻也沒离開過仇天清的面孔,對方的惊訝全被他收人了眼底,憑感覺,江湖傳言絕對不虛。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同時,他也知道仇天清不會痛痛快快地把真相和盤托出,他了解對方的為人。
  海天龍很能沉住气,并沒有因為仇天清拒絕回答怒發沖冠,反而心平气和地說:“仇大俠,我知道讓你回答一個很久遠的問題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我相信合作對我們來說亦非不可能的,我們可以靜下心來談談條件。”
  仇天清感到惊奇地笑道:“你們還講條件?”
  海天龍大聲笑道:“這有什么稀奇呢?我們也許不喜歡与別人講什么條件,可我們要辦成事有時不得不委屈一下自己。”
  “那你打算今天出個什么价呢?”仇天清笑問。
  海天龍說:“我橫下心了,絕不讓你吃虧,只要你交出那塊玉佩,我放你出去。”
  “你們不追究我殺人的事了?”
  “不追究。”
  仇天清哈哈地笑起來:“這倒是個便宜。是讓我們一同离去嗎?”
  何大海看不慣他那得意洋洋的樣子,怒斥道:“你小子想得倒美,有好事還輪不到你!”
  仇天清冷笑道:“你們兩個到底誰說了算?”
  海天龍瞪了何大海一眼:“誰讓你多事?”
  何大海辯道:“這小子狡猾得很,不會上當的,我看還是‘鐵火大陣’管用。”
  海天龍臉色頓變,怒罵道:“閉嘴,丑鬼!”
  何大海臉色成了豬肝樣,額角粗筋綻出,嘴唇亂跳,惱恨到了极點,他真想發出一把金針把海天龍射成刺狠。
  海天龍諒他不敢動手,也就用不著理會他的感受。他几乎不怀疑何大海坏了他的好事。
  他极力平定了一下怒恨的心緒,勉強笑著說:“仇大俠,你不要相信他的胡說,在這里我說放人誰也不敢阻攔。”
  仇天清淡然一笑:“我相信你的話,可你相信我嗎?若你有誠意,就先把范秀才放了吧。”
  海天龍笑了起來:“仇大俠,我放人可以,但你得有所表示呀。”
  仇天清冷聲說:“是你們在求我,先有所表示的該是你們。”
  海天龍搖頭道:“仇大俠,你是知道我的為人的,我向來是說到做到,絕不反悔,我既然答應你交出玉佩就放人,就不會食
  仇天清長歎了一聲:“你也是知道我的為人的,我一向也是說到做到,既然我已答應那位公子絕不把玉佩交給別人,又怎能食言呢?”
  海天龍頓時變了臉色:“仇天清,這么說,你是想領教一下錦衣衛的手段了?”
  仇天清少气無力地說:“我很累,隨便。”
  海天龍的眼睛里霎時閃現出毒蛇才有的光亮,仿佛是利爪要扒下仇天清的皮來。
  馬月嘿嘿一陣陰笑,說:“還是讓我來收拾他們吧,保證讓他們下一輩子听到‘錦衣衛’三個字也會嚇得屁滾尿流。”
  海天龍“嗯”了一聲:“不過要留一口气。”
  馬月點了點頭,伸手抓住范華的頭發,獰笑道:“听說你的詩寫得不錯,連皇上讀了都贊歎不已。”
  范華眼睛一亮,灰敗的臉上頓時充滿了朝气,惊喜地說:
  “這是真的?皇上真的贊賞過我的詩?!”
  馬月冷笑道:“那還有假,獎賞也不同尋常呢,讓你‘且去挨刀’。
  范華“咳”了一聲:“皇上總算承認我是有才的,死亦足也!
  我是因為有才被殺,怪我不得。”
  馬月哼道:“你若想活著也不難,快告訴我們你女儿的下落。”
  范華搖頭說:“我被你們投人大獄久也,哪里還知道女儿的下落,我倒想問你們呢。”
  “馬月奸笑了兩聲:“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那就怪不得我了。”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瓶,向一片小紙片上倒出些黃色粉未,笑道:“听說你的詩寫得全是些光明之美一類的東西,只要你沾上一點我的‘詩’,你就只能寫黑暗之黑了。”
  范華還沒有弄明白他的企圖,只見他手指儿一彈,兩道黃光射向他的眼睛,原來紙片上的黃色粉未化作兩束粉箭而來,他駭然失色,還沒來及躲閃,粉气已扑進他的眼睛,他慘叫一聲,滾到地上。
  他一介書生,毫無武功,沒有能力抵御人眼的毒勁,眼睛頓時瞎了。他受不了突然加身的痛苦,沒命地嚎叫,聲音凄厲干啞,充滿詛咒与絕望。
  片刻。他的眼睛開始流黃水,面部開始腐爛,他用手一抓,慘象目不忍睹。
  仇天清鐵一般的漢子這時也閉上了眼睛。馬月卻不停地怪笑,十分欣賞自己的杰作。范華仿佛被拋進了煉獄,急速地向下沉去,連叫喊的力气也快沒有了:“你好毒!毒……”
  馬月毫不在乎地說:“無毒不丈夫。”
  牟道感到后脊發涼,手腳不停地哆嚏,心中充滿了恐懼和內疚,早知這樣,万不該把他們交給錦衣衛。他想不到馬月會拿著歹毒當有趣。
  這當然是牟道的個人感想,而實則是行不通的,不交出他們兩個,他們父子必將面對与之相同的慘境。
  牟正久聞錦衣衛手段酷烈,也想不到如此血淋淋的。范華很快奄奄一息了。
  馬月的手掌又接到了仇天清的天靈蓋上,笑嘻嘻地說:“仇天清,你現在反海還來得及,否則的話,我會用腐骨粉涂到你身上,讓你生不如死,受盡苦楚。”
  仇天清冷哼一聲:“世上有骨气的多得是,你殺不光的,我勸你還是多為自己想一想吧。”
  馬月手掌一揚,掌影猶如蝴蝶一樣飛向仇天清的臉頰。
  “啪”地一聲脆響,仇天清挨了一個響亮的耳光。頓時,他的臉頰腫了起來:
  仇天清冷蔑地掃了馬月一眼,沒有吱聲。
  馬月命人端來一碗清水,向碗里投了一粒黑藥丸,逼仇天清喝下。
  仇天清知道不喝也不行,沒有抗拒就喝了下去。剛喝下去不久,感到不對勁了,整個身体向外擴張,自己仿佛成了一個正在充气的大球。過了一會儿,他感到脹得連眼都睜不開了,渾身的筋在崩斷,有千万只手在撕扯他,烈火燒的他,魔鬼在咬他,似乎不把他磨成粉未絕不罷休。
  他痛苦到了极點,恨不得立刻死去,可他無論如何想喊出一聲都辦不到,聲音仿佛從他身上徹底分离了出去,不再屬于他有了。
  他想用手指在自己身上戳一個洞放出体內的怪气,可手掌一點力气也沒有了,宛若沒有了骨頭,僅是一塊肉。他拼命地發出一聲無聲的長叫,流出兩行淚。
  英雄到了末路也是會傷心的,与常人不同的是,他不會垮掉。
  海天尤以為仇天清后悔了,或者他希望這樣子,連忙笑道:
  “仇天清,你想明白了?”
  仇天清充耳不聞,瞧也沒瞧他一眼,似乎他的淚水与眼前的
  一切無關,完全是為了久遠的別個,那扯肺牽腸的動人的場面。
  海天龍見仇天清軟硬不吃,長出了一口气,他知道會這樣的,只是不太相信,要親眼看一看。
  仇天清是著名的鐵漢子,筋可斷,脊不可彎,今天他總算知道了這句話的涵義。
  他無奈地輕笑了兩聲,一揮手出了牢房。
  眾人立即跟了出去。來到監牢外面,牟正連忙吩咐人帶錦衣衛的大爺去官房休息,自己去張羅酒萊。
  牟道站在雪地里未動,他還沉浸在剛才的悲憤之中,人何必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同類呢?他覺得自己的悲憤在向雪中滲透,通過透明的雪傳遍五湖四海,讓世界充滿悲哀。
  忽然,他父親返了回來,低聲斥道:“你還站在這里干什么,快去讀書!要當官還是當得大一點。”
  牟道長歎一聲,低頭离去。
  他兩眼盯著腳下的雪,似乎要從雪里找到別致的于淨來。
  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輕,有些飄飄然,仿佛大病初愈,心中一派阻冷空茫……他忽儿覺得自己在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地方,那里也是這樣冷,這樣無情……恍惚中,他有些不敢邁步子。
  他多么希望從雪地里突然升起一顆太陽,那万道光与雪光混在一起,紅中有白,那該是多么美的世界啊!輝煌壯哉!
  □□□□□□□□□
  自由天天有,歡樂時時在,問君這世界何人主宰,若得上蒼許一語,我來重安排。那好、那忠、那坏,沒由來万古分不開
  自古來雪天好飲酒,這話實在。
  雪地里陰風怒號,于冷侵骨。
  官房里卻暖气融融,酒萊飄香。
  牟正這回宴請錦衣衛費盡了心思。他不但請了縣里最有名的廚師,還到几十里外高价賣來了陳釀好酒“百花春”。
  海天龍等人對牟正的恭敬小心十分滿意。眾人開怀暢飲。牟正小心地陪著,不敢多說一句話。在錦衣衛中間,他其實沒有說話的資格,一個小小知縣算得了什么呢。
  海天龍喝到高興處,一拍他的肩膀,把他嚇得三魂七魄逃得光光,以為海天龍要殺他呢。
  海天龍嘿嘿一笑:“牟大人,這次你立了大功,我會向皇上奏明的,升官發財,嘻嘻……少不了你的。”
  “多謝眾位大人栽培。”他急忙致謝。
  一直沒有開口的溫蛟這時忽說:“牟大人,你這里有標致的小娘子嗎?若是有就讓她藏起來,我是最不愿看到漂亮的女人的。”
  牟正一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若是腦袋沒有毛病,那就是胡說了。他看了一眼海天龍,希望他指點迷津。
  海天龍笑道:“他一百句話里至少有一百句是假話,你不要信他的。不過你可以替別人想想,這對你絕沒有坏處。”
  牟正連忙點頭。思忖了一下,他走出大廳,吩咐手下人去找些標致的女人來。
  天上又飄下了雪花,仿佛情人的眼淚在空中飄洒。他哀歎了一聲,又回到大廳。
  天越發陰暗了,宛如老婦展不開的眉頭,要降災人間似的。
  他們胡天海地一直喝到傍晚,才散去。
  牟正喝得醉爛如泥,由手下人抬回縣衙。他平時是极少喝洒的,酒量很小,這回卻不能不喝,喝死在酒場上也比被砍頭要好。他已什么都分不清,周身的神經都麻木了,但奇怪地是他,一句胡話也不說,仿佛一塊泥扔到哪里就躺在哪里。
  牟道与母親出來,把他扶到屋里去。
  牟正在迷亂中抓住儿子久久不放,仿佛生离死別似的,醉眼
  里有种讓人琢磨不透的東西。
  牟道似乎懂得老子的意思,深刻地點了點頭,轉身离去。
  他的神思飛揚起來,自己恍若成了雪花,自由自在,隨風尋找一個深邃大靜的境界。
  忽然,一個清晰的聲音從監獄里傳來,似歌似叫,有些瘋腔,但不乏動人。他知道是那個少林的瘋和尚在唱。瘋和尚入獄許久了,誰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也沒有人審問他。
  瘋和尚也許并不瘋,只不過披頭散發而已。在牢里,是沒有人過問和尚長頭發是不是合适之類的事的。
  牟道走到關他的牢房前,沖他點頭微笑。
  瘋和尚瞪了他一眼:“小子,你來干什么?”
  牟道說:“你唱得很好听。”
  瘋和尚說:“我在念經,不是唱歌。”
  牟道輕笑道:“你是在‘唱經’。你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大和尚,你唱的什么經?”
  瘋和尚哈哈一笑:“不錯,我确是個大和尚,你小子的眼力不錯。我唱的是楞伽經,你听說過嗎?”
  牟道點頭道:“我听人講過,不過那人的學問太差,好象不能与您相比。”
  瘋和尚樂极了,笑道:“你可謂我的知音,普天下再也沒有比我對《楞伽經》体悟更深的了。你要听我說嗎?”
  車道見他喜歡自吹自擂,心中有了底,點頭說:“你要講經,那一定連真佛也會感動的。”
  瘋和尚樂道:“是极,是极。……佛經大義明白不難,要緊的是体會禪趣。《楞伽經》說,有四种禪,最上乘禪是“如來撣’,悟人‘如來禪’,即刻成佛。若得神光照自性,清靜無漏任超然。”
  牟道似懂非懂,輕輕地點了點頭:“大師,你的佛法确是精深.可如何悟禪呢?”
  瘋和尚大笑起來:“待到家破人亡時,你自能悟禪。”
  牟道以為瘋和尚咒罵他,不由大怒:“禿驢,你不要胡說八道!”
  瘋和尚一愣,用手撫摸了一下頭頂,笑罵道:“王八蛋,你睜著眼說瞎話,我禿嗎?”
  牟道沒有吱聲,轉身离去。
  回到書房,也把藏在箱子最底層的《金剛經》拿了出來。細細地品味。
  他在書房里走動了一會儿,覺得不該与瘋和尚間翻,他是少林寺的大和尚,肯定會武,能跟他學兩下倒是不錯。
  他又翻了一下庄子的書,決定明天再去會瘋和尚。他設想了許多与瘋和尚相會的場面,自信以自己的机智絕對能套出,然而,第二天出了一件意外的事,使他永遠失去了這個机會。
  黎明時分,他爬了起來,洗漱完畢,便去探問父親的情況。
  來到父親的房門口。
  他正要問話,母親突然走了出來:“紅儿,你父親接人去了。”
  牟道大吃了一惊:“這么早去接什么人?”
  母親歎了一聲:“還不是去接朝廷派來的大官。”
  牟道愣在了那里,許久無語,几個錦衣衛己把這里攪得一塌糊涂,還再來什么大官呢?
  他在院子里心神不安地走了几趟,外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接著是大門開動的聲音。
  片刻。牟正恭恭敬敬地陪著一個高大的和尚走了進來。
  大和尚非常威嚴,象個將軍。牟道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他相信和尚不會是什么大官,難道是錦衣衛請來的高手?他自然想不到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道衡和尚,普天之下千万和尚受過他的恩惠。
  牟正心里明白,道衍是個神秘的人物。他的行為總与神秘的
  事件有關。
  牟正把道行讓進大廳,連忙吩咐上茶。
  道衍喝了兩口清香透澈的龍井茶,平靜地問:“牟人人,那瘋和尚一直沒說什么嗎?”
  牟正忙道:“沒有。”
  “你的手下听到過什么沒有?”
  牟正連忙搖頭:“那和尚只知念經。”
  道衍“嗯”了一聲,“你帶我去見他。”
  牟正隨之出了大廳,道衍慢步后隨。
  兩人進了監獄,來到瘋和尚身旁。瘋和尚看見道衍,臉上頓露喜色。兩人是相識的。
  道衡沖他點了點頭,笑道:“晤因,委屈你了。我想問你一件事,請你如實地回答我。”
  悟因忙道:“道衍大師,你知道我是無罪的,請你為我說句公道話吧。”
  道衍說:“這個自然,只要你如實地回答我一個問題,你馬上就可以出去。?”
  悟因點頭道:“什么事?”
  道衍沉吟了一下,說:“十年前,有人見你把一落難公子用小船送出了海,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
  悟因神色一變,連忙否認:“大師,我根本不會划船,怎么可能用小船送人出海呢?”
  道衍冷森地盯了他一眼:“你相信沒有記錯?”
  “大師,我是暈船的,這一點我師兄可作證。”
  道衍淡然一笑:“你師兄也許比你的記性更糟。你暫時先呆在這里吧,我會想辦法讓你出去的。”
  悟因連聲致謝。
  出了大牢。道衍對牟正說:“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不要問他什么,也不要听他講什么。”
  牟正立即照辦,命人把悟因關到一間十分隱蔽的房子里去了。
  口到大廳。牟正又擺酒為道銜接風洗塵。道衍是酒肉和尚,也不在乎什么,便与牟正一道大吃起來。
  酒足飯飽之后,道衍被請到客房休息。
  牟正來到書房,牟道正看“河圖”、“洛書”。老子拍了一下儿子的肩頭,歎道:“這樣吃喝下去,不被砍頭也被醉死了,儿子,我几乎要垮了!”
  牟道十分同情父親,可又無話可說,他眼睛有些濕潤,心中悲憤不己。
  父子倆沉默了一會儿,牟正說:“這么吃下去,會把一切吃光的。我的俸祿就那么多,經不起一場大吃。錢從何來,今日有吃,明日有吃,后日將吃無可吃。”
  牟道看了父親一眼:“那怎么辦呢?把手伸向窮苦的百姓?
  那可是太黑了。”
  “不!”牟正嚴肅他說,“我宁可兩袖清風,絕不貪占百姓的便宜,他們活得比我們更難。”
  牟道望著飄洒的雪葉出了一會儿神,慢聲道:“大官吃小官,皇上吃天下,這世道……”
  他還要說下去,牟正低聲斥道:“你想害死全家嗎?這樣的話豈能說,范華還不是個樣子!”
  想到范華,牟道不由打了個寒戰,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慘象。
  這世界瘋了。
  父子倆靜听了一會儿外面的動靜,沒發現什么异常,這才長出了一口气。
  “牟正盯了儿子一會儿,語重心長地說:“孩子,會說善道不是福,你要牢記注。”
  牟道沒有吱聲,心中充滿雪一樣深的寂寞。父親無疑是對的,這年月要活下去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許多人都不知道自己
  是怎么死的。年輕的生命并沒受到重視。
  牟正見儿子接受了眼前的現實,輕歎了一聲,走了,象孤獨的風。
  牟道站起身來,走到雪地里去。他長吸了几口冷气,蹲下來把手伸進雪里去,仿佛要把自己滿腹的憂郁傳給洁白的雪。
  停了一會儿,他走向監獄。在監獄門口,他知道了有關瘋和尚的事。他愣在那里許久沒有動,不知心中有沒有悔意。許久以后,他承認此刻感到了難以傳達的失落。
  又一個無聊的日子過去了,他与雪同舞,進人与雪混同的境界,可以減輕心靈的痛苦。
  忽然,他听說仇大清与范華被砍了腦袋,尸体就挂在城東的大樹上,心一下子被刺傷了。他感到他們父子對不起他們,一切都說不清了。
  他走到后花園的草庵旁,看著地上的血跡出神。當初自己若不是太沖動,也許兩條生命就不會熄滅,罪過啊!
  回到房內,他一頭扑到床上,不愿再想世間的一切,還是遠离的好。
  然而,他活在這個亂糟糟的世界上,想清靜沒那么容易。听到外面一陣叫喊哭嚎,他沖了出去。
  在監牢門口,他看見錦衣衛和官差正把一大群道姑赶進監獄。這姑有老有少,有的發亂衣破,有的臉上帶傷,有的惊魂不定,有的哭哭啼啼,一片令人難以忍睹的慘象。
  牟道心中一酸,差一點流下淚來。她們一群女人,能犯什么罪呢?
  回到縣衙,他悶悶不樂,心里十分難受。他本能地感到道姑們是無辜的,心里替她們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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