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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愛情預習


  兩人把艇子系在岸旁一株榆樹處,登岸朝周老歎落腳的小平房走去。
  龍泉不但寬直的大街近似長安,里巷維妙維肖,石橋瓦屋鱗次櫛比,因水而成,但裝飾方面卻力求簡朴,以實用為主。
  抵達師妃暄所說的平房院門外,寇仲抵聲道:“你猜周老歎會以什么態度對待我們這兩個救命恩人,是感激還是猜疑。所謂江山易改,品性難移。”
  徐子陵微笑道:“為了奪回邪帝舍利,你要他喚你作爹亦沒有問題。多想無益,不若想想該敲門求見,還是逾牆而入,給他一個惊喜。”
  寇仲細听半晌,道:“屋內沒有任何聲息,看來周老歎已微服出巡.四處去感應舍利的所在。”
  徐子陵執起門環輕扣三下,果然全無反應.向寇仲打個眼色。看清楚里巷沒有其他人,兩人騰身翻進院牆內。
  一座以天井相連兩進的房舍,大門半敞,宁靜雅致。
  徐子陵揚聲道:“寇仲与徐子陵拜見周兄。”
  出乎兩人料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從內進深處傳來,道:“原來是我老周的救命恩人,快進來。”
  寇仲哈哈笑道:“周老兄确是高明,我倆竟完全察覺不到屋內有人。”
  待要舉步入屋,只見徐子陵神色古怪,待要詢問,徐子陵探手搭上他肩背,迅速以指尖划出一個“假”字。
  寇仲心中一震,旋又恍然。
  徐子陵曾以岳山的身份与周老歎見過面交過手,所以認得他的聲音,而對方卻不曉得此事,故想扮作周老歎來騙他們。如果徐子陵沒有听錯,那周老歎肯定凶多吉少,又或已成階下之囚。
  這所平房是師妃暄透過本地一個漢商為周老歎安排的,而師妃暄慣于獨來獨往,并不在此落腳。所以如非徐子陵曾与周老歎碰過頭,兩人不中計才奇怪。
  “依叮”!
  兩扇門給人從內推開,假周老歎現身大門處,徐子陵立給嚇一跳。
  假周老歎和真周老歎在外表上有七、八分相像,同是臉寬頜勾,厚唇啄突,身形矮胖,雖穿僧衲而渾身邪气。
  如果徐子陵是先見其人后听其聲,由于跟真周老歎碰面相隔多時,說不定會被他瞞過,此刻因心有怀疑,細看之下,立即發覺假周老歎的鼻子較短,眼神有异。
  在徐子陵的銳目下,此人肯定沒有易容改裝,也該沒有戴上面具。雖說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但相似到這程度,眼前這假周老歎很大可能是真周老歎的孿生兄弟。
  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難道師妃暄也被蒙過。
  假周老歎笑道:“兩位大駕光臨,令老歎蓬蓽生輝,進來喝杯熱茶再說。”
  寇仲哈哈一笑,夷然不懼的領先踏進小廳堂,屋內布置簡洁。除一組桌椅外,就只有几件小家具,四壁空空如也,尚算几明窗淨。
  兩人坐好后,周老歎在桌子另一邊坐下,道:“兩位來得正巧,我剛從外返,在這里等侯師姑娘。你們沒有依約定的手法敲門,我還以為是敵人尋上門來。”
  徐子陵道:“你約好師小姐嗎?”
  假周老歎雙目噴出仇恨的火焰,表情十足的道:“我只是在指定地方留下暗記,請她到來相見,因為我掌握到環真被囚禁的地方。”
  寇仲裝出大喜的樣子,問道:“嫂子囚在那里?”
  假周老歎壓低聲音道:“就在城外西方—十里一條村落的庄園內,那是大明尊教的秘密巢穴。”
  徐子陵道:“何用待師小姐回來,我們立刻前去救人。”
  假周老歎搖頭道:“那庄園戒備森嚴,實力難以估計。最怕是他們宁愿殺死環真,亦不讓她被我們救回來,所以該待入黑后才設法潛進去,那樣救她的机會會大得多。”
  寇仲皺眉道:“周兄是憑什么曉得她在那庄園?”
  假周老歎對答如流的道:“環真有套功法。縱使在遙遠的距离,亦可与我生出感應。除非大明尊教的人將她弄昏,不過他們顯然要借助她偵察圣舍利的奇術,所以才教我能一直尋到龍泉來。”
  若非知道他是假貨,定被他騙得信以為真,現在則曉得他是在胡謅,世間根本沒有這种功法。
  徐子陵心中叫好,假消息對假,消息,大家兩不相欠,道:“跋鋒寒到城外追查深末桓夫妻的蹤影,要三天后才能回來。”
  假周老歎又道:“五采石是否仍在你們手上?”
  寇仲答道:“我們將五采石藏在城外秘處,有起事來可和拜紫亭討价還价。周兄心中對救回嫂子一事,究竟有什么大計?”
  假周老歎道:“你們知否師小姐落腳的地方?”
  徐子陵搖頭苦笑道:“她對我們誤會太深,肯和我說几句活已是給足面子,哪肯告訴我們她的住處。”
  假周老歎一對邪目閃過微僅可察的喜色,問道:“師姑娘為何又肯告訴你我在這里?”
  兩人差點給他問得無言以對。徐子陵人急智生,答道:“師小姐仍末至如此不近人情。她知我們曾從榮姣姣手上救出嫂子,故允許我們与老兄你見個面。”
  寇仲不容他思索,問道:“你們不是在山海關中伏遭擒嗎?襲擊你們的是什么人,為何師妃暄只能把你救出?”
  假周老歎神色俱厲地握緊拳頭,咬牙切齒道:“出手對付我們的是大明尊教的五類魔,他們先在我們不覺察下施毒,再出其不意的突然出手,我們在猝不及防下著了道儿。他們把我囚在山海關附近一處農庄內,只帶走環真,是要她因顧忌我的生死好為他們辦事。”
  接著冷哼一聲,狠狠道:“不過他仍是低估我,我周老歎豈是易与的人,不到一天就給我把毒迫出來,解開穴道,將看守我的嘍羅殺死,哼!”
  寇仲心叫听夠啦,卻道:“我有個提議,周兄可否不把此事告訴師小姐,今晚我們約個地方,一起到庄園救人,好予師小姐一個惊喜?”
  假周老歎先露出為難神色,一對邪目轉几轉后,點頭道:“只要能救出環真就成。”
  約好聚首的地點、時間,寇仲乘机問道:“除五類魔和五明子外,听說大尊善母座下尚有個原子,周兄可曉得那是誰?”
  假周老歎皺眉道:“我們夫妻雖曾托庇于善母座下,卻沒有入大明尊教,所以對大明尊教較机密的事并不清楚。只曉得原子修的是大明尊教三大秘典中的《御盡万法根源智經》。五明子是气、風、力、水、火;五類魔是濃霧、熄火、惡風、毒水和暗气。至于大尊和原子,是教內最神秘的人,教內的人從不跟外人談論。”
  寇仲長身而起,道:“今晚准時見。”
  告辭离開。
  兩人坐上小艇,寇仲迅速脫掉外袍,連井中月交到徐子陵手上,戴上面具,低聲道:“我去跟蹤假老歎,看他去聯絡什么人,這叫將計就計。你去找你的仙子吧!看她考慮出什么來。”
  不待徐子陵說出同意的話,登岸去也。
  徐子陵輕輕搖櫓,小舟滑行。
  他明白寇仲將計就計之意,此實為救出金環真和周老歎的一個良机。
  假老歎不遠千里的把師妃暄引到龍泉來,肯定不怀好意。在中土慈航靜齋乃白道武林景仰的圣地,要對付靜齋派出來的傳人師妃暄,确是談何容易,但在這遠离中原的小長安則是另一回事。
  師妃暄今天剛抵達,假老歎要等的本是她,好展開陰謀。卻那么巧的兩人送上門來,假老歎自要改變計划來相就,先設計干掉他們,再從容對付師妃暄,所以假老歎現在通知同党,作好准備。
  如若假老歎一方傾巢往那城外庄園設伏,他們將可乘虛而入,救出金環真和周老歎。
  關鍵處是先一步掌握得他們被囚禁的地方,寇仲因而必須從假老歎身上尋出線索。
  為找尋邪帝舍利,金環真夫婦或其中之一肯定在龍泉附近,如此寇仲有很大成功机會。
  艇子不住增速,轉過一個河灣后,一佛塔聳立在左方林木濃密處,那是小長安唯一的佛寺圣光寺。
  拜紫亭本人一向并不信佛。現在更可能改奉伏難陀的天竺邪教。可是因真長安多佛寺,小長安也得應應景儿。据師妃暄說圣光寺不但香火不盛,寺內僧侶更不足十人,主持圣光大師是拜紫亭從長安請來,是有德行的高僧。寺內僧侶均是隨他從長安來的徒弟。
  徐子陵离艇登岸,直抵寺門,入寺向遇上的第一個和尚說出暗語。
  和尚似沒興趣看他半眼的垂眉合什道:“施主請隨我來。”
  引路前行。
  徐子陵想不到能這么順利見到師妃暄,一顆心立時提至咽喉,霍霍躍跳,那感覺實是難以形容。
  該對她采取什么態度?
  她的考慮有結果嗎?
  這等若半個方外人的仙子如何處理自己對她的“冒犯”。
  忽然間,其他曾在他心中留下倩影的美女,都變得模糊起來,師妃暄的一顰一笑,進占他整個心靈。
  假若真能在這充滿中土情調的异域名城,拋開一切地享受男女愛戀的動人滋味,与這仙子發生一段不會有結果的精神愛戀,以后再讓這段短暫而美麗的回憶隨他走遍天涯海角,那种甜蜜又悲哀的感覺,想想也可教人魂銷。
  和尚領他穿過月洞門,來到一座禪堂般的建筑物外,道:“施主請進,方丈正恭候大駕。”
  四周林木參天,環境宁靜幽美,不遠處傳來起伏有致的禪唱經聲,以木魚青磐伴和。
  徐子陵愕然道:“我要見的是……”
  和尚面無表情的打斷他道:“小僧明白,施主見到方文自會明白。”
  說罷就那么轉身离開。
  徐子陵心中涌起不妥當的感覺,頭皮一陣發麻,深吸一口气,步進禪堂去。
  堂內對門的一端供著三寶佛,壇前燃起檀木,煙气燎繞,香溢禪堂。
  一位高瘦老僧朝門而坐,眼觀鼻,鼻觀心,法相庄嚴,手持佛珠、口中吟吟有詞。似乎并不曉得有客來訪。在他面前有個蒲團,似為徐子陵而設。
  入寺拜佛,徐子陵脫掉靴子,叩首三拜,徑自走到蒲團學對方般盤膝坐下,沒有說話。
  圣光大師紋絲不動,那對埋在滿面皺紋里的眼睛忽然上揚,像兩盞明燈般往他射來,道:“如何修行?”
  徐子陵心叫“來哩”,微笑道:“請大師指點。”
  圣光大師道:“大凡修行須是离念,明得三界無法,本來無物,方解修行。不見古來有一持戒僧,一生持戒,忽因夜行踏著一物作聲,疑是腹中有子無數的蛤蟆,惊悔不已!睡后夢見數百蛤蟆索命,大惊而起。到天曉觀之,乃一老茄耳。”
  徐子陵心中暗歎,知是圣光老僧要借此故事點化自已。
  對佛家來說三界本無實物,一切都是幻象。就像故事中持戒僧踏到的東西,究竟是蛤蟆?還是茄子?如說是蛤蟆,天亮時看到的是茄子。如是茄子,睡夢中又有蛤蟆來討索性命。只因心塵末脫,境由心生,致流轉三界,不能超脫。
  這則故事分明是針對自己對師妃暄的妄求而發,由此推測,師妃暄的考慮肯定沒有什么好結果。
  師妃暄為何不把考慮后的決定直接告訴他,卻要通過圣光大師的口說出來?弄得他既狼狽又尷尬。
  若非要告訴她有關假老歎的事,說不定他會立刻拂袖离開。
  此刻只好苦笑道:“多謝大師點化,小子明白啦,請問小子可否見師小姐一面、小子有要事須上報。”
  圣光平靜的道:“妃暄剛离開龍泉,返回靜齋。”
  這兩句話像晴天霹雷,震得徐子陵全身發麻,腦際一片空白。
  圣光一瞬不瞬的靜觀他的反應。
  完了!一切都完了。
  所有渴望、期待、企盼剎那間灰飛煙滅,不留半點痕跡。
  他的心反平靜下來,灰燼般的死寂。
  徐子陵對生命一向無求,過的是隨遇而安的生活,如非有寇仲在旁催迫督促,他今天絕不會成為名震天下的高手。
  有所求必有所失。
  這是繼石青璇后對他最嚴重的感情打擊,他感到万念俱灰,甚至不愿問圣光大師為何師妃暄可置石之軒和金環真的事不顧,匆匆赶返靜齋。
  茫然間,他感到自己站起來,移到門旁拿起靴子。
  圣光道:“施主!”
  徐子陵生出极端荒謬的感覺.事情開始得荒謬,結束得更荒謬。
  一邊想著,一邊緩慢而專心的穿上靴子。
  就算不從佛家的角度去看。世上每一件事的本質,根本都是荒謬的。
  男女為何要愛得難分難解?人為何要自相殘殺?生命究竟有什么目的?廣袤無邊的宇宙有什么存在的意義?
  徐子陵哈哈—笑道:“我真的明白!但又是真的不明白。大師請啦。”
  說罷离開,步下禪堂台階,目所見了無人跡,耳所聞再無敲經念佛的聲音。
  宏偉的寺院,成蔭的樹木,落在徐子陵眼內卻有种輝煌背后的荒蕪。
  他把本挽在手彎的羊皮抱洒然搭到肩上,忽然啞然失笑.搖頭歎—口气,舉步前行。
  沒有師妃暄的生命正在命運的前方恭候他的大駕,他從沒想過師妃暄竟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失去她之后的天地,再沒有以前丰盛感人的色彩。即使先前向她提出愛情的要求,仍有點游戲的成份,被拒絕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會像如今的痛苦失落。
  可是她實在太絕情,躲避瘟疫般逃回靜齋去。
  轉入主堂的路,徐子陵全身劇震、不能置信的朝左望去,一身男裝的師妃暄正安坐園內的小亭處,玉容靜若止水的凝望他。
  徐子陵失聲道:“你……”
  師妃暄微笑道:“這叫預演一次分离的情況,子陵兄仍有膽聞情關嗎?”
  徐子陵搖頭苦笑道:“小姐這招比得上畢玄的赤炎大法,小弟甘拜下風。”
  緩緩來到亭內.頹然坐下,再歎道:“太歷害哩!”
  師妃暄的俏臉既無風亦無浪,似在說著与自己完全沒有關系的事般,輕描淡寫的道:“一旦有情,妃暄若要离開,必須這般無情。不論有情無情,都是同樣的不好受。所以妃暄說情關難過。”
  徐子陵渾身乏力的點頭道:“我投降啦!可否讓我把那提議收回來。”
  師妃暄微笑道:“徐子陵你是否男子漢大丈夫,話既出口,怎收得回來。”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
  師妃暄微聳香肩,道:“子陵兄是否看破周老歎只是個冒充的家伙?”
  徐子陵鄂然道:“原來早給你看破。”
  師妃暄淡淡道:“我們很少可以靜下心來說話,大家談談好嗎?”
  徐子陵像對著她的色空劍般只有狼狽招架的份儿,苦笑道:“談些什么才好?”
  師妃暄啞然失笑道:“真是笑話,你不是說過要全力追求妃暄嗎?連說什么才好也要問人家,是否可笑。”
  徐子陵仰天笑道:“罵得好!小弟這叫自作自受,与人無尤。敢問小姐是否將小弟視為修行的一部分?”
  師妃暄無可無不可的道:“劍道就是天道;劍心通明的境界,就是圓覺清淨的境界。有什么非是妃暄修劍的部份呢?子陵兄的話使人費解。”
  徐子陵的心倏地平靜下來,晉入井中月的境界,因為他曉得不振作應戰,肯定會在這愛情的戰場敗下陣來。
  對師妃暄來說,劍道不但是天道,亦是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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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描者:媛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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