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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運籌帷幄


  徐子陵敲門入房,陰顯鶴神情木然的呆立窗前,目光投往黑茫茫的江岸。
  徐子陵來到他旁,本有滿腹話說,卻是欲語難言。腦海浮現初遇陰顯鶴時,這高傲的劍客獨立在飲馬驛后院溫泉池旁煙霧水气中的情景。當時尚不知他是傷心人別有怀抱,還以為他生性孤獨离群,不近人情。
  陰顯鶴緩緩道:“無論希望多么渺茫,我也要踏遍天涯海角的去找小紀,徐兄再不用理會我。”
  徐子陵不解道:“在這方面雷大哥會有他的辦法。當年江都兵變時,趁机逃走的女孩子有數百之眾,只要尋到其中部分人,再跟線索追尋下去,不是沒有找到令妹的机會。”
  陰顯鶴苦笑道:“當時兵荒馬亂,甚么事情也會發生,她一個弱質女孩,唉!”
  徐子陵正容道:“冥冥中自有主宰,老天爺既讓我們從韓夫人處得知令妹的确切消息,該不會那么殘忍吧!”
  陰顯鶴默然無語。
  徐子陵倏地雙目閃亮,沉聲道:“說不定我認識當時与令妹一起逃离江都的少女群中的其中之一。”
  陰顯鶴劇震一下,朝他瞧來,雙目露出像烈火般熾熱的希望,道:“是誰?”
  徐子陵迎上他的目光,暗下決定,誓要盡力完成陰顯鶴的心愿,道:“是長安最紅的、賣藝不賣身的才女紀倩,她的名气僅次于名聞全國的尚秀芳。”接著解釋一遍,道:“紀倩千方百計想跟我學習賭術,正是要向香家作報复,只可惜因她不信任我,故不肯吐露令妹的事。當時我的感覺她是認識令妹的。”
  陰顯鶴沉聲道:“我要立即登岸,赶往長安找紀倩問個分明。”
  徐子陵皺眉道:“現在長安李家与寇仲的戰爭如火如荼的進行著,關防緊張,沒有适當的安排,陰兄恐難踏入長安半步,可否讓我們先和雷大哥商量,讓他想個万全辦法。”
  陰顯鶴堅決搖頭道:“我到了長安看情況再想辦法,徐兄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會銘記于心。”
  徐子陵苦笑道:“紀倩可能由于往事留下的陰影,對人疑心极重,陰兄即使摸上門去,恐難得她信任。”
  陰顯鶴雙目射出堅定不移的神色,一字一字的緩緩道:“只要有一絲机會,我絕不錯過。”
  徐子陵拿他沒法,道:“這樣好嗎?我們先送韓兄一家三口到鍾离,然后立即坐船北上彭梁,弄清楚寇仲的情況,我再陪陰兄到長安找紀倩,我有方法可神不知鬼不覺的偷進長安,然后偷偷溜走。”

  山寨右方山野火光燭天,宋家一支約五千人的輕騎先鋒部隊,在丘陵高處布陣,寇仲极目掃視,仍未見“天刀”宋缺的蹤影。
  在离天明尚有半個時辰的暗黑中,唐軍陣地傳來車輪輾地的聲響,顯示李世民命令手下冒黑把弩箭机和飛石大炮送往更遠處的營地。
  跋鋒寒遙觀宋家騎兵部隊的陣勢,贊道:“兵是精兵,馬是良驥,這么急奔百里的赶來,仍是推移有序,气勢壓人,足可与唐兵爭一日之短長。”
  寇仲待要說話,跋鋒寒一拍他肩頭道:“去拜見你的未來岳丈吧!現在給天借膽李世民也不敢強攻過來,這里由跋某人給你押陣。”
  寇仲笑道:“他老人家該尚未駕臨,我還是在這里擺擺樣子較妥當。”
  跋鋒寒目光投往与暗黑原野渾融為一的唐軍方向,道:“若我是李世民,現在會立即撤走,否則后路被封,他的人馬將永遠出不了隱潭山。”
  寇仲歎道:“今趟洛陽之戰,教懂我一件事,就是絕不可小覷李世民。若我所料無誤,我未來岳父的宋家軍該先解陳留圍城之厄,然后日夜兼程赶來救援我們這批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殘軍。正因李世民預料到我岳父抵達的時間,所以迫不及待的全力攻寨,幸好我們能撐到此時此刻,回想起來,成敗只一線之差,想想都要出一身冷汗。”
  跋鋒寒點頭道:“今趟洛陽之戰跋某人的最大得益,就是從沒試過這么接近死亡,每一刻都在嗅吸著死亡的气息。”
  寇仲哂道:“你老哥似乎忘掉在畢玄手下死過翻生的滋味。”
  跋鋒寒搖頭道:“這次和那趟是不同的,一切發生得太快。這趟從殺出洛陽開始,那一刻我們不是活在死亡陰影的威脅下?若非有那批火器,我們早完蛋大吉。”
  忽然宋家騎兵陣內爆起震天的吶喊歡呼聲。
  兩人目光投去,旗幟飄揚下,“天刀”宋缺挺坐如山,高踞馬上的雄偉身形,現身一座山丘之上,正向山寨這方面奔來,其他宋家人馬,仍各据山頭高地,按兵不動。
  寇仲一手抓著跋鋒寒馬韁,便扯得跋鋒寒一起往迎。
  山寨內外的少帥軍掀起另一股熱潮,歡聲雷動。
  最艱苦的時刻,終成過去。

  雷九指听畢,點頭道:“蝶公子的情況确令人同情,我同意只要有一絲線索,無論多么渺茫,也不應錯過。問題是你如何分身?不若由我陪他去找紀倩。”
  徐子陵迎風立在船首,衣袂飄揚,歎道:“我當然明白事情有緩急輕重之別,故先要弄清楚寇仲的情況,始下最后決定,見紀倩一事由我陪他到長安會比較妥當點。李淵禁宮內高手如云,一旦我們行藏暴露,可不是說著玩的。在對付香家的大行動上,你老哥是統帥,我和寇仲只是搖旗吶喊的小卒,其他瑣碎的工作,由我們包辦。”
  雷九指捧腹啞然失笑道:“你想說服人時語气愈來愈像寇仲!香家結上你們兩個死敵實是自取滅亡。現在我更掌握香家整個運作和巢穴布置的秘密,寇仲能一統天下的那天,就是香家整個罪惡集團覆亡的一日。”
  徐子陵默然片晌,淡淡道:“雷大哥似乎一副認定寇仲會贏的樣子?對嗎?”
  雷九指忍著笑站直瘦軀,右手抓上徐子陵肩胛,長長吁出一口气,油然道:“全天下的人,包括李世民在內,均曉得宋缺絕不會讓人擊垮寇仲的,他的宋家軍會在最适當的時候出現,把整個形勢扭轉過來。”
  徐子陵苦笑道:“問題是他能否在最适當的一刻出現?”
  雷九指聳肩道:“那就要看宋缺能否保得住他軍事大家的神話。自宋缺坐鎮岭南后,從沒有人能成功從他手上拿走半寸土地;他若要擴張,大江以南早成他的天下。但他竟能沉著气直至遇上寇仲,始出岭南爭天下,正代表他不但看透別人,更看透自己。相信我吧!論眼光和對時勢的把握,天下無人能出宋缺之右。”
  徐子陵凝望茫茫大江,心底浮現師妃暄的玉容,宋缺加寇仲,有如江水般席卷中原,天下誰能与之爭鋒?當李閥优勢盡失,師妃暄會否坐看由她一手挑選的李世民遭受沒頂之禍,而智慧通天的她如何把局勢扭轉過來?

  宋缺神采胜昔,坐在馬背上的他比在磨刀堂更威武從容,在戰場上神態之輕松自在,寇仲和跋鋒寒敢發誓從未在任何人身上得睹。他一身泥黃輕甲胄,外披索自大氅,迎風拂揚,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雄姿。
  宋缺沒有戴頭盔,在額頭上扎紅布帶,帶尾兩端左右旁垂至肩胛,英俊無匹又充滿學者風范的臉容含著一絲深情溫柔的喜悅,名懾天下的天刀挂在背后,刀把從右肩斜伸出來,策馬而來的風采直如天神降世。
  簇擁著他的將領中有三人形相獨特,一望而知是宋缺旗下的俚僚大將,寇仲認得的有“虎衣紅粉”歐陽倩,當年他到岭南見宋缺,曾在暗里偷看過她。另兩俚將一肥一瘦,肥者形如大水桶,身上甲胄緊緊包裹著他似要裂衣而出的肥肉,尤其是脹鼓鼓的大肚,偏是予人靈動活躍的相反感覺;瘦者身材頎長結實,作文士打扮,有一個超乎常人的高額,目光尖銳,蓄有一攝小胡子,外型瀟洒好看。兩人均是四十來歲的年紀。
  其他全是宋家的將領和子弟兵,寇仲認識的有護送宋玉致到陳留見他的宋邦,宋家諸人中穿將領盔甲者數十人,均值壯年,人人神態彪悍,雄姿英發,使人感到宋閥人強馬壯,好手如云。
  兩方人馬在一座丘原上相遇,勒馬停下。
  宋缺仰天笑道:“好!寇仲你干得好,沒有辜負老夫對你的期望。”
  寇仲苦笑道:“只要閥主遲來一步,小子可能要魂歸地府,看牛頭馬臉一眾大哥的臉色做鬼,專心拍他們馬屁。”
  歐陽倩忍俊不住的“噗哧”嬌笑,美目飄來,旋又感有失儀態,垂首斂笑。
  宋缺啞然失笑,目光移往跋鋒寒,后者舉手致敬道:“跋鋒寒參見閥主。”
  宋缺雙目射出似能把跋鋒寒看穿看透的神光,接著露出友善親切的笑容,道:“想不到畢玄后尚有你跋鋒寒,難怪突厥人能稱霸大草原。”
  跋鋒寒從容微笑,沒有答話。
  接著宋缺把左右諸將介紹兩人認識,胖將是番禺之主“俚帥”王仲宣,瘦者是瀧水的俚僚領袖陳智佛,加上歐陽倩,南方俚僚最響當當的超卓人物群集于此。
  宋家諸將除宋邦外,令寇仲印象最深刻的是叫宋爽和宋法亮的兩位年青將領,無不是一流高手的气派,可想像他們縱橫戰場所向無敵的英姿。
  宋缺目光投往唐軍營地,似能視黑夜如同白晝的觀察敵人情勢,淡然自若道:“李世民正苦待白天的來臨,更期待我們大舉進擊,可是老夫怎會如他所愿?”
  跋鋒寒愕然道:“閥主竟不打算乘勢攻擊,任他撤出隱潭山嗎?”
  宋缺微微一笑,柔聲道:“鋒寒可知我為何選在第一場大雪降臨前來援,而非所說的明年春暖花開之時。”
  跋鋒寒默然片晌,忽然歎道:“鋒寒服啦!”
  宋缺仰天大笑,道:“好!不愧是我未來快婿生死与共的超卓人物。所有人給我听著,我不會再重覆另一趟,由這刻開始,宋家軍就是少帥軍,只听少帥一人的命令。”
  眾將轟然應諾,气氛熾熱。
  寇仲赧然道:“這怎么成?你老人家才是……”
  宋缺截斷他道:“不要婆婆媽媽!大丈夫何事不敢為?將來統一天下,做皇帝的是你寇仲而非我宋缺,這是你以自己的本領掙回來的。”接著露出祥和的笑意,道:“你等若我半個儿子,老夫不支持你支持誰呢?”
  然后仰首望天,道:“人人均認為南人不利北戰,難耐風雪,故由古到今,只有北人征服南方,從沒有南人能征服北方。我宋缺不但不信邪,還要利用北方的風雪,助少帥登上皇帝寶座。我要證明給北人看,胜利必屬于我們。”
  寇仲劇震一下,也像跋鋒寒先前般現出佩服至五体投地的神色。
  宋缺欣然道:“少帥明白啦!”
  寇仲點頭道:“小子愚鈍,到此刻才明白。”
  宋缺目掃眾人,平靜的道:“李世民是不得不退,且要退往洛陽,憑城堅守。而這一退三個月內休想能再發兵南下,皆因風雪封路,只能坐看我們掃蕩他于洛陽以南根基未穩的戰略据點。我們就利用這珍貴的三個月時光,先取襄陽、漢中,控制大江。到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將是我們北上之日。”
  跋鋒寒沉聲道:“要攻洛陽,襄陽是必爭之地,至于漢中,因何得閥主如此重視?”
  宋缺雙目射出深不可測充盈智慧的神光,道:“漢中乃形勢扼要之地、前控六路之險、后擁西川之粟,左通荊襄之財,右出秦隴之馬。任何人要守住巴蜀的北大門,必須先保漢中。巴蜀的解暉既不大听本人的話,我就把他与李唐的唯一聯系截斷,教解暉不敢有絲毫妄動。巴蜀既定,大江便在我們手上,哪到蕭銑、杜伏威之輩稱王稱霸。”
  寇仲欣然道:“杜伏威他老人家答應全力支持我。”
  宋缺啞然笑道:“既是如此,會省去我們一些工夫。寇仲你可知天下已有一半落到你的手上,杜伏威既站在我們一方,敢不降者我們就以狂風掃落葉的威勢,把南方統一在我們鐵蹄之下。上戰者,不戰而屈人之兵。我們趁李唐無法南顧的好時光,統一大江兩岸,那時天下之爭,將決定于你和李世民的胜負。”
  寇仲此時對宋缺的戰略心中佩服,謙虛問教道:“李世民退兵后,我們該怎辦?”
  宋缺微笑道:“今趟我們北上大軍,總兵力七万之眾,隨我來者三万人,其他留守彭梁候命,所有后勤補給由你魯叔負責。而我們的強項在水師船隊,配合你們的飛輪戰艦,可不受風雪影響,攻打水路兩旁具有關鍵性的戰略重鎮,至乎直入巴蜀,奪取漢中。少帥軍是你的,你說該怎么辦?”
  寇仲听得心領神會,朗聲答道:“小子明白哩!李世民退我們也退,不過我們是以退為進,先返彭梁,操練和結集水師,待風雪來臨,先取江都,然后逆江而上,破輔公佑,制蕭銑,然后兵分兩路,一攻漢中,一奪襄陽,那時洛陽或長安,將任我們挑選。”
  宋缺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跋鋒寒歎服道:“戰爭如棋局,閥主一著棋即把李唐壓倒性的优勢改變過來,且不用動一兵一卒,若我是李淵,會自此刻每晚不能安寢。”
  宋缺雙目寒芒電閃,沉聲道:“李淵算甚么東西?不過李世民确是個人物,令我差點失算,幸好寇仲沒有令老夫失望。鋒寒可知李世民不得不追殺寇仲的形勢,正是老夫一手營造出來的。”
  跋鋒寒和寇仲愕然互望,愈感到宋缺像一位戰爭的魔法師,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宋缺神態回复絕對的平靜,輕輕道:“老夫這二十多年來的工夫不是白費的,天下的形勢全在我掌握中,重要的事沒一件瞞過我。李世民處死竇建德實為最大失著,令河北形勢大生變數,建德大將劉黑闥再度領兵舉義,抗擊唐軍,當我們北上之時,李世民將陷于遭到南北夾擊的劣勢。李淵啊!你左擁右抱的好日子已屈指可數啦。”
  此時天色漸明,遠方唐軍只余一支万許人的騎兵部隊列陣以待,其他人迅速往隱潭山方向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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