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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義釋金剛


  寇仲在筏尾搖櫓,目光落在面向前方河道盤膝打坐,雄峙如山的宋缺背影,雪花落到他頭上半尺許處,立即似被某种神秘莫測的力量牽引般,自然而然避過他飄飛一旁,沒半團落在他身上。
  大雪仍是舖天蓋地的撒下來,木閥舖上數寸積雪。大大增加閥身的重量,累得寇仲要多次清理,在白茫茫的風雪里,伊水兩岸變成模糊不清的輪廓,不論木筏如何在河面拋擲顛簸;宋缺仍坐得穩如泰山,不晃半下。
  名震天下的天刀平放膝上,以雙手輕握,感受到宋缺“舍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境界。
  宋缺此戰,實是吉凶難料。
  寇仲曾分別和兩人交過手,卻完全設法分辨誰高誰低,他們均像深不可測的淵海,無從捉摸把握其深淺。
  假若宁道奇敗北,當然一切如舊進行,這場決戰只是統一天下之路上的插曲;如宋缺落敗身亡,那寇仲將沒有任何退路,只能秉承宋缺的遺志,完成宋缺的夢想,義無反顧。
  透過宋缺的說話更深入了解他与梵清惠的分歧后,他再沒法弄清楚誰對誰錯的問題。大家各自有其立場和見地,不但是思想之爭,更是地域之爭。
  無獨有偶,秦皇贏政結束春秋戰國的長期分裂,國勢盛极一時,卻僅傳一代而亡;隋文帝楊堅令魏晉南北朝的亂局重歸一統,也是經兩代土崩瓦解。這樣的巧合是歷史的宿命?還是思想、文化差异下強要求同的必然后果?
  秦之后漢朝的長治久安,隋之后的中土會否享有同樣的幸運?
  寇仲在宋缺的啟發下,超越本身所處的時代。以鳥瞰的角度俯視古今治亂興衰及其背后深層的原因,令他更深入地自省身在的處境。
  木筏在他操縱下往北挺進,把宋缺送往決戰的場地。
  這不但是中土最轟動的一場生死對決,更是決定天下命運的關鍵的決戰。
  寇仲深切感受到無論戰局結果如何,決戰后的中原形勢將永不會回复原先那樣子。

  驛館內溫暖如春,香气四溢,七個作商旅平民打扮的漢子圍著臨時堆砌起的火爐,燒烤一對狼腿,煙屑從兩邊破窗泄出,館內空气并不嗆悶。
  見徐子陵和陰顯鶴這兩個不速之客推門而入,只目光的的的朝他們打量。卻沒有招呼說話,頓使他們感到頗有一触即發殺气騰騰的緊張气氛。
  徐陰兩人跑慣江湖,見他們每人的隨身行囊呈長形且放在探手可及的近處,均曉得內中藏的必是兵器,這七名壯漢不但是會家子,說不定更是專劫行旅殺人搶掠的盜賊。
  徐子陵把門關上,置漫天風雪于門外,目光落在坐在烤爐旁面對大門一位年約二十六、八歲的壯漢身上,此人神態沉凝冷靜,雖一臉風塵仍難掩其英气,顯非一般攔路剪徑的小賊,而是武功极高的高手。
  他絲毫不讓地迎上徐子陵的目光,亦露惊异神色,顯示出高明的眼力。
  其他人唯他馬首是瞻,均以目光征詢他的意向,待他發令。
  徐子陵直覺感到他們非是盜賊之流,遂露出笑容,抱拳問好道:“請恕我們打扰之罪,只因嗅得肉香,忍不住進來,別無他意。”
  那一身英气的硬朗漢子長身而起,抱拳回敬道:“兄台神態樣貌,令在下想起一個人,敢問高姓大名。”
  他的語調帶有濃厚的塞北口音,徐子陵心中一動,坦然道:“本人徐子陵。”
  包括那英偉漢子在內,人人露出震動神色,坐著的連忙起立,向他施禮,態度友善。
  英偉漢子露出英雄气短的感慨神色,苦笑道:“原來真是徐兄,小弟宋金剛。”
  徐子陵一呆道:“宋兄怎會來到這里?”
  宋金剛頹然道:“敗軍之將不足言勇,此事說來話長,我們何不坐下詳談。”
  眾人圍著烤爐重新坐好,徐子陵和陰顯鶴分坐宋金剛左右,介紹過陰顯鶴,眾人輪流以利刃割下狼肉,邊嚼邊談。
  宋金剛道:“能在此和徐兄、陰兄共享狼肉,是老天爺對我的特別恩寵,柏壁大敗后,我和定揚可汗被李世民派兵窮追猛打,守不住太原,惟有退往塞外投靠頡利,那知卻中了趙德言的奸謀。”定揚可汗就是劉武周,宋金剛的主子。
  徐于陵皺眉道:“趙德言和你們有什么恩怨,因何要陷害你們?”
  宋金剛道:“問題在頡利頗看得起我宋金剛,故令趙德言生出顧忌,遂向定揚可汗進言,謊稱頡利希望我們重返上谷、馬邑,招集舊部,部署對唐軍的反擊。豈知我們依言率眾回中原途上,趙德言竟向頡利稱我們意圖謀反。為此我們被金狼軍追擊,定揚可汗當場身死,近千兄弟無一幸免,僅我們七人成功逃出。”
  另一人道:“全賴宋帥想出金蟬蛻殼之計,以一位死去兄弟穿上他的衣服,弄糊他的臉孔,趙德言始肯收兵回去。”
  徐子陵心中涌起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感慨,趙德言說不定是由頡利在背后指使,因為劉武周和宋金剛失去被利用的价值,再不宜留在世上。若公然處決兩人,會令其他依附突厥的漢人心离,故采此手段。
  宋金剛再歎一日气道:“我們是否很愚蠢。”
  徐子陵心中對他与虎謀皮,做突厥人的走狗,自是不敢苟同,不過宋金剛已到山窮水盡的田地,不愿落井下石,只好道:“成王敗寇,有什么聰明愚蠢可言?宋兄對未來有什么打算?”
  宋金剛道:“實不相瞞,北方再無我宋金剛容身之所,所以想住江南投靠与我們一向有密切關系的蕭銑,豈知回中原后,始知形勢大變,宋缺兵出岭南助少帥爭天下,几可肯定長江南北早晚盡歸少帥軍,所以打消投蕭銑之意,看中巴蜀遠离中原爭霸的核心,希望找得個風光明媚的隱避處終老,再不問世事。”
  阻顯鶴訝道:“宋兄何不考慮投靠少帥,宋兄對突厥的熟悉會對少帥非常管用。”
  宋金剛露出苦澀神色,道:“我當年對少帥立心不良,伙同蕭銑和香玉山陷害他,那還有臉目去求他收留。罷了!金剛現在心如死灰,再沒有雄心壯志。”
  徐子陵點頭道:“宋兄退出紛爭,乃明智之舉。”
  宋金剛肅容道:“徐兄不念舊惡,對金剛沒有半句損言,金剛非常感激。現今塞外形勢吃緊,塞外諸族在頡利和突利的牽頭下,結成聯盟,以討李淵助寇仲為漂亮口號,正秘密集結軍力,准備大舉南侵。另一方面則由趙德言透過長安魔門勢力,盡力安撫李淵和李建成,据說李淵對塞外聯軍的事仍懵然不覺,形勢非常不妙。”
  徐子陵听得心情更是沉重,宋金剛從突厥部逃出來,掌握到頡利、突利的第一手情報,絕非虛言。觀乎梁師都使儿子向海沙幫買江南火器,便知魔門和突厥人正部署對付李世民的大陰謀,李世民若被害死,塞外大軍立即入侵,在戰略上高明至极。宋金剛的說話更堅定他見李世民的決心,且是刻不容緩。
  宋金剛又語重心長的道:“南方諸雄中,輔公佑、李子通和沈法興均不足為患,只提供少帥煉刀的對象。唯一可慮者是蕭銑和林士宏,其中又以后者較難對付。他們若非因互相牽制,早渡江北上,擴展勢力。”
  徐子陵關心的是塞外聯軍的威脅,對蕭銑和林士宏此刻那會放在心上,可是對方一番好心,禮貌上問道:“宋兄對此兩人怎么看法?”
  宋金剛道:“蕭銑的缺點是外寬內窄,忌人材,對功高者鎮壓誅戮,所以內部不穩。唉!如非我走投無路,絕不會想到去投靠他。”
  徐子陵微笑道:“這么說,寇仲反幫了宋兄一個忙,讓宋兄作出正确的決定。”
  宋金剛尷尬一笑,為自己名利熏心不好意思,說下去道:“林士宏剛得馮盎率眾歸附,勢力大增,實力超越蕭銑,對他不可輕視。”
  徐子陵正要道謝,心中警兆忽現,低喝道:“有人!”

  寇仲想到很多事情,還想到种种可能性,最后得出一個他自己也暗吃一惊的結論,就是他必須以絕對的冷靜去應付宋缺一旦敗北所帶來的危机,作出精确和有效率的安排,而不可感情用事,讓負面的情緒掩蓋理智。
  他必須把最后的胜利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因為他再非与徐子陵闖南蕩北的小混子,而是融合宋家軍后的少帥大軍的最高領導人,他所犯的錯誤會為追隨他的人和少帥軍治內的百姓帶來災難性的可怕后果。
  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這三個月的冰封期必須好好利用,以最凌厲的軍事手段把南方諸地置于他的全面控制之下,他要以行動證明給所有反對他的人看,沒有人能阻止他少帥寇仲。
  想到這里,他的腦筋靈活起來,反覆設想思考不同可能性下最有利他統一大業的進退部署。
  就在此刻,他終成功把刀法融人兵法中。
  舍刀之外,再無他物。

  “砰”!
  木門四分五裂,暴雨般朝圍火爐而坐的各人激射而至,若給擊中眼睛,不立即報廢才怪。風雪隨之旋卷而來,吹得烤爐煙屑濺飛,聲勢駭人至极點。
  以徐子陵的修為,也為之心中大懍。
  從他感應到有人接近,出言警告,到來人破門殺人、中間只是彈指的短暫時光,可知來人功力之高,不在他徐子陵之下,其行動所顯示的速度、暴烈凌厲的手法,都表現出是頂尖殺手刺客的風格,屬楊虛彥那級數的高手。
  刀光電閃、登時整個驛館刀气橫空,刀鋒在火光反映下的芒點,疾如流星的往宋金剛迎頭痛擊,狠辣至极點。
  宋金剛尚未來得及從半敞的包袱里拔出佩刀,刀鋒离他咽喉不到三尺。
  宋金剛不愧高手,雖處絕對下風,仍臨危不亂,往后滾開。
  他六名手下人人搶著起立并掣出兵器,均慢上几步,如對方乘勢追擊,几可肯定在宋金剛被斬殺前,他們連對方衫尾都沾不上。
  陰顯鶴長劍离背,欲橫劈敵刃的當儿,徐子陵從地上彈起,揮拳命中刀鋒側處。
  “啪”!
  气勁交擊,發出爆炸般的激響。
  那人抽刀往大門方向退開,來去如箭,抵大門后如釘子般立定,微晃一下。
  宋金剛眾手下正要沖前拚命,徐子陵大喝道:“大家停手!”
  風雪呼呼狂吹,從屋外卷入,漸复原狀的爐火雖仍是明滅飄閃,已大大改善驛館內的能見度。
  那人橫刀而立,厲喝道:“子陵勿要干涉,這是我們突厥人和宋金剛間的事,子陵若仍當我是朋友,請立即离開。”
  宋金剛從地上持刀跳起,臉色轉白,倒抽一口涼气道:“可達志!”
  可達志雙目殺气大盛,刀气緊鎖館內諸人,仰天笑道:“正是本人,達志奉大汗之命,絕不容你活在世上。你以為找個人穿上你的衣服,可瞞天過海嗎?是否欺我突厥無人。”
  宋金剛冷哼道:“我在這里,有本事就來取我性命!”
  可達志目光落到徐子陵處,冷然道:“為敵為友,子陵一言可決。”
  徐子陵淡淡道:“只要達志能說出宋兄有負于貴大汗任何一件事實,我和顯鶴立即离開,不敢干涉達志的使命。”
  可達志臉寒如冰,喝道:“背叛大汗,私返中原,圖謀不軌,這還不夠嗎?”
  徐子陵搖頭歎道:“這只是趙德言從中弄鬼,假傳貴大汗旨意,著他們返中原招集舊部,你們大汗給他蒙混了哩!”
  可達志微一錯愕,目光投往宋金剛,哂道:“你和劉武周并非三歲孩童,那會隨便相信一面之辭,豈會不向大汗引證,即漏夜率眾潛离。”
  宋金剛回复冷靜,沉聲道:“不要以為我怕你,我是看在徐兄份上答你這個問題。大汗當時不在牙帳,我們曾向暾欲谷查詢,得他證實,始不疑有他。”
  轉向徐子陵道:“在這种情況下,說什么都是廢話。徐兄的出手令我非常感激,但這确是我宋金剛和突厥人間的恩怨,主要原因是我再沒有可供利用的地方,而我更是悔不當初。若老天注定我要埋骨于此,我沒有絲毫怨恨,徐兄和陰兄請繼續上路。”
  陰顯鶴點頭道:“好漢子!”
  徐子陵向可達志道:“宋兄的事是早前閒聊時得兄傾告,理該屬實,他在這方面說謊有什么意思呢?照我看,貴大汗是怪宋兄使他損折大批將士,故心生殺意……”
  可達志雙目殺意有增無減,寒聲道:“子陵勿要再說廢話,此事你是否真的要管?”
  徐子陵苦笑道:“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該知我不會坐看這种不公平的事。”
  “鏘!”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達志竟還刀入鞘,往徐子陵走去,張開雙臂,哈哈笑道:“徐子陵既要管,又有陰兄助陣,我可達志還有什么作為?”
  在眾人瞠目結舌下,徐子陵趨前和他進行抱禮,笑道:“那你如何向大汗交代?”
  可達志放開他,微笑道:“追失個把人有啥希奇?何況非是大汗親口向我下令,只是康鞘利向我傳遞信息,說發現宋兄逃往漢中,意圖避往巴蜀。小弟素聞宋兄功夫了得,忍不住手痒追來而已!”
  陰顯鶴不解道:“你怎曉得驛館內有宋兄在?而非其他人?”
  可達志洒然道:“是其他人又如何?頂多賠個禮。唉!事實上是我發現狼尸,削割的手法是塞上人的習慣,又嗅到狼肉香气,所以猜到宋兄是在館內進食。”
  徐子陵怀疑的道:“你真不會再尋宋兄和他的兄弟算賬?”
  可達志不悅道:“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可達志何曾說過話又不算數的。”
  轉向宋金剛道:“宋兄最好立即离開。有那么遠躲那么遠,魔門勢力龐大,我不知道趙德言是否尚有其他對付你們的行動。”
  徐子陵點頭道:“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刻,宋兄能保命可算狠挫趙德言一記,達志的話是有道理的!”
  宋金剛抱拳施禮,道:“好!兩位的恩情,我宋金剛永志不忘。別啦!”
  說罷取起包袱,与手下沒入門外的風雪去。一代豪雄,竟落得如此下場,教人感歎。
  可達志笑道:“還有剩下的狼肉,可祭我的五髒廟。”
  徐子陵訝道:“你們不是拜狼的民族嗎?”
  可達志道:“我們拜的是狼神,餓起來人都可以吃,何況是畜牲?坐下再說罷,我很回味在龍泉与你們并肩作戰的日子哩!”
  徐子陵心頭一陣溫暖,可是想起或有一天,要和可達志決戰沙場,不由感慨万千。
  可達志不悅道:“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造化弄人,莫過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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