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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曉以大義


  寇仲人雖在筏上默默搖櫓,心神卻超越木筏和伊水,包括即將來臨的宋缺与宁道奇的決戰,至乎超越地域的局限。塞內塞外所有山川地理形勢、風士人情、民族与民族間、國与國間錯綜复雜的關系,一概了然于胸。
  他遍游天下、經歷大小戰爭、守城攻城、逃亡追擊,這許多累積起來的寶貴經驗,配合宋缺多番循循善誘,使他像打開靈竅般通明透徹地掌握到敵我雙方的虛實強弱,有如他的井中月般,能透視敵人的諸般玄虛真如。
  從沒有一刻比這時使他更知己知彼,統一天下的全盤戰略浮現腦際。他清楚曉得當他重回彭梁之時,他會拋開一切,包括個人的喜樂困扰至乎宋缺的生死,領導少帥軍踏上統一天下的大道。
  他為的不是個人欲望的滿足,而是天下百姓的和平幸福,他們受夠哩!好該結束長期分裂戰亂的苦難。

  三人圍爐火而坐,繼續享受烤狼肉宴,雪粉不住從敞開的大門隨風卷入,吹得爐火明滅不定,如此風雪寒夜,別有一番令人難忘的滋味。
  可達志有感而發的道:“巴蜀現在成為很多人理想的避難所,少帥能保命离開洛陽返回彭梁,又得宋缺出兵助陣,勢力大增,南方早晚是他的天下。只要不是無知之徒,當知他和長安的斗爭,將為自大隋覆滅以來最慘烈和牽連最廣的。除巴蜀外,中原恐怕沒多少地方能避過戰火。”
  徐子陵很想問他你們突厥人是否准備大舉南侵,終沒有說出口。
  可達志續道:“現在形勢對少帥非常有利,李世民雖成功消滅竇建德,又擊垮王世充取得洛陽,可是因被你們突圍逃走,劉黑闥更在范愿、曹湛、高雅賢支持下起兵反唐,他又被李建成和眾妃向李淵分進讒言,說他眷念与你們的舊情,決心不足,令李淵大為震怒,三傳詔迫他回長安述職解釋,听說他如今正在回長安的路上。若我是李世民,索性率軍回攻長安,以泄心頭怨恨,你不仁我不義,父子兄弟又如何?”
  徐子陵心中暗歎,李淵這叫自毀長城,若李世民被魔門害死,突厥大軍立即發動大規模的入侵戰,李唐之勢危矣。
  不禁問道:“劉黑闥情況如何?”
  可達志露出不屑神色,道:“李世民不在,領兵伐劉的責任落在李元吉身上,李神通副之。在我离開長安前,听到的消息是李元吉和李神通与幽州總管李藝合兵,會師五万余人,迎劉黑闥軍于饒陽,雖未知胜負,可是劉黑闥名震山東,故并不看好屢戰屢敗的李元吉。”
  徐子陵一呆道:“劉黑闥的勢力竟擴展得迅速至此?”
  可達志道:“李元吉當眾處死竇建德乃最大失著,只李淵視如不見,此事令山東百姓极度憤慨,竇建德舊部更是万眾一心的要為主子复仇,血債血償。劉黑闥的戰略兵法也确是非常出色,先据漳南,再破伯縣,李唐的魏州刺史權威和岡州刺史過元祥均被劉黑闥斬殺。這勢如破竹的節節胜利,令歸附者日眾,已投降唐室的徐圓朗拘禁唐使盛彥師后,率兵響應劉黑閥,被封為大行台元帥。若劉黑闥能撐至少帥軍北上,長安將難逃覆亡的厄運,縱有李世民又如何?”
  頓頓又道:“据傳劉黑闥和你們關系密切,是否确有其事?”
  徐子陵正大感頭痛,劉黑闥的興起,使天下的紛亂更多添變數,暗歎一聲,點頭道:“确是事實,但將來大家的關系如何發展,恐怕只老天爺知道。”
  可達志目光落到陰顯鶴身上,微笑道:“想不到陰兄會与子陵一道走,陰兄仍像龍泉時般不愛說話。”
  陰顯鶴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略示友善,仍沒有說話。
  可達志轉向徐子陵道:“子陵不是要到長安去吧!”
  徐子陵無奈答道:“正是要到長安去辦點私事,与寇仲的大業沒有關系,可兄對我有什么忠告?”
  可達志沉聲道:“只有一句話,是長安不宜久留。”
  徐子陵明白与他雖未至于正面沖突,終是敵對的立場,可達志肯說這句話,非常難得。點頭表示應允。
  可達志道:“尚有一事,是高麗王正式向李淵投碟,說高麗第一高手‘奕劍大師’傅采林將代表高麗,到長安与李淵見面,順道見識中原的武學,看來他是有意挑戰宁道奇又或宋缺,以振高麗威名,若他真能獲胜,比打贏一場硬仗更收震懾之效。”
  徐子陵心叫不妙,傅采林遠道而來,焉肯放過他和寇仲,問題在他們又絕不能讓娘的師傅有損威名,令他們進退兩難。
  可達志雙目射出异樣神色,頹然道:“秀芳大家會隨他一道回來。”
  徐子陵道:“我剛見過烈瑕。”
  可達志虎軀一震,雙目殺机大盛,沉聲道:“那小子在何處?”
  徐子陵道:“他想搶我身上的五采石,与許開山、辛婭娜和段玉成蒙著頭臉偷襲我們,所以我和顯鶴須連夜离開漢中,碰巧遇上你,冥冥中似真的有主宰,或者是宋金剛仍命未該絕。”
  可達志一震道:“許開山真的是大尊?”
  徐子陵淡淡道:“化了灰我也可把他認出來,何況只蒙著頭臉。”
  可達志微笑道:“子陵是否從美艷那妮子處奪得五采石,听說她挾石逃离塞外,幸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五采石終回到子陵手上。”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我往客棧投宿,想不到正是美艷夫人落腳的地方。當時該有大明尊教的人在暗中監視,見我取石而去,遂通知許開山等人,致有后來偷襲之舉。”
  可達志道:“大明尊教在楊虛彥穿針引線下,得李淵首肯,可在長安建廟,豈知給石之軒痛下辣手殺得莎芳和其隨員雞犬不留,現在五采石又落入子陵手中,他們是走足霉運,不若我們到漢中趁趁熱鬧,烈瑕是我的,許開山是子陵的如何?”
  陰顯鶴沉聲道:“許開山是我的。”
  徐子陵點頭道:“誰是誰的我們不用分得那么清楚,大明尊教暗中做盡傷天害理的事,只是狼盜的惡行已罪該万死,若讓他們逃往波斯,還不知有多少人受害。唯一的難題是段玉成,他始終曾是我雙龍幫的兄弟,我不忍看著他執迷不悟下去。”
  可達志問道:“子陵有什么提議?”
  徐子陵苦笑道:“這是個難以解開的死結,他們對五采石絕不肯罷休,早晚會追上來。唉!”
  可達志不解道:“有時我很不明白你和寇仲,他不仁我不義,有什么好說的,你下不了手,我可為你代勞,此正是把大明尊教連根拔起的最佳時机。”
  陰顯鶴發言道:“錯過了這机會,我們可能就永遠沒法為被大明尊教害死的冤魂討回公道。”
  徐子陵頹然道:“好吧!但玉成尚未有彰顯惡行,各位放他一馬。”
  可達志道:“為免有漏网之魚,我和陰兄在一旁監視,到時必可教他們大吃一惊,措手不及。”言罷与明顯鶴從破窗离開。
  剩下徐子陵一人獨對爐火,心中感慨万千,人的紛爭就是這么來的,人与人間的差异,形成思想和利益分歧,不同的宗教信仰,地域、种族、國家的紛爭,分歧,造成了永無休止和各种形式的沖突,這些引起斗爭的諸般因素,永遠不會混滅,只能各憑力量盡量協調和平衡。
  他多么希望能逃避這令人煩扰的一切,隱居在隔絕俗塵的人間淨土,享受清風明月的宁靜生活。
  可是此仍是個遙不可及的美夢。
  自在成都重逢師妃暄后,他的心神沒法安定下來,与伏蹇和陰顯鶴的兩席話,使他認識到中土即將來臨的大災禍,而解決的机會就在眼前,錯過則再無另一個机會。
  為天下万民的幸福,為他對師妃暄的愛,他下定決心,務要排除万難,把眼前的局勢扭轉過來,即使他徒勞無功,總是曾盡力而為,既無愧于心,亦沒有辜負師妃暄的期望。
  擺在眼前的事實,若他仍不改采積极的態度,是李世民有极大机會在李淵的默許下被李建成害死。若他對梁師都偷運火器的事懵然不知,當不會感到這方面的迫切性。李世民被迫棄下將士赶回長安,正好提供李建成、魔門諸系和突厥人千載一時除去此眼中釘的机會。
  李世民的大禍迫在眉睫,而他不可能袖手不管,尤其在他對天下局勢有更深入的体會和認識后。
  心中警兆乍現。
  徐子陵收拾心情,淡喝道:“玉成你進來,听我說几句話,否則我就把五采石捏成碎粉。”

  假若宋缺戰敗身亡,天下之爭將決定在他寇仲和李世民的胜負上,而關鍵是誰能取得洛陽的控制權。
  江都的陷落是早晚間的事,李子通敗亡,沈法興當難自保,那時輔公佑只余待宰的份儿,長江的控河權將入他患仲之手,蕭銑勢窮為醫下,再難有任何作為。
  宋智在這情勢下,更可專心一志牽制得林全宏不能能動彈。
  他根本不用費神擊垮蕭銑或林士宏,只倚賴杜伏威,即可穩定南方,然后集結兵力,待春暖花開時,分數路北上,重演昔日李世民攻打洛陽王世充的策略,先蚕食洛陽外圍城池,封鎖水路,截斷長安与洛陽的水陸陽交通,孤立洛陽。
  李世民善守,他寇仲善攻。
  經洛陽之戰,他對這位戰場上的勁敵已有透徹的了解。
  不論淺水原之戰、柏壁之戰,又或治水之戰、虎牢之戰,李世民均以后發制人的戰略,令他長保不敗的威名。他從不打無把握之仗,善于營造机會,以逸待勞,待敵人師勞力竭,士气低落后一舉擊垮敵人。
  在与李世民的斗爭上,他寇仲不斷犯錯,亦從中不斷學習成長,到今夜此刻,他完全掌握李世民“先為不可胜,以待敵之可胜”的戰略部署。至乎他以玄甲精兵沖陣破陣亂陣,兩軍未戰,先除敵人糧道和窮追猛打的實戰手法。
  李世民錯失在洛水斬殺自己的机會,將是他的軍事生涯上最大的失誤。
  大雪逐漸收減,四方景物清晰起來,就像寇仲此時的心境般,空曠無礙。
  從沒有一刻,他更感到胜券穩操在自己手上。

  段玉成出現在風雪交加的大門外,一手扯掉頭罩,露出英俊但疲乏的面容,寒比冰雪的跨步入館,直抵爐火另一邊。
  徐子陵談談道:“坐下!”
  段玉成略一猶豫,始緩盤膝坐下,沉聲道:“我們還有什么話好說的?”
  徐子陵平靜的道:“我不曉得因何我對貴教的了解与玉成的看法分別可以這么大,對我來說你的大明尊教只是個打著宗教旗號,暗里坏事做盡的團体,亦不能代表波斯的正教。假設玉成能說服我狼盜与貴教沒有絲毫關系,安樂慘案亦与許開山沒有關系,我立即把五采石奉上。”
  段玉成先露出怒意,听到一半,眉頭皺起,搖頭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徐子陵忽然喝道:“沒有人可以接近,否則我立即把五采石毀掉。”
  目光仍不离段玉成,續道:“坦白告訴我,我徐子陵是否會說謊的人?”
  段玉成發呆半晌,緩緩搖頭道:“你不是愛說謊的人。”
  徐子陵道:“那我就告訴你,殺治水幫大龍頭的絕無花假是大明尊教的人,這是可查證的事,為何貴教的人要瞞著你。至于狼盜之首就是它奇,你該認識它奇,曉得他是你們的人。我徐子陵言盡于此,你若執迷不悟,就憑你的劍來取回五采石吧。”
  段玉成雙目射出凌厲神色,一眨不眨的盯著他,沒有說話。
  徐子陵知他隨時拔劍動手,歎道:“你該比任何人更清楚我不是隨便誣蔑別人之徒,而我更非因害怕任何人須編造出這番話來。多行不義必自斃,只要你的大尊确是許開山,就證實我說的非是謊言。他正是安樂慘案的主謀,此事你可向‘霸王’杜興求證,杜興与許開山一向關系密切,親如手足,他的說話會較我更為有力。”
  段玉成微一錯愕,殺气大減,顯然是徐子陵的說話一矢中的。
  徐子陵哈哈一笑,唱出去道:“大尊若你甩開罩頭布而非是我認識的許開山,我立即把五采石無條件送給你。”
  破風聲起,許開山掠至門外,沉聲道:“徐子陵竟恁多廢話,玉成絕不會被你的謊言動搖。”
  又左右顧盼,道:“你的朋友都到那里去了?”
  徐子陵目光仍緊盯段玉成不放,平靜的道:“為惡為善,在玉成一念之間。”
  段玉成垂下目光,凝望爐火,輕輕道:“敢問大尊,狼盜是否我們的人?”
  許開山一震,大怒道:“玉成你怎可受他唆使,說出這么大逆不道的話。”
  徐子陵心中欣慰,段玉成終是本性善良的人,開始對許開山生出疑心。
  辛娜婭在許開山身旁出現,尖叫道:“玉成!有什么事,待解決他再說。”
  徐子陵微笑單刀直入道:“你敢否認上富龍是你們的人嗎?”
  辛娜婭窒了一窒,始道:“休要胡言亂語。”
  輪到段玉成軀体一震,在他生出疑惑的當儿,而他又非低智慧的人,加上他對辛娜婭的熟悉,自然听出辛娜婭言不由衷。
  徐子陵不容許開山或辛娜婭再有說話的机會,長笑:“請問烈兄是否在外面呢?為何不現身打個招呼,說兩句話。”
  門外風聲呼呼,沒有任何回應。
  可達志冷哼聲起,喝道:“這小子知机逃掉哩!”
  許開山和辛娜婭听得臉臉相覷,既因烈瑕溜之夭夭震惊,更因可達志的出現手足無措。
  段玉成緩緩站起。
  徐子陵目光緊鎖,完全猜不到段玉成究竟是迷途知,還是仍要站在許開山一方。
  可達志的聲音又在許開山后方遠處響起,道:“是我不好,忍不住往烈小子藏身處摸去,給他生出警覺。”
  徐子陵明白過來,烈瑕因發現可達志,曉得大勢已去,又見段玉成動搖,為保命求生,且見大明尊教日沒西山,不可能有任何作為,遂舍許開山而去。
  徐子陵霍地立起,冷然道:“為敵為友,玉成給我句話。”
  館內外三人目光全落到段玉成身上,等待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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