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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禪院之戰


  淨念禪院靜得不合常理,這好應是晚課的時間,剛才還敲起晚課的鐘聲,為何不但沒有卜卜作響的木魚聲?更沒有和尚頌經禪唱?似乎全寺的出家人一下子全消失掉。
  明月取代夕陽,升上灰藍的夜空,遍地滿蓋積雪的廣場,銀裝素裹的重重寺院、佛塔鐘樓,溫柔地反映著金黃的月色。
  在這白雪和月色澤融為一的動人天地里,宁道奇的聲音從銅殿的方向遙傳過來,不用吐气揚聲,卻字字清晰地在寇仲耳鼓響起,仿似被譽為中原第一人,三大宗師之一的蓋代高手宁道奇,正在他耳邊呢喃細語道:“我多么希望宋兄今夜來是找我喝酒談心,分享對生命的体會。只恨天地不仁,以万物為芻狗,任我們沉淪顛倒,机心存于胸臆。今中原大禍迫于眉睫,累得我這早忘年月、樂不知返的大傻瓜,不得不厚顏請宋兄來指點兩手天刀,卻沒計較過自己是否消受得起,請宋兄至緊要手下留情。”
  寇仲心中涌起無法控制的崇慕之情,宁道奇此番說話充分表現出了道門大宗師的身份气魄,并不諱言自己暗存机心,憑此破坏宋缺出師岭南的計划,且不說廢話,以最謙虛的方式,向宋缺正面宣戰。
  宋缺只要有任何錯失,致乎答錯一句話,也可成今夜致敗的因素。
  高手相爭,不容有失,即使只是毫厘之差。
  宋缺兩手負后,朝銅殿方向油然漫步,啞然失笑道:“道兄的話真有意思,令我宋缺大獲不虛此行。道兄謙虛自守的心法,已臻渾然忘我的境界,深得道門致虛守靜之旨。宋缺領教啦!”
  寇仲心神劇震,宋缺的說話,就像他的刀般攝人,淡淡几句話,顯示出他對宁道奇看通看透,證明他正處于巔峰的境界,梵清惠對他再沒有影響力。宋缺怎能辦得到?
  得刀后然后忘刀。
  苦思后是忘念。
  從梁都到這里來,對宋缺來說,正是最高層次、翻天覆地的一趟刀道修行,得刀后然后忘刀,瞧著宋缺雄偉的背影,他清楚感覺負在他身上強大至沒有人能改移的信心。沒有胜,沒有敗,兩者均不存在他的腦海內。
  這才是貨真价實的天刀。
  宁道奇欣然道:“宋兄太抬舉我哩!我從不喜老子的認真,只好庄周的恢奇,更愛他入世而出世,順應自然之道。否則今夜就不用在這里丟人現眼。”
  兩人對話處處机鋒,內中深含玄理,寇仲更曉得自宋缺
  宋缺訝道:“原來道兄所求的是泯視生死壽夭、成敗得失、是非毀譽,超脫一切欲好,視天地万物与己為一体,不知有我或非我的‘至人’,逍遙自在,那我宋缺的嘮嘮叨叨,定是不堪入道兄法耳。”
  宋缺之話看似恭維,事實上卻指出宁道奇今次卷入爭霸天下的大漩渦,到胸存机心,有違庄周超脫一切之旨。只要宁道奇道心不夠堅定,由此對自己生疑,此心靈和精神上的破綻,可令他必敗無疑。
  打開始善攻的宋缺已是著著進迫,而宁道奇則以退為進,以柔制剛。
  寇仲隨在宋缺身后,經過鐘樓,終抵禪院核心處銅殿所在圍以白石雕欄的平台廣場。
  于白石廣場正中心處的騎金毛獅文殊菩薩像前,宁道奇拈須笑道:“后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終。故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驗,此自然之道也。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道有体有用,体者元气之不動,用者元气運于天地間。所以物极必反,福兮禍所寄,禍兮福之倚。老子主無為,庄子主自然,非是教人不事創造求成,否則何來老子五千精妙、庄周寓言?只是創造卻不占有,成功而不自居。宋兄以為然否?”
  宁道奇風采如昔,五縷長須隨風輕拂,峨冠博帶,身披錦袍,隱帶与世無爭的天真眼神,正一眨不眨瞧著宋缺,似沒覺察到寇仲的存在。四周院落不見半點燈火,不覺任何人蹤。
  寇仲知机的在白石雕欄外止步,不愿自己的存在影響兩人的戰果。宁道奇只要心神稍分,宋缺必趁虛而入,直至宁道奇落敗身亡。
  宁道奇左右后側是陪侍文殊菩薩的藥師、釋迦塑像,而平均分布白石平台四方的五百銅羅漢,則像諸天神佛降臨凡塵,默默為這中土武林百年來最影響深遠、惊天動地的一戰默作見證。
  文殊佛龕前的大香爐,燃起檀香,香气彌漫,為即將來臨的決戰倍添神秘和超塵絕俗的气氛。
  宋缺從容自若的步上白石台階,踏足平台,直抵宁道奇前兩丈許處,淡淡道:“道兄從自身的生死,体會到天地的終始,自然之道,從而超脫生死終始,令宋缺想起庄周內篇逍遙游中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絕云气,負青天的巨鵬神鳥。宋缺雖欠此來回天极地終之能,但縱躍于枝丫之間,亦感自由自在任我縱橫之樂,道兄又以為否?”
  庄周這則寓言,想像力恢奇宏偉,其旨卻非在頌揚鯤鵬的偉大,而在指出大小之間的區別沒有什么意義,在沼澤中的小雀儿看到大鵬在空中飛過,并不因此羞慚自己的渺小,反感到自己閒适自在,一切任乎自然。
  宋缺以庄周的矛,攻宁道奇庄周之盾,闡明自己助寇仲統一天下的決心,故不理宁道奇的立論如何偉大,因大家立場不同,只能任乎自然。
  寇仲听得心中佩服,沒有他們的識見,休想有如此針鋒相對的說話和交流。
  宁道奇哈哈笑道:“我還以為老庄不對宋兄脾胃,故不屑一顧。豈知精通處猶過我宁道奇。明白啦!敢問宋兄有信心在多少刀內把我收拾?”
  宋缺微笑道:“九刀如何?”
  宁道奇愕然道:“若宋兄以為道奇的散手八扑只是八個招式,其中恐怕有點誤會。”
  寇仲也同意他的講法,以自己与他交手的經驗,宁道奇的招式隨心所欲,全無定法,如天馬行空,不受任何束縛規限。
  宋缺仰天笑道:“大道至簡至易,數起于一而終于九。散手八扑雖可變化無窮,歸根究底仍不出八种精義,否則不會被道兄名之為八扑。我宋缺若不能令道兄不敢重覆,胜負不說也罷。可是若道兄不得不八訣齊施,到第九刀自然胜負分明,道兄仍認為這是場誤會嗎?”
  宁道奇啞然失笑道:“事實上我是用了點机心,希望宋兄有這番說話。那道奇若能擋過宋兄九刀,宋兄可否從此逍遙自在,你我兩人均不再管后生小輩們的事呢?”
  寇仲心中生出希望。若宁道奇硬能捱過宋缺九刀,大家握手言和,宋缺自須依諾退隱,但有自己繼承他的大業,為他完成心愿,總胜過任何一方敗亡,那是他最不愿見到的。
  宋缺默然片晌,沉聲道:“道兄曾否殺過人?”
  宁道奇微一錯愕,坦然道:“我從未開殺戒,宋兄為何有此一問?”
  宋缺歎道:“宋某的刀法,是從大小血戰中磨練出來的殺人刀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過程中雖沒有生死胜敗,后果卻必是如此。道兄若沒有全力反扑置宋某人于死地之心,此戰必死無疑,中間沒有絲毫轉寰余地。我宋缺今夜為清惠破例一趟,讓道兄選擇是否仍要接我宋缺九刀。”
  宁道奇雙手合什,神色祥和的油然道:“請問若道奇真能捱過九刀仍不死,宋兄肯否依本人先前提議?”
  宋缺仰天笑道:“當然依足道兄之言,看刀!”喝畢探手往后取刀。
  寇仲立時看呆了眼,差點不敢相信自己一對眼睛。

  陰顯鶴從上林苑匆匆走出來,只看他神情,知找不到紀倩。
  紀情是上林苑的首席名妓,預訂也未必蒙她賜見,何況詐作是慕名求見。
  徐子陵下意識地拉下少許早蓋過雙眉的雪帽,從暗處走出,与正戴上帽子的陰顯鶴在風雪迷漫的北苑大街并肩而行。
  陰顯鶴沉聲道:“我花一兩銀子,始打听得她這几天都不會回上林苑,架子真大。”
  他們找遍明堂窩和六福賭館,伊人均香蹤杳然,只好到上林苑碰運气。
  街上風大雪大,行人車馬零落,對面街已景象模糊,對他們掩藏身份非常有利。
  徐子陵道:“尚有一處地方,就是她的香閨。”
  陰顯鶴想也不想的道:“子陵引路!”

  宋缺往后探的手緩慢而穩定,每一分每一寸的移動保持在同一的速度下,其速度均衡不變,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
  人的動作能大体保持某一速度,已非常難得。要知任何動作,是由無數動作串連而成,動作与動作間怎都有點快慢輕重之分,而組成宋缺探手往后取刀的連串動作,每一個動作均像前一個動作的重覆鑄模,本身已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奇跡,錯非寇仲的眼力,必看不出其中玄妙,怎教他不看得目瞪口呆,難以置信。
  宁道奇仍雙手合什,雙目异光大盛,目注宋缺。
  宋缺的拔刀動作直若与天地和其背后永遠隱藏著更深層次的本体結合為一,本身充滿恒常不變中千變万法的味道。沒有絲毫空隙破綻可尋,更使人感到隨他這起手式而來的第一刀,必是惊天地,泣鬼神,沒有開始,沒有終結。
  刀道至此,已達鬼神莫測的層次。
  當取刀的動作進行至不多一厘、不少半分的中段那一剎那,宋缺倏地加速,以肉眼難察的惊人手法,忽然握上刀柄。
  就在宋缺加速的同一剎那,宁道奇合攏的兩手分開,似預知宋缺動作的變化。
  “鏗”!
  天刀出鞘。
  天地立交,白石廣場再非先前的白石廣場,而是充滿肅殺之气,天刀划上虛空,刀光閃閃,天地的生机死气全集中到刀鋒處,天上星月立即黯然失色。這感覺奇怪詭异至极點,難以解釋,不能形容。
  寇仲再看不到宋缺,眼所見是天刀破空而去,橫過兩丈空間,直擊宁道奇。
  天刀沒帶起任何破風聲,不覺半點刀气,可是在廣場白石雕欄外的寇仲,卻清楚把握到宋缺的刀籠天罩地,宁道奇除硬拼一途外,再無另一選擇。
  這才是宋缺的真功夫。
  在天刀前攻的同一時間,宁道奇往前沖出,似扑非扑,若緩若快,只是其速度上的玄奧難測,可教人看得頭痛欲裂,偏又是瀟洒好看,忽然間宁道奇躍身半空,往下扑擊。
  “蓬”!
  宁道奇袍袖鼓脹彎拱,硬擋宋缺奪天地造化的一刀。
  宁道奇借力飛起,移過丈半空間的動作在剎那間完成,倏地背對背的立在宋缺后方丈許處。
  宋缺雄偉的身軀重現寇仲眼前,天刀像活過來般自具靈覺的尋找對手,繞一個充滿線條美合乎天地之理的大彎,往宁道奇后背心刺去,而他的軀体完全由刀帶動,既自然流暢,又若鳥飛魚游,渾然無瑕,精彩絕倫。
  寇仲瞧得心領神會,差點鼓掌喝采。
  舍刀之外,再無他物。
  更出乎他意料之外是宁道奇沒有回頭,右手虛按胸前,左手往后拂出,手從袍袖探出,掌變抓,抓變指,最后以拇指按正絞擊而來的天刀鋒尖,其變化之精妙,純憑感覺判斷刀勢位置,令人歎為觀止。
  指刀交鋒,發出“波”一聲勁气交擊聲,狂飆從交触處在四外狂卷橫流,聲勢惊人。
  宋缺刀勢變化,緊裹全身,有若金光流轉,教人無法把握天刀下一刻的位置。
  宋缺并沒有夸口,交戰至此他正施展第三刀,先前每一刀都教宁道奇不敢重施故技,只能以壓箱底的另一方式應付。
  宋缺似進非進,似退非退時,宁道奇頭下腳上的來到宋缺上方,釘子般下挫,撞入宋缺刀光中,竟是以頭蓋硬憧宋缺頭蓋,一派与敵偕亡的招數。
  如此奇招,寇仲想也沒想過,但卻感到正是應付宋缺無懈可擊的刀法唯一的救命招數。
  宋缺刀光散去,左手疾拍宁道奇頭頂天靈穴,宁道奇兩手從側疾刺歸中,兩手中指同時點中宋缺掌心。
  “噗”!
  宋缺風車般旋轉,化去宁道奇無堅不摧的指气,宁道奇一個翻騰,回到原處,兩手橫放,指尖聚攏,形如向地鳥啄,油然面對宋缺往他遙指的刀鋒,重成對峙之局。
  宋缺仰天笑道:“八扑得見其三,道見果是名不虛傳,令宋某人大感痛快。”
  宁道奇微笑道:“宋兄刀法令我想起庄周所云的材与不材之間。材与不材,似是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毀。一龍一蛇,与時俱化,而不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力量。浮游乎万物之間,物物而不物于物,胡可得累耶!”
  寇仲听得心中一震,所謂材不材,指的是有用無用,恰是天刀有法無法,無法有法的精義,但此仍不足以形容天刀的妙處,故似是而非,未免乎累,只有在千變万化中求其恒常不變,有時龍飛九天,時而蛇潛地深,無譽無毀、不滯于物,得刀后而忘刀,才可与天地齊壽量,物我兩忘,逍遙自在。
  宁道奇說的是宋缺,其實亦是他自己的寫照。
  正因兩人均臻達如此境界,始能拼個旗鼓相當,勢均力敵。
  宋缺主攻,宁道奇主守,誰都不能占對方少許上風。
  胜敗關鍵處在宁道奇能否擋宋任的第九刀。
  宋缺欣然道:“難瞞道兄法眼,宋缺亦終見識到道兄名懾天下的散手八扑,其精要在乎一個‘虛’字,虛能生气,故此虛無窮,清淨致虛,則此虛為實,虛實之間,態雖百殊,無非自然之道,玄之又玄,無大無小!”
  寇仲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兩人均把對方看個晶瑩通透,不分高下,戰果實難逆料。
  宁道奇哈哈笑道:“尚有六刀,宋兄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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