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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悲觀离合


  寇仲放慢腳步,示意王玄恕与他并肩朝花萼樓走去,問道:“淑妮有什么話和你說?”
  王玄恕臉容一點,輕輕答道:“她問及關于我爹的事,從洛陽城陷經過問起,最后還問到少帥到長安的事。”
  寇仲在門前止步道:“玄恕如何答她?”
  王玄恕露出忿然之色,道:“她們為楊虛彥說好話,我根本不屑答她,我与她再沒有任何關系。”
  寇仲明白過來,啞然失笑道:“她竟為楊虛彥來作說客?希望這只是她自作主張,若是楊小子的主意,楊小子便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蠢蛋。”
  王玄怨歎道:“淑妮從小是個只顧自身利益的人,只歡喜強大的男人,非常善變,照我猜估,她是借与我說話從而可順理成章的見少帥。少帥小心點,說到底她仍是李淵目前最寵幸的愛妃。”
  寇仲一震道:“還是玄恕清醒點,對!這大有可能是楊虛彥的陰謀,要惹起李淵的殺机。再從而推之:李淵應尚未有殺我之心,否則何用勞煩我們的董貴妃。”
  寇仲暗里出了身冷汗,他因尚秀芳的事,直至剛才仍是糊里糊涂的,故思路不清,幸好有王玄恕的話作當頭的棒喝。
  王玄恕點頭同意道:“請少帥小心!她在最高的第三層樓恭候少帥大駕。”
  寇仲晉入得刀后忘刀的境界,整個人輕松起來,拋開男女私情的煩困,拍拍工玄恕眉頭,進入花萼樓廣闊的地廳,同王玄恕道:“有很多事我們不能倚仗李神通,所以必須設法建立我們和雷大哥方面的連系,此事要加倍小心。我自己上樓可也,你去辦事吧!”
  王玄恕應命而去。
  花萼樓布置考究古雅,盡顯李淵世閥之主的品味,下層是可筵開十席的大堂,有數組桌椅,滿舖龍紋地氈,以名貴字畫裝飾牆壁。二樓是辦公所在,可知李淵即使攜妃繽到此避暑,仍非是不用處理公務。三樓以屏風分隔,一邊是個小廳,另一邊是寢室。董淑妮在三樓候他,已帶著惹人猜疑的味道。
  登上二樓,十多名禁衛守在登上三樓的楠木棉階處,見到寇仲,肅立敬禮。
  寇仲一眼掃去,眾衛功力深淺一目了然,只其中一人看不透,微笑往他們走去。
  那他看不透者是個彪型壯漢,臉容粗豪古拙,頗有霸气,身材与寇仲相若,他的眼神斂而不露,乍看与其他禁衛沒多大分別,只是較神气些,可是怎瞞得過寇仲?
  那人顯是眾衛的頭子,趨前一步不亢不卑的道:“少帥請移駕登樓,董貴妃正恭候少帥。”
  寇仲淡淡道:“想不到閥主手下有像老兄般的人物,請問高姓大名?”
  那人雙目神光一閃,腰肢微仲,整個人立見轉變,生出今人感到他龍抵受任何沖擊的气勢,臉上泛起据傲神色,直視寇仲道:“少帥夸獎,在下顏歷,受皇上之命負起保護董貴妃之責。”
  寇仲心中一個錯愕,此人竟就是“神仙眷屬”褚君明和花英之外李淵延聘回來的年青高手、“矛妖”顏平照之子顏歷,此時的顏歷身上沒有重鐵矛而改佩腰刀,臉上的胡須更剃個干干淨淨,穿上禁衛軍服,差點要看走眼。
  他裝作從未听過顏歷之名的樣子,以免李淵誤會是李世民泄漏他的身份,微笑道:“顏兄若肯到江湖去闖,必是成宗立派響當當的人物。”
  顏歷雙目閃過嘲弄的神色,可見他根本不懼怕寇仲,淡淡道:“少帥請!”
  寇仲見他擺出一副不屑与自己交談的倨傲神情,并不計較,哈哈一笑,穿過眾衛,拾級而上。
  徐子陵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的在街上安步當車,事實上腦海仍縈繞著适才生死一線的街頭刺殺。
  他能脫身,憑的是超人的靈覺,便像當日在賭場胜許留出的一局,他雖被白清儿分了心神,但他的靈覺仍能在他分心到其他事之際正常運作,一心二用的監察任何突然出現的危險情況,從被動下風爭回主動上風,否則現下必是陳尸街頭之局。
  車內的偷襲者應是趙德言,駕車者則是畢玄之弟墩欲谷,此兩大高手配上五名死士,确有置他于死地的能力。
  幸好他當時人急智生,先以鋼針回攻車內趙德言,爭取得剎那緩沖的時間,然后施出模仿千手觀音的手印,以螺旋勁造出類似不死印法的護体螺旋气牆,硬五名死士的貼身攻擊,當他擋暾欲谷的一鞭時,借得其部份真气以格擋趙德言凌厲的矛擊,仍猶有余力的脫身開溜。但任何一個環節出錯,也是万劫不复的后果,想想便暗抹冷汗。
  這看似簡單的刺殺行動,背后實包含精密的情報和思考,与及突厥方面一心要破坏他們和李淵合作的決心。
  玉鶴庵出現前方,在午后陽光下,庸牆后樹木掩映,令他感到門內的天地正是這步步惊心的長安城內唯一的避難所,而他生出這番感受,主要是因庵內兩位仙子,均是超塵脫俗,本不應被卷進險惡的人世間。
  “咯咯咯”!
  足音響起,木門“衣?”聲中敞開,露出主持常善尼慈悲平靜的玉容。
  徐子陵大感意外,連忙合什禮拜問好。
  常善尼淡淡道:“阿彌陀佛,徐施主請隨貧尼來。”
  徐子陵恭敬她跟隨在她身后,進入知客廳,坐下后,常善尼平靜的道:“妃暄在曉得徐施主安抵長安后,已動程返回靜齋,囑貧尼轉告徐施主。”
  徐子陵腦際轟然一震,整個人虛虛蕩蕩。自龍泉的“离別試驗”后,他曉得歷史有一天會重演,現在終于發生,就像上趟般突然降臨,他依然是措手不及。
  他的目光茫然望往窗外午后春陽斜照下的空寂園林,腦內一片空白,完全忘記自己到玉鶴庵來的目的,至乎自己因何坐在這里。
  常善尼的聲音在耳鼓響起道:“青璇……”
  徐子陵只听到“青璇”二字,其他全沒听進其內,似是問常善尼,又似在問自己,喃喃道:“青璇?”
  “篤!”
  聲入耳鼓,像一盤清水照頭淋下來,徐子陵惊醒過來,目光落在常善尼手上的木魚去。
  木魚聲直投進他心湖至深處,碰触到湖底,把他的靈智喚醒過來。
  是的!妃暄的确已遠离他而去,永遠不踏足塵世,他与她再無見面的机會,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成全他和石青璇之意,讓他可拋開一切的去愛石青璇。
  這想法不但不能減除他對師妃暄的思念,反更令他生出肝腸欲斷的悲苦感覺。
  “篤!”
  常善尼再度敲響木魚,彷如暮鼓晨鐘,發人深省!
  徐子陵像整個人被冷水由頭淋至腳,涼浸浸的神思忽然超越玉鶴庵,想到此來身負的危險任務,适才還差點血濺街頭。在廣闊的中土上,整座宏偉的長安城只像沙粒般大小,而它正主掌著天下的命運,任何的錯失,會令他辜負師妃暄對他的信任和期待。
  想到這里,暗里出了一身冷汗。道:“多謝常善師。”
  常善尼若無其事的道:“徐施主不怪貧尼犯嗔打扰之罪,貧尼非常感激。”
  徐子陵默然片晌后,道:“常善師請賜示尋青璇的路徑。”
  寇仲和董淑妮隔几坐下,董淑妮泛起凝重神色,沉聲問道:“究竟是誰干的?”
  寇仲尚是首次看到她刁蠻俏皮外的另一种神情,摸不著頭腦道:“董貴妃指那件事呢?”
  董淑妮狠狠道:“當然是指大舅遇害的事。我說盡千般好話,做足工夫,才哄得皇上不追究大舅,竟有人那么狠心……”
  說到最后,雙目涌出熱淚,舉袖拭抹,一副楚楚動人的神態。
  寇仲弄不清楚它是真情還是假意,道:“我口中說出來的話,你肯相信嗎?”
  董淑妮凄然道:“不信的話為何問你,快說好嗎?當人家求你吧!”
  寇仲細察她神情真偽,從容道:“這种事不是人人可辦到的,至少需三個條件。首先是擁有這种實力,其次是精确的情報和深悉設伏河道處的環境形勢,最后是确有此必要。否則如何能在軍隊保護下仍可狠施辣手,舉門滅絕,殺個雞犬不留,沒有半個活口?”
  董淑妮沉聲道:“究竟是誰干的?”
  寇仲道:“可完全符合這三項條件的,只有楊虛彥和楊文干這党人,所以他們負上最大的嫌疑。”
  董淑妮臉色一沉道:“你和二表哥口徑如一,虛彥怎會對我做這种事?”
  寇仲聳肩道:“你不信我也沒有辦法?楊小子害怕的是你不再受他控制,更怕你和他以前的親密關系曝光,那可是欺君大罪。不用我告訴你,你應知楊小子是自私自利,為本身利益而可把父母出賣的人,假設他父母仍健在的話。”
  董淑妮怒道:“你在含血噴人,在勸皇上放過大舅一家此事上,虛彥還為我出過一番力,說服太子,凶手絕不是他。”
  寇仲道:“此正是他高明處,明里做好人,暗里做坏人,董貴妃回去想想,看我的話是否有道理。”
  董淑妮呼吸急促起來,酥胸起伏,但顯然無法接受寇仲對楊虛彥的嚴重指責,無意識地搖頭,道:“不會的!是你弄錯哩!你有什么真憑實据?”
  寇仲攤手苦笑道:“我若有證据就不用多費唇舌,他只在利用你,如他真的愛你,怎舍得把你送人?”
  董事淑妮忿然道:“你只是憑空揣測,誣毀虛彥,因恨他令竇建德命喪齊王之手,你以為我不清楚你們間的恩怨嗎?當年大舅著我入關,又不見你來阻止,你有什么資格指責虛彥?”
  寇仲苦笑道:“你要這么想我還有什么話可說?”
  董淑妮默然片刻,倏地起立,冷然道:“念在當年恩情,讓我給你一個勸告,想活命的就立即帶二表哥有那么遠滾那么遠,皇上和太子早認定你与秦王狼狽為奸,不過看在你還有點利用价值,故暫時容忍你。在長安我學曉很多東西,宮廷斗爭中,最純良的人也會變成狠辣無情、不擇手段的人。”
  寇仲陪她起立道:“有勞貴妃擔心,小弟非是第一天到江湖來混,想殺我的人還嫌少嗎?哈!不過到現在我還是活生生的活著。”
  董淑妮忽然軟化下來,淺歎一口气,投他一抹幽怨的眼神,耳語般低聲道:“當年若淑妮從你少帥寇仲,听你的話,現在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呢?”
  寇仲有感而發道:“我比你更希望失去的過往可以挽回!可惜一切已成定局,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未來。你現在的生活算不錯吧!”
  董淑妮凝望著他,慘然道:“你可知我每天起床,都害怕在新的一天失去皇上的寵幸,做人做到這樣子有什么樂趣?更怕是有新的不利傳言,破坏奴家的聲譽。”
  寇仲同情的道:“這确不是正常人的生活。”
  董淑妮移至寇仲身前,差少許便投進他怀內,柔聲軟語的道:“現在人家除二表哥外再無親人,寇仲你可帶人家走嗎?”
  寇仲立感頭大如斗。
  對她的善變狡滑,他早深具戒心,那肯憑几句話信她,說不定她現在一切作為,均有楊虛彥在背后指使,且他根本不愿与她扯上任何關系,徒添不明朗的變數,苦笑道:“你不是為李淵生下白胖胖的儿子嗎?你忍心置自己的儿子不顧嗎?”
  董淑妮斷然道:“這個儿子有等如無,几天才肯讓我見上一面,宮廷的生活我受夠哩!現在只有你能打救我。寇仲啊!你是淑妮所認識的男人中,最有本領的。”
  寇中歎道:“我今趟來不是要弄垮李淵,而是与他結盟共抗外敵。淑妮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董淑妮后退兩步,倘臉變作鐵青色,秀眸射出憤怒交集的神色,大怒道:“我會永遠記著寇仲你這番話,想不到你竟是如此無情無義的人,我看錯你哩!”
  轉身拂袖便去,走不几步,停下背著他道:“你既執迷不悟,肯定不會有好結果。我對你是仁至義盡,以后發生什么事都不要怪我。”
  說罷忿然而去。
  寇中差點抓頭,不明白她對自己如何“仁至義盡”,最后一句更隱含恐嚇之意,不過他沒有怪她。尚秀芳剛說過,愛的反面就是恨,還有什么好怨的。
  寇仲頹然坐下,听見董淑妮与顏歷等人下樓而去的聲音,心中一片茫然。
  他宁愿面對千軍万馬,也不愿面對糾纏難解的情結。抵長安的首天,已弄至如此田地,以后的日子如何度過?
  徐子陵沿穿過玉鶴庵中院竹林間左彎右曲的碎石小徑,依常善尼目示朝石青璇寄身的精舍緩步而行。
  每踏前一步,便多接近石青璇一步。
  生离死別,在短促的生命中轉瞬即成過眼云煙,得失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既不可負石青璇,更不能辜負師姐暄的期望和一番好意,否則他們三個人將同成受害者。
  想到此點,他心中涌起火熱,心湖填滿石青璇動人的倩影,加快步伐,朝目的地邁進。
  生命至此踏上全新的階段,一個結束正代表著一個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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