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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回

念切孤寒 開荒談俠女 情殷舊侶 軟語勸痴人


  前文淑華主仆在老王壩遇救,正在憑窗遙望,忽听女俠彭玉瀾惊呼之聲,同時,瞥見崖上有一白影飛墮。定睛一看,彭濤已和來人對面說笑起來。玉瀾方始放心,笑對淑華道:“哥哥雖然心細,卻沒有我爽快。你看天已快亮,鬧了一夜,大家全有些餓,難得這班毛賊悔禍感恩,備了一桌酒菜,不來享受,那等豬狗不如的老賊,一刀就可了事,和他哪有許多話說?并且常升還在人家養傷,我們回船接他,一則逆水行舟,我兄妹又還有事,也不想時限多緊,岸上那人不知是誰,怎不把老賊殺死,請上來呢?”正談說間,忽听老賊慘嗥了几聲,再看岸上,人已被殺,由向五和兩賊党抬走,白衣人又和彭濤談了几句,便自分手,往下流危崖上縱去,晃眼不見。
  彭濤回船一談,才知彭濤問出老賊藏有不少金銀,在离此十里的牛角漢危崖山洞之內,當初原有兩名心腹賊党助他藏著,后因老賊天性凶狡,將二賊用計暗殺,打算一人獨吞。彭濤想用藏金周濟貧苦,先使老賊多受罪孽,然后迫令獻出。老賊到此地步,才知平日傷天害理在用心机,只得從實說出。彭濤本定押他同往發掘,為了另有一事須往赴約,又因白衣人赶來,發生了一點事故,夭明之后便須起身,看出老賊所說不是假話,便命向五將其殺死,說罷便令開船。
  彭氏兄妹見秋棠侍立在側,怜她年幼忠義,便命入座同吃。淑華待人最是寬厚,經此患難,對于秋棠更加怜愛,聞言略微客套了几句,便令同坐。秋棠堅辭不允,又听彭濤說:“山中隱居,一同力作,人都一樣,有什尊卑之分?”主人更是寬厚,情如母女,只得謝諾同坐。玉瀾更愛秋棠,說:“此女聰明勇毅,只為身世孤寒,做了人家使用丫頭,雖蒙二姊厚待這樣下去仍不免于埋沒,難得年紀輕輕,這等机警膽勇,等送二姊到家,妹子將她帶走個兩三年,使其學點本領再行回來,姊姊一門孤弱,遇事也可免受欺凌,你看如何?”
  淑華聞言大喜,便說:“此女靈敏忠義,本來可愛,愚姊此次仗她舍身相助,才得免去凌辱,方打算回家收為義女,并不當她下人看待。得蒙玉妹垂青,收到門下,再好沒有。”玉瀾笑道:“二姊如非對她有恩,她也不會与賊拼命了。既是這樣,就借這一席壓惊酒,便命行禮吧。”隨命船家點上香燭,行禮之后再行痛飲。彭濤笑道:“玉妹就是這樣性急,到了地頭行禮不是一樣?白六哥找我有事,又要赶赴前日之約,吃完我還要走呢。”玉瀾道:“事情要辦就辦,這能有什多的耽擱?”說時,船家已忙著點好香燭,來請行禮。淑華又請玉瀾就此收秋棠做徒弟,先行拜師之禮。玉瀾一口應諾。秋棠自是喜出望外,嘻著一張小嘴,高興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時改了稱呼,分別禮拜,二次入席。
  吃了一陣,彭濤便要起身。淑華忙命船家攏岸。彭濤說:“去路与此相反,隨身小包均在老王壩岸上,只為腹饑,又想和舍妹談几句,才同了來。此時酒足飯飽,船离岸近,無須停泊了。”說罷。又朝船家告誡了几句,兄妹二人同去船頭,各自縱身一躍便到岸上。淑華、秋棠見他兄妹一躍好几丈高遠,捷如飛鳥,正在相對惊歎,玉瀾已飛身回船,面上似有忿容,因其去而复返,不知何事,雖然一見投緣,結了姊妹,到底新交,未便探詢。玉瀾也未再提,只命船家撤去殘肴,催舟上駛,午后務要赶到韓家沱去接常升,又請淑華安歇。
  淑華因她也是一夜未寐,勸同就臥。玉瀾笑答:“妹于往來江湖,三兩日夜不眠不休乃是常事。現在船家已悔禍學好,我兄妹還有一點事情須要去辦,何況人又不倦,二姊只管安歇,秋棠年輕,昨夜雖受惊恐,尚無倦容,正好就便教她一點人門口訣,途中先學起來。午后到了韓家淪,尋回常升,再請姊姊起來吧。”淑華謝諾,自去后艙安臥。秋棠看出師父愛她,越發歡喜,玉瀾見她靈慧异常,一點就透,更加怜愛。
  師徒二人正談說問,忽見一葉小舟,船上立著白衣少年,由上流頭掠波而來,其行若飛。秋棠方覺那船快得出奇,微聞“噫”了一聲,跟著便見玉瀾伸手窗外連揮了几下,晃眼兩船臨近,看出船頭上少年正是老王壩崖頂飛墮的白衣人,少年已飛身越窗而入。秋棠知非外人,忙去取了茶來。玉瀾已面帶愁容道:“此是你的師伯,上前見禮。”秋棠依言禮拜之后,玉瀾低聲說道:“我本意將你母女送到地頭再走,不料我家中發生一件要事,必須赶了回去。方才默查船家,已實膽寒,決不敢再有他念。不過常升年老体弱,救起之后便發寒熱,臥床不起,現由你的師伯送往友人家中醫治,恐有數日才能痊愈,帶在船上也不方便。你義母大難之后,人正疲乏,可任其多睡一會,不必惊動,醒來再對她說,非我為德不卒,實是迫于無奈。好在船家已全制服,前行多是熱鬧城鎮,江中舟船往來不斷,決無他虞。等到峨眉附近的八里灘鎮上,再改坐轎回去。万一途中有事,可將這只銀鏢与看,說我彭氏兄妹好友,當有照應。起旱以前,先命船家往八里灘鎮上尋一姓白的老頭,他見此鏢,定必命人護送。你母女只管放心,不必膽小害怕。到家照我所傳勤習,我事一完,自來接你。也許你們起旱以前我能赶到都在意中,此時尚拿不准。待我囑咐船家几句,就隨白師伯起身了。”說罷將鏢取出。
  秋棠接過一看,鏢長不到三寸,上刻虎頭和“彭”字,心雖依戀不舍,但見玉瀾面有愁容,料是急事,只得應諾。玉瀾隨將船家喚來,令其小心照護,不許絲毫違背懈怠,并說:“我尚有事,須要离船他往,不定何時回船。如能由此洗心革面,好好營生,自無話說,稍犯前惡,昨夜所殺賊党便是你們榜樣。”船家早已嚇破了膽,彭氏老少諸俠威名又所深知,越發死心塌地,哪敢再生別念?又疑對方故意离開,借此試心,暗中考查,全部諾諾連聲。玉瀾看出所說是真,心放好些,遣走船家,重向秋棠叮囑慰勉了几句,匆匆同了少年改上小舟,往上流駛去。
  秋棠遙望小舟去遠,折入支流,又有了一些倦意,便在艙中和衣臥倒,船家因玉瀾令其按例停泊,听淑華吩咐行事,韓家淪接人之事暫時作罷,也未人艙惊動。主仆二人連受惊險危難,一夜無眠,全都倦极。這一睡直到西初,淑華先醒,見日色偏西,靜悄悄的,只听櫓聲效乃和江波打船之聲,喚起秋棠一問,才知玉瀾已走,因見船家恭順和善,与前大不相同,照此行駛,明日夜間便可赶到八里灘。玉瀾高義可感,只不知有何急事,不別而行。
  听說八里灘离峨眉只數十里,淑華見泊處是一鄰近城邑的大鎮,知道船家上岸買完應用食物就要開走,也未在意。待了一會,忽然發現岸上有一華服少年,不住朝自己這面張望,徘徊不去。淑華見那少年生得獐頭鼠目,神情鬼祟,疑非好人,忙告秋棠,避開臨窗一帶,跟著便听船家和人說話。秋棠側身一看,正是前見少年,听口气似在打听淑華來歷,吃船家數說了几句,冷笑走去,剛覺少年不怀好意,船家已忙著把船開走。
  到了江中,便听一船家冷笑道:“天底下竟有這樣不知死活的東西!我們昨夜那多的人尚且不行,看他神气,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坐地虎,也敢昏想吃湯圓,豈非笑話!這是現在,我們受了彭家小俠一場教訓,把人管好,不愿惹事了,要是前三天遇上,不當時打他一個半死才怪!”另一人道:“事情難料,這狗東西走時神气不好,就許有點門道,方才你還是把彭家二位小俠的旗號打出來,要省事得多。”前人答道:“本來我想說的,后來一想這類小狗种太可惡了,彭家兄妹何等威名,本人就算不曾暗中跟來、他那信號銀鏢,是在江湖上走,沒有人不知道,到時一拿出來,哪個敢惹?頂好他回去約人追來,給他一個硬釘子碰回去,以后長些眼睛,真要是個秧雞儿,不知死活利害,冒失下手,憑這彭家信號,哪里找不到照應?單憑我們几弟兄,也把他打發回去了,怕他作什?”另一人道:“話不是這樣說,能夠無事,豈不是好、我看這廝好似練家,听你說那一套難听的話,并未發作,只冷笑一聲,轉身就走。如是常人,少年气盛,至少也要說上兩句大話來遮臉面,哪怕說了不算呢,當場總好看些,他竟會一言不發,行時又朝我們的船,連回頭了兩次。我料這廝善者不來,來必不善,我們全仗這位船客求情,死里逃生,還分得了好些財物,彭家兄妹走時又再三告誡,万有一事,對不起人,自身還脫不了干系,到底小心些好。”
  秋棠聞言大惊,忙向二人探詢,才知方才華服少年因見淑華美貌,又是孤身女客,不知怎會看出船家以前來歷,上來先說黑話探問女客來歷,并許重利。船家自經昨夜變故,已全醒悟,立志學好,又畏彭家威名,感激淑華代求不殺之恩,這類話本听不入耳,再見對方驕狂自大,越發有气。此時同伴未回,只他一人在船,便以冷語譏嘲,說:“女客來歷大呢,不必費話。如想自找無趣,今夜船泊八里灘,你明早尋來;包能見到。”本意下午船到八里灘,不等天黑便可尋到白老頭,如對方赶來也不妨事,意欲使其吃點苦頭,或是丟臉回去,特用言語相激。同伴回船,少年已走,間知前情,責其多生枝節,因而爭論,實則全不相干。
  秋棠早听船家說過,彭家信號銀鏢所到之處,休說西南諸省,便是北方,也無人敢于侵犯,所遇越是江湖中人越有照應,隨口問答了几句,回見淑華傍枕小睡,眼已閉上,因船家口气十分拿穩,便未惊動。這時早飯剛過,順風揚帆,滿擬下午可到,不料走出不遠忽然變天,順風轉成逆風,又下了一場大雨,船到八里灘,天已入夜,雨也未住,只是小些,途中別無异兆,又是雨天,全都忽略過去。
  淑華見所泊雖是大鎮,深宵風雨,体貼船家,想等明晨再命他往尋白老頭,朝岸上略看了看,便和秋棠上床安歇。睡了一會,淑華夢中惊醒,瞥見地上白影,推窗一看,風雨已住,云淨天空,皓月千里,江岸上一片空明,平波粼粼,閃動起億万銀輝,到處靜悄悄的,除天水相涵,夜景幽絕,想再賞玩些時再行歸臥,忽听岸上好似有人走動,心想:“時已深夜,泊處离人家頗遠,怎會有人往來。”跟著又听船家喝罵,忙喚秋棠去往船頭探詢。
  淑華母女為了起身方便,原是和衣而臥,船家共是六人,分住船頭、后艄兩處。秋棠剛被喚醒,走出后艙,便听船頭喝罵,似已動手,同時又發現對面岸上停有兩乘小轎和四匹馬,水邊立有數人,似是轎夫之類。二人情知有异,好生惶急,剛想起那只銀鏢,取在手內,船頭上已有人受傷跌倒,隨听來人大喝道:“無知鼠輩!既知厲害,叫那兩個女的出來,乖乖跟回庄去,我們決不會難為她,否則你們一個也休想活命!”
  淑華聞言,心正發慌,不知如何是好,船家已帶著滿臉惊惶搶進艙來。見面一問,才知前遇華服少年乃當地一個花花公子,名叫唐錦昌,乃父是朝中大官,家財富豪,本人又練有一身武功,養著好些教師打手,平日仗著財勢暴力,酒色荒淫,霸占民女,無惡不作,本隨乃父在鄰省任上,回轉家鄉才只兩年。彭氏老少諸俠雖然威名遠震,老的更是成名多年,江湖上人個個敬畏,一則退隱年久,不愿子女門人惹事,偶然仗義出手,形跡也极隱僻。唐錦昌又极剛愎自恃,所養教師多是北方人,西南諸省有名人物聞見較少,又知小賊天性驕狂,不喜顯外人的威風,輕不提說,好在聲勢浩大,官府多是乃父門生親故,本人手下也還不弱,即便遇事,官私兩面都能應付,年月一多,見無變故發生,雖有兩次仇家上門,結局全占上風,越把事看容易,每日陪著小賊,一味吹捧架弄,鬧得小賊更加驕狂,無論什事,想到就做,誰也不敢違背。
  這日也是活該有事,小賊乖張任性,手下雖然養了不少教師打手,稍微行動就是一大群,有時卻喜單人出游。當淑華的船剛停泊柳蔭下,小賊正因飯后無聊,屏退從人,去往江邊閒眺,本意是為日前發現江邊漁船上有一少女,貌相絕美,動了色心,只惜見時漁舟剛解纜開走,先當附近漁人之女,及向居民詢問,才知船上共是男女三人,來去無定,有時只那少女一人,到鎮集上買點日用東西便自開走,以前無人見過,來往不過兩三個月,也有少女一人獨往獨來的時候,不大愛理人,駕的漁舟,卻未見他打魚買賣,也不知道名姓住處。小賊每當看中人家婦女,開始時照例自往調戲引逗,等到勢迫利誘俱都無用,再命打手前往強搶霸占,因听漁舟少女每月必來赶兩次集,到了集期,便往守候,見漁舟未來,正自失望悔惜,忽然發現岸旁柳蔭下泊有一條大船,內一少婦絕美,正与身旁美婢說笑,玉貌花容,丰神綽約,比起漁舟少女更加美艷,不禁色心重熾,越看越愛,心還疑是路過官眷,正在一面注視一面盤算下手方法,對方已自警覺,避向一旁,同時看出船上除少婦和隨帶少女外,只是几個船上么師,并無男子護送作伴,雖覺形跡可疑,并未放在心上,因見淑華舉止安詳,和所穿服飾明是官家眷屬,雇了這樣大船,卻無男子同路,想問清來歷再打主意,及向船家一問,竟受了好些譏嘲,當時勾動怒火,志在必得,本想下手強搶,因船家發話叫陣,說:“船客來歷甚大,今夜船到八里灘,明日午前便要上岸,你如膽大,只管前往。”
  小賊狂傲自恃,意欲暗中隨到八里灘鎮上,看明對方來歷再行下手強搶,又因乃父聞他回鄉以后越發膽大妄為,無惡不作,自家只此獨子,万一事鬧太大,不好收拾,近數月來,接連几次專人送信,嚴詞告誡,對方來歷未明,如是民家婦女自不妨事,如是大家官眷微服來往峨眉燒香還愿,由此路過,自家門口下手強搶,多大財勢也有一點顧忌,朝船家冷笑了一聲”,忍气退回,當時并未發作,到家召集徒党商計,先想親率多人沿江尾隨下去,由陸路走自快得多,等了一會才發令起身,忽下大雨,小賊養尊處优,享受已慣,不耐勞苦,便把船形人數和二女年貌裝束對眾詳言,并說:“此女美如天仙,無論是何來歷,都要將人抬回,多大干系由我承當,事后重賞。”
  同去教師打手共是八人,內有一個名叫鐵巴掌蔡得功,雖有一點見識,武功也好,人最貪狡,帶了党徒,照小賊所說,冒雨赶到八里灘尋到大船,探明与小賊所見不差,先尋人家住下,備好轎馬,見風雨已住,想在天明前下手,把人劫走,剛到江邊,船家已自惊醒,見有多人赶來,為首的已縱上船頭,知是日間惡少所差,便將彭家旗號打出。這班北方武師,雖有兩個听人說過彭家老俠威名,所知不多,不曾見過,只蔡得功一人深知厲害,情知孤身少婦帶一少女,獨包大船上路,船家又是吃水上飯的盜党,竟會對她如此恭謹照護,必非尋常,無如利令智昏,又想民不与官斗,彭家老少三俠多厲害,也敵不過自己這面財勢,小賊又有“成功重賞,多大亂子有他承當”之言,先向船家威嚇,曉以利害。船家惟恐彭氏兄妹怪罪,依然抗拒,終于動手。總算蔡得功覺出后患,不肯把事鬧大,只將為首船家打倒,不曾傷人。
  船家知打不過,自是惜命,問出小賊住處,忙朝淑華報信,告以前事,說:“為首小賊未來,來人均是無知鼠輩,還不知彭家三俠威名,此是他們自尋死路,此時深夜,我們呼救無門,無力与抗,只管由他抬走,我們拿了銀鏢往尋白老頭,必有照應,也許人還未到,救兵已先追上。請勿害怕。”
  淑華一听,來賊并不認那銀鏢,又惊又急,先想投水自盡。秋棠因昨夜投水遇救。斷定彭氏兄妹得信決不袖手,那只銀鏢必有大用,也在一旁力勸。覺著所說有理,暗忖:“只要主意拿定,不借一死,有何可怕之事?彭氏兄妹异人奇士,得信定必來救。徒死無益,不如任憑賊党劫走,以待救援,真個到了不可開交之時,再死不遲。”心正盤算,把鏢交与船家。賊党已擁進中艙,催淑華母女上岸,淑華見后艄已有賊党把守,听那口气,似早防到自己要尋短見,戒備甚嚴,且喜未露形跡,便和秋棠使一眼色,假裝膽小害怕神气,先到中艙朝賊党質問,何故欺凌婦女,等到對方發話恐嚇,勉其從順,然后假作被迫無奈,隨同走至船上。
  母女分坐兩轎,快要起身,又听船上喧嘩爭吵之聲。淑華側耳細听,才知賊党搶人以后恐事泄露,向船家威脅利誘,迫令開船同行,回往賊巢領賞。先前答應上轎,原想自己走后,船家便可尋到白老頭向其求救,就算此老不是异人奇士,無力救人,彭氏兄妹既令尋他,得信也必設法約人來援,或往彭家求救,以彭氏兄妹的本領腳程,不消半日必可赶到。白老頭如也是位有本領的异人,來得更快。方才賊党雖然發話威逼,并未動手凌辱,所說賊首,又是富貴人家的狗子,只要善于應付,當可支吾上一半日,忍死待救必來得及,回憶昨夜遇救情景,心膽越壯,這才強忍悲憤,假意應諾。不料賊党狡猾多疑,迫令原船開回來路。照此情勢,船家向白老頭報信求救已不可能,彭氏兄妹的信號銀鏢賊党不認,到了地頭勢必求死都難。想在途中求死,又因前后都有賊党騎馬護送,事如不成,被其看破,不特當時受辱,到了賊巢,防備更嚴,休想得脫。身無寸鐵,所乘山轎又是一個藤兜,上扎竹椅,四根竹竿搭著一個油布篷,江岸相隔兩三丈,漸走漸遠,全無可死之法。仰望疏星耿耿,明月在天,新雨之后,滿地水泥雜沓,賊党連轎夫共有十一人之多,前呼后擁一同前行。
  走了一陣,淑華回顧秋棠落后好几丈,中間還隔著三個騎馬賊党,好似有心把二人分開兩起,几次和賊党商量,把兩轎并行挨近以便談話,均未答應,原船已早离岸,水陸异路,不知開往何方,料知前途凶多吉少,越想越寒,路也走出老遠,所行均是山野荒僻之路,离天亮尚有個把時辰,月光斜照中,到處靜悄悄的,偶然听到遠方村野中傳來几聲犬吠,不曾見到一點影跡,連向賊党設詞探詢去處地名和賊首姓名家世,始而不答,后有一賊剛開口說得兩句,便被后面一個中年賊党縱馬赶上,把活接去。
  那賊正是蔡得功,不知怎的,看出淑華母女順從是假,起了疑心,一面攔住同伴答話,接口答道:“沈大娘不必亂打主意了,先前我們見你气派不俗,還當是什官眷,后听船家說你是個寡婦,這大好了!你不過認得兩個本地武師,便想仗他旗號助你脫身,那如何行?實不相瞞,我們老東家現任督撫,東家是他最心愛的獨子,本就大富大貴,有財有勢,多大亂子,只憑他三寸長一張紙帖,便和圣旨一樣。州縣官對他更是諾諾連聲,任憑吩咐。本人又是文武全才,像我們這樣的有名教師,養了好十几位,論財論勢,誰能敵他得過?尋常官家婦女,想巴結都巴結不上,會在無意之中把你看上,你現在又沒有丈夫,這還不是飛來鳳,天上掉下來的福气?只肯從他,包你享受不完,連帶我們今夜出力的人也跟著沾光,這還有什疑慮不定之處?彭家老少几個,我們也听說過,無奈民不与官斗,他們家業在此,怎敢和官作對,由我們手上把人奪了回去?再說他也不是對手呀。你如真心愿意,這些話算我白說。如有二心,平白自找苦吃,我家公子雖然有情有義,但他脾气古怪,最恨人和他倔強。女人被他看中,照例非到手不可,但只上來一和他強,任你多么美貌,以后也休想得歡心。反正非從不可,樂得享受榮華,乖乖從順,何苦失了身還找罪受呢?他那姓名家世,一到自知。此時我們因你不曾抗拒,好些客气,防備卻是极嚴。妄想逃走固是作夢,想尋短見更是無望。本來不說這些話,因這類事做過多少回,早學乖了。光棍眼里不揉沙子,當船家向你報信時,我便在暗中偷听,見你母女低聲密語,滿臉悲憤神情,跟著向我喝罵,忽又膽小改口,變得大快已是可疑,起身時見船家受迫開走,由此惶急起來,因此沿途東張西望,不時低頭想心思。走离江岸稍近,你就神態失常,似因無人為你送信求救,絕望想死神气。好好一朵鮮花,放著現成富貴不去享受,不是呆子么?听我良言,把心放下,不要亂打主意。這事再好沒有,否則我為防備万一,早把道路改過,雖然偏僻稍遠一些,所行均是平地,离水又遠,無論想逃想死,全辦不到了。”
  淑華听出賊党狡詐,心意已被看破,自殺無望,不禁悲憤交集,惊魂欲顫,不知如何是好。蔡得功見她滿臉惊惶,一言不答,越知所料不差。又因狗子唐錦昌凶橫疑妒,每次奉命強搶民女,不喜動手捆綁,最好勢迫利誘,好好抬回,必有重賞,看出淑華心膽已寒,不敢妄動,再走兩個多時辰便可安然到達,正在暗中得意,一面想好說詞,勸淑華順從狗子,兩下勾結,于中取利。
  沒想到淑華死志已決,蔡得功從旁一勸,立把口風轉過,先說:“身是清白人家寡婦,本心不愿改嫁,無如身落人手,逃已無望,你又說得唐家那等好法,現已回過意來,只你所說是真,你主人實是富貴人家公子,不是盜賊一流,我便順從,否則情愿一死,也不嫁与強盜。”蔡得功自是力言所說不假。淑華人本机智,聞言故裝出半信半疑神气,不住盤問狗子唐錦昌的身世為人,性情如何,家中還有多少妻妾。
  蔡得功當她怕死心話,只為事出強迫,惟恐唐家妻妾眾多,日后難處,故加盤詰,又因淑華容光美艷,從未見過,此去必得狗子寵愛,忙賠笑臉回答,專挑好听的說,一面暗中觀查對方詞色,利令智昏之下,認定淑華已然心愿,只顧討好巴結,有問必答,以為异日勾結之計,竟把先前疑念去了十之八九。
  淑華看出對方果己上套,天也大亮,一問途程,只剩三四十里,沿途均是田野荒地,只前面不遠有一鎮集,前臨大河甚寬,須由橋上經過,另外還有半里來長一段山路比較險滑,過此便是去往狗子住家的唐家場大道,因恐引起怀疑,不敢細問,暗忖:“賊巢將到,再如遲延必難保全。”便和蔡得功說:“我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只你所說的話不假,我必答應。但我女儿年幼,不知底細,和她商量几句,免她膽小害怕。如肯信我,請將她的轎子喊來,一同前行。真要疑我脫逃,那也由你。”
  蔡得功和淑華談了一陣,越看越覺對方不特明艷絕倫,人更聰敏靈巧,此去狗子必把她當成活寶一般看待,不趁此時想法得她歡心,日后休想巴結得上,聞言立即應諾,先還打算暗中觀查對方是否假意應從。誰知秋棠心更靈巧,斷定義母決不從賊,母女相見,先故意咒罵賊党,要向官府告發,說上許多幼稚無識的話,等到淑華婉言勸慰,說:“搶我母女的乃是大富貴人家公子,并非盜賊一流,此去只有享福,但我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帶你同走,必要遭人輕視,不帶你去又難割舍,為此和你商計,你看如何?”秋棠明白義母志在求死,雖然設詞婉勸,說:“吉人天相,以我母女為人,決無死別生离之理,且等到了地頭,看人家能否相容再作計較,不必老早顧慮,和前日一樣著那冤枉急。”別的口風毫未露出。
  蔡得功越听越覺所說均是人情,并無他意,又知母女二人均是大家閨秀,有這多人前后防護,万無逃生之理,又想賣好,多燒冷灶,惟恐淑華多心,笑說:“你母女許還有話要說,不愿外人听去,前行半里,就是方才我說的石橋壩。由半夜起走到如今,大家人困馬乏,也該歇息一會,吃一點東西再上路吧。”淑華聞言自合心意,表面卻說:“還是早點赶到,看清人家是否如你所言,才好放心。東西我無心吃,只此時肚子疼,能找店家歇上片刻再走才好。”秋棠故意說道:“我昨夜不曾吃飽,早就餓了。娘不想吃,他們跑了這長的路,也不餓么?”
  蔡得功也勸了兩句,然后傳令前面打尖,走快一些,說罷又朝同党暗打手勢,故意避開,自己退往轎后,暗中查听,淑華母女依舊談笑自如,并未回顧張望,心中暗喜,越發拿穩,只想起彭氏老少三俠与這母女二人是何淵源忘了詢問,對方威名老大,得信未必甘休,唐家雖有財勢,到底可慮,先想上前探詢,因見淑華母女說著親熱,恐其煩厭,又想對方已肯順從,一進唐家便成紅人,絲毫得罪不起,反正不能中止,到后再間也是一樣,自己奉命領頭搶人,狗子又有“不問天大來歷,也要將人好好抬回”之言,我已成功如愿,何必多生枝節,自找難題?心正尋思,石橋壩已然赶到。
  眾賊党昨日雨中跋涉,連忙了一日一夜,多半饑渴疲倦,只為狗子法令甚嚴,万一所搶美人死傷逃亡,有什失閃,誰也擔待不起,為首人一發號令,全都喜諾。唐家當地第一家官紳首富,勢焰逼人,鎮上又有唐家下人所開店舖,昨日過時已早得信,一見搶得美人回來,紛紛搶出,喝退閒人,迎往一家客店之內。淑華見那大橋尚在前面,人家多是唐氏党羽,或逃或死俱更艱難,心中叫苦,表面仍不露出,到后便令秋棠代索淨桶,并催眾人快些吃完赶路。賊党見淑華母女神色自如,秋棠更是一到就要吃的,和沒事人一般,除蔡得功有心.巴結,隨侍外屋,以防有事呼喚外,下余賊党均知淑華文弱婦女,鎮上自己人多,不怕逃走,全被店主人請往前面款待無一在旁。
  淑華進門時還在愁急無計,坐定以后,忽然發現后套間窗外便是大河,心中略定,因秋棠認定前途有救,几次示意力勸,不令自殺,真個絕望,到時再向狗子行刺,与之拼命,同歸于盡;恐其攔阻,又恐蔡得功看破,先往外屋一同說笑了一陣,等酒飯送來,才推腹痛,走往后套問內臨窗一看,河岸頗高,河面甚寬,急流洶涌,只下流淺灘旁泊有兩條柏木船,遠方天際浮沉兩片帆影,灘聲浩浩,波翻浪滾,朝陽光下閃動起億万金鱗,波瀾壯闊,勢甚雄麗,忙把椅子端向窗前,踏上窗口,低聲哭喚:“煌儿、兄弟,今夜我就和你們夢中相見了。”說罷便把身子向前一扑,跳了下去。
  跳時,微聞外面堂屋上好似來了生人,雙方正在喝問,秋棠也在大聲發話,均未听清,只覺身子落在水上受了一下重擊,沉入水內重又冒起,心中一慌,再吃冷水急流一逼,當時五官七竅被水灌滿,奇寒浸骨,略一掙扎便閉過气去,失了知覺。隔了些時,忽覺身子被人抱住,肚子又脹又悶,難受非常,耳旁又听有人嬌呼“姊姊醒來”,心疑落水之后又被賊党救起,悲憤交集之下,“哇”的一聲噴出好些水來,同時已然惊醒,睜眼一看,當地好似一間庵堂靜室,里牆供著一尊佛像,身子被人抱住,頭朝下面,正在挖水,四外靜悄悄的不見一個賊党,只是冷得難受。那抱住自己挖水的是個黑衣女子,骨瘦如柴,貌相奇丑,一張形似骷髏的黑臉上,卻睜著一雙紅色的怪眼,宛如鬼物,看去怕人。
  淑華知已遇救,忙問:“姊姊何人?此是何處?怎會將我救來此地?”黑女笑道:“此是無心巧遇。姊姊死里逃生,不可勞神,等水吐淨,換去濕衣,容緩詳談。這里是一尼庵,害姊姊的賊党業已死傷逃亡,放心好了。”淑華聞言,料是彭氏兄妹來了,好生欣慰,想問秋棠下落,還未開口,腹中一涌,又噴了許多江水出來。黑女將她抱起笑道:“姊姊請去床上靜養一會神再說吧。”淑華見主人貌雖丑怪,神態十分和善,語聲尤為清婉娛耳,听說賊党傷亡殆盡。心中一寬,只惦記義女秋棠安危,忍不住問道:“多蒙姊姊出死人生,万分感謝。妹子還有一女,不知已否遇救,現在何處?”
  黑女攔道:“姊姊身世來歷,我已听人說過。你那新收令媛,現被彭家兄妹接去。這里黃蘆庵,乃我友人清修之所,我住峨眉后山青峰頂,离此尚遠。為了姊姊救起不久,周身水濕,暫來此庵借住,只等尋到原船,把衣物取來,便送姊姊先往荒居靜養三四日,把周先生与令郎先后尋來与你相見了。此事說來話長,你那投水之處水流太急,跳落之處相隔又高,雖幸救起得早,內部已受震傷,尚須調治,不宜言動。這話本來都不想說,因知姊姊關心良友佳儿和未來之事,略談几句。你這樣人我最喜歡,以后還想和彭家小妹一樣,与你結為姊妹。如蒙不棄,請听我話,暫時不要開口。等你靜睡上一會,稍微進點飲食,自然會和你說。”黑女一面說話,一面早把衣履与淑華換上。
  淑華見她語意誠懇,和彭氏兄妹有交,又知秋棠被彭妹救走,文麟、愛子也似相識,不久便可見面,越發惊喜交集,大出意外,感激非常。因主人說人水時受了震傷,初醒還不覺得,此時果是周身酸痛,頭昏腦脹,雖有滿腹之言想問,主人一再叮囑,情意殷切,也就不便開口,想了想,只得含笑謝諾,由黑女扶到榻上臥倒,閉目養神。方覺思潮起伏,毫無睡意。
  黑女已把濕衣取出,打掃清洁,在門外和人低語了几句,忽然走進,笑道:“這里离城鎮頗近。午前為救姊姊母女,連傷多人。雖已有人分頭向唐賊父子警告,事終難料。何況這類殘害人民的貪官惡霸。我第一個容他不得,早晚還要下手為民除害。此庵人家多年清修靜地,我那好友又云游在外,庵中只有兩個小徒弟。姊姊暫在這里,原是一時權宜,今夜便須起身。姊姊大難之后,睡眠万不可少。我知你此時尚想心事,難于成夢。待我為你按摩几下,索性把藥服下,睡到夜晚,由我帶你上路,到了荒居再進飲食,好使藥力發透。山中飲食方便。不似庵中清苦。事如湊巧,明日也許見到你所想的人了。”黑女說罷,取來一碗水和三粒丸藥与淑華服下,隨即伸手按摩起來。
  淑華自不過意,剛開口辭謝兩句,便覺黑女手到之處,身上發熱,漸漸生出倦意,不消半個茶時自然人夢。這一睡十分甜美,也不知經了多少時候,睡夢中覺得臥處溫軟,舒适非常,胸前脹痛去了十之八九。睜眼一看,又已換了一個地方,室中明燈如雪,花影當窗,陳設用具無不整洁高雅,黑女不知何往,四外靜悄悄的有如深夜,回憶前情,直似夢境,心方惊奇,忽听外屋有女子口音低聲談論,靜心一听,黑女并不在內。
  一個說道:“想不到蔡家三姊如此痴心,將來怎么辦呢?”另一個道:“這位姊姊真個我見猶怜,人又那么聰明貞烈,難怪周文麟為她夢魂顛倒,終身不娶。一任三姊用盡心机,全不為動。事也奇怪,以三姊的人品,又是文武全才,嫁人還不由她的性儿挑選,竟會愛定那周文麟,如今又受气又受欺,老賊已恨她人骨,處境一天比一天凶險。周文麟偏是守定舊日情人,一點不承她的情,而他所愛的人又守著禮教,對他毫不怜惜,看去真叫人代他們難受,將來這三個人真不知如何結果呢。”
  前人笑道:“你說的話并不盡然。人非木石,豈能無動于衷?周文麟我雖未見過,听說他和淑華姊姊本是青梅竹馬的幼年愛侶,后為好人詭計所算,女的誤信他已死外鄉,迫于親命,背盟改嫁原出不已,心又割舍不下,雙方又是書香仕族,女的不愿學文君私奔故智,男的体她心意,不肯勉強,于是投到她家,意欲終身相隨,盡力愛護,今生只二心如一,來生再作同夢鴛鴦,能常相見,于愿已足。不料女的膽小多慮防閒太過,終年難見兩面。男的雖然失望灰心,仍舊把他儿子沈煌扶持成立。方始披發人山,不料遇上三姊一見鐘情,才有今日之事。他對三姊并非不知感激,不過苦戀舊人,心志已定,不能更改,后見三姊對他情深意重,實在過意不去。才把心事當面說明,訂為骨肉之交。三姊一則愛极了他,想得他的歡心,又因平日自恃才貌,見他對舊人比她還痴,才托我姊妹設法接來,大家見上一面。誰知紅顏薄命,已受惡人暗算,幸而巧遇彭氏兄妹,剛剛保得性命又被狗子看中,命人強搶,想要霸占為妾。當她被迫以前,我姊妹恰在無意之中發現賊党陰謀,先前不知是她,等到赶往船上窺探,意欲助她脫險,才知正是三姊所托的人。為了這一男一女全是痴得可怜,淑華姊姊偏是這么不近人情,心中不服。雖知她持有彭家銀鏢,仍作不知,沒有當時出手,反想看她遇到生死患難關頭能否守志不屈,忙又赶回,把你約去,暗中尾隨,相机行事。初意受人重托,事雖必辦。但一想到周文麟對她那等情痴,便是鐵人也該感動,她偏為了一時虛名,避之如遺,這次落到暴力淫威之下,果能拼卻一死,不肯失身匪徒,自無話說,如因怕死惜命,順從狗子,我們照樣將她救走,卻看她不起,見了周文麟,再把真情說出,可使他冷一點心。如能因此造成三姊這段良緣,豈非快事?不料和你赶到泊船之處,她已點頭上轎。此時不知真相,誤以為她怕死貪生,甘心從賊,想起周文麟痴得冤枉,老大不平,如非答應三姊,必須把人接回,直恨不能听其自然,棄之而去。勉強隨在后面,本心就沒有當她是一回事,如非彭家小妹和她一見投緣,到家不久恐其受人欺侮,匆匆赶來,中途發現所乘的船,誤認船家背盟又起凶心,正待上船查問動手,忽然發現船家朝她打手勢,跟著借著靠岸購買酒食,与她相見。小妹當時也未發作,就近命人持了信號銀鏢尋兩能手相助,親自追了下來,路上恰又遇到兩個能手,剛合為一起,見人已投店打尖,因唐家狗子官家勢力太大,手下人多頗有能者,自家又有強敵尋來,正在多事之秋,心雖忿恨,暫時還自慎重,不肯把事鬧大,便由側面樹林中縱上店家后房屋頂,准備由臨河后窗人內,与淑華母女見面,互相商計把她母女救走,哪知人還沒有下去,淑華姊姊已經投水自盡。彼時我料賊党將往石橋打尖,那一帶店家十九臨河,為了勢孤,也打的是暗中救人主意。你往雇小船時,我假裝投店,正在隔壁推窗觀察形勢,忽見人已投水,隨流漂去。我水性不佳,恐赶不上,這樣貌美溫柔而又貞烈的好人,為了方才一己私念,稍微疏忽,使其葬身江流,不特有負三姊重托,問心也是難安。正自愁急,忽見兩條人影由隔壁屋頂飛投入水,看出是往救人,水性极好,還沒想到彭家小妹也在其內,晃眼之間將人追上,相隔已是好几十丈。淑華姊姊剛一冒出水面便被撈住,踏水往下游頭荒灘上駛去,知已救起,心中略定,同時又听隔壁爭斗喧嘩之聲,想到秋棠尚在,忙由隔窗過去。一看所有賊党已被一人點倒,認出那是彭氏兄妹至友小江神白通,听他發話,才知彭家小妹約來,正向賊党要人,內有兩個已被點了懶穴,痛苦不堪,亦知此人心辣手狠,疾惡如仇,又見賊党疼得周身亂抖,滿頭汗珠亂滾,都有豆大,再不出面必全處死。這些惡人,殺了不多,無如狗子勢力太大,事須通盤籌算,暫時還須适可而止,以免連累好人,多生枝節。忙在暗中發話,告以淑華姊姊投水遇救之事。白通与我本來見過,听我隱在里屋屏風后面發話,不曾出見,似還笑我膽小怕事,略微回答了几句,便朝賊党怒罵,把當日事情全攬在他的身上,連名姓住址全都說出,令賊党警告狗子,當日之事乃他無心相遇,路見不平,居家并不在此,如有本領,十日之內可去岷山靈珠洞茅篷之內尋他,否則,他必往取唐賊父子狗命。并說如非投河的人已為他平生第一知己之交救起,你們這伙狗党又在苦口哀求,一個也休想活命!就這樣,仍給每一賊党點了殘穴。白通獨門點穴法最是厲害,所點殘穴雖然無什痛苦,到時自解,只有六個時辰不能轉動,可是事后人全成了殘廢,周身真力全散,休說仗勢欺人与人動手,稍微走快一點便要气喘汗流,倒地不起。一任賊党哀求,全不理睬,說完自帶秋棠昂然自去。我正退回,便見你駕小船駛來,縱到船上,同往下流駛去。到了荒灘,彭家小妹見人救不醒,正在發急,當地無法安頓,正打主意,巧遇晏家大姊,交談沒有几句,狗子因久等人不歸,又派了几個能手赶來接應,遇見先敗賊党,得知前事,知道敵人厲害,一面分人向狗子報信求援,一面分人追來,已快追近。匆匆議定,請晏家大姊護送淑華姊姊就近覓地暫避,等人回醒,再來此山相見。我們的人正和賊党交手,白通忽帶秋棠尋來,几個照面便全點倒。只他一人上前,我們全未出手。事完談了一陣,白通說唐家父子殘害良民,罪惡如山,非要除去不可,后經大家勸說,老賊朝中大官,不宜操之過急,以防連累好人,惹下亂子,無從收拾。白通疾惡太甚,還不肯听,力言多大亂于也由他一人承當,這類害民賊,万饒他不得!后來還是彭家小妹開口,方始應諾。上來先尋貪官和狗子,由他再約一位高人分頭警告,將其穩住,先把當日救人和打傷賊党之事壓住。狗子知道官府無能,張揚出去只有丟人,早取滅亡,暫時必不敢動,至多暗聘能手尋仇報复,等過些日,仍由白通暗中下手,先用點穴法使老賊無疾而終,等他官家勢力一去,再除狗子和那些助紂為虐的狗党。議定之后,為防狗子性暴,官私兩面一齊發動,白通竟獨自一人迎上前去,想在敗逃賊党未到以前,先自登門給他一個厲害。秋棠本是彭家小妹新收門人,因晏家大姊匆匆分手不知何往,雙方又只互相聞名,初次見面,自身事情又忙,便和秋棠說明,淑華姊姊有晏家大姊照應,決可無慮,暫時將她帶往彭家寄居,就便學習武功。我姊妹分途追來,連去兩次未遇,后到黃蘆庵,才知晏家大姊腳程真快,就那半日工夫,已把人救回山來。彼時淑華姊姊水未吐完,人也不曾回生,先還不知她投水時上下相隔大高,人已受了內傷,如非巧遇大姊是位內家能手,家中又有醫治內外傷的圣藥,我們就把人救到三姊家中,早晚傷發,如何醫治?經此一來,總算逢凶化吉,否則我們為了一時私念,誤了她的性命,怎對得人呢?”
  隨听外屋有人進門,接口道:“我平生厭惡男子,想不到世上竟有這類奇人。方才我為此事,特意赶往寒萼谷打听,果和三妹所說一點不差,并在那里見到一位老前輩,得知西后山這伙賊党惡貫已盈,不久便有一場惡斗。我正有些手痒,告辭歸途,又遇一位老友,聞知此事也想前往看看。我知此人性情古怪,不听人勸,談了一陣便自回轉。三妹怎還未來?”前一女子答道:“我已命人請她去了。”
  淑華剛听出后來那人是救自己入山的黑女,便听外屋又一女子走進,賓主四人互相寒暄說笑,語音頗低,約有杯茶光景便同走出,不知所說何語,一看窗外現出日光,才知晨霧方消,天早大亮,想起自己昏睡了一日夜,心中一惊,正覺腹饑。黑女忽然同一少婦走進,二人手上均端有酒食,見面便說:“姊姊初愈气虛,吃完再作長談,我們昨夜均吃過不少東西,無須客气。”說罷,一個去端茶几,安排酒食,一個便扶淑華坐起,极為殷勤親熱。
  淑華見那少婦年約二十三四,丰神綽約,明艷多姿,比起自己,不在以下,人更豪爽情熱,使人樂与親近,兩次開口謝問,均被黑女止住,腹中也實空虛,坐起時還有些頭暈,料是昨日淹死回生,吐得大多之故,主人如此厚愛,也就不作客套,只得謝諾,吃了半飽,把筷放下。黑女還嫌吃太少,或是口味不投。淑華力言:“量小,菜味絕佳,初愈吃得大多。”黑女力言:“內傷已愈,有小感冒,稍微調養一半日便可痊愈,有病我也能醫,包你明日准好。”淑華心料少婦便是鐘情周文麟的蔡三姑,急于想問對方姓名底細,無心多吃,聞言只得勉強又添了一點。吃完,黑女收去殘肴。少婦忽然坐向榻旁,拉著淑華的手,笑道:“姊姊果是絕代佳人,非我所及,難怪周兄對你那等痴法。”
  淑華听出所料不差,對方既与文麟相交,愛子沈煌必也常見,心中惊喜,先因對方提起文麟痴情苦戀,還有一點不好意思,及見少婦說完前言,只把一雙明如秋水的媚目注定自己,不再開口,急于想听下文,暗忖:“此是深山之中,听方才外屋諸女談論,分明自己身世為人均所深知,這類隱居深山的奇女子,均不作儿女態,身受人家救命之恩,再如遮掩害羞,反倒難得人家同情,煌儿和文弟所居想必离山不遠,難得有此良机,如何錯過?還是實話實說,免得引起猜疑。”念頭一轉,忍不住反問道:“姊姊尊姓芳名?何處与文弟相見?小儿沈煌可曾見到?”話未說完,黑女也走了過來。
  少婦先指黑女笑道:“這是隱居本山的西南有名人物黑衣女俠晏家大姊,單名一個瑰,人最義气,生具至性熱腸,平日孤身一人往來西南諸省,專一濟困扶危,拯濟窮苦無告的人,但又不似綠林豪客劫富濟貧,因其聰明絕頂,智計過人,只管揮手万金,散財如土,從未做過偷盜之事,因其家業豪富,由十八歲上便百計千方救濟孤寒,無善不為,常說我那錢財均是祖上遺留,不勞而獲,享用可恥,再說也用不了許多,也應以自身能力謀生,如何享受現成?仗著天生异稟,從小便得高明傳授,一面托了可靠的人代掌家業,救濟窮苦,自己棄家入山,專心習武。過了兩年,遇到兩次災荒,把富甲一省的家財散去大半,覺得照此下去,多大家財也有盡時,以后想做好事便難為繼,重又出山,把管的人召集攏來仔細商計,除留下十畝祭田外,連所居圃林房舍、古玩衣物完全賣光,然后招些窮人,往各省山野之中開荒,由她供給牲畜農具,合力分耕,自家不時往來其間考查勤情,也不收入租糧,只把自家救人濟世的心愿常時向眾人分說,立下許多善法,每一苦人在她全力供給扶助之下,上來壯丁每人可分六畝以上,老弱減半,在此限度以內,任其辛勤積蓄,隨便享用;每人所耕或是所得超出十石谷米,再提三成歸入公倉,專備荒年和她助貧救苦之用,不消兩年,各地全都堆滿,除糧米外,還有各种珍貴藥材以及山中獵得的獸皮之類,她再取走一半,又招一些苦人,另覓沃土聚眾開墾,因此越來地方越多,所救的人不知多少。這班苦人多有良心,她又日行千里,往來飄忽,賞罰嚴明,武功极高,人不敢欺,遇到救人的事,無論人力財力,個個爭先恐后。開頭几年她真苦极,既要操心又要勞力,日常奔走往來于西南諸省深山之中,全無半點空閒,平時想見她一面都難。直到去年,她開辟的山中樂上雖然比前更多,卻添了几個得力門人和好幫手,才在本山風景佳處自建這所房子,隱居安息下來。就這樣,仍恐那班人富足以后又貪安逸,不依時行樂,懶于耕作,每隔三兩月仍要出巡抽查一次。如其說她有錢,她自身不過這几間全以己力建成的尋常房舍,食用衣物全都自身勞力所得;說她無錢,遇到善舉,一聲令下,或錢或米,多大數目,也只三數日內紛紛云集,沒有辦不到的事。我對大姊真個佩服极了,不過她那脾气古怪,除對窮苦人一律民胞物与,饑溺同怀而外,平日見人卻是落落寡合,可是一經投契便成骨肉之交,只不大看得起男子。她幫人忙,認為人類互助理應如此,不喜人說感謝的空話,能听她的就高興了。妹子以前也曾蒙她厚愛,只為一事忘了她的囑咐,她彼時又不在山中,無可商量,以致鑄成大錯,終身之恨。一半不好意思見面,一半怕她怪我,不敢登門已有數年,不料方才途中相遇,對我身世處境反更同情。想起這几年的自作自受,真個難過。可是大姊這樣好人,也有一件短處……”
  淑華本想詢問文麟師徒下落,見三姑所說也頗有趣,說的又是主人,正在靜听,心中敬佩,覺著這等奇女子世上少有。黑女插口笑道:“三妹真個討嫌!我原因身為女子,容易遭人輕視,仗著有點精力財力,幫點苦人的忙。我行我素,只做一點實在事,既不圖名也不圖利,這有什么可說的?淑華姊想听的事,你還一句未提,只說閒話作什?”
  三姑笑道:“二姊新來,你又這樣愛她,大家官眷,多好也有一點習气,老大姊的古怪脾气我不先說几句,她怎知道?遇事一存客套,惹你不高興,不是美中不足嗎?”隨向淑華道:“大姊隱居山中,輕不与人來往,凡能登門的全是至交姊妹。因其最善烹調,講究飲食,做得一手佳肴美點,每有佳客登門,必要親手做上几樣肴點出來款待。她素不喜人恭維,只說她菜好,吃得更多,她便喜歡了。”
  黑女笑罵道:“放屁!莫非像二妹這樣秀气人,吃不下也要勉強她吃?正經話不說,扯這閒白作什?”淑華乘机接口道:“听二位姊姊口气,似与敝友周文麟、小儿沈煌見過,他師徒二人今在何處,三姊可知道么?”少婦答道:“妹子蔡三姑,此事說來話長,還望姊姊不要笑我。”隨把巧遇文麟、一見鐘情,以及文麟痴戀淑華、立志終身不娶,后來雙方言明心事結為骨肉之交,所有經過,連文麟在溫室中想念淑華、自吐心事等情全都說了出來。
  淑華听完,想起文麟的苦心孤詣、痴情戀愛,自己為了禮教束縛,空自腸斷,無由慰藉,只顧一時浮名和愛子的將來,平日連面都不肯見,形跡上委實對他不起,難怪傷心失望,最難得是他心只管傷透,依然情有獨鐘,不肯別戀,像蔡三姑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又是女方俯就,百計圖謀,軟硬兼施,依然情有獨鐘,無動于怀,結果反以骨肉之交化除對方同夢之想,使其無法開口,一面卻想披發入山,把今生的熱望付托在渺茫的來生,這等痴情人實是古今少有;越想越難受,忍不住流下淚來。
  黑女晏瑰見她傷心,笑問道:“空自悲感,有何用處?實不相瞞,我平生最討厭男子,以為他們全是為了一時迷戀,假托痴情,等到心愿得遂,不是縱情終欲,始亂終棄,便是日久愛弛,隙未凶淫,一班有才有貌的女子為他們甘言所哄,吃虧上套的不知多少,每一想起便自不平,常想男女都是一樣的人,如何男子就可以建功立業,一旦得志更可為所欲為,一到女子身上,便成奴婢一樣人物。有才有貌的,嫁得好了,不過受人愚弄得年久一些,任她天生智力超過男子十倍,依舊一事無成,處處仰人鼻息,一個不巧,所适非人,便要飲恨終身,才貌平庸的,身世悲苦更無庸說。覺著無論男女都應有他的事業志气,雖然積習相沿,几千年來女子都仰男子鼻息,空有才智難于施展,自古迄今,為禮教所埋沒的才智女子不知多少,因此對于男子每存偏見,厭惡的多,最恨是假托多情一味自私的那班野男子,像周文麟這樣痴人卻真第一次見到。雖然我的主見是不論男女都應有他的事業心志,人活世上好歹也要發揮本身智能,為國家為眾人做一點事,不應為了所求不遂就此灰心,虛生一世。像他這樣,一面只管悲苦絕望,一面仍想把意中人的愛子盡心盡力造就出來,這等人也算是難得的了。他對你真叫作是苦心孤詣,情痴愛熱到了极點。我最恨人為了虛名,故意守那昧心寡。我不知姊夫在日對你如何,如真夫妻恩愛,你一面想著亡夫在日的恩情,一面撫育聰明年幼的愛子,雖感對方情深愛重,但又不忍背夫棄子而去,那就不必說了。如是為了禮法虛名,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周文麟也是一個才智之士,他有他的事業心志,如今為你灰心失望,你對于他卻須有個打算才對呢。”
  淑華早看主人口直心快,女中英俠,為人見解都非尋常,自己受迫背盟之事還未得知,已是這等口气,如說實話,必怪自己情薄,如以假言相告,更對不起文麟情義,正自為難,尋思未答;猛一抬頭,瞥見對方一雙精光閃閃的怪眼正注視著自己,立等回答,三姑更是憂喜交集;暗忖:“真人面前万說不得假話,何況自己業已負心,再不認咎,如何對得起人?”念頭一轉,先把幼年和文麟愛好、訂盟經過和近年相處情景說出,然后歎道:“照真的說,妹子真個對他不起,并且文麟對妹子痴心熱戀,苦志相從,只求常時相見,并無非份之想的真意,亡夫也早看出,不特死前屢露口气,欲令妹于改嫁,并還留有遺書筆記。無如妹子昔年誤信浮言,背盟改嫁,負心于先,又以愛子太甚,恐其長大受人譏議,再者亡夫對于妹子,昔年雖以財勢陰謀強迫成婚,平日相待也頗恩愛,最難得是他發現文麟為我而來,絲毫不為忤,臨危遺命,反勸改嫁,也頗使我感念。心想一誤不堪再誤,如不改嫁,雖對文麟一人負心,好歹還有一個對得起的,如再嫁人,便是生死兩人都有愧對。文麟又是那么痴人,他對我越好我越難過,以后煌儿還難為人,日夜愁思,實在難于兩全,只得咬緊牙關,強忍心痛,欲使文麟當我真個無義,終年難見一面,欲使憤激而去,另謀良姻,把我這苦命負心人忘掉,妹于心中也可減少好些隱痛。不料他還是痴到了底,只管怨我薄情,不特嫁他無望,他也不作此想,連想日常見面稍慰相思都辦不到,仍把煌儿的文武兩途都達到了成功基礎方始罷休,像三姊這么才貌雙全的俠女,竟會辜負人家盛意。我又不能違背初衷,只加苦痛,還有什么打算呢?”
  晏瑰聞言,笑道:“淑妹真個志誠,沒有絲毫掩飾。實不相瞞,你二人的事,方才我往寒萼谷已听人說過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但這痴人對你如此情深,能夠嫁他固好,不能也不應使其為你灰心世事,就此終了。我現在打好一個主意,你能破除世家禮法之見,听我的調度么?”
  淑華對于文麟,心早感動,只苦無法善處,一听主人要她破除世家禮法之見,不知何事,臉上一紅,正自遲疑未答,主人已有不快之容,只得歎了口气答道:“妹子此時方寸已亂,好在前言已早說過,區區苦衷,當蒙鑒諒。大姊有何高見,請說出來吧。”晏瑰知其成見難移,笑道:“我早說過,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你當我要迫你降志相從么?不過我見你們几個人都太痴得可怜,人生只有數十寒暑,荒棄了天賦智能,什事不作,卻在苦痛中生活下去,大是可怜可笑,打算于中化解,使彼此心安,化苦為樂而已……”話未說完,淑華已听出言中之意,好生欣喜,忙道:“大姊美意,妹子無不遵從。”
  晏瑰笑道:“我早知這等作法你必愿意,無如你們這些不通人情的大家世族,自來便有好些束縛拘泥,使至性至情的人無從發揮,男女相對,稍微情發乎中,不能自己,便成了大逆不道,為此把話說在前頭,免你到時不照我的話做,誤人誤己。別的我不勉強,只貴友到時,你能化除世俗禮法之見,去掉拘束,容他稍微親近,事便可以有望。好在此人性情君子,決不會有什過分舉動,何況又在我家,你意如何?”
  淑華聞言,由不得把頭微點。晏瑰知她默認,便湊向枕前,教了一套話。三姑見二人附耳密語,料談自己的事,又愧又忿,當著淑華,又不便自吐心怀,臉上一紅,打算避開。淑華話已听完,大為贊同,瞥見三姑起身,忙喊“三姊請回!”晏瑰己縱身一把將三姑拉住,笑道:“我們又非背你,是怕你二姊當人害羞,你走作什?”蔡三姑眼花微轉,忍淚說道:“反正与我無干。”
  晏瑰見她神情凄苦,知為文麟一再拒絕而發,正色接口道:“三妹不要多心,我想你和二姊都是紅顏薄命。我雖不似你們那樣自尋煩惱,心情愁苦,也是一個孤人,意欲我們三人結為骨肉之交,日后彼此扶持,遇上時机作一點事。方才和她商計,极口贊好,說是自從見你便有此心,你意如何?”三姑和淑華惺惺相惜,本是一見投緣,聞言喜道:“這樣再好沒有,何況又有大姊在前,只要二位姊姊不恥下交,妹妹求之不得。”晏瑰笑道:“我們已是情投意合,二妹現在病中,無須當時行禮,只把年庚敘過,改了稱呼,從此便成親姊妹一樣,安危与共。別的過節,等二妹人好再辦吧。”
  淑華為表心誠,力言:“人已痊愈,只軟一點,并非不能起身。我三人患難至交,結為骨肉,事須庄重,不應草率。”晏瑰笑道:“我雖孤身山居,仗著平日留心,百物皆備,新近又多了一個幫我做雜事的老太婆,還有兩家鄰居,備辦容易。不過見你初脫危境,身子還未康复,想隔日人好再辦罷了。既是這等至誠,好在行禮無多勞動,即或為此受累,有我在此也不妨事。你兩姊妹稍等一會,我去外屋辦備好了再來。三妹許還有事呢。”說罷匆匆走去。
  三姑本想跟去,見淑華伸手相招,便去床邊坐下。淑華笑道:“我知三姊還沒睡好,何不臥談?也可歇上一會。”三姑見淑華笑語溫和,甚是親熱,人是那么明艷嫻雅,心更喜愛,依言臥倒。兩下越來越投机,正在互吐心事,晏瑰忽然走進,先朝淑華胸前略微按摩,笑道:“二妹內傷己愈,今夜明朝縱不复原,也差不多了,就請行禮吧。”淑華起身時,覺著四肢有些疲軟,別無所苦,素日愛好,笑說:“這神气如何行禮?”三姑知要梳洗,為感淑華對她誠摯,一意親熱,不俟晏瑰開口,忙說:“我代二姊打洗臉水去。”淑華一把未拉住,病后体弱,只得罷了。一會三姑端來臉水,幫著淑華梳洗完畢。晏瑰早將香燭酒肴備辦停當。
  三人同去外屋,敘完年庚,仍是晏瑰居長,三姑比淑華小,一同行禮之后,入坐同飲。經此一來,成了骨肉至交,情分自更親切,無話不談。淑華無形中也改了原有大家气息,對于晏瑰,感恩心盛,自然言听計從,便對三姑,也和親姊妹一樣,加了許多同情之想,只是傷病初愈,人未复原,雖喜良友相逢,無意之間得此知己,想起文麟、愛子,仍以盼望太切,心中懸念,酒食多難下咽。晏瑰見她面上神情雖极喜慰,病容未消,有時仍不免秀眉深鎖,不知淑華既擔心愛子,亟欲一見,又想起三姑雖是才貌雙全的佳偶,無如文麟天性強毅,又太情痴,能否照晏瑰所說將他勸服,尚自難料,万一仍是堅持成見,固執到底,自己又當如何,還有司徒良珠對于文麟也似鐘情,听三姑口气,仿佛良珠才貌更好,不知文麟是不是也和對三姑一樣?心中有事,自然無形流露。
  晏瑰只當她体質大弱,方才行禮勞動所致,笑道:“二妹難耐久坐,不必勉強,以后相聚日長。我還打算勸二妹事完回去,變賣家產,多換耕牛農具以及開荒有用之物,再听指點,同覓山水清美、土地肥沃、草萊未辟之處一同開墾,使那痴情熱愛、這許多的可怜人,今生和你雖不能有同夢之想,能得風雨談心,朝夕聚首,大家合力躬耕,作那有益世人救助貧苦之事,不也彼此都有安慰么、我和三妹俱都有事,一會便要起身。二妹仍在里屋靜養吧。”
  淑華雖和二女情投意合,世家積習大深,仍不免有些矜持,本心想要相机開口,請晏瑰去將文麟先引了來,照她所說行事,一听二女要走,忍不住問道:“大姊為救小妹,累到如今,尚未睡過,如何又要出門?”晏瑰知她設詞探詢,笑道:“二妹,你以為我是代你接人去么?你那文弟,現在已被馮八老賊命人擒去了。”淑華、三姑聞言大惊。
  晏瑰接口道:“你二人勿須擔心愁急,我已早有打算。一則适才我們結拜姊妹,惟恐掃興,又知老賊對于三妹邪心未死,更防她向眾張揚他的丑事,意欲借此要挾,在三妹未被誘去以前,決不至于傷害文弟,況有一位异人相助,斷定無慮,樂得從容,才未先說。少時,三妹照我所說,赶去正好。本來我也不知就里,方才我往廚下,听人說起,才知文弟被劫去的經過。那异人名叫查忙,外號黑骷髏,乃中條七友中最厲害的一位,也是我的老友。另外還有一位雷四先生,便是前贈鐵木令与文弟的那位前輩异人,近來寒萼谷的近鄰訪友,与我無心相遇。此人本領和為人心性,三妹想听說過,你此時去往馮賊家中,必能見到。老賊最倚仗的兩人,最快也要明后日才到。這二位,只有一人在場,也不敢和你為難。只有所養惡獸黃猩子稍微可慮,你不离開查□,也不妨事。那畜生性太凶殘,以前兩次想要除它,均被逃去。因我久居在此,喜歡清靜,不愿多生枝節,惡獸又隨老賊父子隱居后山隱秘之區,性雖殘忍凶暴,喜殺生物,但受過老賊苦心教練,不是奉命,輕易不會傷人。這畜生自從來此尋仇,吃過我一次大虧,几乎送命,知道厲害,由此一見響就望影而逃。為免与老賊結怨糾纏,我也就不為已甚,沒有特意尋它。听四先生口气,這畜生也許命盡今日,死于查牧大乙天罡掌下都在意中。但你已和老賊成仇,不似以前惡獸不敢傷你,如与相遇,不可与之力敵,尤其是要留神文弟,免為所傷。雖有兩位异人明暗相助,決不會遭它毒手,到底謹慎些好。”隨又指示机宜和見老賊時所說的話。三姑早已心急,連聲應諾,听完前言立即起身,匆匆先走。晏瑰追蹤赶出,令先回家一行,又密談了几句,方令起身。
  不料事有湊巧,當日清早同往蔡家劫去文麟、后走的那些賊党,本應早到,為了彼時山中云霧未消,行走不便,先恐失足滑墜,在途中停了些時,候到云開上路,走出不遠便遇异人查忙為難,一路耽延。三姑行至途中正与相遇,將文麟所失衣物鐵木令奪回,并向查牧拜見請教。談了几句,同往馮家,先還覺著查□离開馮家,老賊心毒手狠,万一傷害文麟,如何是好?到后,隨同查牧將老賊和黃猩子引開,上了樓房外面平台,一見文麟正受凶僧、惡道欺凌,將下毒手,便發了急,忙即飛身人內救護,不料凶僧惱羞成怒,欲向文麟猛下毒手,惡道在旁也跟蹤發難。三姑一身本領,雖未把二賊放在心上,但以文麟在旁,敵党人多勢盛,恐有失閃,心正有些發慌,身后查牧突然出手,接連兩劈空掌,將凶僧、惡道同時打倒。跟著賊女馮婉如由外赶進,正朝三姑發話,查牧忽由窗外飛入,令三姑護了文麟,先用套索由窗外平台援下,賊党由其發付。
  三姑本來要走,到了窗外平崖,聞得室中來人發話,回頭一看,正是已死父親蔡天章平生好友矮韋護鐵掌銅拳沙鎮方,知其為人正直,頗有義气,与亡父和老賊馮越交情甚厚,心方一動,同時瞥見老賊已率徒党匆匆赶回,繞山而過,已快到達;暗忖:“老賊忘恩負義,屢用陰謀毒計,忘想好占自己,才致身受許多慘痛;反正成仇,沒有查牧同行也逃不脫,莫如仍回室內,等他進門,相机行事,容我好走便罷,稍有阻難,便將老賊誘好故人之女不成,心生忿恨,屢次暗算陰謀,當人和盤托出,好歹先出一點惡气再打主意。”便對文麟悄悄說了,一同隱伏窗外,暗中守伺,估計老賊將要率眾追人,忙即飛身入內,向沙鎮方行禮叩拜,哭訴孤苦可怜情形。沙鎮方剛听出內有難言之隱,老賊早在門外偷听,一時情急,闖了進去。
  三姑知他气餒情虛,已受挾制,便不再為已甚,容到雙方把話說完,自向沙鎮方一人辭別,帶了文麟二次要走,猛瞥見惡獸黃猩子由外赶回,守在下面崖石之上,朝上仰望,目射凶光,似已警覺,就此飛身直下,如是自己一人還可應付,偏又帶著文麟,如用套索縋下,非遭毒手不可;再回室內,令老賊喚止惡獸,固不敢抗,無如走時恨他天良喪盡,未与招呼,此舉必為所笑,丟人太甚,宁死不屑,心正發慌。不料二人這一探頭,已被黃猩子發現,突然一聲怒吼,箭也似急往上飛來,不禁大惊,正要搶前抵御。忽听耳旁喝道:“把人交我!你隨后下來。”聲隨人到,一股疾風帶著一條黑影,已由身旁飛過,同時又听文麟惊呼之聲。再看下面,正是查□由身后飛過,隨手扶了文麟往下飛落。黃猩子也正張牙舞爪,二目凶光,碧瞳電射,朝上急飛。晃眼撞上,只听一聲厲吼,惡獸已被查□凌空一掌打落,一路翻滾,手舞足掙,斷線風箏一般朝下落去。因其來勢特猛,驟出不意,瞥見上面有人飛落,妄想就勢行凶,哪知厲害?吃這一下,已然打成重傷,落勢再一加急,身子凌空,急切間無從閃避,竟撞在一根大石筍上,丈許多高的石筍立被折斷。惡獸連經重創,便是鐵打身子也禁不住,當時腦破骨裂,重傷斃命。
  等到三姑由上飛落,查□已不知去向,便和文麟一同上路,先想自己為了文麟,結怨樹敵,几乎身敗名裂,用盡痴情,一毫不曾打動,如今所愛的心上人又被我好友救來山中,此去便与相見,如論二姊品貌為人,果然极好,最引人喜歡的,便是那自然嫻雅而又和气迎人,使人樂与親近不舍离開,說不出來的一种意趣,我和大姊均是女子,尚且一見投緣越看越愛,何況男子?文麟對她如此顛倒,果不冤枉。但我自顧才貌也不后人,又對他這樣痴法,難道真個無動于衷?照他和我月夜對飲結為姊弟時所吐心事,也非不近人情,只不知真意如何?何不就此机會試他一試?于是想好了一套話,借口同尋沈煌,把淑華已來山中的真情隱起,一路暗中觀查文麟神色,對于自己是否仍存疑慮。后見文麟對她已將芥蒂全消,并還時現關切愛惜之意,心方喜慰,有些感動,但一想到對方夢魂顛倒的心頭愛寵少時便要相見,久別重逢必要盡吐相思,喜樂悲酸許多況味,自己空負才貌,偏遇不到這類多情种子,好容易看中了他,偏又有人將他全副心神占去,一任威脅利誘,誓死不移,如非此人還有良心,感念我對他的恩義,欲以夫妻之愛化為骨肉之交,并還力言此心已有歸著,除守定淑華二姊外決不再謀婚娶,使我稍遮羞臉,否則人也被他丟完,更是難過。再一想到方才晏瑰、淑華所說口气,分明想要撮合這段姻緣,用心雖好,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即使對方為了敬愛二姊,不忍拂她好意,也是全出勉強,不是本心,這等夫妻有何意趣?何況對方還未必肯改初心,再遭拒絕,其何以堪?越想心越悲苦,几乎流下淚來。
  文麟對于三姑,已早大改前念,生出同情,經此患難,自更感動,三姑人又极美,起初心中有人,惟恐三姑逼他成婚,心怀憂急,還不十分覺得,這時第二次被人由虎穴之中救出,比起前遇凶僧事更凶險,以前疑忌之念又复全消,一同走在這等水碧山清、繁花如錦的后山風景佳處,玉肩相并,吐气如蘭,又是那么笑語溫和,情誼殷切,任是鐵石心腸、情有獨鐘,也由不得越看越覺對方貌美多情,人好到了极點,無形之中增加出許多怜惜,明知自己薄幸,辜負她的溫情美意,只是無可奈何而已。
  三姑不知文麟此時心情已非日前,卻還當他僅僅感激救他恩義,并無情分,自己已不打算嫁他,不知怎的,一顆芳心按捺不下,想盡方法試探心意,仿佛對方稍微露出愛意,便得了安慰似的,端的矛盾已极。文麟看出三姑說著說著忽然秀眉微顰,眼波流轉,眉宇之間隱含幽怨,有時語聲也不自然,知是心情凄苦,有意難言,表面上卻故作從容,若無其事,不令顯露出來,回憶前情,正覺對她不起,黑女晏瑰所居小摩天崖青峰頂已然在望,因已走了好些時,心疑后山茅篷三姑不曾去過,把路走錯,腹中又是饑渴交加,正想開口,三姑已引文麟走入一座山洞之內。盤旋上升到了頂上,三姑略指門戶,說林內人家是她至交,可先往投,求取飲食,說罷轉身就走。
  當文麟立在門外守候之時,三姑已由側面小徑繞到里面。晏瑰也是剛回不久,在崖頂上遙望二人走來,三姑背人暗打手勢,知有用意,便去里面等候。三姑見面說完經過,暗告晏瑰:“暫時不令淑華知道,自去后窗偷听少時文麟背后之言如何?”晏瑰最是心靈,早就看出三姑痴情太甚,不會死心,口与心違,情思矛盾,連她本人也不覺得,暗忖:“人非草木,文麟天生情种,又有自己和淑華极力撮合,事情有望無疑,斷定文麟受她這等恩義,背后之言必多感激贊美之詞,決不會說出昧良負心的話,三姑雖然痴愛文麟,但其心高好胜,自尊心重,覺著對方心已有人,即便勉強促成也無什意思,此念不去,彼此均難免于誤會,不如由她偷听,万一文麟真個對她輕視,昨日月夜訂盟,乃是受人恩德不好意思,意欲借此化解,便由她去,連自己也不再管這閒事。”主意打好,不特未加勸阻,反教了一些話,故意不接文麟進門,任其在外忍饑守候,到了時久難耐,呼應無人,自作不速之客,來与淑華相見,然后相机行事,一面并告近鄰女俠何紫楓,人來不令出面。
  不料文麟為人謹愿,老想等候三姑回來一同人內,守了多時不肯冒失入內。三姑知他饑渴交加,久候不來,去往門外偷看,見文麟在外駐等,時朝方才自己去路探頭盼望,愁慮神情,心生怜借,歸告晏瑰,欲令引入。晏瑰始而微笑搖頭,第二次三姑又向其力請,晏瑰說:“越是這樣越能試出他的真心,少時自會進來,你這樣擔心作什?”三姑無法,只得罷了,因有近鄰女俠何紫楓同在外間屋內低語密談,初次相識,不好意思再走出去。勉強挨到天黑,三姑因文麟連受惊險,饑疾交加,關心太切,實忍不住又以婉言相請。連何紫楓也覺太過,在旁勸說。
  晏瑰微笑道:“你們哪里知道!我最不信男子自托多情,不是無病呻吟說上許多無聊的怪話,就是卑鄙無恥一味自私,作出許多丑態,欺騙挾制引誘對方,以遂他的欲念。固然食色天性,飲食男女,人生所需美女子和好花一樣,連我們同是女身,見了也喜歡,無形中增加許多好感,格外愿意幫她,何況男子?我并不是說他們不該愛女人,但真個心性純洁,只管愛极欲狂,卻沒有分毫自私之念,專顧對方不問自己的,連听也未听說過。我因周文麟這個痴人雖然美中不足,不能全合我的心意,到底還算難得,就這樣,我仍是事出傳聞,不曾眼見,拿他不定。三妹方才想要試他,正好借此觀查他為人如何。如其專對一人痴心,不通情理,負義辜恩,仍無可取,我也不再管這閒事了。男子漢大丈夫,他既甘為情死,餓上一天半天有什相干?再說也餓不死。你們這樣心軟,難怪一個不巧就要上人的當了。我們不去睬他,早晚忍耐不住,暮夜荒山必多疑慮,還怕他守上几天几夜不進來么?”
  三姑知她性剛固執,平日輕視男子,不便再說,暗忖:“自己既不想嫁人,還要試他作什?主人性情古怪,万一少時他見淑華時,久別重逢,惊喜過度,話說得不好,惹惱了主人,豈不是我所累?”心正發急后悔。文麟果因饑疲交加,三姑一去不來,昏夜荒山,心中憂疑,連問多次,無人回應,試探著走了進來。晏瑰忙令二女避開,自往室中相候。
  淑華也被低聲喚醒,听說文麟已來,因听外屋靜悄悄的,不似有人光景,主人話又含糊,加以方才主人和三姑走后又發生了一件事,遇到兩人,說起文麟被困賊巢,老賊馮越妒忿遷怒必下毒手,幸有一位前輩异人赶去,焊將其救往寒萼谷,此老武功惊人,定必手到成功,并已先行,三姑多半扑空,文麟尚不知淑華姊姊在此,明早當令帶了令郎來見等語。來人因和淑華一見投緣,見她人未复原,擔心良友,不能人夢,行時贈了一丸靈藥。淑華服后不久便自睡熟,醒來見天已黑,三姑并未把人帶回,与行時所說不符,方才二人又大有來歷,所說前輩异人又不姓查,分明寒萼谷一面的人另是一位,如已得手必回寒萼谷,不會來此,聞言為了關切太甚,先還疑信參半,再見三姑不曾回來,更生疑心,方想探詢。
  不料文麟已在外面,聞得她病后呻吟,夢引魂牽的心上人,自然一听即知,初次登門,一人未見,只管心頭怦怦亂跳,還不敢十分冒失,正在遲疑不決,側耳往內偷听,忽又听到兩聲,斷定淑華人已在內,事出意料,惊喜交集之下,哪還再有一毫顧忌?立時沖將進去,見面之后,只顧述說別后光景与相思之苦,連來時饑渴疲勞全都忘個干淨。后來被人提醒。主人也備好酒食來請人座,同去外屋,見蔡三姑也同在座,先頗不安,及听三女已拜了姊妹,情逾骨肉,各自敘完本身經歷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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