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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絕處逢生最怜弱女


  前文符雙珠好容易死里逃生,被老人阿龐救往野人部落之中,又因凶酋黃山都看中她的美貌,陰謀擒去。剛剛醒轉,先發現酋長所戀山婦死尸,跟著阿成尋來,說凶酋已被打死。二人剛剛逃出不遠,便被凶酋之妻山蘭引來大群野人,將其圍困。阿成抽空逃走,雙珠卻被野人用套索擒往月儿湖,准備公審處死。老人阿龐雖想解救,但因群情憤激,甚是為難,兩次由自己和兩山婦向雙珠暗示逃走的時刻方法。
  雙珠正在暗中准備,不料凶酋死党戛老麻看出老人心意,鼓動全体野人往尋老人,請求殺死雙珠,為凶酋報仇。老人看出夏老麻另有陰謀,又知雙珠冤枉,當眾發話,仗著數十年來功德在人,眾望所歸,戛老麻當時雖被止住,但因所用陰謀已被老人看破,過了星月佳節難免受罰,以前凶謀暴露,更是凶多吉少,自知弄巧成拙,怒火攻心之下,竟將凶野之性激發,悄沒聲掩往台前,想要冷不防刺殺雙珠泄恨。
  眼看危急万分,阿成忽由雙珠身后縱出,揚手一矛,便將戛老麻釘死地上。眾野人不知底細,自更激怒,正待一擁齊上,將雙珠、阿成慘殺報仇,幸而老人阿龐取出祖傳金角發令止住,一面向眾宣說:“對方決不逃走,如其罪有應得,也應按照平日公平合理方法處置,經過公審問明情由才能殺害。”
  眾野人先還不快,只為敬愛老人太深,所吹又是祖傳嚴令金角神笛,不敢不听。及至把話听完,回頭一看,方才全身帶滿兵器、手持毒弩刀矛的強敵阿成,本來獨立台口,劍拔弩張,和追急了的猛獸一樣,待要反噬拼命神气,忽將所有兵器全數摜在地上,大聲述說身受老人救命之恩,此來只是講理,決不与眾人為敵等語。
  雙珠從小生長邊荒,深知諸山民風俗,听阿成自認失手將凶酋打死,便發了急,猛力一拉,將阿成推向一旁,挺身向前,大聲分辯,說狗男女之死由于毒針吹弩,自己和阿成隨身兵器,義父阿龐均曾見過,并無這類凶毒之物。
  阿成本來另有用意,听雙珠這等說法,忙又上前悄聲說道:“我雖那等說法,主人能否活命尚還難保。如今死無對證,他們專講以牙還牙,一命抵一命。我們如再推托,還被他們恥笑沒有勇气,并無用處。不如由我一人承下,多少還有一點生机。好在主人被他陰謀暗害在前,你又不曾動手,只真講理,就有活路,否則,到時……”話未說完,雙珠知他抱定替死之念而來,自然不肯獨生,已先接口低喝:“明明有理可說,為何不容開口?我們死活都在一路,哪有叫你替死之理!”
  二人正在爭論,台下眾野人始而為二人剛烈膽勇之气所懾,靜听對方發話,沒有開口。及見二人都是一個不曾說完,又被另一個攔住,口气也不相符,雙珠手里還拿著寶劍,內中几個平日為戛老麻所愚、情義較厚的首先發怒,厲聲大喝,非要二人為死人抵命不可。下面眾人同聲附和,喊殺之聲重又震撼山野。
  阿成看出不妙,一意保全雙珠,急得無法,低聲急呼:“主人不知這里規矩!我已受過鴉鴉指教,如肯照我所說去做,也許連我也可無事,否則,一個也休想活命。”
  雙珠聞言,心正半信半疑,猛瞥見對面月台上,老人阿龐乘著眾人面向自己,暗中搖手示意,猛想起方才本是危机一發,全虧義父止住。照此神气,明想保全他那威信,業已眼見,如何忘卻?方覺阿成所說也許是真。眾野人不知老人別有心計,正向雙珠示意打手勢,分了點神,開頭還有一點顧忌,及見老人沒有禁止,有兩三個領頭一發動,立時蜂擁而上,朝二人所立小台扑去,相隔只兩三丈,轉眼就到。
  雙珠見勢不佳,正在急呼:“阿成快將地下兵器拾起,索性照我方才所說,由對面月台沖將出去!”話還不曾說完,當頭十几個野人,已快沖上台階。雙珠急怒交加,更不怠慢,剛要搶前迎敵,忽听一聲怒吼,阿成已先向台口猛扑過去,仍是赤手空拳,雙手交胸,毫無抵抗表示。雙珠自更情急万分,一聲怒叱,待要搶往前面,將他拉退,前鋒一二十個野人已快沖到阿成面前,本是刀矛并舉,似因對方束手待殺,沒有反抗,各將兵器垂下,人仍往上扑來,內中兩個業已取出身邊套索。
  眼看雙方對面就要扑上,就這危机瞬息之際,忽听對面台上金角之聲又起,同一角聲,不知怎的吹法不同,比第一次所聞還要凄厲尖銳刺耳。雙珠惟恐阿成被殺,業已情急拼命,手剛拉住阿成肩膀,未及用力,見那大群野人真听號令,那么猛惡的聲勢,一聞角聲,立似潮水一般退去,但都立在台下,并未回顧,相隔也近,滿臉都是怒容。角聲忽又一變,眾野人立往兩旁,略微散開,讓出一條四五尺寬的人道。經此一來,越覺老人,极力保全,阿成不致遇害,心方略寬。角聲止處,忽听老人笑呼:“好女儿快到我這里來,有話和你商量!阿成可在台上等候,不可同來。”
  雙珠見眾野人已全回過身去,心想:看此情勢,分明義父想救我們,這班野人也決不敢違抗。必是有什要緊話不便明言,想要和我當面商量,也許昨夜所說留我在此,將功折罪之事,恐我二人不愿,使其為難,先行探詢。雖然阿成不能同去,不大放心,但是此外無法,只容講理便可脫難。如其是因方才所說毒針將他打動,另外還能尋出凶手,立可轉危為安。反正不去不行,且到對面台上再說。下面野人業已疑心老人為了義女私愛,袒護仇敵,如無把握,怎會容我与之對面:心正尋思,猛覺腿腳被人抱住,低頭一看,正是阿成跪伏地上,朝自己腿腳連親不已,雙目中已流下淚來。
  雙珠平日雖极大方,沒有男女之見,到底漢家女子,像眾山民中許多摟抱親熱的禮節俱都討厭,如在平日,定必不快,此時身在患難之中,對方又是舍死忘生,患難相從,受盡惊險勞苦,為救自己,始終孤忠激烈,視死如歸,由不得心情早被感動。見他那樣熱烈神气,又見對面台上下肅靜無聲,許多野人都低了頭。老人阿龐說完前言便立台口相待,更未催問。不知阿成業已明白對方心意,早在身后打了手勢。只覺情形可疑,不是好兆,同時覺著阿成對她万分敬愛,情熱到了极點,忍不住伸手撫摸阿成頭發,低聲笑問道:“阿成,你可知道義父是何用意?可能求他許我二人同去嗎?”
  阿成本是提心吊膽,惟恐雙珠動怒,見她任憑抱著腿腳親熱,不以為意,業已心花怒放,感激涕零,再見這等溫柔撫問,越發喜极欲狂,本要起立,聞言,索性把雙珠的兩腿抱緊,顫聲答道:“主人這樣待我,死也心甘,我決不能夠同去。你如開口,于我反有大害。只你一人前往才有希望,請快去吧!”
  雙珠不知阿成前妻早死,自一見面便种下愛根,但是深知中原与邊疆風俗習慣不同,自己年紀又大了十多歲,尤其這類漢人中的女英雄,怎會看他得上?寨主法令又嚴,空自暗地愛慕,不敢表示。他本菜花寨中最有名的勇士,又是一個大頭目。這次護送,本來派的別人,全因不舍雙珠,意欲多見一日是一日,自告奮勇,一路跟來。偏巧第一夜便遇奇險,全仗雙珠机警神速,于危机一發之中將其救往樹上,于是又生出感恩圖報之念。心想:“我雖不配做她丈夫,做她家奴,隨她一世,就便報恩,還可永遠相見,豈非絕妙之事?”于是拿定主意,相從為奴。本來熱愛感恩之心更盛,拼性命不要,往返奔馳,歷經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好容易剛脫險境,又人危机。
  雙珠被擒之時,因其剛剛病起,离開不久,雖和雙珠同路逃走,山蘭并未提他一字,野人不甚對他注意,又知此時一同被擒,平白送命,干事無補。仗著身強力健,得過哈瓜布傳授,學會一种扑跌手法,從小練有极好目力,能在暗中視物。竟將擒他的兩個野人甩倒,乘隙逃走。后來二次遇見鴉鴉,問知許多事情,經鴉鴉尋來几個幼童,把他藏在扎燎火的藤筐中,抬往星台附近,由幼童代為望風,乘人無覺,偷偷掩往星台下面空底之內藏起,早就准備到了中午時刻相机行事。眼望上面只有一板之隔,心中熱愛的人不能見面,并還被人綁緊木樁之上,正在心痛悲憤,忽得急報,戛老麻故意作對,非殺雙珠不可。當時急怒交加,憤不欲生,竟不听旁人暗中勸告,由台下木板縫中悄悄鑽出,將鴉鴉托人暗中送來的几件兵器連同自己所有一齊帶好,徑由台下掩身翻將上去。
  這時,除台后六七個幼童裝扎燎火,做兩三起遠近散立而外,所有野人均在戛老麻鼓動之下,分由兩旁樹林繞往月台后面花林之中,去向老人阿龐請求發令,在沐浴以前先將雙珠殺死,為凶酋報仇,老人自然不愿殺害雙珠,知道日光當頂,一到中午,便須開始沐浴更衣,照著當地舊規,殺人以前必須經過公審,午后日色一偏便是佳節開始,不能見血,看出群情憤激,不便公然袒護,上來先裝不知,故意延宕,等到緊急關頭,然后提出公審舊規,把事情推到黃昏以前,彼時如能設法解救更好,否則,又因佳節期間不能殺人,推到十九夜里,一面設法擒那放毒針的凶手,只一擒到便可無事。一步推一步的主意本來早就想好,不料戛老麻作對,當眾質問,方始激動怒火。這時,所有野人俱都圍在月台前面,無一留意台后,竟被阿成悄沒聲翻到台上,藏在雙珠所綁木樁之后,誰也不曾看出。便是雙珠,也因下面怒吼,全神貫注台下對頭,心情緊張,也未听出身后有人。
  等到一矛將戛老麻釘死地上,便知事已鬧開。就是凶酋非他所殺,也非抵命不可。樂得兩罪歸一,一身承當。雙珠偏不知他心意,搶前攔阻,對頭果然激怒,紛紛搶上。正待挺身上前,忽听角聲將野人止住,心上人業已搶在前面。忙即抽空,正向老人比手勢,一听那等說法,立即醒悟。自知必死,忽然勾動平日熱愛,想起心上人從此更無再見之望,一時情不自禁,又恐雙珠生气,不敢摟抱,便用山民中最恭敬的禮節,本意只想親腳,等到跪伏下去,越看那細白勻圓的兩條玉腿和那脛附丰妍底平指斂的雙腳,越是愛到极點,抱著狂親。正自惊喜交集,心頭怦怦亂跳,不舍放下,再听雙珠那等口气,真個死也甘心,喜极欲狂,語聲都顫。
  雙珠正覺阿成緊抱雙腿,有些异樣,心方微動,待令松開,一見這等悲喜交集的至誠辭色,知道這類山民情感太熱,人又天真,也就不忍拒絕。听完正在盤算,一面留意對面台上老人的神色,猛又覺著腿上一松,阿成忽然起立,顫聲急呼:“主人還不快去!天已不早,一交中午,他們便要沐浴祭神。万一誤事,如何是好!”
  雙珠仍不明白阿成是因午前如不解決此事,雙珠多半還要綁起等候公審,多吃苦頭,特意催她前往。聞言警覺,同時又見老人面有笑容,又在以目示意,以為所說不差,只得起身走下,因听阿成臨別時說:“到了對面,須將兵刃暗器交与老人,途中千万不可回顧。”只當真有這樣風俗,心想:我們本無傷人之念,先將兵器放下,減少對方敵意,原极有理,義父這等口气神情,多半無妨。便照所說,從容往對面月台走去。
  到了台上,也未回顧,先將兵刃暗器解下,放在地上,再向老人禮拜。剛剛起立,猛覺眼前一花,身上一緊,重又被人用套索綁了一個結實。動手的全是少年婦女,除卻一根套索,手中并未持有兵器。心中不解,情急憤怒,正要喝問:“我已网中之魚,既不与你為敵,又不逃走,這等行為,分明有心捉弄,是何原故?”
  老人已先開口笑道:“好女儿,休要怪我無禮。殺人者死,此是無法之事,連我也做不得主。我原知你二人均非真正凶手,本意保全,誰知這該死的戛老麻不听號令,越眾行凶。你那情人將他打傷倒地也罷,偏又將其釘死地上,以致死無對證,連他以前的罪惡都難追問。照這里一命抵一命的規矩,你肯做我女儿還能活命,他卻非死不可。本來只想喊你一人上台,兩下隔開,以免動手時節,你因護他,受了誤傷,如再因此傷人,命更難保。准備你一上台便可下手,后來看出阿成雖然情甘替死,并還催我下手,但你二人情深愛重,對面台上動手,你必拼命搶救。天又不早,因阿成先在你身后打手勢,這場公審決沒有几句話的工夫,他一點頭便可下手。方才已用金角神笛發令,經我力保,此事与你無干,凶手又由阿成一人承當了去,休說我無惡意,連他們也不會傷你,只消住過七日,應了我族中的禮節,便可送你上路,連在此為奴將功折罪俱都無須。防你反抗生事,使我為難,只得使你先委屈片刻,等阿成死后,便放開了。”
  雙珠這時不知何故,對于阿成生出一种不可遏制的情感,聞言才知老人用意,所說又非無理。因未听見身后有什么動靜,回頭一看,不由心膽皆裂。原來阿成知事奇險,自己不死,雙珠必難活命。死志已決,等她走后,便立向台口,朝下面野人連打手勢,將雙手一背,靜候捆綁。
  眾野人原得角聲暗示,一切均由老人作主,決無絲毫使其不平。先還以為對面男女二人有心欺騙,各不相符,后見阿成摟抱雙珠腿腳親熱情景,看出二人真是情侶,這等生离死別互相愛護、一個爭死一個准備拼命的悲憤壯烈情景,由不得紛紛感動,复仇之心雖然一點未消,對于阿成反更生出敬意,并無一人搶先發難。直到雙珠走后,阿成招手示意,暗示不可令雙珠看見,否則還有變故,這才由眾人中走出數人,因阿成自甘抵命,并無抗意,只照舊例,走上五人。一個解下套索,將阿成綁向樁上,綁得也不甚緊。另四個各將刀矛舉起,對准阿成頭和胸腹等處,等老人阿龐和雙珠把話說完,當眾公審,只要阿成自愿抵命,不要分辯,立刻下手。
  看在雙珠眼里,情勢自极險惡,當時悲憤填胸,大聲哭喊:“義父!你如真個愛我這干女儿,便請設法將阿成放下,至少也等過了十九,由我二人擒來用毒刺的凶手,或是當眾公審,由我一人講理。我們死活都在一路,決不獨生,否則我也必死!”
  老人見她那樣激昂悲壯,也頗感動,凄然答道:“好女儿,可知我一人不能違抗眾人,業已用盡苦心,才得保全一個嗎?為了救你,也說不得了。”說罷,也不再理雙珠,連朝對面厲聲喝問了三次。阿成始終昂然自若,神色不動,從容將頭微點,一言不發,態甚強傲。
  雙珠先急得雙腳亂跳,偏被几個大力的蠻婦四面夾緊,綁索又极堅韌,無法掙斷,后來又將兩腳綁上,越發跳動皆難,正急得心血欲噴,連聲怒喝:“如殺阿成,連我一起!”忽見老人又吹金角,聲更刺耳,料是發令殺人。正在悲憤情急,無計可施,忽見眾山民各舉刀矛,同聲怒吼起來,吼一次,手中刀矛便高舉一次,千百道寒光在日光中一齊閃動,耀眼欲花。頭一聲不曾听清,好似“烈凡都”三字。心中一動,忙即停住哭喊。
  靜心一听,第二次怒吼又起,喊的果是“烈凡都”,一點不差。不知要喊過七聲方始下手,惟恐太遲誤事,剛剛急呼“義父”,猛一回顧,老人阿龐滿面愁容湊將過來,看意思似因自己情急悲憤,打算勸慰神气,忙喊:“義父!你是烈凡都嗎?我找的正是你。你那人骨鎖鑰便在我的身上,快莫殺我阿成。等我說完來意,事完之后,將我二人一同殺死,決無話說,可好?”說時,瞥見斜對面有三個幼童由森林中飛馳而來,當頭一個女孩似頗眼熟,又似長路跑來,剛出樹林便跌了一跤,另兩同伴正搶前扶起,相隔頗遠,不曾看清。緊急關頭,也未想到別的。
  老人阿龐早為阿成義勇忠烈所動,想要保全,又無法子,又認定二人是情侶,否則雙方不會這樣情熱,惟恐雙珠殉情,辜負本心。正在為難,想要解勸,忽听雙珠竟知道本族隱語神言,喊自己做“烈凡都”,心方一動,又听人骨鎖鑰信符就在身邊,想起昔年恩人之約,此女競為自己而來,不禁心花怒發,不顧說話,忙取金角吹動。
  這時下面野人正喊到第六聲,台上四個行刑的野人,已各將手中刀矛二次揚起,作出猛砍猛刺之勢,只等第七聲喊過,阿成便非死不可。台下還有兩三百個手持長弓長箭的野人,也將弓拉滿,對准台上,形勢險惡已极。就這死生呼吸之間,角聲忽起。
  雙珠方听出音韻悠揚,与前兩次所聞迥不相同,忽听台上暴雷也似吼將起來,大惊前看,心神大定。原來台下野人听出人骨鎖鑰業已尋回,這祖傳之寶忽然珠還,認作天大喜事,當時惊喜欲狂,同聲吶喊,歡呼起來。對面台上四個野人也都搶向台口,朝著老人這面歡呼舞蹈,表示慶祝之意。
  雙珠身上綁索立被松開。先前做夢也未想到這一小塊人骨會有這大權威,絕處逢生,惊喜過甚,竟比昨夜被擒所受刺激還要厲害,加以一夜掙扎,始終不曾坐臥,方才用力大猛,一個立足不穩,几乎暈倒。老人連忙將她扶起,低聲急呼:“好女儿,你所說是真的嗎?”雙珠連聲回答:“是真的!這東西乃我爹爹由花藍家白夷那里取來,交他的人便是花藍家的老酋長。另外還有許多要緊話要和你說呢!”
  說時,看出老人惊喜興奮緊張神情,料知事關重要。經此一來,阿成必可無事,方悔來時不明方向,顧慮太多,只知記准書信和异人所說謹秘之言,始終不敢探詢烈凡都的下落,白吃了這場苦頭。忽然想起昨夜遇救醒來周身水濕換衣服的時節,好似胸前沒有挂著這樣東西,跟著阿成尋來,惊慌逃遁之中一直不曾想起,也未摸過,莫要被戛老麻迷倒時將它失去,豈不大糟!心中一虛,忙伸手怀中一摸,那塊人骨信符已不知去向。
  如換平日,雙珠人最机警沉著。就是發現遺失,表面上也不至于惊慌被人看出,當時只將乃父符南洲得這塊人骨鎖鑰的經過,以及花藍家老夷酋死前所托的話,說將出來。老人阿龐對她和阿成十分愛重,人更明白,深知這些祖傳之寶均是毫無靈感的枯骨朽木獸角所制,只是祖先遺留,妖巫借此妖言惑眾,做些手法愚弄眾人之物,除裝神弄鬼、惑亂人心而外,一點沒有實用。無奈積習相沿,難于更改,妖巫雖經除去,族人仍有許多迷信,彼時覺著大害已除,留下這些東西可以激勵人心,易于統率,又是祖先遺留之物,也就听之,和這一年一度的星月佳節一樣,非但不曾全數改革,反因內有好些用處,加以重視,保留下來,雖然眾人信奉鬼神由來已久,未必全听,但是老年人成見太深,難于改變,反正离死將近的人,不妨听其自然。那些幼童少年原是后起接替的人,照理應該隨時勸告使其明白才對,結果卻因積重難返,要費不少心力才能成功。一時懶惰,又想借這類東西增加自己的尊嚴威信,只將妖巫平日的好謀妖言揭破,并未真用全力將這迷信鬼神的風俗全數去掉,才有今日之事發生。眼看兩個心愛的少年男女受辱受害,用盡心力難于全保,是否能將這最心愛的干女儿救下還拿不准,這都不去說它,万一滿了十年限期,這塊號稱祖傳之寶的枯骨不能回轉,就是眾人愛戴,不肯因此生出惡念或是反抗,到底交代不過,面子上也大不好看。當初又因報恩心切,以為自家年老,強仇尚在,危机隱伏,隨時均可發難,此舉非但可以報恩,使那老山民將那祖傳三寶保存下來,不致背叛他的人奪去。來取時節,自己万一遇害,也可照著所說,用這塊死人骨作證,喊出烈凡都的名號,當眾聲明妖巫罪狀,代為報仇。對方如為好人暗算,有人拿了人骨鎖鑰尋來,也是一樣可為自己報仇,豈非兩全其美?想不到作法自斃,反把自己綁住。自己不能离山遠出,無人引導,也不知道地方。心腹可靠的人只有前死酋長拉都,未等起身便為毒蟒所殺。黃山都雖是族中勇士,人也忠實,但是性情浮躁,心意不定,對他以前最心愛賢能的妻子尚且拋棄,又最貪色,常有可疑形跡,近來發現越多,正在細心考察,又為阿成所殺,連一個最可靠的山蘭也都殉情身死。昨夜得信,還在愁慮,想不到這最心愛的干女儿是為送還人骨鎖鑰而來,當時雖然惊喜交集,不過交代自家以前所約的話,對那一塊枯骨的本身并不十分寶貴,更不相信上面附有祖先神靈,就是知道中途失去,心雖著急,當時也必設法掩飾,將眾怒先平下去,乘著中午沐浴之際,緩和二人危机,甚而將其放下都在意中。雙珠因知事關重大,這東西非但關系二人生命,對于殺賊除害、援救父親出險之事俱在這塊死人骨上面,如何不慌?當時急得心魂皆顫,真比昨夜生死關頭的心情緊張得多,這一出聲惊呼,說是“丟了”,老人又惊又急之下,想要遮掩已來不及。
  剛剛為她解綁的那些女野人見她惊慌急呼神情,知這最重要的祖傳之寶不是失去,也是說謊,不由大怒,方才又喊了兩聲“烈凡都”,犯了族中大忌,一個個怒發如狂,竟不等吩咐,當頭六七個各將套索搶先撒下,當時收緊。
  雙珠惊慌情急之中,又當連經奇險,勞乏之余,不及与抗,微一疏忽,三次又被綁緊,再想掙扎脫身,業已無及,反被暗中打了几下。別的女野人再一同聲怒吼,台下大群野人一齊響應,神態悲憤比前還要猛惡,大有決不兩立之勢。另一面,阿成更不必
  老人阿龐見此情勢,也慌得沒有了主意,眼看台上下男女野人一個個手舉刀矛弓矢,分成兩面,注定這兩個所愛的少年男女,憤怒已极,料知連雙珠也是必死無救了,除非那塊死人骨當時便可尋到,決無生路。仰望日光,不久便要當頂,听台上下怒吼的口气,業已异口同聲要請自己發令,非在午前將人殺死泄恨不可。這類激怒眾人的事,自己多有權力威信也強不過去。正在假裝鎮靜,一步緩一步走往台口,待借查問人骨鎖鑰來歷,怎會失落為由,拖延上一半日再打主意。猛听出台下似有幼童哭叫之聲,跟羊,西南角上人便騷動,一路亂將過來,好似一群人浪正往兩旁閃開,隨听亂的來路一面有了歡呼之聲。
  心中一動,忙即定睛注視,乃是三個男女幼童,兩前一后,抬著一個女孩,由人叢中鑽將過去,走得极快。被抬的女孩,正是鴉鴉,后面還跟著一個年約六七十歲的老蠻婦。也有三個幼童跟隨扶助,往兩台中間狂奔而來。鴉鴉好似受傷,行走不動,雙手向上連揮,哭喊不已。所過之處,眾野人只一耳聞目睹的,便即轉怒為喜,自將兵器垂下,歡呼起來,可是來人都是幼童,身材短小,又由人叢中穿過,許多野人還不知道,怒吼之聲仍极猛烈,鴉鴉哭喊為其所掩,一句也听不出。猛想起這女孩平日和我雖极親熱,但她一向舉動奇怪,不像幼童,晚夜曾由她和兩個同伴三次向我密告,天明后不曾再見,不似往時那樣守在身旁寸步不离。她拜雙珠為母,看作親娘一樣,并和我說想要跟她一路。當此千鈞一發之時,忽然負傷跑來,所過之處,人都消去憤怒,跑得這急,后面還跟著以前妖巫的姊姊。此女最是聰明机警,能干多力,巫姊噶婆又有兩三個幼童架住,身邊全都帶有兵器。這班小人并非易与,膽子又大,莫要真正凶手被她擒來,尋出毒針下落、但此一舉,先來還可保全二人性命,這時業已來遲,至多保得阿成,雙珠亂喊神號犯了大忌,又將人骨鎖鑰遺失,反更危險,決難活命,人又如此歡呼作什、
  阿龐心方奇怪,忽听歡聲大作,轉眼由少而多傳播過來,竟將怒吼之聲壓了下去。剛听出兩句,滿心歡喜,不顧發話,先朝女野人怒吼,令“將雙珠放下,不許動手。無論何事,由我承當”。當頭三個幼童已扶了鴉鴉,喘吁吁由台下搶上,見了老人,正扑地禮拜。
  鴉鴉瞥見雙珠被人綁緊,還未松開,突然顛著一只腳猛扑過去,剛喊得一聲“好娘”,似又想起一事,重又停步,帶著滿臉悲憤之容,厲聲怒吼了三聲“烈凡都”,同時手中揚起一物,向眾狂揮。雙珠剛認出那是自己所失的人骨信符,心情大定,綁也被人松開:台上下重又暴雷也似同喊“烈凡都”,聲震云霄,半晌不絕。
  鴉鴉喊完,便朝前扑去,雙珠知她拼了性命來救自己,腿上鮮血淋漓,明已受傷,越發怜愛感慰。剛一把摟向怀中,鴉鴉說得一句,“怪我不好,稍停再說,不怕他們害你。”人已回轉身去。再看對面,老人也帶著滿面笑容走過,剛到面前,鴉鴉便掙脫雙珠的手,一腳點地,挺立向前,先將右手人骨鎖鑰一舉,老人立時單腳跪倒,先捧起鴉鴉一雙帶傷的小腳親了一親,再將人骨接過,看完起立,轉身朝外,手取金角,吹了几聲。台下一片歡呼聲中,阿成已被放落,隨同老人把手一招,竟往月台上面奔來,還未到達,老人轉身,正對雙珠說:“我們的祖傳至寶果然是你送回,他們已都知道,就有多大亂子也可無妨。你夫妻隨我過完快樂節,就好隨意上路了。”
  雙珠老听對方說她和阿成是情侶,先想探詢虛實,使其增加對阿成的好意,自己向來不計這些嫌疑,也未分辯。后來被擒,和老人等問答,雖曾談到此事,無暇多說,未了更為阿成至誠感動,再說也實無心及此。一听這等說法,心中好笑,正想開口答說:“不是夫妻,我乃符南洲之女,為了救父除害而來,并未与人有什婚姻之意。”鴉鴉已咬牙切齒,朝著老人怒吼道:“事情不能算完!不能因為祖傳至寶冤枉兩個好人。惡人該殺,凶手是我。我不過報我父母之仇,不是無故殺人罷了。”說罷,隨手取出一根小竹管。老人一見,便認出那是妖巫生前的殺人利器毒藥吹針,死時苦搜不見,不知怎會落在鴉鴉手內?猛一回憶以前疑心之事,忽然醒悟,不禁又惊又喜,手指鴉鴉,急聲間道:“黃山都竟死在你毒針之下嗎?照你所說,莫非你父拉都為毒蟒所殺,還有什么陰謀暗害不成?”
  鴉鴉原從昨夜雙珠被擒起一直不眠不休往來奔馳,打算救這義母脫險,因其年小力弱,雖有几個平日結交的同伴相助,年紀都和她差不許多,只有一人稍長,由后半夜起,俱都守在雙珠台旁,不曾离開。孤身一人,遭遇更加艱險勞苦,連在森林之中遇險受傷,出林時節負痛狂奔,跑得太急,又跌了一跤重的,將小腿上皮肉擦破一大片,鮮血淋漓,痛不可當,遙望場上形勢嚴重,稍微遲延便要無法挽救,只得咬牙忍受,由那三個忠實交厚的同伴連扶帶抬,如飛赶來。本是滿腹悲憤,再見雙珠被綁甚緊。想起自家誤事,更是情急悲苦,全憑一股勇气忍痛扑上,看出雙珠、阿成果然平安無事,悲喜交集,气已散了一些,等把話說完,人已精力交敝,痛得不能支持,勉強應得一聲“一點不差”,人便支持不住,往后一仰,如非雙珠就勢抱住,几乎跌倒。
  老人聞言,仰望中午相隔越近,方想說今日之事暫且不提,等過了星月佳節當眾公審,只要真個情真罪當,鴉鴉非但不罰,并還有功,真做族中勇士。話還不曾出口,先是阿成走上台來,朝老人匆匆交手禮拜,便跪伏在雙珠的腳前。
  雙珠剛伸手將他拉起,跟著便听怪叫之聲。二人往前一看,正是那和幼童同來的老婦,看那貌相神情,一望而知是個久居當地的外族婦女,面容十分慘厲。鴉鴉正在嘶聲急呼:“噶婆知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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