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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思想論

一三 儒釋道三家的搓合

  我在前面說過:還珠樓主小說的思想方面,雜而不純。從大体上說來,可以歸納之如下:
  道德方面,是偏重于儒家的。《蜀山劍俠傳》第一集第一回第一個出場的人物慨然興歎:

    那老頭儿忽然高聲說道:“哪堪故國回首月明中!如此江
  山,何時才能返吾家故物啊!”言下凄然,老淚盈頰。

  那老頭遇著他的“同志”白衣人,說道:“京城一別,誰想在此重逢,人物依舊,山河全非,怎不令人腸斷呢?”
  一部海闊天空的神怪小說,卻以忠君愛國為其開宗明義第一章 ,即使擴大到种族問題上說,也是不脫儒家的倫理觀。孝梯忠信四美德,在還珠樓主小說中,是抱得很緊很緊的。
  修養方面,那就以佛家(佛教思想來自异域,但在中國差不多成為它的第二故鄉了)為終极之點。書中人最高成就,不是作皇帝駕下的賢相良將,而是作菩薩座下的皈依弟于。寫法寶之威力最大者,都得力于佛法,籠統地名之曰佛門至寶。爭斗時以慈悲為本,即使是各位正派劍仙在懲罰邪教人物時,也以“赶盡殺絕”為戒,留下一個讓人忏悔的机會。疾惡如仇,心狠手辣的人,加之以“殺孽太重”的罪名,使之多歷劫難,以示因果報應不爽。
  生活方面,又极力渲染道家逍遙散淡的趣味了。書中有几位法力無邊的前輩劍仙,都以游戲人間的姿態出現,既不像儒家的執著,也不像佛家的苦行,成為儒釋兩家的中間人物。
  更有一個共通的矛盾之點,孔丘、釋迎。李耳,都沒有教人窮极奢麗的遺教,而還珠樓主小說中,足以示范如“峨眉仙府”,也是布置得五光十色,麗艷無匹,胜于人間皇宮万倍。雖然是把酒肉气洗刷了,富貴气依然在所難掩。他布置了一個“出世”的環境,同時在這環境中,又容納了“世俗”的豪華。
  概括說來,還珠樓主所創造的小說人物,在行為上可說如下:本來是李耳、庄周一般的襟怀,可生就了釋迦牟尼的兩只眼睛,卻是替孔丘、孟軻去應世辦事。于是儒釋道混成一体了。
一四 從唯心論到虛無論

  儒釋道三家的學說,其哲理的根据,都建筑在唯心論的基礎上。“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都是別有作用的字句,全沒有以物質為進退的半點痕跡,還珠樓主小說搓合了三家學說,而創造其神怪故事,自然掙脫不了唯心論的范疇。《蜀山劍俠傳》第十四集七回寫金須奴在海底紫云宮脫劫換形,可以代表其作品染有濃重的唯心論色彩。摘錄如下:

    初鳳道:“紫云仙府,深居海底,無論仙凡,俱難飛迸,
  本無須如此戒備。無奈諸天界中,只有天魔最是厲害,來無
  蹤影,去無痕跡,相隨心生,魔由念至,不可捉摸,不可端
  倪,隨机幻變,如電感應,心靈稍一受了主制,魔頭立刻乘
  虛侵入。”金須奴道:“此乃前生注定魔孽,無可避免,但是
  這法壇業經大公主行法封閉,那六魔縱然厲害,怎能侵入?想
  起小奴坐功正在吃緊的當儿,三陽六陰之气已然透出重關,呼
  吸帝座,眼看真元凝固,骨髓堅凝,內瑩神儀,外宣寶相了。
  忽然陰風侵体,知道中了旁人暗算,將魔放送。拼受諸般苦
  難,未了一關,仍是不能避免,終究失了元陽,坏了戒体,符
  了先師當日預示。”其實三鳳并非存心要害二人,只因第一日
  見二風陪了金須奴入內,初鳳鎮守主壇,瞑目入定,更是鄭
  重非常,本就有些不服。……及至金須奴在室中坐到緊要關
  頭,三鳳因為動了嗔念,同時也為魔頭所乘,……暗忖:他
  是個异類賤奴,過了這一關,道基穩固,日后功行圓滿,便
  可上升仙閥;自己在具仙根,反不如他。越想越恨,竟忘了
  當前利害,賭气剛离了守位,猛又想起:二姊還在里面,魔
  頭万一侵入,豈不連她一齊害了?凡事均有前定,何必忌他
  過甚。這投鼠忌器之心一起,立時心平气和,回了原位。……
  還以為沒有什么,誰知那魔頭來去渺無痕跡,隨念而至,……
  三風念頭一錯,魔已乘虛而入,再一离開本位,只這剎那之
  間,便被侵入室中。

  以上一段,是寫金須奴和二鳳同室相對,不能控制情緒,以致意猿心馬,毀了“道基”。在寫法上是“魔”由外入。《蜀山劍俠傳》第八集五回寫魔由內生,唯心論的色彩更為明顯:

    龍姑服了丹藥,徑到后洞,以為修道之人,這面壁有什
  么難處。哪知第一天還好,坐到三天上,各种幻相紛至沓來,
  妄念如同潮涌,一顆心再也把握不住。私心還想,心里頭的
  事,母親不會知道,只須挨過一年,就算功行完滿。偏偏那
  幻境和真的一樣,越來越可怖,有時神魂顛倒,身子發冷發
  熱,如在水火之中,不消多日,業己坐得形銷骸散,再也支
  持不住。

  唯心論是一种形而上的學說,凡事一涉到形而上,就無可捉摸。你說沒有那回事吧,好像有這么一回事;說有這回事吧,又是似有似無,沒有憑据。由此進展,就成了虛無論。所謂“有”,乃無之終;“無”,乃有之始也。《蜀山劍俠傳》第四十六集第三回寫李英瓊和刀南公斗法,就由唯心論轉進了虛無論。摘錄于下:
    英瓊人困光中,雖仗定珠之力,不曾受傷,但是上下四
  外,宛如山岳,其重不可思議,休想移動分毫。及至青白二
  气射到光幢之中,先是煙云變滅,連閃凡閃,二气不見,光
  色忽然由青轉紅,由紅變白,化為銀色,中雜無量數的五色
  光針,環身攢射,其熱如焚。知是敵人采取九天罡煞之气所
  煉乾罡神火,全身如在洪爐之中,正受那銀色煞火化煉。……
  最厲害是潛神定慮,運用玄功,靜心相持,雖覺烤熱,還好
  一些;心神稍亂,火力暴增,頓覺炙体的膚,其熱難耐。連
  心頭也在發燒,大有外火猛烈,內火欲燃之勢。這等景象,乃
  修道人的危机,……英瓊也恰好打定主意,……雙目垂帘,安
  然跌坐,端的儀態万方,妙相庄嚴,好看已极。丌南公見狀
  大惊,想不到一個后進少女,竟有這高功力。……到了后來,
  覺著心有敵人,仍是有相之法,出于強制,故此覺到壓力奇
  熱未退。于是便把安危一切置之度外,一味潛神定慮,回光
  內燭。等到由定生明,神与天合,立時表里空靈,神儀分外
  瑩澈,一切恐怖挂礙,立歸虛無,哪還感覺到絲毫痛苦。

  從唯心論到虛無論,在“禪理”上是更進一層,在人類實際生活上是更退一層,到達了佛家一塵不染的境界。《蜀山劍俠傳》第十六集第九回寫李宁和其女儿英瓊談“道”,解釋以靜制動,以無視有的道理,說道:“我這小蔭檀妙法,乃佛門密傳,……面壁九月零五日,才得學成。……不過佛家以靜制動,煉來只為修道護法之用,并非上乘;若是上乘,便不著相,本來無物,何有于法,万魔止于空明,一切都用不著,哪有敵我之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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