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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隱名大盜夜飛儿


  前面武師均料當夜之事決不簡單,那三少年男女并非易与,也許有意前來,還有惡念,因此格外小心,一听惊呼,紛紛赶回查看,見袁梧已被打到頭青面腫,暈死過去。
  內中一個名叫金鉤二郎楊長保的,為新來三武師之一,最是机警,見那雪塊,還有酒杯大小一團落在撬上,用手一捏,竟是實心,便明白了兩分,忙問林大,說由身后第三株樹枝上墜落,忙往查看,樹上積雪甚多,除老叉丫上較厚,余者至多只有三四寸,好些樹枝已被壓折,休說這樣大團積雪承載不起,也不可能有這大一塊,為恐記錯,又退回去,連看兩株都是如此,用燈一照,除樹當中雪橇和雪里快滑過跡印而外,并無人的足跡,情知有异,急切間看不出來,回見袁梧已被救醒,正在呻吟,有心想勸劉翰回去,知必不听,只得和同伴商量,前后保護,一同前進,不再走遠,一面留神戒備,好在里把路的遠近,轉眼便到,到了鎮上,先送袁梧回家,再作計較。
  這几個武師均非庸手,覺著自己在旁,這多的人,會被敵人打傷,未免難堪,劉翰又是一門心思,勸他小心,反被看輕,便不再開口,和將全副心神注定前面,沿途樹木山石又多,稍為覺有一點可疑便自戒備,兵刃暗器已全暗中取在手上,准備敵人稍現形跡,立時搶上,以后總算未發生事故。為首二武師,終覺那雪塊又大又緊,決非偶然,再听日里向家動手之事,斷定不是尋常,一個不好,便有极大亂子,主人平日這樣厚待,便是尋常,鎮上發現可疑的人,也須查探明白,何況對方這种舉動,多半有意而來,不是偶然,小主人不同出來還好一些,偏要同行,又是一個二百五,多出許多顧慮,正在暗中商量,万一有事,如何應付,劉翰色迷心竅,絲毫不以為意,反恨不能一到便將人尋見,才對心思。
  依了為首二武師,先到袁梧住家的糧柜,請劉翰坐等,等將三人下落尋到,查明來歷,是否江湖上人,再与相見,劉翰卻以為自家少年英俊,文武雙全,對方如是江湖中人,必看不起花花公子,親自見面,既顯本領,又顯禮賢下士,對父孝心,好些便宜非但堅持同行,并還要賣弄一點本領,表示自己也是行家,說什么也不听勸,到了向老好門口,便令下人,先送袁梧回家,一面由撬上縱起。哪知積雪大深,起勁過頭,所練功夫又不到家,再穿著一身華麗臃腫的衣服,蒲刺一聲,下半身立陷雪中,業已過膝,冷气透体,行步皆難,這才知道雪中行走不是容易,難怪下人怕冷畏難。
  隨從的人不料他如此冒失,連忙搶前扶住,一個便去打門,一個正用手中兵器去鏟門前積雪,忽听旁邊又有笑聲。后面楊長保心想,此時路上怎會有人?立朝笑聲來處,滑雪赶上,正想喝問,忽听劉翰急呼:“楊兄快來!”同時聞得笑語之聲由向家門內傳出,問了兩聲,沒有回音,方才好似听錯。向家門已大開,燈光由內映出。一同赶進一看,越發奇怪。
  原來室中燈光甚明,真布衣不知何時先到,業已吃醉,伏在桌上,面前酒菜甚多。林煙似与同吃,因听主人喊門,同了向老好夫妻赶出,剛把人迎將進去。為首二武師都在江湖上奔走多年,眼亮心明,一見便知真布衣酒已吃了不少,因其性情古怪,平日只和林煙守在所居靜室之中,飲食与共,見人不大說話,酒量甚好,但不与人同桌飲食,醉后必睡,向不許人惊動,就是老東家有事請教,也要候到醒來再說。想起吃晚飯前還見林煙走過,大家忙著制造雪具,制成就走,和林煙分手才只個把時辰,這樣難走的雪地,如何半夜三更來此飲酒?最奇是這兩人均無雪具,真布衣的鞋還有一點水濕,林煙腳底竟是干的;越想越覺可疑,再听向老好說:“日里三人打架走后便未來過,以后雪下越大,對面糧柜上人四出尋訪,并還來間過兩次,也無一人見到。帶西瓜的騎馬少年初次看見。那兩兄妹這兩年中雖然常來,每次都是來吃抄手,不多說話,也未見他們周濟什么苦人。共只去年,為了一家佃戶欠祖受逼,恰巧他們帶有朋友托辦貨物的銀子,代還了一次欠租,那家母女兩次向他們謝恩,請問姓名,俱都不理,雖是這里主顧,先后兩三年,來了不到十次,好像后山深處,有兩個采藥人与之相識,每次均為山中訪友經過。女的也有坐船來的時候,但只兩次,她哥哥均未同來,只同一個老婆婆,好似專為吃抄手,吃完便坐原船轉去。別的均不曉得。”
  二武師見問不出所以然來,一看林煙,正和乃兄林大立在門角無人之處低聲說笑,心中一動,暗忖:主人全家,把真布衣奉如神明,今夜形跡雖极可疑,偏是不便盤間,眼前放著一個書僮,如何忘卻?又听向老好接口說起:“真先生剛來不久,因吃了兩三斤急酒心煩,想睡一會,不許人喊。”越知有异。楊長保便先走過,把林煙喊在一旁,問其何時來此。
  哪知林煙甚是聰明,似知來意,一開口便笑道:“楊教師,你是覺著這大雪天,真先生帶我來此,我連鞋都未濕,有些奇怪么?我和真先生正吃夜飯,他說今夜雪大,明早野地里,一定有個看頭,又想吃這里抄手熏腊,順便打听那帶西瓜的人,要我同來。我見那雪有我半人高,不好走,還有點害怕。再說天已不早,向老好早已收市關門,也未必能吃得成。他說無妨,和向老好有交情,醫過他的重病,有一陣差不多每晚都去,因嫌人多,又怕有人假充內行,被什暗器打傷,求他老人家醫治麻煩,所以每去都在兩三更天無人之時,不管多么夜深,也不怕沒有吃的,雪大無妨,他會變戲法,叫我閉上眼睛,用塊手中把頭一包,喊一聲開,人便到了這里,我竟不知怎么來的。向老好正燒腊肉,想明天待客,人在里屋,并不知我二人在外,還嚇了一跳。我說這話,教師爺也許不信。你看我鞋襪未濕,不算希奇。你們來時,門口想必堆有极高的雪,看見腳印沒有?不瞞你說,你們未到以前,先生早就知道了,因他酒醉,不許人惊動,并說后面來的人,還有一個被雪塊打傷,那是他刻薄苦人的報應,他連藥都不給。小人本來不敢放肆,這些話都是先生叫我說的。先生向來說睡就睡,一睡就不容易醒。你們敲門以前,他還醒著,叫我轉告諸位教師,今夜天气大冷,脅孔底下容易招風,小心一點,省得生了病,你們人多,他一個招呼不來。他雖想收我做徒弟娃,一則還沒有叩頭拜師,只學一點點醫道,決不夠用,二則這大的雪,我不會變戲法,如何能夠追去給諸位醫病呢?”
  說時,另一武師火云鏢魯沖也早跟了過來,听林煙所說好些离奇,明知不實,細查神气,卻是一本正經,越想越怪,暗忖:劉園這些同事,不是有名武師,便是江湖能手,主人武藝雖差,人頗內行,尋常花槍花拳騙他不了,便以前那些;日人也非尋常。為了主人禮賢下士,家中姬妾雖多,均非強搶而來,除每年買青放賬利息較重,所用下人不免倚勢凌人而外,并無大奸大惡,因此連成多年的名武師羅天標都被請來,真要有什江湖上人來此扰鬧,如知底細,怎么也敵得住。這位醫生,平日形跡已是可疑,說他江湖中人,主人那樣厚待,理應歸心,如不投机,看出對方防御嚴密,也應知難而退,偏借醫病為由,勒索重金,不是一住多日不去,就是說走就走,現又說出這些怪話,分明敵我雙方虛實用意他全知道,并還借話警告。照他所說,對方暗器定必厲害、但是想來想去,照日里三人那樣面貌打扮的綠林中有名人物,全都不像。川東一帶雖有几位少年英俠,家頗富有,不似這等行徑。主人居官多年,頗有名望,魯沖心疑老頭子在江南任上結有仇家,尋來報复。主人聲勢,對方不會不知,既敢前來,必不好惹。正將林煙遣開,低聲密計,均覺真布衣必是江湖中极有本領的人物,听方才口气,也許還是好意,如能問出對方底細,便可無妨。無奈此人孤做寡合,無法親近,平日看他可疑,稍為一提,便被老東家止住,難得相見,從未交談。如其喊醒,必遭無趣。意欲分出一人守候在旁,等他醒來,以禮求教,先打招呼,再探口气。
  魯沖剛想起有兩位少年英俠,正是一兄一妹,未及開口,劉翰忽然走過,要和眾人,分途去往所有人家查問那三人的下落。魯、楊二人,知道主人父子雖是當地首富巨紳,畢竟是讀書人,盡管荒淫豪侈,盡情享受,但极好名,与別的土豪惡霸仗著財勢無法無天、任性為惡者不同,另是一种作法,平日只在興建房舍、各种雜役上,強令土人佃戶為作苦工,并無一定統率。地方又大,山內外二三百里方圓的土人,都是他的佃戶,這樣大雪寒天,深更半夜敲門打戶,必多騷扰,其勢不能專走一路,非分頭出發不可。自己帶這几個徒弟還能听話,那班豪奴享受已慣,心中難免怨恨,尤其糧柜上那些打手和頂著劉家名目、主人私底雇用的糧差,一向仗勢橫行,与土人佃戶均有仇怨,雪深路滑,差事大苦,難免將怨气發泄在這些苦人身上,那三少年男女如其寄居民家,照他們日里所為,一個不巧,人尋不到,還要惹出事來,而有本領的几個,又須保護小東家,不能全數离開。常年受人禮遇供養,剛一遇事,便吃人虧,如何交代得過,明知兆頭不妙,還不好意思勸阻。
  魯沖比較心直口快,一听對街人來報信,說袁師爺到家便傳嚴令,因地方太大,非但將柜上糧丁已睡的人全數喊起,并還在本鎮上召集了几十個精強力壯的小伙子,連本柜糧丁共有二百多人,拿了燈籠火把,准備分途往山內外查訪這三少年男女的蹤跡,只等二相公令下,立即起身。劉翰見袁梧受傷不輕,還肯這樣賣力盡心,連聲贊好,便命分頭出發。魯沖忙喊:“請慢一步!”搶先奔出。見外面雪已小了許多,人聚了二三百,滿街燈火通明,覺著這等行為,只更容易引起誤會,暗中叫苦,又無法可想,只得高聲向眾宣說:“來者是客,那三位朋友路過本地,我們實是為了老太爺病重,非那西瓜不可,日里下人們言語沖撞,己多失禮,二相公孝心,親自出來尋訪下落。這樣大雪,料他三位不會走遠,必在左近人家投宿。此去見了他們,必須好言相商,如蒙相讓,無論田地金銀,隨他挑選。如其為了日里下人無禮,執意不讓,也不可稍為勉強,一面將二相公的孝心婉轉告知,一面命人速來報信,由我們陪了二相公親往商量,千万不許再有冒失舉動。這樣風雪寒天,還要勞動你們將這三位遠客尋到,自有重賞,便是扑空的人,明朝也有酒肉犒勞,年下由我向主人說,多給賞錢。只在我們未到以前得罪了人家,二相公就不答應了。”
  說時,街上雪已掃出一段,另有好些冒寒喊起的土人,正在有气無力的打掃過去,看意思,是奉袁梧之命,先開出一條路以備行走。對面立著、三百個壯漢,凡是柜上糧丁,都是身著重棉、頭戴風帽,手里拿著刀棒和開路的器具,內有十几個為首的穿得更好,裝束大都一色。臨時喊起來的一些壯漢,衣服已現單薄破舊,內有二三十個拿釘耙掃帚的,簡直衣不蔽体,由睡夢中喊起,在大雪寒風中冷得直抖。這班人又無什么秩序,這里大聲發話,他們依;日交頭接耳,此呼彼喊,仿佛要去和人打架神气。
  魯、楊二人都是成都名武師,本心不愿做豪門鷹犬,為了朋友的情面,再三拉勸而來,因人正直規矩,雖有本領,不肯与盜賊同流合污,家又太窮,方始答應。到后,見劉氏父子比別的土豪惡紳高明得多,并無那些倚勢霸占、強搶豪奪之事,就是田產隨時增加,也都公買公賣,出于自愿。糧柜上為了催祖追欠,雖然橫暴,但是賣青之時,均出農人自愿,非但不曾強迫,每年年終,并還借著公眾會集,派人曉以利害,勸人勤儉興家,借錢專為救急,能夠不借最好,所說的話,無一不是合理好听。先還覺著主人真有道理,及至住了一年多,暗中查訪,當地出產甚多,農民卻是越過越窮,每年至少也鬧一兩次饑荒,每當收成開始、谷賤之時,主人定必傾倉出賣,到了青黃不接之際,卻用重价收購,于是谷賤傷農与谷貴缺食相對循環,就這一往一來之下,主人越富,土人越窮,那賣青錢竟是每年非借不可,表面上利息并不甚重,但在糧柜操縱之下,農民稻谷以賤价賣出,度那災荒,賬還不曾還清,糧价又貴了起來,細一計算,不滿半年,便達兩三倍以上,越是遇到天于水旱,得利越重,這才恍然大悟:富欺貧,貴壓賤,重利盤剝,乃是一定之理,并不需要他們表面上如何作惡,已將千万人的脂膏吸盡,去供給他一家一族,連同附生的親屬、手下的爪牙揮霍享受。非但本人認為所得理所當然,于心無愧,連那許多被害的人,只有怨天尤人,怪自己命運不好,与對方無干,偶然得點小恩小惠,還是便宜,從來不想這等苦痛境遇因何造成,累數千年相延至今而不知自拔,而富貴中人卻反認為我那富裕生、活,多半也是將本求利得來,至少也是我的心思才力,未偷未搶,我有福命,享受應該,決無一人能想得到他滿口仁義道德,万抵不了本身所作的孽,無形中的重利盤剝,弱國害民,已是為禍無窮,再要工點心計,倚勢欺人,更是厲害刻毒到了极點。像劉氏父子那樣表面風雅寬厚,決不無故欺凌鄉人,就是催租逼欠,也是有借當還,不算為惡,何況全是主管糧柜的手下人太凶一點,主人山林頤養,詩酒陶情,這類俗事向不過問,也与他本身無關,卻不知道富貴人家每興一利,中間必定含有百千万人的悲哭怨歎之聲,不過劉家父子做得巧妙,又有達官紳耆、名流雅士好些招牌做幌子,有點地位聲望的人和那些自鳴風雅讀書种子,均被分別結交。這些老實忠厚、不識事的農夫,有苦都沒處訴,都沒法說,便說也難說出道理,也不曾有人知道連自己這樣比較明白的人,都被他這禮賢下士、富而好義的八字真言蒙蔽過去,認為他們与尋常俗宦勢利土豪不同,甘為效力,從沒想到他那平日對付苦人的小恩小惠,万分之一也補不過他那自然而然、無形中的罪惡,何況內有好些還是有心之惡。無奈上了賊船,迫于朋友私情,受了人家許多厚禮,就此一走,朋友面上說不過去,老打算遇上點事,稍為交代便脫身而去,省得被那几位老輩英俠嗔怪,說自己只顧個人私情,為這類好惡富人作爪牙,太已不值。
  先疑心真布衣是個善于行醫的獨腳強盜,有為而來,連查看了兩三次,每來行醫,定必暗中戒備,后來覺出,除性情奇特而外,并未顯露別的形跡,好似利用富貴中人心理,專一明索診金,所用的藥貴得出奇,從未強討,藥更真靈,手到病除,主人當他活神仙一樣,不許絲毫輕慢,就是將來出事,也有話說。剛剛把心放下,想不起還情主意,忽然發生此事,料定來人是三個江湖好手,十九有意而來,也許還与真布衣是同党,否則主人剛生重病,隆冬風雪,醫生說非西瓜不可,不滿三日便有人帶西瓜走過,并還當眾吃了一個,天下事哪有如此巧法?因此格外慎重。后見糧柜上人招搖太甚,心想:都是飯桶,人多無用,惹出事來便不在小,這等大舉,對方必已得知,方才袁梧挨了一大雪塊,便是信號,多半人在暗處,一生誤會,事更難辦,對方如全為財而來,還好商量,否則事便難料。把話想好,打算把招呼打在前面。正說之間,忽又听有人冷笑之聲,仔細查看,似在對面那些人的身后。這時,劉翰業已跟出,眾人喧嘩之聲雖好得多,還是那么交頭接耳,亂哄哄的看不出何人所發。等到把話說完,仿佛听見有人接口道:“等他們一到得罪人家,冒失一點就無妨了。”
  魯、楊二人听出未后語聲似在左側暗影之中,那里也有八九個土人正在掃雪開路,互相一使眼色,便請劉翰仍坐雪橇,帶了原來的人往西尋訪。二人先往東南山口里面分途查看,如無蹤影,再赶回來會合同尋。忽听門內喊道:“那地方要不得,留神毒蛇咬你!”一問是真布衣在說醉話,業已睡熟。劉翰人頗聰明,方才對真布衣也有疑心,連呼數聲未應,知其性情古怪,急于往尋心上人,匆匆赶出。林煙原是劉翰書憧,忽要跟去。劉翰說他年幼無用,又恐真布衣醒來要人,不令同往。在場二百多人,只為首兩武師看出兆頭不妙,心中戒備,余者不是興高采烈,想貪賞號,便是怕冷畏難,心生怨恨。魯沖早命得力門徒小豹于童踏雪赶回,暗告為首武師羅天標暗中戒備,速派几個得力同事赶來相助。眾人也經分配停當,共分五路,分向山內外土人家中查間過去。
  劉翰先還恃強,走出不遠,便覺積雪松浮,高一腳,低一腳,走起來甚是吃力,如等鄉人開路前進,走得太慢,雪里快又踏不慣,只得坐上雪橇,由几個小武師保護同行,拿了燈籠火把,往東南山口馳進。走了一兩里路,連同十几家佃戶,多說從未見這三人走過,有的更是一面不識,方想起這條山路通往父親避暑的別庄,沿途人家不多,并還是些領有賞田的老仆和几家親戚,向不交租,全山的人,只這二十多家富足,外來窮人決看不起,如有可疑生人投宿,早已暗中稟告,何況來人還帶有西瓜。方才二武師曾經勸阻,必是輕視自己本領有限,又恐為了心上人惹出事來,知道來人不會來此,故意支開,不禁有气。
  正要回身改道,忽見兩個糧丁同一下人拿了火把踏雪赶來,因迫不上雪橇,在后急喊:“二相公快回!”停住一問,說:“黃昏前便有人奉命查訪那三人下落,到處打听,因風雪大大,所問人家均說閉門怕冷不曾看見。夜來相公到前,才有一人因在酒店挨過打,受了點傷,被相公一罵,不敢開口,在袁家廂房中養傷,忽然想起先拿西瓜的騎馬少年,曾送陳么姑娘許多食物,后便走去,雙方好似相識,并還替他看過馬,回來正遇雙方爭吵,三人一起,將我們的人打倒逃去,疑心尚在人家。前往查問,那”厂頭先不肯說,后來連哄帶嚇,方說那三人均不知姓名,但最喜幫苦人的忙。誰家斷糧,只要不是懶人,他都肯借。內中一個女恩人心腸更好,以前至多一月必來一次,打扮都不一樣,那一帶的窮人,都感激她,本來和騎馬的說好,雪如下大,便住陳家,后來女的忽來送信,說在酒店鬧事,恐怕連累他們,業已改了地方等語。后又問出,山前山后的苦人,連那未見過的,都當那兩兄妹是福星,今年欠賣青錢有一百多家,也他兄妹代還。連問几處,比陳家還不肯說實話。未了去一家,又用言語恐嚇,說我們對他三人并無惡意,只那西瓜關系重要,非將這三人尋到,買下不可,無論何人,只敢隱匿不報,事后必加重罰。說完走出,方才正在挨家打听,騎馬的一個忽然走來,把去的人大罵一頓,叫老太爺拿一万兩銀子出來做好事,并免一年出租,便將西瓜奉送,否則,他西瓜業已送了朋友,山中又正傳染熱瘟,要拿它治病,不是有人送信,已早用掉,如今看在來人份上,西瓜可以出讓,所要价錢,卻是毫無商量,無故也不和我們為難,如其倚勢欺人,到處騷扰,他們決不放過,還說了許多無禮的狠話。去的人气憤不過,方想動手,后面恰有我們的人追來,說奉相公和二位教師之命,不許得罪,問他住在何處,可否与二相公見面商量,或是約地相見。他哈哈大笑,說:“我白通家住岷山,向不怕人。這西瓜本想用來救人,可惜事前不知,糟掉一個。害熱瘟的人太多,又都窮苦,再多几個西瓜也不夠用。幸而有人幫忙,所差是錢,和你們東家交換。他多活上一兩年的老命,我們用他的錢,可救不少苦人,倒也一舉兩便。事情過了明日中午便作罷論,我們另想法子救人,他也莫想病好。本來連這個也沒有商量,還是有人相勸,我們才答應的。如不見你主人,還當我們怕他。快回報信,說我弟兄,今夜子時前后必往他園中相見,如有什么用意,听他的便,要是公平交易,最好叫你們那三個新教師出頭,免得我們脾气不好,把話說僵,西瓜留來自己吃,病就好不成了。說完轉身走去。跟著又來兩人,內中一個是魯教師的徒弟陳炳,說這位朋友今夜必到,不許跟蹤。等人走遠,才指我們往看。所行都是山路,新下的雪地里,只有极薄一點腳印,經他指點細看,還看不大出。如此分頭送信,請二相公急速回家等候,并說這三個均是劍俠异人,本領不在諸位武師之下,不能以常理應付,對他越謙恭越好,見面說話更要留神,西瓜還在其次等語。”
  劉翰也頗机警,心雖愛极那少女,一听對方這好武功,与平日所聞踏雪無痕草上飛的輕功完全相似,不禁大惊,本心早想結交這類异人,何況還有一個心愛的人在內,總算事前不曾倚勢逞強,二武師的話也說得好,忙即傳令速回,准備盛宴待客,因防對方有人在旁窺探,一路說著好听話。剛剛走過山角,忽又有人兩次急報,說:“二武師和后去的几個同伴均被人打傷,一個并還重傷殘廢,不是真先生在酒館中醒轉,解救得快,几乎送命。魯教師命人來請相公隨時小心,急速回庄,有話見面再說。真先生已走,向家酒館不可再去。”說時,為首武師羅天標已帶人赶來保護,前呼后擁,往庄中走去。劉翰心想:這三人說得好好,他們江湖上人都有義气,為何將我教師打傷?越想越气,几次想向隨行武師探詢,剛∼開口,便被搖手止住。羅天標獨自當先,听劉翰詢問對方何故欺人太甚,并還特地赶回,悄聲囑咐,說:“今夜事情奇怪,好些都出意料。我也剛剛得信,未与魯、楊二人商計,真先生更未遇到,二相公有話到家再說。”
  劉翰急怒交加中,見眾武師,神情緊張,滿臉愁憤之容,坐一圈把自己圍在當中,兵刃暗器也都取出,大有劍拔弩張、如臨大敵之勢,因所做雪里快不多,人數太多,好些腳上都無雪具,一路跳縱前行,戒備周密,心想:這些都是有名武師,本領也都見過,怎會如此膽怯?對方志在得財,也不應面還未見便先示威,看此形勢,人還決不止三個,素無仇恨,何故上門欺人?莫非父親財大名高,引來大群強盜不成?這等大雪,离城又遠,城里官兵,還不如這些武師和手下人有用,真有強盜造反,如何派人去往省里求救,一面設法自保?猛一眼瞥見林煙也跟在前面几個武師當中,猛想起這娃儿和林大,弟兄二人無家無業,甚是窮苦,我見他生得靈秀,前年收作書僮,又叫他哥哥林大當了園丁,平日都极能干,后命服侍真先生,便不大看見,這大雪天,方才他和真先生同往吃酒,也忘了間,此時怎又和教師們走在一起?意欲喊到身旁詢問,真布衣這樣大雪,他一文人,怎能隨便往來?還未開口,忽听前面哈哈一笑,暗影中似有寒光一閃。
  羅天標剛喝:“哪路朋友?請來相見,不要暗箭傷人!”說時遲,那時快!林煙正走之間,忽往旁邊雪堆上縱去,同時,錚的一聲,寒光似被打落,往斜刺里飛去。林煙手中似拿有一件兵器,口里說了兩句,也未听出,隱聞一個“好”字,底下便沒有了聲息。眾武師聞警,一半赶回保護,羅天標同了三個徒弟,本朝寒光來路追去,及听雙方發話,忽又退了回來。事情轉眼安靜,羅、林二人低聲說了几句,林煙便朝前面飛馳下去。
  羅天標似知劉翰要問,命人來說,今日才知真布衣乃隱名异人,林煙是他弟子,自從前年一見,便拜了師父。此人性情奇特,相公暫時只作不知,等今夜來人到后再作計較。事關重大,我們蒙主人厚待,必以全力与敵相拼,但是今夜來人,不是深仇大恨,也有原因,內中無一庸手,千万要听我們的話,否則稍一疏忽,多大勢力,眼前也吃他們大虧,甚而死傷多人均在意中。并非我們膽怯無能,不是有一异人暗助,照敵人那樣厲害,我們這些人,能否全數安然回去,都不一定等語。
  劉翰平日盡管少年气盛,驕狂任性,江湖上情形卻知道几分,尤其這几位新舊武師,都是費了好些心力才聘請到的有名人物,今夜竟會這等口气,可見來敵厲害,越發惊疑,忍不住重又問道:“家父早已告老歸隱多年,与人無怨,因何這樣為仇?”說時,羅天標也赶了過來,接口答道:“方才事才稍為分明,如今對頭業已退去,暫時已可無慮,且等見了那三位,相机應付吧。”說時,人已回到園中。
  劉翰和眾武師邊走邊談,覺那三人既想用西瓜換取万金重价,怎又傷人?羅天標方說:“我也奇怪,尤其魯、楊二兄人最謙和,敵人不向相公行刺,卻去暗算他們,這類敲山鎮虎,專打幫拳,不是正人君子所為,好似有心示威詐財,不是有什仇恨呢。”話剛說完,便听走廊頂上接口笑道:“此言有理,但只料到一半。”羅天標忙喝:“哪位朋友?請留貴步,容我一談。”聲隨人起,便往房上飛去。
  劉翰見眾武師又有兩人縱上,年輕膽大,一時好奇,探頭外望,見正面房頂上,有兩條人影一閃不見,隱聞羅天標稱謝之聲。魯沖正由對面房中迎來,見面悄說:“今夜事出意料,日里三人,算起來雖和我們是對頭,尚無惡意,沒想到還有別的枝節。那少女之事,相公千万不可再提,稍一疏忽,便有身家性命危險。相公如其不納忠言,我們只好告退了。”同時,羅天標等數人也各縱下。
  劉翰見他面帶惊喜之容,未容開口,天標便說:“請到里面再談,房上這位乃我好友,本是路過來訪,無意之中發現對頭,赶來送信,為大雪所阻,慢了一步。我們得信稍遲,几乎誤事。他和日里三人一樣,与府上不投緣,便我們在此護院,也非所喜,看在朋友義气,敵人又太凶惡,特意來此通知几句,留他不住,業已走去,暗中也許還肯出力,且自由他。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相公最好听諸位兄台和我主持,那位真先生更關重要,等把話想好,再求他相助,此公非但不可絲毫怠慢,連那書憧林煙也須另眼相看,又到時候不要問他,魯兄剛見,經過的事還不深知,相公先請到里面稟告尊大人,就說西瓜必能得到,但非重价不可,對方所說不妨明言,只不要提起傷人之事便了。”劉翰原因魯沖為人方正,自己迷戀少女,想要強納納妾之事,只對羅、楊二人背后提起,并還再三囑咐不令人知,不知怎會曉得?因覺形勢嚴重,不大放心,意欲略問經過,看了傷人,再行入內稟告。
  天標只得陪他同到平日聚會談武的大廳之中一看,只一小武師,被敵人不知用什東西打斷一臂,魯沖手腕上皮划破一塊,余人都為暗器所傷。說是師徒六人,前后兩起,正走之間,因魯、楊二人先就發現警兆,問了兩聲未答,看出前途腳印,雪還沒有掃開,不是土人所留,正在暗中戒備,跟蹤赶去,不料敵人隱身暗處,一言不發,便加暗算,揚長保先被打傷。魯沖正想一人應敵,后面四個徒弟恰巧赶到。哪知敵人凶狡非常,三面埋伏,并未出面,等將六人連用暗器先后打傷,魯沖喝問,對方不理。正在進退兩難,林煙忽然赶來,手拿一物,也未看清,朝前面一揚,喊了几句,并未听清,跟著后面便有人來,把傷人搭往向家,也是林煙來時所喚。真先生業已醒轉,用他傷藥止血定痛,雖只一個重傷,余均不重,有的只打了一個小孔,但那暗器有毒,不是真先生的靈藥,決難活命。有几句話不便明言,少時再說。劉翰便問:“日間三個少年男女,有何仇恨,為何暗算行刺?”魯沖忙道:“相公還當來賊是那三位少年英俠么?今夜事情太大,先請相公不要多問,便由于此。”隨對天標道:“羅大哥,可知這三位的來歷么?”天標答道:“我也才听說起,詳情并不深知。魯、楊二兄先到鎮上,并曾与敵人交手,听林煙說,日間先來那位騎馬的,是小江神白通,后來一男一女,乃川江路上的彭家兄妹。魯兄和老俠彭揚老前輩是忘年之交,上月我們還曾提起,這兩位號稱兄妹雙俠,魯兄想必相識,不知方才見到沒有?”
  魯沖笑道:“彭家兄妹雖喜除暴安良,取富濟貧,你當今夜暗算的事,有他三位在內么?來賊好不陰毒!非但不講江湖上情面義气,并還因為這里人多,頗有能手,上來便想用他獨門暗器毒蛇釘,將我們先打倒几個,再向主人連明帶暗,雙管齊下。如不是白老弟赶來得快,向惡賊警告,說了几句,林煙又拿了七巧環赶來,照他那么陰毒的埋伏和暗器,連我也未必能保無事呢。”
  天標忙答:“我原料到今夜來人甚多,因听何六兄匆匆一說,他又不肯下來,雖拿不准來人心意,但知決非一党,怎會疑他三位与賊同謀呢?听魯兄如此說法,這廝非但凶毒异常,并還膽大包身,明知七巧環主人在此,還敢放肆,我們歸途,又用暗器暗算。我回時看那意思,不是打入,仿佛心中不服,有意挑戰,打個信號。林煙雖早防到,搶在前面,用七巧環將暗器打落,但他奉有師命,不敢多說。這位小兄弟,拜在异人門下業已三年,功夫頗有根底,我們事前從未見他用功,直到今夜才得看出,真個慚愧!他擋那暗器時,偏在我的側面,仿佛早就知道賊党要由右面坡上暗算一樣,所以敵人暗器剛發便被打落,人也跟蹤縱上。當時只听他說,諸位莫來,由我傳話,隨朝暗器來路縱去,微聞他只遞了一個信號過去,那賊回答了兩句,不曾听清,他便回來,說是要到右側土坡后面,和賊党交談几句,無事最好,否則,他必回來通知,叫我暫時不要對二相公說,人便跑去,腳底甚快。跟著便遇何六兄,因他只說今日來此,本想命人約我和魯兄同到外面一談,不料風雪交加,天气大冷,又在路上,發現离鎮不遠有一客店,形跡可疑,當地离官道頗近,特意回身前往打尖,假裝要順官道到別處去,為風雪所阻,剛到黃昏,便見几個賊党匆匆來去,內中一個,以前并還見過。人走之后,仔細查探,才知為首的人,竟是昔年縱橫江南的巨賊神偷夜飛儿,所帶徒党個個厲害,那客店也是專為做他們落腳存贓而設,此次入川,看中的富家共有好几十處,連明劫帶暗偷,這半年內,他們已做了八九次,全都滿載而歸。為首惡賊夜飛儿,向無名姓,也不露他本相,差一點的手下徒党,都見不到他真面目,雖然專偷富貴人家,并不傷害事主,對于我們這樣保鏢護院的人,卻是一見就下毒手,本領越大,他越不肯放過,上來盡量殘殺暗算,狠毒异常,手下徒党,如有一人為教師所傷,必要殺人全家,雞犬不留。開頭照例不問情由,先用他那獨門毒蛇釘突然暗算,將保護事主的人打倒几個,然后分人,一面明搶暗偷,一面去見事主,軟硬都來,說這些保鏢護院的都是飯桶,要他們無用,不如把每年所用的錢送他,還保平安,再把主人陰私不可告人之事說出兩件,或將把柄偷去,以作要挾,勒逼重金。對那當官有勢力的主人,并還明說:‘我是盜賊,以害人為職業,你們富貴中人也不是什好東西,所有錢財多是害人而來,不過我們沒有做官,手中無權而已。一樣害入,你們只比我們害得更多。但是你們無妨,我們如被捉住,卻是任憑毒刑拷打,無法說理。這太冤枉,也不公平。我這行業,得財容易,和你們做官一樣,決不舍得改行。与其互相成仇,不如講和,彼此有利。如今你的把柄落在我的手中,如肯合成一路,非但所搶金銀珠寶可以還你,永不相犯,雙方還有好處。’人都怕死貪財,這廝裝束得和鬼怪一樣,形蹤飄忽,來去無蹤,誰也敵他不住,事前又曾几次示威,并將主人把柄得去,或是探知几件陰私之事,身家性命連名譽都在他的手中,嚇也嚇死,自然乖乖低頭。他等對方答應,才說:‘我也出身富貴人家,吃慣穿慣,把家業敗光,無力謀生,仗著從小好武,練有一身惊人武功,才能作此行業,要論本領心思,几于無人能敵,只是沒有權柄。徒弟十來個,雖然選了又選,但是徒孫人數不少,內中賢愚不等,無一能赶得上我的机警神速,一個不巧,陣上失風,被官府捉去,熬不住刑,本人吃虧,還要誤事,連累同党。為此商量,彼此勾結,仗著你的勢力人情,來作我們耳目,常時幫忙,從此我便不再侵犯,每年還有厚禮。只你真個遇事盡力,哪怕万一事情弄糟,或是你的力量不夠,我們也決不怪。稍有欺騙取巧,不消多日,便可查出,那時你就把金山堆在面前,也休想換得全家性命。我那徒子徒孫中人才甚多,并不限定都是武夫,遇見机會,須為他們保舉功名。我的勢力越大,你也沾光,保得本身財產不算,連有人欺你,也可暗中代你除去。’事主始而迫于無奈,勾結一長,漸覺對方說話算數,每年均有好處,于是成了他的死党。這廝神通勢力,自然越發廣大。可是這廝机警聰明到了极點,這類党羽并不甚多,取才极嚴,所勾結的人,無論在朝在野,第一要有名望,人情更是要寬,還要有膽有識,做過大官,作惡越多,容易取得對方把柄的,他越看中。那些被殺的人當中,大都尋常武師,就有几個本領高的,因其動作极快,照例都在事前准備停當,先裝常人,隱居附近,費上好些天的心力,看准形勢,方始突然下手,最快時不消兩個時辰,便要全部辦好。性情更是剛暴殘忍到了极點,出手就毒,本人先被打死,几個無用的同事打手,不是同時一体遭殃,便已被他暗中警告,心膽皆寒,哪里敢談報仇二字?有的還想在他諒解与主人支持虛門面之下混碗飯吃,連實話都不肯說,主人再一怕事,极力囑咐,等家屬赶來,人已入殮多日,全當真個病死,主人有錢人家,賓主相得,万無暗殺所用教師之理,手腳見證,全都做好,傷禮恤金更极优厚,只有感激,不會疑心,決想不到是為賊所殺。就有住得最近的,看見死人傷處,但他吃的是這行飯,賊由外來,主人如何知他姓名來歷:自家本領不濟,主人又送了厚禮,自然認命,也無話說。內有几個子女門人,也曾想為父師報仇,無奈這廝行事隱秘,手腳干淨,除卻几個心腹同党,連手下徒子徒孫,不奉召集之命,都不知他下落,也無姓名,如何尋他報仇?真要到處查訪,露出形跡,照樣被他暗殺,甚而全家送命。他在綠林中自成一派,平日除殺人劫財外,專与大好大惡的富貴中人勾結,因其常年勒索那些人的金銀,逼得許多土豪惡霸格外為惡,以補所失,他連汗毛都不動人一根,并還暗中護庇,對于靠功夫苦力气為人保鏢護院換飯吃的朋友,不管是鏢客教師,只要被他看中,一不順眼,必加殘殺暗害。似他這樣惡賊大盜,休說一班英俠之上,便綠林中人提起來,也是人人咒罵,恨之入骨。無奈這廝師徒狡猾异常,動作如鬼,不可捉摸,自來不露姓名本相,聚散無常,受害之家,不是嚇倒,便与之勾結,成了一党。又有好些徒子徒孫做著文官武將,极易掩藏,他又不是十拿九穩出手必中從不輕發,所以一連二十來年從未失風,人卻被他害了不知多少。听何六兄說,他不滿二十,先做獨腳強盜,財產業已積了不少,后來收了徒党,聲勢越大,各省通都大邑都有他的田產商店,有好些代管經營的人,連正主人的面都不曾見過。性最好色,但不強奸婦女,十九買來,性卻喜新厭;日,不滿一年,不是殺死,便是棄去,始終無人知他名姓,連夜飛儿之名,也是他做了十多年強盜方始傳出,知道的人仍是极少。這些事都由他一個逃走出來的愛妾向人泄漏,想除他的能人不知多少,樹敵遍于天下,卻無一人能奈他何。直到六年以前,才听人說,中了仇家美人計,已被一网打盡,可是他那仇人全家,隔不多日,家中忽然起火,全數燒死,只有一人由火中勉強逃出,剛說不几句,人也死去,他被仇人暗算之事,也由這人口中傳出,万想不到尚在人間。看那意思,必因今日雪大,這里不當官道,主人所居是所獨家庄園,与土人貧富懸殊相隔大遠,最近的劉場壩,也有里許來路,雪深二尺,天還在下,常人無法往來,可以為所欲為,這才提前下手,否則,照何六兄所知,他照例不布置停當一舉成功決不下手。園中上上下下二三百人,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不算,單是我們同事師徒帶伙計也有好几十位,并非易与,如何這樣冒失?雖然夜飛儿十七八歲就出道,今年不過四十光景,仇家暗殺之事未必可靠,今夜所為,与他以前也有好些不符,不是別有原因,便是冒充,那毒蛇釘,恰又与他所用一樣,真個奇怪!為了這廝好猾太甚,又生就一張利口,不知底的人最易上當,因此先疑彭、白三位無意之中或許受他愚弄,現在越想越不像。就算人未見過,彭老前輩以前曾經几次親往江南,想為民間除害。因有人說他專与富貴中人作對,以暴易暴,雖然好色,并不強奸強搶,何必這樣痛恨?彭老前輩還向那人大罵,說‘此賊非但勾結有財勢的官紳,狼狽為奸,并還逼迫許多土豪惡霸,加倍欺壓善良,盡情盤剝,以供他一人和手下徒子徒孫的揮霍享受。性更驕狂,專和那些鏢客教師為仇,這些人有的雖做豪門鷹犬,也多為了衣食,真正喪盡天良、助仇為虐的,多半無能之輩,因肯向他低頭,從不加害,反与勾結,所殺武師,就算是富貴人家爪牙,也是專殺幫凶,不誅首惡,出身又是一個花花公子,并非為了饑寒所迫,實是极惡窮凶,万無可赦。’隨又約了几個老輩英俠,四處搜尋,未次去在江南住了一年,剛訪出一點線索,便听他師徒遭了惡報,死得极慘。先還不信,當是故意放的謠言,親往查訪,又往各省分途打听,非但是每年生日以前必要搶得十万銀子做壽禮的;日例沒有舉動,連那好些受他挾制,每年必獻重金以及互相勾結的人家,都經諸老俠明查暗訪,始終也無一點動靜,方始中止回家。彭氏兄妹不會不听說起。這廝雖然不露形跡,也許自不出面,另命徒党,和他三位拉交情,但他們每人身邊,都有一面上畫黑色人影的信符,裝束也都奇特,尤其出手之時一望而知。他三位不是得有師門真傳,便是家學淵源,怎會被他瞞過?也許事情太巧,雙方無意中湊在一起,或是這廝有什詭計,就難說了。”
  魯沖心中想事,先未開口,停了一停,忽然惊道:“我真奇怪,七巧環既然在此出現,正是他的克星,為何你們歸途還會有人暗算?還有七巧環的主人曾听說過,是位女俠,雖也精通醫道,論年紀已在七十以上,真先生是個男子,貌雖清秀,至多三十以內,決非本人,此環又是林煙拿在手內,并將毒釘打落兩次,賊党卻被惊退,當然不假,除真先生,斷無別人,是何原故?真先生性又奇特,他不賜教,未便冒昧明問。再說他師徒也未回來,据林煙說,彭、白三位,子時以前必到。此時天已亥正,我想請二相公先見老大爺,專說西瓜之事,由我三人在此等候。他如愿与主人相見,再命人請如何?”說時,廳內外各路口,連同廷魁所住飛鴻閣,均有武師專人埋伏,暗中戒備。
  劉翰听出形勢這等危急,又見眾武師憂急之狀,雖然還想面見來客,聞言已不再堅持。正在想走不舍,先是外面走廊上有一武師,瞥見側面廊頂上有黑影飛過,因都是久經大敵的行家,一毫未慌,只輕輕打了一個暗號。羅天標跟蹤縱出,一看黑影去路,由內而外,身法絕快,人已不見,方恐后面有事,忽見一人如飛馳來,滿面惊慌之容。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編校者按:本書僅出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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