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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傖夫遇侉兵 人前丟丑 美少逢雅客 座上聯歡


  去今廿年以前,約在五月初光景,一輛大火車頭吐著蓬蓬黑煙,拖著一列急行客車,正從浦口起由甫而北。就中一輛三等客車近門第三排椅上對坐著兩個行客。一個年已衰老,看去像個走背運的官場中人。另一個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貌相白皙,頗為英俊,身穿一身重孝,看去年輕,行路卻极在行,自從浦口上車便把茶房喚來,低聲說了兩句,茶房立即喜笑顏開,代他把行李安置停當,將一床呢毯舖在座位上面。這一趟車客人不算很多,少年一人占了兩個座位。開車以后脫去長衣,取出茶葉,命茶房取來開水空壺,當面將茶泡好,回身取下暖瓶,灌滿開水,放在座下角落里。由手提箱內取出一雙漆皮拖鞋和大半筒綠錫包香煙,兩本線裝書,將脫下來的一件灰布長衫和腳底白帆布鞋依次包好放入箱內,推向座位底下。拖鞋放在面前,兩腳一抬,大半身靠在車壁上面,點燃一支紙煙,取書看了几頁看不下去,手按書本搭向胸前,望著車頂出神,面有憂戚之色,紙煙自從點燃吸了一口便夾在手里。
  老頭先到,自從少年落座,便不時留神看他動作。少年因是心中有事,只落座時互相點了個頭,隨對書想心事,沒有交談。這時老頭見紙煙快要燒到少年指頭,忍不住喚道:“喂,香煙快燒手了!”少年聞言方始警覺,將殘煙擲向窗外,謝了關照,將茶倒了一杯相敬,重又拾起書似看似不著的翻了一會。車忽停住,少年往窗外一看,車已到了蚌埠,天气正熱,車停以后上來許多乘客和好些白坐車的大兵,語言粗野,行動強橫,越顯得烏煙瘴气,平添了好些煩熱。少年眼尖心靈,望見那些兵客都在亂擠亂罵搶座,情知自己不能安靜下去,正在想法應付,忽見靠自己這面車門擠進一個乘客,手提一只半大皮箱,舊得皮都變了顏色,箱上橫七豎八重重疊疊貼著好几十張棧條,地名多是徐州、蚌埠、南京等地,心中一喜,忙朝那人嚷道:“這里還有一個座位,前邊就沒有了。”那乘客是個胖子,看著神情像是久在外跑的商人,聞言剛道得一個“謝”字,及見少年年輕,穿著一身灰布褲褂,連件長衣都沒有,把第二這“謝”字竟縮了回去,且不落座,先把那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的皮箱橫著往少年座上一放,且不坐下,踮著腳尖,仍在滿處東張西望,少年斜對面第五車廂中坐著一對夫妻,另一孤身女客頗有几分姿色,也和少年一樣占著兩個位子,可是上面放有好些零星物件。胖子一見,立現喜色,朝那女客奔去,故意把臉一板,打著河北官話說道:“這是誰個的東西?一個大姑娘不能占兩個座啦,赶快拿開,讓我好坐。”言還未了,猛听一人倍聲侉气的喝罵道:“你奶奶的,這是連長的太太,偏他奶奶一人占兩個!快滾你龜孫,俺爺爺毀你!”胖子忙回頭一看,原來那女的隔壁座上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干城之士,嘴里亂罵,已將腰間皮帶解下。胖子嚇得魂不附体,慌不迭喊:“老總爺,你老莫生气,我真該死,不知道她是你老太太。”說時情急,話連了宗,又犯了侉兵的忌,大罵:“驢毯的龜孫,是你祖奶奶!俺爺爺他媽的非毀你不行!”說罷皮帶一掄追打過來。胖子剛喊得一聲“老總饒命”,那女的一口揚州土音,想是關顧同鄉,己將侉兵喝住。無如侉兵皮帶已自打下,吃女的伸手一拉一喝,胖子沒打中,一下掃在鄰座一個乘客臉上,疼得手捂住臉往后便躲,白挨冤枉打,竟不敢出言理論。侉兵連罵:“龜孫,不看他奶奶的分上,不把你奶奶的屎蛋砸出來才怪!”怒气沖沖回到原座,對于誤打旁人竟如并無其事。女的見那挨打的穿著一身黃土布衣服,臉已腫起老高,反倒好笑起來。
  胖子逃出兩步,見垮兵未追,又走出几步,低聲自言自語道:“這位老大哥真愛吃醋,我要不為他是我老大哥、盟兄盟弟,到了徐州,非給他苦吃不可。”說時,已到少年座前。見箱子被少年橫過,就勢發作道:“你這小孩子真不懂事呀,本人不在,敢動我箱子什的!我箱子里盡是价值連城的珍珠古董,要是沒上鎖,車上人多被扒儿手偷啦去,你賠得起嗎?”說罷,將箱往架上一擱,將腦后插著一把帶漆臭的油紙舊扇取下,唰的一聲打開,將長衣撩起,大腿一張,連扇不已。少年見他臉已嚇發了黃,滿頭大汗,偏要裝腔胡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本心因見皮箱所貼棧條多是徐州地名,到站必下,俗商可憎,總比大兵強多,不想更糟,想起昔年先人之誡,裝沒听見,車早開行,自在筒內取了一支煙點燃,靠窗外望,不去理他。
  胖子惊魂乍定,覺著越扇越熱,身更汗濕難過,正要解開胸前衣鈕,忽然發覺長衣未脫,重又赶緊脫下,也不打什么招呼,徑往對面老頭座背上攤開。老頭本是獨坐,一邊放著當枕頭用的衣包,見胖子一件舊春綢衫汗濕污穢,正搭向衣包之上,只把眉頭一皺,自將衣包取開,放向架上,沒有說話。胖子好似看此老少二人可欺,越發放肆。人胖汗多,所穿茧綢褲褂俱已濕透,沾在身上,胖子先解開鈕子狂扇一陣,后來索性赤背將上身脫去,隔著少年的腿伸向窗外一擰。車行本速,擠出來的臭汗順鳳一吹,雨點般往后飛洒。背陰一面車窗全開,胖子正把汗小褂抖開,想借風力吹干,猛听后面侍聲暴喝:“奶奶的,俺說這大老太陽儿哪來雨呢,還是你這兔蛋干的!”此時軍閥跋扈橫行,尤其長江以北這些傍兵蠻野凶橫,不可理喻,一言不合,張口“祖宗”“奶奶”亂罵,舉手便打,人民乘客無不畏之如虎。胖子更是惊弓之鳥,嚇得連忙縮退,慌不迭甩開便穿。本來還有干處,經此一擰,全衣盡濕,茧綢性粘,綢子貼成一片,心再一慌,更難穿好,惟恐后座挎兵追來,有衣在手,不好抵賴,情急力猛,豁的一聲,台肩下掙裂了一個大口,身上臭汗是越出越多,好容易費了不少事勉強套上。那侉兵人性較好,只罵了兩聲,并未實行問罪。胖子還想再脫,因衣腋破一大洞,再穿更要費事,便任其緊貼身上,敞著前胸,一味狂扇不已。
  少年見那胖子生得濃眉毛,小鼻子,小眼睛,一張豬嘴又厚又大,一臉橫肉作豬肝色,身材不高,格外顯得痴肥臃腫,脫衣以后露出一身黑肉,胸前一叢黑毛直到臍下,腆著一個大肚子,連臍眼也露在外面,深得至少塞進一枚鴿蛋。那胖子的腰圍卻用一根窄細線帶松松將褲子系住,白褲腰已變成黃色,反卷向外三四寸,盡是皺褶,腿腳、袖口全被卷起,汗毛又密又黑,形態丑惡自不必說,最難受是臭汗淋漓,一屁股占了全座三分之二,与自己貼肩挨坐,臭汗中還夾著從未聞到過的怪味,熏人欲嘔。胖子得尺進步,見人不說,明明外寬,偏往里擠。少年有心發作,繼一想徐州不久便到,自己前途茫茫,不知要遇多少艱難險阻,怎這一點不能忍耐?后來實在熏得難受,只得取出八寶平安散抹了些鼻孔里,向老頭打個招呼托代照看,走向車門外迎風閒眺了一會,問知茶房前站便是徐州,回座一看,胖子已枕著自己小提箱仰面朝天呼呼睡去,口中白沫直往下流,毯子也被浸濕。老頭努了努嘴,意似胖子動過提箱。再一看那兩本書,一本有五個汗手指印,一本還濕了一片,本就气忿難耐,心想這類豬狗不值交言,便把茶房招來,令將胖子喚起。茶房便推他道:“客人醒醒,到徐州啦。”胖子含糊答道:“徐州我去不成,只好到濟南找救星了。”少年一听是到濟南,越悔适才失計,招來這樣惡伴,心中盤算主意,也未現于辭色。茶房見喚不醒,越推他道:“大令來了,還不快起!”(大令即各地駐軍令箭,客車過時,往往持令上車盤查,明為整飭軍律,實則奉行故事。軍人乘車仍不買票,反而扰害行旅。頭二等常有軍政要人往來,尚少生事,三等乘客見令,全須立起,往往吹毛求疵,毒打示威,乘机攫人財物。)胖子聞言,翻身立起,急問:“哪里?”茶房正色道:“在前面正查呢。”隨將毯子疊好,請少年歸座。
  胖子剛說:“小孩子,你坐外邊,那是我的。”一眼瞥見茶房要向壺中兌水,一把搶過道:“冷茶最好。”于是嘴對嘴咕嚕嚕狂吸不已。那茶原本是本年的碧螺春,少年自從泡上,只喝過半杯,燜了這些時候,茶味全行發出,碧螺春味淡而長,入口回甘,涼后分外好喝,胖子睡起渴极,覺著茶到嘴里清香發甜,生平未曾嘗過,少年又因此茶不宜久泡,被臭嘴對壺口喝茶,雖然气极,已不想要,茶房先攔:“這是別位的茶,你這樣人家還喝不喝?”因少年未開口當是默許,也就沒往下說,吃胖子一口气吸個精干,才將壺往窗前小几上一放道:“煙茶不分家,小孩子都不說話,要你管我什的?”茶房忍著气,正要取壺續水,少年攔道:“這茶我不要了,連壺拿去,要茶我叫你再泡。車到徐州,如有空座,給我換個地方。”茶房會意,朝胖子斜看了一眼,取壺便走。胖子也未作理會,搶著吸茶,濺了一手一身的茶水,也未擦干,一眼瞥見座上綠錫包煙筒,嘻著一張豬嘴,笑道:“你這樣還吃綠錫包啦,一定是大公雞,對不對?不是假的,就是偷你們東家的小貨。我這嘴厲害,是真是假一嘗就知道。”隨說將紙煙筒打開,就著濕手撈了一根塞在嘴里,擦火點燃,吸了一口砸砸嘴,覺著無什滋味,又狠命狂吸了兩口,詭笑道:“我說是假的,吃到嘴里又飄又淡,一點勁頭都沒有,什么三炮台、綠錫包,連大公雞都比不上。”說時少年已就原座,胖子想是扰了人家煙茶,竟忘前議,也沒再爭臨窗座位,手夾紙煙往后一靠,晃眼之間又打起呼來。
  少年本已怒不可遏,因見胖子吸煙時縮頸瞪眼,頸后兩道肉崗益發凸高,神情丑惡已极,分明沒吸過上等紙煙,偏道煙淡,心里一好笑,气便消了好些,覺著這類人豬狗一般,且打遷地為良主意,還是不与計較,二次把怒火強壓下去。此時三等車座位,不如現今遠甚,靠背又低,胖子這一睡熟,一顆肥頭便擱不穩,時而左傾右倒。胖子覺著難受,便把煙扔去鞋脫掉,往對面座沿上一擱,身再往下微縮,兩下恰好抵住,這才好些,別人卻叫起苦來。原來胖子是雙汗腳,一雙破洋襪子前穿后綻,腳后跟露出半截,經久不換,污垢膩結,又黑又亮,先就臭气隱隱透出,這一脫鞋越發臭得不亦樂乎。胖子腳擺定后,便自呼聲大作,哪再管人死活!老頭正是芳鄰,首先大怒,便朝少年示意,一同發難。少年見四座俱現怒容,有的已在罵陣說閒話,尤其老頭緊隔壁坐著一個大兵,回望了好几次,臉上神情甚是不妙,算定這等行為早晚吃苦,不欲首先發難,故作不曾理會,只將頭偏向窗外避那臭气。
  胖子想是覺著胖頭雖不再亂滾,身有半截懸空,仍不受用,加上鄰座厭惡嘲罵,朦朧中也有几句听到,以為少年老實可欺,倏地坐起,板起一張豬肝色的丑臉朝少年道:“小孩子快起來,到車門口涼快去,讓你伯怕睡一覺,快到濟南你再喊我。”這時老頭隔座的大兵正向前面一同伴招呼,誰也不曾留意。眾人見胖子欺人大甚,以為少年初出遠門,膽小老實,不敢計較,俱代不服,各以怒目相視,都是且看少年讓否再議,大有一触即發之勢。老頭雖早看出少年舉止安詳,英气內斂,但是橫逆之來,處處避讓,聞言以為又是犯而不校,剛要發作,忽見少年回頭望著胖子冷笑了一聲,雙瞳炯炯,隱現威棱,知是不能再忍,立即住口,眼瞟胖子,臉向鄰座眾人冷笑了笑。胖子只當少年臉嫩膽小,老實好欺,哪知利害,見他冷笑不語,竟把臉色一沉,低聲喝道:“老伯伯叫你讓座,是給你臉,你這孩子,一點不懂出門規矩,笑的什么,還不快給我滾起來!”隨說起身便拉少年背膀。
  胖子生得精壯結實,看去頗有蠻力,恰巧鄰座諸人多半齊魯壯漢,胖子一口江北土腔,怪聲怪气,已是气味不投,觀之生厭,加以一上車便怕硬吃軟种种可惡行為,都恨不能打他一頓,見他居然伸手拉人,內中有位八爺忍不住勃然大怒,剛罵得半聲“奶奶”,忽听咕咚一聲,胖子已倒在地上殺豬般叫喚起來。
  原來少年蘊怒待發,早想引逗對方先動手,少時好占全理,胖子來拉,正合心意,未容胖子沾身,右手接著胖子手腕,三指用力掐緊脈門往外一翻,往側一送,胖子立覺右膀酸麻難支,身子再也坐立不定,元寶翻身,順車廂空處往過道上橫跌出去。跌勢本猛,左半身正擦向一位齊魯壯士身上,不特未用手扶,口喝“你是干啥”,反就勢往外一推,剛巧把前半身順直,复仰翻又仰跌在地。眾人不由改怒為喜,哈哈大笑,紛紛叫好不迭。
  胖子原是監梟出身,在徐寶山手下當過兵,欺軟怕硬成了習慣,听眾一笑,不由惱羞成怒,就地一滾爬將起來,口中亂罵,瘋了般伸手朝少年抓去。少年將人打跌以后,只請對座老頭暫避,仍坐原處,態甚安詳。見他雙手抓到,雙掌往起一分,胖子兩臂便被擋開,就勢左手往前胸一按,右手就是一個嘴巴,蒲叭兩響,胖子身子一仰,往后便倒,打得左臉浮腫,太陽穴直冒金星,上半身一歪斜,跌在對面座沿之上,將腰蹭擱了一下重的,又疼又怕,慌不迭赶緊爬起,無奈身胖蠢重,轉動不靈,一只鞋已丟掉,拖著單只皮鞋,起勢稍猛,正踹在地板接縫鉛皮條上,一滑溜,頭重腳輕,竟順座沿自行滾跌。心里一害怕,狂喊:“打死人嘍,快救命嘍!”少年也不理會他,兩腳抬向椅上,往外一順,滑向外面立起。這時全車中人十九立起觀望,還有好些赶過來的,笑罵喧嘩鬧成一片。
  少年見茶房在側拿著一卷手中把,便要了一個過來,擦了擦手。茶房剛要上前解勸,胖子業由地上爬起,見少年走開一邊,以為膽小,不敢十分動武,又見人多,茶房也在,必有解勸,不會再有苦吃,膽又驟壯,跳腳指著少年怒罵道:“小狗子,你瞎眼!老爺當年在徐寶山部下當過連長,退伍才半年就受你這小狗子的气,這條車上我同伙弟兄當官的多著啦。小狗子,你等著,你要不磕頭賠禮,我報告站長去,順便找我的老兄弟們來要你的腦袋。”胖子也知理說不過,原想有人接口就此下台,誰知少年只是冷笑不答,眾人也是一味旁觀譏嘲,連茶房上前俱被喝阻。胖子無法下台,邊說邊往前湊,又想冷不防給少年一個沖天炮,略微撈本,經眾人攔了事,不料眾人見他過來,紛紛讓道,多說著便宜話“不動手是小舅子”,再看少年二目神光射定自己,手底滋味已然嘗過,不禁心寒气餒,准知眾人有心看笑話,上前必定吃苦,方要變計,少年怒喝:“蠢豬!要領打快過來,無須一伸一縮,賊頭狗腦。”胖子乘机改口道:“你還不服气賠禮,我非報告站長不可。”隨說隨要坐下。少年喝道:“這里容不得你,快把你臭行李拿走,上別處去!”胖子急道:“哈哈,你也買票,我也買票,為什的不許我坐?好,好,好得很,我跟你找地方說理去。”少年冷笑道:“任你鬧什鬼,老爺在此等你。”胖子邊說邊往后退走,不料迎背撞來一人,羞火頭上剛罵得一個“媽”字,回身仰面一看,見是适才要拿皮帶打他的侉兵,正望他獰笑呢,嚇得一偏身,連鞋也未顧穿,光著腳往前車跑去。
  胖子一走,那侍兵和喚他的同伴做了一個鬼臉,眾人才知二兵乃是一路,說起胖子前事,紛紛笑罵不迭。少年似見侉兵手有東西,也未理會,方請老頭歸座。鄰座侉兵忽然走過,對少年道:“兄弟,瞅你不透,真是個好樣儿的,你只管打這兔蛋,他奶奶的,真要把剪票的龜孫找來,有俺跟剛才要打他的王得標,都給他奶奶的打回去。俺王二哥听兔蛋背他說是他的盟兄弟恨极啦,他比俺心巧,他說啦,准給你出气,把兔蛋赶下車去,也不讓別的兔蛋跟你這念書人攪和,只不許你多說話。”少年含糊應了。垮兵又告眾人:“誰他奶奶要向著那兔蛋,是他奶奶的小舅子!”說完歸座。老頭隨把茶房喚住,令其少候。
  待有刻多工夫,胖子忽然气勢昂昂,同了車守和兩名車警走來,隔老遠便指少年道:“就是那個短打扮的小流氓。”這些車守車警年久更事,頗能識人,盡管胖子前往張大其辭,并未深信,一見少年倚窗安坐,雖然一身素服,气字不凡,四外乘客俱望胖子好笑,越加起了疑心。車警先上,剛要詢問,先一傍兵已起身攔住道:“你們作啥?”車警見了丘八先就膽寒,只得賠笑說了。那侉兵道:“奶奶的,他媽兔蛋的話也信,俺要說話,又顯得俺們當兵的不說理,欺負兔蛋,你奶奶先問問他們,看是怎說,俺再跟這兔蛋說好的。你們可不許問這位老弟,他人老實,一生气,就說不出話來。那兔蛋一上車就欺負他,直到逼急了打架,他都沒說一聲,真是好樣的。”車警一听,傍兵居然令向別人打听,并未十分逞強出頭,如非理直气壯決不如此,隨喚茶房來問,胖子如何無理,強吃客人煙茶,又逼人讓座,沒等人起立就伸手打人,少年几番容忍才還的手,眾人更是七嘴八張打落水狗,胖子先還爭辯,剛一張嘴,吃侉兵瞪眼喝道:“奶奶的,有你啥說的!”眾人跟著再一起哄,有的還喊“打這兔蛋”,胖子把話又嚇了回去。
  車警見胖子小褂撕一大洞,后腦腫起一塊,背上泥污狼藉,少年卻是干干淨淨,神色自如,知道不問理之曲直,胖子挨打總是真的,無如眾怒難犯,只得一面拿話止住喧囂,根据所聞把胖子連勸帶責說了几句,回座不許再鬧。正要回身,少年忽道:“他這樣人我實在無法与之同座,閣下既想息事宁人,請令他另找一方;或是代我找一座位,我讓也可。”對坐老頭搶口道:“我也受了這人不少的欺負,這位客人不和他打,我也和他打了。我二人俱是先來,好心給他勻出座位,他卻欺人太甚。最好叫他讓,要不給我另找位子。”車警未及答話,胖子連遭气侮,不由發了江北人的戇性,突然急叫道:“站長,巡警老爺,你二位听听,他們多欺負人!客人口角打架是常事,剛才怪我不好,不知道這小孩子小气,喝了他一口茶,抽了他一支冒牌香煙,大家都說我不好,我認錯,這都罷啦。都是花錢坐車,憑什么不許我坐這塊,要讓他讓,叫我讓不成功,我在這塊坐定啦。”
  這時候來了几個車警,將眾乘客各勸歸座。只另一侉兵含笑在側,聞言突把眼一瞪道:“俺瞅你不透。”胖子見先用皮帶打他、后又攔住車警發話的凶星已被少婦喚了回去,膽子較壯,正在發蠻頭上,強忍忿气,哭喪著一張丑臉,先向垮兵一揖到地道:“你老先生莫生气,早先我也穿過二尺八,好不好我們總算先后同行,你老看看,我這頭上身上好几處重傷,衣服也撕啦,他打了我,大家反罵我,事到如今還要赶我走,就是泥人也有點土性,只求你老莫問,你老真要看我不順眼,要打要罵隨便,反正你打死我,今個我也不能讓。”胖子嘴雖如此說法,一雙鬼眼卻注定侉兵面色,惟恐真個打上身來。侉兵見胖子面有懼色,笑道:“你怕打,俺不打你。”胖子當侉兵吃軟好說話,忙道:“謝謝老總不打之恩,早晚我必有一分孝敬。”把胸一腆,便要走歸原座。
  老頭和少年一使眼色,首先伸手要攔,未及發話,侉兵已一把將胖子肩膀抓住。車警是個警長,老奸巨猾,遇事永不先張口,看出雙方劍拔弩張,這老少二乘客不令胖子同座,便須自讓才算合理,無如胖子成了眾惡,又有垮兵為難,只有委屈胖子事才好辦,見侉兵抓他,恐又動武,故意把臉一板,對胖子喝道:“你不守車上章程,逐處惹厭,你定要坐在這里,莫非還要打架么?再不听听,到站便轟下去辦你。”隨說隨向侉兵賠笑道:“大哥松手,我領他走就是。”侉兵听完車警的話,回顧車守道:“剪票的你奶奶只瞅熱鬧,也不問問這兔蛋有票沒有。他要有票,俺座讓他。”
  車守和車警一听便知有异,喝問胖子:“票呢?”胖子以為票在手巾包內,還有什錯,未等發問,先向衣袋一摸,竟自化為烏有,一面連答“有票”,一面滿地亂找,直喊:“我的手巾包呢?”喊著喊著,猛從地上跳起,竟向少年扑去,顫聲怪叫:“你不賠我,跟你拼!”底下命字還未出口,吃少年左手一封面門,右手一擋,身不由己往后便倒。吃侉兵一把抓住肩頭罵道:“不要臉的兔蛋,俺打蚌埠上車,你就緊跟俺一起,剪票的問你要票,你說是俺小舅子,俺想你出門人手短,又不費俺啥,俺還跟他奶奶的點了個頭。誰想你這兔蛋上車就不理俺啦,看人家青年好人,打算訛人家一水,不想弄巧成拙啦。兔蛋快掏錢補票吧,別裝蒜啦!”(此時軍人坐白車不算,強橫者且帶親友同乘,均不購票。久于行旅之下的乘客每設法混人軍中,或尋軍人現套交情,以求護符,或行蒙詐,甚或与車中員警勾通,出小數代价為運動費,百弊叢生。有“二仙傳道”“偷渡陰平”“連升三級”諸術語,由民五六至民十八為津浦、京漢兩路路政最坏時期,以致虧空累累,員工開支均難維持,而民十三四五京漢線尤甚。)
  車警本知現時無票乘車者多蒙混技窮,始行照補,聞言回憶眾人所說胖子無故欺人情景,頗似有為而發,胖子語言卑鄙,貌相粗蠢,一望而知為下等社會,再被侉兵抓緊,假話一蒙,又急又冤枉,气昏了心,一句話答不上來,越是情實心虛,不由不信,冷笑道:“喂,你怎么啦,倒是有票沒有哇?”一句話把胖子提醒,急得直起誓道:“我實在由蚌埠買的去德州的車票,用手中包住,里頭還有三十塊交通銀行鈔票,到車上還打開過。你老不信,這位赶我的老大爺他還看見過,你問問去。實不相瞞,我做買賣賠本,非到德州找人不可,就這一點救命盤川。我也是該死,看他小孩子好欺負,逗著玩的,挨了打不算,還吃這大苦,一定是剛才打架掉在地上,讓人拾了去。我的媽媽,這一下坑苦我啦!我要說誑話我是忘八蛋!”車警喝道:“你發昏當不了死,別裝著玩啦,掏錢補票,還得加倍罰你。這位大哥見你混上車的,有憑有證,你還賴嗎?”胖子笑道:“老總一定看錯人啦,巡警老爺,你莫著急,我准給你想法子找票就是。”
  車守是廣東人,早已不耐,便對車警道:“沒票照章補票,由頭站算起,到了徐州轟他下去,我查票去了。”說罷自去。車警重又連聲催問,胖子也不理他,依然沿途找去,鞋倒全都尋到,就便穿上,票和錢包仍是無有,急得滿身汗濕淋漓,落湯雞一般。全車上人當他有心做作,紛紛嘲笑不止,眾惡之下胖子已似斗敗了的公雞,冤苦急痛,哪敢哼哈一字。最后實找不到,急得往當中過道一跪,痛哭流涕,哀告道:“哪位拾了我的錢包,快積點德行拿出來吧,不然我沒命了!”哭喊一陣,無人理會,他又道:“錢包就沒有啦,往常不礙事,如今這是我的命根子,一定給人扒了去。就說我跟小孩子打架,那怪我瞎眼,錢還決不是他偷的,我也想開啦,反正是沒命,明知是禍也要惹,我說出人來,你老就幫我搜,搜不出我認罰,不說是你的章程,只當行好。”
  車警見他情急之狀,也覺不是出于虛偽,便問:“你自不小心,打算搜誰?”胖于偏頭回望,前挎兵正坐少婦身后,滿面凶煞之气,看去實是膽寒,想了又想,把心一橫,先跳起身,朝眾喊道:“哪位拾的請丟出來,是我祖宗,是我救命恩人。一定要我的命,我就跟他拼啦。”喊了兩聲,無人答理,猛的拉了車警道:“老爺,你跟我走,搜不出來,砍我的頭。”車警還問是誰,那說胖子無票的垮兵衣袖已自擄起,前一侉兵也把皮帶重又解下。胖子兩眼通紅,剛指著少婦身后侉兵,顫聲急喊:“就是他!”“他”字還未說到,身后垮兵罵得一聲“奶奶的”,前坐傍兵霍地立起。
  車警早明白了几分,見勢不佳,同車垮兵甚多,如何應付,忙喝“別忙”,伸手想拉時,身后人影一閃,胖子已吃人擋住,拉退轉來,定眼一看,正是和他打架的少年。胖子雙手被束,掙扎不脫,急得直喊:“小祖宗放手,与你無干。”少年喝道:“胖豬少說話,叫你有錢坐下一趟車如何?”胖子急瞪著一雙紅眼問道:“你說什么?難道是你拾去的嗎?”少年未及答言,侉兵更怒問少年:“兄弟你這干啥?”少年大聲道:“我看這胖豬可怜可恨,徐州就到,想給他點錢,打發他滾。”少婦身后侉兵本已拿了皮帶起身,聞言看了少年一眼,重又坐下。胖子也听清了語意,便道:“少老爺,你要行好,三十塊錢,另外一張去德州的車票,少一文我都要命。”少年道:“我沒那些余錢,卻也差不什多。我嫌你臭,你站這里,算算我的盤川再定。”對座老頭忽問胖子道:“你的手中包我沒看清有什么東西,到底除車票外還有什么?如說真話,也許我幫點忙。”胖子道:“天爺爺在上,我是四十塊鈔票,買票下來還剩三張十塊整票,連車票包在一起,別的什么都沒有。”老頭笑對少年道:“你听見的,并無別物。”隨由身畔取出五元一張八張中國票,正要開口,少年已取出十塊現洋,兩張五元鈔票,正喚胖子過去,老頭攔道:“閣下義舉,我也不攔,一則我也討厭此人,急欲其去,二則閣下千里長途,川資并不富余,救人仍難救徹,真要從井救人,何妨由我墊辦,事后你再算還,也是一樣。”
  少年明知錢是少婦身后那傍兵偷去,因見胖子上去一搜,必遭毒打,心想胖子雖然可惡,這些時的遭遇已盡夠受用,看他情急之狀,也許性命攸關,無如自己也非富有,意欲折中分濟,不料老頭如此伉爽,活又說得那么圓通,只得罷了。偷覷侉兵已就鄰座挨擠,面有愧色,便取了一支紙煙划火遞過,傍兵紅著一張臉接過道:“老兄弟,你真好人,俺不怪你,俺倆還得交交,俺叫劉海山,兄弟你姓啥?”少年答說:“姓周。”少婦身后那傳兵忽喚劉海山,倍兵應聲自去。老頭對胖子告誡道:“我生平疾惡如仇,似你這樣人哭死在我面前,也休想拿個錢去。只為這位先生年紀雖輕,智、仁、勇三者皆備,更有极好涵養,我不愿他為你這蠢才耗他川資,也不問你所說真假,給你這四十元,但有一節,你必須徐州下車,趁下班車再往德州,一則我二人見你惹厭,二則你已得罪了人,如再出事,就無人救你了,你可依得?”胖子連忙跪謝應諾,并說:“未到站以前先搬到前面車去,省得二位老爺見我生气。”老頭哼了一聲,胖子將錢接過,又朝少年叩謝,徑將衣包提箱取下,老頭乘机向車警手里一塞,附耳說了兩句,車警隨喝胖子道:“還不快跟我補票去。”胖子諾諾連聲,一同往前車走去。
  少年便要分擔所出之錢,老頭笑道:“周老弟,我二人倒換一下,此錢既已出手,還肯要人分擔?實對你說,我也不是什么仗義疏財之士,只為萍水相逢,我是初見不久便已傾心,你卻別有怀抱,不曾注及老朽,特意借此區區,作個忘年之交的由頭罷了。長途寂寞,舉車無一可語之人,難得投緣,正有許多話說,不值為此計較呢。”少年吃老頭開門見山一說,反倒無言可答,知道再爭便假,只得謝了。老頭道:“并非贈你,何謝之有?厭物雖仍同行,已決不敢再來,等徐州亂過去,我們索性喚茶房將床搭好,聯榻而談吧。”少年正要請教姓名,并問胖子怎會不下,車已進站,忽見垮兵提了少婦行筐同往車門走去,行時似和劉海山爭論,面有忿色。劉海山也嘴里咕嚕,意甚不快。徐州大站,上下車客均多,并無人來爭座,一會車開,老頭自車停便伏窗外望,忽朝少年努嘴。少年往窗外一看,正是侉兵同那少婦在站台上東張西望,身旁放著行李,似乎尋人之狀。車快出站,侉兵忽又朝車奔來,似要再上,吃少婦搶前拉住,車行漸速,晃眼混入眾人影里分別不出。少年覺著無什意思,隨口問道:“那丘八莫非下錯站么?”老頭低語道:“此中大有文章,少時再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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