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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略施巧計 嫂氏竟低頭 大掉花槍 小郎亦蹙額


  周母父子御下寬厚,老主人雖死,男仆沒找到事的,仍依;日主人吃閒飯,平日也幫著做點雜事,分點賞錢。年來經元蓀弟兄四處設法,荐了好些出去,門房剩下的仍有六人,除張順是多年老仆外,余者多是羅氏娘家遠房親故。元蘇以前受父鐘愛,言听計從,對于下人又是賞罰嚴明,恩威并用,無形中養成下人一种敬愛之心。早來羅氏有心找岔,傳話門房,不令來客隨便登門之后,下人們便紛紛議論,俱知此難于辦到。羅氏待人刻薄,盡管這些人多是她羅家荐來,并不十分向她,一听元蘇吩咐打掃客廳,料定有為而發,都愿意他叔嫂當時鬧明,省得當下人的作難,紛紛持了箕帚毛標往客廳奔去。
  厚成夫婦就住在客廳對過,中進房內羅氏自然听見,不由大怒,心想自己才頭一次立規矩,就吃他碰了回來,不特叫人恥笑,以后這小鬼更沒法制了,有心赶出与元稱理論爭吵,無如自忖理虧,元蓀嘴极能說,精明強干,除卻蠻來絕說不過,一被問住更是丟人。婆媳叔嫂不和只在心里,從未公然破臉,万一鬧翻,小儿盤算前賬,質問遺款用途,豈不更糟?想了又想,終是情虛內怯,不敢驟然發難。待了一會,隔著窗縫往外一看,下人們正在踊躍從事,隨著元蓀指揮忙進忙出,實忍不住忿恨,便令心腹丫頭萍香去喚羅福進來,并令做作旁觀,探听元蘇辭色,對下人們有什話說。一會羅福走來,羅氏見他泥污著雙手,臉上好些灰塵,不由怒道:“什么事要你跟人家這樣效力,看你這鬼樣子,你到底是吃哪個的飯?”
  羅福原是羅氏遠房族兄,見羅氏無故惡語相加,不由發了湖南人的贛性道:“我吃哪個的飯?我吃周家的飯!二少爺是小主人,他叫我做事,還有不做的嗎?本來大客廳自上月起就沒開過門,昨天來客還是在書房坐的,就沒二少爺的話,我們今天也打算打掃了。莫非我們盡吃飯不做事倒好,這也怪么?”羅氏見他出言頂撞,越怒道:“我今天早晨怎么招呼你們的,老爺不在,大少爺出門,家是我當。客廳收拾完,把門跟我鎖上。是客不見,傳給他們,不听話都滾。”羅福年老性耐,只管羅氏援引,卻不忿她近來行為,聞言越發大聲答道:“二少爺自來客比大少爺還多,老爺在日通沒說過一句,再說后面還有太大,你不許客登門,先跟他們說明了來,就這樣悄悄囑咐我們把客擋出去,當下人的沒這道理。這里不吃飯,別家還要吃飯呢,不能坏良心,錯了規矩。”羅氏給他這么一說,羞惱成怒,桌子一拍,剛要就勢發作,萍香忽然飛步奔人道:“京里許總裁舅大人的二少爺來了。”
  原來羅氏之父秋谷由前清起便經芝庭之父提攜推舉,在江蘇任了好几次闊厘金。只為性情迂腐,不通世故,錢都為人中飽,并無余資,現在江蘇候補許家是他惟一奧援,敬若神明。芝庭到前,乃父先有信來,秋谷還同了二子少谷、幼谷親往浦口迎接。芝庭年少倜儻,不耐秋谷父子寒酸迂腐,一任殷勤留住,推說早有前約,堅持不肯在羅家下榻,卻去住在鈔庫街一個父執家內,勉強到羅家吃了一次接風酒,便不再往。秋谷父子巴結不上,引為奇憾,只得把家藏一部明版《四書》和些文房四寶當著禮物送去,芝庭勉強收下,扔向一旁,看也未看。羅氏一听他來,不由大惊,暗忖昨晚兄弟幼谷來說芝庭應酬甚忙,今晚父親請他吃飯都沒工夫,偏生陪客都是官場中的紅人,不能像上回一樣,因他道謝打退堂,白花了許多冤枉錢,還在心痛,怎會有此閒空到這里來?芝庭小時本和自己見過,必是因親及親,不知丈夫出外,看老表姊來了。想不到他年紀輕輕這么周到,真是可感,請還請不到,哪有擋駕之理?可恨丈夫不在家,雖然便宜對頭,也叫他見識我娘家也有闊親戚。只顧惊喜交集,也沒細想,口早忙著說道:“羅福,許總裁的表少大人來了,快招呼二少爺代我陪一陪,我換完衣服就出去。該死的東西,你們只顧盡吃閒飯,客廳閒著也不打掃,書房里盡是書,陳設都沒有,多小家子气。”一面急喊:“王媽打洗臉水,把少爺們找來換衣服。萍香快到前頭去招呼他們,叫少爺怕他見怪,京里來的,要叫大少爺,快端煙茶點心,外邊沒有的到我房里來拿。”
  羅氏這里手忙腳亂,羅福已從窗縫里瞥見芝庭是与張凌滄同來,另還同有一個少年,由元蓀迎向客廳以內,知是來訪元蓀的,因憤羅氏斥罵,也不說破,听她出爾反爾,本心還想還問她几句,羅氏忙著把話說完急步往里套間走去,只得气忿忿退向門房,告知下人們,俱都竊笑不置。其實元蓀本意事先點破,將來客是誰說出,還沒等到机會,羅氏便把羅福喚進,隔著天井發出惡聲。元蓀覺她太下不去,心想好在高、張二友總角至交,無話不說,今日留他吃飯,本欲以家事相托,無所用其避諱。芝庭雖然初交,總還投契,他正是羅氏的娘家親戚,如來撞上,使知羅氏為人也好,索性等她對面鑼鼓明鬧出來再作計較,便把气沉下去。明見萍香在側,下人們偷偷互使眼色,只裝不听見,一言不發,依舊從容指揮群仆整理几案。
  剛把客廳收拾完竣,忽然門房一個住閒的仆人持著名片跑進,恰巧萍香探看不出動靜,又听上房主仆吵鬧,正由廳房走出,迎頭撞上。那仆人原是羅家荐來的,一見萍香忙道:“許總裁大人的二少爺來了,快跟少奶回一聲。”張凌滄是來熟了的,高成基雖和元蘇闊別了一年,但也是通家世好,自來不用通報,只芝庭是初次登門,萍香刁鑽靈巧,頗認得几個字,見名片只有一張,名字又与主人連日所說相似,急于討好,口問得一聲“在哪里”,人早甩開大腳往上房跑去,報完喜信便領命跑出,里外傳話,見人便說許少二大人來了,你們還不如何如何。見了周奶媽,把眼一斜,嘴一撇,仿佛主人來了闊親戚,她也跟著光輝,長了身价似的。她這里得意忘形,正在廚房里向廚子傳話,一面向后院中洗衣的女仆們照著平日所聞繪影繪聲說得天花亂墜,又約定等少奶請客,進到內庭時,再去偷看二少大人穿什闊衣服,是和洋鬼子一樣不是,誰知韋人羅氏業已啼笑皆非,說不出的苦。
  原來羅氏一邊忙著梳洗更衣,先想二表弟難得光降,理應備席款待,只不知他應酬那多,留得住不。又想還是一邊挽留,一邊著人雇一快車与娘家送信,將父親兄弟找來。留得住不特面有光輝,父親也必夸贊自己能干,留不住他,也可和他說些話,求他寫信与總裁表舅,請他給省長去信,催催父兄所求的差事早日發表,省得老要自己賠墊家用,只白便宜老二跟著白吃一頓席,有點美中不足。想到這里,忽想起心腹丫頭傳話未歸,別的女仆又說不清,罵了一聲“死丫頭”,正要著人去找,忽然過廳一陣腳步之聲,命所用楊媽:“看”,回報說是二少爺陪了許二少大人和常來的張大少爺,還有一位高大少爺,同往上房給太太請安去了。羅氏聞言又惊又怒,以為元蓀先令打掃客廳,必有所約朋友,也在此時走來撞上,怒罵:“老二真該万死,來了狐朋狗友,不避開反倒拉攏在一起。二表弟是知禮的,不知堂上不是親婆婆,按著京里規矩故意客气,說要登堂拜母,他拿人家屁股當臉,也不怕折他母子的壽,就實受了。幸而他娘這點還明白,必不敢當,否則他几千里跑來,又是洋學生,卻給一個窮老寡婦叩了頭回去,還有不生气的么?再說自己也對他不起,也真該死。這樣至親,他与周家屁都不認得,一到就請進來多好,偏要打扮,叫這二死鬼去陪他,只說常跟他爸應酬,丈夫也常夸他會交接人,他卻得了意,這樣該万死!如此得罪人,惹出亂子怎么得了?”越想越急,一邊痛罵元蘇,連娘家爸都忘了著人去請,忽匆匆扣好衣鈕,跑著碎步往上房赶去。
  這時來客已在元蘇臥室外間落座,羅氏進門一看,周母似要走出神气,來客俱都起立相送。元蓀知道她來會芝庭,怕把人認惜,忙說:“嫂嫂,這位就是許二哥。”張凌滄和高成基在旁,喊了一聲“大嫂”,正待行禮,羅氏對于元蘇之友素來的敵視厭嫉,況在今日之下,越發气不打一處來,竟連理也未理,只裝著一臉假笑,對芝庭拜了二拜道:“昨天才听幼谷氳二表弟來了好几天,因表姊夫不在,還沒過去看望,二表弟倒先光降,真太客气了,怎么敢當呀。二弟也太簡慢,這里怎么能待貴客,快請二表弟到前面內花廳去坐吧。”
  芝庭与成基是世兄弟,未來時已由張、高二人口中得知這位表姊的為人,在京時常接秋谷父子与父來信,無一次不是恭維得肉麻,本就嫌惡羅家卑鄙,有了先人之見,再一見她冒冒失失走進,婆母來客凡人不理,張口就是一大套貧話,心中老大不快,還禮之后,也不答腔,只拿眼望著羅氏,看她有完沒完。周母本要回房,見張、高二人是面帶忿色,僵在那里,羅氏又絮聒不休,意似立時便把芝庭請走,芝庭卻并不領情,面上反現鄙夷之色,与羅氏未到以前談笑風生迥乎不同。這般年輕人多不會做假,既恐芝庭話答不圓,無法下台,又恐愛子暗中使坏,要令羅氏丟人,忙接口道:“我原說這屋小,又沒收拾出來,你陪諸位世哥到花廳坐吧。”周母原是好意,芝庭見羅氏目中無人,周母反敷衍她,證實人言不謬,心更厭惡,情知羅氏誤會,當自己是來看她,有心點破,忙恭答道:“小侄昨晚和二哥一談,佩服非常,今日專誠來跟伯母請安,不想伯母、二哥盛情款待,賞吃晚飯。小侄不久蘇州求學,正好趁這時候和二哥討教。這屋又清靜又雅致,并有二哥書畫詩文可以拜讀,再好沒有。自家弟兄,何必客气呢。”
  芝庭滿口京話,羅氏湘人,只明白得一半,先沒听出口風不對,因芝庭居然答應留吃晚飯,不禁触動心思,對元蘇的气也消了一半,心想這小鬼真會應酬,果然處得滿好,等話說完,搶口答道:“二表弟在京里什么好的沒吃過,家常便飯怎吃得下?快叫他們莫添菜,二表弟剛一來,我已叫人到聚賓樓叫了一桌魚翅席,因沒人陪,正打算去請爸爸和大哥幼谷臌們過來作陪呢。”這未兩句,正犯芝庭大惡,不由把臉一沉道:“表姊這樣費心,那我只好走了。”羅氏還當他謙讓,笑問:“這點小意思,二表弟還和老表姊客气么?”芝庭冷著一張臉笑道:“我今日本是約了張、高二兄專誠拜望元蘇二哥,并跟伯母請安來的。平日最怕和官場中人鬼混,又知伯母這里有一個周奶媽,做得一手好菜,元蘇二哥更是一見如故,一听留我吃飯,既可暢談,又吃好的,痛快极了,我怕拘束,表姑父府上改日得空再扰,今天最好就我們几位陪伯母同吃一頓痛快飯,誰也不要,酒席更來不得。仍照原議,我就領謝。不然只好心領,請三位世哥到外邊吃去了。”
  羅氏人本聰明,當時只為生气糊涂,以致言動失次,等到把話听清,才知芝庭此來,專為拜望對頭,不特与己無干,并連父親兄弟都在厭棄之列,不禁气得手冷心戰,木在那里做聲不得。張、高二人見了俱都好笑。周母人最寬和,見芝庭對于這位多年不見的表姊一再予以難堪,毫不假以辭色,雖知少年紈褲,多半狂妄任性,但是羅氏全家如不恃為靠山,也未見得便這樣直言奉上,由此更見依人之難,心中起了感触。又見羅氏連羞帶急,臉漲通紅,恐其難堪,便笑答道:“諸位世兄,既不嫌斗室狹陋,請坐下談吧,用完點心再商量,离夜飯還早呢。”隨指成基對羅氏道:“這就是鎮江高老伯跟前的三世兄,你只顧招呼遠客,還沒見過呢。”
  羅氏原當成基与凌滄一樣,都是張家候補的儿子,因恨他是元蓀的朋友。進門時心還打算,叫元彌把二人約到外頭去吃,只留芝庭一人在家,把父親兄弟接來,同吃這桌席,再向芝庭說三人如何坏法,免得對頭吃了便宜,還巴結上他家的闊親戚,立意想將二人僵走,明明听見叫應,故作未聞。万沒料到那一位雖然情意不投,到底其父尚受恭維,加以多年戚誼,不過小的不肯幫忙,還不致于大礙。這位卻是現鈔實惠,乃父昨天才將丈夫喊去給事做,巴結還巴結不上,怎倒得罪了他,聞言頭腦轟的一下,把适受的羞慚全部忘記,紅臉當時還了白色,忙接了口道:“原來是高三弟么?我因舍表弟千里遠來,多年未見,又知他連日應酬甚忙,難得二位世弟在此,急干將他留住,由二舍弟代作主人,吃頓便飯,只顧說話,沒先顧得見禮,真是荒唐极了。我們兩輩世交至好,請三弟不要見怪吧。”隨說早福了兩福。成基一面起身還禮,笑答。“大嫂与芝庭兄至親久別,急于相見,乃是人情,怎說見怪的話,大嫂太客气了。”周母明知成基鄙夷羅氏,應對卻极謙和有禮,面上一點不顯,比起芝庭挾貴浮做要強得多,不禁暗中點頭。本要回房,由小弟兄們自在言笑,因羅氏尚在房內,只得重又坐下。
  羅氏只管心中气急,表面上還得老著臉皮格外周旋,敬煙讓茶忙個不休,一面向成基拜托照應丈夫,在老伯前代為吹噓,一面又向芝庭請問表舅父母兄嫂全家老少人等安好,并探訪京中景物人情。在她是既恐冷淡了娘家奧援,又恐得罪了丈夫的飯東,意欲面面周到,不料這兩個都是新人物,最厭惡這些家常絮聒,成基還看在元蓀弟兄分上隨口敷衍,芝庭從小嬌慣,本是膏梁紈挎,又染上一身學堂中的坏習气,似羅氏這等婦女,便羅家不靠乃父提拔,也是厭悶已极,先還勉強哼哈,后來連听都懶得听了。周母見元有只与凌滄閒談,永不設法轉圈,芝庭臉上已大帶出有气神色,羅氏仍不知趣,只管絮聒,便笑間道:“許世兄想是吃你們家鄉口味,看該怎么舖排法,招呼一聲,世兄們既不嫌家常菜草率,那酒席就回了吧。”
  羅氏何嘗看不出風色,只為家傳勢利天性,把這兩位年少貴客看得太重,起初以為應酬殷勤是生平拿手,哪知全用不上,一進門便隔膜,越急越想敷衍挽救,越敷衍越糟。看神气,偷偷去接父兄,怕芝庭不見人就走,立予難堪,求榮反辱。不去接,日后知道,也非落埋怨不可,就此負气走出,又恐將人得罪,左右為難,連暗急帶暗气,鬧得神志昏亂,舉動全乖。聞言知道婆婆給她開路,忙接口笑道:“我也真糊涂,只顧陪表弟世哥說話,也忘了到廚房看看去。他們素來小家子气,曉得亂做些什么。表弟高三哥這樣客气,那我就便飯待承了,只是陪客少些,太不恭敬,我看還是把幼谷找來吧,都是同年紀的弟兄,又沒拘束,也熱鬧些。他蘇州情形比老二還熟呢。”
  羅氏原是心還不死,又見成基在場,想借此給娘家一齊拉攏,特意試探口風。按說主人這等說法,客人任多不愿,也無見拒之理,芝庭偏發了大爺脾气,惟恐信一送去,老少三厭物一齊光臨,忙接口道:“表姊不必費心,我怕人多,情愿哪天有空,自到表姑丈府上費兩個鐘頭去領那一頓盛宴,今天最好容我們哥四個痛痛快快在這屋里談到天黑,扰了伯母賜的便飯,再由我作東,到河下涼快一會,再好沒有。不論誰,添上一位就沒意思了。”這一釘子碰得羅氏頭暈眼花,說不出的苦,沒奈何只得忍气吞聲,賠笑答道:“那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要到后面招呼他們,暫時恕不奉陪了。”又對元蘇說:“二弟幫我作回主人,我調度他們把菜做好再來。”成基、凌滄并起立說:“大嫂不必大費事。”芝庭卻裝著看牆上字畫,理也未理。羅氏含笑走出,才出房門,那眼淚早忍不住流了下來。剛走到院里,又想起芝庭口口聲聲說是老太婆賞飯,好歹也使他承自己一點情才好,故意高聲道:“萍香,今天待客,用多少錢都由我付,用什么東西也到我屋拿去。”這時周奶媽在廚房中安排夜飯菜,另一女仆正在端點心,羅氏自用女仆向不許給里院做事,羅氏說完一看,身側一人俱無,料知來客已然听到,惟恐眼淚被下人們看出,本來不會烹飪,忙自回轉屋去。
  萍香在廚房里吹了一陣,先听老仆張興來喚周奶媽和徐媽,說太太叫就去。又待一會,便見周奶媽到廚房和面做水餃子,叫廚子買菜,因剛才對人白眼,素又不和,不便明問,以為二少爺又在家請客,明与主人作對,想探明下落好去報信,便守在旁邊沒舍得走。直等周奶媽做完點心,叫徐媽往上房端,剛想起主人的闊親戚不知請進見面也未,跟著便見本房奶媽走來,說:“許二少大人早到后院,少奶也赶去了,孫小姐、孫少爺都打扮好,許二少大人老不見到前邊來,你偷偷問問少奶,看是在房里等,還是抱進后院去?”萍香一回頭,瞥見徐媽用提盒端了點心在和周奶媽使眼色,覺出事太奇怪,隨口問道:“徐嫂,我們許二少大人怎會到你們屋里去的?”徐媽冷笑道:“他是拜我二少爺的客,你叫他到哪屋好呢?”萍香看神情有异,再問必無好語,慌慌張張往回就跑。原意到后進探個詳情,剛由偏院繞向二進屏門,恰值羅氏含著眼淚走來,迎頭遇上,羅氏怒火頭上正無處發泄,照臉就是一個嘴已,低聲怒喝:“死丫頭,往哪里撞魂去了,一走就不回頭?”萍香的臉立時腫起半邊,知道羅氏脾气,哪敢分辯,強忍痛淚隨同回屋。
  奶媽只顧記著主人所說,京里來人手頭大方,貪圖分提孫少爺小姐的見面禮,也不看看主人風色,羅氏一進房,便笑嘻嘻道:“孫少爺、孫小姐早打扮好了,少奶老不來叫,剛才新綢衫上已沾了一塊,快領去跟二少大人磕頭吧,看又看不住,再等一會更要弄髒了。”羅氏見一子一女俱已打扮得齊整,奶媽一說,都跟著搶說“我看表叔叔磕頭,我不哭,有錢買糖吃”,越發傷心,气頭上本想斥罵几句,一想不妥,話又忍住,便遮飾道:“二表老爺這時正跟老二他們打听往蘇州考學堂的事,先莫去打攪,把少爺小姐領到外頭玩一會去。等吃夜飯前再進去見也是一樣。”奶媽正要還言,先喊萍香的一個也自回轉,早訪出一些真情,朝同伙使一眼色,各抱所喂小孩往外走去。羅氏忙喊萍香跟出去,萍香巴不得立功自見,匆匆赶出。
  房中只剩羅氏一人,靜中尋思,滿想娘家闊親戚來給自己作臉,誰知反和對頭親密,人大概是丟定。父兄知道,決不會怪芝庭天性涼薄,必說自己不善使手段,替婆家惜錢,不好好招呼,把芝庭客套認以為真,沒去接他們來,這夾板气如何受法?又想起自己嫁時婆家正當盛時,婆婆出身大家,又是后娘,必不好處。哪知既沒嫌自己賠嫁菲薄,相待更是溫厚。只為受人蠱惑,有了成見,始終貌合神离,日久天長益發肆無忌憚。昨天對她那樣難堪,今天還是好好的,處處都給自己留臉,不然的話,老二再一使坏,還更不好落場呢。可恨老二,許芝庭來看他,事前不說一聲,已經該死,高世兄來也不打個招呼,讓我怠慢人家。就說恨我不該囑咐門房不許他會客,現時全家總是靠你哥哥來著,把他上司儿子得罪,幸虧這人真好,還算運气,不然回去對他爸一說,當時下條子把差事一撤,看你母子日后跟著我們吃風。
  羅氏越想越傷心,心本就痛恨元蓀,疑他有心使坏,萍香忽從外跑進,見羅氏臥倒在床,眼淚未干,知她傷心已极,恐又打人生气,正待輕輕閃出,先避一會,羅氏已然瞥見,將萍香喚至榻旁悄問周奶媽說些什么,萍香便照所聞添枝加葉一說。羅氏本就嫉忿,再把萍香所說細一推詳,越以為元蓀不但故弄圈套,使她丟人,并還向芝庭离問,不知說了她和娘家多少坏話,才致受此惡气;否則,芝庭至戚世好,自己好心恭維他,平自無故怎會這樣給人下不去?越想越對,竟把所有怨毒全种在元蘇一人身上,咬牙切齒咒罵了一陣,眼淚不知落了多少。后來是萍香勸道:“少奶身子要緊,气坏了來,仇人更稱心哩。許二少大人不過京里才來,上了人家的當,其實親的還是親,過天明白過來還是幫我們。現在門房廚房那些下人都覺得許二少大人是老二請來的,活像連親戚都不是我們的了。少奶要不到后院去陪客,更顯他們說得真了。先前听周老花婆的話,就慪死人,外老太爺二天知道,還當少奶怠慢了的呢。少奶要把眼睛哭腫,不是白叫老二和周老花婆他們開心如愿么?我看賭气有什么益,不如打扮打扮到后院去,也免得叫老二只顧和許二少大人挑嘴,一面把外老太爺、大舅老爺、三舅老爺接來,老二多會拍馬屁,也抵不了外老太爺是真親戚,又是長輩,一句話就把二少大人請到我們屋,硬把這口气爭回來,叫他們巴結不上,落個空歡喜,看看還有什么話說。”
  羅氏不好意思說芝庭對他父兄也一体厭惡,歎道:“傻丫頭,我還不曉得,要你提醒!本是打算這樣的,不過我和二死鬼仇深似海,二少大人已然上當,被他哄來,我如一爭,倒顯小气,并且還有鎮江高大人的少爺在一起,大少爺正靠他爹升官,他和二死鬼早就相交,我決不能請他進屋,那么一來不把他又得罪了么?你說得對,親的還是親的,遲早有明白的時候,樂得讓他母子代我請娘家人,他們年輕,又喜歡說笑打鬧,我這老姊老嫂的在場終是拘束,我想等快開席再進去。午覺還沒睡,你不必侍候,還是到下房去留神探听,遲早總叫二死鬼知道我的厲害。”萍香年已十五,貌頗娟秀,原是羅氏藤條竹板下磨打出來的人才,因极机警靈巧,工于獻媚,近年羅氏當她心腹,已輕易不事鞭扑。今見羅氏又動手打她,惟恐此張一開,重陷慘境,一听羅氏口气,覺出寵仍未衰,寬心放大,樂得迎合主意,還可惜此偷懶,在下房中去与人說笑,立即應諾退出不提。
  羅氏离開元蓀書房,周母也自回房,主客四人暢談甚歡。元蓀早把心事暗告凌滄,托其日后照應母弟,凌滄自是一口應諾。芝庭、成基俱不知元蓀日內起身,還在再三邀約,飯后同往秦淮泛舟,再續昨游,元蓀堅辭不獲,只得應了,談到傍黑,羅氏才領了一儿一女去拜見表叔,順便也給成基、凌滄行禮。芝庭本想給見面禮,因當著成基和凌滄不便拿出。成基又礙著凌滄,都打算背人交与元蘇,轉給小孩。羅氏子女向凌滄禮拜尚是初次,凌滄知芝庭、成基都是闊少手筆,拿少了,相形之下難看,意欲改日送點東西,當時都無什表示。元蓀兩弟一侄均早放學歸來,都在室中陪客說笑,就此岔過。一會開出夜飯,飯后芝庭便忙著催去,就把打發小孩之事忘卻,羅氏又是一气。這晚芝庭、成基事先便向周母請求,准許元蓀晚歸,元蓀到了船上無可藉口,連辭几回都被眾人強行留住,直玩到天亮后才放回來。夏天夜短,人都起早,元蓀到家,天已七點,路上遇見二弟一侄上學,車行甚速,未及問話,便自拐過。元蓀回顧兩弟回頭高呼“二哥”,料知昨晚走后羅氏又有閒話,見車行已遠,心想我是要走的人,好在母弟已托有妥人照應,理他則甚,便沒做理會。
  周家二層過廳左首便是羅氏的三間臥室,元蓀到家進門,正往里走,忽見萍香揚著門帘往外探看,見了元蓀,忙把頭縮了回去。快要轉過屏門,便听羅氏急喊:“快把他喊住,我有話說。”隨听萍香追出,高呼:“二少爺莫走,少奶問你話。”元蓀平日最厭惡萍香尖嘴輕狂,見她辭色傲慢,方要斥責,羅氏已相繼赶將出來。元蓀見她兩眼紅腫,頭發蓬亂,滿面俱是忿怒之容,神情動止均帶悍气,全沒一點大家風范,心雖鄙夷,仍然立定,叫了一聲“大嫂”,強笑答道:“我剛回來,還沒見過媽媽呢。大嫂有話,等我給媽請了早安再說吧。”元蓀見羅氏神情潑悍,迥异尋常,初回不知何事,意欲向母間明底細,以便應付。話才脫口,羅氏已發怒道:“看你媽不是什么要緊事,我已等了你一夜,不能再等了,說什么也跟我把話說明了才能走。”元蓀見羅氏出言無狀,本意還間几句,執意見過母親再來,又恐追向后院累母親受气,并還許在母命之下多受委屈,左不過為昨晚宴客之事遷怒,還有什么大不了處,心想就地開發也好,仍作不解,故意笑答道:“大嫂有什急事等我商量,既這樣忙,就請說吧。”
  羅氏雖在娘家未受什教育,性情乖張,畢竟嫁在詩禮之家多年,來往的俱是世族顯宦,無形中潛移默化,有所觀感。加以丈夫庸懦,婆母仁柔,一門雍穆,公公又治家端肅,最重禮節,人更慷慨,對于羅父有求必應,照顧甚多,休說娘家父兄時常告誡,不敢放肆,便有脾气也無個發處。初反本來面目,當時仇人見面,只管暴怒,丟臉的事仍恐下人听見恥笑,聞言怒喝:“話多著呢,到我屋說去,今天不說個明白不行。”元蓀仍裝不解,說了一句“怪事”,把頭一點。羅氏撥頭便走,到了盡里間厚成平日起坐室內,往桌旁紅木椅上自先落座,便指元蓀問道:“老二,我和你七世冤家八世仇,什么熬我不得?你爹在日,狐假虎威也不說了,如今你爹已死,你几娘母都靠我丈夫吃飯,怎么還要狠心斷我的活路呢?”
  元蓀自向對面坐下,依舊神色自若,等羅氏話完,才從容答道:“這話沒頭沒腦,我不明白。自來叔嫂除了年節喜壽喪祭,只偶然在母親房中和每日吃飯時相見。自從爸爸去世,大嫂改同侄儿們在自己屋里開飯,我平日多在書房看書,再不出門看朋友,輕易見不到大嫂,就來尋大哥,遇上時也只盡兄弟之禮,話也不多。近四五年總隨爸爸到處奔走,一年難得与大嫂見上几面,更無冒犯之處,怎能說到欺字?至于現在家用,在爸爸去世兄弟們尚未成立以前,正應爸爸做頭七大哥和大嫂所說的話,家有長子,國有大臣,一切都該大哥大嫂包辦,有干吃干,有稀吃稀,并且還說,目前雖說爸爸剩有點錢,可以將就度過三兩年,將來這千斤重擔還是大哥一人來挑。大嫂适才說我們靠大哥吃飯,照理說來是應該,照事說來現在离三兩年還差多一半,似乎說得早了一些。我斷大哥、大嫂活路一層,不論將來是靠大哥吃飯不是,都無此情理,也無此事。本意還想請示明白,不過我家家規從來不許以小犯上,目無尊長,叔嫂更無相爭之理,再說下去,惟恐嫂嫂一時誤信人言,多所責難,當兄弟的年幼無知,言語失敬,致遭外人笑話。大嫂如覺當兄弟的有什過處,不妨告知大哥,照我家規處罰,兄弟領責就是。好在高世哥下午即回鎮江,少時見過母親,就寫信托高世兄帶話,把大哥請回來再說,恕不奉陪了。”說罷,徑自起身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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