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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獻媚索頭錢 賤婦現世 遭騙輸巨款 墨吏倒霉


  姓胡的隨把手中兩張牌推回原位,然后站起身來,一上一下兩手掐緊,仿佛平身之力都運到了手上,使勁往兩邊一扯,口里喊一聲“開”,自然仍是一張囚六。眾人見他嘴里嘮叨半天,使了那大的勁,結果竟自摸錯了牌,配出一個大頭一來,不由笑將起來。姓胡的也似又愧又急,气忿忿道:“真他媽的喪气,我還當真是張人牌呢。是頭一露紅,至少也該是張么四,牌摸錯了不說,怎么就沒想到是張四六上,輸錢還帶丟人,你說气人不气?我認輸,庄家牌我也不用看,怎么也不會比我小。”說時少章已摸出自己的牌,一張正是么四,照理逼十已然斷庄,照桌面配的牌不多,尤其下門更是包贏,即便點小,拿下門注來賠上門、天門也是足有富余,何況外面最大只得三點,照這情勢焉有蓋他不過之理?喜歡得連另一張也未看,便端了穩瓶。見姓胡的賣大方,站起要走,想起适才說話尖酸可恨,正想惜勢還他兩句,同桌∼個翻戲人已先攔道:“胡大哥,你忙什么?怨不得你常輸呢,耍了半輩子的錢連路子都看不懂,還賭什牌九?上門和三,天門長二,下門短一,正是下活門。常言九點不算大,一點不為小,只有點子就能贏錢。你這大頭一,焉知庄家不是逼十呢?要是三五對么丁配出無名一來,你不是照樣可以贏么?”
  少章听那人幫著姓胡的,話又犯忌,气他不過,自期必胜,忙接口道:“這話說得對,我不過拿万把塊錢玩玩,陪大家打個哈哈,并不限定翻本,胡先生人不舒服,只管回府,不過兩三千下注,輸贏好歹也該把牌看了再走。你又不是沒有點子,固然以點子大小定輸贏,走不走都是一樣,万一庄上真個死門開,是個逼十,或是三五配么丁無名一呢?你人一走,還要累我把賠的錢叫人送到你的府上,豈不多此麻煩么?”隨說隨將牌往桌上一翻,現出么四,故意惊詫道:“我當真是三五配么丁呢,么倒有么,只比么丁多了兩點,逼十大概是不會是了,只不知道那一張是么几。”眾人見了,俱認庄家必贏,不論如何下門總是吃定,紛紛議論起來。先說話那人也跟著改了口風,直說庄家牌運要轉,再推非大贏不可。只姓胡的好似自知輸定,又忿少章說話帶刺,心中生气,又沒可奈何之狀。少章自是得意洋洋。
  及將第二張拿起,口中只喊得一個“么”字,手指已然触在牌面上,當時心中咚的一跳,再使勁往細一摸,更無差錯,底下的話再也無法接說,簡直做夢也想不到,頭上轟的一下,當時兩太陽直冒金星,雙手亂戰,雖已定局,心仍放它不下,顛巍巍把兩張牌叉在一起,用手握緊,拿近眼前看了又看,一點也未摸錯,誰說不是一張絕配?原來后摸這牌,正是一張二四,么四先亮,重門只是短一,無論再配什牌都是包贏,獨輸這一張,偏和摸頭彩一般摸了出來,短一專吃無名一,同是一點,只一短一雜之分,連半點都未冒過去,扣得緊緊。兩門最大牌色才只三點,分明通吃的局面不料空歡喜一陣,連下門的短一都得賠。頭張牌偏又亮出一張絕無逼十,十九包贏,重門的點子,高興頭上,竟忘了還有一張二四,滿心以為非贏不可,突然遭此慘敗,再一想到這是公款,連气帶急,急得一顆心几乎要跳出腔子來,身往位上一落,心中不住暗念:“死了死了,這回傾家蕩產,還吃官司,一定活不成了。”
  眾翻戲見他高高興興的摸牌,忽然面色驟變,由紅轉青,嘴唇皮發顫,額上汗珠直冒都有豆大,話也不說,牌也不看,呆在那里,知道牌已摸出,仍裝不解,故意問道:“自來胜敗常事,我們這把就輸給你,下把照樣可以贏回來,不算什么。下門雖吃,上門、天門還不見得包輸,庄家看是通吃還是只吃上門,請亮牌呀。”姓胡的同時回日道:“天門反正輸定,拿去吧,我不來了。”少章聞言,一想事已至此,莫如給他一個以爛為爛,先還吃了一條,賠完通庄,尚有一兩千元,能夠撈梢更好,不行再另打主意。心思一活,僥幸之念又生,一面把下門的注推回,強打精神苦笑道:“包吃什么,我這手气真背极了,通通照賠就是。賠完,我換一方再推,不過老胡你不許走。”姓胡的故作惊疑道:“照周縣長這樣說,難道連我這門也不輸了?万無此理,我不信有這怪事,把牌亮出來我們看看。”少章道,“庄家通賠,還看什么牌,你贏錢不就完了?”姓胡的仍作不信神色,正故意查算配么四的點子,旁立同党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庄上一定配的是張二四,說下活門你們還不信,果然下門點子就贏錢。可笑我們這些老賭客在自說長道短,共總三十二張牌都記不過來,問了半天,一人也未想起,真是笑話。我看以后誰也不要再吹牛皮了。”
  說時,桌角幫少章做活的已照少章的話依次賠注。少章重又強作鎮靜笑道:“老胡,我怕你走,明是我贏的,都照賠你,這你不好意思走了吧。”姓胡的道:“其實我真是人不大舒服,說瞎話不是人。誰叫我是大贏家呢,只好再賠縣長玩一會吧。我看你老坐這一方,手气太背了,換個好地方再推吧。要不你上我這旺地來也好。話可得說明,賭錢的事沒有一定,有時大贏家會變成大輸家。我這人向例賭贏不賭輸,今天實在有點頭痛,我要贏呢說不得舍命陪君子,只你推我就下注,只要一輸,不論輸多輸少,我是站起就走,不能說我不講交情,”眾人聞言,齊說有理。可怜少章受人愚弄譏嘲,還當姓胡的人雖討厭,賭錢卻真大方,心想我的錢一多半被你贏去,只你能變輸家,我就夠本了,走不走有什關系,誰還攔你,隨口答應之后,又想起賭錢輸急僅,适才吃了性急膽寒的虧,今晚雖能胜不能敗,但已成不了之局,反正是拼,何不定定心把气沉穩再來,也許有點指望,轉禍為福,便出去小解了一回,正打算抽兩口大煙,提起精神二次再上。
  哪知這位愛寵阿細生自雞族,積習難改。平日只管端起官太大的架子,一到少章賭錢,必定守在旁,無論主客,只是贏家,必定變方設計索討紅錢,稍微給少一點還要爭執,有時更還要硬派一二成干份子。這般吃翻戲飯的人照例外場知道敷衍女太太最有用處,以前既拿少章當戶,對于阿細格外手松,著實被她撈摸到了几個。上場起,阿細便守旁邊忙茶忙煙,不亦樂乎。她和少章俱是多年老癮,是來客也多癮士,照例打好一瓶煙泡揣在怀里,遇到贏錢的人,哪怕不想抽,也得連燈送桌子角邊,親自看火,強勸人抽上一兩口,輸家卻只裝不看見。
  當晚一見贏家都是這般大方朋友,只顧想得紅錢,喜得心花怒放,也不想想這錢是贏誰的,由打麻將起便圍著桌挨個給人裝煙。等一推上牌九,知道外快更大,越發鬧了個手忙腳亂。井緣在禁煙新政之下,煙泡雖貴,比起現時自然便宜得多,何況縣長煙土自有來路,無須錢置,不過費點打煙泡的手工。照那大的場面,贏家出手至少十塊起碼,再把手一伸,立即加倍,出手大的兩位尚不止此,拿一兩口煙泡去換,怎么都是一本万利。況除少章外差不多俱是贏家,自然人人有分,不再心疼了。這時見姓胡的一家最贏得多,听喊頭疼,一面忙把自己終年常擦常貼的太陽膏薄荷錠取出,賠著笑臉勸人貼用。乘少章解手暫停的工夫,又強勸姓胡的到煙炕上去好好抽上兩口提神,包他還要大贏。人一臥倒,匆匆將煙裝在斗上,又親自倒了一杯熱茶過去。
  少章解完手進來要抽時,見榻上一盞太谷燈點得錚亮,姓胡的拿著自己心愛的一口蛇總管煙槍,允明氏斗上裝著五分一口的大泡,在上首足抽,阿細卻躺在下首給賭敵看火。因得了姓胡的四十元紅錢,為留后望,正在善頌善禱,恭祝未來胜利呢。雖然平日寵愛,听見也未免有點生气,姓胡的偏不知趣,一口气抽了四大口才起。少章知道阿細素來把煙愛得和錢一般重,又是老癮,說抽就得上口,稍緩立有岔气之虞,半晌才能噴醒,怎么也該有几口現成泡子,哪知她見贏家大多,挨個奉敬,煙既上品,又熬得講究,有癮的不消說,無癮的也要抽一兩口,反正紅錢已出,不抽白不抽,誰也不肯放過。這一人人有分,阿細紅錢帶下人頭錢雖得了三百多塊,一瓶煙泡卻去十之八九。阿細恐漏了紅錢,頭被下人抽空接去,自己不能分拆,守在桌旁寸步不离,忘了再燒煙泡,剩下四口又被姓胡的抽個精光,少章近前一問沒有,剛把臉一沉,阿細忽然想起他輸了錢,今晚十九不能平分春色,先自發作,白了一眼埋怨起來。
  少章知她不顧有人沒人,一鬧起來就沒完,受慣挾制,一聲嗜未出口又咽了回去。總算阿細高興頭上沒再往下深說。心終惦賭,惟恐局冷人散,匆匆抽了兩大口,下人打上手中,擦完自覺精神飽滿,換了座位,重又把牌洗好。一點錢,不足兩千元。姓胡的首道:“按說頭條不能多下,我又換了先前推庄之背地方,我偏不信這些,給他來個憑天闖,這兩千塊都歸我上門看了。”說時眾人都搶著下注,聞言誰也不肯撤回。做活的一點錢數足夠四千。剛報了上風錢數,有人便問庄家:“是照吃照賠怎樣,挺不挺?”少章見眾人注下得沖,心想反正是糟,便道:“庄家再續五千,通吃通賠。”做活的便喊:“再加五千,六千八封關,這條庄家挺了。”姓胡的一听,正要隨眾往上加注,恰有少章約來兩友都是又嗇又好的典型紳士還不舍走,每贏一次必在暗中跌足,恨自己注下少了,失去机會。這次見先前說下活門的人往天門下了一千元一道,又听他低聲向同座人說:“庄家霉气未退,這牌气是吃橫有天局勢,天門不贏,從此不賭。”這原是翻戲党的假做作,因那人好發議論,會看路子顏色,人稱賭精,當晚几于每條都被說中,不由人耳動心,再見眾人踊躍下注之狀,知道庄家只推這一條,惟恐失卻最后良机,才把心一狠,雙雙不約而同在天門上一個下了一千五,一個下了一千的注。姓胡的見不能再下,賭气說道:“所有各門的注都歸上門看,這又不是包贏,索性和庄家賭一下來個爽快。”
  少章見三門的注相差不多,這等場面通吃面大,通賠面小,庄家無形之中占了便宜,推久必贏,忽被他一人包去,來個硬碰硬,毫無回旋之地,心自不快。一則得裝大方鎮靜,二則錢輸大多,續推五千是句假話,此時与人有了爭執,少時一輸,好些不能通融。再一想,反正該死不得活,拼一下倒是爽快,焉知不絕處逢生呢?心雖這等想,气已早餒,將兩粒色子掐緊,往桌上一戳,喊聲“收到”,然后用力往外一擲。不料手上有汗,只擲了一粒出去,另一粒卻吃手指粘住。少章自覺兆頭不好,忙喊“不算,重擲”,第二粒也自落下,共湊成七點,庄家應拿第三副,上門拿了未兩張。按說色子落地,又擲在牌的外面,原無不算之理,少章因先前擲色子俱吃心慌的虧,以致盡擲輸錢點子,咬定色子才一粒落地,先喊不算,并非色子現了再喊,非重擲不可。眾人好似見他輸得大多,略微分說也就罷了,可是一個撤注的也沒有。
  這次少章先擦了手,振起精神,小心翼翼地擲將出去,一下擲了個八點,改拿第二副。姓胡的仍和前一樣做作,且不把牌亮出,一會天門人牌配金瓶,湊成地八,下門先亮了一張地牌,反捏牌面,口喊七八不要九,叭的一聲,果翻出一張三四,湊成地九,下注的人自是高興。少章一看,兩門大點,雖這兩門的注都歸在上門,起多大點也無用處,但這牌點像是三門造反、庄家獨小的局勢,再也沉不住气,不等姓胡的翻出,先偷看了一張是二五,對子已是無望,心便發毛,不住暗中默禱,神佛保佑,千万配張天地牌才好。邊想用大中二指捏緊了另一張,中指使勁一摸,果是一張地牌,又是后悔,适才顧什虛面,如若不許姓胡的吃注,這兩門的錢豈不先吃過來,如今落個空歡喜。万一姓胡的手旺,又翻出一個對子來怎么得了?一面又想到自己已有這大點子,照情理上門應是小點才對,又覺心寬起來。
  正自憂喜疑懼交集、心中搖搖之際,忽听下門有人道:“我們牌大,上家點子如大,上門的牌必小,我們這兩門贏面居多,只恐胡先生驕敵必敗,要代庄家賠注,輸雙份了吧。”那打天門的兩小紳士窺見少章牌已摸過,故探口气:“庄家這背,休說地九,連我們這八都吃不動。”少章平日和二紳交往,就嫌他們吝嗇取巧,當晚又見二人老巴不得庄家副副通賠,下注不大,卻專給下風助威,种种惹厭,暗忖:“你才包輸呢,怎么你也不贏?”厭煩過甚,不由脫口說了句:“地九也是不行。”眾人听出庄家牌大,便惊詫起來。兩小紳士便埋怨少章擲了色子不該重擲,否則是七出對門開,天門地九,下門點子更大,庄家拿上門的小點,正是通賠,大家都好。這輸贏大,哪有擲了不算之理?這樣賭法大不規矩。又說:“眾人都贏,獨他兩人賠庄輸了兩三千,好容易這次看出顏色,注下得格外的多,該贏的反而變輸,真輸得太冤。”少章听他們直說閒話,不禁有气道:“色子沒現點,我先說不算,我又沒有牌里眼,你看不好不會不下么?再者,我從推起共只吃過一回通,就算在場這些人都沒下,就你兩位下的,才得四五百元,以下盡是通賠,這兩三千從何輸起,難道你十年前的舊賬也算在這一場?我輸了上万都沒說冤,你才輸一條就冤了么?”二人被他問住,未免有點惱羞成怒,忽想到他是現任知事,又把气強忍回去,只低聲說了句“各人心里明白”。
  少章正待發作,姓胡的已把牌摸過要翻,因听雙方爭論,暗中笑得肚疼,知道快散,索性旁听,由他說去。及見雙方快僵,才故意笑問少章道:“諸位不要鬧了,要吃都吃,要賠都賠,我的點子和你們也差不多,就不重擲色子,天門也是包輸,不過周縣長下門都吃,比地九還大,我這也大概靠不住了。”這句話一說出,那兩人知道自己輸局早定,又見少章神色不佳,立即借勢收科。少章一听這等說法,上門分明不是九點便是八點,自覺有了胜望,心中一喜,也不再計較了,便笑道:“我比下門也大不了多少,老胡你翻牌吧。”姓胡的道:“只大不了多少就贏我了,我點子也和他一樣,是天字九。”少章聞言,不禁心魂皆顫,定睛一看,果是一張天牌,一張么六,猛想起先擲七點,自己拿第三副,正是這副天字九。本該通吃的牌,偏是鬼蒙了心,硬要重擲,反到變成通賠,當時連急帶气,又悔又恨,頭腦一暈,几乎栽倒。挨了一挨,忽然顏色慘變,把手里牌往桌上一拍,急道:“這這這牌還能推么?我也地字九,獨輸上門,算算老胡該贏多少,我給錢好了。”說罷,气沖沖走向煙炕前,往枕上一倒,拿起煙槍便抽。
  阿細守在賭桌旁邊,一見姓胡的又是大贏,滿臉賠笑,湊將過去,說道:“我說你抽完煙便要大贏,說得准吧。”少章錢未拿出,賭气一走,庄家只有兩千來元在桌上,不夠賠的。做活的把三門的注一一點好,歸到上門一起,故意高聲念道:“下門地九,天門人八,庄家地九,九吃九,天門下的注歸上門看,統輸,上門天字九獨贏。下門押注一千五百四十五,天門注頂多三千八,上門兩千二百,三門共總七千五百四十五。庄家言明在先,六千八封關,照色子賠錢,應該下門賠起,除上門小注二百,都是胡先生贏的,庄家續推五千還未到,台面只有一千八百三十五,還欠胡先生四千九百六十五。”他這里高聲朗誦,每念一句,少章心頭上便似著了一下重錘,急得冷熱汗一齊交流。姓胡的早已看出他囊中已空,因知他好虛面,許還能逼出几個,只是冷笑,不肯收注。阿細見連表了几次功,姓胡的沒有理她,索性把臉拉長,覷准一疊現洋約有五六十元,笑道:“你贏這許多,這一點點給我的紅錢吧。”隨說伸手要拿。姓胡的把臉一沉,伸手按住道:“你先不要忙,哪一回紅錢也少你不了,等庄家抽好煙,賠完了錢來,自會給你。”阿細臉方有點發燒,做活的立時乘机插口道:“紅錢在我身上,包你有份,你問周縣長去,叫他先把輸的錢拿出來,賠了人家再抽,你的紅錢和頭錢不就到手了么?”
  阿細正不好意思落場,聞言果覺有理,立答:“我問他去,也不知他的癮頭子怎么這大,剛一會工夫都等不得。”隨說時往煙炕前晃去,板著臉對少章道:“你輸了,錢不夠賠人家的,胡先生一家贏,還不快拿出來我代你給人家去。”少章原因箱筐已空,輸的錢無處著落,借著兩句气話下場,暫賴一步,气急悔恨之中外帶心虛內愧,借煙遮臉。手里雖拿著槍,實則心不在焉,斗門上卻是空空如也。正在失魂落魄打不起主意,不料這位臨時夫人一點不加体諒,只圖得點紅錢,反代外人前來催逼欠款,气上加气,又不敢發作,強忍怒气答道:“忙什么!”
  阿細本是杭州一個极爛污的私娼,有什知識,見這次少章帶了巨款進省,屢向索討,少章均說這是公款,分文不能妄動。到了省城一輸這許多。又听少章賭時豪說,分明自有之物,不定又是哪件案子得來的運動費,等到省城擺闊。惟恐分肥,卻假說是公款。少章雖輸了上万,在阿細心目中,因為自隨到任上以來,還沒見過這大輸贏的局面,以為私囊尚多,決不止此,不但沒代少章心疼,反認為是不肯給她的報應。只是每次賭錢,不論誰輸誰贏,總是有進賬的日子,只賭輸贏越大、時間越長越好,全神貫注桌上贏家好討紅錢,無心再顧吵鬧,打定人散局終再向少章大鬧質問,逼說實話,已有的自要吐出分潤,便那輸出去的也須照算提成才肯干休。這時碰了姓胡的軟釘子,有點羞惱,又想由少章手里把錢要去,不特面子好看,還可向贏家硬扣,紅錢頭錢均可多得好些。哪知少章囊中空空,答話似有似無,已經加气,再一眼瞥見少章手正拿著一枝象牙槍,一頭含在嘴里,一手拿著那只精巧玲瓏、暗花三彩的變斗,擱在燈罩邊上,一手拿著煙扦子,在斗門上有一下沒一下的亂撥,眼卻呆望著別處。那斗剛經擦淨,上面連點煙渣俱無,吃少章在极旺火頭上一烤,將斗門內一些珍如怀寶的貼斗老灰全都烤著,已然透出胡焦气味。
  這枝象牙槍原是少章由一富紳家中抄來充公之物,翡翠頭尾,赤金鑽天藍的蓋花,牙質既佳,主人保藏得法,通体色如黃蜡,又黃又亮,沒有一絲殘裂之紋。听說還是大土底子,已有百多年的歷史。那家被抄之主為了這槍,既托人向縣長求說,于公罰私饋之外,愿以千金巨款為使君壽,另外還備一枝別的好槍与此槍交換。少章已有許意,偏是阿細一眼看中,當天一試,竟是香味雙絕,几天過去便非此不能過癮,等當事人官司有了頭緒,他已身槍合一,不可离分,如何還能撒手?結果是使君少收一筆暮夜之金,而當事人省下了錢反倒時有涕泗橫流之痛,恨入骨髓。清官廉吏之不易為,于此可見。
  阿細把此槍珍逾性命,見狀大惊,不及說話,伸手先奪。情急之下手快了些,少章正在失神喪志之際,見她抓來,不知何事,無意中又把手中槍往后一撤,阿細一把抓在那燒得火般燙的熱斗上面,手心立時燒焦了一塊,疼得阿喲喲怪叫,手不由己往下一松,正砸在煙燈上面,恰把那盞通明錚亮的大谷燈罩砸碎,旁邊滿滿一碗茶也被帶翻,茶水濺了一大片。少章嚇了一大跳,剛問怎么,阿細連痛帶气已頓足哭罵道:“你這老不死,明明有錢,不把我用,一向你要,就說公款,怎么你賭起來就不是公款呢?輸不起就不要賭,輸了錢不給人家,死樣活气,睡在這里裝腔,在空是做官的人,還沒有我們女太大輸錢爽气。我還當你是真抽煙呢,卻拿我這枝好煙槍來糟蹋,這只變斗剛剛擦過,上面連點煙粒屑都沒有,偏會拿在火上亂烤,世界天上只听說戳空槍的,這抽空槍真是頭一回看見。你這大年紀,又不是死人,眼睛也沒有瞎,斗上有煙沒煙會沒看見?一只空斗好容易被我抽來抽去,將里面堂子填得有點道理,剛剛可以過癮,我离了它還不行。如今里面貼斗灰全都燒焦,叫我明早怎么抽法?你想賴賭賬,卻害我受罪。”
  少章知道那槍是她寶貝,自覺理虧,只管被她數罵,頸紅臉脹,不敢發作,嗣見越說越難听,當著眾人實實無地自容,只得忍愧低語道:“大大不要生气,包在我身上,加倍賠你就是。這樣吵法,當著客人多不好看!”阿細聞言,方欲乘机要挾,一回臉瞥見一千賭客俱在冷笑,以目示意,大有輕藐之色,也覺有气,便笑道:“夫婦相罵常事,有什可笑?你要賠我多少呢?怎么有錢輸沒錢把我?管你公款也罷,母款也罷,你輸多少就得賠還我多少,不這樣我便和你拼命。現在還剩多少,快給我拿出來!”少章畏她潑悍,一時情急,不假思索便答道:“來時共總一万零七百多元錢,九千八是交財政廳的,你拿了三百多去,今晚連打牌帶牌九整整輸光,如今箱子里只剩那件報解公文,不信你看去,誰騙你是王八蛋!”阿細正給手上抹如意油,聞言忙把手提箱打開翻看,除公文外果是空空如也,气得手顫,咬牙切齒道:“你該死了,平日有錢就嫖賭濫用,照你說,衙門里的公費,虧空了兩三千,該朋友的好几千不算,今晚你又把公款一起輸掉,看你這老不死怎么辦?剛才見你輸得那樣但气,還當和上年一樣又找了一筆外快,原來真是公款!既然輸光,這未條還推他作甚,不是找著倒霉么?現在欠胡先生是五千塊,立時就要,拿什么去還人家?我真正是苦命啦!”隨說便一把鼻涕、兩行眼淚哭了起來。
  少章听她一吵,才想起賭客全在,賬也未清,不禁又愧又急,答道:“我一家大輸,這條打算挺他一下,誰想手气這樣背法。好在大家天天見面,都不是外人,輸了下次賭時再還也是一樣。”阿細剛哼了一聲,那班翻戲党素認少章是線頭,如非急于另開碼頭,也不會這樣大吃。先也當少章輸的是官囊,雖料他錢已輸盡,還沒料到這等空虛,本打算勒逼几個是几個,剩下的再看勢行事。及至阿細吵出真情,照這形勢,此事發覺必快,到官一追究,便是一場亂子。加以近來賭禁森嚴,少章為了省城娼窯只有二等,居室簡陋,賭起錢來又不方便,特意擇這一家大旅館,將后院包下,所招多半私娼破鞋,每次設局總是等客到齊,把通往前院的門一關,便与旅館方面隔斷。地面官人知他是現任知事,与上峰都有交情來往,縱有耳聞,日久看慣,也都不以為意。雖然從未出過什事,可是深更半夜吵鬧起來,所居与別的客房只有一牆之隔,如被外人听去終是不好。
  這類人何等机警漂亮,一見事不可為,作賊心虛,立打了腳底揩油主意。當時先溜走了好几個,卻由內中一個和少章最親密的上前對少章道:“想不到今夜輸贏這大,累得主人輸了許多錢,還惹大大生气,真對不住。不過胡先生賭錢照例十有九輸,這半年工夫已輸了好几万,難得贏一回,卻沒贏到多少現錢。他平日又賭得硬,永不欠人一個,你未條輸給別人也好,偏輸給他。上場時你自說的現錢賭,硬碰硬誰也不許該欠分文,哪怕家有千万,這時拿不出來也是枉然。你又和他無甚深交,不比我們。方才他已說了閒話,常言賭賬不隔夜,不給的話實不好說。听你口气現錢已然輸光,今晚未必能拿得出,贏家業已走光,老胡直喊頭疼,賭是沒法再賭,莫如痛痛快快來真的,寫給老胡一張借條,索性把日子推長一些,等你下次推時再還。你如愿意,我再和他說去。”
  說話這人叫小張,一邊裝著和少章交厚,賭過輸贏,當晚在桌角做活。少章本來只顧眼前,正在万分難堪,無法下台,只有人解圍,什么都能答應,聞言好生感激,立即應諾道:“這樣很好,至多兩月我一定能給他。”小張道:“我看你新輸這多,還是期限長點的好,能夠早還更有面子。”剛轉身要走,阿細忽想起錢未逼出,紅錢要糟,忙插口道:“小張,你答應我的,紅錢頭錢包在你身上,我是要朝你要的,欠賬撥賬一樣的。”小張朝姓胡的望了望,答道:“你要不吵,我自然說出算數,就要吵,也等人散再吵,省得我們難以為情。”阿細立轉喜容道:“不是我愛吵,這老不死大气人了,跟他吵也白吵。老胡一家大贏,欠賬早晚仍說要給他的,你幫我說說,請他多給一點。”小張也懶得理她,哼了一聲,過去和姓胡的對咬了几句耳朵,又過來和少章說:“姓胡的本不愿意,經過勸說,因少章未條戳空槍,覺出人心難測,答是答應,但須將借款日期提前,作為三月前少章借的款項,月息一分,半年以內歸還,有中有保。”少章只圖當時了事,全都應允,照式寫好。
  阿細顧不得再吵,只叮在小張身后問他紅錢怎么。這些翻戲平日手頭大方原有作用,及見事情已定,少章不久必要犯案,一二日內便要离開太原另開碼頭,自然能省一個是一個,借條到手,姓胡的要走,兩個同党便穿馬褂同走。阿細一見要漂便著了急,忙往房門口一立,對小張道:“你剛才說的話算數不算?”小張還未答言,姓胡的已先寒臉說道:“錢要拿到才好給你紅錢。這原是大家客气,并且剛才我已給了兩次,難道還不夠嗎?”阿細道:“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你們男子漢說了不能不算。你贏了這許多,連頭錢都不給么?”姓胡的見她其勢洶洶,聲音越大,不便過于鬧僵,又見小張直使眼色,冷笑答道:“頭錢本來我要給的,這次我贏的錢還沒拿到。”說不得從身上摸了二十塊錢的票子出來,剛說“這是我賞底下人的”,阿細一把抓過道:“還有紅錢呢?”姓胡的道:“你怕我將來不給嗎?這個容易。”隨回望少章道:“你這位大太要紅錢,我已給過兩次了,不是駁她面子,因為一來輸得大多,身邊這點明早還要到石家庄號上看看,正好頂用,懶得到銀行里去提了。請你代墊二百塊錢,算我給她的紅錢,將來還我錢時照扣就是了。”
  少章見這位臨時夫人向人攔門索錢,早覺面子難堪,但一開口便要麻煩,二次吵鬧起來去人更大,只得裝不听見,由她鬧去。后見鬧得太不像話,姓胡的已然開口,雖恨她不懂情面,無如欠人的錢不能不忍受一點,沒奈何接口道:“太大,明天我給二百塊就是,也不在你錢上扣還了。”阿細還待爭論時,那兩位本地紳士轉胜為敗,又听了閒話,看人贏錢眼熱,鼓著一肚皮子悶气坐在旁邊,呆看少章笑談解恨。一面盤算明日把少章虧空公款之事傳揚出去。見人快走盡,主人又不答理,自覺再待無趣,便同起身。走到房口,當頭一個首朝阿細發話道:“我們是大輸家,你老爺的公款卻沒有輸給我們,想必可以出去罷,請你讓開一些。”少章本來厭惡之念未消,加上一肚子的冤气、邪火無從發散,一听二人說話刻毒,正好出气,不禁大怒,手正端著一杯茶,剛把茶杯往煙盤中一頓,口只罵得一個“混”字,耳邊忽然刮到未兩句話,正刺中自己的心病,當時盛气全餒,底下一個“賬”字也咽了回去,哪里還敢招惹,停了一停,才改著罵下人的口气道:“這熱的茶也端來我喝。”
  二紳嘴里雖說刁話,心仍怯官,听少章暴喝,當是罵他,忙同搶步走出。到了門外仍自膽怯,恐少章追出打人。哪知這几句話竟有莫大便宜,不特把對頭一場怒火嚇退,連那姓胡的也自聞語惊心,更不敢再理睬,竟率小張諸同党把門用手一推,奪門追出。到了院中,朝二紳低語道:“老周真不是東西,女的比破鞋還要下作,賭不起不要賭,這樣現世,我看二位是好朋友,今晚眾人都弄几個,獨你二位輸得太冤。天已深夜,回府想不方便,我們就到前店住下,明早再作東道奉請如何?”人都愛捧,二紳哪知對方恐他明早在外張揚,于己不利,想穩住他晚點發作,免生波折,只知他是石家庄的大財主,急蒙垂青,既是自愿請客,更想就勢大罵少章出气,如何不喜,隨令下人開門,同往前店開房去訖。
  阿細頭次看到姓胡的如此不通情面,雖未追出,口中罵不絕口。正待重向少章吵鬧,回頭一看,少章已滿臉急淚橫流,躺在榻上痛哭起來。阿細人雖貪鄙卑賤,因前數年未嫁少章時只管在杭州作私娼營生,但是遲暮徐娘,年華已漸老大,加上又有几口煙癮,心又貪狠,越弄得門前冷落,無人問津。每日正在強吞煙渣斗泥、度日如年挨命之際,不料時來運轉,平步升天,少章偶游杭州,忽被奇想,情隆葑菲,重拾墜歡,納以為妾。初意不過是想游蕩半生,上有老父,下有子孫,從未盡過事蓄之責,難得親戚幫忙,居然做了親民之官,再似以前荒唐大不像話,知道阿細服侍周到,又燒得一手好煙泡,別的也都合意,自己一身既离不開女人,正好借此收心,接到任上,作伴服侍。哪知三生緣孽,半老重逢,越發水乳交融,非此不可。少章發妻早故,阿細在家庭中雖是婢妾一流,到了任上卻儼然以官太大自居。得意頭上,每想起現在的鮮衣美食,大煙足抽,与昔日的饑寒交迫,煙渣都不能繼的光景,未嘗不覺這位老爺賞鑒殊俗,情有獨鐘,心中感念。尤其是自顧年長痹深,此外再也不會有人照顧,想起寒心,所以對于少章平日雖是驕縱忘形,真要遇到疾痛危難之事,卻也知道此乃仰望終身之人,理應憂急与共。
  每次因少章遇她需索太多時,慣以此系公款,不可擅動,危言聳听,可是不久又嫖賭用去。二人為此不知鬧了多少气,日久听慣,不以為奇。及見少章輸多,只當又施此技,心還再想藉此要挾勒索。再被姓胡的一气,怒火頭上全沒顧念日后安危。等少章一人,忽然覺出事情不好,心中一急,怒火便消了大半,忙赶過去問道:“你有點不舒服么,有錢不給我,輸了倒好。阿要再抽兩筒?”少章看了她一眼,回顧男女下人都倚立未退,知是守候分那錢,便道:“客人現都已走,我要睡了,頭錢在我身上,明天算好再分,你們也去睡罷。”阿細素來刻薄,專吃下賞頭錢。雖和下人講好平分,扣一半貼補主人待客的煙茶點心,仍是無用,下人一不在側固是全都吃光,就在側看見數錢,也要連錯代抹,給時更是不舍。當場現分還好,只一過夜再令拿出,便和挖了她肉一樣,千方百計報銷扣除,少章御下又极馬糊,沒什規律,所以每次散場,下人們總是散候在側,請求現分。如非見主人輸得大多,正在生气,已早開口索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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