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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允文允武 煙館混魚龍 亦捧亦吹 酒摟騁口舌


  不久,這件事已是發作了。早有人將少章告發,上頭主張嚴辦,幸而少章聞信得早,不待他們來捉,已是溜回天津。當他臨走之時,身無半文,如何便能成行?他知阿細手中頗有一點私房錢,因而連騙帶哄的向阿細說了好半天,方把一部分的錢騙到手,這在阿細還在做著她的清秋大夢,以為少章這一回去,靠著孫伯岳的力量,不但可把官司撤銷,再一運動之下依;日又可做官,她不又是一位官太太了么?誰知到得津門一打听,伯岳已往北京,少章忙又赶了去,匆匆一見之下不便說得什么,仗著身邊還有阿細給他的那一點錢,竟是征歌選色在北京大玩特玩起來。尤其和他親密的一個朋友叫作甄恭甫,有時在小班中玩得高興,竟會打起對台戲來了。可是這一耽擱下來,不但山西方面派來捉他的偵探已是到了天津,連得阿細因為久無消息,在山西再也耽不住,也赶上來了。但阿細這個人真是有趣得很,和少章可稱得是一對糊涂虫,她到了天津之后,家中既不敢去,旅館又不肯住,卻住在一個煙館中。可怜少章的長媳黃氏又哪里知道?听得她已到來,即慌忙找了去,一看是一家煙館,怎肯進去?只在客房外面高喊著。偏偏阿細癮未過足,死賴在煙舖上不肯出來,后來還是別的煙客看見黃氏和瘋子一樣,自言自語在客房外面亂喊,進屋笑說,阿細癮也過了一半,才走將出去將她喊住。黃氏終覺此非住地,一任阿細勸說拉扯堅持不肯進門,只勸阿細另開客房。阿細說:“适已向人打听,客房無論何時隨要隨有,一則煙館熱鬧,吃什么都有人買,槍又老,煙又好,立時還不必付小賬,有那給的也只一毛小洋、一二十個銅板,公道便宜,規矩真好。我想你爹爹總在天津,你既怕生不愿進去,我就在此等你,可即速回家,叫老三出去打听。今天如若尋到,豈不把棧房錢省下?”
  黃氏見勸不听,各屋客伙都出旁觀,心中又急又跳,巴不得早些离開,匆匆別了阿細便往家跑。也沒敢告知家中諸人,只偷偷和三弟雄圖說了,命他往各親友家以及侯家后各班子里尋找少章下落。雄圖在少章諸子中最是荒唐無聊,嗜好甚多,又無能力,乘机向黃氏要了一塊車錢。他知乃父到津,孫家不會不去,赶往一打听,說是從未去過,料定人未來津,也不給黃氏回信,拿了那塊錢徑往三等娼寮打茶圍去訖。黃氏在家越等越沒消息,既恐爹爹遭事,又恐爺爺知道生气,阿細尚在煙館以內,孤身婦女,又是那樣出身,万一受了流氓引誘,做些丑事給家門丟人,自己知情不舉,豈不又要受气鬧埋怨?早知她如此下作,還不如不和她說那些話,由她自去的好。這一好心,反給自己惹了亂子,十天八天不出一回門,出去就遇上這類事,又急又后悔,一會又去門前張望。
  少章四女蓉仙見黃氏買東西去了一早晨,回來飯也沒吃,時而上樓時而下樓,一听大門響,便問:“少爺回來了么”,滿面愁急神志不宁之狀,心中奇怪。拉到房內一問,黃氏知她和自己一樣,懦弱忠厚,不會走嘴,偷偷說了。蓉仙膽子比她更小,一听父親遭了官司,當時嚇得手足冰冷,便埋怨黃氏道:“你回來時,爺爺吃完中飯剛要到孫家去,既然爹爹有這樣事,何不早說,也好請爺爺往孫家托人想法,這豈是瞞得住的,細姨娘抽煙,也不想法叫她背著爺爺躲在你屋里抽,見了面好問爹爹到底為了什事,怎么不叫她回家,領去住旅館,還容她到煙館里去?我看這不是隱瞞的事,也不能只怕細姨娘一人給爺爺罵,你可速到那旅館里去把她喊回來,我自請爺爺去,越快越好,到時就說她由北京來,不提煙館好了。
  黃氏原是個沒主意的人,覺著只好如此,無如想起适才煙館情形,便有膽去,實不愿去,如今旁人因是机密的事,惟恐走漏消息,想拖蓉仙同去,蓉仙自是不肯,兩個兄弟又偏都外出不在,沒奈何只得親身尋去,行時再三囑咐:須等將人喚回再去孫家請回爺爺,以免露出馬腳。心里一急,竟把旅館名稱地址忘卻,只知是在大街上有一大水果店,心想尋到水果店一過馬路就是,及至到了地頭,下車一看,水果店倒有,字號是祥順合,對門卻沒有适才進去的旅館。以為走過了頭,又往回找,先當就在近處,及至快要退到日法交界秋山街口上,忽然想起過了自家門口,忙又雇車往日租界跑。不便和車夫說拉往賣鴉片的旅館,只雇往日租界的水果店。偏那車夫是個坏种,拉不几步見一果店便則放下。黃氏又不慣和人爭論,忍著气忿又往前找,往返兩次始終沒有找到。其實兩次都由新旅社門前經過,只為把上下行人道顛倒,誤左為右,一心記著招牌上好似有一德字的水果店,所以錯過。后來走得腿酸腳痛,更因蓉仙曾說,如真阿細怕挨罵不肯回來,時候久了,便去孫家見爺爺,說阿細到后走出不再等了的話,惟恐不耐久候,心想還是拖了蓉仙同來尋找的好,只得赶了回來。到家一間,蓉仙剛走,心中好生惶急,正打算赶往孫家攔阻,忽听爹爹回轉,直如皇恩大赦,連忙跑進,照實奉上。
  少章一听,便知那地方是新旅社,不特不怪阿細下流,反到覺她委屈可怜,正好自己也想抽兩口,家中無人抽煙,舊存煙具恐不受使,忙命黃氏、蓉仙將煙具取出,收拾好了藏起備用,爺爺如回,可說同來朋友夫婦請自己同阿細吃飯,吃完即回。說罷匆匆走出,赶往新旅社三樓。尋到那家煙館一看,阿細和一個本地口音的大高個子對燈,邊說邊笑,正在有興頭上。見少章到來,連忙爬起,眼睛一紅,顫聲說道:“老爺,你怎么沒回家?今天早上嚇死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是招弟娘對你說的么?我正著急呢。這是馬二爺,他們說他天津官私兩面都有朋友,很有面子,我正跟他打听租界里的行情呢。”少章体胖气虛,又是年將半百的人,走了兩層樓梯,意欲稍加喘息再說,听阿細說這一大套,回臉一看,和阿細對燈,稱做馬二爺那人已然立起。
  少章是個半吊子的老江湖,少有點眼力,見那人生得又高又大,一張紫黑臉膛,濃眉大眼,棗鼻闊口,兩排牙齒卻是刷得雪白,一邊鑲著一枚金牙。長衣已然脫掉,上身穿著一件天藍素緞面,紐扣上盤蝴蝶的對襟小夾襖,卻用紫醬色素緞做了夾里。胸前挂著一根黃得發出閃亮的金表鏈,也不知是真是假。兩只小腌蘿卜一般的無名指上各帶著一枚戒指,看去足有三錢重一個,卻是真金的。袖口卷著,露出雪也似白的綢小衣,下身一條与上衣同質的夾褲。兩條緞帶綁扎得又緊又整齊,一雙千層底雙臉緞鞋刷撣得一塵不染,底邊卻似穿日太久,磨去好些。一望而知是個混混一流人物,不能得罪,強笑著點了點頭。
  馬二一見少章朝他招呼,一面點頭答禮,齜著一嘴白牙,發出洪鐘般的口音,笑問阿細道:“這位……”阿細道:“這就是我們老爺。”馬二立即不熟充熟的把手一橫道:“縣長嗎,你啦剛到,她啦剛念道你啦。快躺這邊,先抽一口。”少章說了句“勞駕”,便就他原位躺下。馬二笑道:“我可多嘴,你啦還是別見怪,縣長你啦可不對呀,自個玩去,讓你啦大大一個女子滿世找你,在這儿真生气。我剛勸她半天。要說起來可得受罰呀。沒什么說的,你先抽,跟縣長太大多燒兩口煙,算賠禮。太太也別著急,這不是老爺來啦嗎?侯景逛胡同滿完,這話還是我興的。你公母倆都沖我啦,快抽馬前,抽完我們是鴻賓樓,我的請,縣長要不賞臉,歸為瞧不起我。”一面又對伙計言道:“趙四,告訴先生,縣長無論抽多少,由五毛到一百,都馬二爺我付啦。你要收錢,我可卷你。”伙計趙二聞言,轉身拿眼看著門側小桌子上寫賬的先生說道:“先生,听見啦嗎?”管賬先生還沒答話,旁榻另一煙客想似看著馬二巴結上了闊人有點眼紅,又恨進門這一會馬二也沒有理他,接口說道:“趙四,你這叫廢話,歸里包堆豆腐干大一塊地,馬二爺這乙字調的嗓門先生他還听不見?那不成了聾子啦?我吃鴻賓樓沒那么大口胃,你還得給我辛苦一趟,上對過恩成玉來二十個餃子,要各樣餡,把你們昨天買的小蒜給剝一頭,別忘了帶酸的。”這几句話全都帶刺,引得連煙客帶伙計都笑了起來。
  馬二全神貫注少章,目不旁瞬,偏巧少章忙著抽煙,又知道這類耍人的上來不熟充熟,照例是這一套,心中厭惡,知道一客气嚷得更凶,便裝著過癮心急,不顧說話,只將手里煙扦子略微一搖示意即止。馬二見沒答話,方悔說得太早,不是時候,忽听有人接問,話甚扎耳,不由面上有點挂不住,當時發怒,剛喝一聲“誰呀”,少章見那人年約四十多歲,生得鷹鼻鷂眼,一臉煙容,穿著卻頗整齊,身量至少比馬二矮著一頭,不但說話挖苦,更帶著藐視神色,方恐馬二气勢洶洶要和那人動武,不料馬二話才說出口,那人方答了句:“馬二爺,這這不才,是我,你啦。”這句話才一出口,馬二恰也轉過臉來,一見那人,立時改怒為笑道:“我當哪位,原來是黃七爺嗎?多會來的,抽啦嗎?”黃七答道:“我跟縣長老爺先后腳進門,正赶馬二爺請客吃鴻賓樓的時候,沒好意思攔你啦高談,我的馬二爺。”馬二爺慌道:“爺,爺,咱弟兄可不過這個,七爺你這是干嗎?”黃七冷笑道:“歸里包堆我兜里頭還不剩一根香蕉錢,連抽大煙還是給先生對付啦,你啦說我敢干嗎?我一個人的馬二爺。”
  馬二因這人又陰又狠,是本租界文武兩途的二號英雄,手眼勢力比自己寬得多,平日頗有用他之處,得罪不起,知道越描越黑,再說下去更不好听,當著生人面子難堪,只得抹著稀泥,大聲嚷道:“諸位你瞧,咱們七哥今儿不知哪儿的邪火,跟我挑開啦眼啦。七哥,你還是別生气,怨我當兄弟的不對,你啦總是老大哥,遇事多包涵。上回書算是滿沒听提,揭過這一篇,咱們說整個的。”緊跟著又喚少章道:“周縣長跟周太大請過來,我給你啦二位引見一位好朋友,這是咱們黃七哥,他啦上輩是鹽商,乾隆皇帝下江南進過貢,什么縣長啦,道尹啦,他哥們有好几位,都做著闊事。天津九大家,本來八大家,后續的這一家便是他們老爺子。眼時日法租界的人物提起咱們黃七哥,官私兩面真數頭一把。小弟跟他發小的交情,一個頭磕在地下,別瞧他啦好离戲,跟我還是過命的交情。七哥,這位是周縣長,好朋友,都是自己人,沒什么說的,你啦二位以后真得多親多近。”
  黃七正抽了兩口,起脫長衣,听馬二說了這一大套話,好似心平气和,又見少章似要朝他招呼,便緩步湊了過去。少章只得丟槍起迎,彼此拱手,道了久仰。黃七便請少章回坐,朝阿細也躬了躬手,先喊“伙計”,咬了回耳朵,隨就榻旁邊方凳上落座,便天南海北連吹自己帶捧人家,足這么一神聊,馬二再從旁一幫腔,越發熱鬧,引得一些煙膩者不舍得离去。少章又是個好發議論愛戴高帽的,先還在嫌對方俗惡,意欲赶急抽完好走,經不起馬、黃二人一陣吹捧周旋,又多趣語,覺出混混說話別具一种吸引人的潛力,加上阿細在旁耳語,說天已不早,回家有老太爺在,想要抽煙种种受气,還不一定抽得成。這兩人頗好,莫如請了他們同去吃一小館,反正不免挨罵,索性吃完了飯抽夠再同回去,省得到時沒法出來。少章耳軟,竟把老父在家懸念忘在九霄云外。自己抽夠,又讓黃、馬二人接抽,直抽到八九點鐘。
  馬二因适才請客少章沒有答話,又有黃七這克星在頭里,恐被繞住落實,變成真請,二次回到一起,想讓黃七吐口;少章不管受不受,自己只去那白吃的,便沒再提請客的事;黃七偏是一字不提,中間假裝解手,點出趙四,打听黃七咬耳朵說些什么。趙四知他是假譜儿,除個生人混充人物、吹牛蒙事外,并沒有真吃人的本領,不如黃七遠甚。人又嗇刻,笑答:“黃七爺只說,昨天許的煙賬要明天還,別的沒說。”馬二知道黃七手面頗寬,雖喜無事生風,挑眼摘毛,卻講信用,柜上多少都敢賒給他,再說也不敢得罪,非年非節,這一句話也不致于要預打招呼。再盤問時,趙四直說:“你一定要問,七爺早說啦,不叫告訴你啦,要不你問他去。再說你老要有話,不叫告訴七爺,不也一樣嗎?”馬二气得罵了趙四兩聲兔蛋,回到房里直嘀咕。适才說過請客,又不該給雙方拉攏,少時要被黃七繞在里面,落個花了錢還丟人,身上錢又不多,鴻賓樓挂不下賬,偏又多抽了兩大口便宜煙,心里又潮又餓,正在進退兩難坐立不安,少章忽向二人道:“咱們總算投緣,奉請二人出去吃個小館,回來再談如何?”黃七笑道:“你啦夫婦別看公館在這里,遠來是客,理該我們奉請。再說鴻賓樓已定下座了,就在斜對過,又得吃,又方便。咱們稱得起一見如故,四海之內皆為朋友,你老要請,下一磨再說,今天誰發起的,算誰的。”
  馬二一听,雖然鴻賓樓三字有點刺耳,黃七既稱定座,也許适才和趙四咬耳朵便是為此,心正稍松,還沒顧得幫腔,及听到未兩句,不由嚇了一跳,又說不上不算來,正不知如何是好。黃七忽斜眼向他道:“走吧,不穿衣服去,還等什么?”少章自然不肯,黃七道:“你啦太謙,一頓便飯有嗎,反正得吃,咱們吃完再說,有限的事,誰給不是一樣。”少章不好意思再說,只得住了。馬二一听是活話,心想少章是闊人,決要客气,少時吃完再借坡下,高高興興把衣穿好。馬二又向眾煙客拱手道:“眾位一塊。”眾人笑答:“七爺縣長只顧請,我們早偏過你啦。”少章要付煙賬,黃七說:“回來還抽啦,存項交柜,咱們治完肚子再說。”柜上人也滿臉堆笑,直說:“你啦先請,給你二位寫上,一總給,省你啦零零碎碎費事。”少章一邊拔鞋笑道:“咱們頭一回交易,你信得過么?”柜上答道:“人跟人不一樣,我們是干嗎的,別說還跟七爺是朋友,就你啦自個,由一塊到一千我們都敢賒,就怕你老抽得不多,做買賣么沒有點眼力勁還行。”
  那掌柜的剛進門,是個大高個的,本地人,說時又拿眼斜看了旁榻上兩個滿面鐵灰色神情、猥瑣的煙客,接著說道:“真要換啦,抹血起膩,拿煙館枕頭當靠家,弄五毛錢他媽一整天的窮磨,渾身上下還不趁一個梨錢的膩二子,別說像你老抽這些,一毛錢少不少,不給也得扒他,眾位听了還別寒心,這是做買賣么?上來套頭刮腦說得滿好,不含糊,一賒賬就斷主顧,哪怕你只趁一雙破鞋,給你一個不照面,他媳婦還在廟里睡啦,你往哪儿扒去?”眾煙客紛紛附和,多說:“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不怪金掌柜牢騷,這伙人實在可恨,所以咱們老是到時准給,不往上垛,宁可緊著一點,別叫彼此為難。大丈夫做事,說啦得算,才夠一局。”掌柜的聞言連理也未理,反朝最先一個答白的道:“劉爺,你的賬頭五塊早過去啦,你還得想主意才好。還是那句話,別耽誤交情。”那人慌道:“我今儿是真忘帶,明儿一准,撒誑讓我媳婦也上廟里住去。”掌柜把臉一板道:“下雨刮風不知道,身上有錢沒錢也不知道嗎?你真可以,得,我再賒你五毛,明儿出門可想著點帶來,別讓我說話應典。”那人道:“那是一定,錯非你是好朋友,我又正癮得難受,我路上早回取去了。本來說啦,今儿准件,哪有不辦之理。”掌柜道:“既那么說,我少時派人跟你取去,省你貴人多忘事,怎么樣?”那人又慌道:“今儿還上別處去,我到家就把錢裝在兜里,并寫上個字,貼在牆上,決忘不了。”
  少章見了這等勢力情形覺著好笑,又覺自己在此受人敬羡,身份獨高,方感興趣。黃七見趙四打上手中,各已擦完,便即讓走。少章、阿細便隨走出。兩年不到天津,街上越發熱鬧,只見電燈輝煌,車馬行人往來如織,電車鈴聲鐺鐺,一輛接一輛載滿了人相繼馳過,電線受了電咬子的磨擦不時閃出碧綠色的火花。大高個子的巡捕威風凜凜,手持短棍,在馬路中間指揮,時而耍著棍花。洋車夫如拉空車走過,看去都似提著心,一個不留神,或是長就傷財惹气的腦袋,巡捕老爺一個看不順眼,上去劈臉先啐一大口臭唾沫,上頭一句“你媽的”,不問是車是腿,揚手一棍,底下就是一“鴨子”,越年老走得慢的越吃虧。年輕點的小伙子吃了虧,不甘心,走遠了就罵,老是罵罵咧咧。行人路遇,無不互相寒暄招呼,二三四五六七八爺各自亂叫。照例是一聲几爺,底下對方接著,至少“爺”“爺”還上兩個“爺”字,口要緊一點,讓耳沉的人听連了宗,直似當街認爺爺,再底下不是“老沒見”“你啦好”“老爺子好”“老奶奶好”“弟妹他好”全家問遍,恨不能連貓狗都問到,才把這“回頭見”三字离歌吐了出來開路,再不便是“爺”“爺”之后互問“吃啦”,互答“先偏啦你啦”“赶明儿找我去”“咱們哥倆”“都不錯”“得聚一聚”“玩會子”,再要細致一點,“先偏”之后,接問“你吃的嗎”,或是不等對方發問,緊接自報食譜,不是名館餃子,便是炖肉、饅頭、打鹵面、貼餑餑熬魚之類,弄巧還要饒上几句“單你啦今儿沒露”,“這是怎么會說的”,對方自然也不示弱,甲說吃餃子,乙便說吃炖肉,說到歸齊,還是“明儿見”。到底通商大埠,人們雖然多費一點唾沫,特別透著謙恭和气。少章見慣,阿細不懂本地話,只覺這里人親熱大方,与老西冰板面孔不同,大煙飲食無不方便,街道又好,盡是洋樓,和上海差不多,人卻好得多。如在太原,哪有才見頭面無故便請吃飯的事。心想如沒有老家,少章能在此找一好事,同租小房子過日子,豈非天堂一樣?
  鴻賓樓相去新旅社不遠,一會便自到達,男女四人剛一進門,伙計便叫:“七爺剛來,四位樓上請。”到了雅座,少章便爭主位,黃七說:“這又不是正式請客,咱們是方方為上,人不多,樂得乎坐松一點。”馬二忙笑接口道:“七爺真痛快,方方為上,咱哥們誰作主人不一個樣?今儿讓我。”黃七把臉一沉道:“你還是少里和,咱們不帶套頭的,根里頭就沒有你。要真打算請客沒有嚷嚷的,合著滿樓上樓下都知道請客,鬧啦歸齊還是吃人家,有這樣交朋友的嗎?今儿咱們先搞好啦,不論縣長跟我誰作主人都行,你干脆去啦吃的,少說話。你要真請,那我三位就領你這頓便飯,哪怕明儿個還請你吃燕菜全席,還是決不上賬,咱們不帶虛的。你可不能抱怨人家煙館伙計沒跟你訂座,我還給你一個便宜,把錢交柜,可著你的錢吃,不能當著好朋友把你給吃禿露噗。要照你的話,你打頭先嚷,可煙館都知道你訂的座,你說讓你不行?”
  馬二本想客气兩句,把臉遮過,借坡就下,不料黃七如此頂真,話又刻薄,反鬧了個大沒臉,自己明知是想當人把自己壓扁,由他獨霸,當時如一較勁,雖然早晚在少章身上找得回來,無如所帶有限,又有黃七把在頭里,如若忍气,還可沾沫一點殘湯剩水,這一較勁成敵,不特斗他不過,還要賠本,哪敢還話?虧得臉皮素厚,念頭略轉,便抹著稀泥哈哈笑道:“七哥,真有你的,怨我有你啦在頭里,當兄弟的除啦听憑調遣,有嗎說的?別說這點小事,我憑樣也不是我七哥的個,水大漫不過橋去,從今往后我少說話,淨吃你啦,知錯認錯還不行嗎?你們三位不肯上坐,歸為請我,我坐。”黃七本已臉色好轉,見他上坐忙攔道:“嚇嚇,那是大嫂子的,難為你這大個子怎么長的?”馬二連遭無趣,仍滿不在乎的道:“我這是跟大嫂子擦筷子啦,沒蜡沒棒槌的,我坐嗎?”黃七知已把他拿住,便不為已甚,笑道:“當著大嫂子,你說的是嗎?我一個人的族兄弟快上這儿來坐吧,背風,得吃,嗆不了嗓子。”馬二才想起這句牢騷發得不是地點,又听黃七轉口,喚他兄弟,心里一舒坦,憤气全消,慌道:“怨我失言,七哥教訓得對。”黃七隨對少章道:“我這位傻兄弟是個粗人,你還別見笑,快請坐吧。”
  少章見他似在有心給馬二難堪,可是馬二一點不顯窘,照后來神情又覺不似,以為粗人交朋友多是如此,反當黃七豪爽,未以為意。因伙計對他一句一個“七爺”,甚是趨奉,越當黃七真是有面子的富商,少時會賬決搶不上,轉不如放大方些,改日再回請二人。煙館照例藏龍臥虎,也許由此交給下一個有錢朋友,便笑對阿細道:“我看七爺為人豪爽,他是熟客,我們要會賬也會不了,簡直扰了他吧。”黃七哈哈笑道:“到底咱們周大哥,人家有經驗,這樣多痛快。”隨請少章、阿細上坐。店伙早把涼碟擺好,黃七略問二人喜吃什么,便命揀好的上:“七爺吃嗎,你們還不知道?甜的馬后。”伙計諾諾連聲而退。一會菜來,四人且吃且說,越發親密,又改了弟兄稱謂。
  吃到中間,忽見伙計端來盤魚翅。少章見那魚翅用中盤盛著,雖是上等材料,攤得似雜燴一般并不整齊,味道卻好。本是吃便飯,業已上了好几道,中間忽上翅于,心方奇怪,跟著伙計又端來一盤烤鴨,也是肥瘦俱全(彼時天津吃烤鴨不賣零碟),隨帶一碟荷葉餅,內夾著兩張家常,忍不住問道:“吃頓便飯,黃兄怎么這樣破費?”黃七只是微笑不答。一會上的菜更多,一張小圓桌都被擺滿,仍還來之不已。可是每樣都是小件,有的還只大半盤,最奇是咸、甜、冷、熱雜亂無章,全不按著正常酒席上菜程序,說整席不是整席,說是隨便點吃,只阿細點了一個炸肫,自己點了一個鴨丁腐皮,馬、黃二人什菜未點,偏是應有盡有,內中還有一樣重的,菜味都還不惡,好生納悶。
  四人除阿細吃不許多外,少章食量中常,菜多人少,每樣吃一點,早自吃飽。馬、黃二人一樣癮士,卻都能吃,馬二食量更大得嚇人,由入座上敬菜起,便盤盤光,后菜大多,雖然吃得稍好,卻也所剩無几。吃完,伙計打上手中把,黃七問吃多少錢,伙計笑答:“跟你老預備的是和菜,連酒飯共是一塊六毛,已經給你老寫上啦。”黃七隨由身畔取出皮夾,打開一看,里面花花綠綠滿是匯丰、花旗、麥加利等外國銀行的嶄新鈔票,略檢了檢,沒有零的,又向身邊一摸,摸出一塊單元的交通票,兩枚半元的銀市,鐺的一聲扔在桌上,說這是交柜的小賬,再將下剩的一塊交票和一枚半塊遞在伙計手內道:“這個給你,七爺今儿帶的零錢不多,赶明儿七爺再來再找補。”伙計笑道:“七爺干嗎還賞錢?”黃七笑道:“一點小意思,赶明你有嗎事,沖七爺我說,大大小小總能幫你點忙。這個你先對付拿去。”伙計道謝要走,黃七又道:“你回來,我還忘了告訴你,這位是周縣長,別看在租界上沒帶著听差的,到了中國地威風可大著啦,不論是做買賣是老百姓,要死要活全在他啦一句話。講究是父母之官么。他們家在鄉間,親親友友什么街坊鄰居啦,赶上有嗎事,只管言語,我跟縣太爺是自己哥們,天大的事一句話,沒什么說的。剛才他啦直夸你們這儿菜好,告訴柜上,縣長是我的好朋友,要在你們這儿請客咧,宴會嗎的,往加細的上,人是闊手,不在乎花鈔票,又得伺候好嘍。下磨再來可記住點,也不在七爺我給你們陪來一位闊主顧。先別提吃多吃少,人一提縣長都上這儿吃飯,面子就夠足的。”伙計諾諾連聲,又向少章請安,說:“縣長太爺多照顧。”
  少章見五花八門吃了這大一桌,正賬才一塊多錢,休說如今租界酒樓,便倒退到光緒年間的物价也辦不到,越發惊奇。當著伙計不便細間,一同下樓走出。門前柜伙又都整整齊齊一路叫應送將出來,暗忖:“照這吃法直和白舍一樣,定是黃七有什勢力,飯館怕他,才會如此恭維,否則万無此理。”越想越怪,忍不住問道:“黃七兄面子真個不小,小弟南北宦游,這多年來還是頭一次吃到這樣便宜館子,物美不足奇,難得是价錢奇廉,又在租界繁富之區。”阿細笑道:“我看這定是黃七爺的面子,要是人人如此,這家飯館早被客人吃倒了。”馬二接口道:“大嫂你啦不知道,這個沒嗎,都是錢捐出來的。”還要往下說時,黃七搶口道:“嗎,捐來的,你怎么不捐一個?連翅子、海參帶鴨子、時子,甜的咸的八百多件,你吃飽啦沒有?有話不會到煙館里說去?”馬二便不再言語。黃七又對少章道:“老大哥,你先不用打听,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各的巧妙,這是小耍一般。咱哥們今儿個交上,往后是過命的交情,別說這個,花活多著啦。哥哥跟著兄弟走,包你吃不了虧,還得有面子,多會閒在,唱戲的講話,我再細說根苗。”
  四人且說且走,重又回到煙館。一進門掌柜伙計紛紛相讓:“四位回來啦,這頓飯吃的工夫不小,都吃的嗎?鴻賓樓不錯吧?”馬二見兩邊榻上七八個生熟煙客,有的欠身相讓,說“七爺”“縣長”“馬爺”,這邊有的口叼著槍,卻斜著眼睛,立著耳朵,都在注意,便吹道:“敢子不錯,有黃七爺的面子,歸里包堆四位吃飯,單賞錢就給了兩塊,菜更是好得甭提,什么燕巢啦,銀耳啦,翅子啦,雞鴨魚肉外帶八寶飯、冰糖蓮子,全都大件滿上,搭上他啦三位都是食量有限,淨剩菜就夠開一整桌的。我看剩那么多怪可惜了的,本打算給趙四送來,一想你們已然吃過飯啦,天熱擱不住,再說東西大多,你們也沒辦法,臨時改變宗旨,都便宜了他們伙計。趙四要想覺饞,快赶去跟他們要點折羅,就提馬二爺叫去的,准成。”趙四知道他是報复适才的碴,所說不論真假,斷定請客的絕不是他,便笑道:“謝謝你老,我趙四沒有那口福,今儿准是馬二爺請客嘍。照這樣吃法,還不得花二十多塊?上回你啦半盤炒面還叫給二奶奶送去,今儿剩這么些個真怪可惜了的。”馬二笑罵道:“兔蛋,你當那是我的短處啦,老他媽窮嚼,那是二爺我有心找碴,別他媽不開眼啦。不信你問七爺,今儿都吃的是嗎,當著縣長能吹牛皮嗎,你小子別說是吃,打算聞,也得再洗回三,湊和許行啦,你知道嗎?”
  這時煙位已然勻出,少章、阿細點上雙燈對面躺下,黃七躺在斜對面,也點上了燈,想是馬二說話含糊,沒有說明誰請的客,面有不快之色。馬二正在大聲笑罵,一眼瞥見黃七冷笑,口角微動,知他一張嘴更不好听,忙接著對趙四說道:“我還實告訴你,今儿七爺請縣長。鴻賓樓是足面,雞鴨魚翅滿上細活,單敬菜就夠你小子半年的挑費。七爺見吃不了,本打算給你送來,是二爺我說,趙四懶骨頭,有給他吃的還留著喂狗啦。”旁邊有一煙客笑道:“趙四,你多會把馬二爺得罪啦,跟你這樣過不去。下一磨伺候好著點吧。再吃鴻賓樓,給你捎一點折羅來,比什么不強?”趙四一邊給客人倒槍,聞言一點不急,笑道:“王爺你沒細打听,我還是能掐會算,黃七爺的折羅我常吃,今儿有馬二爺在座,我早算出沒有我的份。我听菜多,還是准沒剩下,要叫馬二爺不生气容易,跟掌柜的支三毛錢工錢,我是兩毛四,叫盤炒面,分出一半,我先開開齋,一半給二奶奶送去,補上那半盤炒面的碴,再拿兩大枚坐電車,回來帶四枚的蘿卜,可滿屋的煙座都給請啦,馬二爺消啦气,還耽不了柜上的事。”
  煙客笑道:“你既知道為嗎不辦,招馬二爺生气,不就是三毛錢嗎?我給墊上,算我的。”馬二道:“王爺,這小子嘴里不說人話,你怎么听他的?那是上次我叫了一盤炒面,又咸又苦,我強吃了半盤,山泉涌的伙計不說人活,我非叫他給我送家去,交馬二奶奶喂狗。趙四嘴饞,他給吃啦。本來打岔,道小子饒偷饞嘴,還給我滿世造謠,仿佛都是我的短處似的,這是哪儿跟哪儿。”那煙客笑對趙四道:“敢子不是那么回事呀,我說啦,憑馬二爺這大人物,看這一身穿著勢派,哪會行出這樣的事?得,侯景進冰窖,滿涼,這三毛錢我許省下。”趙四笑嘿嘻還想往下說時,掌柜恐馬二太挂不住鬧僵,便道:“趙四,你總窮嚼點嗎,還不沏茶去?”趙四方始樂嘻嘻提壺走去。馬二道:“這都是掌柜的太厚道,才有這樣的伙計。”說完自覺無甚意思,一看煙舖全滿,阿細便喊馬二爺抽一口,馬二不知阿細是想飯已由黃七作了東道,馬二先前曾有會鈔的話,想把煙錢著落在他身上,沒好安心,以為是個便宜,便走了過去。阿細叫少章起來,讓馬二爺先抽。馬二假客套了几句便躺下去。
  剛抽了一口,趙四回來,知他想抽別人趁煙。煙館最忌諱是煙座跟煙座套交情,因為癮士對于大煙比什么看得都重,又是日常必須之物,花錢最多而不顯眼,任多大方多糊涂的人沒有不在乎的,就有不在乎的也是硬撐著暗地咬牙,胸中算計,再不就是癮還未上,不夠癮士程度。一般在外跑的人多講個虛面,在煙館里天天見面,由不得就要客气几句,對方如是個同等人物,不過費點唾沫,假讓兩句,結果鬧個兩便,既顯熱和,還能長處。即或對方讓得大凶,有個磨不開,扰了人家一口,不是自己燒好了還敬過去,便是當時叫伙計買點鮮貨大家一吃,表面上彼此都請了客,暗含著不肯占人便宜,這叫作兩好換一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來我往,越處越近,誰都沾誰,誰也沒有沾誰。這類以有兩口癮的本分買賣地或跑合的居多。有家有業准有指項,雖也欠賬,到時准還,為各煙館中基本主顧。
  另有一等煙油煙膩,癮頭不小,偏生上輩沒留下造孽錢,自身又沒什准能耐,長年往各煙館中亂竄,花上五毛錢,弄一盒濕煙窮磨,不論生張熟魏見了便拉攏,只發現上一個好點的生座,立時設法近乎,足這么一恭維周旋,對方要是個久跑煙館的行眼,陽份一點的,立竿見影當時開消;陰份一點的,嘴里也跟著胡扯,骨子里卻是堅壁清野,休說大煙,連煙卷都不過一技。全是這類精明煙座倒也省心,無如人是有感情的動物,而這些好煙座差不多都是過路官商和大家庭中的浪子,多半吃捧,上來吃人恭維,說投了机,少不得要奉敬兩口,由此便被吃上,于是班槍如故,結成青燈之友,你兄我弟,三爺五爺,吃喝抽全都不分,親熱已极。可是天下事日久自穿,人沒有不疼錢的,真正暈斗能有多少?而這類人吃得又不高明,既懶且窮,只知見便宜就占,不懂得取与擒縱之法,一味足啃,就懂得兩肩荷一口,也沒法与家人,日子一久,被吃人見他老是一張嘴,說不分只是一面,什么都是自己花錢,并且抽的比正主人還多,漸由煩膩而生厭惡,有的當面叫穿,說上一陣閒話,絕交了事,誰不理誰,這煙座還能勉強維持下去。有那面軟一點的,好在前頭,不便公然拒絕,又不甘吃人虧,只得另換一處,為小人傷了主顧,弄巧還許帶點賬走,這是多大損失?遇上這類事必須迎頭就堵,或是頭次便給來客下上警告,如等雙方交上,不但不能再勸,反倒抽煙油于也不能得罪,否則雙方正熱和頭上,煙座和主人照例是貌合神离,嫌少論多,立于敵對之地,一听那人小話,就許打道別處。為此恨极了這類人,只一發現上述情形,立即設法給雙方拆散。
  起初馬二和阿細套拉攏,伙計已是不愿,一則馬二是個小混混,東家未來,不便得罪,跟著后來又沾了黃七的光,所以他胡吹亂捧,足往里一攙和,后見四人同出情景,准知馬二引鬼入室,黃七非甩他不可,樂得往外開他,便和掌柜把嘴一歪。掌柜金五也是混混出身,知道馬二只有個姨表兄弟的表舅子在衙門里做事,另外還有兩個与巡捕拜把兄弟的同族,并吃不開,本心里就看不起他,只為好賴是個買賣,馬二既套近乎,在不傷自己原則之下由他擺去,平日只是虛面,動真格的并不行。先見黃七想在本屋吃煙座,已是不快,只為黃七抽得既多,又是長座,眼皮更雜,官私兩面真能煩得出人來,未免怵著一頭,不敢發作。趙四一遞眼色,金五起身一看,馬二抽完一口,正拿著少章的煙在燒呢,泡還不小,這气就大了,便發作道:“趙四,你這是干嗎?馬二爺剛吃完飯回來,也不跟人點燈,讓人跟縣長那面擠去,鬧得他啦三位都抽不好,沒地間你勻兌呀,這都是吃飽啦撐的,這是圖嗎?我說劉爺,你還沒走啦,天不早啦,你不是還會朋友去嗎?盡是在這儿起膩,膩不出嗎來,沒人管你抽煙,該干嗎干嗎去,錯非熟座,我也不好意思的。你啦經濟困難,這五毛錢煙留一半明儿抽多好,必須把它都抽完啦?赶明儿現對付,又著急。”
  那姓劉的聞言,連忙爬起。紅著一張灰臉,忸怩著說道:“并非我好起膩,因見沒人等著,剛才吃了兩塊潮頭糕,直翻心,打算歇一會再走。得虧你提,我還是真有事,今儿多抽點沒關系,明儿我錢就下來了,再晚也晚不過后儿去,我這次准把賬給清了。”金五道:“劉爺咱們可不帶套的,你不說錢忘在家里嗎?多套上五毛又變了后儿啦?咱們說嗎當嗎,必得登門拜府,罰趙四一次,那是圖嗎?”姓劉的知道話說漏,慌不迭辯道:“那是另外一筆,明儿准有錢還就是。”金五道:“話可說在頭里,你明儿要是不露,可別怨我。”姓劉的諾諾連聲走了出去。金五冷笑道:“抽不起別抽,挺貴的東西,只听舍米舍面行好的,沒听說有人舍大煙的。真要有兩下子,也行,都照他這樣,我這小買賣別于啦。”說時,馬二明听出話說扎耳,正打算裝糊涂,趙四已笑嘻喜的過來說道:“馬二爺,請那邊吧,給你點上啦。”馬二煙已快要裝到斗上,還想把這第二口抽完再說,趙四手急眼快已將槍拿起,笑道:“該挖灰了。”邊說邊往回走。
  阿細正抽,不知就里,還想留時,黃七已起身蜇過,見馬二還想等阿細手中煙槍,.便道:“你上那邊去吧,縣長癮頭大,人家還沒抽好啦。”少章煙沒抽好,被阿細喚起讓人,本就不愿意,聞言便道:“馬兄抽完這口再過那邊去吧。伙計,槍快拿來。”趙四只裝沒听見,黃七立時乘机發活道:“周大哥,咱哥們既打算往深處交,就別鬧虛的,往后日子長著啦。咱哥們什么都過,就是大煙別過,各抽各的滿好,并非小气。這東西一天三遍,每天都得用,跟飯一樣,整天在一起。癮頭有大有小,彼此一讓,越抽越多,有好些個不合适。合吃什么都是便宜,惟獨大煙不是個好東西,白吃人沒有便宜,連著白吃人家三天,跟著第四天自己癮頭就往上長,歸為害人害己。就拿老馬說吧,你跟大嫂這煙泡一塊錢也就燒四口,他本來一塊錢要鐵搗一天,你看他抽這泡也跟你公母倆學,這是為嗎許的?我交朋友整千整万,只開出口來就沒個含糊,單獨大煙我最本分,該抽多少抽多少。剛才實是一見投緣,我才扰你一口,這在我還是頭一磨,往后咱們一切往深里交,就是大煙誰也別讓。”馬二只得接口道:“七哥說得對,我上那邊抽去。”剛一站起,黃七問道:“這一包你不抽過一口嗎?你把它帶走,省得再要新的。”
  馬二還當那是便宜,剛就勢拿起,黃七便喊:“先生,給縣長再拿一包,給馬二爺上一塊,二位兩便。”馬二才知一點便宜也未沾上,自己反到多花了一塊,气在心里,說不出來。少章還說:“哪有此理?”黃七道:“哥哥,你不知道煙館里的習气,往后不論誰請誰,花多少,只愿意就行,就別候煙賬。我說的這是實話,不信,你跟掌柜眾位打听去。這屋里的煙友,真有打抽煙套出滿好的交情,哥儿倆什么合著作買賣啦,運動差事啦,升官發財滿都辦到,交情越套越深,吃喝玩樂一概不分,可是到了抽館里頭,抽煙還是各人抽各的。真要請,到你們公館去,整缸的大煙隨便抽,說是煙好,哪怕再捎上兩盒都行。在煙館里給人候煙賬,歸為煙空子,當老赶,咱哥們不能落那個包涵。”金五也插口笑說:“縣長別過意,黃七爺真有閱歷,說的都是實話,最好兩便。”
  少章一看鐘已十點半,急于回家,不顧多說,匆匆又抽了兩大口,自覺夠量,兩次催促。阿細心老嘀咕,惟恐到家犯痴,明早不能出來,家存的家伙不受使,恨不能把后三天的煙都做一次抽完。又喜煙館人多,說笑有趣,老推宕著不肯走。少章無法,只得陪著,一邊端著煙槍和黃七談話。馬二這一頓煙本是多余,一輪到抽自己便心疼,加上适才吃菜大多,過去挑了一小片煙泡抽下,便坐起來,一邊足灌熱茶,一邊想起這包煙未了扦子上裹著一大口沒有擄下,白吃不成,反受損失。回顧黃七坐在榻旁和少章正談得起勁,不時在交頭密語,偏生趙四使坏,特意把自己調得老遠,一句也听不見,剛被人開了過來不多一會,不好意思過去,心恨黃七、趙四、金五等人,暗中咒罵,打算早晚給人一個厲害。無如自己的戲法自己知道,平時說大話,唬生蔥行,不能動真格的。黃、金二人是一個也動不了,趙四雖然軟些,但也是斗口崗上荐來的人,來頭不小,再說金五先不答應,离奇打岔無妨,真較上勁,鬧到歸齊就許是個跟斗,想了想哪一個都不好辦。眼看是塊肥肉,吃人憑空截去,正在越想越有气。黃七本有便秘之疾,把解大手當作一塊病,好容易隔七八天赶上一次,看得重要非常。當晚下館,連冷帶熱一撐,覺著發動,早就想上茅房,為恐馬二進步,想耗到少章走了再去,阿細偏賴在煙舖上足抽,連勸兩次舍不得走,后來實憋不住,只得和少章咬耳朵,給馬二泄底,說:“此人是混星子,不要理他,赶明個得便再對你啦細說。”說完匆匆走去。
  馬二知他一去茅房至少個把鐘頭,認著机會到來,心中暗喜,故作不知,躺下燒煙。黃七走后,又借小解出去看了看,回來便向少章榻前走去,少章忙起讓位,吃馬二一把按著道:“縣長大哥,你別張羅,我抽好啦。”隨說隨就腳前方凳坐下道:“剛才你啦吃鴻賓樓,瞅著擺啦一大桌,比他媽整桌翅席還多賽的,吃完一算賬才他媽一塊六,你啦奇怪菜碼便宜。當著黃七我不好意思說,其實說出來這里頭一點沒嗎,也不是黃七有勢力,鴻賓樓賣面,黃七漫說沒嗎,滿打有個牽牽連連,人那是正經買賣,也是滿沒听提,天津衛上邊下邊、河下海下人物字號多著啦,哪位手底下沒有百儿八十個雞毛蒜皮,要不論是人不是人都已結,八個鴻賓樓也撐不住。這是客人精明,伙計們鬧鬼,兩湊和。別瞧鴨子翅子滿有,鬧的頂歡式,那都是別屋請整席,伙計打大桌上撤下來的剩菜,有的拿到仕上回一回鍋,有那熱和的,簡直就用振布把盤子邊一擦,原樣給端過來,只有那碟鴨子不是剩菜,那是遇上吃烤鴨的生產,伙計給弄了一碟來。你不見餅頂新鮮嗎?這歸為叫飛菜,生座花錢,熟座也跟著吃鴨子,下余除開你老公母倆點的兩樣,滿是折羅,要不哪樣菜都不多啦。
  “可是你也別把他瞧短僂,黃七熬到這一份上也不是一時半時的工夫,第一得常去,跟伙計有個拉攏,第二小費得多給,柜上不知道客人好賴,全听伙計的,只當是常照顧的好主道啦,哪知道是里應外合,琢磨他去的。真要都是這樣主道,他倒越去越歡,真肯花錢的好座,都他媽永不回頭,從此別打算再來了。我這人心直,不愛跟下等社會打交道,該吃多少給多少。別瞧鴻賓樓隔得近,一個月少說也吃他個三五十磨,論起來,還真沒黃七受歡迎。咱是規規矩矩么。黃七就為跟你露這一手,所以我一提作東,他就起急。我是宁得罪君于,不得罪小人,你請就你請,准知是跟著吃折羅,眼不見為淨,有嗎關系?按說縣長大哥千里迢迢來到此地,不是容易,既然一見如故,論起哥們這頭一天說嗎也不能讓你啦化一個大,講究交朋友嗎。我打量連飯帶大煙都他候啦,誰知道他不候賬還攔著別人不候賬,怕把他比下去,你啦請想,他這頓飯才吃多少,你啦公母倆這頓煙連抽帶捎走的夠十好几,哪個多?別瞧他鈔票多,那是幌子。打前年我認識他,就那一搭子原樣沒動,當著外人亮梢,胡翻騰,顯他有錢是財主子賽的,歸齊一張也沒掉過,該用的就那三四塊零的,早在別的兜里備好啦。你沒看他給小費都打算盤,連塊整錢都不給,給人一塊中交票,誰還不知那是五毛,再搭上半塊小洋呢,不是合不到一塊整的嗎?伙計遇上這類主道,也是倒啦邪霉。明知混充大爺,存心抹血,己然連上手,還不敢得罪,怕給東家那儿坏事么。你沒見收小費時候嫌少不接,黃七直說,零錢不多,下磨再找補么。其實沒有個找補,下次再吃行許更少,可是伙計東西給少了真翻毗,已然被他吃上有嗎法?
  “我本不愿來給他泄底,是他大不地道,他跟你公母倆原不認識,他瞧咱們頂近乎,看出縣長哥哥是位好朋友,在半邊吃飛醋,我不好意思,把他引進過來,他立時反客為主,處處顯他能干,目中無人,我也不知他安什么心,嫌我礙眼,防備咱哥們近乎,不讓我盡一點心。最可气是打縣長哥哥一來,我就叫定座,候煙賬,誰不知道?吃鴻賓樓么他攔在頭里,回來自己舍不得給人候賬,還怕我作東道,耍那一大套貧嘴,透著就他一人机伶有閱歷賽的。憑你啦這個身份,嗎好吃的好穿的沒見過?他不就花了三塊來錢請吃了一回折羅嗎?這也混充好朋友?別他媽現世啦。咱哥們不錯,今個跟小子慪气,我也不讓啦,赶明儿個我還得到公館給老爺子請安,完事甩開這小子,我得好好請安,哪怕請吃燒餅果子,決不能請好朋友吃折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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