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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章 好行小惠 同事起糾紛 愛進讒言 一家生間隙


  “總督也不說如何試驗,次日一早,在花廳內設下筆硯,親自出去傳來了明,由袖中拿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兩張八字交給了明,說:‘這兩張八字雖然同庚,日時不差分毫,但是貴賤不同。你既精星命之學,我便以此考你,以正午為限,算得准時我便信服,不但無罪,并還有賞,否則我為國家封疆大吏,不能任使妖僧在我境內招搖惑眾,那只好照國法治罪。’并讓隨侍多年的老家人在旁等候,一面命巡捕傳令,准備行刑。在午時以前仍按客禮相待,不得侮慢。說罷自去。了明等總督走后,拿起兩張八字一看,都是龍的屬相,年月日時一毫不差,再經細心推算,不禁大吃一惊,原來兩命相同,全是位极人臣大貴之相,怎么算也找不出絲毫破綻。按《一掌經》來斷,都是一品封疆,怎會有一個是賤命?字是總督親寫,筆跡紙色式樣無不相同,只本人知道貴賤之分,外人如何曉得?尤其是八字一樣,既找不出敗處,其勢不能憑天撞,便可分別貴賤。了明雖早算出自己命中還有官祿,決不致受极刑。當此性命關頭,已由不得心寒膽戰,六神無主,將兩張八字放在桌上苦苦推詳,初意只尋出一點致貴致賤之由,想好答話,再碰運气,給他亂指一張交卷,死活听命,哪知用盡心机,依然茫無線索。
  “眼看牆上鳴鐘越過越快,已是正午相近,快要被綁就審,正在無計可施。心中憂急欲死,那等候回信的老家人心善,見他急得滿頭大汗,天气又熱,甚是可怜,便倒了杯茶過去,安慰他道:‘和尚不要著急,喝一碗茶慢慢再算罷。了明本在构思出神,忽听有人說話,誤當差人來綁,猛吃一惊,手忙足亂,竟將茶杯几乎碰倒,洒了几點茶水在紙上,頓触靈机,忽然大悟,忙歡喜道:‘老人家,請你回复上邊一聲,說我已算出來了。’老人家道:‘和尚莫要自誤,你一個字沒寫就算出來,這是性命交關,不是鬧著玩的。’了明笑道:‘你只管回,決沒有錯。’老家人搖頭歎气走到里面。
  “總督見時已正午,眾官紳又來求情,了明還未算出,正在發怒,待要翻臉行刑,聞言心自不信,立即傳見。了明便拿濕的一張說:‘這是一品大貴之命。另一張于的卻是窮苦終身极賤之命。’總督便問:‘都是一樣的命。怎會貴賤懸殊?說不出理來,便是你拼著送死湊巧碰准,那仍不算。’了明立答:‘自己先算兩命俱是大富大貴,實算不出他的缺點。又為嚴威所懾,將机滯住。眼看行刑時近,正在著急,老管家見僧民可怜,賞了一碗茶,因值出神,受惊手慌,將紙碰濕了一些,這才触動靈机,二次推詳,居然算出破綻。制台大人不信,那是命該如此,僧民只斗膽請問一聲,兩造均是屬龍,年月日時皆同,偏是一貴一賤,要是推斷無差,濕的一張如若生自水中,官階便應該到大人今日地位,而且現正鴻運當頭,至少生時也應近水,才主有大富貴,否則官雖一品,有位無權,不能名實兼收,那便另有其人,不是大人八字。至于干的一張生時必在火中,或与火极近,否則便是西北沙漠無水之區,也還不至于一點官祿都沒有。僧民蟻命只在大人一言,此里人如非生自火窟,与火相近而窮苦終身,甘受國法,死而無怨。’
  “總督人頗好名,因己出身寒微,對于幼年之事諱莫如深,連隨他二三十年的老家人都只知他中舉以后的事,鐵匠同庚一節除父母外誰也不曾提及,鐵匠更見人就怕,不會向人說過,所以一些屬吏雖料總督這樣格外恩遇必有原因,無一知道細底。事又隔了多年,誰也想不到會拿這個來試驗了明。而那兩張八字總督親筆,自己暗打記號,未對人說過,連關接都無法遞。听他如此回复,一想自己生自船上,果在水中,而那鐵匠只一間茅屋,當中生著一爐大火,冬夏無間与火為鄰,日受煙黛火烤,怎說不是生自火窟,与火相近?心漸信服。又問水火分別,了明見他面色轉和,知已幸免,心神愈定,便答:‘龍乃水中神物,自然得水才能飛騰變化,霖雨蒼生。旱龍已有泥土之困,何況火烤煙董,如何行動得了?’
  “總督這才省悟同命各殊之理。隨令遍算老封翁和諸官眷,無不前知,推斷如神,于是階下待命之囚翻成座上之客,名望自是愈大。后來北京還俗,以算命結交權貴,居然得了陸軍中將銜,孫伯岳、孫仲山、曾介白、蕭秋恕、蒲伯英以及一班同鄉全都經他算過。彼時仲山、介白都是中年乏子,他卻斷定他們都有好儿子,尤其仲山子女最多,有二三十,將來富逾五侯,越到晚年境遇越好,家財有好几千万。財上雖還未到大發之年,可是現在仲山、介白都有了好几個儿子,几是年年都添,將來知還要生多少。至于別人算得极靈的還多,說他不完。几時你也找他算上一回。”元蘇頗喜星命之學,聞言便記在心里,准備暇時往訪,遇机求教。
  當夜歸房安歇,次日天才剛亮,睡得正香,女仆楊媽便來叫了兩次,元蓀又好气又好笑,沒奈何只得起床往院中洗漱,因听上房瑞華在床上喚人,問“舅老爺上衙門走了沒有?”心中厭煩,連稀飯也懶得吃,便自穿衣出門。為省車錢,就便路上吃點東西,先用一吊錢雇車到前門,胡亂買點燒餅果子吃了,見天還早,打算步行走到霞公府,再雇車往禮士胡同,這樣點心錢便可省出,就便留覽天安門一帶的御街景色。過了正陽橋,見沿途車馬絡繹,攘往熙來,熱鬧非常,有好些車上帶有行李,俱是往東車站的旅客,心想何年月日才能趁這路車回南省親,或是奉母北來?又想起伯堅久無音信,連通電話往所說居停處打听,俱問不出個所以來,几時還是親自登門向主人訪問,照他所說交情,決不能一點不知蹤跡。一路感慨,思緒如潮,不覺信步走到長安街上。
  元蓀覺著全京城到處灰土紛起,扑面污衣,只長安街這條石板路干淨,在天安門前走至華表下,翹首触棱,徘徊憑吊了半個時辰,一看表已八點半過去,便往前走到霞公府附近,正和車上講价,忽見后面跑來一洋車,車上人高呼“周先生”,一面叫車停住,走了下來,開發車錢。元蓀一看正是費謙,點頭答禮,笑問何往,費謙答說:“上班。因住南城,車作兩段雇,今天打算雇到霞公府東口,日后漸把車程縮短,安步當車,免得每月了點錢都坐了車,不想路遇。好在相隔已不甚遠,我們一路談著走去如何?”元蓀因他是南人,又無什討厭地方,昨日那些同事只他比較投緣,便即應諾。先雇那車元蓀還了一吊四(即七大枚雙銅子),車夫不拉,及听二人說要步行忽說拉了。元蘇知北京車夫良莠不齊,此是存心作鬧,為免閒气,車不要,給了兩大枚算是補他,車夫還不愿意,說拿窮人開心,直發閒气。費謙久居北京,知他狡猾,說:“人家一步未坐,先你不拉,這時見人不坐你又拉了,給你錢還不是好事?”車夫才未開口。二人于是且談且行,由王府井,轉金魚胡同到東四南禮士胡同獎券處,進門九點剛過。
  因新開辦,大部有個熱乎勁,來了不少,尤其是下級員司差不多到齊。元蓀白起了個早,結果還是遲,笑道:“我們來晚了。”費謙道:“你不知道,官家的事都是如此,頭三天熱气,再過些日你看,各科股長當頭的更不必說了,就我們這些書記要在十點能上班都是好的。我們拿人家錢就得做事。憑我們地位也巴結不出個起色,我們又住得遠,只守本分,也不討好往前進,也不偷懶,遲到早散只照各人方便。每天都這時候來,守著本分行事,到該走時就走,暫時不顯,久了還得算我們最好呢。”說時,已由二層呼落,轉向昨日那問小屋里去,二人也各住嘴不談。
  屋小人多仍是亂烘烘的神气,互相談論都离不了薪水定了沒有,將來能按時發放不能。楊、金二人好似适為了昨晚請客的事鬧了意見,誰也不和誰再說話玩笑。有時姓金的肺病少年走過姓楊的桌前,必朝他背后扮一鬼臉,或是把眼睛一白,嘴一歪,大有不屑之狀。待了一會,林鈞甫拿著一張名單和一本畫到簿進來,眾人立即擁將過去。林鈞甫道:“諸位薪水已定,費謙、周元蘇二位暫批了二十元,余者都是十六元一月,等將來看成績如何再加。這是畫到簿,請諸位把名字簽上,由明日起早八點上班至十二點,下午兩點下班,如赶事忙還得晚走。總辦有命,此与別的机關不同,不許遲到。”
  大家簽完了字,到楊潤亭又和林鈞甫說:“自己頭一個到差,別真沒有几天,總算是打開辦就來的舊人,總辦怎么也該有個体恤。人家費先生到差跟我只差半天,寫得也還不錯,他批了一等書記,我還想得過。這位周先生昨儿下午才未一個到差,怎么錢也比我多,這是怎么會?我也知道昨儿寫字犯了小人,現在洋面小兩塊子一袋,這兩錢叫人怎么活?現時就跟總辦求恩典吧顯著我大急喳,林先生這回幫忙沒幫上,我算落個心領,赶明儿個真要長錢時候沒別的,你可得早想著提拔我點。”林鈞甫早就嫌他不堪,只為平素不愛說話,又在部中做了几年事,不愿得罪人,對方初識,一見面便巴結起,雖覺肉麻,不便得罪,不愛听的便不答复,聞言覺他過于卑鄙倫俗,微笑答道:“評薪水只論字的好坏,日后加薪要看各人成績,我人微言輕幫不了什大忙。你初來時不是听說這儿經費少,獎券能否推銷不能一定,只盼到月頭准拿十二元就心滿意足么?怎多批四元倒沒法活呢?”眾人听了,都忍不住好笑。
  楊潤亭本心早已滿足,只為有兩個錢多的在前頭,心中既嫉且羡,想托林鈞甫安一個根,自己日后也長上此數,不想被人道破,大家一笑也覺不是意思,張口結舌答道:“那、那、那是我想真要經費少,大家一樣,那是沒法。既有二十塊錢的數,咱們弟兄又有個不錯,做小事由的誰不想多買兩袋子面好呢?”林鈞甫懶得答理,隨朝費謙和沈仲文點手,說二課葉主任叫,不俟說完便同走去,楊潤亭鬧了個沒趣。費、沈二人一走,沒叫自己,越發難受,獨坐位上直發閒話,說:“林鈞甫滑頭,彼此交情不錯,事前又有人托付過,他也都滿應,敢情還是冤我一點不給為力。同是本京旗門,一點不向著。小沈是三課主任潘戟三的照應,人家是親戚,沒的可說。黃老幫子什么東西,瞅著他那甫蠻子的派頭就堵得慌,也跟他近乎,不就是會寫几個小字嗎?”
  肺病少年金少云早來,已和他為了昨日失約之事對損,差點沒大吵起來,經人勸住,誰不理誰。見楊潤亭昨日那樣胡吹,等一較真,薪水既少,名次還在己后,越發稱心,看他不起。听發牢騷,表面上与說話,卻想方法慪他,一會說些冷話,一會又把小粉包取出,先向元蓀道:“費先生是頭名狀元,你第二名就是探花了,再說昨儿見你二位字也真好,最難得是一個補釘也沒打,寫得還是真快,總辦評薪水你二位多四塊,憑誰也得說是公道。像你二位這好樣的真得交交,我敬你一支煙卷。”元蓀見他說時連扮鬼臉,帶使身段,連三鼎甲名次都分不清,不禁好笑。推謝不得,只好接過。
  元蓀抽煙有限,卻不慣抽次煙,隔了一會便取出己煙還敬,并及同坐三四人。金少云一見是三炮台,笑道:“到底人家有身份的人,不能跟下三濫比。本來么,人生于世,都是你好我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兩好換一好,雙方才能夠越交越深,越交越長。不是我小气,就一筒炮台不也就值六毛五么?是講究這個過節,要都像我去年遇見那位,竟打算蒙事,吹牛皮,瞞世抹血呀,跟刺猖一樣,挨著就扎手,誰還敢理?要說闊人認得多,那小奴家我還認得更多啦,不夠頂大的我還真懶得提,就打袁大總統說罷,什么黎元洪啦,馮國漳啦,徐世昌啦,京里頭打大總統。國務總理、六部九卿、各位總長說起,外頭各省督軍、巡閱使直到梅蘭芳梅老板、楊小樓楊老板差不多我都認識。說瞎話是王八蛋。再要不信,我還真敢跟你諸位起下黃沙蓋肩尸不全、亂箭穿身、盤腸大戰的宏誓大愿,諸位倒是信不信罷?”
  眾人听他明是借題罵楊潤亭,合著三句話不离本行,連罵人也忘不了戲詞,見楊潤亭已臉脹通紅,恐其太僵,有一個比較世故一點的為想當作笑話岔將過去,便笑道:“金先生,這是那一出?不走票去,跑這儿演來。”金少云笑答道:“你不信是怎么著?這是真事,認識闊人不算希罕,在座諸位也都認識。有人說這小子要瘋,既認識這些位闊人,干嗎跑到這儿當書記,掙個十六大塊好錢,還遇事招瞪,圖什么?那是你不明白,認識跟認識不一個樣,你認識他,他不認識你也是沒用。你要想認識闊人容易,還不用上他家去,你只打廊房頭條走一趟,不都在門口挂著啦嗎?”說完,引得眾人全都笑了起來。元蓀先見楊潤亭在旁臉紅頭脹,不是冷笑斜視,大有起而動手之勢。金少云仍說他的,連正眼也不理睬,惟恐雙方一触即發動起武來,勸又不便明勸,也是想拿別的事岔開。還未及開口,金少云竟似知道對方在他身后,作態示威不但沒有住口,反拿話叫陣道:“我說的是實話,我這塊料別的事不成,就是愛交朋友,遇上好樣儿的叫我怎么都成,兩肋插刀,真能過命,講究交朋友義气嗎。他要是下三濫呀,別管他王八兔子賊什么變的,說好沒事,說不好咱們外頭文武代打隨便挑,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今儿不成還有明儿,明儿不成還有后儿,自己不成還有朋友,咱們沒完,反正不能含糊。准知道這儿人多,決一打不起來,淨背地里吹胡子瞪眼干嗎?想嚇人啦?別不害臊啦!別瞧求爺爺,告奶奶,人上托人,好容易謀上一個書記,我這跟玩票不差仿佛,家里頭不指這個,說散就散,反正我拼得過,你拼不過,要不服气,官私兩面听你的,咱們就找地方滾滾。”
  眾人听他越說越難听,又不听人攔,怎么也是要說,本來金、楊二人一般討厭,漸漸引起幸災樂禍的心理。又想剛到差才兩天,這一勸架真要動手,算把自己饒在里頭,便都不再答腔。各坐位上假裝看報,有兩個膽小怕受連累,竟借故躲出屋去,都以為非打起來不可。只元稱一人先還打算勸,及見楊潤亭密云不雨,只管滿面忿怒,不住卷那袖口,不時朝著旁人冷笑,卻坐在那里一言不發,便知這廝色厲內荏,這架定打不成,索性偏過頭來不去看他。
  果然金少云這些匪話靈效,尤其是未兩句有力量,楊潤亭本覺眾目之下大已難堪,不過知道辦公處所和人一打架事情非散不可,不能發作。話太難听,忍又忍不下去。先還以為金少云個小体弱,也許吃嚇,故意做些惡相表示不肯干休,稍發現對方一絲弱點立即乘机發作,罵上兩句,眾人一勸,再就勢收科。不料對方竟是渾小子一個,滿不在乎,這時只一答腔便兩敗俱傷,自己靠此小事養家活口,如何能和他對拼?再看同屋諸人不是借故出去,便把頭偏向一邊,分明坐山觀虎斗,不論哪面滿不听那一套,這一來越發气餒,沒了主意,想了想還是抹稀泥有便宜,便笑嘻嘻走過去,拉住金少云的手,假裝玩笑道:“寶貝,你都說誰啦?”金少云道:“好說,孫子,我說你啦!甭跟我來這一套,紅眉毛,綠眼睛,背地里吹胡子瞪眼,打量我沒瞅見啦?你不說打這儿起誰不理誰嗎?”楊潤亭道:“寶貝別說啦,咱們老夫老妻的,誰跟誰好嗎,我敢不理你?回到家里這日子怎么受呀?”金少云道:“我問問你,從今往后你是服我不服吧?”楊潤亭也裝著唱戲的腔口答道:“娘子不必著惱,下官么是再也不敢的了。”金少云笑道:“瞧你這塊骨頭!”于是二人就在對耍貧嘴之下言歸于好,一天云霧都消了個干淨。楊潤亭全仗自己机伶,柔能克剛,否則便要鬧出事來。實則金少云也是嘴硬骨頭酥,因是出身紈挎,日与下流為伍,不知從哪里學了些下流的口吻,准知當地人多,打不起來,先嚇一下試試,不料對方比他還乏,一嚇就嚇回去,樂得就此收科。都是喜怒無常下流心性,自易投契。加上眾人都不喜与二人親近,日后反倒成了莫逆之交,鬧出好些笑話不提。
  元蓀了見二人如此不堪,自然心存鄙夷,一會林鈞甫拿了十來件公文稿和些組織條例、辦事細則之類進來,說道:“這間屋子大小,剛才各股課長已議定分股辦事,暫時請費謙、周元蘇、沈仲文、鮑振庭、陳文奎、徐子修六位到第一股辦公,楊潤亭、楊士達、金少云還有一位新到差的錢一飛四位就在本屋不動,算是第二股的書記,這是暫局,遇上哪一股事忙臨時現調。費謙、沈仲文已在第一股,周、鮑、陳、徐四位請跟我一塊過去。費先生說他有一頂草帽請周先生去時勞駕給捎上。”楊潤亭因自己字寫得又慢又糟,這半日工夫看出周元蓀和陳文奎最好說話,正盤算如何拉攏套近乎,日后遇上拿不下的長籍繕稿好求人幫忙代寫,一听几個寫好字的快手全被第一股調走,人少著一位,并還和金少云這塊蘑菇一起,不禁慌道:“林先生,我不早跟你說過愿意侍候你,就便學點能耐嗎?干嗎把我分到第二股?干脆我跟鮑先生、陳先生不拘哪一位對調一下,我也上第一股得啦。”林鈞甫把臉一沉道:“這是股長主任的交派,現在就數第一股事情多,別瞧人多著一位,決意忙不過來。你想過去,下次再調人我再跟主任說去,到時別再嫌累。”楊潤亭不敢再說。林鈞甫隨引元蓀等四人走出。元蘇見与金、楊二人分開自是高興。
  那第一股,就在二層大院的西屋內,共是前后兩進相連的九問屋子,另外有一個小院。屋宇高大整洁,比起后偏院書記室亮爽得多。一股共設四課,股長吳甘侯,一課主任葉希文,二課志叔王,三課潘戟三,四課柴云舫,另外三個課員、三個辦事員俱是久在部院當差的腳色。元蘇到后,由林鈞甫指定了各人座位,由第二股領來筆墨文具,隨即開始辦公。到了吃中飯時,便約比較相投的同事互相作東,去至東口南小街二葷舖內隨便吃些完事。三五天過去全股員司俱都相識,漸覺這些人們雖然另有一种气味,但是個個謙和圓通,春風滿面,同事遇有辦錯的事總以好言相告,如真犯了大錯,臨到開革前五分鐘還是客客气气,如無其事,個個藹然可親,永不見擺上司架子,与平日所聞官僚做上凌下習气不同,心中奇怪。及問費謙,才知久干部院的京官多是如此,外官便自不同,這叫作心里分。除卻秉性乖張与人各別的少數人而外,輕易表面不得罪人。元蓀覺著能對下有禮貌、不叫人難受總是好的,自己只要盡職便站得住,管他心里如何。初意既名為書記,繕寫必多,哪知繕寫文件并沒多少,多是些零碎事情,如校對獎券號碼,查看有無空白,蓋印騎縫以及分排開獎時號珠之類,每開一次獎必要忙上十來天。因是辦事勤勞,第二月便加了四元薪水,加上各种獎金之類每月也能合到三十余元。彼時生活程度雖低,就想借此養家仍是困難,幸得伯堅所贈余款貼補,每月勻著往南邊寄三十元,自己再省吃儉用,將就混去。
  光陰易過,不覺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拙庵忽然一病不起,元蓀幫著料理完了喪葬,跟著益甫也在下半年病倒,淹纏了三四月也自身死。元蓀姊夫、伯父兩個可以依傍的親人相繼病故,傷心之余想起來日大難,現在前途看不出有什希望,不久姊姊便扶樞回鄉,還須另覓住處,又添許多費用,伯堅款已全補寄家用,下月起便難以為繼,母親來信頗思帶了兄弟北來就養,更是難題。京中實況如若函告老母,必定憂急,万万不能實寫。可是本月寄家之款便借有變月薪水在內,下月如何寄法?正在每日愁慮,也是天不絕人之路。這日瑞華偶問元蓀,你們獎券處的彩票有弊沒有?元蓀因她這類話已然問過好几次,一張獎券也沒買過,便答:“當眾開獎,怎會有弊,兄弟在里頭有弊還會不知道么?”瑞華道:“你跟我買几條去。”元蓀答道:“正券五元一張,分條五角,頭獎五万。副券兩元,分條二角,頭獎兩万。無論哪一种買十張准得一個末尾。我上分發處去買,再有一個九扣,至少可合八扣,姊姊買正券是買副券?”瑞華道:“我是個苦命人,不想多得,就買五條副券罷。”官姨娘正在旁邊,說:“太大買彩票,舅老爺給我也帶五條來。”說完了便各安歇。
  元蓀不好意思先要錢,恰好身邊還有六七元,次日回家便繞往月中桂買了十零條,因是九扣,舖伙常去獎券處領券兩下相識,笑說:“周先生再買一條正好。”元蓀心想:“花兩毛錢碰它一下,大小是個希望,便多買了一條,另放一邊。那十條本是一至十的,末尾一字聯號。官姨娘正在家,先挑了五條去,錢也付過。一會瑞華買東西回來,道:“我要的五條一號,這單條得了才兩千塊,有什意思?能退不能?”元蓀心想,共只九毛錢的事,便答能退,隨又去另買了半張副券,那五零條也未退,算是自己留下。內有一條末尾是零,与元蘇另買的一條同號。官姨娘連挑換了兩次。元蓀心想:“只此一條同號,万一中彩,還道自己私心,再者自己多一號碼也多有一分希望。”兩次和官姨娘說勸她留這一條,俱都不要,只得罷了。
  過了四五天,開出獎來,元蓀留這兩條同號的恰是二彩,三百元一條,得了六百元,自是心喜。因知姊姊和官姨娘脾气,如若明告,一后悔反生枝節,好在號碼記不得,便沒有說。事有湊巧,瑞華所買半張恰得頭獎兩末尾,官姨娘五條也得了一個八獎,俱都對本以上,還在高興,說將所得彩金再買正券。元蘇暗中托人將彩金領到,給了三十元喜錢。因覺運气不錯,心想再買正券試試,如能中個頭彩,便可奉母北來,從此四出創業永無后顧之憂,豈不是好?于是又買了十聯號半張正券,另外一整張正券,十張聯號副券,寄了一百元回家,約請兩個相投的同事吃了一頓小館,推托處里發了十元獎勞金,給瑞華全家買了几大包點心水果回去。到家一算,當日共用去一百九十余元,買獎券倒去了四十五,如若不中豈不又送去一月家用?但盼能得最好,不能得也只一次,盡所得末尾獎金去買,永不再添,這樣又可湊和一年家用,或是索性將老母接來,省得心懸兩地。
  元蓀正在盤算未決,忽听大侄雄飛,因為嫖賭虧空大多,与孫伯岳鬧了意見,帶了兩個側室去往奉天謀事,已然動身。堂兄少章正式就了伯岳秘書,率領寵妾阿細子女儿媳等已然搬往煤渣胡同馬家廟居住,房子甚大。次日正赶伯父冥壽,下班順路,前往拜祭。少章自從老父去世,益發滿口仁義道德,見人便勸學好,口口聲聲要忏悔前孽,對于兄弟子侄家人更表示得厲害。元蘇每与相見,必要听他躺在煙舖上,左手托著一技蛇總管煙槍,右手拿著煙扦子,連比帶划,正言厲色說上一大套修身齊家,吃苦耐勞的陳言爛套,有時听得心煩,免不得駁他几句。根本少章讀書不多,想裝道學家又說不出什么道理,只把一篇《朱子家訓》作藍本,再加上些因果報應,以顯他業已放下屠刀,成了正人君子,所有半生數十年罪惡均以忏悔二字了之,口齒又鈍,元蓀才气縱橫,詞鋒甚健,自然不駁則已,一駁便倒。少章藉口忏悔,欲蓋彌彰,被人問住不免羞惱成怒,無如自己以做好人標榜,不能不裝著大度包容,只是心中忌恨,無從發泄。
  這日因是上供,少章心想祭菜甚多,上完供正好請客,便請了一些同鄉在家打牌。元蓀到時,見客都是熟人,牌已打了兩桌,還有一桌恰巧三缺一。少章近年老境頹唐,把錢看得分外認真,迥非昔年揮霍故態,只是愛賭未改。因所請的客有一個道謝的,少了一桌頭錢,自己是主人,不能不讓客,還不能上場,心正盤算哪里再去找一把手,見元蘇走進,便拉向一旁問道:“你今天能打牌么?他們十塊二四,每人三十元錢一底。”元蓀也是愛賭,只為錢不方便,又愛面子,惟恐露相,每遇宴會有牌局時總是事先設法躲避。當日這班人都和元蘇賭過,俱喜他錢沖。輸贏痛快,一進門紛說來了好角,可以再打一桌。少章知他月入有限,是個空的;惟恐輸了划到自己頭上,先問帶錢多少。元蓀知他心意,答說:“處里剛發獎金,連同薪水有五十多元。”少章喜道:“那你就可以湊一頭了。”于是把別桌上人抽下一個下來。少章因這一桌一個是陳子敏,一個是謝仙庄,一個是王紹明,牌既老實,賭本又足,本意把自己換上去,叫元蓀另成一局新的,哪知陳、謝。王三人俱不喜和少章賭,同聲說道:“叫三爺來這一桌罷,你還是那一桌去好。”少章只得叫元蓀補上去,自和余外三人另成一局。打到九點方始休息上供。
  因為有三桌牌,少章搬家以后用人又少,阿細更是不會操持,顯得手忙腳亂,漫無頭緒。元蓀暗忖:“自己家規對于祖宗祭禮最要誠敬,不可絲毫怠忽,尤其祖父母、父母的冥壽忌日最為隆重,以前到日都守在神堂之內,或是奉經,或向儿孫敘述先人懿行美德,或令向神位前誦讀自作文課,非真有事輕易不見外客,終日衣冠侍立,不苟言笑。借著祭菜請客打牌以圖省錢已是不對,又這樣雜亂無章,開席全憑客人心想匆匆一祭也不行。那三獻三奠之禮便趁熱撤去,送到前院宴客,家主面上也無戚容,伯父尸骨未寒便如此草率,視若具文,滿口偏還要講那忠孝仁義,豈非笑話?”心中老大不滿。少章因還要奠酒、送福紙、燒包,便令元蘇先出陪客,元蓀乘机答道:“那些俱是熟人,又不是什正經客,還是祖宗要緊。已然請他們先吃,由他去罷。我還要等送福紙磕頭呢。”少章因為輸了十多塊錢,一心想早點吃完多打几圈,也沒听出元蓀意思,匆匆答道:“一個主人都沒有,多不合式,現已祭完,就等燒包,還有二三十個,你替我送福紙,我到前面陪客去。”說完轉身便走。
  元蓀見他全沒想到祭祀須當誠敬,忍不住口里埋怨道:“難為你快六十的人了,這等行為,你也有子孫的人,卻教他們看你好樣。”嘴里念著,回顧阿細正站旁邊,撇那兩片薄嘴皮,知被听去,也沒理睬,候到包燒完,恭恭敬敬送完福紙,才去前面入席,也只吃了一小半。當時無話,陪著客人吃完飯,有癮的又去抽完大煙才又搬庄入座。三庄牌有一桌散得最早,元蘇這一桌打到十二點將近也自打完。元蓀剛得頭彩,本足气壯,三家歸一獨贏了七十余塊,另有八塊多頭錢。元蓀把零的拿起,將頭錢補成十塊,走到隔室一看,少章這邊恰好与他相反,一人輸了三家。上場時少章心貪,為想多贏,本錢沒有限制,又打現錢,不似元蓀這桌三十塊買籌碼,打十二圈,輸干贏淨,三轉過后方始續本,同桌三人,又愛頂買加泡,頭八圈還無什風潮,飯后竟連出大牌,又多是雙方頂買,六百和滿貫,四圈未完少章便輸了八十多,頭錢還貼在內,力說輸得太气人,非再加四圈不可。那三人因主家獨輸,不好意思,只得應了。元蓀知道少章戀賭,准定又是一夜,便說:“這是那一桌的十塊頭錢,大哥還有事么?”
  少章因元蓀這桌也講的是十二圈之外另補籌碼,再加四圈,沒想到完場這早,同賭客人賭品又好,各有自用車,打完牌給錢就走,也沒惊動主人。當差只一個,只顧少章這屋,沒有在側,誰也不知他會成了大贏家。少章手上正起了一副好牌,一心都在牌上,只鼻孔里哼了聲。元蓀見他沒問,方想告以贏了,忽見阿細拖著鞋皮、掀著張烏灰色的小薄嘴唇扭了進來,還沒走到桌前,便口里咕道:“老爺怎會輸掉這多?又請客,又輸錢,真正晦气。人家一個錢不出,白吃還要挑眼,倒許是贏哩,阿要气人。”自從益甫死后二人相見便不再過話,可是阿細對元蓀也不敢當面無禮,先在上房抽煙,聞說客已散了兩桌,頭一桌的頭錢只得四塊六角,又聞少章庄上連被人敲滿貫,輸了不少,既嫌頭少,恨元蓀不幫她留客多打几圈,又恐元蓀贏了錢去,少章反是輸家,真給自己添气,連煙都不顧抽足,拖了兩只鞋皮赶出打听。
  先當元蓀已走,一路說著閒話進來,正在念叨,猛瞥見元蓀站在少章身后看牌,茶几上放有一張鈔票,忙即住口,近前抄起鈔票,問道:“這一桌的頭錢呢?”少章的牌上來碰一臼板,便听三六万,不顧說話,把嘴一歪道:“那不是老三拿來的十塊錢?”阿細雖覺頭打得不少,仍不放心,又問:“怎么會一張整的,連個零頭都沒有?”元蓀聞言有气,也不理她,徑對少章道:“頭錢只八塊多,我因要用零錢換起來了。我一早還要上班,要先走了。”同桌一客問道:“三爺贏了么?”元蓀笑道:“手气還好,先還輸點,飯后成了一吃三。明天見罷。”說完拿了帽子便往外走。
  這時少章正摸一白板補杠,恰好是張三万開花,和了二番,正在高興夸牌。連阿細也沒听真,直在旁邊說是她的福气,半天不和,因她一來,當庄便和二番,下去非贏不可。三客中和元蓀說話的是北方人,名叫吳耀堂,是個小官僚財主,為人口直心快,最看不起阿細,便答道:“這倒不一定。三爺在那桌一捆三,打他進來少章大哥才起的這一把,說他帶來的財气還差不离。”阿細听了,心雖有气,因對方有錢,少章不時少長缺短有個通融,不便發作,假笑答道:“吳二爺怎么也捧紅了?他贏了錢也不分你几個。”吳耀堂道:“不是我捧紅,你們三爺牌打多好還在其次,人夠多精神体面,年紀輕輕,又老誠,又能干。少章大哥,你這令弟將來准比你強的多,不信你就瞅著。”
  少章強笑道:“老三人倒聰明,就是年紀太輕,荒唐一點,今天也不知他到底贏了多少,他就喜歡得坐那坐不住了。照說他也該是主人,既一家大贏,就該陪客再打八圈才對,這樣不得罪人么?”吳耀堂道:“你這話不對,打牌原有輸有贏,講多少是多少,講究賭品不是?前者我在府上也跟他打過几次,他不論輸贏多少,永遠隨著人家,輸多少也那個樣,該不了一個,贏隨隨便便了,老給輸家補,要不入都也跟他打哩。那桌三位都是常打牌手,永不打夜牌;照例上場先就說准輸贏概不加,夠了圈數准散,他贏那是手气,決沒一句閒話。還有一節,令弟年輕,你當老大哥的得隨時照應,就有錯處也須背人勸誡,不能毀他。你一面說他聰明,一面說他年輕荒唐,我也听得回數多了,你這一句話仿佛替他吹噓,還帶為他好似的,實在比毀他還苦,荒唐已是夠受,荒唐人人再聰明,你當老兄的都如此說,誰還敢惹,就說年輕人贏了几個高興也是常情,何況天已不早,他一早要上班,話并不假,他剛出做事,你別跟他造這名譽呀。你是無心之言,下次可別這們說啦。這是我們知道,要讓外人听去,不明白的瞧他不好,明白的反笑話你,這多不合式。”
  少章聞言自是刺心,臉燒通紅,忸怩著答道:“我也實在看他材料大好,望他太切,才愛說他兩句,沒想到有語病。我認為年輕人吃虧總是便宜,這時越不得志越好,事情一好反害了他。”同座曾恭甫插口道:“話越說越多,清官難斷家務事,好坏在心,不在嘴上。人家是兄弟,外人有什相干,還是多和兩牌的好。”少章听他語中帶刺,老大不快,知道越描越黑,只得住口。阿細看出曾、吳二人俱幫元蓀,适又听他一家大贏,气得臉色都變,冷笑答道:“你們不曉得這位三老爺多么刻薄厲害呢。你看他阿哥養這一大家人,他自己有好事一點不幫忙,像今天我們輸了這多,他贏了這多,也沒說分點紅錢給我,平日永沒喊過我一聲大嫂,來了遇茶吃茶,遇飯吃飯,就我們是飯館子也沒這樣便宜,真正气人。”
  少章听阿細話太不堪,未分家的叔伯兄弟偶來看望,怎能說出這類話來?平日以孝友標榜,如傳出去豈不給自己打嘴?方使眼色要攔,吳耀堂正含了口茶,聞言想起少章那些口頭禪,忍不住竟噴出了來,几乎濺了一桌。看了阿細一眼,也不再答話,一面把手里一張三筒發將出去,對下家道:“給你吃張好的,早點下庄,快打完了好走。”曾恭甫本來贏得最少,已漸轉為輸家,知耀堂心直疾惡,就許听不入耳拆台一走,忙道:“周太太還不抽煙去?只顧說話牌都打錯了。”阿細看出眾人都不以她為然,上家一個姓陳的雖不似曾、吳二人口快,卻在冷笑,老大無趣,恰巧少章連庄,一副不相干的牌居然摸成万字,剛換進一張邊七万,成了平和,錦上添花,听的恰又是三六万,二四五万,連明帶暗已有了十來張,三六万決沒人要,斷定非連庄不可,為气不過吳耀堂先前的話,冷笑道:“老三走了,我看老爺這庄還連不連,到底誰的財气。”
  吳耀堂本就疑心少章是副万字,為了阿細常抱穿心膀于,緊要的牌都扣著,聞言知已等張,便答道:“要照情理說,他這庄決連不了,真要連副大牌,我打完這兩把就走,從此戒賭,永不打牌。”阿細知他說得出做得出,再說便僵,少章大輸剛有轉机,這一拆台翻本無望,還要少得頭錢,气在心里,不敢還口,摸了兩轉,還不見三六万的面,心中著急,知下家要緊牌多扣著不叫看,假裝倒茶,往那兩家一看,都是一張三六万,沒有心想有望,退回原處,偷眼一覷,下家剛摸起一張六万,照那立著的七張牌,一坎五筒,一坎七筒,有張四筒,先又打過一張三筒,外碰南風,明是一副湊一色兩番,六万又少配搭,按理非打不可,哪知耀堂存心慪她,將六万往旁一放,想了想由扣牌中摸起一張二筒打出,跟著連摸三張,都是手一摸便扣在面前,卻將先扣的三四六筒換打出去。
  阿細留神一算,明是听一四七,帶五八筒的好叫,牌已快荒,三六万終不見面,定被扣住無疑,正在情急盼別家打出或是自摸,對家忽然發出一張七筒,耀堂喊“開杠”,恭甫道:“牌只剩三張,一個打生張,一個還開杠,真會打。”耀堂道:“你還老麻將呢,你知庄家是什大牌?我是不打,他要自摸了呢。這一開杠,庄家就沒牌摸了么!”說著一摸,恰是一張三万,阿細方恨這張死牌怎藏在杠上,該死老吳是不會打了,念頭才轉,耀堂忽笑道:“我只說上家截我,打這儿起得戒賭啦,原來在這儿等著我啦。這倒不賴,別人打還滿不了。”隨把牌翻過,說道:“滿貫,又敲庄了。”眾人一看,一坎五筒之外,那扣張是一坎六万,單吊三万,對對和,本門風,如杠上開花,彼時開明杠,不算坎,已夠三番,連頂帶賣,八十二和起番,正好滿貫,還有富余。
  少章一翻底牌,第二張恰是絕三万,耀堂如不開杠,正好庄家自摸海底,也是滿貫都用不了。少章心雖有气,一則主人,二則賭慣大錢的手,這類手常有,還不怎樣。吳耀堂偏又不是好賭品,得了便宜還賣乖,笑說:“我向不會扣人牌,原听一四七帶五八的筒字,渾一色,因為給人一打賭,又听出一點話因,上家是副大牌,一琢磨,中發白,東風都早過去,就万字少,別是清一色吧、剛想就摸了一張六万來,跟著又摸三万,心想得上家自摸,別人放炮,還則可說,要打我手里放炮,夠多糟心!這牌以后還打不打?一賭气,豁出不和,跟他泡了,沒想到會和了一個滿貫。要打出去,上家還真是清一色呢。”
  阿細最是吝嗇疼錢,起初在山西還只顧自己摟括私房,不顧男人死活,自從遭了一次官司,自顧年過四十,煙癮又大,只此一個可倚終身之人,不能不与同利害。益甫一死,少章做了一家之主,像雄飛等一千儿女,走的走嫁的嫁,是有一點血性的都不甘看她臉嘴,輕易連家都不回,孫家薪水還不夠用,每遇年節,不額外要求借貸便過不去。家是他當,一沒有錢便要受罪,于是嗇上加嗇。當晚少章輸得最多,眼看有這一庄可以撈本出贏錢,還證實自己真有幫夫之運,不料吳耀堂會來這一手,最可恨是這人平日倚著手邊富裕不在乎,不特不會扣牌,并且只一听張,不論牌面多大照例亂放,連三元一色都肯包的腳色,竟做出這類狠耍。庄家本該滿貫連庄,為幫對頭和自己賭气,竟把听五叫的牌拼著不和,見万字就扣,偏又湊巧,快荒的牌反補他敲了一個滿貫,又是疼錢,又是忿恨,怒火直攻腦門,几次想要發作,無如欠人好几百塊,對方脾气又坏,有些膽怯發怵,話到口邊又复忍住。
  耀堂打這牌一起手,跟著連了三庄,俱都帶番。少章輸得越多,阿細看著眼紅生气,忍不住說道:“吳二爺這牌真打得好。”耀堂沒理,曾恭甫笑道:“你越在這里,他的牌風越旺。剛才他要不因和你斗口,庄上清一色早和出來翻本了,哪有這事?如今你們老爺越輸越多,我和老陳贏家也成了輸家,這是何苦、我看你還是進去抽煙,他的庄也許就下了。”阿細還在慪气逗留,不料說著說著耀堂又和了兩大番連庄,恭甫道:“你看如何?”少章也連使眼色催走,阿細只得起身出房,气得眼淚都快掉落,口里嘀咕,也不知說了什閒話往里走去。
  耀堂見阿細已走,笑對眾人道:“我這庄牌也頂近,但我決不連了。我這人心直,就不忿气這個。”少章知道他見不得阿細,假笑道:“老弟偌大年紀,怎這樣小孩脾气,她一個女的,何苦和她計較?”耀堂正色答道:“我于嗎跟她計較?只為我瞅她老跟你們三爺作對,這回是第四回了。沒分家的叔伯兄弟,你听她說那一套像話嗎?你不管教管教?”少章臉上一紅,勉強答道:“女人家心眼小,有什法于?反正我愛老三,又不听她的話。”耀堂道:“中國;日家庭的事我都知道,你要真不听女人話那敢情好。其實你們家里事礙著我什么?不過咱們交情不錯,你素常又說你君子人,行出事來就別落外人褒貶。令弟住在外頭,打老伯故去輕易不見他來,來啦再鼻子臉子的,就你不与聞也不是當老大哥的道理。他自己能做事掙錢,又不累你,樂得乎和和美美,何苦乃爾?我是為好,你就怪我也沒法子。”少章道:“你自然是好意,哪有見怪之理。”恭甫道:“耀堂真愛管閒事,打牌吧。”耀堂果然下了庄。由此連續了三四轉,直打到次早八點,大家精疲力盡。一算賬,仍是少章一家大輸,除去三十多塊頭錢,還輸一百四,拿了八十元出來,該了耀堂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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