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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章 目注美色 浪子動淫心 怒揮老拳 俠少發義憤


  阿細气了一夜也沒有睡,兩人正躺在煙舖上一邊對抽,一邊生气,阿細不住口咒罵耀堂,又說:“家用錢只剩了五塊錢,大煙快完,米還夠吃兩天的,偏遇著這該死的作對,單扣你的牌,當庄滿貫沒和,吃多大的虧,由此背下去。當時就不該再打,如今熬了一夜,錢更輸多,真是冤枉。還不睡一會,中午起來到孫家借點錢來做家用。”少章道:“昨天錢便是朝賬房借的,才隔一天如何又去開口?這還不說,今晚伯岳請客,打牌的都是好手,上次我贏二百多便有他們,家用慢一步無妨,賭本卻少不得哩,又沒地方借,真焦人。”阿細本還搜括有點私房,因想少章當晚贏回輸的錢,聞言心又活動,方打算說代向別處轉借,忽見元蓀匆匆跑來,進房叫了一聲“大哥”。
  少章板著個臉問道:“你怎不上衙門,一早跑來作什?”阿細猛想起這是可扰之東,忙轉笑臉,拿話點少章道:“三爺昨天大贏家,也許想請我們呢。幸虧他贏還想得過,要他也輸,你輸這二百塊才更冤呢。”少章會意,方要開口,元蓀已答道:“适才在路上遇見恭甫,說牌剛散,想起一件事來找大哥商量。”少章便問何事,元蓀答道:“昨晚回去接到母親快信,說就在今天動身,帶了諸弟北上,行前把衣物家具變賣了四百多元,母親留一百多元作盤川,匯了三百元來叫我找房子。我本心早就把母親接來,因處里大忙,不能請多的假,正在盤算,不料來得這急,大約后天早上便到天津,我須到天津接去。這都不說,倒是房子不好弄。兄弟初出做事,朋友要緊,總得有個待客之所才行,大房子祖不起,并且房子一大樣樣都費,最好和人同住,急切間又沒這巧。如在棧房住些日再找,費錢不說,飲食起居諸多不便。适赴衙門告假尋房子,路遇恭甫,談到大哥這里空房有八九間,前院整個空著,勸我搬來同住。
  “我想現在大哥光景不富裕,兄弟也只有個小差事,也不忍心累你,可是如与大哥同住卻有几層便宜。第一省用一人看門,第二有客廳可用,第三省買好些家具,第四有燈水電話,實是兩便。不過一家有一家的難處,越是自家人越應分出界限,我們弟兄自談不到什別的,家人女子同住久了就許有個閒是非。如要長處免出情形起見,最好一切都要有個限度,我就占大哥一點便宜,也須有個貼補,大哥決不會計較,為的是別人。母親和兄弟們房中家具因要日常坐臥,容易損毀,仍由我買,客廳卻借用大哥几件。大哥房錢每月四十元,電燈電話約十多元,我認五分之二,每月出二十四元房錢,先付半年,以免日后一時不便為難。如吃大哥的飯,上人每月貼六元,下人四元,有一個算一個,大哥也沒錢墊,每月先付后吃,大哥也不必客气。如要對母親盡子侄之心那是另外的事,平日最好作為外人來租大哥房子,房東房客兩不客气,非此不能處長,愿意呢我就先交半年租費,一月飯錢;不愿我再另找房子。這是兄弟力量止此,不得不打算盤,將來事情真好,再多貼點也可。”
  少章還自沉吟,阿細覺著便宜,先接口答道:“這樣把話講明倒好。”少章道:“其實自己人說不到錢不錢的,不過我也真緊,昨天又輸一百多,今天正少錢用,你先借我用,將來有了再還你。”元蘇笑道:“話要說明,自己弟兄本談不到誰用誰的,不過我只這一點錢,只能供房飯錢,卻沒余力借与大哥。交錢以后,便淨等接母親來,房子我就不再找了。”阿細道:“你放心,一二百塊錢我們不會騙你的。”元蓀也不理她,隨從身畔取出鈔票,數了一百七十二元道:“這是半年房錢,另外四個上人、一個下人的伙食,如若添人再補,請大哥收下。”少章見元蓀身邊錢還多,大大落落說道:“今晚孫家請客打牌有我,偏偏昨天輸大多了,把你的錢再借給我一百,明天就還你。”元蓀笑道:“母親寄了三百元來,我算計安家本來不夠,恰巧昨天贏了七十元,一共四百二十元,現在只剩二百五十元,大哥再拿一百就不夠了。我又沒地方可以和人通融。”少章道:“再拿五十元也好。”元蓀無法,又數了五張十元票交過去,隨到前院看房子。
  正盤算問,校場四條忽來電話,一接卻是瑞華打的,說南京又來快信,母親因親友餞行,并說元蓀世交好友張凌滄日內北上,約定同行,現將行期改緩三日,恐元蓀不放心,快函通知,內附凌滄一函,說:“先不知伯母走得這急,因值自己日內北上,正好護送,特地挽留同行。上車以前當電告到津時日,以免迎接有誤。”元蘇聞說寬心大放。此來勻房本是瑞華主意,路遇恭甫也是如此主張,正好不提瑞華所教。接完電話,回到上房,見少章阿細正在交頭私語,看慣情景,也未留意。因瑞華答應送一張床和几件零星家具,床還少著兩張,且喜有几天閒空,暗中給了下人申才一塊錢,叫他代為打掃,將臥室一間騰空,和少章略說几句便自辭出,到市上去購買。連走了好些家,最后用六十元買了一架鐵床,一架木床,兩副舖板,開了地點,由舖子雇人送去,再給申才打一電話命其照收。問知少章已睡,四點才起床往孫家去,心想現已下午兩點,飯還未吃,姊姊這次倒還關切,也應回去和她說一聲。如吃點東西再往馬家廟,少章已走,何苦去看阿細臉嘴,听她閒話。
  因昨天贏錢出于意外,跑了半日餓得難受,順路往騾馬市賓宴春吃了一頓。歸途車上尋思:“初次安家迎養,手邊的錢雖還富余,但是事小薪微,來日難料,老母在堂不能享儿子的福,再使為過日子著急更是該死。為想將來發展,所居過于簡陋也不相宜,難得少章家有閒房,又在手緊之時,居然被這先付半年房租打動,自己反正一樣,先付還省每月著急,雖然房錢多出几個,但是燈水電話樣樣方便,還少用一個男下人,到底一家人出門有個照應,再者門面頗好,客來也有坐處,實在花得還值。只是阿細可惡,但已言明在先,雙方和房東房客一樣,界限清楚,再和母親弟弟說明,不到她里院去,有事只自己和少章見面,再不請他出見,日久成了習慣,不去沾他分毫,料可相安無事,不會再有閒話了。”想著想著,車已到了地頭。
  人內一看,瑞華面帶喜容,見元蓀進門,笑道:“剛才介白親家來,听說娘要北來,嫌你事情大小,怕養不住,急切問又沒机會,我下半年要回川,婉衿是他干女儿,想留在北京讀書住兩年,和我商量,打算請你到他家教館,為他二三四五儿連婉拎下午補習中文,帶教寫大字,每月送二十元權當車錢,一有机會便給你找好事。你明天就去罷。”元蓀暗忖,介白這條路雖難望有發展,但是姊姊走后無什近人在京,同鄉親友雖多,決不相關,正愁薪水不夠用,多二十塊錢一月還可增加感情,豈不也好?便答應就,隨把房子的事告知,并說少章不是只為受了賤婦的蠱惑,年紀一老錢也看得重些,适才交錢与他,他還不甚好意思接。看他此時心理必是不借房子,便是借房而不收這多的錢,這樣很好,免卻許多閒話閒气。瑞華道:“你莫喜歡,他為人耳軟,又是見過大錢的人,你又始終不理那婆娘,今天他短了賭本,只圖把錢接過,莫要夜來在孫家贏了錢回來變卦你就為難了。還是照昨晚我所說,一面先找小房子作個后場罷。”元蓀力說不會,瑞華也只隨便說笑,也就不提。
  元蓀昨晚曾允請客,便請瑞華全家去西交民巷華美吃番菜,官姨娘笑道:“莫看舅老爺事情不大,過得滿好,常時打十塊底,還寄錢養家,這點年紀真難得呢。”婉衿笑道:“真是,就拿爹爹過去辦喪事來說,還不是三舅舅一個人連日連夜忙進忙出,辦得又儉省又好。從那次起,同鄉親友都夸說三舅舅聰明能干,單單大舅舅會說些怪話。昨天蒲年伯和干爹談起來還在有气呢。”
  瑞華問蒲伯英和干爹說什么,婉衿道:“因為那天孫伯岳家請吃飯,蒲年伯在席上說起三舅舅學問好,有才干,大舅舅笑嘻嘻說這算不了什么。干爹因常听他口气不好,气不過問道:‘他怎么樣,比起你這老兄,年輕人終該不容易罷。几千里路跑出來,二三十塊錢小事,每月還要寄錢回去。’大舅舅說:‘要說老三,人倒是真聰明,就是年紀太輕,浮而不實,不免荒唐,學問又沒有根底,只憑一點鬼聰明。那如何能站得住腳?并且我還听說他同事也處不好,不常上班,所以我見一面總是拿做人的大道理來勸誡他,總要實在,不要吹牛,對于兄嫂總要尊敬,一個人要不知道孝弟二字,多好學問也不行,何況你是飄的呢。近來想是嫌我愛說他,也不大上我家去了。’干爹原是知道的,正要駁他,蒲年伯卻生了气,說道:‘我看元蓀不听你這老兄的話還好,要跟你早年一樣那就糟了。’干爹也說:‘听獎券處人說,近來每月要出兩次獎券,上下都忙,請想他一早上班,你這位老兄還沒起呢。他下班常在七點以后,有時還有夜班,如何能有閒空去听老兄的講道德、說仁義。至于說他同事處不好更是亂說,處里人都是內務部的員司熟人,我自荐進去,就沒再托過人,可是每一打听,都說他能干勤快,要是不好,怎么共總七八個月會加了三回薪水?發起獎金來也是他得的最多呢。你這是听誰說的呢?’大舅舅沒得話說,又改口道:‘所以我說他鬼聰明,這類對外的事自然會哄得人轉,一到上真正場面就怕站不住了。’大家听了有的笑笑,有的說將來再看罷。事后談起,都說大舅舅口稱忏悔,全是假的。干爹本想引三舅舅到孫家去,因此一來也賭气不說了。恰好留我在此,這才想起請教館的。”
  瑞華道:“大哥全是為了那婆娘,三弟就敷衍敷衍她何妨?”元蘇道:“并非不可敷衍,一則伯爹臨終還有遺命,此婦出身微賤,品行不端,失德大多,只能作為大哥身邊扶侍的婢妾,不許扶正。二則她為人也太糟,叫人連想裝假都裝不出來。并且不知好歹,不理她還好,你一敷衍她事就多了,那如何行?”瑞華道:“這也實情,伯爹開吊那天,我才和她答兩句白,便把姑太大改成二妹。這還不說,出殯那天,公然怪我不應送經送祭席,說喪費用得大多,淨顧老死人,不管活人虧空,又說我是女生外向,气得我臉都變了色。如非四侄女看出風色不好,暗中將她扯走,當天外客又多,真想罵她一頓,由此起不再理她也就完了。這類無知識的下賤,不知大老爺怎會把她當成活寶,硬要逼著儿女叫她親娘,還要來逼我們,誰肯听他的?你和他們住一起決住不出好來。”元蓀道:“我何嘗不曉得。因為娘來太急,沒法子,這還不是一個暫局。我房錢已付,只當外人,有什說的?有這半年,再打主意搬,不就勻出工夫來了么?”瑞華道:“你哪曉得居家過日子与人同住的難處。外人都不好處,何況是自己人,又夾著有個長舌婦在。什么電燈點多啦,水用費啦,起大早啦,回來大晚啦,有的是閒話,你日后去听罷。”元蘇暗忖:“這种滋味南京就嘗到過,但彼時自己無力養家,不能作主,与此不同。任她繁瑣,不過小气,我只臨之以大方,處處吃小虧、多花點錢而已,有什難處?”不愿為此再辯,只笑了笑。
  談到傍黑,請了瑞華全家去西交民巷華美吃番菜,共是老少七人,才吃了五十六角小洋,合大洋四塊多錢,給了四角小洋小費,伙計還十分喜歡,服侍甚是殷勤。吃完出來,元蘇因要代瑞華往前門買茶葉、零碎東西,又想打個電話,便令人雇好車送瑞華等先走。等到打完電話要往外走,忽聞香風透鼻,由左側屏風后走出兩個女子,俱都穿著得十分華貴,一身珠光寶气,料是大家眷屬,走得正急,恐怕撞上,赶忙停步,打算讓人先走,前行一個玉貌丰妍、年約花信的似是人家少奶奶已然當先走出,后面是個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女,星眸玉靨,体態輕盈,更比前人還要美秀。元蓀方想這定是個江南閨秀才有這么美秀大方,衣飾入時,風頭背影這等好法。那少女已然走到門側屏風旁邊,眼看再有兩步就要跨出門去,忽似想起什事,略一停頓,側轉身來,朝元蓀點了點頭,似想問話,芳唇略動,又似不好意思,只嫣然微笑,便急轉身走了出去。元蓀万沒料到少女會反身招呼,先以為是向別人招呼,及至看出少女一雙黑白分明的星眸實是注視自己,慌不迭點頭還禮時人已一笑走出。因為少女容光所眩,也沒認出是否熟人,嗣想起照此情形除非認錯了人,決不會是生人,許江南諸世交家屬來京相遇也未可知,及赶追出看時,二女已然上了門前停著的一輛嶄新大汽車開走,遙望少女似還在車窗里朝后揮手,晃眼風馳而去,始終沒有認清是誰。悵立凝想了一陣也就拉倒,買完東西回去略談便睡,也未告知別人。
  次日午后去少章家安置床舖,問知少章剛起身吃完午飯,煙還沒有抽好,便被孫家派車接去。昨晚打牌大贏,今晚孫家還有宴會,須半夜才能回家。元蓀見下人己把屋子收拾干淨,又去附近大街上買了一個房招和些零星用具。少章不在家,只把租招寫好,令下人轉交,也未進后院去,算計一二日內南京必有電報到來,處里已然請了五天假,到時還要續假,不便中途去銷。房子已然定局,閒中無事,想起介白衙門上得晚,此時正好到他家中看望,順便商定就館之事,隨同少章留了一個便條,連同租褶命下人等他回時轉交,徑自雇車往前門外鷂儿胡同曾宅赶去。到了曾宅下車,遇見管事杜興,說親家太大剛到,今天老爺請吃夜飯,隨將元蘇領到客廳,送上煙茶,入內回稟。一會介白托了水煙袋走出,賓主禮敘歸坐。介白說起留婉拎在此讀書,并請元有為諸子補習的話。元蓀謝了盛意。介白留元蓀夜飯,元蓀知道今日所請多是女客,介白一會便上衙門,便推有事辭謝,介白也未深留。元蘇定好到館日期便即辭出。走到街上,想起姊姊全家在此,宅中無人,天又還早,一時無處可去。如若尋人打小牌,又以母弟要來添出許多費用,恐把前日贏的錢輸去,想了想只有到城南游藝園玩上半日,連門票帶茶飯零碎一塊錢足夠,比較最省,于是信步往城南游藝園走去。
  那城南游藝園乃先農壇的一角,粵商彭秀康租地建屋,浚池堆土,廣植花木,仿效海上夜花園,設有新舊戲院、露天電影、中西餐館以及各种雜耍游藝,應有盡有。門票只得大洋二角便可在內玩樂終日,至夜十二時方散,与附近滬商劉寶賡開設之新世界性質相同,為彼時北京最普遍而容人最多之娛樂場所。這時剛開辦不久,日常游人如云,上、中、下三等人均有,魚龍混雜。游園占地較廣,無升降之勞,更多幽僻納涼之地,有情男女借地幽會情話者趨之若鶩,以故風流艷跡層出不窮。雖非夏天极盛之時,游客依然往來如織。
  元蓀素喜京劇和相聲雜耍,進園先往舊劇場。這時馬連良剛出科未久,在大戲場當主角,每天戲份四十吊,合大洋二十元左右。看新舊戲雖不用再花票錢,但只限于后廳及兩廊坐,照例是看戲的人居多,老早便被人占滿。后來者如想听戲,台前池子里另有園中所設包廂,每廂可坐六人,售洋二元;樓上包廂也是如此。元蘇見日戲是《連營寨》,生平最不愛看的戲,算計時間尚早,焦德海、廣闊泉的對口相聲和華子元的《戲迷傳》還未出場,又往雜耍場走去。到時正赶上一場耍戲法的,一問茶房,這場下去便該是華子元的《戲迷傳》,覺著來得正是時候,准備听完相聲和劉泉寶,便去小有天吃一盤包子、一碗三鮮面,湊和一頓,在園中散步兩小時到電影場,吃點涼的,挨到十點再回雜耍場,听完相聲《戲迷傳》步行回家也就是時候了。
  正盤算間,台上忽貼出一黃條,寫焦德海、廣闊泉因有堂會告假,請諸君原諒。元蓀好生掃興,跟著華子元上場,照例一番煩俗的表白過去,然后連說帶唱。華子元人甚聰明,梨園見聞頗多,所演《滑稽戲迷傳》摹擬各名伶、名旦聲口,每人至多不過四句,閉目听之,頗有几分似處,偶述汪(桂芬)、孫(菊仙)、譚(英秀)、劉(鴻升)等人滑稽故實,尤能使客哄堂。雖段數不多,如不同樣,至多不過七十余段,最佳者只二十余段。此尚是民國初年,民十四以后精力不濟,中气日衰,大活已不能動,只一二十段來回重复,每況愈下矣,但能使人屢听不厭。當日因焦、劉二人告假,大軸坤角王諷詠梨花片大鼓也因城里有堂會,赶場未到,華子元例須馬后等接,加以听的人多,說得細致,唱又格外賣力,開場交代過去,先學了兩句龔云甫的《釣龜》,又唱了一段山東《秋胡戲妻》和揚州《空城計》,未又說了兩段笑話。
  一段是說當初大老板(程長庚)唱戲規矩甚嚴,配角下手和他同台唱戲,個個戰戰兢兢,惟恐出錯,可是越害怕越出事。赶巧這天上場四龍套中有一個是生手,站門時心一慌,本該站下手的跑錯了行站向上手,變成了一邊三條腿,一邊單擺浮擱,台下報以倒彩,叫好之聲不絕。大老板只當是出場時照例的碰頭好,上來并不覺察,及至念完引子歸座,台下叫好之聲越發來得邪行,料是出了毛病,可是自己身上并未出錯,再往旁一看,才知龍套串了行,一張長二變成和牌,台上不便開口,便使眼色叫上邊的過去一個。原該站上手的因自己沒錯裝著不懂,走錯的一個又膽小又死心眼,怕回頭受責,合著誰也不肯過去,台下又直起哄,气得大老板沒法,當時叫板,胡琴一拉,便唱道:“孤王一見怒气發,一邊一個一邊仨,努眉弄眼全不懂,還得孤王把你拉。”唱到未句,伸手一,拉那龍套道:“過來罷,孫子。”那龍套被拉過去,這才重起鑼鼓胡琴,歸入正文另唱,台底下自然哄堂大笑,紛紛叫好。
  華子元說完這段王諷詠才到,因听眾捧他,要求再來一段,又說了一個戲迷的故事,連學生、旦、淨、未。丑的唱法,詞句尤极滑稽。元蘇笑得肚疼,正覺有趣,忽听身后有一女子打著蘇白說道:“阿姊走罷,真正惹气。”隨見三個衣飾華貴的時裝婦女在茶桌側繞向前面席篷外走去,過時聞到一股上等香水气味,好似哪里聞過。因听得有趣,全神貫注台上,人過方始覺察,只見了個背影,覺著身段風頭頗好,也未留意。一會華子元說完下去,王諷詠上來,相貌不惡。只是皮膚不細,又是小腳,元蓀一向不喜這類北地胭脂,只為無處可去,姑且坐在那里,准備終場再走。
  正無什意思,忽听旁桌二人談說,一個道:“這個不但臉盤真帥,只要弄上,油水一定還不在少數。只是情急不得,你沒見咱們剛想進步她就溜啦嗎?這多的人你還要跟去,就她愿意也不行,准找蹩扭。我看那穿淡青旗袍的一個還許有點意思,最好先別急碴,她們等會不上大菜館嗎?完場咱們釘上,咱們也吃大菜,可是這次只裝無心而遇,別再理她,吃完老遠望著,看事行事,只有一個走單的就好辦。今儿不行還有明儿,真要今儿沒法進步,散場先跟去,認好了門,只下上工夫,早晚是口里食,你忙什么?”一個道:“二哥,這寶貝真要人命,那小的一個只讓我摟上一摟,花多少錢怎么都成!你看我見天捧王諷詠,今儿還有心听嗎?你總得跟我想個法子。”
  前一個笑道:“我的二少爺,你真是色中餓鬼,沒告訴你嗎,她們南邊人臉皮薄,當著人多上去准碰。只等她一走單,你就往上硬擠,要不就耗到散場人多時會,我傍著你先蹭一回桃毛,她要是不起急這就好辦,憑你這個歲數,這個人才打扮,沒有找不著便宜的。只看我眼色行事,准保有你樂子。她又沒男的跟著,這儿地面上的人我都有個拉攏,就惹個小亂子也有個擔待,你就來罷。”一個答道:“這可是你說的,別又跟上次我瑞蛛祥門口一樣,你楞說那娘們是賣的,讓我摸她,等人家男的跟我一瞪眼你就溜啦。得虧我家還有德行,上去發怵,沒敢真摸,只蹭了她手一下,算是沒留神,不是成心,就這個還直跟那小子說好話,才沒得上苦子。后來我在城里又遇上那娘們,正好有人認識她,一打听,敢情是總長的少奶奶,差點沒把我嚇死。瞧這三個來頭一定不小,我愛可是真愛,惹出亂子來我可了不了。”前一人答:“我說你色膽大小,又想吃魚又嫌腥。不是沒告訴你嗎,越是闊家越有意思,弄好嘍連人帶財全是咱們的,要是怕事,爺打野食、上窯子去好不好?不是沒錢舍不得花,你又說玩膩了沒有意思,打算吊膀,沒有膽子如何能行?就拿上次說罷,別瞧她是總長少奶奶,不跟你飛眼啦嗎?你要真摸她,她就不愿意也不敢嚷,窘蠢不是?你偏當著她家人蹭她,不找她等什么?赶巧我正跟王五打電話,要不也吊上啦。憑咱們弟兄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哪有讓人把你揍啦不管之理?你沒見我當他大罵嗎,他們真要回來接我,我不也頂著嗎?我對好朋友向例沒有含糊,你放心罷。”
  元蓀听了一陣,以為這兩人是拆白党,這類流氓游園最多,偏臉一看,見說話這人年約三十余歲,生得獐頭鼠目,一望而知不是善類。另一人是個少年,年紀不過二十左右,面皮白細,手上戴著一個鑽戒,都是浮薄浪子打扮,听那口气分明看上三個良家婦女,想去勾搭。元蓀年輕好事,暗忖:“誰家沒有姊妹妻女,這兩流氓行為太已可惡,反正無事,何不跟了他去看事行事?如若橫行無禮,便出頭打個不平,或是鳴警,送官懲處。”正尋思際,年輕的一個又道:“二哥,我這會心里直鬧得慌,她們不說轉一轉就上番菜館嗎?咱們這就去怎么樣?”年長的一個笑道:“你真急碴,去只管去,弄碼啦鍋卻不怨我。昨儿你還說明個邀兩人給王諷詠打牌,又算吹啦。這半個多月心思白用,這夠多冤?好賴你也听完這場再走呀。現鐘不打,又去鑄銅,去了要是不成,不是回頭還有地方去嗎?”年輕的一個道:“明白你的意思,我既答應,明儿准給她湊場牌,一切都交給你包辦還不成嗎?今個說今個,真要碰回來,咱們再打主意也是一樣。你淨說行,能給我想法子進步,又和上次一樣事前淨跟我拿喬,咱們弟兄還有交情啦。”年長的一個答道:“這可是你說的明儿個天達店捧場的事准辦,其實我一點好處沒有,樂子是你的,不過已然答應了人家,憑你我這樣人物不能跟他們失信用。”年輕的答道:“那是一定,你還不走?”年長的才滿面喜容,立起說道:“去可是去,你還是不能急嘍,這類事急不得。”年輕的笑答道:“我知道。”二人隨即起立往外走去。
  元蓀才知那少年是紈褲子弟,受了坏人引誘,在外漁色荒唐,并還膽小怕事。年長的一個乃架秧子的蔑片一流人物。心中盤算,打好主意,會了茶錢,暗中跟了下去。那二人先到番菜館轉了一轉、見人不在內,走了出來,一路東張西望,滿園亂找,元蘇尾隨在后二人并未覺察,所尋的人終未遇到。年輕的一個不住埋怨,說剛才就該釘,遲了一會被她滑脫。年長的一個似恐影響明晚牌局,和哄小孩相似极口勸說,又拍胸膛,說:“現在想起內中一個姓顧,住永光寺中街,是個窯變,我知她家,常到游藝園來,今儿尋她不到,過了明晚牌局,我和你上她家門口等著去。那里沒人,吊她出來更容易,只有一個勾上,那兩個也跑不了。”說著天已昏黑,元蓀覺著腹饑,見那兩人已然掃興,要找地方吃飯,暗中好笑,平白無故管人閒賬,卻餓著肚子,估量所尋女子已走。又听二人說游園菜不好,要到別處去吃,少時再回來,懶得再管,仍去小有天叫些點心吃了一飽,看表還早,游人甚多,到處擁擠,想去花園內繞上一圈,到露天影場小坐片時仍往雜耍場听相聲,便往人少清靜處走去。
  元蓀繞過溜冰場,到園北小亭上坐下,正點洋火抽煙卷,猛瞥見河邊小橋上走過一個時裝少婦,身后跟著兩人,兩下相隔只五六尺遠近。那一帶本為園中最僻之地,彼時電燈又不亮,一人夜便無什人前往。元蓀見少婦神情慌張,步伐忙亂,好似被人追赶,一味急走,慌不擇路。剛一過橋,似覺路暗人稀,把路走錯,“哎呀”一聲,腳步微停,又退回來,吃身后二人迎頭撞上,左閃左攔,右閃右攔,兩人嘴里不知說些什么,少婦只是左右閃避,意欲奪路過去,卻不做聲,連閃兩三次均被攔住。兩人見少婦情急害怕,益發得意,索性動手拉扯起來。燈光晦暗,元蓀先未看清兩人貌相,及見情形有异,輕悄悄繞赶過去一看,正是先遇浪子和那蔑片。少婦年約花信,是個南方人,昏燈影里看去似已急得要哭,不禁怒從心起,又見毛手毛腳的是那蔑片,忙由斜刺里奔將過去,喝道,“混蛋流氓,你敢調戲良家婦女!”聲到手到,伸手一推,那蔑片驟出不意,被推出去六七尺遠近。那少婦看人打架,益發嚇得呆如木雞,立在那里竟忘了走。元蓀隨道:“這位大太快些請走,等我來收拾這個流氓。”少婦聞言方被提醒,一句話沒敢說,便匆匆往來路燈多人眾之處跑去。
  那浪子先見元蓀突如其來,也嚇得一跳,閃向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元蓀正想教訓他兩句,那蔑片甚是刁猾,作賊心虛,先也為元蓀聲勢所震,及至立定回看,見來人年輕,衣服朴素,又听出不是少婦家人,心膽一壯,越想越气,冷不防奔將過來,照准后心就是一拳,口剛要罵,元蓀耳听身后腳步拳風,知是那蔑片報复,也不回看,將身微矮,往左一閃,蔑片的拳頭恰自左肩上擦過,打了個空,元蓀更不怠慢,就勢回時往后一撞,正打向來人胸膛之上,緊跟著往上一反手、篾片面門又中了一下。元蘇也是恨极這類流氓,加以手快力大,上邊一時一拳打中人,便就勢旋轉身來又踹了他一腳,只听瞠、叭、嗒接連三響,那蔑片如何禁受得住?當時鼻破血流,倒于就地,狂喊:“救命,打死人啦!”元蘇怒罵:“打死你這流氓便怎么樣?快滾起來,我還揍你。”
  蔑片一味狂喊救命,元蓀气急,又過去踹了他兩腳,回顧浪子已然溜走,同時四外游人聞聲奔集,園中維持秩序的警察也得信赶到,蔑片連忙爬起,指說元蓀是匪人攔路打劫,元蓀气急,猛伸手又給他一個嘴巴,園警連忙攔住道:“你別打人啦!”元蓀道:“我打他這不要臉的流氓拆白。”園警見篾片滿臉血污狼藉,一面攔住二人不令走去,一面詢問究里。那蔑片一口咬定元蓀劫人,元蓀都照實說,因見篾片同一小拆白一路調戲婦女,路見不平,故爾打他。園警一問所調戲的婦女偏是已走,無可對證,雙方各執一詞,園警均有眼力,明知蔑片所說不實,但已被人打傷,兩不相下,難以排解,內中一個巡長甚是老到,假意對元蓀道:“別管他怎么樣,你不該打人呀?”蔑片好似得了理,搶口說道:“對呀,你問他憑什么打人?”元蓀大怒,正要再說,那浪子本躲在人背后偷看,聞言以為占了上風,便擠過去對蔑片咬耳朵,巡長見他油頭粉臉,便間:“這是什么人?”蔑片气沖沖答道:“這是黃都統的少爺。”巡長道:“別管是誰,打架時有你沒有?”蔑片不及答話,浪子已搶口答道:“這小子先打算劫我兩人來著,我見不好藏起來了。”巡長笑道:“你們說他路劫,就憑手嗎?帶家伙沒有?”蔑片答說:“沒瞧見,就把我打躺下,正翻我,你就來了。”同時浪子也在旁答說:“我好像瞧見他拿著一個黑東西,也不知是不是手槍。”元蓀几番要說,俱吃巡警阻住。
  蔑片浪子說完,巡長未及回答,旁邊忽走過一個西裝男子,朝巡長耳邊說了几句,巡長點頭,對三人道:“現在你們各執一詞,這儿了不了,都上區去啦。”浪子慌道:“這里頭沒有我,我不去。”巡長道:“你是見證,你還見人拿著手槍,怎說沒你?”浪子結結巴巴道:“我說的一把黑紙扇,像個手槍似的。”蔑片見要連浪子一齊帶走也著了急,忙道:“官司我跟這小子打,黃大少爺不能去,待會都統還找他呢。”巡長道:“怎么也得去,走。”蔑片急道:“那我認倒霉,自己養傷,官司不打,算完,成不成?”巡長道:“那個調戲良家婦女,一個路劫,都是犯法的事,不能由你的性,說愿意去不愿意去的話,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元蘇后半雖覺得巡長所說似于己無什不利,但也不愿到這里去,無奈已成官事,想完不得,樂得理直气壯道:“你想完我還不完呢,誰不走都不行。”巡長道:“這多痛快,別瞧你告人明火路劫,人還告你們調戲良家婦女啦。我們地面上負有責任,兩面肯完都不行,別說人還不肯完啦。”蔑片道:“那容我給都統打個電話行不行?”巡長道:“我們沒那個工夫,這儿游人大多,有什么話到區里說去。王子犯法,庶民同罪。這會跟誰打電話也一樣。”
  說時,又擠過來一個穿警官制服的中年人,喝道:“都給帶走,沒那們些說的。”巡長也瞪眼喝道:“走!”那姓黃的浪子一听非走不可,嚇得臉都變了色,直朝蔑片急道:“二哥,我這怎么能去?你不有主意嗎?給他們几十塊錢,我一人不去行不行?”蔑片伸手似要接錢,巡長見浪子竟當眾想要行賄,又好气又好笑,方喝:“你這干嗎?趁早拿了去,少說廢話,這是遇見我,要是別位,就拿這一款往上一回就夠你們受的。這是看在你年幼無知,還不快走?”話未說完,后來那穿制服的早看出這筐片不是好人,見狀生气,怒喝:“再麻煩不走給我綁啦。”蔑片准知弄巧成拙,不去不行,只得強拉著浪子耳語,哄架著走。浪子嚇得要哭,吃巡長一威嚇又不敢說話,一路委委屈屈同到區署。
  因時已晚,署員外出,又非要案,暫時放在候審室里,門外有巡警看守。一會都上收案室,問完年齡籍貫,挂上號,仍押回候審室等候審訊。元蓀才知那浪子乃新下野師長黃國梁之子名叫黃少泉,蔑片名叫王長發。黃少泉甚是浮躁,不知事故,在候審室內一會啼哭,一會埋怨王長發不給想好主意,不時又令向看守警打听怎么才能釋放,一點不守規矩,連受了好些呼斥。元蘇正看著好笑,忽見一個穿便衣的本區署員進來問道:“剛才路見不平打人的是哪一位?”元蓀起立答道:“是我。”署員點了點頭,問完名姓,甚是客气,又問肇事經過,元蓀一一說了。署員笑道:“周先生見義勇為,是好樣的,署長特為此事回來,一會過堂可回宅去了。”
  黃少泉見署員和元有問話,便催王長發過去打听,并令代為花錢運動,王長發卻知一點輕重,又見署員進門時守警呼喝行禮,頗有威勢,未敢造次,暗囑不要忙,間完對頭自會過來,及听對元稱口气甚好,心中發慌,又吃飯東催逼,沒奈何湊將過去,先深深鞠了一躬,署員問道:“你要干嗎?”王長發指元蓀道:“他全說的是瞎話,瞧他打得我這樣?”署員冷笑道:“你們這號人打得實在不多,有什么話堂上說去。”王長發一听口風不順,吞吐問道:“請問老爺我們今晚能放嗎?”署員道:“得瞧這位怎么說法,照警章得重辦你們,也許押兩天再送法院判徒刑。一會就過堂,听傳罷。”說罷便往外走去。
  黃、王二人一听這句話,俱都心寒膽戰,竟對埋怨起來。黃少泉怪王長發挨了打應當和他一樣溜走,不該鳴警喊救命,把事鬧大。今晚不放這罪就受不了。再送法院一判罪更非送命不可。王長發是一面埋怨他不該色迷瞪眼,又大心急,一面借此恐嚇,說犯人待的囚牢比戲上說的還要王道,咱們這樣怎受得了那活罪?最好花兩錢托看守人給老爺子去個電話,赶早托人情弄出去,一送法院成了官司就干。”黃少泉出來荒唐本瞞著乃父,說什么也不敢往家打電話。王長發對法律和警章都有一知半解,雖看出對方必有人力,自己定落下風,但這類事并沒多大罪過,至多罰錢以外再加上十天八天拘役。原是借此拿捏騙錢,見黃少泉害怕,便說:“電話不打也行,但是我家還有妻儿老小,少時過堂不定判得怎么樣,只要把事情全攬在我身上,你又沒動手打架,至多押上一晚,明儿准能出去,罪過都歸我一人承當,我卻苦了,你說怎么辦?”黃少泉忙道:“那不要緊,你只把事情全攬過去,替我受點委屈,讓他們把我放走,該花多少錢都沖我算。”王長發听他認頭花錢,才委委屈屈裝著為朋友的義气答應包攬,并說你瞧戲上牢頭禁子夠多厲害?待會一歸押所,就得好些花的。”黃少泉只圖免苦,便把身帶百余元鈔票全取出來,遞過去道:“我只剩這點了,你先拿花去,明儿我把那些東西一賣,該用多少我再給你。”王長發忙攔道:“我不出去那東西千万別賣,留神人家蒙你。別瞧錢少,明儿我會打電話朝人借去,完事歸你還好了。”
  那候審室地方不大,二人說話又多不知隱諱,全被元蘇听去,心正暗罵“蔑片可惡”,王長發忽和黃少泉咬了几句耳朵,湊將過來賠笑問道:“你貴姓?台甫?”元蓀沒好气答道:“剛才挂號上名簿你不是听見的么?問我則什?”王長發吃了搶白,滿不在意,仍賠笑道:“我真混蛋,會忘啦,周二爺,你別生气,剛才的事怨我不好,我也讓你打啦,你高高手,少時過堂別再釘我們,只要今晚能跟你一樣放出去,咱們弟兄必有一分人心。”元蘇方說:“誰跟你論弟兄。姓黃的沒有家教,在外胡為,全是受坏人架弄,他年幼無知,情有可原;你這類流氓卻是社會上害群之馬,我如是地方官必重辦你,至少將你驅逐出境。今晚的事我只實話實說,自有國家法律處治,釘不釘有什相干。”
  王長發碰了一鼻子灰,枉自忿恨,無計可施,正想還口,黃少泉卻听出便宜,忙赶過去,先朝元蓀鞠了一躬,苦笑道:“周二爺,你說得對,我實在是膽子小,怕惹事,都是這位王二哥教我的,每回都說不要緊,有他給拿主意,保險沒事;等捅出婁子來他也沒法子啦。你不說我情有可原嗎?待會過堂,你就說這里頭沒我的事,我看打架來著,只把我放出去,我謝你一百塊錢,要是嫌少,添點也成。剛才我不得罪你嗎?你只當我放屁就截啦,再不消气,我跟你磕一個,千万別讓他們把我也押起來,怎么都成。”元蘇見他稚气昏黑,又好气又好笑,便答道:“我不要你的錢,但有一節,你也好好人家子弟,家又有錢,為何專与流氓為伍,作那下流之事?你家想必也有女眷,出外被人調戲,你愿意么?我本可告你誣良為盜,念你年幼無知,只能從此改過,不与流氓一齊調戲婦女,為非作歹,過堂時節我替你開脫就是。”黃少泉聞言大喜,賭神罰咒,立誓改悔,再三打听元蓀住址,說是明儿必去拜望,又取出煙卷奉敬。
  正說得熱鬧,先來署員忽又走進,說:“周先生跟我來。”元蓀一面隨行,暗忖對方雖是流氓,但我卻將他打傷流血,兩造各執一辭,是非尚未十分辨明,這等客气,這署長相待顯有軒輕,警察廳受內務部轄制,難道介白打來電話有了關照?但自己并未往家打電話,又未遇一熟人,介白怎會得知?心方奇怪,已然走至二層院內,署員忽然笑道:“周先生,有朋友在署長室候你啦。他先打電話來,跟著人來,剛進門你已將這小子打傷,勸他別深究,就在這里完案得啦。”元蓀越料是介白無疑,否則別人無此勢力,暗忖此公素懶,居然夜間為我親身跋涉,真是難得的事,方覺可感,忽見對面正房台階上有警察將帘揭起,走出二人都是中年人,便裝打扮,署員忙指身材略胖一個道:“這位是楊署長,這位是方處長派來接你的劉科長。”說完,對面三人已走下台階,躬身為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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