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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章 青梅竹馬 胜事憶當年 美酒佳肴 快聚在今日


  元蓀才知來了照應,怪不得一堂未審,穩占上風,只不知這位方處長是何許人,怎會派了科長來代自己作后盾?一邊鞠躬還禮,隨同走了進去,互相讓禮落座。署員隨朝署長耳語了几句,署長便轉身笑向劉科長道:“适才張署員已然問過那小流氓,也是大家子弟,只為父母無教,整天和坏人打連連,剛才被周先生打了個頭破血流,兄弟意思最好由敝區完案,將他們照章處罰,押上兩天,令他具上甘結,永不許再游園扰鬧也就成了。否則敝區警章不是盜匪小偷不便動刑,如送總局,解往法院,一則人證不全,必要狡展,至多判上几月徒刑,周先生還得為他跑好几趟法院。這小子再要狡猾一點,反告周先生傷害更麻煩啦。轉不如由敝區一嚇、一罰、一轟省事得多。”
  那劉科長聞言略微沈吟,答道:“兄弟倒沒什么,只為舍親方處長知道這事直生气,非重辦這兩小子不可。依他脾气恨不能由辦公處出面楞給要去,先揍一個半死再說,還是兄弟和兩位女眷相勸,才叫兄弟到來看事而行。舍親軍人不懂什叫法律,如照閣下的話回复,必嫌太輕,不過閣下所說實在和平有理,等兄弟回去,就說這兩流氓先被周先生打了一頓,因兄弟來此一說,又添了一通好打,并照警章從重罰辦,必感盛情。不過周先生見了舍親話要一樣才好。”元蘇自然不愿多事,連說“好好”,劉科長隨邀元蘇一同起立,向署長署員道謝作別,署長親自送出。早有一輛簇新的汽車停在外面,隨車一馬弁開了車門相候。
  元蓀見那劉科長衣服華麗,白淨面皮,目光昏暗,似有酒色淘虛,官派十足,因賓主說話匆忙,也不及請教發問,便同辭出。見天已十一點,方要開口作別,劉科長竟不容分說,一面朝署長揚帽辭別,一面拉著元蓀手臂笑說:“舍親方處長急等与周先生見面,務必辛苦一趟。”元蓀到底年輕面嫩,又在候審室听守警說“照著常例,當晚十九不會發放,并且人又打傷,就是胜了官司也得交保”,此事如讓兄姊等知道,必怪自己魯莽,愛管閒事,不識大体,好些廢活,忽然有人來接,先當曾介白所差,心還估掇,見面一听話因,未提介白一字,又覺不似,心雖奇怪,難得人家好心,不好意思堅拒,略一遲疑便被強拉進車。
  車開以后,見劉科長取出煙卷分敬自己一支,點燃便倚車墊抽煙,不發一言。待了一會,實忍不住,問道:“适才匆匆,還未請教台甫?”劉科長笑道:“草字叔良。”說時態頗謙和,說完又不作聲,也不回問。待了一會,元蘇又問:“令親方處長大名是哪兩個字?”劉叔良聞言似頗惊詫,面上立現做容,轉問元蓀道:“方處長名叫承德入适才打電話滿處尋我,說有一位姓周的親戚在城南公園因不忍流氓調戲婦女將流氓打傷,被警察帶到區里頭去,知我和外右二區署長有交情,請我前往保人,并令區里重辦那兩個流氓。你是他親戚,怎會不認識?難道我弄錯了么?”說時一面拿起座側話筒,似想叫汽車停住,向元蘇盤詰。不料車恰到達,喇叭一響,車外電燈忽亮,元蓀隔車外看,車已停在一個朱門外面,由門內跑出几個馬弁,一個開了車門先立了個正,說道:“處長正命令給科長打電話呢,人接來沒有?”劉叔良道:“你先把這位引到外客廳坐一會,先別往上回,剛才電話許沒听清,等我問明白了回來再說。”隨令元蓀下去,隨那馬弁往外客廳等候。
  元蓀見他辭色轉做,心越不安,但事已至此,想走也不行,只好听之。那劉叔良說完話,便三步兩步往里跑去。元蓀隨了馬弁走進一看,那辦公處房子甚是高大,所謂外客廳乃頭層垂花門內的一排北屋,沙發、地毯陳列井井,院中仿佛花樹甚多,那馬弁倒還客气,送上煙茶便自退出。元蘇見壁上大挂鐘已近十二點,心方后悔,這都是管閒事惹出來的麻煩,臥憶親友中和南方諸世交并無方承德其人,分明誤認無疑?軍人脾气不好的雖多,但他自己弄錯,一句話未交談,冒冒失失強迫引來此地,想也不能見怪?
  元蓀正靠在沙發上仰望屋角尋思,猛又聞到一般异香,回頭尋視,瞥見窗外人影一閃而過,隱聞兩三個婦女說話步履之聲,繞著廳牆側便道而過,吳依軟語如听鄉音,那芬芳气息猶自未散,心方一動,跟著又听皮鞋踏地,有几個人急步由內走出,當頭一個正是那劉叔良,人還沒轉到前廳外面,便先高聲說道:“難怪周先生想不起,原來是處長的內親,從未見過,那如何能知道呢?”跟著又是一陣香風過處,眼前一亮,進來一男二女,齊向元蓀含笑為禮。男的便是那劉叔良,另外一個少婦,一個少女。元蓀連忙起立,方覺那兩個女的面熟,內中一個梳著辮子。扎有緞花的少女已先開口,說道:“周三哥,不認得我姊妹了么?”元蓀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笑道:“你不是筠姊和七阿妹么?”少女答道:“難得三哥還認得我姊妹,劉大哥,這是自家人,不用客气,有事請先回府吧,我們陪著見姊夫好了。”那劉叔良原是在別處有牌局未完,聞言笑道:“總算我沒弄錯,改日再請周先生一聚,就煩二嫂和林小姐陪進去見處長,恕不奉陪了。”說罷點首作別,往外走
  少婦便說:“外子正复一封要電,我們正好先談一會。”元蘇便間:“筠姊家在杭州,几時于歸方府?那年別后怎無音信?”少婦笑道:“說來話長,自從那年姑父去世,三弟前往吊唁,別后我回到杭州,不料家母不久去世,四阿叔主婚,當年強迫我嫁与方家,總算他雖軍人,性情還好,對我也頗尊重,由此我便隨他各處亂跑。前年底才听人說,寄父署理六合,去信也無回音。后告外子托人打听,才知病故任上,家眷業已扶樞回籍,始終不知三弟下落。今年我因七妹年紀漸長,之江中學已然畢業,孤身一人在外不便,命人接來聚了些日。日前有一劉太大請我姊妹往華美吃番菜,我因有病未去,回來說是遇見三弟,因分手時她先未看出,后來認准想要回身招呼,又以年輕面嫩不好意思,劉太太又在催她上車,未曾接談便自回來。到家才想起忘問住址,北京這大地方如何尋找?后悔了好一陣。
  “今日也是事有湊巧,方家二姑大太在城南公園包了兩廂,請我姊妹還有几位女客同往听戲,戲完去擷英吃大菜,再接看夜場。方二姑大大是戲迷,七妹和內中兩位姓何的女客卻不听戲,坐在那里無趣,便出閒逛,在園內轉了一圈,走過雜耍場,見里面人多熱鬧,何三太太在上海大世界听過大鼓書,想進去听一听,剛坐下便遇見那個流氓,先是擠眉眼做些怪相,后來嘴里又互相說些瞎話,她們气得坐不住,見時候快到便走出來。其實這几位太大的老爺軍界中人居多,以前出門常帶有馬弁護兵跟隨,因我搬來北京不喜歡這樣招搖,出門只一個便衣當差跟車,當時又愛向姊妹淘里勸說,帶了他們出門,除會惹气生事外一無用處,并且車沿上一邊站一兩個人又遮眼睛,又气悶。大家信服我的多,輕易出門都不帶了,雖有當差汽車夫,都站在包廂后面,有的另外找了座在听戲,沒有跟著。依了何二太太,回到包廂便叫當差去尋那流氓晦气,三太太和阿妹都怕大庭廣眾鬧起來丟人,出笑話,又見流氓沒有跟來,正赶散戲去往擷英吃飯,岔將過去,也沒向大家說。
  “等飯吃完回去又听夜戲,何三大大因抽鴉片煙回家過癮轉了一轉,到后晚了一步,赶巧她的汽車被他老爺有事要走,坐的是我家汽車,跟車的隨我先到園里,何三太太沒等汽車夫把車停好地方一同進去,又因口渴,想到番菜館吃杯愛司口口再往戲園,不料吃完會賬正開電影,燈一黑把路走錯了,到了花園里面,她正尋路戲園里去,忽听身后有人咳嗽說瞎話,回頭一看,正是那兩流氓正朝她做媚眼裝怪像呢。她這人原是小家出身,平日嘴能說,裝大方,其實膽子小得出奇,嚇得順路往前直走,心一慌把路走錯,流氓追得又緊,不知怎的走過了橋,等到發覺,回頭便被流氓攔住,正說混賬話,三弟便赶來打不平,她這才尋到出路回到廂里。
  “先怕丟人,竟不肯說,阿妹見她臉色不好,一問才行說出。先不知是你,只覺得是個好漢于,為怕傳出去被外人笑話,只教當差告知游園經理,先向本園巡警說,說將流氓帶去押起,將你放掉,不料你已將人打傷,一同歸區。也是阿妹好事,听說連流氓帶打人的都得送區,心中不服,強令當差去令巡警放人,怕當差偷懶不去,暗跟在后。出戲場時正遇三弟走過,忙把當差喚住,赶即回去和我一說,我覺得這是好机會,不顧听戲,忙和阿妹回家。外子听我一說大為生气,當時便要派人去將你接來,并向區里要那兩個流氓來家吊打,我再三勸說,我們軍人應當尊重國家法令,流氓不好自有法律警章處治,何況人已帶區,并非不問,你還常說軍人跋扈,這等行徑豈不叫人笑你?恰好劉叔良是陸軍部科長,警察廳熟人甚多,這才打電話煩他去辦。
  “進門時,因三弟說不認得方處長,叔良還恐弄錯,將你留在客廳里,進門打听,正赶我在書房幫翻電報,說不几句,阿妹比我還心急,听見汽車響已先跑出來,認明果你,也赶進去一說,那時電報很要急,立須回复,外子本叫請你到里面去,多年不見,急于談話,也沒和你說,我已命廚房備了點心消夜,明天何家二位太太還要請三弟道謝,請里面去坐吧。”
  元蓀方要辭謝,忽听皮鞋急馳之聲繞著廳牆走來,跟著走來一個馬弁,將廳門竹帘打起,說道:“處長來了。”隨听后面拖鞋走動。元蓀剛剛起立,便見一人走進廳來,少女起立介紹道:“這是周三哥,這是我姊夫。”雙方各鞠了一躬,各自禮讓歸座。元亦見那方承德年約四十左右,身量頗高,白淨面皮,留有兩撇又黑又濃的短胡子,眉黑而長,二目有神,鷹鼻方口,牙齒細白,兩顴骨頗高,身穿一件极華美的絲質睡衣,下穿拖鞋,眉宇之間隱具煞气,舉止倒還文雅凝重,沒有尋常所見武人浮囂粗野气息。坐定略敘客談,便向少婦道:“三弟多年未見,難得异鄉重逢,又是這好人品,怎不請到里面去坐?”少婦笑道:“我見你在辦机密公事,又以三弟多年未見,想間當年別后光景,貪著談天,心想等你出來再陪進去也是一樣。剛才話完,正要進去,你就來了。”方承德笑道:“三弟不是外人,沒有關系,請到里面坐吧。”元蘇答話:“天已不早,大哥公忙,想必也快安歇,暫且告辭,明日專誠造府再行領教吧。”方承德笑道:“我們睡得都晚,內子無什親人,每一談起心就難受,難得三弟到此,正好長談。真要天晚,舍間也有客床,可以安歇,不走更妙了。”少婦也笑道:“他要三四點鐘才睡呢,日里尋他反沒工夫,消夜已然辦好,吃完我還有許多話說。三弟今晚最好不走,明天索性搬來我家吧。”少女也幫同挽勸。元蓀見方承德意頗親切,不便堅拒,笑答:“大哥、筠姊、七妹盛情難卻,只得奉扰,不過小弟年輕,住在家姊家中,不回去怕不放心,少時仍要告辭。明日告知家姊再行拜望好了。”少女笑道:“三哥不來不行,何家二位大大明晚請三哥吃飯,還有我們一些要好的姊妹都要請三哥呢,”
  方承德隨即起立讓客,少女笑道:“三哥初來,我去前面引路吧。”說罷向前先走,方氏夫妻陪了元蘇一同由廳側甬道走進。拐過廳后,又是一層院落,滿院花木,到處明燈照耀,亮如白晝。走到院中,少女忽回身笑道:“內客廳太散,還是到花園書房里去,清靜些好談天。”方承德笑答“也好”,身后兩馬弁立即赶向前面。元蓀見所有屋宇都是藻績工細,朱欄畫棟油飾一新,過時由窗內望,里面家具以及壁間書畫陳設無不精美華貴。那花園就在左邊廊盡頭,靠近當中七開間大廳旁一個月亮門以內,入門不遠便是一座假山,沿著山側一條石徑繞將過去,地勢忽然開展,現出花木亭舍,地不甚大,處處顯得精致、清麗。那書房乃是三大間精舍,外有高梧碧柳,繁花如錦,室中陳設更比前見精雅,兩間打通為一,另用捕木隔扇隔出一間,內里一個鑲嵌螺甸大理石的紫檀炕床,當中擺著一份极講究的煙具。承德笑道:“我因近來事忙,應酬又多,染上一點嗜好,老弟不是外人,請隨便坐吧。”元蘇道:“大哥累了,請隨便坐吧。”承德又道一句“簡慢”,便往里間榻上臥倒,隨行小馬弁一個跟將進去,裝煙侍候,一個獻上煙、茶。
  元蓀同了女主人自在外間落座,又談了一陣別后情況。少婦聞說周母日內來京,間:“房子找好沒有?”元蓀答說:“房已找好,和堂兄少章住在一起。”又把姊、兄兩家住址電話一齊開下,少婦又問現任何職,月薪多寡,元蓀少年好高,不肯說在獎券處當書記,含糊答說:“在內務部就一小事,又兼在曾家教館,月薪不多,尚還可以夠用。”一會少仆開上消夜粥點,甚是丰美,少婦便邀元蘇上坐,元蓀道:“方大哥呢?”承德在里問答道:“我還有兩口煙,老弟不要客气,請先用吧。”元蓀還欲少候同用,少女笑道:“三哥不要客气,姊夫正過癮,又忙了好一會,因三哥是自己人,才不客气請進來,要是別人,無論是誰也不見了。姊夫為人心直,以后我們常時見面,最好兔去客套,彼此都不拘束,你要一等煙就抽不好了。”少婦也說:“你方大哥素來脫略形跡,你不管他倒好。”元蓀只得依言坐下。
  消夜菜共是四熱四冷,葷素八碟,另有一盤湯面餃,一盤抹上生雞蛋黃再用牛油炸酥饅頭片,另外兩种甜點心,一盤百果蜜糕,一盆油酥麻圓,件都不大,卻是美食美器,樣樣精致。稀飯也有兩种,一是南方帶來的香梗稻,一是西餐中的麥皮粥。少女問吃什酒,元蓀笑答:“我沒什量,什么都行。”少婦道:“阿妹你听他的,”叫他們把車子推來,他挑好了。”元蓀答道:“筠姊不必費事,自從先君見背,吐了一次血,兩年多沒沾一滴。近來偶然應酬朋友,也只吃過一兩杯,實在退步多了。”少婦道:“今晚草草消夜,我夫妻姊妹都只愛酒,偏吃不多,再說天已不早,我也不要三弟多吃,只把我由老師家學來的蜂云酒和百花酪請你一樣嘗一杯好了。”
  說時旁立一個南方靈俏女仆早走向左面牆下,將那嵌在牆上的穿衣鏡按了一下,便和門也似拉了開來,上牆隨現出一個小門,下半截牆跟著向外拉開,女仆走了進去,不一會便听車輪微響,推出一輛小車,到了桌前止住,車乃抽木所制,米黃顏色,下半長約三尺,寬約二尺,共分三層,每層俱是瓷底,四外嵌空,下兩層各有凹糟,大小方圓不等,內放各种盛作料食物的器皿,如醬搏、梅缸、牛油盤、吉士盂以及鹽瓶、油罐之類,不是細瓷,便是极上玻璃所制,中西合璧,名色繁多,無不華貴美觀已极。面上一層高齊桌面,陳列著兩把細瓷小酒壺和大小八九件細瓷瓶樽,再上去用電白銅做出十余格大小嵌架,上設銅圈,隔三五寸各有一個銅托,圈中插著各色洋酒,另有十余小圈,倒懸著大小玻璃酒杯,四根白銅車柱之上設有扳机,各層均可上下扳動,推出原格,式樣精巧,取攜靈便,從未見過,一問果是女主人自出心裁打好圖樣,選取巧匠監制。就是這輛酒車,連同大小七八十件細瓷玻璃器皿所費何止千金,酒和食物、油醬露膏之類還不在內。
  元蓀笑道:“筠姊慧心巧思,真個享福呢。”少婦笑道:“我這算得什么,阿妹且比我主意更多呢。說時隨手向車上拿起一個青花細瓷小酒罐,拔去軟木塞,另由車旁小展格內取了一只形制古雅、旁有兩耳的羊脂玉杯,斟上七八分酒,遞過道:“三弟,你嘗這青瓊酒便是阿妹做的,味道如何?”元蓀見酒色作淺碧,裝在白玉杯里碧云氤氳,分外好看,還未到口,便覺清香扑鼻,端杯一嘗便覺清馨透腦,甘芳騰于齒頰,端的清而能腴,濃而不膩,醇美馥郁,雋永無匹,色香味三者皆絕,一杯下喉心神為之清快,令人愛而不舍,飲后余芳猶自滿口,回思無窮,不禁連夸真好,問是何物所制。少婦笑道:“我們愛酒,量都不大,更愛甜酒。這酒乃是阿妹發明,与別的花酒果露將花果浸泡者不同。起初也是無心而得,因有一年在杭州,七妹才十二三歲,因洞庭田庄上人送了不少楊梅、批粑來,阿妹素來愛吃水果,挑了兩筐好的留起。正赶廣東有一世交弟兄來拜望家母,送了不少南邊水果,如荔枝、龍眼之類,偏生阿妹生病忌口,大家都沒心吃,怕東西糟蹋罪過,都拿來給了小丫頭阿菊。她原是我家老家人黃升之女,年紀輕,卻有孝心,想等他阿爹蘇州回來吃。不知听了誰的話,每樣挑了些,裝滿在一個瓷壇里面,外用桑皮紙把口封好,怕娘姨和她討要,藏到灶屋柴堆后面。第二天黃升回來便病倒床上,阿菊告假回家服侍,連守孝半年才回,把前事忘個干淨。到第二年春天廚子清掃柴堆,看見壇子,只當是家釀的酒,搬到酒房里去,也沒和我們說。
  “又隔了一年,之江中學放寒假,有天下雪,想吃家釀的紅梅露,我家釀酒每种不過一二十斤,都是用小瓷壇裝,共有十四壇,和二十多壇紹興、几缸冬腌菜、一些糖醬缸放在一起,封皮外面全標明酒名年月。往常都是男佣人廚子往取,沒有留意,這次因家境漸落,男佣人已然遣散,只用了一個粗做娘姨,一個燒飯司務。阿妹嫌他們劣,自和阿菊往取,這才發現。想起前事,事隔兩年,哪有不坏之理?阿菊本想端去倒掉,阿妹叫她打開來看看,剛一揭去封皮,便聞一股酒香,再看壇里,滿壇水果全化成水,果皮和肉沉淀在下,面上蒙著一層白沫,試用手一撥,白沫下面卻是又綠又清,稍微有點沾手,微一晃動越發清香好聞,阿菊用手沾了點一嘗,說是味道好极,便連那半壇青梅酒一齊捧到前面,拿銀筷一試,也沒有毒,只底層和西湖香灰泥一般昏檬檬的。我們都愛聞那香味,卻不敢吃。
  “正商量要不要,剛巧新來燒飯司務是余姚人,家傳以酒為業,新近生意虧本才出來佣工,會釀制各种的酒,聞信走來,一看一嘗,再問起經過情形,說他家傳有一种猴儿酒,又叫百果酒的,便与此相類,不過制法不同。那是將各色水果放在大缸里,漚爛霉過,等它發酵,加上少許酒母,再瀝青過濾,蒸晒埋藏,過年取用,因成本貴而費事不能多做,難得做上一回,不以出賣。此酒想是真好,封藏得法,已成七分,只消過濾去渣、隔水蒸煮提清便成极好吃的美酒。要有勁頭,再加酒母,多寡听便,不要也行。我們令他如法一試,制成果是妙絕,香腴清醇兼而有之,甘芳無比。尤妙是飲后心身清快,多醉也只眩然欲睡,仿佛春困,心不跳,腦不熱,安然入夢,舒服已极。醒來通身舒暢,神智力清。
  “由此我姊妹研究行造,同時分制了好些种,有的加上各樣鮮花水果,樣數也有增有減,又設法減去甜味,使其剛剛合口,結果以此一种最為合式。阿菊現已嫁在杭州,因這里好些花果都買不到,托她代做。今晚所飲卻是阿妹南邊自制帶了來的。阿妹不但會制這酒,還會做二十多樣花醬果露,熏的花茶尤為妙不可言,等阿娘來京我每樣送點過去,三弟一嘗就知道了。我接她來,一半為她,一半也是為自己呢。”少女笑道:“阿姊專愛替我撐門面,鬧得我一天東家忙到西家,西家忙到東家,真忙煞人。果真好也罷,其實不過如此,反倒叫人背后笑話。”元蓀方道:“這酒實在真好,別的想必也是一樣精美,筠姊并非過譽,阿妹何必客气。”
  說時,少女又取了一個小瓷瓶,給元蓀斟了半杯。元蓀見酒白中泛紅,作淺桃色,甚是鮮艷,到口一嘗甘芳有荔枝味,不如前酒,別具一种菲芳,而甜過之,笑道:“這酒也好,只是大甜些。”少婦笑道:“這是純荔枝釀的,用時對了蒸餾水,所以酒味稍薄,你方大哥最愛吃,其實并不甚好。”少女勸元蓀飲完余酒,又取一种斟上,說道:“三哥酒量好,還是吃一杯青梅酒罷。”少婦道:“三弟剛吃甜酒,先請點菜罷。”元蓀依言,夾了一片干蒸鮑脯吃了。那青梅酒色作深碧,十分清冽,不似前兩种倒在杯中甘波溶溶,宛若膏露,才一倒出滿屋都是酒香,到口一嘗芳醇無比,雋永耐人尋味,元蓀連聲夸好,問是什酒泡制,少女笑道:“先父母在日愛酒如命,彼時還用青梅泡制,所以酒總發渾。自從發明蒸制果酒以后便改了法子,這酒也和前酒一樣制法,所以清鮮好看,味道比用汾酒高粱泡的要醇得多,后勁雖長,吃醉了不會難受。本來做一回費力費事,因姊夫喜歡拿它送人,所以每年都做不少。這還是前三年帶來的兩壇,听說阿娘好量,三哥走時帶一壇走罷。”少婦笑道:“阿娘還沒到呢,你忙什么?”
  元蓀見她姊妹又另取酒要斟,架上樣數還多,忙道:“夠了夠了,天已不早,改日再扰罷。”少女道:“我只要三哥再嘗一种百花酒就罷。”元蓀只得應諾。那百花酒色作金黃,香味甚濃,也分辨不出是什花香,正在夸好,方承德也由里間走來,元蓀忙起讓座,承德道:“三弟不要客气,請隨便用罷。”隨說,自取甜酒斟了滿杯,說一聲“干”,舉杯一飲而盡。元蓀道:“大哥豪飲,小弟如何奉陪?”小女插口笑道:“姊夫只吃三杯,吃得卻爽,阿姊說三哥好量,再吃三杯何妨?”元蓀先當承德量大,惟恐拼他不過,初到人家,又在深夜,吃醉不好,聞言才放了心。接著又對于了兩杯,承德便要稀飯,小女道:“三哥還有几樣酒沒嘗呢。”元蓀再四辭謝才罷。
  承德隨問元蓀學歷,元蘇還未及答,少婦已先答道:“三弟東吳大學差一年沒有畢業,但是家學淵源,寫作俱佳。還有兩件事和你投緣。他雖三百多年書香世家,從小愛武,家有异仆名叫向春,有极好武功,三弟每天讀完書,稍微有空便跟他學,才十四五歲便在蘇州玄妙觀一個人和十几個流氓打架,流氓被他打倒了好几個。這還無什希奇,還有令人佩服是,他心思聰明,足智多謀,無論多難辦的事,只他一到便有主意。記得我和他一同在梅老師家讀書,他才十三歲。正是新年剛過,蘇州一班世交小弟兄只他年紀最小。正月十四,有一個江蘇闊候補道的儿子張凌滄約了几個世弟兄,都是闊官場家子弟,三弟也在其內,約同一早到盤門青陽地騎馬,再到閻門九華樓吃中飯。飯后,改坐游船,去光福元墓一帶看梅,在元墓山住一夜,以便賞那月夜梅花,次早回家上元宵供。到了閻門一看,這年九華樓不知出了什事,推說修理門面,要到十六才行開市。大家一則騎馬勞累,二則腹饑,商量另吃小館。三弟因听馬夫說石路拐灣角上開了一家面館,和觀前街的觀正興一樣,湯包湯面餃以及各色魚肉過橋湯面無一不佳,便向眾人說:‘如今天已不早,船上又備有极好船菜,點心也有,到船上吃,不過多一會,九華樓本就多余,既未開市,樂得省下。這面館新開,何不去試一下?稍微吃點充饑,留著一半肚子到船上受用,肴佳酒美,水碧山青,豈不有趣得多?’眾人本都愛吃觀正興的爛糊肉面,一听這里新開張一家,又是順路,俱都贊同,便令隨行兩個人去往山塘畫船上吩咐船家多備一些水果酒菜候用,隨往那家面館去吃點心。
  “到了一看,那面館名叫元興館,生意果然興隆。四樓四底上下二大敞廳全被吃客占滿,人聲嘈雜,此呼彼應,一二十個堂值奔走叫囂,上下往來亂竄,各色吃客穿梭出進,樓梯騰騰亂響,擂鼓也似。眾人好容易占到一張八仙桌,連喊了好几聲,剛把堂信喊來,話未說完,別桌性暴的客人又在拍桌敲碗亂喊,轉身要走。三弟見他神情不屬,恐未听真,一把拉住問道:‘我們話還未說完呢,正要三籠湯包,你听明白了么?’堂信連答‘曉得’,三弟說:‘你記不全無妨,你們就這十來樣點心,除卻大肉包子我們不要,有什么現成你先拿來,我們吃了要走,彼此都快。’堂倌答應轉身,只亂喊了兩籠湯包兩碗面便往別桌赶去。眾人要喊他回問,三弟勸說:‘他們新開張,太忙,反正點心也不想飽,就這兩樣稍微吃點走罷。這里想不到比觀正興還要吵,下次白吃我們也不會來,許是听我說盡現成的拿來,所以沒喊下去,由他去罷。’哪知等了好一會,連喊過的兩樣都未端來,后來的客人俱有吃過走的,先那堂棺始終不過這邊來,喊也裝不听見。這班少爺們多是年輕气盛,內有兩個也拍桌敲盤亂喊,堂信這才气忿忿走過。這類下等人只服流氓大兵,欺世兄們年輕,開口先埋怨‘客人不該拍桌敲盤,打碎了要賠,等話,眾人自然動火,問他為何后來的人先吃,喚他又不走過,兩下爭吵,越吵越凶。店老板聞聲赶進,不但不怪伙計不好好侍應,反說好些無理的話,其勢洶洶,神態強橫,如非旁座吃客不忿,群情責難,雙方几欲動武。眾世兄被人勸出時,老板堂信還在背后嘲罵。
  “眾人有的要回去打架,有的要叫巡捕究辦,三弟恐礙賞梅之約,橫身力勸,并說包有法子出气,隨即回頭,指著那面舖道:‘你這樣流氓生意,如若叫你常開下去,我們一齊改姓,過天再來和你算賬。’說完同往山塘渡頭走去,餓著肚子,吃了一肚子气,同到船上。總算這一耽擱,船上酒菜點心全部提前備好,只等人到下鍋。船開不久便即入座,都談起前事有气,非往警察廳托人重辦,或是叫人打他一頓不能消恨。三弟攔道:‘這兩樣辦法都不好。打架雙方難免受傷,生出別的枝節,有理變成無理,又招聲气,家里大人曉得還說我們年輕闖禍,又受責罰。警察廳雖有人可托,一則小事不值托人,二則世家子弟向官衙請托有違家教。在我們受了惡气,那面館人們大混賬。在對方的想法,必當我們年輕性暴,一言不合便倚勢罵人打人,對方不服,碰了釘子,丟了人,無計可施,去打他們,欺壓商民,代為出气。這些人和我們并無深交,不過常來我們父兄門下走動,平日相見只是點頭,又不愛答理,一旦有事相求,如何肯代為出力,好了派一該管巡警傳話申飭几句,敷衍面子。不好只口頭答應,心里還說我們荒唐,知道年輕人一股火性,气過拉倒,連巡警都不去派。再要不好,還許當面敷衍,偷偷向大人討好告狀,說我們放著學堂不上,每日三朋五友在外胡鬧,和人爭吵,發脾气打架,吃了虧還鬧聲气,往廳里托人情,和商民為難,因為交情大深,既然知道,不能不說,結局說成出气,反他作成討了好,我們還受大人責罵,豈不更冤枉?’
  “眾人便說:‘事由三弟出主意吃點心而起,難道白受人欺不成?’三弟說:‘哪有此事,我自有主意出气,包他倒霉,哭笑不得就是。’眾人問他,又不肯先說,后又再三逼問,三弟才說:‘我們一行八人,原定每人四元份金,今日之游本就富余一小半,原定剩下的錢元宵節后再往常熟去游虞山,拜謁言子墓,尋訪柳如是絳云樓故址,小火輪來去才四角小洋一人,又有朋友待承,就這樣照我計算,如無意外耗費,不住客棧,回來至少還剩六七塊,又省下一頓九華樓,怎么也有十塊可剩。等常熟回家張大哥全交給我,适才已然查看好了地勢,那面館正對大馬路的同春茶樓,等到正月什五張大哥生日頭一天,計四預祝,大家出城公聚,早點吃完九華樓,包你們出這一口惡气,還有好把戲可看,一點也不鬧聲气,決想不到是我們做的。此事只能一二人知道,如全先知就無趣了。’眾人原都知他說到准做到,執意不說只得拉倒。三弟只背人告知張凌滄。一同游完光福岭、元墓山,又游虞山,大家都想出气,用得极省。回來一算賬,剩了十二塊錢,都交与了三弟。因張凌滄也說法子想得极好,准定能夠出气,只不能先說,個個高興,盼能早到日子。
  “一晃到了正月甘四,一早去至張家聚集,這日卻是星期,這班世兄弟們上輩交情既深,中有好几位都在梅老師家補習中文,另外每星期還設有文會,每聚一起不是互相研究詩文,便是研究別的學堂功課,就玩也是踢球打球,從無軌外行動。又是有錢的居多,每星期聚會,或吃或玩,照例輪流作東,再不公份。遇上生日,便在頭一天公請,大人認作有益,不但不禁阻,還常時給錢叫儿子請客,或在家中留下酒菜款待。他們擇交又极謹慎,共總不滿十人,要入會的,必須家世、人品、學問樣樣相等,性情還得相投,四者缺一不可。學會是在梅老師家成立的,起初只得五人,直到四年之后,有的出洋,有的隨宦轉學才行分散,人最多時不過十一人。每家父母俱都知道放心,誰也想不到會出什么亂子。
  “大家會齊之后爭問三弟事情辦好沒有,三弟說:‘自然辦好,仍不宜于先說,我們望著,看那流氓面館倒霉就是。’說罷,一同騎驢出了閻門,先到九華樓公聚,吃了個酒足飯飽,然后去到石路斜對過馬路上的同春茶樓。三弟早命家中下人占好臨街座位,到了樓上,憑欄下視,那面館就在下面,只隔一條馬路,看得逼真。遙望對過吃客搶進搶出,人語喧嘩,生意旺得出奇。眾人都急于看新鮮花樣,出城既早,飯吃得又快,到茶樓時天才十一點,眾見久無動靜,重又追問,張凌滄笑指樓下道:‘搗亂的不是也都來了么?’眾人定睛往下一看,馬路上車馬行人往來如舊,看不出一點异樣,只石路口內,兩邊小弄堂里三三兩兩不斷有叫花子來往逗留,也不向舖戶人家乞討,好似附近有人家辦紅白事,雇來打執事的神气。方自不解,三弟看了看表,悄對眾人道:‘這家面館那日嫌我們這些吃客不好,我們不合得罪了他,特意請了三百多好吃客到他店里錦上添花,助助旺气。只等午炮一響,我請的客人一齊進店就鬧忙了。’眾人方始有點會意,中有兩個還在追問,下面叫花子已越來越多,散在附近。在街上看還不怎顯,由樓上望下去,遠近一目,卻是多得出奇。蘇州巡警又滑又懶,叫花子們又不惹事,連左近舖戶都是人家雇來打執的,誰也不曾理會,眾人才明白三弟用意。
  “天已正午,遠近叫花子似早約定,齊朝面館門前聚攏。老板气沖沖跑出來,剛要連罵帶轟,跟著一聲午炮,那四方八面的花子立即潮涌而來。面館老板先見群丐聚立門外已是不耐,又是走進門來,同了兩個舖伙搶將出去,迎頭正遇見花子當中最強橫力大的几個,開口剛罵得一聲,‘賊叫花,快點搭我滾出去!’為首兩丐早一人一掌將他推開,口中還罵:‘豬穢,放狗屁,老爺今朝是你店里吃客,有人用過銅錢,你凶點什么事?’說罷,當先昂然直入,也不問客桌上有人無人,只有座位就坐。舖中吃客俱是附近商民,蘇州人膽小怕事,又愛干淨,一見群丐蜂擁入門,紛紛叫囂吵罵,不知出了什事,多疑流氓拆梢來此打架,惟恐誤傷,再者這些花子十九污穢,穿著破爛,有的衣不掩脛,甚至連腿股都露出在外;有的頭發老長,鼻涕眼淚模糊一片,虱蚤滿身,臭气烘烘;更有五官四肢殘缺不全,斷手短足,眼爛鼻塌,滿身癲疥瘡瘍膿血狼藉,腥穢不可向迤的,處此情形之下,如何能吃得下去?老實一點赶急离座避開,丟下錢与堂倌,掩鼻子掙逃出去。稍滑一點的連賬也乘机賴掉,竟自由丐群中閃身擠過,一走了事。
  “時當中午,正是滿堂吃客,人數又多,樓上下當時一陣大亂,晃眼工夫客人全都走淨,換了滿滿兩堂的花子。后赶來的沒搶到座位,口中還在亂罵亂喊,說:‘我們拿錢吃東西,怎無人照應?阿是看我們不上,惹得爺起火,把你們這店都拆了!’老板吃花子推開,一見后面花子還多,竟是大隊前來,情知麻煩,恐吃眼前虧,不敢再動硬的,忙閃向一旁,由臨街窗內跳出,鳴警求救去了。下余點心司務和堂棺見這陣勢,個個怕打,膽寒欲逃。哪知花子們早有人指教,門側派有几個力大的把守,只放客人出去,見穿圍裙的便即攔阻,并說:‘我們實是花錢吃點心,吃完就走,并不是來打架,你們如不識相,卻叫你吃生活。’眾伙無法,只得忍气提心退了回去。為首的花子又去柜上說:‘我們今日有人做好事,得了點彩頭,因你們店里點心好,前來照顧,即不生事,也不自吃。如是不賣給我們,你卻晦气。’柜上人怎么說好話。許錢,具都無效。
  “正爭論間,老板已喚來本街丐頭,按著行規,向為首諸丐互說了一陣行話退出,把老板喚至一旁,說道:‘這事不好辦,必是你們得罪人了,他們已和本蘇州府總團頭打過招呼,惹他不起,二則你開的是店,他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和你們討要,只照規矩拿你店里所發面籌來作吃客,休說硬轟,你今朝不賣他吃都不行。總算還賞我一點面子,對我說了實話,大約連城里帶城外共只六七百人,已然准備好兩個打人命的,你如真請來官府硬壓,馬上就不得了。今天只好對付他們,不鬧出別的亂子就是十分便宜。他們每人都有你店里面籌,喊巡警,找救兵、告狀全部沒用,反而更糟。何況本街巡警他也打過軟中帶硬的招呼,決惹不起他們。所以你請弗到,忍點心焦,告訴大師務多備東西,做快一點,做好一點,不要計較,豁出一天工夫應酬,把這些瘟神請了出去,那是再好沒有。’說時,里面許多叫花子又在拍桌拍凳,跳腳大罵,踏得樓上下樓板亂鼓齊鳴,大有拆塌之勢。
  “那老板雖是流氓出身,一則小人得志,有了几個錢,未免顧惜身家,二則對方是伙臭爛花子,比他身份還低,不怕拼命和打官司,有備而來,無論講理講打都占上風,自己不合貪做生意,連發了五天面籌,本來第三天籌就賣光,鬼使神差,前晚又赶燙了三百根,被人買走。照例這類面籌總有一二成白賣,連日一根都未斗回,心還高興,也許買籌人出了什事,做夢也沒想出有人作對。想了又想,無計可施,好在錢已收到,不是白吃,就被多吃一點也吃虧有限,只得照那丐頭所教行事。請想這班花子怎能安分,人數又多,又吵得凶,這個要面,那個要湯包,不是拿面換湯包,便是換包子餛飩,吃完又抵賴沒吃,還得重補一份。不是連碗帶走,便是把盆碟揣起,走時還手拿討飯罐要些東西才肯离去。又有好些吃完一溜,出門挨上一會二次再來。再不便是吃完裝著好人,把籌交出,下午再來重吃,吃完硬說籌已交過,詐賴百出,防不胜防。老板被他們弄得啼笑皆非,全店中人個個吵得頭昏,一點方法沒有,好容易陪著小心鬧到快要掌燈,老板得鄰居高明人指教,推說人多照應不到,進門先收籌,到了里面肉面一大碗,不換不饒,走時每人四個大肉包子作為外敬,同時又托本街丐頭朝為首諸花子說好話,許了點花頭,這才漸漸人少,平靜下去。
  “三弟們沒等看完便去別處吃完飯,進城回家。過天命人一打听,那面館直鬧得九點敲過,又陪了好些點心,才得了事打烊。全樓上下糟蹋了不亦樂乎。蘇州人喜洁怕事,又愛傳說,滿城內外全知此事。既怕二次鬧事,又因叫花子吃過,吃客想起就惡心,誰還再肯照顧?由第二天起鬼都不肯上門。過了几天才偶然有點零星吃客,三四開間大門面,上下三十多人,開張不到一月生意忽然一落千丈,如何支持得住?就此触霉頭悶倒。又過不到二十天便關門大吉。
  “原來蘇州人家鄉風极注重紅白喜慶,人情來往,哪怕小孩生日也要請客收禮。一般小戶人共只住了二三間小房,卻發了百八十份請帖,收了人禮,照例得請吃一頓,可是房小客多,連個轉身之地俱無,客人來了如何張筵接待?先是在家收禮受賀,在附近面館里待客,遇上人少之家往往兩頭忙不過來。如請外人幫忙,既要承情事前,事后還要另表謝意,种种麻煩,又多花好几份費用。南邊人算盤多是精的,于是想出變通辦法,由面館備下竹籌,上燙火印和招牌圖記,標明价目,多少不等,由辦事人家先用錢把籌買去,家中除招待三五至親好友外,凡是左鄰阿姨、右鄰娘舅、前樓嫂嫂、后樓三阿姨,或是張家伯伯、李家老外公、阿毛篤娘、阿狗篤姆媽之類不相干的人物,都是經過一番口頭鬧忙之后,每位發給面籌一根,由他隨時去往面館憑籌取食,主人既省款客之勞,又省好些糜費。過日對方家中有事,也是照樣還敬。花錢不多,而互相酬應,鄰居見面老是笑眯眯的,此叫彼應,滿面春風,一團和气,明明無什么交情,外省人便真戚友也無此親切。
  “蘇州人歡喜茶館小吃,那條街上有面館小茶館,本錢俱不甚多,巴不得先拿人家墊本錢,還做生意,原是彼此兩便的一事。每一家面館都籌這類竹籌,以備附近小戶人家辦喜籌事之用。這家元興館生意較大,備籌亦多。元蓀生長蘇杭,深知這等情形,因那日受了老板惡气,立意報复,又老家人向春是個老江湖,知道乞丐行中規矩,游完虞山回來便把立意告知,向春先著人分四五次去元興館,專把三十六文一根的大肉面面籌買了五六百根,向春然后帶几塊錢去至監門內、瑞光塔和王慶基、玄妙觀等處,背人把當地丐頭找來,各給兩元酒錢,令將面籌分給各屬乞丐,教了做法和對答的話,約定時日,齊集閻門石路左近,听午炮為號,同往那館中擁將進去憑籌吃面。一面又令向春照江湖規矩和蘇州府總團頭打個招呼,以防群丐走漏風聲,事后需索。一切停當,才約了眾世弟兄去隔岸觀火。這般乞丐能有几個人好?白吃一頓又不是打架犯法,還可起哄取樂,出出平日怨气,何樂不為?可是元蘇只顧一時快意,那家面館极好一所生意就此葬送了。”
  少婦說完,又道:“三弟少時已有神童智囊之名,如今南北奔走,在外創業養家,自然比前大不相同。你最愛聰明有膽識骨气的人,三弟不正對你心思么?”還要往下說時,元蘇見時已不早,主人酒點早完,听正有勁,恐說個沒完,忙起身道:“少時荒唐行為,說已慚愧,天已三點,小弟暫且告別,明日專誠造府再向大哥領教吧。”方承德人极豪爽,見元蓀堅辭要走,便喚隨從馬弁喚車夫開車相送。元蓀知少時給賞錢比雇洋車還貴十倍,以后難免常時來往,此端一開,每月要添多少花費?再四婉謝,仍是推辭不掉,只得罷了。一會馬弁報告,車已開出,元蓀告辭,承德只送到房門口便道:“三弟自己人,恕我不送了。”元蓀口雖笑說“大哥何必客气”,心中實在有點不快。少婦姊妹卻執意要送出去,元蘇還要推謝,少婦笑道:“我不過見月色好,借著送客走几步路疏散疏散。你姊夫都不和你客气”難道我還和你客气么?”隨說隨往外走,元蓀無法攔阻,便同走出。
  過了里院,小馬弁便搶先跑了出去,一路傳呼“周大人走”,沿途都有人應聲,元蓀听了,方覺承德一個駐京辦公處長,并非實任武職,听他談話還在自鳴風雅,卻鬧這些勢派,豈不俗气?少婦邊走邊問道:“承德無事時要到過午才起,三弟歸晚,明早十一點能來吃午飯最好,否則便是下午五時來,那時他出外會客應酬,平日非到半夜十二時后不會回來,今天在家只是赶巧。我還有好多話沒顧得和三弟說呢。我們談上一會再去何家吃飯好了。”元蓀道:“何太太我又不認識,游園打抱不平更算不了一回事,陌陌生生如何好去扰她?請筠姊七妹務必代我推辭了吧。”少婦未及答言,少女己先笑道:“三哥說得倒容易,這兩位太太一剛一柔,素來說到便到。再說她們是因姊姊常談娘家沒什親人,一提起便傷心,難得和三哥遇到,人又這好,所以非請不可。他們老爺都和姊夫交情最深,如非阿姊電話攔阻,今晚便赶來相見了。阿姊請你明天早來,便是為了預先把話說好的原故。”說時已然走進門口,門道內約有一二十個馬并排立兩旁,門外汽車早已起動相待,另有四個全副武裝的馬弁左右侍立,見女主人送元稱走出,一起立正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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