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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回


       往事愴神 銳身急難 故人第宅招魂祭 長路關山仗劍行

  話說一晃三年,明夷子及大呆山人師徒道行劍法自然愈加精進,取寶的人卻從未見他再來。內中只黃潛一人志壯心苦,眼看師長、同門日益精進,自己每日只能打坐習靜,徐養气机,休說飛仙劍法不能從學,連尋常武術都不能習練,還得徐壓盛气,強自斂抑,以免舊病加劇。先是真個苦痛已极,直到三五年后方將銳气挫平,歸于純靜,把以前躁妄之气磨去個干干淨淨。好容易盼到第七年上,這日明夷子忽然取出半葫蘆丹露,与一百零八丸丹藥,命分三次一日服完,黃潛本來常服仙藥,自從矜平躁釋以來,明知銀肺草早已長成,兜率仙芝移置洞中,經乃師日用靈藥培植,更比從前肥茂,也不再像從前時常過問,一心靜等時机之來。這日眼藥三次,夜間打坐,忽然腹痛欲瀉。便后歸座,猛覺髒腑空靈,气机流暢,迥异平時。當時還不知數年苦盼的靈藥仙草,已經乃師煉制成了丹露,自己已在日間服用。正在奇怪,明夷子忽然走來,笑對黃潛道:“這些年,著實難為了你,今日是你難滿之日。今日所服何藥可知道么?”
  黃潛聞言,惊喜交集,慌忙下拜請問道,“弟子自從受傷以來,多蒙恩師賜救,得保殘生。嗣由終南移居大行,本已無多痛楚。不料一時疏忽,練劍犯病,幸得恩師靈丹,雖未大礙,但是平日稍為過勞,胸前便自脹痛。今早起連服三次靈丹、仙露,先是胸前脹痒,抓撈不著,适才走動了一次,立覺髒腑空靈,迥异從前。听恩師之言,那靈丹、仙露定是銀肺草和兜率仙芝所煉制的了。”
  明夷子道:“此二靈藥已早成長,別的配藥也早煉制備用,只緣你災厄未滿,遲遲至今,昨晚方將二藥化為丹、露。因純陽真人丹書也載有此藥制服之法,較我所知尤為精美,此藥服后,立時便要化腐生肌。你肺腑受傷震裂,全仗我的丹藥培養,苟延性命,諸凡勞頓不得。學劍首重煉气之功,肺司吐納,最關重要,更難學習。服藥以后,肺葉生長,才得萌芽,又當它化腐分淤之際,怒固不宜,喜亦有害。你多年魂夢懸念,無非此藥,一旦如愿,即便近來躁妄之气已平,當時也難免欣喜如狂,新肺脆弱,怎禁得起?一時如不能平心靜气,喜极而肺葉大開,將所化血污吸入肺內,或是稍有傷損,不特服藥費事,或者還有大礙,故此事前不使你知。如今殘肺淤血俱已下盡,新肺成形,病体复原。如自明日起便即練劍,日后成就只能与你姚、金二師弟相伯仲,報仇僅夠,要想傳我衣缽卻不能。不如借新肺成長之机,仍照往常一樣,譬如未服靈藥,每日還是打坐靜養,學那上乘內家功夫。你這几年來初步坐功頗有根底,再由此精進,只須年余,根基便能堅牢。那時你將!日日武藝溫習,由我從旁指點,略傳一些防身劍法,暫且做個人間能手。索性下山,不辭艱苦卓絕,受盡跋涉艱難,徑去利物濟人,使新生靈腑依次磨練,不假人力,逐漸自然堅韌。你有此秉賦,又因禍得福,去腐朽而生仙肌,無殊脫胎換骨。等兩三年外功圓滿歸來,重新向道,作我傳人,豈非絕妙?有此二途,由你自擇回話。”
  黃潛聞言,略一尋思,躬身答道:“弟子近年心平气斂,已知万事有定,欲速不達。既承恩師明教,弟子情愿甘受苦難,不敢急進,以負師門厚期了。”明夷子聞言,喜道:“适才見你聞說服了仙藥,病已痊愈,雖然不免喜形于色,神態卻甚沉穩,今又這等說法,足見涵養功深。吾道不孤,好自力之,我不患沒有傳人了。”黃潛見師獎許,益發心中謹慎自勉,以期大成。第二日,大呆山人師徒也向黃潛道賀,又各勸勉了一番,過了些日,黃潛方得溫習舊業,本是會家,又得明夷子指點,自然突飛猛進。
  一年后,明夷子說黃潛的武功,人間已是無敵,足可下山行道。因為邇來各异派廣收門徒,与峨眉、青城諸派相抗,到處橫行為惡,恐狹路相逢,不是對手,除賜給一口仙劍用作防身之具,另傳了兩种臨危應變法術。黃潛聞命,一一謹記,臨行拜別,向明夷子請問,下山之后應往何處。明夷子笑道:“滔滔天下,哪里都有不公平之事,苦痛呻吟,待救之人正多,只要留心,隨時可遇,你只任意所如,自有遇合,無須指定。吾門最忌貪盜,即便遇著好惡豪強,移富濟貧則可,也不能分潤盜泉,沾染分毫。你當初上山時帶有一些散碎銀兩,省儉度用,足敷你一半年的用途,過此即有遇合。留此無用,可全數攜去。外功圓滿,為師自會接引,中間也還有相逢之期。你姚、金二師弟不久也當奉命下山行道,不出一年,即可謀面,你一人先行吧。”
  黃潛聞言,猛想起那銀乃姑父所贈,暗忖:“自己從小寄養他家,多蒙恩育,愛如親生,与表兄情好,尤為莫逆。多年未見,也不知他家光景如何?以前屢次請師占卜,俱未明言。此去下山的途徑方向,師父既未指定,何不先往京城探詢他家行蹤,一敘渴想,也免他父子懸念;就便沿途行道:豈非一舉兩全?”便和明夷子說了。明夷子只說:“由你由你。”并無他言。黃潛知道師父要使自己多受艱難,飽經磨練,如間顏家此時究竟在籍在京,蹤跡近況,必不肯說。只得拜別師長,与姚、金二人依依判袂,獨自离了太行,往京城進發。
  黃潛才一出山到了城鎮,便見四民疾首蹙額,憔悴呻吟,仿佛災厄甚重。間他們卻又不肯明言,吞吞吐吐。先還以為天時不順,偶值饑懂。后見茹苦含愁之狀各地皆然,一查年歲并不荒旱,而官貪吏酷,民不聊生,餓殍載道,盜賊群起,人心惶惶,恍如大難將至。細一打听,才知好逆閹豎權勢日重一日,官吏希顏承旨,競建生祠;賄賂公行,几于市中交易,計官論值;加以橫征暴斂,刑賦繁苛。鬧得人民敢怒而不敢言,所以造成一路上的陰霾凄苦景象。
  黃潛暗忖:“姑父為人正直忠義,昔日權閹初用,尚未過分橫行,尚且疾首痛心,不欲与之井立,如今閹焰高漲,積惡已极,豈能容忍?即使不批逆鱗,為國除好,也必歸隱故鄉,以遠危難。看神气,此時絕不會還在京城留戀,去了也是白跑。”又一想:“一路行來,离京只二三百里,憑自己腳程,如不途中留連,半日即至。就算姑父、表兄歸隱,京寓總還留有家人,也可以打探出一個蹤跡。等打探出他父子或是還鄉,或是外任,再行赶去,也可早見些日,省得又扑個空。自己既以利物濟人為念,閹狗如此好惡,縱因形格勢禁,不能立時下手將他除去,也當一探虛實,為异日下手之地。”想了想,還是走一趟為是,便把腳步加緊,仍往京赶去。
  這時魏忠賢正是權傾朝野,勢力滔天。義子干儿,朋比為好,自不必說;連門下家奴廝養,也都倚勢橫行,無惡不作。路上自然免不了打些個不平,做些個俠行義舉。仗著一身本領,辦得甚是順手,倒也無甚可記。
  這日,黃潛走到京城顏家舊宅。一打听,宅已易主數年。一間顏家蹤跡,人都掩耳疾走,不敢聞對,情知凶多吉少。后來,遇見一個賣零食的老年小販,黃潛幼時隨姑父游宦京城,常和顏腆背了家人買他的食物,往往給錢甚多,談起來居然認得。不等黃潛再問,便大惊失色,拉向僻靜之處,說了顏家遭禍之事,并說:“當時只顏公子兩小夫妻逃去,至今未獲。不特家產查抄,還要訪拿余党。听說顏公子夫妻二人逃往四川一禽,至今不曾弋獲,公子怎還到此尋他?如被他們知道,那還有命?趁無人知,快逃出京城為妙。”黃潛聞言,不由悲憤填膺,如非這多年涵養功深,几乎當時便要尋閹狗一拼死活。暗想:“姑父雖死,表兄尚避禍蜀中。他為人孝義,數年不報父仇,必有難處。再者,市販傳言,語焉不詳。此事關系不小,自己還須慎重。莫如找到舊日姑父几家同僚至好家中,問了詳情,再定行止。如表兄真在四川,便立時尋去。等尋到以后,問明詳情,再助他同報父仇不晚。”主意打定,便謝別了那小販,徑尋舊日顏家的几處同僚至友打听。
  黃潛連尋了十數家,有的吃好党陷害,已不在原處居住,無從尋訪;有几家卻做了大官,等尋到一問,俱支吾其詞,休說探問顏氏父子蹤跡,連面都見不到。連去數次以后,家人漸出惡聲,說黃潛是地痞流棍,要喚坊里捉去治罪。黃潛知他們俱已投在權閹門下,好說相見不成,當時隱忍退走。候至晚問,索性施展輕身功夫,夜人內宅,先禮后兵,強探顏家被禍之事。對方當時懼怕他的聲威,只得把前事略說大概。除顏腆夫妻逃往四川云貴一帶,官府至今尚在嚴緝未獲比較稍詳外,余皆吞吞吐吐,和小販所說差不了多少。黃潛本想給他一個警誡,恐張揚出去打草惊蛇,于事有礙,只略為指斥了几句,便飛身走去。因所聞不如意,還待第二晚再向別家詢明再走。誰知這班好党聲气相通,頭一家等黃潛一走,便連夜命人往各地面官送信,又親去權閹家中告密說:日前出了飛賊,乃顏氏戚党,來去無蹤,恐將來難免乘隙行刺。權閹原養有武師打手多人,內中還有兩個旁門妖道。一聞警報,立時召集党羽,傳下密令,窮搜全城,廣設陷阱,引敵人网。
  黃潛次晚去探的一家姓胡,以前曾受顏氏大恩,又是同官至好,顏氏被禍以前做了權閹走狗。顏腆夫妻當年望門投止,不但不肯容留,反去向權閹告密,說出行止。顏腆夫妻如非會點武藝,生性机警,几乎遭了他的毒手。此人本知黃潛出家養病底細,小時又見過多次,一得信息,不等人到,早設下埋伏相候。黃潛如在往昔,也許上了他的大當,如今卻活該惡人遭報。這天黃潛剛飛身落下,那姓胡的已在庭中相待,口講:“賢侄,日里兩次不見,實為避人耳目。算計早晚駕臨,已然候了兩晚。令親家事,我所盡知,且請書房接風,宴后一一詳告。如不棄嫌,便請下榻我家,暫住些日,再設法去尋顏賢侄的下落如何?”黃潛見他說得誠懇,知与顏家情非泛常,先也未疑。及至人席,見他勸飲勸吃,甚是殷勤,正經話卻不提起。一問,卻說:“此話太長,還有机密,賢侄遠來,酒后奉告不晚。”黃潛漸覺有詐,故意停杯不飲。
  姓胡的雖然老奸巨猾,畢竟作賊心虛,強笑問道:“老賢侄不肯進酒,莫非還疑心老夫么?”偏偏埋伏窗外的几名厂衛是些蠢貨,等得不耐,前往窗下窺探,盡管腳步很輕,怎能瞞過高明人的耳目。黃潛側耳一听步聲有异,當時還未深信,立即站起往窗前走去,欲待探頭一觀動作。姓胡的久聞他武藝頗好,請了厂衛埋伏,猶恐不濟,黃潛到時又命人飛馬馳報。同時穩住黃潛,等上菜家人一個暗號,報知援兵到來,便即設詞退走,由伏甲上前捉人。伴虎同飲,本來就是強作鎮定,一見黃潛神色微變,突然起立走向窗前,當是看破机密,慌忙站起,往里間便跑。
  這時,黃潛業已看見窗外刀光隱現,人影幢幢,又听步履匆忙之聲,回望主人,离座而起,不由大悟。罵道:“無知閹党,敢害我么?”略一墊步,早飛身上前,提小雞一般將人抓住舉起。拔出腰間佩劍,加在姓胡的頸上。怒罵道:“你這忘恩負義的老狗!我姑父從前對你何等厚待,今日不過探詢他家的行蹤下落,被禍原由,說不說在你,竟敢瞎了狗眼,下此毒手。快快說了實話,還可饒你狗命;稍一遲延,休怪我心辣手狠!”那姓胡的自從媚事權閹,昔年恩友早已置諸九霄云外。事前一心害人,全未准備對答之詞。此時嚇得魂亡膽落之際,哪里還應答得上。急喘吁吁,剛喊得一聲:“黃賢侄。”黃潛已劈臉啐了一口道:“你這等喪盡天良的閹奴走狗,誰是你的黃賢侄?”言還未了,窗外人聲喧嘩,几名厂衛連同后來的官兵已蜂擁而至,將那問書房圍住,牆外面更是人喊馬嘶,攪成一片。來人待要闖進,見姓胡的被敵人舉起,白刃加頸,因是權閹寵任之人。未免存了投鼠忌器之心。方在觀望,姓胡的見救兵大至,以為黃潛如殺了自己,他也難逃活命,一尋思,又生惡計。低聲悄語道:“此時四外俱有重兵,你与我同在危境。我對令表兄蹤跡,除知他逃往四川外,實無所知。你有此好身手,一人還可逃走。莫如將我放下,由我在前領路,他們見我在前,怕我受傷,必不敢上來拿人。你出其不意,仍可照來時辦法越牆而走。否則,他們布置一定,你就殺了我也逃不脫了。”黃潛哈哈大笑道:“你當我把閹狗手下這群奴下之奴,放在眼里么?看你這老狗今日行為,當初陷害我姑父全家必也有份。我不殺你,情理難容;殺你,罪狀尚未證實。我先給你留一點記號,等我尋到表兄,問明前情,那時再尋閹狗一于狗党算賬。留你殘命,且在旁看我怎樣走法。”姓胡的听話不對,一時情急,剛喊了聲:“救命!”便見黃潛手舉處,光華耀眼,閃了兩閃,同時耳際微涼,身子便被放開。
  房外眾人見黃潛放手,一聲吶喊,首先各舉鏢箭向房中發來,滿以為准可將人射倒。忽听黃潛喊一聲:“來得好!”手中寶劍一舞,立時連人帶劍化成一團光華,從門內飛射出來。屋外伏兵立時一陣大亂,紛紛各舉刀矛,一擁而上,哪里還有人跡,張皇駭顧問,又听黃潛在屋上怒罵道:“我不殺你們這群無知蠢奴,歸報閹狗,叫他早晚留神首級!”眾伏兵舉箭欲射,劍光閃處,人已不見,連忙追出。一問牆外埋伏的馬隊,只听牆內喧噪拿賊,連刺客影子也未見。眾厂衛人等無法,只得垂頭喪气回去复命。
  姓胡的惊魂乍定,微覺耳邊作痛。用手一摸,兩耳已被削去,方覺奇疼難忍,暈倒在地。人走之后,家人齊集,將他救起,一尋殘耳,早被刺客取走。身上還中了一枝流箭,幸不甚重。僥幸得保首級,自去養傷,咒罵仇人,向權閹哭訴。不提。
  黃潛离了胡家,越想越覺權閹好党可惡,竟不及等候尋見顏腆,徑于次日晚間往權閹家中行刺。去時自恃仙傳本領,以為取閹狗首級無殊探囊取物。誰知對方有了准備,并且權閹因知多行不義,怨滿天下,平日不借重金厚禮,早就豢養著有好几個异派中會劍術妖法的人近身保護,日夕不离。加以昨晚厂衛歸報,黃潛又從容逃走,正悔一時疏忽,輕視敵人,沒派能人前往。除密令九城一体嚴拿外,斷定黃潛既是顏家戚党,早晚必來行刺,防備异常周密。黃潛一到,便有兩妖人上前應戰,几乎為邪術所中,自投羅网。幸仗明夷子所傳脫身避難之法,才得遁走。黃潛方知事非易与,表兄緩報親仇,必也因此。知難當退,再留無益,只得買了些冥鋤祭禮,尋了一個冷僻寺觀,招魂設祭,痛哭了一場。祭畢,又往權閹家中試了一次,仍是防衛緊嚴,無法下手。只得連夜离京,赶往四川,一路無話。
  黃潛先由旱路取道成都,到后,連訪數月,并無朕兆。又去川東、重慶一帶尋訪,仍問不出一毫端倪。夜入各地官署暗查案卷,翻出當年卷宗,也只是閹狗以前風聞表兄嫂逃往川中匿跡,命地方官嚴緝解京治罪的話,大半捕風捉影,查不出所以然來。不得已,返回成都一帶,日里遍搜岩壑鄉野之間,夜晚又去衙署探查。
  這一夜,黃潛前去,正遇官和幕友拿著權閹第三次嚴緝刺客的催令,上有“黃某既聞顏氏孽子在川潛伏,定往尋訪。屢經開具年貌,嚴令緝拿,何以久緝不獲?殊屬玩忽”等嚴加申斥,仍著務緝歸案之言。黃潛暗中好笑。心想:“自己行蹤飄忽,一身絕藝,即遇官府捕役,也拿我無可奈何。況且自在閹狗家中受挫,益發謹慎。入川以來,大半晝伏夜動。寄居之地,不是受過恩惠之家,便是岩栖野處。任你嚴限查緝,有甚用處?不過閹党爪牙密布,搜查如此嚴厲,表兄嫂是外鄉人,倘在此潛居,日久不會不露一絲行藏。這里近接滇黔,想已逃入蠻荒。反正找到方休,何不前往一試?”正欲起行,第二天青羊宮集會,黃潛也不畏官府耳目,意欲一觀盛會,再作長征,看看是否与傳說相符,有無神仙异人出現。
  次日,天色微明黃潛便赶了前去,隨時隨地留心物色。一直游到下午未申之交,除了肩摩背接人多擁擠而外,毫無所遇。僅殿旁有兩個江湖道士,在那里弄花巧搗鬼,也引不起自己興趣。暗忖:“世俗所說的會神仙原來如此。這等喧鬧塵囂所在,神仙原也不會到來,我本多此一舉,還是走吧。”信步出宮,且喜無人識破。正欲起行,忽听有人笑語道:“這個人也是呆子,既知親戚隱在南疆,卻只管奔馳全川,到處瞎撞亂跑。前邊放著明路卻又不去打听,任他踏破鐵鞋,有甚用處?”黃潛聞言心動,忙回頭一看,乃是一個身背大紅葫蘆的中年道士,吃得酒醉醺醺,正和一個同行的道童且說且行。忙跟過去,欲待尋他攀談。偏值散會之際,宮中游人如潮涌一般退出,急切問擠不上前,只得遙遙認定那個紅葫蘆尾隨。
  黃潛行离宮門才十余步,又听道旁有人問答。內中一個說道:“可惜這一對行醫的夫妻,已有好久不到我們墟里來了。這就是當時用剩的藥,各墟集上都沒處配,又無法認得,才几千里路赶到這里來,往各大藥舖尋訪。不料這么大地方,竟也配不出,也是沒人認得,找更找它不到。我那親媽必是活不成了。”黃潛聞言,剛一回首,猛听耳旁有极細的聲音說道:“問他好了,不必尋我。”心中奇怪。再一尋那道人師徒,就在這晃眼工夫,竟在万人叢中失蹤,不知去向。那道旁問答的乃是几個山民。不禁触動靈机,暗忖:“姑父乃世傳外科名手,表兄也從小醫理极有悟性。聞他夫妻逃時匆忙,帶錢不多,如隱南疆,必以行醫自活。我在自尋訪經年,怎未想到這上頭來?料那道人師徒定非尋常,兩次所說,似乎有心指點,未次所說尤為暗合我心事。既然隱去,必不肯見,尋也無益。且從山人口中一探,莫要顧此失彼。如問非所答,再尋訪道人蹤跡未晚。”
  想到這里,便閃出人叢,往山人身前湊去。越听山人所言,越覺有望。故意閒立到人散將盡,山人也語盡分手,便認准問藥的一個,尾隨到了田野無人之處,上前喚住,問道:“客家先說有甚藥儿,可能給我一看么?”山人惊問道:“官人能識這藥?那太好了。”黃潛接過那藥一看,乃是一粒銀衣朱九,看出与顏家制法相同。便問來處。
  山人答道:“我家原住云貴交界的菜花墟,只因我爹是個多年痰喘,數年前遇一走方漢客,夫妻二人醫道都好。先時無人信他,我用五分碎銀買了他一包治喘的丸藥,我爹還不肯吃。他夫妻見生意不多,無人上門,不久也便走去。過了些時,我爹喘得要死,一听族人說他藥頗有奇效,我才瞞了我爹,假說別一個走墟名醫的藥,早晚照他法子共吃兩回,便止了喘。等藥用完,即斷了根。這時,他夫妻已漸漸有人信服。按說我們那里是大墟大集,人多富足,他夫妻能做常年的好生意。不知怎的竟沒了影,一直也未再到墟里來。去年我媽忽然也害了喘病,什么方法都用盡,只是不能好,今年越發厲害。只恨當初沒將他藥都買下,這一粒還是當初我留的樣子,原想等他來時比著買來,准備我爹犯病用的。不料我媽也害這病,到處打探,只打探不到。我急得無法,心想他夫妻說家原住在四川,雖然口音不大像,丸藥不比草藥,總是從四川販去的。誰知連問多少醫生、藥舖,俱不能識。官人如能識得,代配一料,將我媽病醫好,我家金沙甚多,情愿送你兩升如何?”
  黃潛見那山民孝心至誠,便笑答道:“謝到無須,少時我送你點藥,包將你媽病治好就是。”山人聞言,慌忙跪倒拜謝,連問那藥可是身帶。黃潛道:“我不但給你好藥,還可同你前往包醫。只是那行醫夫妻,頗似我的親人,你可知他姓名么?”山人道:“官人原來和他有親么?這大好了。他夫妻初來時沒有人理會他,事后我曾向人打听,說他姓嚴,不知是不?”黃潛知“嚴”、“顏”音近,或是傳聞之誤。暗想:“表兄既然亡命奔逃,怎連姓都未改?就改也無須用這与本姓相近之音,難怪閹狗得知蹤跡。听山人之言,他此時雖已离去,必仍在遠近南疆中以醫自隱。”略一尋思,決計不再尋那道人,取出明夷子所賜在外濟人的靈丹与山人看了,相約同往醫治。只路上要山人教他土語;假如中途有事离開,必須前途相會,不許盤問,并向人說起,山人一一應諾。黃潛見天已黃昏,于是同返那山人寄居的地方共宿一宵。
  第二早,天色微明,便即起身。山人慣于跋涉,走不兩天,便棄了官驛大道,改抄荒野捷徑,所遇都是土蠻之類。那山人与菜花墟孟寨主同族,沿途山民多來延款。加以步履輕捷,一天往往能走二三百里的山路。由成都上道南行,沿岷江驛路越過大涼山,走人屏山、野家山這一條赴滇捷徑,雖是土蠻雜居之所,風景卻极佳妙,山清水秀,澗谷幽奇,野烏蠻花,山光如沐。原生野林遍地都是,常在林中走一兩天不見天日。到處俱值勾留,不舍遽去,所以路上一些不覺遲緩。因山野遼闊,常斷人煙,除偶為山人用靈丹治病外,更無別事耽擱,始終也未离伴他去。那山人見黃潛用的只有一种丹丸,卻是藥到回春,越發敬服感戴。
  二人行約半月,相隔菜花墟只有一二日途程,忽然又遇到一個山民,与盂寨山人一見面,便笑道:“我報你一個喜信,那一對神醫現在青狼寨當長年醫生呢。”黃潛路上本不斷留神打听,聞言大喜,忙問究竟。那山人說:“我与孟寨主交情最好,因聞孟母病,尋訪神醫不到,也幫著打听。前日無心中在金牛寨山口上遇著一個青狼寨的舊人,說他寨主多疑性暴,女寨主也凶得很。他因犯了點忌,恐怕送命,連夜逃出避禍,意欲投奔他一個先逃走出來的同族。無形中談起前几年黑王神給他們引去一對會醫病的夫婦,一盤問,竟是以前來此的那兩個神醫。我沒等他說完,便忙跑向孟家,孟家的人已赶往四川去了。因為青狼寨主夫婦為了金牛寨,与孟寨主有仇,不敢冒失抬了孟母去求醫。此事只有等孟寨主回來,求寨主設法向他硬借。如今我有事須往前山,不想途中与你們相遇。”黃潛問知青狼寨相隔僅百里山路,越發心喜。當下別了那山人,第三日赶到孟寨主家內,黃潛給孟母服了靈丹。因當地俱是山民,不時來往城鎮買賣,恐宣揚出去,泄了自己和顏氏夫妻行藏,再三叮囑不可泄漏于人。丹藥也暫時停施。等病治好,問明了去青狼寨的道路,便要別去。孟寨主自然千恩万謝,送了許多土物、金沙。黃潛一概不收,只取了三天的糧食,做一口袋裝好。孟寨主說:“青狼寨主夫婦凶狠詭詐,又与本墟有仇。此去要穿行螺盤灣,便是我們認路的人,也常常走迷,只一疏神,將灣中谷套數錯,就一月半月困在灣里不得出來。恩人沒走過,只憑我口說,哪里行得?”執意要伴送同行。黃潛一則恐泄机密,二則知道兩方不合,万一同行遇見青狼寨人尋仇,動起手來,表兄現正寄居對方,相助同敵,恐傷人不便,反多累贅。自己=身本領,只要認得方向,豈懼山岭阻險?執意不許同往。孟寨主無法,只得說道:。、我家恰在本墟最遠最偏僻的所在,往青狼寨須走螺盤灣,恩人路生,實不好走。既不要我陪去,請恩人退回來路,改走前路。雖然中隔兩座高山,仍要穿過螺盤灣,但只是灣的盡頭,決不至于迷路,多走百十里,卻放心得多。”黃潛應了,問好改走前墟的路,便即起行。盂寨主送了一程,方行別去。再走一二里,到了兩路分歧之處,黃潛暗忖:“前墟人多熱鬧,路既要遠得多,山路更是峻險,何必費這些事?”想了想,仍往后路走去。
  黃潛步履迅速,行至中午,已到螺盤灣。只見兩崖高峙,中通峽谷,覺得并無甚出奇。誰知入谷走不三二里,路徑便難走起來。兩邊俱是危崖峭壁,其高排天,光滑如鏡,猿猱也難攀援。再加谷徑彎曲錯綜,歧路百出,互相重复顛倒。黃潛心中有事盤算,一個不小心,忽然數錯了兩個彎套,將谷徑記迷,誤走入不該進去的谷套之中。等到盡頭被危崖阻住,看出有誤,連忙回身時,來路方向、途徑全未留神記住,又惜入別的死谷之中。黃潛雖知走迷,仗著一身輕功,先還不甚發慌,以為所見灣中崖壁雖然都是危岩低覆,日光全隱,看不出方向,拼著踏遍全灣,總不至于找不到可攀援之處,一達高處,即可辨明。再者,先前來路也還有兩處記得,只要找到,便可推測。誰知越走越不對,走到黃昏,始終未將路尋到。好容易尋到兩個略可攀登的崖壁,攀援上去一看,下面山連山,山套山,兩山相間,成了一條條的峽谷,千頭万緒,好似千百條龍蛇盤糾其下,哪里分辨得出來蹤去跡。黃潛試返下來,略為定了定神,取出于糧,飽餐一頓。猛想迷徑,姑且往下再走,天已昏黑。斜月挂崖,星光閃樹,下面卻是暗沉沉的。仗著練就目力,雖然不畏谷中昏黑,無奈灣中谷徑阻塞的多,偶有几條可以通連,過后細一辨認,在自繞了許多彎轉,多半仍然回到原處。
  黃潛連走了一日夜不停腳,未免有些勞乏。一賭气,尋了一個地方,坐眠到了天明。滿擬少時日出,總可辨明方向,偏又是危崖交覆,谷徑陰森,日光不能透下。想再攀上崖頂去看時,昨日那兩處較可攀援之所,已不可复得。耐著性子,一面試探前行。靜候到了日中,方向雖已辨明,可是照方向走,路均不通,仍須彎曲繞越,照舊是進退兩難。尤其有一樁最難受的事:照孟寨主說,谷中泉水原有兩三處,這一走迷,更找不到滴水,口渴已极。幸是黃潛學過多年坐功,能調气生津;如換常人,渴都熬不過去。
  黃潛似這樣往來亂鑽亂竄,在谷中走了兩天兩夜,心中未免煩亂。第三日早起,忽經一谷,有一面崖壁雖高,卻滿生藤樹,可以攀升。連忙施展輕功夫,援升到頂。細看那一面也是一條峽谷,离地百丈,上半截溜斜可行,下半仿佛陡峭,隱隱聞得流水之聲,心中甚喜,好在下躍比上縱要容易得多,便走向半崖,往下縱去。身剛縱起,落未丈許,腰間干糧口袋忽被一塊鋒利突出的石角挂住。人正下落,事出倉猝,難以挽救,糧袋立被扯碎,挂在石上,內中所貯干糧、肉塊紛紛墜落,噗噗之聲直響。
  黃潛行時雖只帶三日之浪,孟寨主感恩心切,暗中多塞了好些在內,黃潛首次檢視,足供七八天之用,雖然失路,食糧暫時尚可無憂。先還以為落在地上,東西仍在。及至到地一看,靠崖腳的一面竟是一個小溪澗,相隔落處不過尺許。适才下望,因有藤草遮住,又有突崖掩護,沒有看出,那些惜粑、干肉沿壁直墜,不比自己是擇地飛縱,業已全數墜落澗中,不禁著起慌來。見澗水湯湯,沿崖而流,卻又不長,盡頭處水忽成淤,如有無底深洞在下,巨吻吞波,汨汨不已,意欲取水,先解了渴再說。貼身伏地,剛剛懸腳澗岸,哪知腥腐之气,中人欲嘔。知南疆山中常有毒泉惡水,又想起适落干糧沉底無一浮起,連行三日不見一鳥一獸,可見地之險惡,不敢造次,只得作罷。
  黃潛知道危難將臨,一半日還好挨撐,再若日久不出,恐難逃死。想了想,無計可施,只得仍舊亂竄,只盼或者誤打誤撞,沖了出去,此外別無善策。黃潛是早本未進食,挨到夜間,仍然沒有出路。接連已是三天,腳底又是不停地飛跑,路仍迷無頭緒,腹中饑渴已极,越往后越難忍受。身上雖還剩有百余粒丹藥,那是師父救人之物,不到生望已絕,行將待斃,又不愿拿它充饑。正在饑疲交加,走投無路,忽然行經一座斷崖之下,仿佛走過。攀升上去一看,正是那丟失糧袋的所在。此時因袋裂未落,估量袋中必有余糧,無心得此,宛如絕處逢生。提气沿壁下到崖腰危石之間,將破袋取到手中,居然在里面尋到大小四塊糌粑,一條熟腊肉。如節省充饑,尚敷一二日之用。便仍沿崖縱下。不知何日脫困,哪敢飽餐,只取了太平塊糌粑略為點饑,吃完將余糧包好又走。
  黃潛因屢次繞越,終仍不高原處,反正難走出去,姑且見谷就鑽,見彎就拐,不問道路相反与否,亂走一回試試。行到黃昏,雖未尋到出路,所經已与往日不同,重复之處甚少。暗忖:“這里不但鳥獸絕跡,溪流毒穢,連黃精、野菜之類都發掘不著。自己年來慣走蠻荒山野之區,几曾見過這等窮山惡水行次?”一眼瞥見崖缺新月斜照之處有一岩洞,猛想起:“來時孟寨主曾說,此灣沿途有三個岩洞,內有泉瀑可飲。莫非誤打誤撞,尋到出入正路不成?”想到這里,心中一喜,便拔出寶劍,借劍光華映照人洞。人洞一看,洞內沙石洁淨,大可栖身。洞角沙地濕軟,壁間似有水痕,水卻無有,料水源業已干涸。原擬余糧分成數日之用,一天只吃一頓,未再取食。隨便擇了塊大石,枕著糧包臥倒。意欲睡至天明,看岩洞形勢与孟寨主所說是否相合,再行端詳出路。
  黃潛連日眠食均乖,精神不濟,著枕便即酣睡。睡了好一會,忽听洞頂山石爆裂之聲,惊醒轉來,借劍光往上一照,頂石已成冰裂,搖搖欲落,地皮也在搖晃,似要坍塌。知道不好,連忙飛跑,往外縱去。身剛离洞縱向空曠之處,耳听轟隆兩聲大震,黑煙沖起,沙石惊飛,全洞竟然崩裂,稍遲一步,怕不壓為齏粉。黃潛惊魂乍定,想起糧包當了枕頭,逃時匆迫,沒有攜出。還算好,山行已慣,隨身衣包和劍匣不曾摘下,沒有失落。白日費了好些手腳尋到余糧,只少進了一些點饑,連半飽都舍不得吃,万不料二次又會失去。
  一會,地震停止,黃潛心煩了一陣,無法,挨到天明,見昨晚岩洞連山根整個塌陷下去,成了一個巨穴,穴中直冒黑水,知道余糧絕望。決計再挨走兩日,若不能脫險,人也委頓難支,即以丹藥提神。既然見了岩洞,且照孟寨主所說,往洞左反走,用三進一退之法再試試看。走至午后,居然見了第二岩洞。越往下走,越与孟寨主所說途徑相似,由此也未再走重路。才知昨晚所經乃第一洞,距离人口并不甚遠。以前數日所行,始終在左近數十里灣中胡亂轉圈,不离原處,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連日疲困,行得較緩,到第三日早晨才行脫險。
  黃潛出了螺盤灣,自忖:“食糧雖絕,前去隨地都有黃精、山果、獸肉之類充饑,當不妨事。”沿途發掘探索,食物尚未找到,又誤入亂山之中。直到越過盤龍岭,方又見不是正路,忽听水聲潺潺,溪流垢耳。黃潛本來斷了好几天的水,況且有水之處每多果樹、野菜可食,立即振作精神,循聲跑去。跑沒几步,忽見闊澗前橫,阻住去路。饑疲交加,強用平生之力,剛一飛身縱過,喘息未定,便听耳后風生。回頭一看,一只花斑大豹從身后崖上直扑過來,勢絕猛惡,又在倉猝之間,不及拔劍,連忙提气飛身縱過。腳才點地,順手將劍拔出,那豹也跟蹤扑過來。如在平時,再有几只,黃潛也不放在心上。此時正當連日饑疲,力竭气弱之際,知道不耐久戰,忙使一個應急的解數,不但不再退避,反倒迎將上去。眼看那豹飛身扑向當頭,雙方快要撞在一起,危机瞬息,倏地雙手握劍,往上一舉,由朝天一柱香化成魚游順水之勢,由豹腹下平穿出去。那豹雖猛,怎經得住仙家寶劍,這一劍,正刺進豹的頸腹之間。一個借勁使勁,一個負痛往前急竄,恰似利剪裂帛,由頸到后陰,不偏不歪,豁然迎刃而解。當時狂吼一聲,腹破腸流,死于就地。
  黃潛气不過,跑去連砍了好几劍。正待割些豹肉,取火烤來充饑,不料那豹原是兩只,俱伏崖上獵食,相隔不遠。頭一只扑來時,第二只已發現有人,輕悄悄由斜刺里赶來,意欲与前豹爭食。黃潛用寶劍殺了前豹,這只業已追近,又恰在黃潛身后,不聲不響,起爪飛身便扑。這只豹本由隱處潛出,大出意外,扑時相隔也更近,如換旁人,不死必負重傷。總算黃潛練過多年靜功,雖當危難,耳目仍是聰靈。剛刺破豹皮割肉,微聞身后有了聲息,一轉臉,那豹來勢迅速,又見同類慘死,更加猛烈,黃潛只覺眼前一花,豹已臨頭。這時如往前縱,腳底又被死豹阻住。情知不妙,心里一著慌,急不暇擇,不禁大喝一聲,奮起神威,一縱身,舉手中劍,直朝那豹橫截上去。情急用力太過,這一劍雖然砍中,人卻被豹身撞了一下,吃不住勁,撞出兩三丈遠。當時耳鳴心跳,頭暈目眩,身子晃了兩晃,方才站定。一看,那豹比前豹還大,業已身首异處,死時連聲都未吼出。
  黃潛自覺力已用盡,見身側有一大樹,便倚樹坐下,暫時喘息。歇不一會,遇著那個采花的山女,給他吃了几塊糌粑,又給尋了些山泉。黃潛饑渴一解,精神立時大振。也沒多吐實話,一問路徑,知又走了岔路。當下先從衣包內取了一條花汗中,送給山女,當做謝意。山女見他人好,請他在崖前少待,回去多取些糌粑与他做行糧,原說至多個把時辰即行回轉。后來黃潛久候山女不至,心想:“据山女說,當地赶往青狼寨不過二三日的途程,說的定是尋常人的足力,如照自己走法,豈不當日可到?前后連斷數日飲食,早夜奔馳,尚且能支,何況适才業已飽餐足飲,還怕什么,螺盤灣中已然冤枉耽延了多日,好容易才訪出表兄下落,現成的豹肉可用,還不及早赶去?在此久候下去,勢必又要多延一日見面,實在不值。”想到這里,便割下一塊豹肉,用樹葉包好,系在衣包之上,余剩的留贈山女。自己按照所說途徑,往青狼寨山口里赶去。行時已是中午。
  黃潛腳程雖快,無奈沿途山徑崎嶇,一過山口內大草坪,便即難走。山女照本山人的腳程說話,并不算慢。黃潛到底路生,雖然不致再走迷路,當日怎到到達?行至黃昏,見暮靄蒼茫,山風凜冽,宿鳥歸巢,獸嗥之聲四起。憑高下望,還看不見青狼寨的影子,知道相隔尚遠。只得趁天未黑,擇了一處山洞安身,就山泉將豹肉洗淨,拾些枯柴,准備在洞口外烤食。火剛點燃,忽听洞側樹抄微響。側臉一看,一條白影,仿佛是只猿猴,疾逾鷹隼,穿越林叢,一閃即逝。黃潛沿途所遇山中猿猴不知多少,如這般周身雪白,舉動神速輕快的,卻也少見。因天將黑,也沒跟蹤追視。略烤吃了些豹肉。与途中采得的山果,尋來石塊,堵好洞門,靜坐了一會,便已臥倒睡去。
  半夜,黃潛為獸嘯之聲惊醒,洞外黑沉沉的。山風呼呼,夾著濕气,穿隙入內。由石縫外視,長空星月光華全部隱去。側耳一听,獸聲愈厲,中間似有猿嘯,仿佛兩獸惡斗方甜,呼嘯不絕。听出相隔猶遠,天陰欲雨,不愿出視。意欲再睡片時,已難成夢,又不知時辰早晚,在黑洞中坐等。好容易挨到天明,獸聲始住。出洞一看,天色澄清,石凹積水,草木肥潤,山光如沐,方知昨晚醒時正當小雨初晴之際。略進飲食,便趁著朝墩就道。
  黃潛行不數里,一眼瞥見路側大樹梢上金輝映日,毛茸茸挂著一團東西。近前取下一看,乃是一叢金黃色的獸毛,像是新被扯落,上面還帶有血跡。用手一扯,不用十分力竟扯不斷。心想:“這樣柔中帶韌,又長又亮的金毛,生平從未見過。昨晚獸斗,必是此物無疑,只不知是何野獸,這樣猛惡?此處既有遺毛,獸跡當不在遠。”順眼往林中一看,林梢樹底又發現了兩處,不禁動了好奇之想,信步往林中走去。
  那片樹林只有數畝方圓地面,越往前,扯落的毛片越多,絲絲縷縷,牽挂林木之上,金色湛然,隨風飄動。等將樹林走完,乃是一座山峰,并不十分高大,形勢卻异常陡峭,撐空矗立,宛若石筍,上面洞穴甚多,寸草不生。峰腳長著數十百株大果木樹,就中半是紅桃,實大如碗,鮮肥悅目。峰左高山炭峨,中隔絕澗,峰右長岭遙橫,上連云漢,恰好做了峰的兩面屏障。峰前卻是一大片盆地,細草蒙茸,隱現血跡,到處都有踐踏之痕,知离猛獸窟穴已近。昨日几乎為惡豹所襲,不敢大意,便將寶劍拔出,一提气,徑往峰上面走去。
  黃潛快要走到峰頭大石洞前,忽听吱哇一聲獸嘯,從洞中飛縱出來一條白影。定睛一看,正是昨日傍晚所見到的那只白猿,手里拿著一株异草,頗与自己在太行所服兜率仙芝相似。心剛一動,正要劫取,那白猿動作絕快,身剛飛縱出洞,腳略一沾塵,便凌空數十丈,往峰下飛去,穿樹登枝,只兩三個起落,便越澗往對山而去,晃眼不見蹤跡。黃潛知是靈猿,就追也未必追上。只不知那扯落金毛是甚怪獸,仍欲走往洞內一窮其异。見洞徑光滑整洁,四壁鐘乳已折去,僅剩遺跡,不時聞見腥腐之气。猿猴不吃肉食,估量藏有別的猛獸,不由加了几分戒備。
  黃潛深入約有十丈,由一石甬路轉出,忽見天光透入,照見洞壁邊堆著好几具虎豹等猛獸的尸骨,雖然頭破腦裂,大半俱是整具尸身,皮肉俱存,并未殘損。細一查看透光之所,那山峰宛如五丁開山,從中裂成一個巨縫,洞當峰腹,恰巧分成兩截。洞里面望去頗深,洞口淨無纖塵,比前洞還要干淨得多。黃潛剛行進后洞口外,邁步欲入,才一舉步,隱聞獸喘聲息,知道有警。就在這按劍卻顧之際,忽見兩點藍光射向臉上。剛往后一退身,下擺衣襟已被那東西抓住,登時覺得后腿上被鋼爪挂了一下。倉猝中也沒看清面目,舉劍往下便砍。不想劍又被那東西撈住,覺得力量絕大。同時劍光指處,也看出怪物的形狀。忙一穩气,移步換形,改退為進,就著那東西搶劍前奪之勢,運用全力將手中劍一擰,對准怪物分心刺去。只听一聲慘嘯過處,怪物兩爪松劍,不再動彈。
  黃潛因為初退時力猛,下衣被怪物抓裂,腳上皮肉略帶著了些,也被抓傷見血,隱隱作痛。暗訝:“是何怪物,具有這等神力?自己內外武功俱臻絕頂,身上皮肉如鐵一般堅硬,竟會被它抓傷。這口寶劍出諸仙傳,無論鋼鐵、玉石,挨著便碎,竟敢用爪來強奪。既然這般厲害,怎又一劍便即刺死?”隨想,隨用劍試了試,不見動靜。用劍尖挑到明處一看,那怪物似猴非猴,比先見白猿略大一些。生著一身金色長毛,腦后披著几縷金發。一雙長臂,掌大如箕。因為奪劍,前爪已被劍尖拉斷了好几根,連皮搭下。身上皮毛有好些地方俱已扯落。那未扯落的卻是亮晶晶,油光水滑,又密又繁,与先見殘毛相類。
  黃潛這才明白昨晚嘯聲便是此物,与白猿斗了一夜,身受多傷,力盡精疲,仙草必原生洞內,也被白猿奪去。躺在洞側喘息,看見生人進來,已不能縱身起斗,仗著利爪來抓。不料是口仙劍,等往回一奪,爪斷負痛,爪剛一松,吃自己順勢一劍,刺中要害,立時了賬。否則,看它种种厲害神气,如在平時相遇,死得決無如此容易。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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