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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回


            巨變識先机 預儲山糧驅猛獸
            昏林逢大慈 潛挑野怪斗凶魈

  話說虎王又在山中住了數月,已是隆冬天气。這日虎王正和雙猱、群豹在崖前馳逐為樂,漸覺云暗天低,風也沒有,像是要下長雨的天气。虎王笑對雙猱道:“你們看天要下雨了,老黑怎還不回來?莫不和上次一樣,又遭難了吧?快找找它去。”康康道:“它因昨日看見山洞那一對小老虎沒奶吃,叫得可怜,近日山南像有了人跡,故今天特意前去查看小虎的媽是不是被惡人打死了。要是的話,便領了回來,交給母豹們喂著。那里路遠,它去還不多一會。上次如不是火,它也不會困住。紅蟒自今不見,想已移去,尋常惡人怎傷得了它?”正說之間,忽听遠遠一聲虎嘯。二猱同叫道:“虎王你听,這不是它回來了嗎?”虎王縱到崖腰上往來路一看,頃刻之間,山風起處,一條黑影疾逾奔馬,一路躥坡跳澗,由長林密莽之中飛也似跑過來。虎王一高興,也引吭揚聲,与虎嘯相應。康、連二猱早跳跳蹦蹦,飛身過澗,迎上前去,不一會,同騎虎背而歸。虎王縱下崖去接住,說道:“一大清早你往哪里去了,這時才回?叫我好想呢。”黑虎便連叫數十聲。虎王聞聲知意,先愣了一愣,又笑道:“哪有這事?就這樣也難不倒我們,愁些啥子?那小虎既被那伙人捉去喂養,不曾弄死,就由它去吧。”黑虎又將頭連搖,吼嘯了几聲。虎王道:“我今日有些發懶,不愿出去,你定要去捉那長頸鹿和黃羊儿,那我們就去吧。”說完,立時騎上虎背,帶了雙猱,驅著豹陣,出發行獵。
  黑虎剛才吼叫原意是說:“今早去尋昨日黃昏在山南所見兩只乳虎,看母虎歸來否,到時小虎已經失蹤。又在里許間發現虎血,料知母虎已死。同類關心,跟蹤查看。”走了百十里生路,在一個极隱僻的盆地里發現一所田庄。庄前廣場上聚著許多人,有的練武,有的做工,另有几十人正用牛肉引逗那兩只小虎為樂。黑虎看出他們沒有殺那小虎之心,不愿惹事。正躊躇間,猛覺出天气有异。憑著它多少年來的經驗和靈智,知將變天,今明日必降本山從未降過的大雪,不久全山封凍,人獸都難通行,無處覓食。又知近來群豹繁衍,洞中存糧向來至多能管個十天半月,恐山封久了,人獸均有楞腹之虞。恰巧近來山中鹿、漳、羊、兔之類甚多,尚可早辦。不顧得再查看小虎動靜,慌不迭地赶了回來報信,欲乘雪前及初降雪一二日間,人獸全數出動,多打些野物,以作過冬之用。
  南山气候溫暖,四時如春,虎王從小至大,從沒遇到過大雪。自恃武勇,又有虎、猱、群豹相助,以為就下雪也無關緊要。加以當日身子發懶,意欲緩行。黑虎力說:“天雪封山,人獸難行,非同小可。身上發懶就是變天之兆,万緩不得。”虎王只得答應前往。到了平日打黃羊之處一看,山原肢陀之間殘草狼藉,滿是羊蹄踐踏足印,羊卻不見一只,看情形像是不久以前還有大隊羊群在此。
  山中气候雖是和暖,畢竟隆冬時節,綠草不多,只那一片山原野草丰肥,是大好羊群栖息之地。虎王每次獵羊,總是先命群豹四面八方遠遠將羊圍住,不讓逃脫。雙猱再引吭一聲長嘯,羊群立時懼伏,絕少逃竄,一任擇肥而取。虎王又是扶弱抑強的性情,覺著山中群獸只有羊、鹿性最純善,又不傷生害命,每當行獵,看見群羊悲鳴恐懼之狀,便生惻隱。平日到處搜殺的都是野豬,豺狼、豺狗之類,輕易不去傷它;就去也不准虎、猱多取,尤其不准弄死母羊和乳羊。所以羊群日益繁育,一年中雖免不了受到几次侵害,兀自戀著那一片天生牧場不舍他移。
  這次虎王因黑虎力說天將劇冷,一封山無處覓食,急切間獲不到大批野獸,只羊群現成,才赶了來。原意只弄個五七百只到手,打好底子,再去尋找別的野獸。誰知一只俱無,這一來大出意料之外。知本山除自己時來騷扰外,別無可以為害之物。況且野羊多力性猛,頭角堅銳,又极合群,不比家羊易侮。這上万的野羊勢眾力厚,差不多的猛獸除乘它走單時,偷偷摸摸弄它兩只外,從不敢來侵犯。且地上面又不見有其他猛獸足印。
  虎王正在奇怪間,忽听康、連二猱在前齊聲呼嘯。跑將過去一看,那一片草地中到處都是羊的血跡零亂。一會,連連又在前面拾來兩三枝斷箭。仔細辨認,式樣靈巧講究,箭鏈鋒利,并非山人所遺。可以斷定山中有了生人,羊必被他們驅走。正尋思間,又听黑虎嘯聲發自坡后,忙帶雙猱、群豹跟追過去。坡后的血愈多,矮樹叢莽中多處挂有扯落下的羊毛。虎、猱嗅覺俱极靈敏,目光尤銳,一同循著血跡殘蹤搜尋。行約四五十里,接連穿越了好些僻徑險路,最后由密林草棘之間尋到一個崖洞。穿將出去,又經過一條极陰暗幽僻的山夾縫,才在山凹里面發現羊群,人卻不見一個。那里地方不大,上万的黃羊密壓壓擠作一大片。受惊之余,看見虎王率領虎、猱到來,嚇得狼奔象突,紛紛逃竄。被雙猱縱入群中振臂引吭,几聲長嘯,立時鎮住,不敢再跑。
  虎王仍照以前行獵之法,命黑虎率了群豹守候,二猱挑那肥壯老羊抓死,擒過來放在一處。二猱揮動長臂,縱躍如飛,利爪起處,小驢一般的肥壯黃羊,似拋瓜一般從羊群中飛舞而起。過有半個時辰,虎王見羊已弄到三百多只。适才路上一耽擱,天已不早,又不忍目睹群羊延頸待死的慘狀,想乘黃昏以前赶往東山搜尋別的猛獸,去晚了怕尋不到多的。忙和黑虎一商量,喝住雙猱。命跟來的野豹,一豹一羊銜著出去。偏生地方太窄,豹群跟進來的還不到一半,已將道路填滿,急切間不易退出。嗣經康康由豹身上飛出,繞向前面,領導在前野豹先退。虎王騎虎繼出,留下連連和三百多野豹,銜了所擒黃羊押送回家。
  分派定后,各自分途。虎王帶康康先走向高處,四望群山蒼莽,并無人蹤。當時忙著尋糧,顧不得再查訪那伙人的蹤跡,只得乘著日頭,率領群豹漫山遍野又往東山赶去。虎行生風,再加上那群野豹万蹄踏地,聲如雷鼓,益發震得山鳴谷應,木落鳥飛。那消個把時辰,便已赶到。
  那東山一帶山深水惡,林木蓊翳,更有數百里方圓一片原始森林,本是野獸出沒之區。虎王平時行獵原有兩處:一在森林側面山坡之上,那里鹿、兔、野豹之類最多,去時多在白天,方法先用群豹合圍,与獵羊差不多;另一處在密林深處,有一絕大池塘,塘前地勢空曠,大逾百頃。林內各种野獸都有,大半日里潛伏茂林深草里面,晚間便來塘邊走動,飲水的飲水,泅泳的泅泳,各自成群,依時進退,分毫不差,尤以月明之夜最為歡躍。虎王也是近數月間才由康、連二猱發現,乘月明去過好几次,無不滿載而歸。
  因林中行獵,月夜最宜,去早了群獸潛伏未出,即使遇上,并非成群出游,恐所得無多。虎王因見當日天陰云低,晚來無日,林中深黑,難以發現,意欲日問入林尋獵野獸。黑虎力說:“天變在即,事須從速,最好尋那現成易獵之獸。今日不能尋到大批存糧,豹群大多,日后難免絕食之虞。如實不忍多殺馴獸,便將豹群暫時驅散,任其自去覓食,各憑時運。”虎王還是不肯。想了想,分出一半野豹交与黑虎,率領去獵鹿、兔、狗、豺之類;自己帶了康康和下余群豹入林行獵。等連連率豹赶來,再留它在外,由黑虎入林接應。黑虎通靈,知林內慣出猛惡野獸,雖然神猱康康有天生伏獸之能,也不可不加仔細。行時再三叮囑康康:“此去不可擅离主人一步,如見有大隊成群的猛獸,急速長嘯報警,以免閃失。”
  虎王同了康康,約帶著三百多只野豹,豹王也在其內。一進森林,虎王便命豹群散列開來,分中、左、右三面齊向池塘合圍過去,自己只帶康康、豹王和七八只大豹飛步前進。這時天上陰云越厚,一點風也沒有,林中靜蕩蕩的,只听豹群踏著地上落葉草棘之聲,沙沙簌簌響個不住。虎王身手矯捷,行甚迅速,等走進去約有二三十里之遙,豹群相隔已遠,蹄聲漸稀。到處陰沉沉的,不見一只野獸的蹤跡。虎王心中不耐,對康康道:“我們以前白日里也曾來過,多少總弄它几十只花騾、野豬回去,今天怎的不見一只,難道它們都死完啦?”康康道,“适才好似聞到一股子奇怪气味,后來繞過十几株大樹,再聞就沒了,定有不常見的奇怪東西藏在林里。可惜今天連一點風也沒有,樹木又大又多,甚為礙事,不到近前,聞不出它的气味,找起來費事多了。我想要有怪東西,定在池塘附近潛伏,這前半截是不會有的了。”
  虎王聞言,益發將腳步加緊,一路繞樹穿枝,抄近路朝前飛躍。林中本有一條野徑,兩旁林木較稀,三五只野獸均可井馳。虎王這時心急抄近,所行之處大半虯枝低檻,密林緊接,最狹之處,人不能側身而過,須由林梢樹抄飛身縱躍。野豹身子肥壯,無法跟隨,只能依路繞行。一會,便將豹王等七八只大豹落在后面,只康康緊緊跟隨未离。行离池塘不遠,康康還是且行且嗅,忽然一陣微風,又聞到一股子极腥的怪味自池塘那邊一方傳來,比先前所聞濃烈得多。一看前面,俱是大約十抱上下的參天老槐,上面繁枝糾結,宛如天幕;下面根干相連,一株緊接一株,稍大的獸類不能走進。因平日行獵,無論什么樣的野獸多老遠都能聞出气味,惟獨适才這股子怪味,竟是出生以來不曾嗅到過。雖知气味越奇怪腥臊的東西越是猛惡,仗著自己生具伏獸之能,天賦神力鋼爪,并未放在心上。
  康康正和虎王說有了怪東西,虎王也聞到奇腥之气隨風吹來。康康更聞出那怪東西還不在少數,不禁有些心動,忙對虎王道:“今天聞見的不知是個什么怪物,又這么多。來時路上不見一只生物,也与往日不同,弄巧就許是林里頭有了怪物的原故。且由我到前邊先看看去,因這里樹大林密,它跑不進來。虎王你隨后跟著,到了前邊如不見我回來,又未听見我的喊聲,先不要走出林去。”說罷,將身子一躍,便穿越林抄,往前飛去。康康先隨虎王,畢竟与人同走,只得慢一些,這時才顯出它的本領。只見一條黃影在暗林深處,虯枝盤結之間,見縫就鑽,也不著地,似半天陰云中忽有流星過渡,略為隱現,便已消逝。
  虎王膽大气豪,不過想早一點尋到野獸蹤跡,把黑虎和康康所囑全沒放在心上。康康一走,更是心急,無奈越往前,林木枝干生得越密,天色本來不好,林蔭所蔽,晦如黑夜,處處都是阻礙,急也無用。那里相隔池塘只有四五里遠近,卻走了好一會才到達。眼看密林將盡,從林中看過去,已能辨出一線水光。虎王猛想起:“康康去了好久,怎么沒听到嘯聲?自己先雖走得快,快到時卻為密林所阻,耽擱好些時,那几百野豹算計起來,就是還未走到,也該听到一點走動的聲音,這般靜蕩蕩的,是何緣故?白猿分手時曾再三叮囑,說深山幽谷、暗林絕壑之中,往往藏著鬼怪,又有狐、蟒尋仇,如見形跡可疑,便須留神,急謀退路。清波上人賜符時也說,如見天地晦冥,陰風四起,便須當心留神。今日林中情況与往日大不相同,雖還沒見陰風,天卻這般暗法,莫非林中真個出了鬼怪?”想到這里,不禁心中一動,將身旁所帶靈符取出看了看,又將涂雷所贈古玉符摸了一摸。
  虎王走到密林盡頭,先不出去,閃在一株大樹后面。剛要探頭往外尋視,忽听遠遠嗒一聲,喀嚓一聲巨響,像是一株大樹折斷的聲音。一看林外廣原中幽曠空寂,方塘若鑒,并無動靜。耳際似聞沙沙沙一片微響發自對岸,再定睛往池塘那邊一看,對岸廣原平沙之上,正聚著千百成群從未見過的怪獸,一只只生得比水牛還要健壯,俱都聚在一起,或蹲或俯,或臥或立,意態甚為暇逸。靠林邊剛折倒一株大樹,看時正在搖搖下落,還未及地。樹下倒臥著一只怪獸,剛才緩緩起立。后面站著几只同類,各瞪著一雙藍光閃閃的圓眼,愣愣地望著。卻不見康康的影子。虎王看出那株大樹是被頭一只怪獸撞折,見它起立時神態,只撞得有些頭暈,并未受傷,連聲也未出。暗訝:“這東西有如此猛力,無怪康康聞著气味便料不是尋常。看起來,還真不好弄呢。康康原是尋覓野獸,對岸野獸這么多,它卻往哪里去了呢?”
  虎王念頭動處,心里一莽撞,剛要引頸長嘯,大聲相喚,猛瞥見斷樹后面密林內射出一條黃影,直朝怪獸群中飛落,一看便知是康康。如照平日,無論獸群多少,康、連二猱到時只是一聲极尖銳震耳的長嘯,獸群立時被這一嘯之威鎮住,大半動也不動,再去動手挑選,任憑取舍。這次來勢甚猛,不知何故,也并未出聲。那些怪獸也好似不甚在意,當中几個肥壯的依然搖頭擺尾,悠然自适。虎王方在奇怪,那康康身手也真迅捷,腳未落地,兩條長臂伸處,便照准一只大怪獸的頭頸皮抓去。按著往日擒獸慣例,待要抓著飛身高起,再朝地上擲去,摔它一個半死,誰知那怪獸不特身軀健壯,力大非常,動作也頗敏捷。一見康康抓到,將頭一低,避過雙爪。再將頭一低,微一偏身,倏地昂首,揚著那支上丰下銳的獨角,朝著康康當胸挑去。
  康康想是知道怪獸獨角厲害,落時在空中一個倒仰,轉折過來,正落在怪獸后腿之上,四爪并用,一同抓了一把。二次待要飛起,吃怪獸眸的微微一聲极輕的怒吼,奮身一甩,一個大回旋過來,反將康康甩脫,落到地上。這一來,竟將那近身几只怪獸惹惱,共有七八只,紛紛將前腿低屈,后腿高聳,低頭揚角,急如弩箭离弦,并排著照准康康撞去。身后沙土似浪濤一般,卷成急漩,緊緊相隨。康康到底比它輕靈得多,一連兩縱,便到密林邊際。先前斷樹旁那几只怪獸,大約早和康康斗過,康康一到,本就在抖毛發威,作勢欲上。康康第二縱落地時,正和前几只相隔不遠,也各自輕輕眸了一聲,低頭往前撞去。同時后面七八只也自赶到。此時康康業已三次縱起,飛人密林之內。
  這些怪獸看似身軀敏捷,雄壯多力,心思卻是极蠢。跑起來和箭一般,一個勁低了頭朝前直駛,其勢又急又猛。前面明明有合抱大樹柏隔,竟如不見,不問青紅皂白,仍然猛力照前便撞。先前只斷一株,虎王看時還不甚覺出那怪獸的威力,這一來,頓添聲色。只听嗒嗒連聲,雜以喀嚓喀嚓之聲,連成繁音巨響,暗塵惊飛,枝柯亂舞,稍細一點的成抱大樹,又被撞斷了四五株。折落的粗枝巨干,更是滿地飛舞,半晌方歇。撞暈了的怪獸,在地下也躺有八九只。那一帶林木繁密,怪獸体壯,本難走進。妙在先時那般強橫,不肯收勢,一經碰壁,吃了點虧,立時收住勢子。躺了一會,緩緩起立,仍然搖頭擺尾,行若無事。
  那未追康康的怪獸為數何止千百,俱圍著一只最大無比的主獸,立臥閒步,好似沒把敵人放在眼里,一副事不關心神气,怔怔地望著前面,并無絲毫動作。
  虎王這時才看出康康和獸斗已非一次,雖未吃了虧,也并沒占著絲毫便宜。平日威鎮百獸的金毛神猱,那些怪獸競不知畏懼,不禁駭然。心想:“這紅牛一般的東西,多而有力。康康既不能取胜,自己過去也是白饒,不如會著康康,再作計較。”當下便沒有露面,徑由林內繞著池塘過去。路雖較遠,還算林邊樹木較稀,沒有先前難走。加以虎王膽大,原意打算定了計策,再行現身獵取群獸,并非全是畏怯,遇到難行之處,便貼著林邊外面行走,一路掩掩藏藏飛跑,不過有頓飯工夫,即行赶到。
  這時康康已然連出數次。每出去一回,必和上次一樣,逗得十來個怪獸拼命追逐,直到林前被阻,撞暈了頭,方始停步,那前排成抱林木連被撞折了二三十株。到了后來,林前一片沙地上橫七豎八,盡是斷木巨干阻礙,怪獸追來,還沒撞到樹上,便被阻住。好几只气性大、威發得猛的小獸,一味猛進不休,有的腳被地上橫臥著的堅實老干的權碰套上,有的誤踏朽木,前蹄深陷在樹窟窿內,急得帶著殘枝巨干亂奔亂撞,眸眸怪叫。無奈那些前排林木至少也是百年間物,枝繁葉茂。怪獸仗著天生就的蠻力堅角,撞折它固是容易。但是林木上半截牽枝拖葉,何等笨重,又是浮擱在地,一套在腳上,任使多大的力,只能隨著拖拽,急切間拔不出來。邊拖邊掙,索性連其余未陷住的蹄腿也陷了進去。再不就是前邊好容易拔出一腿,后面又陷進去了兩只。彼此一陣亂掙亂拔,不一會,又將斷木殘枝牽連,此糾彼結,聯成一片,越發難以脫出。
  康康由林內懸空飛躍,一躍數十丈高遠。并且身子輕靈,胜逾飛鳥,即便落到亂木繁枝之上,水上蜻蜓般一點即起,絕不礙事。后來更看出這些怪獸專以力敵,無甚大效,索性不去傷它,仗著密林為屏蔽,專一引逗,誘它來追。那怪獸也真是蠢笨,每逗必追,每追必撞,不是撞得木裂頭暈,便是陷入亂干殘枝之內,不能自拔。竟是刻板文章,一毫不知變換,也不會選擇空處,尋徑人林。最奇怪的是,上千怪獸,大半都圍繞著一個最肥大健壯的主獸,余者十八為群,沒有被康康引逗到的,竟都行所無事,睬也不睬。說是不會合群御侮,但每一群中,康康只要触惱了一個,下余八九個卻又一樣拼命追逐,只不知它是個什么心理。前后個把時辰,被康康引逗了七八次。到了后來,怪獸前進愈難,陷身林网的已有二十只左右。先還強力掙扎,輕聲怒吼,逐漸力竭精疲,倒臥林网殘枝之內,大半不見轉動。未次康康剛從林外飛回,正遇虎王赶到。
  虎王一問情由,才知康康先前在林中聞到那股怪獸的气味,便知林中有了奇特猛惡的東西。走到后來,聞見气味越濃,更見不到一個獸跡,越知事有蹊蹺。康康是初生犢儿,出世不久,并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不過見天色將晚,如遇大群怪獸,連連、黑虎都不在側,群豹不知為何一個也沒赶到,恐自己上前迎敵,虎王孤身一人受到群獸圍攻,應付不開,受到侵害。當時只顧搶向前面去探查獸跡,竟忘了來時黑虎再三叮囑,不可离開虎王之言。往暗林中走沒多遠,嫌那一帶林木太密,縱躍穿行不能爽利,一賭气,索性挑空闊處往側后面繞行。仗著天賦本能,真比飛鳥還快,不一會繞到正路前面。
  眼看出林不遠,再有三四里,便是林心池塘。正跑在起勁頭上,一眼瞥見豹王同了七八只花斑大豹,忘命一般繞著林木往回路飛跑。情知有异,攔住豹王一問,果然前面有了大群极猛惡的怪獸。豹王未到以先,已有十多只從別徑繞出去的大豹赶到,初見那些怪獸,以為蠢然一物,和牛相似,一個個飛扑上前。誰知剛一出林,便被當頭几只怪獸迎住,僅止一個照面,几乎全數死于怪獸鋼牙銳角之下。再被后面獸群合圍上來,一陣爭奪吞嚼,頃刻撕成粉碎,咽了下去,皮骨無存。那東西跑得又飛快,內中只逃回一只見机先退的老豹子,仗著密林阻隔,怪獸身大,一味直撞,多半不善繞越,才得免死。豹王得信,赶去一看,認出那東西乃大雪山所產的一种猛獸,牙角犀利,力大無比。多年前,山里不知從何處跑來兩個,一大一小,傷卻無數生物,虎豹全奈何它不得,時為所害。過了數月,不知去向,不想這里竟聚著這么多。虎王。神猱又不在側,如何敢櫻其鋒。更恐同族赶來受害,又恐惹動怪獸,不敢大聲呼嘯,連忙飛跑逃回,意欲分路攔阻豹群前進。
  康康得知就里,略一尋思,忙命豹王速与林外黑虎送信;豹群暫時不進,四下分伏,听嘯聲進退。自己仍朝前赶去。一會到達,恐虎王不知,聞聲前來涉險,并未似往時呼嘯。試縱身林外一看,那些怪獸不但不似別的獸類見了金猱就畏縮懼伏,竟嫌它生得瘦小,不足以膏饑吻,沒有怎樣看在眼里。還是康康先動手,才惹翻了一只,雙方斗在一處。余獸仍只旁觀,并未上前。
  這些怪獸原來是雪域有名的獨角紅犀,公的多,母的少。別的獸類多半是公的為尊,生得也比母的雄壯威猛,獨這獨角紅犀卻正相反。又因母的少的原故,每十來只公的只擁有一只母的在內,算一小群。另有一只主獸,群犀咸惟它的馬首是瞻,也是一只母的。除惹翻主獸,要全數上前拼命而外,便以每一小群中的母犀為主。對方如不將這只母的招惱,無論和群中哪一只公犀惡斗,別的公犀也只看著不聞不間。
  康康先和一只公犀斗了一陣,只抓傷了几處皮肉,并未十分得手。后來斗到酣處,無意中縱起,恰落在那一群中的母犀身上。康康就勢隨手抓了它一爪,將母犀触怒,斗將起來,余下八九只公犀這才忘命一般紛紛齊上。康康已覺出這東西不但力大猛惡,頭角尤其厲害,不比別的猛獸易侮。一見敵眾我寡,不是路頭,忙即縱入林中退避,隱身樹抄,往前觀察來勢,再打點除它之策。只見那些獨角紅犀來勢疾驟,眨眼工夫便追到林前,身大林密,本來人林不易,但它卻不尋徑追入,竟照直跑來,一揚頭朝前硬撞上去,全撞到樹干之上。林前樹木雖沒林中古樹粗大,也有半抱粗細,況且后面俱是連排密生的大木,紅犀頭角雖是堅銳,要想撞折沖人,豈非夢想。頭一次僅被撞折了一株,紅犀已十九撞得頭暈,停勢子不能再追。那便是虎王初見樹斷之時。康康見狀,知是蠢物,更放了心。連出几次,又看出群犀以母犀為長,不禁發了頑皮心思。一味飛上前去,触怒母犀,引它率犀來撞個頭暈倒地,自己看了好玩。撞到未几次上,惹得紅犀追逐的越多。那么粗壯堅實的林木竟吃紅犀連二連三地猛撞,折斷了二三十株,散亂滿地。群犀也被亂木陷住了好多只,康康越發高興。
  虎王童心猶盛,見了也覺好笑。聞言反夸獎了几句,叫它再出引逗,使其自陷,全忘此來用意。于是康康又出去斗了几次,每出總挑一群新的逗弄,以致群犀与它為仇的越眾。除后面靠小山圍擁著主獸的一大群相隔較遠,尚未引動外,在前一點的,都被康康惹惱,一見它出,紛紛率群拼命追逐,雖有林前亂樹阻隔,容易受陷,并不畏懼。這一來,卻苦了先失陷的那些紅犀,本來陷身木网,發急亂掙,鬧得力竭筋疲,躺臥在殘枝斷干堆中動彈不得,再被這么多同類不顧死活急撞上來,一陣胡亂踐踏,不消几次,全都了賬。只換了有限三五只新被陷住的,在那里拼命。林前一片已無空隙,盡是亂木。死犀堆滿。犀群來勢雖眾,無奈四蹄大半踏在軟處,使不上勁。有時蹄腿被亂木繁枝繞住,沖起來更不得勢,只听犀頭撞到大樹干上啪啪山響,樹卻輕易不再斷折一株。但是林前的死犀和亂于繁枝,漸被犀群踏得寸斷,僅剩二三株殘缺的大木橫臥在地,輕易已陷它不住。所幸林木越往后越繁密粗大,紅犀在自拼命用力猛撞,一只也未被它沖人。
  虎王隱身林內,細看那些怪獸,最大的身長有一丈三五,与水牛一般肥壯,看去比牛要堅實靈活得多。一張闊門像鍋鏟一般翹起,隱現出兩排雪也似白的鋼牙。頭生一只烏光閃亮的獨角,形粗而扁,長的竟達二三尺以上。兩只滴溜滾圓的怪眼,藍光閃閃,越顯凶威。加上獸群既多,天又陰沉,從暗林外望,只見黑壓壓一片里,閃耀著數千百點藍色星光,好看已极。跑起來更是絕塵飛駛,一窩蜂似,其快非常。帶起一片膻風,使得前排林木枝鳴葉舞,聲如濤涌,其勢端的惊人。
  虎王先見康康只能逗它們自陷自撞為樂,不能取胜,也頗惊心,不敢輕出。嗣見怪獸伎倆不斷如此,天又越發暗將下來,心里一發急,恰值康康新由身側飛出,方欲跟出嘗試,腳底一點,勁身剛縱起,猛覺兩耳風生,胸前似有兩條黑影一閃。虎王久居山中,慣与百獸虫蟒惡斗,耳目异常靈敏,知道有東西暗算,益發把气往上提,兩手一分,穿過林抄,往前縱去。腳甫及地,又听身后枝葉騷然亂響。虎王忙回過身來一看,一個比自己要高出一兩倍的人形怪物,正當自己适才存身的樹側,伸著兩條瘦骨難看的長臂分枝撥干,追將過來。看神气,似已早掩到了自己身后,意欲暗算。幸而自己恰在它下手前俄頃縱起,怪物吃了身子大高的虧,亂枝繁密,本多阻礙,自己又是朝前斜飛,所以扑了個空,不曾得手。先見那么繁密的老干亂枝,吃怪物兩條瘦長鐵臂微一分撥,紛紛折斷,也頗惊心。嗣見怪物雖然力大非常,走起路來卻是雙腳直去,跳躍挪移,除兩臂外身子不甚靈活,估量無礙,才放了心。
  虎王定睛仔細一看,那怪物生得活似一具死人骷髏。通体瘦硬,其黑如鐵,胸前和大腿上全長著一兩寸長的白毛。頭如栲栳,凹鼻朝天,掀唇突嘴,露出上下兩徘白森森的利齒,口角邊各有兩只獠牙,上下交錯。目眶深陷進去,從里面射出豆大兩點碧光。一頭白發,似一團亂茅草頂在頭上。兩只蒲扇大的怪手像鳥爪一般。形象真個猙獰凶惡已极。
  虎王洞中雖從山人那里要有一些刀、矛、弓、箭,用來引逗康、連二猱為樂,因每次出獵有神虎、金猱輔佐,山中群獸聞風喪膽,輕易用不著他動手,一向不曾帶過兵刃。而那怪物生得長大多力,自己上前,恐夠它不著,反被撈住,又有林木阻隔,無法施展身手,只得一面后退,隨手在地上拾些石塊打去。虎王那么大手勁,發出的石塊最小的也有碗大,怪物身子閃躲不靈,每下都打個正著,按說不死也受重傷。誰知怪物除不時用手防護雙目外,全然不懼,石塊打在他身上嗒的一響,便被震落。未后虎王拾了兩塊缽盂大的尖角頑石,雙手用力,頭一下故意朝怪物前額打去。怪物橫臂一擋,無心中將目光遮住。不想虎王緊接著第二塊頑石又對准它突出的暴牙打去,一下打了個正著,喀嚓一聲,竟將怪物突出的暴牙利齒打折了七八枚,連左右角上下交錯的兩枚獠牙一起打斷。
  怪物受到重創,不由暴怒,猛的一聲尖銳凄厲的怪嘯,揮動長臂利爪,連跳帶沖,急追過來。偏生那一帶林木較稀,怪物前進較易。虎王一下得手,高了興,只顧立定身拾石飛擲,忘了退避,直到怪物追离較近,才行知覺,百忙中猛動靈机,暗忖:“林外現有許多猛獸,這毛人也凶猛得很,何不引它出去,使其互相惡斗?這里樹不大密,不好動手,石塊又打不死它,我老和它糾纏作甚?”虎王想到這里,邊退邊往下一看,這才聞警回身,繞著林木,同怪物且斗且退,沒有留神出林道路,不知怎地一偏,錯了方向,退了這一陣,反倒相距林外遠了一些。再側耳一听林外面的動靜,獸群眸眸輕吼之聲匯為繁響,夾著劈劈啪啪撞木之聲,響個不已。可是那聲音卻在遠處,也不見康康回來,心中好生奇怪。
  虎王眼看怪物相追愈急,欲誘它出林,偏又有一片斷崖在前斜列作梗,上面滿生荊棘、刺藤、矮樹之類,不易攀越。略一端詳地勢,見左側林木較密,仗著身子輕靈,仍抬石塊去打怪物,徑怪往左側繞去。怪物追臨切近,前有斷崖阻隔,眼看伸手可得,忽見敵人身子一轉,便穿人左側密林之內,忙也轉身追去。虎王見它來追,仗著林木掩蔽,不用現身引逗,手中沙土、石塊發個不絕。引得怪物益發暴怒,竟不問前邊有什么阻隔,揮舞雙臂,一味橫沖亂撞。所過之處,只听一片喀嚓之聲,亂枝老干紛紛斷落如雨,稍細一點的樹,挨著便被推撞得不歪即倒。
  到了后來快要出林之際,虎王閃在一株大半抱粗細的棗樹后面。怪物情急生智,明明看出敵人隱身在側,故作未見,假意分枝撥干,四下胡找,身子卻漸漸往側面棗樹前橫移,准備挨到切近,一發即中。虎王也是膽大心粗,因見怪物行動遲蠢,不覺疏忽了一些,手里恰又拾到兩塊合用的石塊,以為怪物尚未發現自己。心想:“出林在即,容易退走。打了它這一陣,只有一塊石頭打中,余者俱似不關痛痒。”也打算等它走近,重襲故智,再給怪物一下重的。這一來,雙方暗想心思,不謀而合,俱在隱忍待發。
  虎王見怪物已距离棗樹不過丈許,樹前恰又比較空曠,只見怪物橫著走來,不現正面,恐打不中臉上要害之處,正想出聲引它側轉臉來下手。忽然瞥見怪物身后的大樹后面,似有兩點藍光一閃,頗似黑虎的雙目,心中一動,不禁又延遲了一下,怪物自然走离更近。還沒等虎王出聲,怪物倏地旋轉身子,往下一矮,伸開兩條長臂,對准虎王,連人帶樹一把抱去,只听樹枝折斷之聲響成一片,其勢迅疾异常。虎王驟出不意,大吃一惊,知道不妙,百忙中無計可施,一時情急,雙足一踹樹根,身子斜著往后縱起便退。因只顧逃脫毒手,竟未想到身后還有林木阻隔,后腦殼正撞在一株大樹上面。退時用力過猛,頭腦受了劇震,當時撞暈,兩眼金星亂冒,跌倒在地,轉動不得。怪物近在咫尺,虎王神思昏迷中,自覺只有閉目等死,決無幸理。
  待了一會,虎王神志少复,覺得腦后脹痛欲裂,耳听身前樹聲如潮,夾著折枝和怪物亂吼之聲,匯為繁喧,沙土暴雨一般打到臉上,怪物利爪卻并未抓上身來。虎王心中奇怪,試睜眼一看,面前頻現怪狀:那一棵棗樹已被怪物連根拔起。金猱連連不知何時跑來,躲在怪物腦后,兩只腳勒緊了怪物的咽喉,雙手抱緊怪物的頭,兩只利爪業已深深抓入怪物二目之內。黑虎同了豹王蹲伏近側,作勢欲扑,尚未上前。怪物頭吃連連抱住,并未還手,一味抓緊手中棗樹亂舞亂甩。多年老樹大都根深須密,和上半截枝干差不了多少,林木又密,哪里施展得開,在自聲勢浩大,一下也挨不著頭上敵人。加以雙目已瞎,連方向也辨不出來。怪物到處受著困阻,急得口中連聲怪吼,腳底亂跳,神情狼狽已极。
  虎王見連連得手,黑虎也同時赶到,膽气頓壯,不顧腦后痛楚,強掙起身,繞向黑虎身旁,走過怪物側面,才看出它那一雙利爪雙雙深陷木里,拔不出來,難怪它不能用手御敵。便將适才引它去斗怪獸的主意對黑虎說了。怪物眼吃連連抓傷,兩耳仍是靈敏,暴怒急跳中忽聞人語,他是起禍根苗,第一仇敵,如何容得,立時手舉棗樹追蹤過來。虎王忙叫虎、豹不要迎敵,速隨自己繞退出林,引它去斗那些怪獸。邊說邊繞著林木往林外跑,不時發聲引逗。怪物在林內雙手舞著那株棗樹,一路東闖西撞,循聲追去,一會,居然被它追向林外。
  原來事有湊巧,怪物起初去抓樹后仇敵時,滿以為它的手長,出其不意,一下准可連人帶樹一齊抱住。抓死之后,再過去吃敵人的腦子心血。卻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金猱連連率領群豹押送黃羊剛回轉,与黑虎相見,正要替換黑虎入林相助虎王行獵,恰值豹王奉了康康之命赶出報警,說池塘那邊出了大群獨角紅犀。黑虎深知此物習性,皮革、角、爪俱有用處,并且肉极好吃,正愁今日鹿、狼、狐、兔之類的野獸打得不多,難得有這一大群好東西,如能全數得到,豈非絕妙?又因紅犀猛惡,人极難敵,恐虎王有了閃失,匆匆留了數十只豹子看守獵得的野獸,同連連。豹王和一百多只大一點的豹子如飛往林中赶去。
  連連、黑虎跑得快些,行离池塘只約里許遠近,黑虎忽然听到一聲极尖厲的怪嘯。黑虎通靈識貨,一听便知前邊林內有了山魈,忙囑連連:“不可妄動。這東西身逾堅鋼,爪利如鉤,周身只有雙眼和胸前當心一塊极小的气穴是它要害。此外除了仙人的飛劍、法寶,多快刀斧都不能傷它分毫。首先是那一雙利爪厲害非常,如与之相遇,切忌被它撈著,務要看准要害,謹慎下手。”連連耳目和嗅覺最靈,老遠已聞出主人也在那里,料定虎王正和山魈惡斗。它膽大慣了的,全沒把黑虎囑咐放在心上,一味關心虎王安危,邊應邊和黑虎往前飛跑,里許的路,晃眼即到,正赶上山魈暗算虎王之際。它這里雙臂剛往樹上要抱去,恰被虎、猱看見,并看出虎王好似沒有防備。救主情急,不暇再計及本身安危,雙雙飛縱過去。一個向上,四爪齊施,照准山魈咽喉、眼目下手,一個縱到山魈身后,伸開虎爪,抓緊腰問,往前便抓。兩個都是一般急智,意欲乘它未抓到人以前,停它一下勢子,好使虎王脫出毒手,主意并不高明。尤其在上面下手的更是危險,一個松手不及,吃山魈回手抓住,連連縱然力大身堅,也未必能夠幸免。
  也是那山魈合該數盡。它原是側身移近,猛一回身向樹抓抱,只知注意樹后敵人,別的通沒顧到。吃黑虎、金猱上下一夾攻,既急于要護敵人來攻,又忙著要護它那雙怪眼。偏生地窄林密,樹老干多,全往上長,鐵干糾結。本是想往回收爪御敵,還沒收回一半,雙目已吃連連利爪深陷進去,奇痛攻心。爪又被那堅韌的繁枝老干阻住,倉猝不能全數折斷,手抬不起來。神志一慌亂,反倒運足力量,怪吼一聲,照准樹上抓去。棗木紋理細密堅實,不似別的林木松脆易折。山魈爪長如鉤,又是屈抓進去,力用得絕猛,一下將雙爪深深插陷木里,夾了個結實,再也拔不出來。它頭上盤踞著的敵人更是淘气,雙腳夾緊它的咽喉,前爪陷入它的眼內。見它雙爪受制,無法用武,并不忙著將它眼珠挖出,只用雙爪不住抓弄,山魈任多厲害也吃不住。因為痛极難禁,越發將樹抓緊,始終忘了用力將爪拔出,一味亂跳亂蹦,意欲舉樹反擊頭上之敵,林中障礙橫生,偏又施展不開。直到追向林外空曠之處,那樹的枝葉根須已被它亂扯亂撞,多半折落,舞起來較在林內自然要方便些。
  虎王出時,先看那群怪獸已換了追逐方向,仍是十來只一群朝著對面林中猛撞不休,林前地下的斷樹又倒下好几十株。正端詳康康所在,耳听怪物追近,猛一回首,一眼看到怪物并未被地上亂木絆倒,雙爪插處,木縫大裂,舞起來漸漸有些活動。知道那爪一松,連連難免吃虧,忙喊:“連連仔細!你還不取了它眼珠下來,只管呆在它頭上則甚?”話才說完,山魈負痛,恨极了仇敵,手舉大樹,循聲追上來,橫著便掃。虎王雖然早已縱過一旁,山魈這一甩,居然甩脫了一雙爪,想起頭上仇敵,正要往上抓去。黑虎看出連連尚未覺察,恐其不及縱退,一聲怒嘯,飛縱上去,舉起虎爪,照准山魈前爪扑了一下。虎王也在旁急喊。連連方才警覺,雙爪用力一挖,將山魈一對碧綠眼珠挖在爪里,兩腳一松,就勢一拳腿,就著它頸肩上一登,飛身縱落。山魈又是一陣劇烈的奇痛,慘嗥了一聲,再舉爪抓敵時,連連業已縱退出去老遠,黑虎更是早已往旁縱開,哪會撈著。
  那康康原因林前亂木殘枝曾陷倒了好些紅犀,可惜后來被犀群踏平寸斷,不能再使自陷。黑虎、連連尚還未到,自己又難取胜。未次出林引逗犀群時,忽然想起除了左側斷崖圍著池塘,四方八面俱是密林,何必限定哪一個地方?以為虎王見狀總會繞著過去,也沒回來通知,徑從犀群頭上越過,直朝相隔二三里的對面密林中飛去,一路之上,專挑群中母犀抓弄,引逗了十好几群紅犀,紛紛低首揚角,急追猛撞過去。不消片刻,仍和這邊一樣,樹撞折了十好几根,紅犀也有几只被陷亂木之內。
  康康方有些得意,猛听對面林中厲聲怪嘯,方想起主人怎還未見過來?意欲赶回探看。因它屢次三番引逗,無意中將犀群中那只主犀惹怒。只因那主犀怀有身孕,懶得追逐,只輕輕怒吼了一聲。雖還未追,可是全体犀群已都把陣列開,紛紛低頭聳角,作勢待發,只等主犀一開步,便并列急沖上前。這千百猛獸密層層排集起來,勢更猛惡。康康雖是膽大,也識得這東西的厲害。見去路已被犀群遮斷,一個橫飛不過去,身落其中,吃了苦就不是輕的。心又惦記虎王。正想不出過去的主意,又听出了有黑虎嘯聲,知道無礙,才放了心。于是仍引逗群犀追撞林木,不時朝著對面觀望。
  康康好容易盼到虎王出林,忽見黑虎身后死犀亂木之上,連縱帶跳追出一個手舞大樹的大毛人,連連卻抓緊在那毛人頭上,心里不禁高興。恰值廣原中大隊犀群因主犀久無動作,漸漸松懈,收了勢子。康康便拼著冒險,想赶將過去,急于要知毛人就里。這次康康過廣原時,本無引逗犀群之意,仗著身輕靈巧,覷准落腳之處,只几縱躍間,已到廣原中間。眼看越過犀群,一個不留神,縱到主犀身旁,大隊犀群疑它又來侵犯主犀,本就在哞哞嗥叫作勢。偏巧康康落地時,旁邊一只比狗略大的小犀,不知為何受了惊,從斜刺里急躥過來,正沖向康康身前,來勢异常猛驟,几乎撞到腿上。康康閃身避過去,順手一把抓起小犀的頭頸皮,往犀群中擲去。跟著腳一點飛過,朝前便縱。此舉原出無心,不料這一擲,正撞在主犀怀著身孕的大肚子上,當時負痛触怒,眸的一聲,低著頭,昂著三尺來長一支獨角,開步便追。場中千百群犀立時全數騷動,紛紛輕聲怒吼,軟蹄踏在沙上,響起万點輕雷,激起百丈沙塵,似狂潮怒涌,風卷殘云一般追將過來。聲勢之浩大,比起适才小群追逐,何止百倍。
  康康聞聲回顧大惊,知道不能力敵。又見來勢急驟,相隔虎王立處不過一箭多地,恐虎王被獸群撞傷。百忙中一眼瞥見右側岡尾一帶林木分外嚴密粗大,不過有半里多長的岡尾橫梗其間,地勢高高下下。若誘引犀群來撞,雖沒平地合适,卻是藏身閃躲的极好所在。忙將身子一側,往橫里飛去。
  這時在前排追逐康康的盡是一些大紅犀,跑得极快,雙方相隔不過十几丈遠近,首尾相銜,一晃即要追上。康康往側飛起時還長嘯了一聲,原意是將犀群引向側面。誰知犀群發起性來,俱是低頭急馳,一味照直猛進,收不住勢子。前面不遠,偏又立著金猱連連,生得与康康一般無二。雖有少數紅犀看見仇敵向側飛去,意欲轉身追去,無奈本身既收不住蹄步,身左右又有同類并列作梗,急切間轉不開身,后面大小千百犀群又如潮水一般擁至,略一停頓,便會互相撞上。再加主犀未轉向,照例不能改途,惟有緊緊相隨。
  那當先飛馳的主犀看見康康飛起,步還沒有收住,一抬頭又見連連在前,還有一人一虎一豹同在一處分立。只山魈剛挖去了雙目,一抓仇敵沒有抓住,一爪抓緊斷樹,一爪猱眼,在那里負痛慘嗥。它身材本來高大,下半截又被樹阻住,犀目僅能平視,看不甚高,只當是一株樹木,沒有看清。又誤把連連當成了适才仇敵,因相隔已近,眸眸怪叫,益發奮力追去。
  這邊虎王同了黑虎、豹王、連連挖瞎了山魈雙目,剛剛各自縱開,潛伺在側,想引逗它去斗犀群,忽見康康由樹林飛來,在犀群中一個起落,忽將千百犀群同時激怒,猛追過來,康康又往斜刺里縱去。雖然勢甚駭人,但因那里离林甚近,且已都識得紅犀習性,全想誘它們到了跟前才退,正在觀望。說時遲,那時快,那山魈奇痛攻心,忿怒已极,忽聞呻曄嘯聲,也誤把康康當成了仇敵,以為逃向側面。再一听犀群万蹄如雷,又是日常隨意凌踐之物,正好拿它們來殺一殺气。竟忘了雙目被挖,身已成了廢物,有力也無處使。怒吼一聲,爪舉斷樹,縱跳起來便追。
  那些紅犀的巢穴原來离那池塘還遠,只因當地出了山魈,拿它們當作日常食糧。雖然犀群有力,無奈天生克制,見了那山魈就害怕亂竄,不敢沖前去撞。山魈爪利如鉤,獠牙似鋸,力气絕大,紅犀被它抓起,只一撕,立時生裂嚼食。日子一多,死在它爪內的不知多少。后來犀群受不住侵害,好容易擠過密林,逃到池塘廣原之上,栖息游泳,安逸了不多几天。山魈得不到食,滿林亂找,身高林密,也費了不少事,才繞尋到此地。路上還在林中捉到一只迷路的紅犀,吃了一飽。康康先時入林所聞怪气息,便是那只死犀的遺臭。山魈到后,從林內看見大隊犀群正在游散。一則剛剛吃飽;二則因在林中搜尋犀群,繞了許多圈子,頗非容易,恐一出去又將犀群惊走,不大好尋。意欲留著它們,每日乘間縱出撈取,長期享受。正當要出未出之際,一眼瞥見側面林內有了生人,不由饞吻大動,從虎王身后掩來。不料人沒弄到手,竟惹下殺身之禍。
  那些紅犀兩耳不靈,不能听遠。先時只顧追敵,并未看見山魈,本來不知畏避,若以犀群之力合撞上來,十個山魈也被踏扁,何況那山魈又失了雙目。不料正往前急沖之間,正值山魈厲聲怒吼,猛地吃了一惊。主獸首先抬頭,看見山魈在前,嚇得心膽皆裂,腳底又收不住勢,惊慌過度,身子一偏,便往斜刺里飛跑躥去。主犀因是在前領隊的頭一個,還能閃避,身后群犀卻吃了大苦。前兩排互相排擠,跟著主犀亂躥;后面的聞得山魈怒吼,個個膽寒,目光被前兩層犀群擋住,前犀已改道亂躥,還不知就里,仍舊照直前沖,首尾相接,一個收不住蹄,紛紛撞在前犀腿腹之間。中間犀群再被最后几排沖將上來,也吃了同樣的苦頭。各自負痛惊吼急躥,前擁后擠,互相踐踏,左沖右突,撞作一堆。立時塵沙滾滾,一陣大亂,眸眸怒吼之聲,宛如雷鳴一般。
  山魈追沒几步,便被擋住去路。紅犀剛一挨上,先甩了爪中斷樹,就地下抓起一只,伸開爪向肚腹上一抓,便已皮破腸流。捧起來吸了几大口犀血,胡亂吃些心髒,便又丟開。后來覺著哪里都有紅犀礙腳,急得伸爪在地上亂抓一气;又听仇敵長嘯之聲就在近側,急欲得而甘心,不顧再取來抓吃,一抓起便扔。那大紅犀到了山魈手內,竟如拋瓜擲球一般,丟出老遠。
  這大隊犀群見了山魈原想逃走,因擠在一起,急切間沖突不出。山魈又縱得快,漸漸沖人犀群中心。犀群越發害怕,沖撞得更急。山魈雙目失明,縱起身來,大半踹落在紅犀身上。紅犀負痛,拼命一掙。山魈晃了兩晃,几番搖搖欲倒。剛复得踏實地,別的紅犀又受同類擠撞,朝它沖來。有這多猛獸在腳底身側密集,擠來撞去,剛抓起扔落了一個,又沖來好几個,任山魈多大神力也禁不住,一連好几次跌倒在犀群身上。還算紅犀都是死心眼,已成惊弓之鳥,由它自跌自起。山魈壓到它們身上,只是一味惊叫掙逃,并無用角相触之意,便宜山魈多活片時。否則不等后來虎王等下手,早就被紅犀銳角重蹄弄成粉碎了。
  總算犀群向惟主犀馬首是瞻,主犀一退,前排群犀略擠了擠,陸續跟去。山魈一縱到犀群中心,前面少了一層畏忌,也陸續向側面橫岡上主犀去路如飛追去。四外一散,中心的也逐漸松動。就這樣也亂有頓飯光景,犀群才得順過身子,緊隨主犀身后跑去。可是吃山魈一路亂抓亂甩,連傷帶死的也不下好几十只。
  這時康康已被虎王命連連悄喚過來,与虎、豹聚在一起。先想讓犀群將瞎山魈撞死,再作計較。不料紅犀怕它已极,連它跌倒都不敢去招惹。眼看犀群如潮水一般,身后卷起數十丈飛沙塵旋,密壓壓向橫岡之上縱去,遙聞樹倒枝折之聲響成一片繁音,犀群業已沖進了一半。又見那山魈自康康被虎王喊回,听不到嘯聲,一連跌倒了几次,吃紅犀沖突擠撞,到底仍免不了挨著几下重的。心火無處發泄,不禁又遷怒到紅犀身上。冒著沙塵,一路急跳亂縱,往前追赶。虎王忙命豹上喚來群豹,將廣原中百余只死傷倒臥的紅犀銜回洞去,當日打獵無多,僥幸得了這百余只猛獸,看去又肥又大,足供豹群飽餐多日。
  虎王見犀群被追逃走,自然意還不足,也不管天气早晚,忙上虎背,緊隨山魈之后,想多撿一點便宜。偶一回頭,康、連二猱不知何時离開,竟未在側。一問黑虎,說已從林中間道抄向前去。虎王嫌前面沙塵大多,迷漫耳目,也想由林內繞過。黑虎搖頭不肯。虎王知人過不去,只得少停,等獸陣過完,沙塵稍息,順路追上岡去。
  原來那條橫岡上的林木,盡是本山特產的天生大樹,与別處不同。其生長甚速,經年成抱,但是虛有其表,樹命不長,性脆易折,容易枯萎,岡尾又窄,只前面一片林木尚密。入林不過數丈,逐漸稀少,現出石地,不時發現枯了的斷木。此樹多是一根根直立生長,中有空隙。遠觀枝干濃密,互相虯結,底下卻可通行。林中野獸平日都從此道來往,犀群遠處遷居也由此道而來。不過來時是從容繞越,去時顧命奔逃,勢甚疾驟,一味并列照直猛撞,犀多力猛,更易撞折,前排林木撞倒了數十根。林近側的紅犀因撞暈倒地,不能即時起立,被后面千百同類踐踏而死的,也不下二十多只。
  林中走不數步,一下岡便是山石磊阿,肢陀起伏,寸草不生。因是石地,前面塵土已不似适才彌漫飛揚,只剩腥風膻气迎面襲來。暮色灰茫中,遙望大隊犀群密壓壓一大片滾滾飛馳。康、連二猱卻在最前頭上下跳躍,不時長嘯,回身引逗。山魈又听到前面有了仇敵嘯聲,追蹤更急,無奈地勢高低不平。亂石錯落,棋布星分,沿途作梗,跑不多遠便跌在地。惱得山魈怒發性起,不住怪聲怒吼。犀群前有仇敵挑戰,后有凶魔追迫,益發往前爭先急躥。陣眸輕嘯之聲四起,雜以山魈和二猱嘯吼之聲,響動山林。
  虎王見山魈踉踉蹌蹌,狼狽暴跳神情,先時頗覺好笑。嗣見越追越遠,二猱老不回轉,山魈時跌時起,到處阻梗,又追犀群不止,暗忖:“以毒攻毒,應該引其回斗。似這樣在它前頭,越引越遠,引到几時方止?”欲發聲呼喊,又恐將山魈引回,此舉更成徒勞。正躊躇間,忽見前面雙峰陡起,宛如門戶,中間現出一條廣谷,甚是寬平。那谷虎王前一二年在林外打獵,曾經到過,不想竟与森林相通。谷內兩邊高崖壁立如削,盡頭是一個寬闊險峭的百丈深壑,下面原是蓄水深潭,上有极大瀑布。因為谷口來路地勢頗高,一進谷口逐漸低下,每當夏秋之交,四外山洪暴發,水勢就下,万流奔放,齊注谷內。多少年來,把壑底石地沖激成無數根大小石筍。近年泉流忽竭,又值冬季,壑底的水流向別處,森森怪石似劍一般顯露出來。對岸一片平野,草木繁茂,地勢比前面稍低一些。兩邊相隔,倒有四五十丈。兩邊石壁縫里長著許多盤松老藤,怒出挺生,直延到壑口之上。因谷中暖和,經冬猶密,遠望极似相聯,卻難飛渡。
  犀群本欲逃回以前老巢,轉折時吃康、連二猱犯險一逗,逗得主犀野性大發,順勢追赶仇敵,往谷中沖去,大隊犀群跟在后面,全不知死期迫近。康、連二猱將犀群引上死路,仍然不肯罷休,逗弄不已。這時山魈已更落后,吼聲被來路峰壁擋住。紅犀耳目不靈,一隔遠便听不到山魈吼聲,竟忘了身后殺星,追定當前仇敵,不得到不罷休,一味拼命朝前猛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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