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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回


              山川險阻 首涉仙都
              洞壑幽深 重逢愛侶

  話說超群眼望少女走后,仍作不知,跑向少女坐處。正待略為耽延,探頭崖口設詞回复,似听嬰儿咒罵之聲起自身后,益發故意滿地搜尋。嬰儿一會儿便由來路赶到,見超群東張西望,叫道:“大舅不要找了。”超群假問:“仙姥怎得來此?仇人殺死了么?”嬰儿憤道:“我當然要制她死命,現在她已拼著受傷逃走了。你今偏睡得這么熟。幸你來了,不然她已得了仇人傳授,我又年幼力薄,雖然仇人本來受我克制,連胜了她好几次,她又吃了功夫差的虧,不能發揮全力,久了仍是不行。今晚雖然沒能乘空將她金丸盜來一粒,她也不能全部應用,又見我不怕她,還有你相助,未必還敢來犯。日后我元气逐漸增強,她失了時机,就奈何我不得了。仇人有這忠心徒弟,轉劫容易。她得道在前,日后除她師徒須費我不少手腳,還不知能否如愿呢。”
  超群見她已不再避忌,乘間探問仙姥和來人師徒到底何仇,如此循環不解?嬰儿先听他問,沒有則聲,忽然似要暴怒,又复強行忍住,對超群道:“叫你不要問我的事,怎不听好話呢?實對你說,我對甚人和東西都不喜歡,只對你一人好。還有适才仇敵差來的小姑娘,雖和我打了半夜,我還差點吃她虧,偏會愛她,連我也不知什么原故。屢次勸她棄了仇人降我,她偏不肯。盡早總有一天把她收了過來,和你做成夫妻就稱心了。我那兩個仇人,女的已然轉世,將來成就也許還好。她那丈夫卻是惡人,心最狠毒,女的遭劫便為了他。這次必是想把我制服,好為他异日之用。自己不知受了甚傷害,不能親來,又恐我成了气候,無法可制,把女仇人的徒弟遣來。那小姑娘見她法寶被我毀去,甚是惶急,她那元神定然受著禁制,所以任我苦口開導勸說,軟硬齊施,老是一言不答。她逃回去難免不受惡人重責,我還可怜她呢。只惜我功候尚淺,不能傳你法寶;否則此時如能代我一行,不特將這可怜人救出,還可將惡人除去,免得女的轉世之后,夫妻重逢,合力与我為難,要多好些麻煩。日前我只料出惡人遭報,在他巢穴中靜養,偏生相隔太遠,那丫頭又不肯說,無從知道底細。報仇除害,非等十年八年以后不可,真气人呢。”
  超群不敢再問,只把話記在心里。次日偷問父母,俱以一向不去窺探屋后,夜里只听嬰儿喚了超群几聲,別的俱都不知,因恐惊疑,也就沒有實說。嬰儿也不再提前事,仍然一吃晚飯便令走開。超群想与少女相見,聞言正合心意,假意詢問:“今晚還有事相喚沒有?請仙姥先說,以便留心等候,免致誤事。”嬰儿冷笑道:“那男老怪自不能來,又無人可以放心付托。只憑昨晚小丫頭,她已成了惊弓之鳥。今晚不會再喊你了。”
  超群暗喜,回到屋里取了金九、玉刀,欲要赶往后崖赴約。行前忽起私心,恐將二寶還了少女,一去不來,以后無法見面,便把金丸重又藏起,只帶玉刀前往。到了所約谷中,少女已然先在,超群問她怎來得這么早?少女凄然不答,只問超群:“那兩件寶物代我取來也未?”超群便把玉刀交還。推說:“取寶那人是桑仙姥的好友,但又气她殘忍,雖將寶物取走,并不使她知道。先恐你拿回去,异日又助仇敵來此扰害,本不肯還,是我再三勸說先把玉刀還你。那金丸他也不要,更不會交給桑仙姥來害你,只等十年后桑仙姥成長,立可交還。只管放心,決無虛話。”
  少女聞言,立即花容慘變道:“我今日前來,身無長物,如被敵人知道,立即身化成灰,無葬身之地。就此還被山主疑心,經我再四苦求,才許一行。金丸關系雙方死活存亡,你既和敵人親戚,料不會不知底細。因你像是至誠君于,拼冒奇險來此,不料這等結果。玉刀失去,我已不了;金丸是我師父交我保藏的元命之寶,如何肯舍?昨夜回山,業已備受楚毒,這番更是沒命了。我來時心便怔忡不宁,知有大禍將至,果然應驗,這可怎了?幸而天時還早,那人想必住在近處,請你再代我去求他一次,好歹也將此寶要回才好。萍水相逢,本不應如此一再煩扰,只因此事于我干系太重,事已至此,除腆顏奉求外實無善法。如蒙仗義始終其事,必有以報。”
  這一對面接談,超群覺少女仙姿麗質,美艷絕倫,令人不敢逼視,心已沉醉。及見少女芳華凄楚,哀婉焦急之狀,越發怜愛心軟。本想答應,因貪圖多晤對些時,一時拿不定主意。便問:“山主何人?既命姊姊前來,自非外人。胜敗常事,本非敵手,怎能怪人?姊姊也精道法,何況另有師父,就他遷怒加害,令師也不答應,為何這樣怕他?”少女朝超群細看了一眼,失惊說道:“照此說來,你并不知我來歷底細?難道令親沒對你說么?”超群道:“仙姥只說令師是戊上之精,已然轉劫投生,你受她丈夫所差。她丈夫是個惡人,仙姥如能得到那枚金丸,便可制他死命,可惜我去晚一步,被你帶了逃走。并說她生平對人無情,除我以外,偏會愛你,昨晚曾苦口勸降。可有此事?”
  少女聞言,不禁動容。又道:“我知桑仙姥原比山主好些,無如我身已受制,她又气候未成,此時愛莫能助,有甚用處?我生平不會說謊,那枚金丸,敵人得去固然可期必胜,如不失落,在這兩年之內,山主只要尋到替人,仍可來此尋仇。有我前車之鑒,所遣的人定比我要強得多,那時先后天戊土精气一齊并用,雙方胜負正自難料。此寶又非可以消滅之物,除卻敵人收去,便是遺失。也是我自不小心,道淺力微,只說以前曾來窺探數次,知道崖上素無人跡,令親肉体尚不能飛身直上,那些法寶過于沉重,沒有帶在身上,致被人乘隙盜走。回山以后說被敵人收去也可稍好,偏又實說。令親說得不錯,山主乃先師丈夫,實是一個惡人。昨夜已然受他刑責,如不取回金丸,叫我怎生得了?”超群一听,如把金丸交還仇人,兩年之內仍要差遣能手來犯,嬰儿吉凶莫卜,暗自心惊。仔細盤算,仍以下還免害為是。又問少女山主住在哪里,叫甚名字。
  少女見他只管絮聒不走,好生不耐,無如求人的事不便過于催迫,只得笑道:“住處距此并不甚遠,就在縉云山中。山主姓風。令親气候未成,就對你說,也無法尋去。時已不早,請快向盜寶人求說吧。”超群心還遲疑未定,被她一催,脫口答道:“那人今早已然帶了金丸出遠門去了,至少也須半年才回,行蹤又無一定,如何尋得到他?”少女聞言,知已絕望,不由大惊,突然變色道:“這卻怎好?想是命該如此,回山就脫毒手也九死一生了。謝你好意,行再相見。”超群見她說時滿臉优懼之色,珠淚盈盈,心中老大不忍,但話已出口,好生后悔。正想設詞挽回,期以异日,只見一道黃光,少女已破空飛去。晃眼無蹤,只得回去,懸念了一夜未睡,老恐少女為己所誤,回山遇害,由此日夕相思,悶悶不樂。
  過了些日,忽被嬰儿看破,一盤問,見超群吞吐不肯明言,便發了怒。超群頗有膽智,原非庸流,不知怎的,對于嬰儿由初生不久便生畏心,絲毫不敢違逆。知她机智,搪塞無用,又想乘机探詢心上人的安危,便把心事吐露出來。只隱起那夜上崖窺伺,先將金丸盜走,以及与少女約見各節。超群只推說事前…夜告辭回屋,因見時早,去往村外閒游,曾与少女遇過一次,一見鐘情,生了愛心。起初只當是近村人家少女游山迷路,嗣一交談,得知她在縉云山中居住,有一山主對她甚惡,奉命來此采藥。村女力微,被逼跋涉,并非心愿,此次如不能將藥采到,便恐不免刑責。男女有別,時在夜間,她又說是這里路熟,不畏迷途,無須伴送指點,雖然愛极,未便追隨。次夜聞呼,赶到后崖,見黃光中裹著一人,正是此女,才知她是仇敵派來侵害仙姥的人。自從逃走,一直不曾再來,許已遭了毒手。听她所說口气,上次侵犯實系出于無奈。那晚如能將她擒到,逼令降服,常在這里,免受惡人之害也好,偏又慢了一步,金九沒盜到手,被她滑脫。為此日夕相思,仙姥屢誡不許多問,故此不敢探詢,心中實是放她不下。
  嬰儿聞言,喜道:“我只料定仇人丈夫在巢穴中養傷,此時除他最是容易,偏苦干不知藏處。他那金九乃戊土精英凝煉,不特可借此除他,于我還有极大益處,到手不久,立可成道飛升,不必再在你家鬼混這十多年。我看少女人門不久,仇人便遭劫難,可見本身無甚道力。此來全是仇人丈夫存心不良,拿了仇人留存的一些法寶,想乘我气候尚淺之時,生擒到他洞中,逼獻元精。异日傷愈,再把轉世妻子度到山中,再借我先天乙木之气克制戊土,使我和仇人俱受他的挾制,成全他的道法仙業,為所欲為。偏生仇人死時,他也在場,受了重傷,不能親來。又恐我功候日深一日,久了無法下手,才逼迫著仇人的徒弟代他行事。不料此女道淺力薄,在有許多法寶,只知照他指教依樣畫葫蘆,不能發揮戊土妙用,斗我不過。看神气,此女來時必已受了惡人禁制,所以任怎勸說,都不肯應,終于遁走。那夜如將此女擒到,不問降否,只要說出惡人藏處,交出一粒金丸,我便可致那惡人死命,她也永脫魔難。此女生得大美,連我也愛,所以擒住也不會傷害,她偏把我誤當惡人,拼命遁走。幸我沒被惡人擒去。惡人盡管暴虐凶殘,還有好些顧忌,此女命決無妨,不過日受苦難,恐所難免。縉云山不知离此多遠?我近日正在修煉,下手偏在夜間,所以不能前往。你既想救此女,只要膽大心細,我略加傳授,五日之后便可代往,只不知你有此膽量沒有?”
  超群深悔以前不該藏留金丸,致害少女受惡人茶毒,本就想往縉云山中尋訪,無奈嬰儿不能离開,又不知仇敵虛實深淺,空自憂急,無計可施。一听這等說法,不但可代嬰儿去未來之患,還可將心愛的人救出水火,不由喜出望外,竟把亡妹臨終不可离開嬰儿之言拋向腦后,當時便請傳授。嬰儿隨令先取桑木削了三枝木箭,同去后屋,將本身之乙木真气,令超群緩緩吸人腹內,再傳以吐納之功。自己則在夜里背人自練木箭。超群急于去救少女,用功甚勤,天分既高,加以從小家傳內功与嬰儿所傳相近,容易入手,到第四天頭上便已純熟,能夠隨意運用。嬰儿見他靈慧善悟,進境迅速,歡喜异常,极口嘉許。夜里又將三枝木箭給他,傳了用法。
  超群第五日一早起身,因隔縉云山尚遠,任是快走,往返也有數日,敵人又是妖邪一流,明告父母,決不放心,行前假說:“嬰儿現在室中設有法壇行法修煉,以便早日成道离開此間,無須再待多年。但那法壇日夜必須有人坐守,不能离開一步。我因代嬰儿坐鎮,在法成的八九日內,不能与家人相見。崖后一帶,家人更不可涉足窺伺,免得取禍。”為防万一,并在暗中備好十來大的現成食物放在屋內,把所說假話告知嬰儿,請在自己未回以前不要离開后崖,以免家人疑心。嬰儿也都應諾。
  桓雍夫妻本以為嬰儿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心事,能夠早去,自合心愿。又知愛子与她處得甚好,不過与嬰儿一同食宿几天,料無妨害,毫未想到別的。超群自覺布置周詳,話說得巧,便嬰儿不能守約,出來走動,也不致啟家人疑心,甚是高興。那枚金丸未對嬰儿說實話,不敢獻出。帶在身旁,又恐到了仇敵那里挫敗被奪,以后更無制敵之策。意欲尋到仇人巢穴,當時能憑嬰儿傳授,將惡人殺死,救出心上人,一同回來,話自好說;如若仇敵厲害,不能如愿,或是心上人已然遇害,逃了回來,再假說親人虎穴盜出,獻与嬰儿,不特少女之仇可報,嬰儿對己必更嘉許:因而沒有帶去。
  超群恐為人見,徑由屋后援上崖壁,仗著家傳輕身功夫,憑借壁上藤蔓援附,以及崖下高林掩蔽,一路攀蘿援葛,直達村外,然后擇路往前途赶去。行時曾由老桑生根的窟穴經過,鼻端忽聞一縷异香。回顧妹子埋骨之地,似有一株矮樹,樹根還有微光。因天漸亮透,佃佣已漸起身,急于上路,便自走去,并未回頭細看。所去縉云山在浙江處州府境內,相去武夷起身之處有好几百里,中間山險水阻頗多。超群從未去過,幸而人甚聰明,早好些日便由佃佣口中將途程探詢詳細。上路不久,又遇兩個慣在浙閩交界往來的小商販,知道去縉云山的途徑,問出有兩條山路,險阻雖多,比較稍近。又練有一身武功,遇到難通之地,可以翻山援崖而過,食糧、銀錢又都帶得充足,一切俱不為難。沿途加緊馳行,只兩天工夫便到了處州府轄境內。
  途中遇人,屢次訪問,均說處州境內大山雖多,縉云山卻從來沒有听說過。有一大山名叫仙都,卻是雄深幽秀,久傳靈跡,有仙都百景之名。超群只得沿著縉云江邊找去。找到傍晚,偶然發現仙都盡頭有一胜境,名叫小赤壁,正臨縉云江邊,由此起便入仙都。心想:“縉云許是古時山名也未可知。”一鼓勇气,連歇也不歇,乘著月夜,便往山中走去。
  那仙都山為括蒼山的支脈,舊傳為黃帝乘火龍上升之處。兩山相距六十里,由括蒼起,山脈蜿蜒起伏,至仙都而蔚然大觀。回環二三百里,景物幽秀,自來仙靈窟宅,大小山巒洞穴不知凡几,一夜之間怎能尋遍。加以超群年幼地生,山名又与少女所說不甚相符,心中著急。過了小赤壁,見前面石壁橫亙相連,峭拔千仞,甚是雄峻,岩石本是白紅相間,條理井然,宛如刻畫,月夜看上去隱泛金紫光華。頭上是晴空一碧,時有片雪飛降。空山寂寂,四無人蹤,景絕幽麗。超群由嬰儿口中間知仇敵精通道法,住在有好景致的山洞以內。當地景物如此清妙,山洞又多,惟恐錯過,上來便留了心,一路窮搜過去。
  始而只要見是個洞穴,不論大小,均不肯放過。找到半夜,除在各洞穴中惊起好些狐兔之類外,少女和仇敵的影跡絲毫不曾發現,超群沿途赶來又未怎歇息,雖有一身武功,也覺疲乏不支。再由高處回望來路,縉云江就在足下,月明如晝,江邊木筏舟楫,人家村舍,歷歷可數。再望去路,卻是山巒聳秀,峰岭雜踏,一望無際。才知入山未深,僅在臨江一帶盤旋。心想:“修道人所居多是遠隔塵俗,決不肯住在鄰近村市之地,不該上來便把主意打錯,枉費心力,白耽延了半夜。”好生悔恨。略歇了歇腳,取出于糧,就著山泉吃了一個飽,二次上路。又鑒于前失,非遇上像一點的洞穴,不再窮搜,專一擇那幽僻險峻之處尋去。無奈仙都山水靈奇,步步胜境,超群又恐遺誤,剛走過去,忽又覺出左側峰巒峽谷仙景不殊,似有异處,重又返身折回。這些地方多半看去不遠,路卻難行,上下攀援,費了無數手腳赶到,卻又扑空。下去吧,心里又放不下。本打算沿途順便探查,到了山深之處再行加細搜索,經此一來,多了好些往返跋涉,依然沒走出多遠,反而更耗精力。眼看月落參橫,計算山程,還沒走完五分之一,連第二次預定的峰頭都未走到,人已累得精疲力竭,不能再走,便就一片松林之內席地坐下。一時情急,發了童性,气得直哭。疲极之余,不禁倒在草地上沉沉睡去。
  山中夜涼,超群睡不多時便冷醒。立起一看,殘月將墜,水星猶懸樹抄,知离天亮已近。自覺精力稍复,振起精神又往前走。本擬越過前面一片峰巒,到此山深處,哪知山環水复,崎嶇曲折,走出五六里便岔入歧途,左旋右轉,怎么也找不到一條向通前峰的路徑。所經偏是山中風景最惡之地,灌木載途,野草塞徑,連好一點的樹木都見不到一株,形勢不是高峻,便是窄陋卑濕。知道敵人決不會住這等所在,間或遇到洞穴,也懶得入內探看。哪知越繞越遠,最后繞進一條峽谷里去。谷中形如一竇,外有草木隱蔽,极不起眼,超群本已走過,沒想進去,嗣因繞行時久,尋不到原路,意欲到高處獠望,無奈那一帶危崖削立,藤蔓不生,無計攀援。不知怎地繞退回來,發現谷口對面有一孤峰,勢較傾斜。跑將上去一看,來時所見山峰和所經之地,已看不出在甚地方。正凝眺發急之際,偶一眼望到對面大山,好似中裂,隱現溪谷平野,若有人居,景頗幽胜,心中一動。忙跑下去沿著對崖尋找,往返兩次,才將那入谷小竇找到,小小心心地鑽了進去。
  前段谷徑甚窄,滿地刺荊雜草,霉腥蕪穢,刺鼻難聞。先已遙見內景,覺出有异,依然賈勇前行。連經好些艱難險阻,彎彎曲曲進約數里,方覺谷勢開展,一轉折間忽到盡頭,前面峭壁排云,又是無路可通。心疑走錯了路,正在懊喪,隱約聞得伐木之聲自壁后傳來。暗忖:“自從入山以來,只小赤壁近山一帶略有山民居住,以后山景雖佳,并無人跡,連野獸都不多遇。這等偏僻所在,怎會有人伐木?許是無心中走到敵人巢穴也說不定。”恰巧在右壁有藤蔓四垂,上面半截石形磊砢,可以攀升,又与正面危崖通連。便輕悄悄援將上去,繞向危崖頂上,伏身下視。
  超群只見崖后乃是一片桑林,樹干均不甚高,有一白衣人影在內往來隱現,伐木之聲便由此出,相隔過遠,也看不出那人是男是女。超群猛想起桑樹是嬰儿的本命,沿途所見野桑甚少,偶遇一二株,也是多年老樹。下面樹木看去比那白衣人高不多少,分明是近三四年前所种。來時嬰儿曾說,此去敵人巢穴,如見以桑木做甚奇怪事物,可按所傳法術,用木箭毀去,勿令存留。下面田無一畝,卻种了這一大片桑林,大不合情理,又不見有人家,越看越覺奇怪。
  超群再看下降之路,那危壁來的一面雖然壁立,沿壁這面卻有几層极陡峭的登道。超群一身武功,自然容易下去,便一層層輕輕縱落,掩將過去一看,桑林一帶的崖壁竟是凹進去的。樹只八尺高,果是三四年的新种。占地約八九畝,由外种起,直到崖凹,剪伐甚是整齊。白衣人已不知何往。忽听女子悲號之聲由里發出,凄苦异常。越發心動,忙赶進林去一看,崖凹雖深,到頭處只是石壁,并無洞穴,不似供人居住之所。形勢高大,由樹空中望去,一目了然,哪有人影。超群細听哭聲似在地底,心想里面另有地洞也未可知。正待循聲潛入仔細查看,忽听遙天破空之聲。抬頭仰望,一道淡黃光華正由東方飛來,似有往林中下落之勢。超群不敢大意,忙往側面大石后一閃。身才站好,黃光已向崖前降落,現出一個裝束奇詭,背插三支鋼叉,腰佩寶劍的黃面道人,落地先在林中看了看,面現獰笑,走了進去。
  超群人本机智,見那道人生得虎面鷂睛,闊口鷹鼻,相貌凶惡,從來未見,忽想道:“嬰儿曾說那惡人也甚厲害,只因身受重傷,不能行動,所以才可相机行刺;否則休說此行凶多吉少,必不成功,上次如若親來,連嬰儿也未必抵御得住,這里形勢极像惡人巢穴,妖道既能在空中飛行,本領可知,即使不是惡人傷愈出洞,也是一個厲害同党。父母只生一子一女,前年姊死,悲痛至今。現已衰年,只我獨子,我又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倘有不測,父母豈不痛殺?”想到這里,心气漸餒,沒敢冒昧深入,只伏在石后想主意。
  超群听到女子哭聲,心如刀割。不一會哭聲頓止,微聞暴喝之聲,當是心上人受完了刑,正被惡人喝罵,正在留心靜听之際,猛覺有人在身后拉扯了一下,嚇了一大跳,慌不迭手按木箭,偏頭回望,不禁惊喜交集。剛把口一張,話未說出,來人已伸出纖纖玉手,將超群的嘴捂住,在耳邊低語道:“此非善地,東邊坡后有一土洞,在那里潛伏等我。此地四處設有埋伏,再來便要發動,千万耐心等我,不可再出:“說完把超群一推,急催快走。
  原來這人正是超群心目中想念的少女,上兩次相遇俱是匆匆在月下晤對,哪有如此親切。當時只覺少女耳鬢相接,吹气如蘭,嘴唇著手之處柔指蔥纖,溫香涼滑,由不得神情飛越,只管將鼻微嗅,盡情領略,哪還顧到別的。直到少女說完,把手放開,將他一推,走了兩步,才想起話未十分听真。又不舍就走,想要回去時,少女忽然變色,把手向外連揮,不住頓腳,一面偏頭回望,神情甚是惶遽。超群見她憂急膽小之狀,好生怜惜,不忍拂逆,只得往外跑去。出林回望,少女已急匆匆往正面崖凹中跑去。跟著桑林中便冒起十來道黃光白气,匹練一般在樹梢上往來交織,知道厲害。依稀記得少女所說藏身之處是在東面坡后土洞,少時還來相會,便一路留心尋去。
  那土坡相隔當地約有三里,中間隔著一道小溪、一片松林。到處破陀起伏,草莽縱橫,路頗難行。超群尋到坡后一看,迥与來路荒涼之景不同:名雖土穴,實則經過人工修飾,向陽開戶,甚是明亮爽朗。洞在坡的中腰,四外俱是原生古林木,奇石怪松羅列其間,景頗幽胜。洞口大只數尺,日光正照,內里极為整洁高大。說是土壁,卻不知是何物磨制,通体作黃金色,光潤如玉。對著洞口,有一細草織成的蒲團。另外有一几一榻,皆是土制,与壁同色,而光滑溫潤過之。壁間還嵌有一面与人一般高的橢圓大鏡,非金非銅,似水晶而非水晶,不知何物所制,晶明瑩澈,無与倫比。鏡前有一土墩,似是供人照鏡之用。
  超群初人,不甚留意,以為室只一間。久候少女不至,一時無聊,因覺洞壁奇特,想查看到底是否土質。忽在無心中發現正面左側有一長方形的空格細線隱現壁上,格內壁色微深,格旁近線處有兩小孔恰可容指,好似以前是一小門。試將大、中二指伸入孔口,用力往外一拉,竟未拉動絲毫。暗忖:“自己已用了十成力,這一拉,哪怕一座實心的鐵壁,便拉不動,這兩小洞也須有點破碎,怎會紋絲不動,是何物質如此堅硬?”越想越奇怪,又用力往里推了推,仿佛覺得方格內有點活動,可以推進去。放手細看,壁紋仍是平的,當是料錯,也就作罷。
  又候片時,超群漸覺饑疲,取出干糧吃了個飽。洞中無水可飲,出洞尋水又恐少女走來,不敢离開。吃完便用糧袋當枕,往榻上一倒,睡到了午后,少女仍然未來。口干舌燥,實實忍耐不住,重又爬起,在室中轉一轉。暗忖:“看洞中情景,少女所說地方決未走錯。既令我在土洞等候,偏是久等不來,口又渴得難受。天已傍晚,何不留點心沿途迎去,早點見面問明,下手將人救了回去,省得父母万一發覺自己出走,心中憂急。”邊想著心思,往洞外走去。
  超群本以為嬰儿所傳桑木箭,無論多堅厚的山石均可攻穿,惟恐少女回洞晤面,打算用箭在壁問留下一行字跡。因口渴難忍,又想起少女分手時面帶惊遽之狀,也許又出甚事、正受惡人凌虐,心里一著急,不暇再顧別的,縱身出洞,便順原來途徑往危崖桑林跑去。途中尋些溪水喝了,一路留神查看,并無人蹤,遍地草莽荊棘,全不見有人行途徑。有的地方連自己用家傳踏萍渡水的輕功,由草樹之上飛過去都极艱難,如換常人,簡直無法通過。以為少女往來必是御空飛行,不走地上,并未覺出有异。眼看云色低迷,落山夕陽只剩一輪紅影出沒掙扎于遙空暗云之中。山風颼颼,惊砂四起,光景昏茫,大有風雨欲來之兆。超群知道山中气候百變,照此沉陰,一會天色便暗下來,除卻危崖虎穴,更無避雨之處。离洞時因恐遇見少女,當時下手殺敵或是挾以同逃,時間匆迫,不及重回土穴,便把一個夜里防寒的小衣包帶在身上,少時下雨,連換都沒法換,好生發急,越把腳步加快。
  一會赶到林前,只見煙光已然斂盡,超群料定那是准備煉來侵害嬰儿的妖法已然撤去。一眼瞥見林內又有白衣人影出沒,當是少女在內,心中大喜。因少女适才催走迫切神情,恐有連累,不敢造次。意欲試探著先打一照面,能進再進。剛往里一探頭,正赶上白衣人也回過身來。方覺不是心上人,那白衣人已然看見超群人影,赶了出來。超群見那人也是一個少女,只是生相甚丑,白衣又极寬大。知道蹤跡已然敗露,忙欲逃走時,丑女忽將手連搖帶比,追出林來。超群心想:“這里人俱會法術,逃也無用。事已至此,轉不如相机行事,或許還可以探出心上人的吉凶底細。”便把手伸人怀緊握那三支木箭,立定相待。
  超群方覺對方手勢似無惡意,丑女已然赶近,回望了望,悄聲笑道:“你是找我秋云妹妹的么?她早就想會你去,無奈今天山主有事,分身不開。這還不說,最糟的是你那藏身的土洞本是我師父臥室,本來除卻我妹和我,一向沒人去過。今天偏來了一個狗道人,強逼山主說出我師父停靈藏寶之所。山主現時不能行動,雖會法術,不是那狗道士的對手,适才已由地道前往。妹妹知你在內必要撞上,縱可推說不知你是仇人所差,是自己來的,你這條命亦保不住了。知你為她來的,小小年紀,這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辛苦艱難,才得尋到,如今為她送命,心怎不痛。兩次想拼一死前去救你,又受不起山主刑罰,急得直哭。不料你竟無心躲過,再好沒有。休看那狗道人能夠制服山主,比我師父卻差得多。洞中到處都是禁制,那最要緊的所在連山主也無法進去,那狗道人必然白去一趟,掃興而返,回來也許無臉再鬧。我比秋云妹境遇好得多,山主對我放心,出入隨意,不似她不能出林一步。這林中設有戊土、庚金禁制,你千万不可妄進,土洞也不可回。秋云妹大約不到夜里不能分身,你可藏在那邊崖夾縫里。等我先給秋云妹送個信,叫她放心。等狗道走后,我再通知你,你再回洞等她。只要秋云妹稍一得空,必去尋你。
  “她近日受不住磨折,几次想逃。一則她孤身一人,世上半個親人俱無,逃出去無處投奔;二則她又受了山主仙法禁制,不逃不過受點苦痛,一逃被山主發覺,將禁法一發動,周身便似火焚,比在這里所受還慘得多,最終還是忍耐不住,被逼回來。當師父未死以前,山主不知怎的看出秋云妹將來必要背叛,始而想將她處死,收去魂魄,為煉寶幡之用,后又想將她送給一個同道惡人為妾。師父雖听山主的話,卻因為秋云妹執意不從,才得保住。
  “起初師父受了山主的愚。山主想聚合五行精英,按先后天生克妙用創立道統,并且不知師父成婚以前与人所結仇恨,強著師父同往西海磨球島离珠宮盜取少陽神君的丙火奇珍。不料少陽神君手下男女門徒個個厲害,法寶沒有盜成,反吃木火相生的禁法困住。師父本心不愿傷人,為救丈夫,迫不得已,強用自煉元精護住山主,用先天戊上遁法沖出重圍。去時連毀了對方兩件法寶,仇怨本已結得不小。逃時更不該听信山主慫恿,暗用后土神珠將少陽神君一個心愛女弟子打死。此后十多年師父才收秋云妹為徒,當時山主恰好去南海采藥,三年未歸。回來一見痛惡,是因秋云妹与那被殺女徒相貌有几分相似之故。
  “誰知秋云妹并沒背叛,倒是仇人自在宮中將功行修煉圓滿,親身赶來為徒复仇,師父遇害遭劫,山主也被仇人反客為主,將他困在地底洞壁之上。總算師父預知大劫難免,事前有了准備,人雖身死,形神尚均保住;又在遇害以前明白了山主奸詐,那藏寶之處始終未向山主說明。師父死時我二人同在桑林地洞里面,師父一面命我和秋云妹照她所說埋藏法体,一面對著被困壁間的山主說:‘你屢說秋云叛我,我本來不信,日前為應大劫靜中參悟,也似不為無因,但我极愛此女。你這十多年內身雖不能行動,法力尚在。我轉劫以后,除非她實憑實据真欲背叛,否則如害了她或無故凌踐,我异日歸來決不甘休。’說完并要山主立誓,元神方始离体。
  “上次她失去了一粒寶珠,本要處死,因為只是臨敵疏忽,本身并無叛跡;又因山主雖然打著將來制服師父的主意,無如自身尚未复原,异日能否如愿實是難料,惟恐師父劫后回來無話可答:便只給秋云妹受了些苦,沒有把她處死。這一逃正好被他借口,焉有命在?留在這里受盡禁毒,度日如年,也是難熬。所以不逃則已,要逃必須通盤籌計,謀定后動,決不能再被山主捉回才行。前日我見她受刑可怜,己然商量好一個善法,可破山主的戊土禁制,不必再用乙木之寶。若再能為她尋一安身之處,靜等他年師父轉劫重來,山主好謀敗露,師徒相見就好了。
  “我先听說有人窺探桑林,當是仇敵派來的奸細,如不舉發,被你將林中禁法破去,不但是她,連我也脫不了干系。是她力說你是為她而來,決不至于料錯,我才立意助她脫此苦海。你務必要實話實說,不可隱瞞,否則休看山主不能行動,由林側起直達地洞,到處都有埋伏。我也不是無能之輩,我愛秋云妹,更愛我師父。明知山主凶惡昧良,依然在此忍受,不肯离開,便為師父轉劫重來的頭几天,有用山主之處。我如想逃,早和秋云妹一起逃走,秋云妹也不會還在此受罪,等你來救她了。我長得丑,雖沒人愛,卻是知恩感德,心口如一。因感師父昔年大恩,業已立誓守護師父遺体法物。你救人,我必助你。如真受她仇敵所差,趁早休想。
  “我和秋云妹也曾說過,她所失的法寶現在你朋友手內,那東西一落到仇敵手中,便可制山主和我師父于絕地。她如不怀二心,我自然助她到底,即使此去降了仇敵,若是為事所迫,我也不怪她。如若獻功討好,引敵入門,我便立時和她成仇,以死相拼。照她說,你這次金九并未帶來,不似要尋師父遺体遺物的晦气,我還不甚相信,后來与你見面一看,那金九果未帶來。否則此寶一落敵手,万無輕放之理,就自己不能前來,也必傳你用法到此暗算。可見以前你答應秋云妹不使此寶落于敵手的話并無虛假。
  “其實桑仙和我師父本非深仇,全是山主一人之過,又是桑仙克我師父。此仇不是不能解免,你二人回去,如能向桑仙勸說,解去這場仇怨,再勸你那朋友將寶交還,我師徒固是感激万分;即或不然,也請守定前言,不來侵害,免我只顧對不起師父,与秋云妹同歸于盡,那你二人就悔無及了。”
  超群本來手伸怀內,握箭戒備,因听丑女這等說法,敵意漸消,便把手縮退出來。丑女說到未兩句,忽對超群腰間注視,意似有甚警覺。方要開口,崖凹以內暴喝之聲又起,忙道:“那惡人回來了,決不至于再去。你藏在這里易于被他看破,雨快大了,你仍回洞等候比較穩妥得多。可是你不會飛行,走時蹤跡務要隱秘,以防那惡人走出來發覺。”說完,側耳听了一听,面上突現憤色,將腳一頓,一片黃光閃過,便已無蹤。
  超群自然喜出望外。耳听凹內爭吵甚烈,并還雜著二女叱罵之聲。細查丑女起初所指藏身之處,原是崖壁間一個裂縫,外面甚窄,如非自身瘦小,直鑽不進去。尤其是裂隙甚多,由內可以側望桑林,外人決看不出。心念秋云,知她半夜始能前往土穴相會,意欲查听片刻,便鑽了進去。這時夕陽已沒,雨雖不大,天色遲暮。滿空濃云迷漫,冷霧沉沉,甚是陰晦。山風凜冽,超群的身上又被淋濕,寒冷難耐。所幸壁縫頗深,里面倒還干燥,外面無甚可看,便在里面席地坐下,留神靜听。細听了一會,也沒听出所以。外觀天色愈暗,想起再不赶回,少時天黑雨大,就是從小練就目力,這种荊棘遍野,泥沼縱橫的生疏山路,也是難走。
  超群剛想起身回轉土穴,忽听崖凹中男女喝罵越厲,好似雙方已然動手。超群因知山主不能行動,适自空中飛落的妖道法術高強,人甚凶惡,必是适去土穴尋寶不得,重向山主逼索,因起爭斗。惟恐二女遭池魚之殃,越听越放心不下,已然手握木箭,打算乘著二虎相斗之際,冒險入內窺探,相机行事。忽听一聲怪嘯由崖凹中傳了出來,隨听丑女喝罵之聲。側轉臉一看,聲隨人出。先是日間所見妖道,滿面鮮血,頭發披散,周身煙霧圍繞飛將出來,破空便起,跟著桑林內三色煙光交織如梭,紛紛拋起,齊向空中射去。白衣丑女也己追出,在林中往來出沒,看神气似是想用林中煙光將妖道困住。只惜發動稍慢,妖道已被遁走,只腳底掃中了一下。那妖道似知道厲害,怒吼連聲,連頭也未往下回看,竟自逃走,神情甚是狼狽。
  超群因見秋云沒隨丑女追出,不知有無受傷,丑女相隔又遠,不及呼問,只好回身轉入,空自懸念一陣,無計可施。天已黑透,崖凹內自妖道一走,便無聲息,枯守無聊,縱身出去,便朝土洞跑去。雨勢雖然稍小,遍地污泥水潦,路越難行,又因先見秋云一身縞素,与冰肌玉骨相与輝映,點塵不染,容光流照,本已自慚形穢;少時見面,再要弄得通体水泥污濕,豈不招她厭憎?就說在衣包內還有兩件可換,鞋卻沒處找去。只得隨處留意,查看經行之處,提气運力,施展家傳輕功絕技蜻蜓點水身法,在黑暗中辨識途徑,由荊棘密莽之上,一路躥高縱矮,連蹦帶跳,朝前飛駛,端的費力不少。途中好些地方均須繞越,天黑如墨,看不准落腳之處,不敢朝前縱落。
  超群約行半個時辰,累得遍身是汗,才赶回東山坡后土洞之內。知心上人性喜清洁,恐將洞中玷污,先在洞外附近叢樹問尋了樹枝,將鞋底幫上附著的污泥剔掉。忽想起洞中無有燈燭,必定黑暗,秋云來了只能暗中相對,看不見人。于是又將長衣脫下,將衣包裹好,擇一突枝挂上。再取火种點燃一根油紙煤,打算尋些枯松枝,編扎火把照亮。偏生當地林不茂密,又在雨后,都是濕淋淋的,一根合用的枯枝也沒有。又料秋云快要到來,心方愁急,無意中尋到洞口。超群見洞中似乎甚亮,疑心二女已至,點起了燈燭,又惊又喜。剛要跑進,忽想起未換穿長衣,又慌不迭跑回原處,將衣包取下。急匆匆連包都顧不得解,伸手把由家中帶出備而未換的一件新衣抽出穿上。用紙煤一照,鞋底泥雖剔去,污痕猶存。恰值樹側有一小洼積水,急切間無處去找布擦,便就先脫下來那件濕衣,在洼里蘸了水,向底幫上亂擦了一陣。擦完,鞋幫越發濕透,但自覺干淨順眼。惟恐二女等久不耐,接連几縱便到洞口。還沒走近,便覺洞中明亮异常,高興已极,便喊:“秋云姊姊等久了吧?”身便往里縱去。
  及至到了洞內一看,果是通明如晝,映得滿洞都成金色,只是不見一個人影。超群先還疑是二女來過又走去,留有燈燭等照亮之物在此,心甚懊喪。再看上室內仍是原樣,并未添甚物事,也未留有人來過的痕跡,好生奇怪。細一觀察光的來源,竟是由壁間那面橢圓形非銅非晶的明鏡中發出。因那光華越离鏡近越淡,光散而不聚,仿佛如气一般彌漫全室,無處不到,卻看不出一絲煙霧形跡,連左右兩面一齊映照,越离鏡遠光頭越強。而全洞土壁、榻几、用具都是金子一般色彩,本有光澤,鏡光照上去反射過來,恰好兩下里融和,若不細心領略,直看不出光源所在。超群因料此鏡必是神物异寶,心中惊奇,不時對鏡凝望。又去榻上歇息了一陣,估量天已深夜,不知二女适才到底來過也未,一時無聊,又去鏡前對鏡閒立,苦思秋云,盼她到來,手卻不住摩攀鏡子,心想:“此鏡到底何物所制?怎會与壁齊平,嵌得如此工細平整?直似整面壁上磨出這么一塊,除那一圈橢圓形的鏡心与壁不同外,通体看不出絲毫嵌砌之痕。”一面盤算鏡的質地來歷,一面想念秋云。
  隔不一會,超群又對鏡自言自語,低聲默祝:“秋云姊姊,都是我不好,該死,累你在此受盡苦處。現在我拼了性命,千里迢迢來此救你逃走,怎么還不見來啊?天神見怜,由我把你救出虎口,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將來得桑仙姥引度,使我兩人能夠成仙,一同修煉更好;要是沒這福緣,不管夫妻也罷,姊弟也罷,如能生生世世守在你身邊,要活一處活,要死一處死,我有甚福情愿都分給你,你要有甚夙孽罪過都由我代你承受,但求地老天荒,片刻不离,我就心滿意足了。”似這樣自言自語,越想越玄越情痴,索性走向蒲團上跪倒,面向洞外,把這些心事對天求禱起來。
  超群獨個儿胡思亂想搗了一陣鬼,又到鏡前對鏡說道:“寶鏡啊,你在這牆壁上,我秋云姊姊不知被你照了多少次。現在我老想她,還不見來,你要真是神物,就把她以前的影子現將出來,使我先看些時候,省我想得心痛,我就感激你了。”連說了兩三遍,那鏡子果然顯了靈异。超群正在相思刻骨,如醉如痴之際,猛瞥見秋云的亭亭情影,絕代容光,竟由對面鏡子里突然現出,由遠而近對面走來,自己身影反而不見。眼看意中人春山淡鎖,王頰含嫣,眼神微餳,明眸欲涕,顯出一种似喜還愁,未笑先悲之狀,越顯幽艷欲絕,不禁愛极欲狂。因自鏡中無端出現,遠遠走來,知是誠心感召,寶鏡通靈,示此奇跡。惟恐如水月鏡花,一現即逝,不能盡情領略,飽餐秀色,哪里還敢旁瞬,只把雙目注定鏡中麗影,口中仍視告道:“寶鏡啊,你真個靈异,把我秋云姊姊影子現出來了。你索性把人情做到底,等她本身到來再撤去,讓我看個夠,愛個夠吧。”
  超群說時,方覺鏡中人影越走越近,漸漸玉顏相對,香澤微聞,愛极忘形,忍不住喊得一聲:“好姊姊,想死我了!”身子往前一扑,猛伸雙手往前便抱。剛想起鏡中所現只是人影,猛覺手伸上去并無阻隔,一下竟抱在實質上面,玉体嬌柔,宛然在抱。心方吃惊,耳听嬌叱道:“你瘋了么?”緊跟著臂間一振,胸前被人推了一把,迷离倘恍中驟不及防,几乎跌倒在地。退了几步,定睛一看,怀中所抱的人已然掙開,鏡里愛寵竟是真身站在面前,不知怎會由鏡子里走了出來。超群當時惊喜交集,出于望外,口呼姊姊,正要上前剖陳心曲,忽然想起适才把鏡中人當作幻影,不特語多唐突,最后舉止尤為輕狂,許多不合,她必定生气無疑,腳往前才走了一步,連忙縮退回來,心中又急又愧,偷覷秋云神色,果是玉顏微沉,滿面嬌嗔,星眸含怒,望著自己一言不發,越發惶恐,無地自容。好容易千辛万苦,眼都盼穿,才得見面,略慰相思,卻被自己冒失,粗心唐突。她不知自己只是滿腔熱誠,鐘情痴愛,并無邪念,必當是個輕薄無賴,自己便把心挖出來也未必肯信,如何還肯看重隨了同逃?一時情急傷心,流下淚來。
  超群正在悔恨万端,不敢仰視,忽听對面扑哧一聲。急忙抬頭看時,秋云面上梨渦初斂,似剛笑過。見超群看她,微微歎息了一聲,便往鏡前走去。超群已知寶鏡是她來路,看出鄙棄自己,似要走回,不禁慌了手腳,不暇再顧別的,竟飛身縱向鏡前,將背朝鏡攔住去路,跪下說道:“好姊姊,我實不知是你真身,當是寶鏡顯靈,不料冒犯了姊姊。盡管打我罰我出气,千万不要再走回去吧。”秋云站在鏡前,掠理鬢間秀發,也不理睬。超群見她怒容雖斂,翠黛猶顰,不知是嗔是喜,急得不住口地求告,把前言連說了好几次。秋云這才款啟朱唇,從容說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也如此坏法。惟其是在背后,才見人心。這都是我自己不好,把一個才見兩面的陌路人謬托知己,視若骨肉,才至于此。如今我已到了絕路,虎穴不能再回,須你相助始可脫難。靦顏求人,情甘受欺,還有何說?快請起來,我見不慣這樣子。”
  超群聞言,急分辯道:“姊姊不要生气,我自頭一面起,便由心中敬愛姊姊,這是實情。但也只是盼望能和姊姊剛才所說一樣,當作骨肉看待,永遠守在一起,不舍离開罷了。如有甚坏心,神佛在上,叫我死無葬身之地。”秋云也不還言,只叫起來說話。超群看出秋云意解,并未深惡痛絕,便撒賴道:“我雖做錯了事,心實無他。姊姊如還生气,心存芥蒂,不把我當作知己骨肉,我宁跪死在這里,也不起來了。”秋云又嗔道:“你明知事在緊急,這樣要挾,還說不是欺我?”說到“欺”字,眼淚花一轉,凝眸凄然,意頗傷感。超群慌不迭起立答道:“姊姊千万不要生气,我起來就是。”
  秋云見他惶恐之狀,也不禁破涕嫣然,微笑道:“你既怕我傷心,起先放穩重點多好。”超群道:“也是我運气不好,先對鏡子求告半天,姊姊俱未听見,單單未几句話說得放肆一點,恰被姊姊走來听去。我又只當是寶鏡顯靈,一時情不自禁,鑄此大錯,鬧得有口難分,真個冤枉。姊姊只要早來一會,听我說出心事,就知我不是坏人了。”秋云笑道:“你一人在此發瘋自言自語,還當我不知道么?你磕頭禮拜,埋怨人的時候,我便來了。因取師父遺留的法寶點交与尤師姊,耽誤了些時。事完又陪尤師姊回洞,才行走來。你那些沒遮攔的瘋話已全听去,不然的話,我就擠受磨折苦難,也不會理你的了。”
  超群一听,知道心跡已明,立時轉憂為喜,高興道:“姊姊既然知我心跡,可以消气,對我好些吧。”秋云道:“人心難測,口說無憑。看你前半心意還好,就我由鏡中初出現時所說那些也還無妨,后來卻是跡近輕薄,不似正人君子所為,不能不令我心生疑慮。我對你如何,現在還拿不定,須看你將來行為如何。”超群見她薄怒輕嗔,隱含幽怨,雖覺仍是美中不足,但好容易面上現了一點喜容,惟恐再說下去又有触忤,只得歎道:“姊姊不相信我,那也無法。日久見人心,遲早總使姊姊明白便了。”秋云道:“正事不說,只說這些閒話則甚?我問你,既對我如此心誠,那你此來到底是為我,還是奉了桑仙之命,來尋山主,与我師父為難呢?”超群道:“我日夜思念姊姊,只恨自己是凡人,桑仙姥又不令离開一步,在自終日愁急,無計可施。日前幸被桑仙姥看破,盤詰詳情,我才婉轉陳述,得以獲准來此。行前她并煉了三支桑木箭,傳授制敵之法。听桑仙姥口气,對姊姊固是极好,便對姊姊的師父土仙,也非深結不解之仇。曾說木能克土,但土并不能克木。全是惡人貪欲大重,妄想煉那五行大法,乘她桑仙姥气候未成之際,慫恿土仙設法暗算。不料害人未成,到時土仙受了孽報,惡人也連帶波及。他不能親往加害,便派姊姊前去,不料所留靈符反為桑仙姥利用,躲過一場天劫。复命姊姊前往暗算,仍未成功,因此桑仙姥痛恨山主切骨。只惜金丸沒有得到,否則不必等她長大成了气候,此時即可遙為禁制,使惡人和土仙的遺体法物毀滅,永除后患。”說完,又將木箭取出与秋云觀看,說了用法。
  秋云見了桑木箭,惊喜道:“日間見面匆促,當你私來,不知身有此寶。后來師姊和你說話,覺出你身有乙木精气,因值妖道正和山主翻臉,匆匆赶去接應,不及細問。師姊偷偷和我說,你既身帶法寶,必奉桑仙之命而來,心有叵測。如若真与師父有害,必須下手除去,不能以私害公。是我力說不會,并對她說你為人誠實,即使真奉師命而來,也能听我勸說,決不致下毒手。再者上次失去的那枚金丸尚在你朋友手內,你如遇害,必將此寶交与桑仙,合力為你報仇,豈非大禍?最后我又向她起了決不叛師的重誓,并將師父交我收存的遺寶奇珍交出,她才允許助我逃走。我先已在隔室留心查看,果然你乙木之气甚重。本來師姊仍不放心,惟恐她走以后我為你所動,用你所帶法寶加害師父法体。幸而你搗鬼,我听你只想救我同逃,連說几次均未露出惡意,方始相信走出。我知桑仙下手狠毒,話出必行,你又受她挾制已慣,并是奉命前來,一定不許空回,盡管救我心切,對于這些机密必不敢泄。更恐那枚金丸也落在桑仙手內,如若以此行法加害,師姊為人言行如一,追原察始,必不見諒。我因此老懸著心,想不到你真個對我至誠,毫無虛假。照此說來,那金丸之事桑仙至今還不知道嗎?”超群見她信賴,心花大放,便答:“金丸之事,桑仙姥始終不知。這次我二人一同逃回,只要那人一回山,立可交還与你。”秋云道:“我現拿它實無甚用,將來仍可交師姊保存,還与師父吧。”
  超群聞言,忽想起此寶如還敵人,豈不与嬰儿有害?秋云曾說事在危急,只顧談話,還未提到走字,惊問道:“姊姊不說事急么,怎還不走呢?”秋云道:“山主此時正在入定煉神,要到明早才醒。我承尤師姊相助,已將他禁我的法術破去了多半,還有一點牽纏,只要逃出三百里外,他就發動禁制也無奈何。我每日神思不宁,略為頭痛身熱,并無大礙。我不知你身帶法寶竟是制他之物,所以害怕,非早逃出不敢放心。現有這三支木箭,不特可以從容起身,還可用它將禁制全行破去,永無后患。只是尤師姊老想留著山主,為他年接引師父之用。我深知這人狼子野心,他因自身不能行動,一切須人,又疑心我要背叛,知尤師姊感激師恩,死無二志,可以利用,時以甘言相誘。尤師姊也明知他不是好人,多半靠不住,但以為師父將來有用他之處卻是真的,因此不肯除他。本來我這次逃走,尤師姊還擔著一點責任。我們如用此箭偷入地穴破那禁制,便可推說敵自外來,將我救走,与尤師姊全不相干。
  “無奈你奉桑仙之命而來,雖然本心專為救我,她卻是想假手于你除卻山主,去一隱患。如不把我救走,你還可推說敵人禁制厲害,無門可入,或是尋不到地方。你如單把我救回,她的事一點未辦,回去如何交代?至不濟,也須將山主設法預備复原之后尋找桑仙晦气的陣法破掉,帶點信物回去,桑仙見了,才不至于見怪。這事原又傷不著山主,偏他生性忌刻多疑,惟恐有人暗算,那陣的旗門除將來制敵外,還兼著防身之用。日里交我和尤師姊照他所傳祭煉,一到夜晚入定,便移在他坐榻前面,將他護住。共是三座旗門、一個主幡,主幡又插在他的肩上。如能順順當當將幡盜在手里,自可成功,不致和他爭斗;否則他身雖死,好些法術均能使用,我二人万敵不過。這三支木箭雖能制他,但是此寶厲害,一發不可收拾,山主難免不死箭下。事后尤師姊如能見諒還好,一,個不由分說,疑我和你勾串,有心背叛,師父所有法寶俱已交她手里,如全施展出來,卻是無法抵御,豈非弄巧成拙?為此作難,想不出妥善之策。
  超群因對秋云情深愛重,一心專注,只盼攜手同歸,竟忘了此來使命,被秋云一說,猛然提醒。桑仙姥忌刻情薄,對己此行期望甚切,秋云在她只是附帶公文。寸功未立,只將心愛的人帶回,照她平日為人行事,休說自己討不了好,連秋云也必不見容,不由惶急起來。略為盤算,便對秋云道:“來時桑仙姥曾經料到敵人厲害,除三支木箭以外,另還傳有臨難脫身之法,我只顧姊姊,還忘了說。就此回去,決不寬容,但盼能夠暗中得手最好,如被警覺,說不得只好一拼了。”
  秋云道:“事是只好如此,其實尤師姊為人所愚,傷了山主,便可給師父除去本來隱患,即使尤師姊不肯相諒,日后也會明白。但是此寶厲害,無論尤師姊怎樣逼迫,只可用一二支抵御防身,切不可傷她性命。如能應允,我便同你前去;要不的話,由桑林中起直到內洞,奇門遁甲重重禁制,不知底細的人休想擅入一步,你日里所以能走進去,是因恰值我正在林中將禁制止住,忽然山主呼喚,匆匆入內,未及施為,乃是…時湊巧;否則你縱持有乙木之寶,也不能走到洞底。只有鏡中這條通路可以直達,我不引導,你不知其中奧妙,如何去法?”超群道:“我蒙姊姊不棄,以后無論甚事,全听姊姊作主,要如何便如何,焉有不听之理?只借時間太緊,急切間傳授,不能運用,否則我早將此寶交与姊姊,我只跟在身旁,省得姊姊疑慮多好。”秋云自覺已試出超群對己心志專一,言听計從,決無違忤,也頗高興。說道:“我原信得過你,只恐此寶厲害,到了緊急之時,你發了急無力自制,使我做出負心之事,不得不問明白。既然如此,這就同去好了。”
  超群聞言大喜,便請引導。秋云隨令超群隨在身后,自往鏡前立定,伸出一雙素手朝鏡上推了几推。隨見晶光閃閃,起了一層云圈,鏡中一對人影便已不見。秋云把手一招,往里一縱便已人內。超群忙跟著追蹤,只覺四外前后煙霧冥蒙,煙光閃爍,全無阻隔。遙望前面,仿佛甚深,看不到底。超群覺著奇怪,方欲詢問,秋云令与并肩同行,只听她說,不要多問,到時須照所說行事。超群自是唯唯應諾,便不再問。
  鏡中道路本在若虛若實之間,行時好似被一种力量托住,并非實質。超群見心上人并肩偕行,意態親密,好生高興,一邊走著,一邊不時偷覷秋云玉貌,飽餐秀色。秋云似也覺察,嫣然低語道:“你這人不大好,我也是人,又不是沒見過,有甚看頭?”超群見她沒甚嗔怪,涎著臉笑道:“我也不知怎的,看見姊姊就心里喜歡,越看越愛看,簡直一刻都舍不得离開,真看得比我性命還重得多。”秋云笑道:“哪有此理?万一不幸,不能常在一起,我要是死了呢?”超群笑道:“姊姊如有不測,我決不獨生。有人害你,我便和他拼命;要是壽終,我便追了去。好歹死生,都在一起,地老天荒,決不分离。”秋云佯怒道:“胡說,我明大便死,看你跟去不?”超群正要答話,忽覺語意不祥,忙改口道:“姊姊靈根慧質,神仙中人,万無此事。真要天地無知,神佛無靈,我必從死,以便一路投生,仍在一處,長相廝守。”
  秋云道:“你這好心我不希罕,我不要你死纏。我自知命和名字一樣窮薄,恐不免身遭慘死。你根骨甚厚,早晚必有仙緣遇合,如能到時引度,使我不致墮落,就足感盛情了。”超群道:“就我能夠成仙,沒有姊姊我也不愿。但求同死同生,寸步不离,休說做人成仙,便做鳥獸虫魚也所心甘,等你投生,再去引度。就是此時學成道法,叫我在中間分別許多年,我也不愿。”秋云嗔道:“照此說來,我墮入畜生道中,你也愿意?來時才說听我的話,原來是哄我的。”超群當她真生了气,忙分辯道:“我自然听姊姊的話,只不舍分离罷了。姊姊精通道法,人又這么好,決不會死,何苦說這种叫人听了傷心的話?”秋云道:“但愿我不死吧,前面不遠便到,不要說了。”超群沿途行來,曾見有兩處地方金光閃閃,旋轉不休,与來路一樣,只是光色不同,并且也強烈得多,像是通往左側的一條甬道,心中奇怪,因秋云不許亂問,也就沒問。一听將到,初臨大敵,自是謹慎异常,立把精神振起,將三支桑木箭拿在手內。秋云道:“呆子,時候還早著呢,事情不一定便像我想得那么糟法,此寶与戊土相克,威力頗大,洞底盡是戊土之寶,一個不巧,就許惹出事來。雖然你不行使,還是收緊些好。”超群因來時桑仙姥曾說,敵人洞內禁制重重,進去時木箭必須緊握手內備用,以防險難突然發生,不及應付。雖听秋云之言,將箭藏入怀內,終不放心,手仍握緊。
  又行不遠,突然身子往下一沉,降落有四五十丈高下,忽見前面也是一面橢圓形的鏡子。秋云一面搖手噤聲,一面領著超群走到盡頭,跳將出去,方始現出平地。超群看那地方也是一個土洞,所有頂壁都和先前土洞一樣,金光輝映,到處通明。只是地方要大得多,有好些門戶,一切陳設用具均頗精美异常;二人走過兩間洞室,由一甬道走出,地勢漸漸往上高起,連經了兩處門戶,均未入內。快要走完甬道,秋云忽把超群止住,引向右側一間大不盈丈,內中只有一個大蒲團的小室內,手指超群坐下,側耳听了一听,獨自往前面走去。
  超群當她前去探道,少時即要回轉,不料等了一會未回。因秋云示意,若她不來,不許离開,也就不敢去尋,輕輕掩向門側,探頭一看,前面不遠是一間极大的洞室,陳設得更是富麗已极。雖看不見全室景物,照那勢派,必是秋云所說山主的居室無疑。留神窺伺,看不出所以然來。越等越沒動靜,惟恐秋云禁制不曾全撤,入內時恰值敵人轉醒,將她禁住,失陷在彼,不禁憂急起來。勉強又等了一會,實不放心,便由小室走出,試探著往甬道盡頭那間大室中走去。
  進門一看,好似主人宴居行樂之所,几榻用具固是華美,并還設有琴瑟絲竹等類樂器,五光十色,無不精雅,人卻不見一個。緊靠左邊洞壁有兩個小門,俱都開著一半。門厚寸許,質色均与牆壁一樣,都是獨扇,卻沒門樣,邊上各有兩個手指大的小洞眼。當中還有一門關得嚴絲合縫,緊密异常,直似一片渾成的金牆。上面畫著一個長方形的格線,如非左右兩門開著作比,決看不出那是門環。超群這才想起東山坡土洞壁上方格果是門戶,听二女口气,那土仙的遺蛻和許多法寶必在其內。心動了動,正盤算哪一間是對頭居室,忽听秋云掙扎喘息之聲隱隱傳出,不禁大吃一惊。側耳一听,似由正中門內傳出,情急万分,不暇再顧什么凶險危難,急忙赶向前去,先伸左手,用大、中二指緊掐門邊洞眼,用盡平生之力往外一拉,雖覺比東山坡洞中壁門要活動些,仍是拉它不開。耳听秋云在里面已帶哭聲,聲音甚細,隱約可辨。暗忖:“初來時秋云在內受刑以及對頭喝罵之聲,連洞外都能听到,現在怎在洞內聲音反如此細小?”好生不解。
  超群因見左右兩門一開向內,一開向外,意欲雙手齊上,用力往里猛拉一下試試。那三支木箭本在右手握著,匆迫之間竟由怀中帶了出來。猛然靈机一動,想道:“秋云曾說乙本之寶專能克制戊土,這里明明是就地下泥土挖掘出來的洞穴門戶,卻是堅如鋼鐵,明逾晶玉,精光燦爛,到處通明,想必也是戊土精英凝煉而成,何不用手中木箭試試?”念頭轉完,立即如法施為,運用桑仙姥所賦乙木精气,將兩箭交向左手,右手拿了一支,朝門縫里插去。五行生克端的奇怪,一道青气射向門上,那么堅厚的一扇大門,立似烈火溶雪一般,隨著箭頭所指之處紛紛消溶,轉瞬由上到下殘缺了一大片。超群目光所及,首先發現對著中門有一短榻,榻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面容俊美的道裝少年,在那里閉目入定,榻前三面俱是黃光圍繞。秋云櫻口里含著一面三尺來長的黃幡,身子已被一片黃气纏緊,那黃气像有知覺一樣往回拉扯。秋云把幡含在口中,勻出雙手,不住亂搓亂放,也發出一片黃色煙光相抗,身子也奮力往外強掙,好似將幡盜到手后,身便入伏,被戊土之气困住,受盡苦痛;又恐惊醒對頭,不敢高聲呼救,一味喘吁吁拼命想要掙脫,看上去神情苦痛已极。
  超群見狀,早已心血沸騰,百忙中將腳一踹,那門立即踹開,跟著縱將進去。秋云臉正朝里,准備施展全力脫出羅网,沒想到超群會跟蹤前來,并還悟出土木相克妙用,攻穿正門,深入禁地,等到聞聲回顧,瞥見超群赶到,又惊又喜,知他為己情切,不顧厲害。忙用手勢攔阻,已是無及,超群人到箭到,乙木精气早朝榻側射去。秋云纏身的黃气,連那旗門上發出來的煙光,被青气一撞,全部消滅。
  秋云見對頭尚未惊醒,好生歡喜,剛剛縱出,拉了超群要往外逃跑,忽听榻上厲聲怒喝:“大膽賤婢,竟敢勾引外賊,背叛師主,今日叫你死無葬身之地。”超群聞聲惊顧,榻上兀坐的少年已然回醒。方覺少年相貌如此俊秀,語聲怎如此粗俗暴厲?說時遲,那時快,少年話才出口,身后便有兩股淡黃色淡煙從對面飛來,同時門前黃光一閃,那扇破門立即失蹤,無路可出,上下四外都是灰黃二色光煙潮涌而至。超群初經大敵,未免惊慌,又正拉著秋云,不及施為。幸而秋云深知個中玄妙,一听呼喝,便知上當,情勢不妙,忙把手上黃光放出,恰好護住全身,才得勉強敵住,未受侵害。榻上少年見難取胜,怒嘯了兩聲,又由口里射出一股黃气圍繞上前。二人立覺身外黃光受了重壓,眼看支持不住。
  超群手持三箭,望著秋云,靜候發令施為,一見事急,還未開口,再也忍耐不住。又見敵人煙光強盛,不知木箭靈效如何,方欲取一支試試,手中木箭忽然無故震動。匆匆不暇思索,照著桑仙姥所傳口訣,取了一支木箭,對准敵人發將出去。一道青色光气剛剛脫手,只听榻上一聲暴喝,瞥見煙光影里,敵人口內又飛出一團灰色光華,將木箭擋住,不得前進。超群頓覺身上所受重壓越緊,几乎透气不得。再看秋云,已是滿面淚痕,玉容悲苦,超群一時情急,大叫道:“我和你這狗妖怪拼了!”隨說隨將手中雙箭連同來時桑仙姥所傳法力全部施展出來。
  秋云不料他會有這等厲害,又惊又喜,急喊:“弟弟,快將三箭收住,莫要全上。”說罷急收護身黃光時,兩條青气夾著兩道慧星般的芒尾,已然電掣而出,聲如裂帛,所過之處,休說敵人煙光,連秋云所放黃光也几乎全部消滅。就這煙消光滅,重复原狀的一剎那間,榻上少年只慘號得一聲,便沒了動靜。超群三箭也已收回,見室中煙光盡掃,适才進來那扇破門隱而复現。想不到無意中完成了一件大功,回去見了嬰儿桑仙姥足可交代,端的心滿意足,高興非常。正催秋云速走,秋云已朝榻前奔去。超群隨同赶過去一看,榻上少年仍是端坐如生,乍看仍似生人,只頭上命門炸開一洞。用手一摸,竟如酥了一般,化成粉末,隨手倒塌。
  秋云前后搜索遺物,找了一會,忽由少年怀里搜出一塊古玉符,立即惊喜道:“這是他多年來處心積慮暗算師父的真憑實据,被我搜到,他年再見師父,不愁沒得話說了。榻下有一小洞。”內藏好些珍寶。事已至此,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乘著尤師姊別室參拜神光之際,全部取走,免得留在這里,被日里那妖道尋來生心,于尤師姊不利。此時心跡未明,又無法和她分說。”說罷將手一指,那座色如黃金的土榻便已移動。秋云見榻移動甚緩,面上神情似甚焦急。約有半盞茶時,才离開了臥榻原處。榻下面仍是金色土地,只當中有一圓圈。秋云囑超群在上面少候,自己走向圈中,手掐法訣一划,一陣黃煙冒起,人便由圈中下降。地上隨陷了一個三尺方圓的洞穴,俯視煙光彌漫,什么也看不見。
  又待片刻,秋云才滿頭香汗,慌不迭地飛身走出,喘吁吁笑道:“我知時已不早,只當師姊快醒,難免爭執,居然無事。且喜大功告成,此非善地,我們快些走吧。”話才出口,猛然滿室金光黃云,耳听一個女子聲音大喝道:“背師叛主的賤人,果是欲擒先縱,暗下毒手,竟中你好謀詭計,今日和你們二人拼了。”二人聞聲惊顧,竟是丑女赶來,滿臉殺气,手持長劍,戟指怒罵不已。秋云見狀大惊,忙也放出一片黃光敵住。無如丑女勢盛,二人驟出不意,應付又稍晚了一步,未免相形見絀。超群見狀大惊,忙欲取箭抵御,被秋云一手攔住道:“尤師姊只是一時誤會,當我有心叛師,等我把話和她說明,她就放我們走了,木箭太厲害,放出去便不能由你心意,万動不得。”超群只得住了。
  秋云隨向丑女說道:“師姊,你先不必生气。你素來最怜愛妹子的,妹子今日實逼處此,你偏不曾眼見,使妹子有口難分。不把話說明,表明心跡,我決不逃。千万請你暫寬一線之路,就要處治,也等妹子把話說完以后,免你和上次一樣認錯了人,事后悔恨。”丑女只管手中掐訣,一意施為,聞言連理也未理。眼放凶光,怒視二人,似要冒出火來。秋云一面奮力抵御,一面喘吁吁急口分辯。剛說前情不到一半,丑女倏地一聲獰笑,便從千百重煙光中隱去。急得秋云力竭聲嘶,直喊:“師姊不可如此,你我多年患難骨肉之交,連容我說几句話的香火之情都沒有么?你要明白,山主那么大法力尚且如此結局,我只是感激你屢次相救的恩意,宁死也不愿傷你,若是真要走時,我們并不是不能呀。”耳听地底丑女喝道:“我已看清你叛逆的行跡,任是說得天花亂墜,也拿定主意不再上當了。”
  超群听那語聲發自地底,漸說漸遠,好似丑女正由地底往下降去。等秋云二次哭喊師姊,重述前言,更無回音。覺得丑女乍現時來勢异常猛惡,雖有秋云所放黃光護身,但比适才少年所用煙光威力更大,全身都被逼緊,几乎不能轉動。及至丑女隱去,煙光盡管濃烈,身外倏地輕了許多,一點也不感到難受。秋云卻是花容失色,珠淚縱橫,神情万分著急,好生不解。超群心怜愛人,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秋云,勸慰道:“姊姊你還愁苦則甚,尤師姊已然走去,如今她那黃光也被姊姊敵住。不听良言,由她自去,好在日久見人心,傷感則甚?還是由我用木箭破去戊土禁法,沖出去吧。”
  秋云任他摟抱,也不相拒。听到后來,忽把眼淚拭去,苦笑著問道:“我知你對我一往情深,只不知适才同生死之言是否出于肺腑?”超群急道:“我能与姊姊同死,決不愿一日生离,焉有假話?你沒見适才尤師姊禁制那等難受,我气都透不出,只要一舉手,便可脫身,因為姊姊一攔,情甘受罪,都不敢違嗎?”秋云見他如此情深,越發傷心,回身用一手抱住他道:“我真對不住你。也不知前生造了多大的孽,受盡千災百難,好容易可以脫出火坑,偏又多心,惟恐對頭將來因制師父的鎮物和法寶遺留在此,被日間妖道走來發覺,不特尤師姊要為此受害,而且師父他年也永無超生之日。有心取走,不料晚了一步,被尤師姊闖見,不容分說,將我二人困住。我如沒她,早已身遭慘死,生魂受了惡人禁制,万劫不复;這次又是她一力相助:怎能反恩為仇?說不得只好把這條命交給她。我是應該如此,你卻因對我情深,無辜被我連累,叫我做鬼也難瞑目。如尤師姊不下絕情,或桑仙姥木箭威力稍次,也好想法,偏都各是絕手,只一發便不可收拾,無路可走,這卻怎好?”邊說邊哭,甚是凄慘。
  超群愛秋云甚于性命,如何見得這等情形,一面盡情撫慰,一面問:“現無异狀,尤師姊難道還比山主厲害?我們不過不肯傷她。除非安心坐以待斃,怎見得就跑不脫,說出這樣話來?”秋云凄然道:“你哪里知道。我初意只想破了對我的禁制以后,再將對頭所煉陣法破掉,好与你一同歸見桑仙,以免寸功未立,回去受責,本心不愿殺死對頭,所以將你攔在外面,獨自冒險行事,意欲兩全,真個不行,再作計較。好在對頭正在入定,尤師姊又為師父拜參行法之際,時光足來得及。那破禁之法我又深知,先前只因尤師姊膽小,恐被對頭覺察,再三攔阻。我得脫身已是喜出望外,多的罪都受了,何在這三兩月的有限苦痛?又不是熬不過來,也就罷了。
  “這次回來,滿擬下手容易,至不濟也只知難而退,人決不致失陷。哪知對頭深心險詐,別有陷阱,連尤師姊也被瞞住。頭次逃出,如非知机,听了尤師姊的攔勸,當時便會闖出禍事,休想還能和你相見。總算我臨事謹慎,上來只管得手,一點沒敢大意。等我盜了主幡,破去旗門,眼看就竟全功之際,忽然埋伏發動,將我困住。當時對頭已然警覺,因是疑心尤師姊同謀,想以我為餌,挨到尤師姊來援,再下毒手一网打盡,所以裝作入定未醒,卻在暗中運用禁法使我受罪。我一點也不知道,仍恐你來傷他。妄以為我身帶兩件防身法寶,又知這類戊土禁制,只要無人主持運用,便可以掙脫,所以始終奮力掙扎,沒有出聲呼救。剛剛覺出不妙,有點支持不住,你便赶來將我救出,無意中將對頭殺死。
  “現在尤師姊當我真是師父夙仇轉世,有心背叛,恨已切骨。師父法寶十九在她手內,這還無妨,最厲害的是這里全洞俱是戊土精英所萃,全陣樞紐便在尤師姊居室祭壇之上。只須如法施為,這一片大小數十間洞室全都化為青黃二色的毒沙,夾著地火風雷,除克制它的乙木真精外,真仙也難抵御。因她事前沒有准備,這間土室又有對頭劫灰和遺物,還想保存原樣,所以我們在此室內只被煙光困住,不覺稀奇。實則她去時已將你上次所見兩枚金丸,連同別的法寶,一齊施展出來。我們不走出去,暫時還好,只要一到外面,受制更甚,逃更休想。尤師姊平日對我雖好,對敵卻极狠毒。此時必是回到地底居室,等發動好了陣法,再親自到此運用,逼我二人出去,再目睹我二人死時慘狀,消她憤恨。我便仗著這件法寶全力抵御,也只能支持上個把時辰就沒命了。”
  超群聞言,暗罵丑女狠毒愚昧,悲憤已极。強忍怒火答道:“那也不見得,我除這三箭外,還學有遇險逃命之法。姊姊不過是不愿傷她,難道我們單逃命還不行么?与其束手待斃,何如試他一試?”二人先前匆匆相見,超群亟所敘闊,表白心曲,對于嬰儿傳授,語焉不詳。秋云始終當他是個凡人,只憑那三支木箭護身制敵,不知超群已能吐納乙木精气。超群已是一心在秋云身上,只知撫慰怜愛,死生均置度外,別的全未顧及,這還是無心說出,秋云聞言,惊喜道:“先听你說要用木箭破法沖出,我知此箭威力,恐傷尤師姊,鑄成大錯,所以不肯。照此說來,你共總學了几天功夫,難道桑仙竟肯把她本身乙木精气傳給你么?還是別的法寶呢?”超群便把來時嬰儿如何傳授說了。說未一半,秋云大喜,忙止住道:“我明白了,隔牆有耳,不宜全泄。趁尤師姊未來,你速行法開路逃走吧。”
  超群便問往何方逃走。秋云把眼往北一看,嘴里卻說道:“此時我們已入重圍,出去道路全非。我看東方為乙木正位,還是往東方逃走為是。我抱著你走,以免迷途。”說時又朝北方使了個眼色,將超群的手捏了一下。超群會意,一手和秋云互相摟緊,將三支木箭插在腰間,面向東方,手掐靈訣,如法施為。運用嬰儿所賦乙木精气,張口一噴,便有一股青色煙光噴將出來,將全身包沒。倏地側轉身軀,手向北方一指。青光剛剛涌起,待要斜飛上去,忽听丑女怒喝:“無知狗男女,已成釜底游魂,還敢逃走,今日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超群聞聲回顧,丑女滿身俱是金光烈焰環繞,正由身后追來,披頭散發,目射凶光,神態甚是猛惡,大有不能并立之勢。本來青光初起,身外黃色煙光便似奔云一般朝前沖去,身上為之一輕。丑女這一現身,倏又大盛,四外煙光又复緊緊逼近,雖不似秋云先時抵御那么壓束得气透不轉,要想沖蕩開去,看去卻也不是容易。
  秋云見丑女手中還持有兩枚金丸,知道要逃已是無望,忙將超群止住,返身哀告道:“尤師姊,我适才說的話并無虛言,你一定要我性命,那也無法,但是此事實系由我一人而起,与超群無干。他還有父母,你如能放他逃走,我便由你處治好了。”丑女戟指怒罵道:“不要臉的賤人,你用這類苦肉計,當我還似從先上你當么?你見被我法寶困住,明知小狗是個凡人,山主被害乃是沒有防備,那三支鬼箭只能暗算那不能行動的人,不能傷我。先是連笑帶說,假裝約了情人同死;見打不動我心,語气里又故示恐嚇,好似那三只木箭比仇人來了還厲害,并非不能逃走,實是感激我几次解救,不愿恩將仇報,全是一片好心;及見我始終沒有應聲,知道望絕,無可挽回,才現本相,打算冒險逃走。不料我回去發動完了禁制,便即暗中赶回,看你搗鬼,什么鬼蛾伎倆全都被我識破。我這樣說,你必不服。我來問你:你既感我恩德,欲以一死明心,為何這小狗一說除三箭外另有逃生之法,你便立時喜出望外?還恐我禁制周密,迎頭堵截,用那聲東擊西之法,舍卻東方正路,想出我不意,改走北方相生之路?如非我察覺尚早,看破詭計,几乎被你漏网。你只知用木箭恐嚇我,卻忘了你上次奉山主之命去尋仇人,還是与她親身對敵,她都沒奈你何,何況本人未來,只把新練的三支木箭交給一個乳臭未干的小狗,難道還能把我怎樣不成?今日之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已無須假仁假義,一任小狗有多大法力,只管施展出來与我對拚,我死了都不怪你。”
  秋云不等說完,已气得渾身抖戰,顫聲高叫道:“尤師姊,你大辜負我們的好心了。你也听師父說過桑仙功力高深,只因初生不久,難施全力,由滿歲起,多一天,便增加若干功力。再者上次對敵,實是桑仙有心容讓,想收服我,不肯傷害,否則當時便沒命了。你這樣血口噴人,我卻不肯恩將仇報,使超群發揮全力,自明心跡,還有何說?我只請你放走超群,我自認前生孽重,半生苦難之余,還要遭此不白之冤。”說到這里,气已接續不上。丑女搶口啐道:“無恥賤婢,還要花言巧語。你是叛師首惡,小狗是凶手,我如何肯容他逃走?你口口聲聲說小狗法力高強,不肯施為,我如就此殺死你們,顯我不通情理,還便宜了惡人。既這么說,我使你們再多受點報應,暫緩你們須臾之命,有甚本領,速使出來;否則我便催動戊土禁制,使你們臨死以前還要身受活罪。”說罷將手連指,那四外的黃色煙光便如山壓一般擁將過來。
  超群眼看心上人受丑女盡情辱罵,冤苦填胸,沒法分訴;四外煙光壓迫越來越緊,又和以前所受差不多少:本就急怒交加,只因秋云看得丑女甚重,又曾答應甘与同死,不肯違逆,雖然強自按捺,心中悲憤已到极點。后來丑女說完,將手一指,一股黃气打將過來。秋云因离開超群挺身在前,護身乙木精气較薄,雖未打中身上,但是二气相撞,震動劇烈,秋云又當冤苦悲憤之際,沒甚防備,一個吃不住勁,“哎呀”一聲,往后便倒。超群一把抱住,急忙低頭一看,已然滿面淚痕,閉過气去。超群當時一著急,心神一分,四外的戊土壓逼又加重了兩倍,不禁勾動怒火,恨极了丑女。暗忖:“照此情勢,就用三箭也未必易于逃脫。丑女如此心毒可惡,乘著秋云昏暈,何不還她一下,就死也出出這口怨气。”一想到死,忽又触動父母年高,身是獨子,如何死得?心念動處,越發想和敵人拼個死活。當時气往上撞,把心一橫,一面運用乙木精气抵御,一面回手取下三箭,厲聲怒喝:“無知丑鬼,秋云姊姊苦口良言,你偏不听,非要自尋死路。再不滾開,放我們出去,叫你和山主一樣尸骨無存。”
  丑女也是該當數盡,明明見自己施展全力,對方護身乙木精气并未壓倒,只略為蕩了蕩,超群一運用,反更強盛起來,仍然絲毫不知戒懼,反而想要楚毒敵人,以快心意。大喝:“小狗不必著急,你們未劫還沒到呢。你那情人只是弄巧成拙,又羞又怕,無顏見我,急暈過去。她的罪孽還沒受夠,哪能便死。你看這個。”隨說,金丸脫手飛出,立化為一片金黃光華,當頭罩下。超群已是引滿待發;又見敵人滿臉獰厲狠毒之色;且听嬰儿說過,那三枚金丸乃戊土精英所萃,多用一九便加好些威力,如若三丸并用,只管木能克土,也難破它。因而一覺壓力加重,不由情急,怒從心起,徑將桑仙姥的傳授全數施展出來,首先將三支木箭迎面發出。木上相克,如磁引針,三道青色煙光飛向那金九,雙方一撞,叭的一聲,金黃光華立化煙云,四下飛散。跟著青光在空中轉了一轉,又朝丑女飛去。
  丑女和秋云一樣法力有限,兩枚金九無力并用。因為恨极敵人,正待將第二丸相繼發出,見狀大惊,才知秋云不是虛言。當時又惊又急,痛惜悔恨,慌了手腳。百忙中想起金丸乃師父轉劫再生時安身立命之寶,關系甚重,一丸已早失去,一丸又為超群所破。又見箭光來勢厲害,四外戊土禁制隨著箭光轉處失去靈效,紛紛消散。同時敵人身側青光大盛,不敢再用金丸抵擋。自料凶多吉少,滿腹悲憤,一面發揮戊土煙光抵擋,一面且逃且高叫道:“秋云妹子,我先是開門引鬼,后又因一時气忿自取其禍。你如念在以前情義,千万不可再令你那情人損害師父遺体法物。”
  這邊秋云原是情急冤苦,受了一番大震,一時暈倒,稍停便已回醒,聞聲惊視,見狀大惊,拉住超群跳腳急叫:“弟弟快收箭。”超群性剛,恨极丑女。心想:“留著終是秋云与嬰儿之害,索性一不作,二不休,除了此女再說。”聞言故作張皇,盡力去收,暗中卻不用力。本來箭光已快追上丑女,就真心收轉也未必來得及,哪再禁得起略一耽延。只听一聲慘叫,丑女在煙光中手腳亂舞,往后便倒,三箭歸一,已是穿胸而過。
  秋云放聲大哭,不顧命地飛扑過去。超群也將三箭收回,因四外黃光雖散漫無力,但依然濃厚,惟恐有失,也忙跟蹤赶去,一看丑女已成了一堆劫灰。秋云哭問前情。超群推說丑女逼迫大甚,自抱秋云欲求同死都不獲允。后來實受不住,才虛聲恐嚇說:“你再不給個痛快,此寶飛出便悔無及了。”說時她正放出那枚金丸,化為一團黃光,蕩開護身青光,、快要壓到身上。正在奮力抵御,也不知是寶箭通靈隨心而動,還是木土相克自生感應,那木箭忽然飛出,想收已收不轉,姊姊便醒了。
  秋云因超群情甘同死,實是真心,适才迷惘中雖似听他向丑女呼喝,并未听清,也就信以為真。知道丑女咎由自取,難怪超群,凄然說道:“我以前實是几次三番仗她活命,人是极好,只是性情乖謬,固執剛愎,不辨賢愚,運數該終,遭此大劫。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休說良心上說不過去,另外還有兩層難處。
  “你所殺的山主名叫韓修,原是左道妖邪之士。師父不知怎的孽緣遇合,与他結為夫婦。當時他并不像現在年少美秀。只因這廝既貪且狠,因聞人言天蓬山頂靈嬌仙府小藍田內產有許多長生不死的靈藥,但是此山遠在東海极邊,高与靈空仙界相接,中隔十万里流沙落滌,自山麓以上又有數万丈火山玄冰之險,仙凡足跡皆所不至。宮中主者和門下弟子,得道多在千年以上,道法高強,非有土木精气煉成之寶護身,由土遁上去,不能妄人。韓修便乘師父遠出訪友,盜了她兩件法寶,偷偷赶往天蓬山。用師父所傳戊土遁法,費了三日三夜工夫潛達山頂,居然將小藍田靈藥苑尋到,得了一枚藍田玉實,服食下去。他因見苑內滿是瑤草琪花、靈藥异果,又見對方乃少年男女,一派祥和安逸气象,看不出有甚法力,自己隱身右側試偷服了一枚玉實,對方依然笑語溫婉,直如無覺,以為對方只是得天獨厚,并無什么真實本領。所以這千年來只是憑著地勢僻遠高險,度那長生歲月,不敢出山一步,足可隨便欺侮。貪念大熾,不特打算盡情攘奪,并想深入宮中探明白了底細,回去約了師父的同党大舉往犯,強占仙府,据為己有。哪知妄念才動,所有苑中靈藥异果全似精鐵鑄就。看去仍是瓊包玉果,鮮艷肥嫩,和先采服的一樣,此時偏會用盡力气,摘它不下,貪欲蒙心,雖覺奇怪,并未省悟,反因對方那些少年男女神色自如,無人警覺,竟是大膽深入宮中窺探虛實。
  “到了里面一看,到處王字瑤階,瓊樓瑤閣,万戶千門,也不知往哪里走好。時見官中男女侍者從容往來,從對面走過。暗用禁法試探對方,法力卻無靈效,可是對方也未還手,終究未覺。后來走到一座宮庭里去,見陳設著許多奇珍异寶,便要攫去,不料一抓便是個空。隱聞笑聲哧哧,卻不見人。方在惊疑,倏地滿室大放光明,眼前景物忽然隱去,上下四外滿是一片渾成晶鏡,自己身形也在鏡中現出。這才知道上當,想要逃走,已是不及,無論什么法寶遁法,到此全都失效。只一動作,便滿室光華亂閃,眼花頭暈,寸步難移;再不就是明明破壁飛出,飛行了好一陣,忽然回身一看,影子仍在鏡中,并未离開原處。敵人也始終不見一個。似這樣用盡方法,只是在鏡殿中團團亂轉。宮中晝夜長明,那些禁法俱都損耗被困人的精气。韓修連被困了許久時日,終于力竭昏暈,人事不知。等到醒來,身已落在鄰近福建的海濱荒僻之地,狼狽逃回山來。一算已然被困了七十多天,由此不敢再去。
  “他因服了靈藥,重返青春,容貌日益俊秀,除那天生豺狼之聲沒改去外,人卻變成了美少年。師父盡管對他情深愛重,他卻狼子野心,無情無義,既嫌師父相貌老陋,又听信同道妖人慫恿,妄想聚煉五行真經,重奪天蓬山地仙宮闕,創立教宗。不想一上手便為磨球島离朱宮主者少陽神君所敗,終于尋上門來,中了敵人法寶。總算手下留情,師父傷重兵解,他也受了陰火之傷,全身不能轉動。最可恨的是他雖遭報,惡念依然未消,朝夕打著复仇主意,并想等著師父轉劫再生,重施故技,以致慘死。
  “他罪有應得,原無足惜。但我曾受師門厚恩,此地遺有好些戊土法物寶器,關系師父他年存亡。那廝好些同党俱知此事,時常覬覦,你來時所見妖道便是一個。以前全仗他在此坐鎮,便尤師姊不死也好。如今兩人俱死,無人防守。我走以后,那些同党必肆無忌憚來此橫行,不特法寶,連師父遺体也難保全。師父臨化去時曾有遺命,我和尤師姊俱立過重誓,無論經受何等艱難困苦,也必在此護持,法体如受損害,立遭奇禍。此次被迫逃走,說起來已然有點違背誓言,尤師姊已死,自然責無旁貸。
  “還有尤師姊憤极拼命,已將全洞禁制一齊發動。我人單勢孤,法力淺薄,以后即使嚴密防守,也僅能自保,還須費我不少的事。再想与你同行,勢有不能。而我一人在此,每日也是提心吊膽。即便你能伴我,你一個凡人,桑仙所授法寶,只能憑著五行生克威力破這戊土禁制法寶,遇上別的厲害敵人并無用處。何況你家有老親,本是偷偷出來,難于久留,豈非進退兩難?”
  超群一听心上人不能攜手同歸,不禁著起急來,拉著秋云百般求說。秋云為他至情所動,也是戀戀不舍,無奈以前曾立重誓,不敢違背。只得一面用柔情蜜意婉勸超群,一面收拾殘余。那些黃色煙光早就散漫無力,秋云不令超群掃蕩,略一施為,便即止住。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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