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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回


  
滌垢污 失衣逢异士

  
遭冤孽 辟石孕靈胎

  笑和尚、庄易聞言,好生發笑。笑和尚對金蟬道:“這都是你素常愛淘气,才有這种事儿發生。适才你走后,我們想看一看這穴壁上的人影,才到,你便飛回。這位小道友既避我們,必然不會出面。這身衣服送給他,交個朋友,有何不可?如嫌這身衣服不合适,好在為期還有數日,我二人陪你回轉凝碧崖,換上一件,再去百蠻,也不至于誤事。我們無須在此呆等,且回崖上去商談吧。”笑和尚原是故意如此說法,好使那小孩不起疑心,仍用前策行事。金蟬不明言中之意,听了气忿忿說道:“衣服事小,若是明送,休說一件,只要是我的,除卻這兩口飛劍,什么都可。他卻暗取,讓我丟人,不將衣服收回,日后豈不被眾同門笑話?他如不將衣服送還,或者現身出來与我們相見,我早晚決不与他甘休。”笑和尚又再三相勸,說包在自己身上,將衣服尋回,這事大小,還有要事,須回洞中商議,才將金蟬拉了一同飛上崖頂。先和庄易說了几句耳語,然后高聲說道:“庄道兄,你和華仙姑相熟,你可到奧區去看她回來不曾?”說完,等庄易走后,又拉金蟬同往洞中。金蟬便問笑和尚:“意似做作,是何緣故?”笑和尚道:“我适才和庄道兄親見那小孩現身,同往樹后石穴守候,無心中看見對崖有一通天岩窗,外有蘿樹隱蔽,埋伏在彼,甚是有用。那小孩雖然現在還斷不定他的家數,可是質地本領俱非尋常,恐防异派中人网羅了去。又因他异常机警,恐被覺察,不便在石上商量,請庄道兄借著探望華仙姑為名,繞道往對面岩窗埋伏。他既盜你衣服,存心与你作耍,必然還要再來。我們只須裝作沒有防備,等他來到臨近,才行下手,將他收服。即使被他遁回穴內,庄易已經由對崖轉往他存身的穴內隱藏,三面一齊下手,何愁不能將他擒住?昨晚你在他穴旁等了一夜,他卻另由間道回去,不再出現。如仍在那里守候,豈非守株待兔么?”金蟬聞言,點頭稱善。
  先在洞中等候了一陣,隨時留心,并沒什么動靜。金蟬耐不住,又拉了笑和尚裝作崖前游玩,舉目下視,石上仍無小孩蹤影。對崖看不見庄易,知道他藏處必甚隱秘。算計小孩出現,定在晚間,只得走回洞去。路上金蟬悄對笑和尚道:“這廝如老不出現,到了我們要去百蠻山時,豈不白費心思?”笑和尚正說不會,忽然一眼望到洞中,喊一聲:“快走!”首先駕劍光飛入洞去。金蟬也忙駕劍光,跟人一看,洞門石上,放著自己适才失去的那件上衣,褲子卻未送還。四外仔細一尋,哪有絲毫人影。笑和尚想了一想,對金蟬道:“我明白了,此人早晚必和我們做朋友。他明明是因為赤身露体,羞于和我們相見,所以將你衣服盜去。后來你在石上一罵,他恐你怀恨,坏他洞穴,所以又將上衣給你送還。只不懂此人雖然幼小,已有如此神通,他的師長必非常人,何以他連衣服都沒一件?以我三人之力,用盡方法,俱不能查出他的蹤跡,始終他在暗處,只能以情義結納,收服之事,恐非容易。姑且先不將庄道兄喚回,等你將自己衣服換了,待我將這一件送到石上,和他打個招呼,看看如何,再作計較。”說罷,將金蟬換下那件半截道衣拿了,回身到了石上,對穴內說道:“小道友根器本領,我等俱甚佩服。我師弟一身舊衣,既承取用,本可相贈,無奈游行在外,尚有使命他去,無可穿著。今蒙道友將上衣送還,反顯我等小气了。現有半截道衣一件,雖然不成敬意,權供道友暫時之需。如荷下交,今晚黃昏月上,我等當在崖上洞中相候。否則我等在此已無多日,事完之后,當為道友另制新衣,前來奉約如何?”說罷,將衣挂在松樹上面,仍返洞內。
  沒有多時,庄易也飛了回來,金蟬便問可曾見那小孩。庄易往地上寫道:“先并未見他出現。后來二位道兄到石上与他送衣,通白走后,才平空在石上現身,也未看出他從哪里來的。身上穿著齊道兄那條褲子。先取那半截衣服試了試,他人本矮小,那條褲子雖是短褲,他穿了已差不多齊著腳面,這半截道衣雖不拖地,卻是大肥大,實在不成樣子。他試了又試,好似十分著急,忽然臉上一變,帶著要哭的神气,拿了這半截衣服,徑回穴內去了。我見二位道兄适才那般說法,自忖一人擒他不住,也未曾過去惊動,就回來了。”話還未完,金蟬早跑了出去。笑和尚知道金蟬去也白去,并未在意,只和庄易一個用手,一個用口,互相計議,怎樣才能和那小孩見面。
  談有頓飯光景,忽听金蟬与人笑語之聲,由崖上傳來。出洞一看,見金蟬褲子也換了原來所著,同著一個羅衫芒履,項挂金圈,比金蟬還矮尺許的幼童,手拉手,一同說笑歡躍走來。定睛一看,正是适才石上所見的小孩,生得面如凝玉,目若朗星,發際上也束著一個玉環,長發披拂兩肩,玉耳滴珠,雙眉插鬢,雖然是個幼童,卻帶著一身仙气。笑和尚与庄易俱都喜出望外,忙著迎了上去。金蟬歡笑著,給二人引見道:“這是我新結交的石兄弟,他名叫石生,他的經歷,我只知道一半。因為忙著要見二位道兄,給他裝扮好了,就跑來,還沒听完。且回洞去,等他自己說吧。他還說要同我們去百蠻山呢。”
  那石生和三人都非常親熱,尤其是對金蟬,把哥哥喊了個不住口。大家興高采烈,回至洞中坐定,細听石生講述經歷。才知石生的母親,便是當年人稱陸地金仙、九華山快活村主陸敏的女儿陸蓉波。陸敏原是极樂真人李靜虛的未入門弟子。九華快活村陸姓是個首富,到了陸敏這一輩,几房人只有陸敏這個獨子,幼年酷好武藝,專喜結納方外异人。成家以后,父母叔伯相繼去世,陸敏一人擁有百万財富,益發樂善好施,義名遠播。因為尚無子息,家務羈身,不能遠方訪友,于是廣用金帛,派人出外,到處約請能人,到快活村教他本領。自古只聞來學,不聞往教,异人奇士,豈是區區金銀所能打動。凡來的人,差不多俱是些無能之輩。陸敏并不以此灰心,只要來的,不管有無真實本領,莫不以禮相待。他這千金市駿骨的辦法行了數年,終無影響。幸而他為人饒有机智,長于經營田產,并不因食客眾多,而使家道中落。
  有一年聞得黃山出了一個神尼,在天都峰結茅隱居,善知過去未來,因為相隔甚近,悄悄獨自一人前去拜訪。起初不過想同一點休咎,也是合該仙緣湊合。他裹糧在黃山尋了數日,把天都峰都踏了個遍,并無神尼蹤影。以為傳聞之誤,正要回去,行至鰲魚背附近,不知怎的,一個失足,墜落懸崖下面。此時他雖不會道術,武功已甚了得,墜到懸崖中間,抓著一盤春藤,僥幸沒有葬身絕壑。當他失足墜落之時,看見一道光華,由側面峰頭疾如閃電飛來,等他抓住了壁上春藤,又倏地飛了回去。陸敏攀藤上崖,惊魂乍定。想起這道光華,頗似江湖上傳說的飛劍。异人咫尺,豈可當面錯過,便息了回家之念,徑往側面文筆峰上下尋找。僅見峰頂危石旁邊,放著一個石丹爐,一個蒲團。日前沒有走到危石前面,所以不曾發現。這一來,更證實了所見不差。連在峰頂候了數日,把干糧俱都吃盡,終不見劍仙蹤跡。心知這般呆等,決無效果,故意裝作糧盡回去,口里自言自語,埋怨劍仙拒人太甚,此番決計回去,心中卻逐處留神。時當三四月間,遍山俱是果樹,一路采了些充饑,連頭也不回,徑往峰下走去。其實他沿路采果耽擱,并未走出多遠。那峰筆立千丈,途徑极為難走。由上到下,須要攀藤扶樹,繞峰旋行。漸漸轉行到危石下面,上下相隔,不過兩丈來高,倏地施展輕身功夫,一個鷂子翻身,出其不意,直躍上去。果然看見一個中年女道姑,面對丹爐,端坐蒲團上面。才一照面,便放起一團光華,連身帶丹爐一齊罩住。近身數尺以外,眩眼生花,冷气□人毛發。陸敏不敢再進,只得向前跪下,低聲默祝。道姑始終不走,光華也未撤去。一會丹爐里面放出火花,顏色由紅轉黃,由黃轉白,變幻不定。
  陸敏跪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正午,直跪得形骸皆散,痛楚非常,將要委頓不支。忽見丹爐內一道青焰沖起,爐頂焰頭上結著一朵五色蓮花。同時光華收處,道姑現身,伸手在丹爐內取出一捧丹藥,清香襲人。爐中火焰蓮花,也都不見。那道姑緩緩起立,對陸敏道:“居士請起說話。”陸敏見已肯和他說話,知道有望,精神一振,痛楚全忘。哪里敢立起身來,越發虔敬,跪請收錄。道姑道:“居士義俠,本是我輩中人,無奈貧道門下不便收容。且請起來,當為設法如何?”陸敏不敢再為違拗,好容易勉強起立,腰腿都酸疼得要斷。道姑道:“居士生長膏粱富厚之家,卻有這般誠心,委實難得。這里有丹藥一粒,服了下去,可解痛苦。以居士根骨而論,原是上品,只可惜純陽之質已喪,縱有奇緣,難參正果罷了!你且回去,一月之內如有异人來訪,倘蒙收錄,縱不能置身仙佛,將來亦可解脫塵孽,千万不要錯過。”
  陸敏躬身接過丹藥服下,不消一會,果然神清气爽。重又跪謝,苦苦哀求,并問法號。道姑道:“貧道餐霞,日前采來靈藥,欲在此峰煉丹,見有一人失足墜崖,前去援救。不料你竟會武功,墜至中途,攀藤而上。因此現了形跡,被你跟蹤尋來。我因与你無緣,本不想見你。一則見你意念虔誠;二則預定時机,不便錯過。明知你必去而复轉,只是正當發火時候,不能与你分說,倒累你跪在風露之中,受了許多苦楚。將訪你的那位金仙,是貧道的前輩,已經快成正果,胜似貧道百倍,与你別有一种因果。急速回去,准備靜室迎候吧。”陸敏情知仙人不會誑他,再求也是無益,便道謝拜辭而去。到了家中,將所有江湖上賓朋,俱都設辭多送金銀遣開。另辟了一間淨室,每日在村前恭候。
  過了半月光景,果然來了一位長身玉立,仙風道骨的道人,陸敏看出有异,慌忙下拜。那道人也不客气,徑由陸敏迎接到了淨室之中。屏退從人,跪問姓名,才知道人便是名馳八表的极樂真人李靜虛,因為成道在即,要五方五行的精气凝煉嬰儿。這次根尋東方太乙精气,循搜地脈,看出九華快活村陸敏后園石岩底下,是發源結穴所在。因為時机還差月余,便道往黃山閒游,遇見餐霞大師上前拜見,談起陸敏如何向道真誠。极樂真人道:“我因門戶謹嚴,雖有几個門徒,魔劫尚多,未必能承繼我的衣缽。陸某質地雖佳,已非純陽之体。不過既借他家采煉太乙精气,總算与我有緣。且俟到日后,我親去查看他的心地如何,再行定奪吧。”餐霞大師原是极樂真人的后輩,見真人并未峻拒,知道有望,不敢再多說。因怜陸敏虔誠,略示了一點玄机。由此陸敏便從极樂真人學了一身道法和一种出奇的劍術,只是正式列入門牆,未蒙允許,只算做一個循牆未入室的弟子罷了。陸敏自得仙傳,當時看破世緣,便想棄家學道。反是极樂真人說:“世上無不孝的神仙,你家嗣續尚虛,又早坏了純陽之体,非超劫轉世,不能似我平地飛升。即使要出家靜修,完成散仙功業,也須等有了嗣續以后。”
  陸敏不敢違拗,且幸往黃山時,妻子便有了身孕,等到臨盆,竟然雙生一男一女,不由心中大喜。這時极樂真人已經將法煉成別去,陸敏便將撫育儿女之事交托妻子,獨自在靜室之中勤苦用功。他那子女,男的單名叫達,女的叫做蓉波,俱都生得玉雪可愛,聰敏非凡。蓉波尤其生有夙根,自幼茹素,連奶子都不吃葷的。等到長到十來歲光景,每當早晚向陸敏室中問安之時,必定隔戶跪求學道。陸敏此時已是大有精進,家中雖然一樣有求必應,廣行善舉,自己本人,卻是推說遠游在外,杜門卻掃,連妻子儿女都不常見面。后來看出蓉波小小年紀,不但根器极好,向道尤其真誠。心想:“神仙也收弟子,何況親生。”漸漸准她入室,教些入門功夫。蓉波竟非常穎悟,一學便會。陸敏自是心喜。又過了几年,見儿子已經成人,嗣續無憂,家聲不致廢墮,索性帶了蓉波,出門積修外功,交結劍仙异人。隔個五七年,有時也回家看望一次。因愛莽蒼山免儿崖玄霜洞幽靜,便以那里為久居之所。陸敏常以自己坏了純陽之体,遇著曠世仙緣,仍不能參上乘正果,引為終身恨事。所以對于蓉波非常注意,几次訪著极樂真人,代她求問將來,俱沒有圓滿答复。气得蓉波賭神罰誓:如墜情孽,甘遭天遣。最末一次見面,极樂真人對蓉波道:“你志大力薄,孽重緣淺,甚是可怜。我給你一道靈符,作為保身之用吧。”蓉波跪謝領受之后,极樂真人便不再見。陸敏不再回家去,父女二人隱居玄霜洞,一意修持。有時出門積修點功行,原無甚事。
  偏偏這一年,南海聚萍島白石洞凌虛子崔海客,帶了虞重、楊鯉兩個門人閒游名山,行至莽蒼山,与陸敏父女相遇。凌虛子原是散仙一流,陸敏昔日帶了蓉波往東南海采藥,曾經見過兩面。多年不見,异地重逢,又有地主之誼,便留他師徒盤桓些日。凌虛子本愛莽蒼山風景,又經陸敏殷勤留住,便在玄霜洞住了下來。凌虛子喜愛圍棋,益發投了陸敏的嗜好,每日總要對棄一局。虞重生性孤僻,沉默寡言,雖在客居,每日仍是照舊用功,一絲不懈。楊鯉卻是凌虛子新收弟子,年才十六七歲,生得溫文秀雅,未言先笑,容易与人親近。又是入門未久,一身的孩子气,与蓉波談得來。仙家原無所謂避忌防閒,楊鯉貪玩,蓉波久居莽蒼,童心未退,自以識途老馬自命,時常帶了楊鯉各處游玩。
  這日兩人又在洞前閒眺,見下面云霧甚密。楊鯉道:“此崖三面都有景致,惟獨這一面筆立千尋,太過孤峭了。”隨便談說,兩人并未在意。后來又一同去南山一帶閒游,看見一條大溪中,兀立著兩塊大石,溫潤如玉。蓉波猛想起适才之言,便對楊鯉道:“你不是嫌我們洞前崖壁大過孤峭么,我將這石運回去,給它裝上,添些人跡難到的奇景如何?”楊鯉年輕喜事,自然十分贊同。彼時崖壁下面,還有瀑布深潭。二人商量好了形勢,便由蓉波用法術將大石移去一塊,就在瀑布泉眼下面,叱開崖壁插入。又移植了一株形如華蓋的古松。那石突出危崖半腰,下面是絕壁深潭,頭上瀑布又如銀帘倒卷,白練千尋,恰好將那塊石頭遮住,既可作觀瀑之用,又可供行釣之需,甚是有趣。二人布置好后,坐談了一會,回洞各向師父說了,也都付之一笑。
  第二日蓉波做完早課,不見楊鯉,還想給那塊石頭添些花草做點綴。到了石上一看,楊鯉正如醉如痴地靠壁昏睡,身旁散堆著許多奇花异卉,俱是山中常見之物。以為楊鯉也和自己是一樣心思,并沒想到修道之人,怎能無端昏睡,正要上前將他喚醒,忽然看見那些花草當中,有一种從未見過的奇花,形狀和曇花一般無二,只大得出奇。花盤有尺許周圍,只有一株,根上帶著泥土,獨枝兩歧,葉如蓮瓣,歧尖各生一花,花紅葉碧,嬌艷絕倫。更有一樁奇處:兩花原是相背而生,竟會自行轉面相對,分合無定。蓉波本來愛花成癖,見了奇怪,不由伸手拾起端詳,放在鼻端一聞,竟是奇香透腦,中人欲醉。方要放下,轉身去喚楊鯉,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耳鳴心跳,一股熱气從腳底下直透上來,周身綿軟無力,似要跌倒。知道中了花毒,隨手將花一扔,方要騰身飛起,已經不及,兩腿一軟,仰跌在石頭上面,昏沉睡去。
  直到日落西山,楊鯉先自醒轉。他原是乘早無事,采了些异樣花草,想种植在近石壁上。采時匆忙,并未細辨香色,只要見是出奇的便連根拔來。及至到了石上,种沒兩株,越看那朵大花越覺出奇,拿近鼻間一聞,當時异香扑鼻,暈倒于地。蓉波后來又步了他的后塵。那花名叫合歡蓮,秉天地間淫气而生,聞了便是昏沉如醉,要六個時辰才能回醒。輕易不常見,异派邪教中人奉為至寶,可遇而不可求。不想被楊鯉無心中遇見采來,鑄成大錯,几乎害了蓉波功行性命。蓉波如不隨手將花擲落潭底,也不至于險些惹出殺身之禍。雖然因禍得福,到底受了多少冤苦,這些留為后敘。
  且說楊鯉一見蓉波跌臥在地,如果稍避嫌疑,回洞去請凌虛子与陸敏來解救,原無后來是非。總是二人相處太熟,只知是中了花毒,想將蓉波喚醒。喊了有十几聲,約有半盞茶時,蓉波才得醒轉。再找那花,已經不知去向。還等种植余花時,忽听陸敏在上面厲聲呼喚。二人飛身上去一看,才知南海來人,說島中有事,請凌虛子師徒急速回去。相處日久,彼此自不免有些惜別。蓉波見陸敏送客時節面帶怒容,當時既未在意,也忘了提說中了花毒之事。從這日走,蓉波兀自覺得身上不大自在,漸漸精神也有些恍惚,心神不定,做起功課來非常勉強。又見陸敏每日總是一臉怒容,愁眉深鎖,對自己的言動面貌,非常注意,好生不解。几次想間,還沒出口。這日又到了那塊石上閒眺,想起前事,暗忖:“我雖中了花毒,昏迷了几個時辰,但是既能醒轉,當然毒解,怎么人和有病一般,身体上也有好些异樣,每日總是懶懶的,無精打采?”想了一陣,想不出原因,便隨意臥倒在石上,打算听一會瀑聲,回去請問她的父親。
  身才躺下,便听崖上一聲斷喝:“無恥賤婢,气殺我也!”一言未了,一道銀光,如飛而至。蓉波听出是父親陸敏的聲音,心想:“父親近年來很少呵責自己,今日為何這般大怒,竟下毒手?”這時蓉波處境危机一發,已不容多加思索,忙將自己平時煉的飛劍放起抵御。一面高聲問道:“女儿侍父修道,縱有過失,也不應不教而誅,為何竟要將女儿置諸死地?”言還未了,只見對面銀光照耀中,陸敏厲聲罵道:“無恥賤婢,還敢強辯!昔日恩師极樂真人常說你孽重緣淺,成不得正果。我几番要將你這賤婢嫁人,你賭神罰咒,執意不從。你雖修道多年,自是將近百歲的人,竟會愛上一個乳臭未干的黃口孺子,還在我眼皮底下,公然做出這樣丑事。我如留你,一世英名,被你喪盡。”說罷,將手一指,千万點銀花,如疾風驟雨而至。
  原來那日陸敏正和凌虛子對奕,忽然凌虛子一個門人從南海赶來,說島中出了變故,須要急速回去。陸敏一見蓉波、楊鯉俱不在側,又見他師徒正在愁煩商議,恍如大禍之將至,知道他二人定在新移大石上觀云听瀑,便親自出洞呼喚,起先并未有什么疑心。及行至岩前,忽听下面楊鯉連喚師姊醒來,聲甚親密,不禁心中一動。想起昔日极樂真人之言,女儿素常庄重,只恐孽緣一到,墮入情魔,不但她多年苦功可惜,連自己一世英名,俱都付于流水。又想起二人連日親切情形,越覺可疑。連忙探頭往下面一看,正赶上蓉波仰臥地上醒轉,楊鯉蹲在身旁不遠,不由又添了一些疑心。厲聲將二人喚了上來,首先端詳楊鯉,英華外舒,元精內斂,仍是純陽之体。心雖放了一半,怀疑蓉波的心理,卻未完全消除。暗幸發覺還早,凌虛子師徒就要回去,省卻許多心事。送客走后,再看蓉波,雖不似喪失精神元气,總覺她神情舉止,一日比一日异樣。未后几日,竟看出蓉波不但恍惚不宁,腰圍也漸漸粗大,仿佛珠胎暗結,已失真陰。猛想起自己和凌虛子一言投契,便成莫逆,以前相見時短,連日只顧圍棋,竟不曾細談他修行經過。散仙多重采補,莫非他師徒竟是那一流人物?楊鯉這個小畜生,用邪法將女儿元精采去,所以當時看不出他臉上有何异狀?越想越對,越想越恨越气。已准備嚴詢蓉波,問出真情,將她處死,再尋凌虛子師徒算帳。一眼瞥見蓉波又悶懨懨地往石上飛去,便咬牙切齒,跟在后面。由崖上往下一看,蓉波神態似乎反常,時坐時立,有時又自言自語。后來竟懶洋洋地將腰一伸,仰臥在石頭上面。更想起那日所見情景,一般無二,以為是思戀舊好,春情勃發。不由怒火中燒,再也按捺不住,想迅雷不及掩耳,飛劍將她刺死。
  蓉波天資穎异,隨父名山學道多年,已盡得乃父所傳。只所用飛劍出于自煉,不比陸敏的大自分光劍,是极樂真人煉成之后相贈,所以差了一著。偏偏陸敏又是在万分火气頭上,一任蓉波悲憤填膺,哀號申訴,一味置之不理,口中怒罵不絕,只管運用劍光,絕情絕義地下毒手。蓉波眼看自己飛劍光芒漸減,危石上下左右俱被銀花包圍,危机頃刻,連抽身逃遁都不能夠。蓉波此時并非惜命,只想辨明不白之冤。一面竭盡精力抗拒,一面不住在劍光中哀號道:“爹爹,你縱不信女儿,你只暫為停手,略寬一時之命,女儿絕不逃死,只求說几句話。難道父女一場,這點情分都沒有么?”陸敏只是不听,又罵道:“一切都是我眼中親見,你還有何話說?想要乘机逃走,做夢一樣。我如不清理門戶,也對不起恩師极樂真人。”
  第二次又提起极樂真人,猛將蓉波提醒,暗想:“昔日師祖曾說我孽重緣淺,賜我靈符一道,以備臨危活命,何不取出一試?”想到這里,忙伸手從胸前貼肉處,將靈符取出時,自己那道劍光已是光芒消逝,快要墜落。飛劍一失,便要身首异處,知道危急万分,反正是死,生机只靠在這道靈符上面。惊慌悲憤中,將銀牙一咬,也不再顧那口飛劍,運用一口先天真气,朝那道靈符噴去。神一轉注,耳听卡嚓之聲,蓉波一看飛劍,已經被陸敏劍光絞成粉碎,銀光電閃星馳,飛近身來。人到臨死,自是忙亂求生。蓉波“哎呀”一聲,忙不擇地往后便退。倏地一道金光,上徹云衢,從身后直照過來,金光到處,崖壁頓開。蓉波慌忙逃了進去,身才入內,崖壁便合。猛見眼前銀光一亮,還疑是父親劍光追來,悲苦冤憤,拼死逃竄,業已精力交敝,嚇得魂不附体,暈死過去。
  醒來見穴中漆黑,面前似有銀光閃動,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父親素常用的那口飛劍。試一運用,竟和往日自己向父親討來練習時一般地圓轉隨心。惊魂乍定,細想前事,知是靈符作用,只猜不透為何要將自己關禁穴內?几番想運用飛劍破壁而出,竟不能夠。正在惊疑,忽听壁外隱隱有陸敏的聲音說道:“蓉儿醒來沒有?适才為父錯疑你了。幸而師祖靈符妙用,仙柬說明原因,才知我儿這段宿孽,非在穴中照本門傳授,靜中參悟三十六年,不能躲過魔孽,完成正果。你此時已有身孕,并非人為,乃是前孽注定,陰錯陽差,誤嗅毒花合歡蓮,受了靈石精气,感應而生。此子將來成就,高出我父女之上,生育以后,務須好好教養。日期不到,因有你師祖靈符封鎖,不能破壁出來。你師祖賜我那口仙劍,已因追你時為你師祖靈符收去,現在便轉賜給你。日后道成,可再賜給爾子。我現奉你師祖之命,怜我修道多年,有功無過,命我到北海去受寒冰尸解,轉動以后,才能与你相見。玄霜洞尚留有我父女煉的丹藥、法寶,將來可一并傳授爾子便了。”蓉波聞言,不由放聲大哭。陸敏在外,不住勸慰,說是此乃因禍得福,暫時父女分別,無庸悲傷。蓉波自然禁不住傷心,陸敏又何嘗不是難受。父女二人似這樣隔著一層岩壁,咫尺天涯,對面不能相見,各自哭訴了個肝腸痛斷。終因師命難違,不便久延,陸敏才行忍痛別去。
  蓉波由此便在穴中苦修,直到第二十一年上,功行精進,約知未來。算計日期,知道元胎已成,快要出世,才用飛劍開脅,生下嬰儿。因秉靈石精气而生,便取名叫作石生。母子二人在穴中修煉,又過了十五個寒暑。石生生具异稟,自然是無論什么,一教就會。只是沒有衣穿,常年赤身露体。蓉波將自己外衣用飛劍為針,抽絲當線,改了一身小孩衣帽服飾。又將身上所戴昔日离家時母親賜給的替環,用法術煉成了金圈。只暫時不許石生穿戴,另行用法術封鎖藏好。臨要坐化時節,對石生先說明了以前經過。然后說道:“我面壁三十六年,仗著師祖极樂真人真傳,靜中參悟,已得上乘正果。如今元神煉成真形,少時便要飛升。我去以后,岩壁便開,你仗著我傳的本領,已能出入青旻,邀翔云外。只是修道之人,豈能赤身露体出去見人。我不是不給你衣穿,惟恐我去以后,你隨意出游,遇見邪魔外道,見你資質過人,引誘走入旁門。所以暫時不給你衣穿,也不准出山偷盜,坏本門家法。你須記住,此后你便是無母之儿,一切須要好好為人,莫受外魔引誘,但看洞外石上瀑布干時,便是你出頭之日。接引你的人,乃是峨眉派掌教真人轉劫之子,名叫金蟬,也是一個幼童模樣。不見此人,任何人都不許你上前相見。你二人相遇之后,他自會接引你歸入峨眉門下,完成正果。”石生听說慈母就要飛升,遠別在即,好不傷心難過。
  到了這日午夜將近,蓉波重新囑咐了石生一遍,將飛劍轉賜,說明了玄霜洞藏寶所在。然后兩手一擦,朝岩壁一照,一陣隱隱雷聲過處,岩壁忽然開辟,領了石生,走出穴外大石上面。又移植了許多藤蔓,將穴口遮沒,指點石生地勢景物。石生初見天地之大,星月景物之美,雖然心中高興,也免不了失母的悲痛,悲悲切切,隨著回轉穴內。蓉波硬著心腸,又囑咐了几句,將后壁一指,飛身上去,立刻身与石合,微現人影。石生一把未拉住,眼看一朵彩云從壁上人影里飛起,上面端坐著一個女嬰,与自己母親身容一般無二,冉冉出穴,飛入云中不見。一陣傷心,獨自在穴內望著石像,哭了個力竭聲嘶,才行止住。他雖是有一身惊人本領,一則初見天日,二則飽聞乃母警告,所以非常謹慎。先時每日并不外出,望著石影,面壁用功,与乃母在時一般。后來靜极思動,漸漸也知拾一些松毛樹葉,舖在洞內。每日只盼瀑布流干,好和接引之人相見。這日正在石上閒眺,忽見崖上似有光華閃動。潛身上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女子和三個奇形怪狀之人動手。那女子所用紫光非常厲害,手下還養著一只金眼大黑雕,頃刻之間,便將三個怪人殺死。后來竟在玄霜洞住下。石生見不是意中所期之人,甚是悶悶。因听母親常說各派劍仙家數,猜是峨眉派門下。想向她打听,自己赤身露体,怎能和幼女相見?連日有過兩次地震,潭已枯干見底,接引的人還未見來。屢次往北山一帶夜游,總發覺有人駕著一道玄色光華,跟蹤追赶。几次想和那人見面問訊,想起母親臨去諄囑,不到出世時節,不准和生人相見,只得避去。獨處空山,好不寂寞焦急。生恐將机緣錯過,當夜又出去夜游。回來時,云霧甚密,形跡稍微顯露了些,差點被崖上的女子發現。
  過了三日,忍不住飛上崖去窺探那女子有無同伴。行至洞前,那只金眼大黑雕竟展開一雙闊翼飛扑出來。心想:“一個大飛禽還有什么,姑且將飛劍放出試試。”竟不能傷那黑雕分毫。又想:“一只黑雕已經如此,那女子必更厲害,無怪母親說外面能人甚多。”恐將洞中女子惊覺,連忙遁了回去。且喜那雕見他一退,并未跟蹤追赶。
  又等了多日,忽見又是接連一日兩次地動山搖,崖上瀑布點滴無存。正盼得兩眼將穿,忽有三道光華飛落崖上。內中有一道頗似那日女子所用,疑有接引之人在內。剛要上前探看,那三道光華倏又飛起,也未看清來人模樣。到了晚間,自己出外洗完澡回來,竟為崖上之人發覺,跟蹤下來尋找。他在石上往下一看,原來是個小和尚,并非預期之人。且喜云霧甚密,沒有被他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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