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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驅驢有術居奇貨 除惡無方從佳人


  余魚同和李沅芷一起出來尋訪霍青桐,自然明白七哥派他們二人同行的用意。李沅芷一片深情,數次相救,他自衷心感激,然她越是情痴,自己越是不由自主的想避開她,甚么原因可也說不上來。一路上李沅芷有說有笑,他卻總是冷冷的。李沅芷惱了,一天早晨,偷偷躲在一個沙丘后面,瞧他是否著急。哪知他見她不在,叫了几聲沒听得答應,就徑自向前走了。李沅芷气苦之极,在沙丘后面哭了一場,打起精神再追上去。余魚同淡淡的道:“啊,你在后面,我還道你先走了呢!”饒是李沅芷机變百出,對這心如木石之人卻是束手無策。她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沒路可走之時,我就一劍抹了脖子。”行到中午,忽見迎面沙漠中一跛一拐的來了一頭瘦小驢子,驢上騎著一人,一顛一顛的似在瞌睡。走到近處,見那人穿的是回人裝束,背上負了一只大鐵鍋,右手拿了一條驢子尾巴,小驢臀上卻沒尾巴,驢頭上竟戴了一頂清兵驍騎營軍官的官帽,藍寶石頂子換成了一粒小石子。那人四十多歲年紀,頦下一叢大胡子,見了二人眉花眼笑,和藹可親。余魚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回人無人不知,便勒馬問道:“請問大叔,可見到翠羽黃衫么?”卻擔心他不懂漢語。哪知那人嘻嘻一笑,以漢語問道:“你們找她干么呀?”余魚同道:“有几個坏人來害她。我們要通知她提防。要是你見著她,給帶個訊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么樣的坏人?”李沅芷道:“一個大漢手里拿個獨腳銅人,另一個拿柄虎叉,第三個蒙古人打扮。”那人點頭道:“這三個人确是坏蛋,他們想吃我的毛驢,反給我搶來了這頂帽子。”余李兩人對望了一眼。余魚同道:“他們還有同伴么?”那人道:“就是這個戴官帽的了,你們是誰呀?”余魚同道:“我們是木卓倫老英雄的朋友。這几個坏蛋在哪里?可別讓他們撞著翠羽黃衫。”那人道:“听說霍青桐這小妮子很不錯哪。要是四個坏蛋吃不到我毛驢,肚子餓了,把這大姑娘烤來吃了,可不妙啦!”李沅芷心想關東三魔是有勇無謀之輩,一個清軍軍官,更加不放在心上,不如找上前去,想法子結束了他們,教這瞧不起人的余師母佩服我的手段,于是問道:“他們在哪里?你帶我們去,給你一錠銀子。”那人道:“銀子倒不用,不過得問問毛驢肯不肯去。”把嘴湊在驢子耳邊,嘰哩咕嚕的說一陣子話,然后把耳朵湊在驢子口上,似乎用心傾听,連連點頭。二人見他裝模作樣,瘋瘋癲癲,不由得好笑。那人听了一會,皺起眉頭說道:“這驢子戴了官帽之后,自以為了不起啦。它瞧不起你們的坐騎,不愿意一起走,生怕沒面子,失了自己身份。”余魚同一惊:“這人行為奇特,說話皮里陽秋,罵盡了世上趨炎附勢的暴發小人,難道竟是一位風塵异人?”李沅芷瞧他的驢子又破又瘦,一身污泥,居然還擺架子,不由得噗哧一笑。那人眼睛一橫道:“你不信么?那么我的毛驢就和你們的馬匹比比。”余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倫所贈駿馬,和這頭破腿小驢自有云泥之別。李沅芷道:“好呀,我們贏了之后,你可得帶我們去找那三個坏蛋。”那人道:“是四個坏蛋。要是你們輸了呢?”李沅芷道:“隨你說吧。”那人道:“那你就得把這頭毛驢洗得干干淨淨,讓它出出風頭。”李沅芷笑道:“好吧,就是這樣。咱們怎樣個比法?”那人道:“你愛怎樣比,由你說便是。”李沅芷見他說話十拿九穩,似乎必胜無疑,倒生了一點疑慮,心想:“難道這頭跛腳驢子當真跑得很快?”靈机一動,道:“你手里拿著的是甚么呀?”那人把驢子尾巴一晃,道:“毛驢的尾巴。它戴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所以不要了。”余魚同听他語帶机鋒,含意深遠,更加不敢輕忽,向李沅芷使個眼色,要她留神。李沅芷道:“你給我瞧瞧。”那人把驢尾擲了過來,李沅芷伸手接住,隨手玩弄,一指遠處一個小沙丘,道:“咱們從這里跑到那沙丘去。你的驢子先到是你胜,我的馬先到是我胜。”那人道:“不錯,驢子先到是我胜,馬先到是你胜。”李沅芷對余魚同道:“你先到那邊,給我們作公證!”余魚同道:“好!”拍馬去了。李沅芷道:“走吧!”語聲方畢,猛抽一鞭,縱馬直馳,奔了數十丈,回頭一望,見那毛驢一跛一拐,遠遠落在后面。她哈哈大笑,加緊馳驟,突然之間,一團黑影從身旁掠過,定睛看時,竟是那人把驢子負在肩頭,放開大步,向前飛奔。她這一惊非同小可,險險坐鞍不穩,跌下馬來,疾忙催馬急追。但那人奔跑如風馳電掣一般,始終搶在馬頭之前。不到片刻,兩人奔到沙丘,終于是騎人的驢比人騎的馬搶先了丈余。李沅芷把手中驢尾用力向后擲出,叫道:“馬先到啦!”那人和余魚同愕然相顧,明明是驢子先到,怎么她反說馬先到?那人道:“喂,大姑娘,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我胜,馬先到你胜,是不是?”李沅芷伸手掠著在風中飛揚的秀發,說道:“不錯。”那人道:“咱們并沒說一定得人騎驢子,是不是?”李沅芷道:“不錯。”那人道:“不管是人騎驢,還是驢騎人,總之是驢子先到。你得知道,它是戴官帽的,笨驢做了官,可就騎在人頭上啦。”
  李沅芷:“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你胜,馬先到我胜,是不是?”那人道:“對啦!”李沅芷道:“咱們并沒說,到了一點儿驢子也算到,是不是?”那人一拉胡子,道:“這我可胡涂啦,甚么叫做‘到了一點儿驢子’?”李沅芷指著那條被她遠遠擲在后面的驢尾巴,道:“我的馬整個儿到了,你的驢子可只到了一點儿,它的尾巴還沒有到!”
  那人一呆,哈哈大笑,說道:“對啦,對啦!是你贏了,我領你們去找那四個坏蛋去吧。”過去拾起驢尾,對驢子道:“笨驢啊,你別以為戴了官帽,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人家可沒忘記啊。你想不要,人家可不依哪。”縱身騎上驢背,道:“笨驢啊,你騎在人頭上騎不了多久,人又來騎你啦!”余魚同見那驢子雖只几十斤重,就如一頭大狗一般,但負在肩頭而跑得疾逾奔馬,卻非具深湛武功不可,忙上前行了一禮,說道:“我這個師妹很是頑皮,老前輩別跟她一般見識。請你指點路徑,待晚輩們去找便是,可不敢勞功你老大駕。”那人笑道:“我輸了,怎么能賴?”轉過驢頭,叫道:“跟我來吧!”余魚同見他肯一同前去,心中大喜。他知關東三魔武功惊人,和自己又結了深仇,若在大漠之中撞到,可實是一樁禍事,有這個大胡子回人相助,那就不怕了。三人并轡緩緩而行。余魚同請教他姓名,那人微笑不答,不住瘋瘋癲癲的說笑話,可是妙語如珠,庄諧并作,或諷或嘲,連李沅芷也不禁暗自欽佩。
  跛腳驢子走得极慢,行了半日,不過走了三十里路,只听后面鸞鈴響處,徐天宏和周綺赶了上來。余魚同給他們引見道:“這位是騎驢大俠,他老人家帶我們去找關東三魔。”徐天宏听他說得恭敬。忙下馬行禮。那人也不回禮,笑道:“你老婆該多歇歇了,干么還這般辛苦赶道啊?”徐天宏愕然不解。周綺卻面上一紅,揚鞭催馬,向前疾奔。
  那人熟識大漠中道路,傍晚時分領他們到了一個小鎮。將走近時,只見雞飛狗走,塵揚土起,原來一大隊清兵剛剛開到,眾回人拖儿攜女,四下逃竄。徐天宏奇道:“清兵大部就殲,少數的殘余也都已被圍,怎么這里又有清兵?”說話之間,迎面奔來二十余個回民,后面有十余名清兵大聲吆喝,執刀追來。那些回民突然見到騎驢的大胡子,大喜過望,連叫:“納斯爾丁·阿凡提,快救我們!”徐天宏等不懂他們說些甚么,只听見他們不住叫“納斯爾丁·阿凡提”,想來就是他的名字了。阿凡提叫道:“大家逃啊!”一提驢韁,向大漠中奔去,眾回人和清兵隨后跟來。
  奔了一段路,距小鎮漸遠,几名回人婦女落了后,被清兵拿住。周綺忍耐不住,拔刀勒馬,轉身砍去,呼呼兩刀,將一名清兵的腦袋削去了一半。其余清兵大怒,圍了上來。徐天宏、余魚同、李沅芷一齊回身殺到。周綺突然胸口作惡,眼前金星亂舞。一名清兵見她忽爾收刀撫胸,扑上來想擒拿,周綺“哇”的一聲,嘔吐起來,沒頭沒腦都吐在那清兵臉上。只見他伸手在臉上亂抹,周綺隨手一刀將他砍死,不覺手足酸軟,身子晃了几晃。徐天宏忙搶過扶住,惊問:“怎么?”這時余魚同和李沅芷已各殺了兩三名清兵。其余的發一聲喊,轉頭奔逃。阿凡提把背上鐵鍋提在手中,伸手一揮,罩在一名清兵頭上,叫道:“鍋底一個臭冬瓜!”李沅芷挺劍刺去,那清兵眼被蒙住,如何躲避得開,登時了帳。阿凡提提起鐵鍋,又罩住了第二名清兵,李沅芷跟著一劍。也不知他用甚么手法,鐵鍋罩下,清兵必定躲避不開。他鍋子一罩,李沅芷跟上一劍,片刻之間,兩人把十多名清兵殺得干干淨淨。李沅芷高興异常,叫道:“胡子叔叔,你的鍋子真好。”阿凡提笑道:“你的切菜刀也很快。”
  余魚同見李沅芷殺了許多清兵,心想:“她爹爹是滿清提督,她卻毫無顧忌的大殺清兵。那么她的的确确是決意跟著我了。”心中一陣為難,不禁長歎一聲。
  這時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逼問他大隊官兵從何而來。那清兵跪地求饒,結結巴巴的半天才說清楚。原來他們是從東部開到的援軍,听說兆惠大軍兵敗,正兼程赴援。徐天宏從回民中挑了兩名精壯漢子,請他們立即到葉爾羌城外去向木卓倫報信,以便布置應敵,兩名回人答應著去了。徐天宏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腳,喝道:“滾你的吧!”那清兵沒命的狂奔而去。
  徐天宏回顧愛妻,見她已神色如常,不知剛才何以忽然發暈,問道:“甚么地方不舒服?”周綺臉上一陣暈紅,轉過了頭不答。阿凡提笑道:“母牛要生小牛了,吃草的公牛會歡喜得打轉,可是吃飯的公牛哪,卻還在那儿東問西問。”徐天宏大喜,滿臉堆歡,笑問:“老前輩你怎知道?”阿凡提笑道:“這也真奇怪。母牛要生小牛,公牛不知道,驢子卻知道了。”眾人哈哈大笑,上馬繞過小鎮而行。
  到得傍晚,眾人扎了帳篷休息。徐天宏悄問妻子:“有几個月啦?我怎不知道?”周綺笑道:“你這笨牛怎會知道。”過了一會,道:“咱們要是生個男孩,那就姓周。爹爹媽媽一定樂坏啦。可別像你這般刁鑽古怪才好。”徐天宏道:“以后可得小心,別再動刀動槍啦。”周綺點頭道:“嗯,剛才殺了個官兵,血腥气一沖,就忍不住要嘔,真受罪。”第二天早晨,阿凡提對徐天宏道:“過去三十里路,就到我家。我有一個很美的老婆在那里……”李沅芷插嘴道:“真的么?那我一定要去見見。她怎么會喜歡你這大胡子?”阿凡提笑道:“哈哈,那是秘密。”對徐天宏道:“你老婆騎了馬跑來跑去,拳打腳踢,對肚里那頭小牛只怕不好,還是在我家里休息,等咱們找到那几個坏蛋,干掉之后,再回來接她。”徐天宏連聲道謝。周綺本來不愿,但想到自己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都已死了,自己怀的孩子將來要繼承周家的香煙,也就答應了。到了鎮上,阿凡提把眾人引到家里,他提起鍋子,當當當一陣敲。內堂里出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果然相貌甚美,皮膚又白又嫩,見了阿凡提,歡喜得甚么似的,口中卻不斷咒罵:“你這大胡子,滾到哪里去啦?到這時候才回家,你還記得我么?”阿凡提笑道:“快別吵,這我可不是回來了么?拿點東西出來吃啊,你的大胡子餓坏啦。”阿凡提的妻子笑道:“你瞧著這樣好看的臉,還不飽么?”阿凡提道:“你說得很對,你的美貌臉蛋儿是小菜,但要是有點面餅甚么的,就著這小菜來吃,那就更美啦。”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一把,道:“我可不許你再出去了。”轉身入內,搬出來許多面餅、西瓜、蜜糖、羊肉饗客。李沅芷雖不懂他們夫婦說些甚么,但見他們打情罵俏,親愛异常,心中一陣凄苦。正吃之間,外面聲音喧嘩,進來一群回人,七張八嘴的對阿凡提申訴糾紛爭執。阿凡提又說又笑的給他們排解了,眾人都滿意而出。人剛走完,又進來兩人,一個是童子,一個是腳夫。那童子道:“納斯爾丁,胡老爺說,你借去的那只鍋子該還他啦。”阿凡提向周綺瞧了一眼,笑道:“你去對胡老爺說,他的鍋子怀了孕,就要生小鍋啦,現下不能多動。”那童子一呆,轉身去了。阿凡提轉頭問那腳夫:“你找我甚么事?”那腳夫道:“去年我在鎮上客店里吃了一只雞,臨走時要掌柜結帳。掌柜說:‘下次再算吧,不用急。’我想這人倒很好,便道了謝上路了。過了兩個月我去還帳,他扳著手指,嘴里嘮嘮叨叨的,好似這筆帳有多難算似的。我說:‘你那只雞到底值多少錢,你說好啦!’掌柜擺擺手,叫我別打扰他。”
  阿凡提的妻子插嘴道:“一只雞嗎,就算是最大的肥雞,也不過一百銅錢!”那腳夫道:“我本來也這么想,哪知掌柜又算了半天,說道:‘十二兩銀子!’”阿凡提的妻子拍手惊叫:“啊喲,一只雞哪有這么貴?十二兩銀子好買几百只雞啦。”那腳夫道:“是呀,我也這么說。那掌柜說:‘一點儿沒錯,你倒算算看,要是你不吃掉我的雞,這雞該下多少蛋?這些蛋會孵成多少小雞?小雞長大了,又會下多少蛋?……’他越算越多,說道:‘十二兩銀子還是便宜的啦!’我當然不肯給,他就拉我到財主胡老爺那里去評理。胡老爺听了掌柜的話,說很有道理,叫我快還。他說要是不快還帳哪,那些蛋再孵成小雞,我可不得了哪。納斯爾丁,你倒給我評評這個理看……”說到這里,剛出去的童子又回來說道:“胡老爺說,鍋子會怀甚么孩子?他不相信,叫你快把鐵鍋還給他!”阿凡提到廚房里拿了一只小鐵鍋出來,交給童子道:“這明明是鍋子的儿子,你拿去給胡老爺吧。”那童子將信將疑,拿了鐵鍋去。阿凡提對那腳夫道:“你要胡老爺當眾評理。”腳夫道:“要是我輸了,豈不是反要賠二十四兩銀子?”阿凡提道:“別怕,輸不了。”過了半個時辰,那腳夫進來道:“納斯爾丁大叔,胡老爺已招集了大伙在評理啦,請你快去。”阿凡提道:“我在這里有事,過一會再來。”坐著和妻子說笑,跟眾人聊天。那腳夫很是焦急,接連奔進來催了几次,阿凡提才慢條斯理的去了。徐天宏等都跟著去看熱鬧,只見市集上聚著七八百人,一個穿花綢皮袍的大胖子坐在中間,料來就是胡老爺了。這時眾人等著阿凡提,已很心焦。胡老爺叫道:“阿凡提,這腳夫說你來幫他說話,怎么這時候才來?”阿凡提施禮問安,笑道:“對不起,因為有一件要緊事,所以來遲了。”胡老爺說:“難道還有比評理更要緊的事么?”阿凡提道:“當然啦,你瞧,我明天要种麥子啦,可是麥种還沒炒熟下肚呢,這怎么行?我炒了三斗麥种,吃了老半天才吃完,因此耽擱啦。”說著連連施禮。胡老爺和客店掌柜同時叫了起來:“真是胡說八道,把麥种吃了,怎么還能下种?你這瘋子,還來幫人家說話。”旁听的眾人也都哄笑起來,阿凡提卻只摸著大胡子,笑眯眯的不作聲。過了一陣,嘈雜之聲漸息,阿凡提道:“你說吃下去的麥子不能下种,那么腳夫吃下去的雞,怎么還能下蛋?”眾人一想,都叫了起來:“不錯,不錯,吃下去的雞怎么還能下蛋?”大家高聲歡呼,把阿凡提抬了起來。胡老爺見眾意如此,只得宣布:“腳夫吃了客店掌柜一只雞,應該還一百銅錢。”那腳夫歡天喜地的把一串銅錢交給掌柜,笑道:“以后可再也不敢吃你的雞啦。”掌柜收了,一言不發就走。眾回人笑罵,有些孩子往他背上丟石塊。
  胡老爺走到阿凡提面前,道:“我借給你的鍋子生了個孩子,那很好。甚么時候再生第二胎哪?”阿凡提愁眉苦臉的道:“胡老爺,你的鍋死啦。”胡老爺怒道:“鍋子怎么會死?”阿凡提道:“鍋子會生孩子,當然會死。”胡老爺叫道:“你這騙子,借了我鐵鍋想賴。”阿凡提也叫道:“好吧,大家評評理。”胡老爺想起貪便宜收了他的小鐵鍋,這時張揚開來大失面子,真是啞子吃黃蓮,說不出的苦,連連擺手,擠在人叢中走了。阿凡提騙倒了平時專門欺壓窮人的財主胡老爺,得意非凡,仰天大笑。忽然后面一個聲音叫道:“大胡子,又做甚么傻事啦?”阿凡提回頭一看,見是天池怪俠袁士霄,心中大喜。他二人一回一漢,分居天山南北,所作所為盡是扶危濟困、行俠仗義之事,兩人素來交好。阿凡提一把拉住袁士霄手臂,笑道:“哈哈,你這老家伙來啦,快到我家里看我老婆去。”袁士霄笑道:“你老婆有甚么了不起,成日猴子獻寶似的……”話未說完,徐天宏与余魚同已搶上來拜見。袁士霄道:“罷了,罷了,我又不是你們師父,磕甚么頭?家洛呢?”徐天宏道:“總舵主比我們先走一步……呀,陳老爺子和老太太也來啦!”轉身向站在袁士霄身后的天山雙鷹施禮,見關明梅牽著陳家洛乘坐的白馬,心中一惊,問道:“這馬老前輩從哪里見到的?”關明梅道:“我見過你們總舵主騎這馬,所以認得,剛才見它有沙漠里亂奔亂闖,我們三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拉住了。”徐天宏大惊,說道:“難道總舵主遇險?咱們快去救。”眾人齊到阿凡提家里,飽餐之后,与周綺作別。徐天宏、周綺夫婦成親以來首次分別,自是依依不舍。阿凡提的妻子見丈夫回家才半天,便又要出門,拉住他胡子大哭大鬧。阿凡提笑嘻嘻的安慰,說道:“我找了一位太太來陪你。她跟你一樣年輕美貌,肚里又怀了個孩子,那是一共有兩個人陪你啦。胜于我一個大胡子。”她只是哭鬧下停,叫道:“我不許你大胡子走,不許你大胡子走!”阿凡提笑道:“你要留住我的胡子?好!”突然拔下十几根胡子,塞在她的手里,奪門而出。阿凡提騎了這頭大狗似的驢子,雙腳几乎可以碰到地面,遠遠望去,驢子就如生了六條腿一般。袁士霄道:“大胡子,你騎的是甚么呀?是老鼠呢還是貓?”阿凡提道:“老鼠哪有這么大呀?”袁士霄道:“那多半是一頭大老鼠。”徐天宏和余魚同听著二人說笑,心中挂念陳家洛,說甚么也笑不出來。李沅芷騎了駱冰的白馬,放松韁繩,由它在前領路。阿凡提的驢子實在走得太慢,行到傍晚,不過走了三十多里路,大家都急了。徐天宏對阿凡提道:“老前輩,我們總舵主恐怕遭到了危難,我們想先走一步。”阿凡提道:“好吧,好吧。到前面鎮上,我另買一頭中用些的驢子就是。這頭笨驢不中用,它偏偏還自以為了不起。”催驢赶上,与李沅芷并轡而行。白馬比毛驢高出一半,阿凡提仰頭問李沅芷道:“大姑娘,你為甚么整天不高興呀?”李沅芷忽然想起,這位怪俠雖然假作痴呆,其實聰明絕倫,回人有甚么為難之事,向他請教,立即應手而解,便道:“胡子叔叔,對付不識好歹的人,你有甚么法子?”阿凡提道:“我拿鐵鍋往他頭上一罩,你就一劍。”李沅芷搖頭道:“不成,比如說他是你很……很親近的人。你待他越是好,他越是發驢子脾气。”阿凡提一扯胡子,已了然于胸,笑道:“我天天騎驢子,對付笨驢的倔脾气,倒很有几下子。不過這法子可不能隨便教你。”
  李沅芷柔聲道:“胡子叔叔,要怎樣才能教呀?”阿凡提道:“咱們還得打個賭,你贏了我才教。”李沅芷笑道:“好呀,咱們再來賽跑。”阿凡提道:“賭別的吧,賽跑你准輸。”取出驢尾來一晃,道:“我不會再上你當啦。”李沅芷道:“你不信就試試。”阿凡提道:“好,瞧你又有甚么鬼門道。”指著前面的一個小市鎮道:“誰先到第一間屋子誰贏!”李沅芷道:“好呀,胡子叔叔,你又輸了!”雙腿微微一挾,一提韁,那白馬如箭离弦,騰空竄出。
  阿凡提負起驢子,發足追來。這白馬是數世一見的神駒,這一發力奔馳,直如雷轟電掣一般,他如何追赶得上?還沒追得一半路,白馬已奔到市鎮。阿凡提放下驢子,呵呵大笑道:“又上了這小妮子的當。我雖知這是匹好馬,哪想得到竟有這么快。”徐天宏等見他如此武功,盡皆惊佩,一頭几十斤的小驢負在背上并不為奇,奇的是他腳下竟如此神速,若非這匹寶馬,尋常坐騎非給他追上不可。
  穿過市鎮,行不多時,驀地里白馬一陣長嘶,騰躍狂奔。李沅芷大惊勒韁,竟然約束不住。眾人見白馬發狂,都吃了一惊,散開了追赶攔截。只見白馬直向大漠中急沖,奔到几個人面前,陡然停住,李沅芷下馬与他們說話。遠遠望去,那些是甚么人卻瞧不清楚。突然那白馬又回頭馳來,奔到半途,徐天宏与余魚同認出馬上之人已換了駱冰,心中大喜,忙迎上去。雙方走近,見后面是文泰來、衛春華、章進、心硯四人,最后一人白發蒼蒼,背負長劍,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不住詢問,竟是武當派前輩綿里針陸菲青。原來那白馬戀主,又有靈性,遠遠望見駱冰,就沒命的奔去。余魚同搶到陸菲青跟前,雙膝跪下,叫了聲:“師叔!”伏地大哭。陸菲青伸手扶起,淚水也不禁扑簌簌的流了下來,嗚咽道:“我得知你師父的噩耗之后,連日連夜赶來,途中与文四爺他們遇上,他們也正在追捕這奸賊……你放心,咱爺儿倆定要給你師父報仇!”當下雙方廝見了。文泰來等都挂慮陳家洛的安危。
  眾人到市鎮打尖,阿凡提去買驢子,李沅芷悄悄跟在后面。阿凡提也不理她,自行選了一頭高頭健驢,身高几有原來那頭沒尾驢的兩倍。阿凡提把沒尾驢折价讓給了驢販,笑道:“官帽害死了這笨驢,可不能讓這畜生再戴了。”把官帽摔在地下,踏得稀爛。李沅芷等他付了銀兩,替他牽過驢子,笑吟吟的和他并肩而行。阿凡提道:“我從前養了一頭毛驢,那脾气真是倔得嚇人。我要它走,它偏偏站住,要它站著呢,這家伙又給你打個圈儿。有一天呀,我要它拉了車儿上磨坊去,就只這么几十步了,哪知忽然說甚么也不肯走啦。越是赶,越是后退,哄也不行,打也不行,管它叫親爺爺親奶奶呢,也不成,你猜我怎么辦?”李沅芷知他在妙語點化,當下用心傾听,不敢嬉笑,道:“你老人家總有法子。”阿凡提笑道:“好呀,大姑娘想女婿,甚么也肯,本來叫我胡子叔叔,現今可叫‘你老人家’啦!”李沅芷臉一紅,道:“我是說你的驢子呀!”
  阿凡提道:“不錯,不錯。后來我一想,成啦!我拉這笨驢轉了個身,磨坊在東,我讓驢子朝著西邊,然后使勁的赶,它仍是一步一步的倒退,退呀退的,這可到了磨坊啦。”李沅芷喃喃自語:“你要它往東,它偏偏往西……那么你就要它往西。”阿凡提一豎拇指,道:“不錯,就是這么辦。后來哪,我又想出了一個法儿。”李沅芷忙問:“甚么?”阿凡提道:“我在鞭子上挂了一個胡蘿卜,伸在笨驢前面。笨驢想吃胡蘿卜,不住向前走,一直走了几十里路,到了我要它去的地方,這才把胡蘿卜給它吃。”李沅芷立時領悟,笑道:“多謝你老人家指教。”阿凡提笑道:“現下你去找你的胡蘿卜吧!”
  李沅芷尋思:“余師哥最想得到的,是甚么東西?剛才他見到我師父,哭成這個樣子,那么對他最要緊的,莫過于殺張召重給馬師伯報仇了。這么說來,得想法子去殺張召重。”轉念一想:“張召重武藝高強,我又怎殺得了他?再說,就算殺了,他也只是感激我而已,不會像驢子望著胡蘿卜那樣,一路追個不停。”又想:“我小時候見到佣人的儿子玩泥娃娃,哭著要,他不肯給,我偏偏一定要。這胡子叔叔說得不錯,我越是對他好,他越是避開我。以后倒不如冷冷淡淡的,等他覺得我好時,再讓他來嘗嘗苦苦求人的滋味。驅赶倔脾气的笨驢,就得用大胡子叔叔的法子。”心下打算已定,真的對余魚同不理不睬起來。駱冰与徐天宏冷眼旁觀,都覺奇怪。阿凡提只是拉著大胡子微笑。
  阿凡提換了腳力,行得快了數倍,一行人蹄踏黃沙,途隨白馬,來到白玉峰前。那白馬對狼群猶有余怖,到了進入古城的歧道處,就停步不前了。駱冰一再驅赶,白馬無論如何不肯再前行一步。袁士霄道:“狼群大隊曾聚在這里,咱們循著狼糞一路尋進去吧。”眾人見到狼糞甚多,想到陳家洛的安危,都是心焦如焚。駱冰下了白馬,与文泰來共乘一騎。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天,忽听得腳步聲響,歧路上轉出四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張召重。徐天宏一聲忽哨,連同衛春華、章進、心硯一齊散開,往四人后路抄去。張召重斗見群雄,一惊非小,尤其看到師兄陸菲青,登時臉色蒼白,額上冷汗直冒。余魚同手揮金笛,便要扑上去拚命。袁士霄左手抓住他臂膀輕輕一拉,余魚同身不由主的退回。袁士霄指著張召重罵道:“前几天和你相遇,還道你是武當派的一位高手,哪知竟是個無惡不作的匪類,連自己師兄也忍心害了。爽爽快快,給我自己了斷吧。”
  張召重見對方至少有五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上,以力相拚,必無幸理,當下硬起頭皮,道:“我這邊只有四人,你們依多為胜,張某死在此地,又何足為恥?”袁士霄大怒,心想:“那三人能力敵群狼,倒也都是硬手,他們四人齊上,我一人可對付不了,但有大胡子相幫,那也成了。”哼了一聲,說道:“要殺你這惡徒,也用得著依多取胜?你們四人一齊上來,我只和這大胡子兄弟兩人接著。你們四個家伙只要能和我們兩人打個平手,就放你走路。”張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見他面容黝黑,一叢大胡子遮住了半邊臉,笑得雙眼眯成了兩條縫,不似身怀絕技的高人,心想:“這姓袁的确是武功惊人,遠胜于我,難道這大胡子回人也厲害之极?關東三魔中有一人相助,我或可和這姓袁的打成平手,余下兩人對付這個回子,想來也行了。”身處此境,也已不容他有何异言,便道:“那么我們就試一試,請袁……袁大俠手下容情。”袁士霄厲聲道:“我手下是毫不容情的。”轉頭對阿凡提道:“大胡子,在這許多新朋友面前,咱哥儿倆可別出丑了。”阿凡提道:“我鄉下佬見官,有點儿怯,只怕不成。”身子一晃,也沒見他抬腿動足,已下了驢子。張召重見他身法,驀地想起,原來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搶他帽子的怪人,不覺凜然一惊。袁士霄叫道:“都上來吧。用心打,別打主意想逃,在我老儿手下可跑不了。”哈合台走上一步,對袁士霄說:“袁大俠于我三兄弟有救命大恩,我們万万不敢接你老人家的招。再說,我們跟這姓張的也只相會,并無交情,犯不上為他助拳。”他見張召重行為卑鄙,早就老大瞧他不起,只是他此刻猝遇眾敵,再要出言損他,未免有討好對方、自圖免禍之嫌,是以只說到此處為止。三魔并排站在一旁,竟是擺明了置身事外。袁士霄眉頭一皺,說道:“他們不肯動手,只剩下了你一個,哪怎么辦?我三十歲那一年,曾向祖師爺立過重誓,從此而后,決不跟人單打獨斗。”說著向天山雙鷹瞥了一眼。原來他當年生怕自己妒火焦焚、狂性大發之下,竟會將陳正德打死,是以立此重誓,約束自己,當下又道:“大胡子,只有麻煩你了。”阿凡提解下背上鍋子,笑道:“好吧,好吧,好吧。”呼的一聲,鍋子當頭向張召重罩到。張召重向左躍開,凝神瞧他使的是甚么兵刃,只見黑黝黝,圓兜兜,一面凹進,一面凸出,凸的一面還有許多煤煙,竟像是只鐵鍋。阿凡提笑道:“你心里一定在想:這是甚么呀?倒像是只鍋子。跟你說,這正是一只鍋子。你們清兵無緣無故的到回部來,打爛了許多鍋子,害得我們回人吃不了飯。好哇,現今鍋子來打清兵啦!”語聲未畢,又是一鍋向張召重當頭罩下。
  張召重一招“仙鶴亮翅”,倏地斜穿閃過,回手出掌,向對方肩頭打到。阿凡提身子微挫,左手在鍋底一擦,一手煤煙往他臉上抹去。張召重自出道以來,身經百戰,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怪人,只見他右手提鍋,左手抹煙,腳步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然而自己攻出的凶狠招數,卻每次都被他輕易避開,哪里敢有絲毫怠忽,當下展開無极玄功拳,抱元歸一,全身要害守得毫無漏洞。道路本极狹窄,地下又是山石嶙峋,兩人擠在這凶險之地,攻守拒擊,登時斗得激烈异常。袁士霄歎道:“奸賊呀奸賊,憑你這身功夫,本也是難得之极的了,若不是心地如此歹毒,我老頭子忍不住要起愛才之心。”余魚同忙道:“不行,老爺子,不行!”心硯問衛春華道:“九爺,這位胡子大爺使的是甚么招術?”衛春華搖搖頭。這邊天山雙鷹、陸菲青、文泰來等也不懂阿凡提的武功家數,都暗暗稱奇。突然間阿凡提左腿飛起,鍋子橫擊,張召重無處躲避,急從鍋底鑽出。不料阿凡提左掌張開,正候在鍋子底下。張召重待得惊覺,已不及閃避,當下左拳一個“沖天炮”,猛向鍋底擊去。阿凡提叫道:“吃飯家伙,打破不得!”鍋子向上一提,隨手抹去,張召重臉上已被抹上五條煤煙。兩人均各躍開。阿凡提叫道:“來來來,胜負未決,再比一場。”張召重望著他手中鐵鍋,*目不語。阿凡提道:“呀,是了,你沒帶兵刃,輸了也不服气。”轉頭對李沅芷道:“大姑娘,你的切菜刀借給胡蘿卜用一下。”
  兩人相斗之時,李沅芷挨得最近,只待張召重一被鍋子罩住,立即搶上一劍,豈知自己心事竟被這怪俠說了出來,不覺滿臉緋紅。阿凡提說話素來瘋瘋癲癲,旁人听他管張召重叫“胡蘿卜”,也都不以為意,哪知中間另藏著一段風光旖旒的女儿情怀。阿凡提見她不動,把嘴俯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把切菜刀給他,我仍然能抓住他。”李沅芷點點頭,擲出長劍,叫道:“劍來了,接著!”
  張召重右手一抄接住劍柄,突然轉身,左手一揚,一掃芙蓉金針向阻住退路的徐天宏、衛春華諸人迎面擲去。徐天宏等知道厲害,疾忙俯身,只覺頭頂風聲颯然,張召重已竄了過去。他奔到哈合台身邊,伸左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叫道:“快走!”哈合台登時身不由主,被他拉著往迷城中急奔。滕一雷与顧金標不及細思,隨后跟去。這一來變起倉卒,等徐天宏等站起身來,四人已轉了彎。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倏地拔起身子,如兩只大鶴般從徐天宏等頭頂躍過。天池怪俠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已一把抓住滕一雷的后領,把他一個肥肥的身軀甩了起來。滕一雷也不知道抓著他的是誰,只覺身子懸空,使不出力,忙揮獨足銅人向后疾點,忽覺自己身子被一股极大力量擲了出去,只慘叫得一聲,已撞在半山腰里,腦漿迸裂而死。袁士霄擲死滕一雷,腳下毫不停留,轉了個彎,見前面是三條歧路,不知張召重從哪一條路逃走,向右一指,叫道:“大胡子,你追這邊。”又向左一指,對天山雙鷹道:“你們兩位追這邊。”自己從中間那條路上追了下去。片刻之間,四人廢然折回,都說只轉了一個彎,前面又各出現岔路,無從追尋。徐天宏在路上仔細察看,說道:“這堆狼糞剛給人踏了兩腳,他們定是循著狼糞向內逃竄。”袁士霄道:“不錯,快追。”眾人隨著狼糞追進,直赶到白玉峰前,仍不見張召重等三人的蹤影。眾人在各處房屋中分頭搜尋,不久衛春華就發現了峰腰中的洞穴。袁士霄和陳正德首先躍上,接著陸菲青、文泰來、關明梅等也都縱了上去。其他輕功較差的,由陸菲青和文泰來一一用繩子吊上,最后剩下心硯。阿凡提笑道:“小兄弟,我試試你的膽子!”一把抓住他后心,喝道:“接著!”把他身子向洞口拋去,文泰來一把抱住,阿凡提隨即跳上。這時袁士霄剛推開了石門。那門向內而開,要是外面被人扣住,里面千軍万馬也沖突不出,但自外入內十分容易。原來當年那暴君開鑿山腹玉宮,自恃迷城道路千岔万回,外敵決難侵入,擔心的反是變生肘腋,內叛在山腹負隅頑抗,因此把宮門造成如此模樣。袁士霄當先急行,眾人在甬道中魚貫而入。徐天宏折下了桌腳椅腳,點成火炬,各人分著拿了。追到大殿上時,各人兵刃都被磁山吸去,不免大吃一惊。阿凡提身手敏捷,搶上將飛出的鐵鍋一把抓住,才沒打破。眾人追敵要緊,也不及細究原因,拾回兵刃,直入玉室,見床邊又有一條地道。眾人愈走愈奇,在這山腹之內誰都不敢作聲,只是跟著袁士霄疾走。突然眼前大亮,只見碧綠的池邊六人夾水而立。遠遠望去,池子那邊是陳家洛、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這邊就是張召重、顧金標和哈合台了。
  眾人大喜,心硯高聲大叫:“少爺,少爺,我們都來啦!”文泰來等快步迎上。關明梅大叫:“孩子,你怎樣?”霍青桐叫道:“師父師公,我好!你們快將這奸賊殺了。”說著向顧金標一指。陳正德上次空手出戰三魔,險些吃虧,這時再不托大,拔出長劍,向顧金標左肩刺去。顧金標二次進來時已在大殿上拾回兵刃,當下抖動虎叉,和陳正德斗了起來。這邊關明梅和哈合台也動上了手。
  群雄各執兵刃,慢慢圍攏,監視著張召重。李沅芷的劍借了給張召重,陸菲青把在杭州獅子峰上奪自張召重的凝碧劍給了她。顧哈兩人情急拚命,勉強支持了十余招,雙鷹的三分劍術愈逼愈緊,兩人只有招架的份儿。劍光飛舞中只听陳正德一聲猛喝,顧金標胸口見血。陳正德接著又是一劍,指向對方下盤。顧金標向左急避,陳正德飛起一腿,扑通一聲,水花四濺,顧金標跌入翡翠池中,一縷鮮血從池水中泛了上來。那邊哈合台也已被關明梅劍光罩住。余魚同想起哈合台數次相救之德,知道師叔与雙鷹交情极好,忙對陸菲青道:“師叔,這個不是坏人,你救他一救。”陸菲青道:“好。”見關明梅上刺一劍,下刺一劍,左刺一劍,右刺一劍,哈合台滿頭大汗,臉無人色,不住倒退。陸菲青突然躍出,錚的一聲,白龍劍架開了關明梅長劍,叫道:“大嫂,這人還不算坏,饒了他吧。”關明梅見陸菲青說情,總得給他面子,當即收劍。陸菲青轉過頭來,見哈合台不住喘息,因使勁過度,身子抖動,喝道:“快謝了關大俠不殺之恩。”
  哈合台心想結義六兄弟死剩自己一人,活著又有何意味,叫道:“我何必要她饒命!”又要扑上廝殺,忽听水聲一響,顧金標從水面下鑽了出來,慢慢游近池邊,哈合台拋去彎刀,搶過去拉起。顧金標受傷甚重,又喝了不少水,委頓不堪。哈合台不住給他胸口揉搓,毫不理會身邊眾人。霍青桐奔到臨近,罵了聲:“奸賊!”挺劍向顧金標胸口刺去。哈合台情急之下,舉臂擋格。霍青桐一劍直下,眼見就要將他手臂削斷。袁士霄想起他引狼入阱時之功,撿起一塊小石子擲出,當的一聲,霍青桐手臂發麻,長劍震落在地,不禁一呆。袁士霄道:“料理了那姓張的惡賊再說,這兩人逃不了。”張召重被群雄圍住,見顧哈兩人惡戰之后,束手待縛,文泰來、阿凡提、陳家洛、陸菲青等四下牢牢監視,哪里更有脫身之机,長歎一聲,正要拋劍就戮,忽然陸菲青身后一人閃出,正是李沅芷。她手執長劍,直沖過來,罵道:“你這奸賊!”眾人一楞,李沅芷已扑到張召重身前,低聲道:“我來救你。”刷刷刷數劍,疾刺而至。張召重不明她是何用意。李沅芷忽然腳下假意一滑,向前一扑,低聲道:“快拿住我。”張召重大悟,乘她一劍削來,舉劍擋格,左手已抓住她手腕,當的一聲,自己長劍已被削斷,一瞥之下,見她手中所持竟是自己的凝碧劍,真是喜上加喜。
  這時文泰來、余魚同、衛春華、陳正德同時搶上救人。張召重凝碧劍揮了個圈子,金笛雙鉤一起斷折。文泰來和陳正德疾忙收招,兵刃才沒受損。張召重將寶劍點在李沅芷后心,喝道:“讓道!”這一下變出不意,眾人眼見巨奸就縛,哪知李沅芷少不更事,勇猛貪功,反而變成他的護身符。李沅芷假意軟軟的靠在張召重肩頭,似乎被他點中穴道,動彈不得。張召重見眾人面面相覷,不敢來攻,正要尋路出走,李沅芷在他耳邊低聲道:“回到山腹中去。”他一想不錯,大踏步走向地道。袁士霄和陳正德惱怒异常,一個撿起一粒石子,一個摸出三枚鐵菩提,齊向張召重后心打去。張召重弓背俯身,讓過暗器,腳下絲毫不停,奔入地道。只听得李沅芷大叫一聲:“啊喲!”陸菲青一惊,叫道:“大家別蠻干,咱們另想別法。”他也真怕張召重不顧一切,傷害了他徒儿。
  眾人緊跟張召重身后,追入地道,只霍青桐手執長劍,怒目望著顧金標。哈合台忙著給盟兄包扎胸前傷口,對身旁一切猶如不聞不見。陳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走到地道口前停了步,對香香公主道:“咱們在這里陪你姊姊。”張召重拉著李沅芷向前忽奔,眾人不敢過分逼近,甬道中轉彎又多,無法施放暗器。奔完甬道,眼見張召重就要越過石門,袁士霄一挫身,正要竄上去攻他后心,黑暗中只听得一陣嗤嗤嗤之聲,忙貼身石壁,叫道:“大胡子,鐵鍋!”阿凡提搶上兩步,鐵鍋倒轉,一陣輕輕的錚錚之聲過去,鐵鍋中接住了數十枚芙蓉金針。
  阿凡提叫道:“炒針儿吃啊,炒針儿吃呀!”就這樣緩得一緩,張召重和李沅芷已奔出石門,兩人合力將門拉上,將鐵條插入門扣。袁士霄和陳正德搶上來拉門,但石門內面無可資施力之處。兩人都是火气奇大,這時豈有不破口怒罵之理?張召重又將金斧斧柄插入鐵環,喘了一口長气,對李沅芷道:“多謝李小姐相救!”李沅芷笑道:“我爸爸和張師叔都是朝廷命官,我自然要救你。”張召重道:“李軍門近來安好,太夫人安好。”說著打了個千請安,竟是按著官場規矩行起禮來。李沅芷道:“你是師叔,我可不敢當。咱們快想法逃走。師父一定瞧得出是我救你,要是給他追上了,可沒命啦。”張召重道:“他們人多,咱們快回內地,多約幫手,再來擒拿。”李沅芷道:“他們一定回去池邊,繞道追過來。張師叔,得快想法子。在這大漠之上,可不容易逃脫啊!”張召重武功甚高,人也奸猾,計謀卻是平平,當下皺起了眉頭,一時想不出法子。李沅芷似乎焦急异常,伏在石上哭泣起來。張召重忙加勸慰:“李小姐,別怕,咱們一定逃得了。”李沅芷哭道:“就算逃出了迷城,不用一兩天,又得給他們赶上。媽呀,嗚嗚……媽呀!”張召重給她哭得心煩意亂,連連搓手。李沅芷忽然破涕為笑,問道:“你小時候捉過迷藏嗎?”張召重自幼父母雙亡,五歲時就由師父收養學藝,馬真和陸菲青都比他年長得多,因此這些孩子的玩意都沒玩過,當下臉現迷惘之色,搖了搖頭。李沅芷道:“咱們在迷城中躲了起來。他們一定找不到,以為咱們逃出去啦,在外面拚命追赶。咱們過得三四天再慢慢出來。”張召重大拇指一翹,道:“李小姐真聰明!”隨即道:“可是咱們沒帶糧食,三四天……”李沅芷道:“外面馬背上又有干糧又有水。”張召重喜道:“好,咱們快躲起來。”兩人緣著長索攀上峰腰洞口。這長索是張召重和三魔上次進出山腹時所留,哈合台是牧人,身上愛帶長索。兩人轉身出洞,再沿山壁溜下,各自牽了一匹馬,向外奔出。走到分歧路口,李沅芷道:“你瞧地下這狼糞,本來出外是往左,咱們偏偏往右……”說到這里,見牽著的那匹馬尾巴揚起,就要拉糞,忙取下馬背上的糧袋水囊,把兩匹馬的馬頭牽過向左,猛力一鞭,兩馬負痛,放蹄疾奔而去。張召重愕然不解,問道:“甚么?”李沅芷笑道:“他們尋到這里,見馬蹄印和新鮮馬糞都在左邊正路上,自然向左邊追出去。”張召重大喜,道:“妙計,妙計!”
  兩人從歧路向右。每走上一條岔路,李沅芷都用三塊小石子在隱蔽處疊個記號。張召重道:“這里道路千叉万支,要是沒了這記號,咱倆也真的沒法子找路出去。”行了半日,兩旁山壁愈逼愈緊,也不知已轉了多少彎,走了多少岔路。李沅芷見天色漸暗,說道:“就在這里歇吧。”兩人吃了干糧,喝了水,坐著休息。張召重道:“另一匹馬上的糧袋水囊沒來得及取下,真是可惜。”李沅芷道:“只好省著點儿用。”張召重道:“是。”李沅芷把糧袋和水囊放在張召重身邊,說:“你好好看著,這是咱們的命根子。”張召重點頭答應。李沅芷走開十多丈,找了個干淨地方睡倒。
  睡到半夜,張召重忽听李沅芷一聲惊叫,疾忙跳起身來,只見她指著來路,叫道:“一只大灰狼,快快!”張召重拔出凝碧劍,飛步追了出去,轉了兩個彎,不見狼蹤,生怕迷路,不敢再追,退回來時,卻不見了李沅芷的蹤影,叫得一聲:“李小姐!”只見地下濕了一片,水囊已然傾翻,忙搶上拾起,見囊中只剩點點滴滴,正自懊喪,李沅芷已從那邊山道中轉了出來,道:“那邊又有一只狼,沖過來搶水喝。”張召重一舉水囊,道:“想不到惡狼還不死干淨,你瞧!”李沅芷坐在地下,雙肩聳動,又哭了起來。張召重道:“既沒了水,這里沒法多待。再熬一天,就冒險出去吧。”李沅芷站起身來,道:“我出去探探,你在這里等我。”張召重道:“咱們一起去。”李沂芷道:“不,再遇上他們,你還有命么?我總好些。”張召重一想不錯,道:“李小姐可要千万小心。”李沅芷道:“嗯,你的寶劍借給我吧。”張召重把凝碧劍遞過。
  李沅芷接劍回身,循著記號從原路出來,每到一處岔路,便照樣擺上三塊小石子,只是在真記號邊上多撒一堆沙子。張召重如自行出來,見了這些記號,一定分不出真假,東轉西轉、無所适從之余,非仍回原地不可。她一路布置,心中暗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訊,倒翻水囊,那張召重居然絲毫不覺,這一來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天色將明,已走上正路,只听得轉彎角上有人在破口大罵:“瞧我抽不抽這惡賊的筋,剝不剝他的皮?”又有一人笑道:“要抽筋剝皮,也得先找到這惡賊才行。”李沅芷大叫一聲:“啊喲!”倒在地下,假裝昏了過去。
  說話的正是袁士霄和阿凡提,他們拉不開石門,只得回到池邊。霍青桐從地圖中找到了秘道,從后山繞了出來,張召重和李沅芷早已不知去向。袁士霄正在大發脾气,忽然听得叫聲,尋聲過來,見李沅芷倒在地下,又惊又喜,一探尚有鼻息,身上又沒傷痕,這才放心,急忙施救,李沅芷卻只是不醒。袁士霄焦急起來,阿凡提笑罵:“這頑皮女孩,倘若是我女儿呀,不結結實實揍一頓才怪。”見她還在裝腔作勢,不肯醒轉,說道:“要是真的暈了過去,那么我打十几鞭都不會動。”一抖驢鞭,刷的一鞭打在她肩上。
  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魯莽,李沅芷卻怕他再打,睜開了眼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阿凡提得意非凡,笑道:“我的鞭子比你甚么推宮過血高明多啦,一鞭她就醒了。”袁士霄心想:“大胡子倒真有兩下子。”忙俯身問道:“沒受傷么?那奸賊呢?”李沅芷道:“我給他拿住了,怕得要命,昨晚半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了出來。”袁士霄道:“他在哪里?快帶我去找。”李沅芷道:“好。”站起身來,身子一晃一晃的,袁士霄伸手扶住。阿凡提道:“你們兩人去吧,我在這里等著。”袁士霄怪目一翻,道:“大胡子想偷懶?好吧,就沒有你,我也對付得了。”
  兩人离去不久,陸菲青、陳正德、陳家洛、文泰來等分頭在各處搜索之后都陸續匯齊。阿凡提也不跟他們說起,听他們紛紛議論,只是微笑。章進与心硯押著顧金標与哈合台,遠遠坐在地下。又過一陣,袁士霄和李沅芷回來了。眾人大喜,陸菲青和駱冰忙搶上去慰問。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胡子,你又占了便宜,省得白走一趟。她認不出道啦。我們兩人轉來轉去,險些回不出來。”
  眾人一商量,都說如捉不到張召重決不回去,可是這迷城道路如此變幻,如何尋他得著?徐天宏和霍青桐雖都极富智計,卻也想不出善法。徐天宏道:“要是有兩頭狼犬就好啦……”陳正德道:“我們家里倒有大狼犬,就可惜遠水救不得近火。”說話之間,徐天宏見阿凡提嘴角邊露著微笑,知他必有高見,走近身去,道:“我們實在不知怎么辦,請老前輩指示一條明路。”阿凡提向余魚同一指,笑道:“明路就在他身上,怎么不要他找去?”余魚同愕然道:“我?”阿凡提點點頭,仰天長笑,跨上驢子,飄然而去。
  徐天宏起初還以為他開玩笑,細加琢磨,覺得李沅芷的言語行動之中破綻甚多,心想這事只怕得著落在她身上,于是悄悄去和駱冰說了。駱冰一想有理,倒了一碗水,拿了一塊燒羊肉給李沅芷,說道:“李家妹妹,你真有本事,怎么能逃得脫那坏蛋的毒手?”李沅芷道:“那時我都嚇胡涂啦,拚命奔跑,只怕給這惡賊追上了,亂闖亂沖,甚么路也認不出,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來。”料知駱冰定要查問途徑,把她問話先給堵住了。駱冰本來將信將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張召重藏身之所,待听她推得一干二淨,心里反倒雪亮了,暗笑:“小妮子好狡猾!”說道:“妹妹你細細想一想,定能認得出來去的途徑。”李沅芷歎道:“要是我心境好一點,不這么失魂落魄似的,本來也不會這么胡涂,竟然忘記得沒一點儿影子。”駱冰心道:“來啦,來啦。”低聲悄語:“你的心事我都明白,只要你幫我們這個大忙,大伙儿一定也幫你完成心愿。”李沅芷臉上一陣飛紅,隨即眼圈儿也紅了,低聲道:“我是個沒人疼的,逃出來干么呀?還不如給那姓張的殺了干淨。”駱冰听她語气一轉,竟又撒起賴來,知道自己是勸她不轉的了,說道:“妹妹你累啦,喝點水歇歇吧。”李沅芷點點頭。駱冰把余魚同拉在一旁,跟他低聲說了好一陣子。余魚同神色先是頗見為難,后來又是咬牙切齒,終于下了決心,一拍大腿,道:“好,為了給恩師報仇,我甚么都肯。”李沅芷自管閉目養神,對他們毫不理會,過了一會,听得余魚同走到身旁,說道:“師妹,你數次救我性命,我并非不知好歹,眼下要請你再幫我一個大忙。”說著施下禮去。李沅芷道:“啊喲,余師哥,怎么行起禮來啦?咱們是同門,要我做甚么,你吩咐著不就行了嗎?”余魚同听她語气顯得极為生分,這時有求于她,只是說道:“張召重那奸賊害死我恩師,只要有誰能助我報仇,我就是一生給他做牛做馬,也仍是感他大德。”李沅芷一听大怒,心想:“要是你娶了我,竟是一生做牛做馬這么苦惱?”脖子一轉,臉上登時便如罩了一層嚴霜,發作道:“眼前放著這許多大英雄大俠客,還有你的甚么鐘舵主、鼓舵主,你干么不求他們幫去?你一路上避開人家,倒像一見了我,就害了你、累了你似的。我有這份本事幫你么?你再不給我走開些,瞧我用不用好听的話罵你。”眾人正商議如何追尋張召重,也沒留心駱冰、余魚同、李沅芷三人,忽听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面紅耳赤的發起怒來,又見余魚同低下了頭訕訕的走開,都感愕然。
  徐天宏和駱冰見余魚同碰了一鼻子灰,只有相對苦笑,把陳家洛拉在一邊,低語商量。陳家洛道:“咱們請陸老前輩去跟她說,她對師父的話總不能不听……”話未說完,猛听得心硯与章進一個惊叫,一個怒吼,急忙回頭,只見顧金標正發狂般向霍青桐奔去。陳家洛大惊,斜竄出去,卻相距遠了,難以阻攔。衛春華搶上擋住,被顧金標用力一摔,退出兩步。只見他和身向霍青桐扑去,叫道:“你殺了我吧!”霍青桐又惊又怒,舉劍向他當胸刺去。他竟不閃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一挺,波的一聲,長劍入胸。霍青桐回抽長劍,一股鮮血從他胸前直奔出來,濺滿了她黃衫。眾人圍攏來時,顧金標已倒在地下。哈合台伏在他身邊,手忙腳亂的想止血,但血如泉涌,哪里止得住?顧金標歎道:“冤孽,冤孽!”哈合台道:“老二,你有甚么未了之事?”顧金標道:“我只要親一親她的手,死也眼目。”熬住一口气,望著霍青桐。哈合台道:“姑娘,他快死啦,你就可怜可……”霍青桐一言不發,轉身走開,臉已气得慘白。顧金標長歎一聲,垂首而死。哈合台忍住眼淚,跳起身來,指著霍青桐的背影大罵:“你這女人也太狠心,你殺他,我不怪你,那是他自己不好。可是你的手給他親一親,讓他安心死去,又害了你甚么?”章進喝道:“別胡說八道,給我閉住了鳥嘴。”哈合台毫不理會,仍是怒罵。章進上前要打,給余魚同攔住了。陸菲青說道:“你們那焦文期焦三爺是我殺的,此后許多糾紛,都因此而起。關東六兄弟現下只剩了你一人。我們都知你為人正派,不忍加害,你就去吧。日后如要報仇,只找我一人就是。”哈合台也不答腔,抱著顧金標的尸身大踏步走出去。余魚同撿了一只水囊,一袋干糧,縛在馬上,牽馬追上去,說道:“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條好漢子,這匹馬請你帶了去。”哈合台點點頭,把顧金標的尸身放上馬背。余魚同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來,自己喝了半碗,遞給哈合台道:“以水代酒,從此相別。”哈合台仰脖子喝干。余魚同抽出金笛,那笛子被張召重削去了一截,笛中短箭都已脫落,但仍可吹奏,當下按宮引商,吹了起來。
  哈合台一听,曲調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會,從怀中摸出號角,嗚嗚相和。原來當日哈合台在孟津黃河中吹奏號角,余魚同暗記曲調,這時相別,便吹此曲以送。眾人听二人吹得慷慨激昂,都不禁神往。一曲既終,哈合台收起號角,頭也不回的上馬而去。
  駱冰向哈合台与余魚同的背影一指,對李沅芷道:“這兩人都是好男儿。”李沅芷道:“是么?”駱冰道:“你干么不幫他個大忙?”李沅芷歎道:“要是我能幫就好了。”駱冰笑道:“妹妹,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不肯說,等到陸伯父來逼你,就不好啦!”李沅芷道:“別說我認不出路,就算認出,我不愛領又怎樣?自古道女子要三從四德,這三從中可沒‘從師’那一條。”駱冰笑道:“我爹只教我怎樣使刀怎樣偷東西,孔夫子的話可一句也沒教過。好妹子,你給我說說,甚么叫做三從四德?”李沅芷道:“四德是德容言工,就是說做女子的,第一要緊是品德,然后是相貌、言語和治家之事了。”駱冰笑道:“別的倒也還罷了,容貌是天生的,爺娘生得我丑,我有甚么法儿?那么三從呢?”李沅芷慍道:“你裝傻,我不愛說啦。”掉過了頭不理她。駱冰一笑走開,去對陸菲青說了。陸菲青沉吟道:“三從之說,出于儀禮,乃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他們做官人家的禮教,咱們江湖上的男女可從不講究這一套。”駱冰笑道:“本來嘛,未嫁從父是應該的。從不從夫,卻也得瞧丈夫說得在不在理。夫死從子更是笑話啦。要是丈夫死時孩子只有三歲,他不听話還不是照揍?”陸菲青搖頭歎道:“我這徒儿也真刁鑽古怪,你想她干么不肯帶路?”駱冰道:“我想她意思是說,除非她爹叫她說,她才未嫁從父。可是李軍門遠在杭州,就算在這里,他也不會幫咱們。眼下只有從第二條上打主意啦。”陸菲青道:“第二條?她又沒丈夫。”駱冰笑道:“那么咱們馬上就給她找個丈夫。只要丈夫叫她領路,她一定既嫁從夫了。”
  陸菲青給她一語點醒,徒儿的心事他早就了然于胸,師侄余魚同也盡相配得上,他本想在大事了結之后設法給他們撮合,看來這事非赶著辦不可了,笑道:“講了這么一大套三從四德,原來是為了這個。那真是城頭上跑馬,遠兜轉了。”于是兩人和陳家洛商量,再把余魚同叫過來一談,當下決定,請袁士霄任男方大媒,請天山雙鷹任女方大媒。袁士霄和雙鷹這時都在山壁高處了望,想找尋張召重藏身所有的蹤跡,但千丘万壑,哪有絲毫端倪?陸菲青把他們請了下來,將此中關鍵所在簡略說了。袁士霄呵呵大笑,說道:“陸老哥,難為你教出這樣一個好徒儿來,咱們大伙儿全栽在這女娃子手上了。”眾人笑吟吟的走到李沅芷跟前。陸菲青道:“沅儿,我跟你師生多年,情同父女。你一個少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放心不下,令尊又不在此間,我只好從權,師行父責,要給你找個歸宿。”李沅芷低下了頭不作聲。陸菲青又道:“你余師哥自從你馬師伯遇害之后,自然也歸我照料了。你們兩人結為夫婦之后,互相扶持,也好讓我放下了這副擔子。”這一切本來全在她意料之中,但這時在眾人面前說了出來,還是羞得她滿臉通紅,低聲道:“這全憑爹爹作主,我怎知道?”章進嘴快,沖口而出:“你還有不愿意的嗎?在天目山時大伙儿到處找你不著,原來躲在他……”衛春華左手一翻,按住了他嘴。陸菲青道:“令尊曾留余師侄在府上住了這么久,青眼有加,早存東床坦腹之選。咱們在這里先下了文定,將來稟明令尊,他必定十分歡喜。”李沅芷垂頭不語。
  駱冰叫道:“好,好,李家妹妹答允了。十四弟,你拿甚么東西下定。”余魚同身上一摸,除了銀兩之外,甚么也沒帶,正感為難,忽然触手一涼,卻是他金笛被張召重所削斷的那一段,撿起來想日后再要金匠焊上去的,當下摸了出來。說道:“師叔,小侄身邊沒甚么貴重物事。這段笛子倒是純金的。”陸菲青笑道:“這再好也沒有,等將來你們大喜之日,再把兩段金笛鑲在一起。”群雄紛紛向兩人道賀。李沅芷不肯接,駱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手里,笑問:“你拿甚么回給他呀?”李沅芷這時滿心歡暢,容光煥發,笑道:“我甚么也沒有。”陸菲青笑道:“沅儿,你用的暗器不也是純金的。”駱冰拍手笑道:“不錯。”將她暗器囊搶了過來,撿了十枚芙蓉金針,交給余魚同收起。陳家洛笑道:“這可稱之為‘針笛奇緣’了!”香香公主見大家興高采烈,問陳家洛做甚么。陳家洛說了,香香公主大喜,一手挽了他手臂,一手挽了姊姊,走上前去,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套在李沅芷手指上,說道:“我們三個,給你,恭喜你。”霍青桐忽然暗自神傷,心想:“如不是你女扮男裝,攪出這番事來……”陳家洛笑道:“咱們若在玉宮里帶了几柄玉刀玉劍出來,倒可送給他們作賀禮。”霍青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已向霍青桐問明了三人自狼群脫險、同入玉宮的經過,又見三人相互間神情親密,看來陳家洛并非喜新棄舊,忘義負心,霍青桐對他和妹子亦無怨恨之意,三老心中均感欣慰。天山雙鷹均想:“幸虧當日沒魯莽殺了這二人,否則袁大哥固然不依,連我們徒儿也要……”也要如何,卻是難以設想了。交定道賀已畢,眾人分別借故走開。余魚同見四周已無旁人,說道:“師妹,張召重那奸賊在哪里呀?”李沅芷見他全無溫存之態、纏綿之意,第一句話就問張召重,心中老大不快,說道:“我怎知道呀?”
  余魚同臉色慘白,忽地跪下,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哭道:“我當年家破人亡,不能自立,幸蒙恩師見怜收留,授我武藝。我未能報答恩師一點半滴恩情,他就慘被張召重害死。師妹,求求你指點一條明路。”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見他又磕下頭去,不覺狼狽失措,忙伸手拉起,摸出手帕丟給他,柔聲道:“快擦干眼淚,我帶你去就是。”突然間忽喇一聲,駱冰從山后拍手跳了出來,唱道:“小秀才,不怕丑,怕老婆,忙磕頭!”
  李沅芷羞得滿臉通紅,跳起身來向內急奔。余魚同一呆。駱冰揮手叫道:“快追上去呀!”余魚同立時醒悟,拔足跟去。駱冰高聲大叫,眾人隨后一齊追去。
  張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吃了些干糧,心頭思潮起伏,盤算脫險之后如何邀集幫手,大破紅花會。又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人又美貌,自己壯年未婚,如能娶她為妻,于功名前途大有好處,從回疆回到杭州路途遙遠,一路上使點計謀,把她騙上手再說。如意算盤打得正響,前面人影一晃,正是李沅芷笑吟吟的回來。張召重大喜,迎了上去,忽然李沅芷身后一人倏地扑將上來。張召重一惊,退開一步,左掌“撥云見日”,向旁掠出。那人從他掌下穿過,右手斷笛疾戳,左手兩指前伸,直扑到他怀里。張召重看清楚那人是馬真的徒弟余魚同,心中一寒,右掌“白露橫江”一格,左手迎擊,待他閃避,右手已抓住他后心,猛喝一聲,將他向山岩上摜了過去。李沅芷大惊,扑上抱住,但張召重這一摜勁力奇大,帶得她也向山石上撞去,突覺背心雙掌一擋,推得她和余魚同一齊摔在地下,雖然跌得狼狽,卻未受傷,兩人雙雙躍起,才知是陸菲青出掌相救。余魚同道:“師妹,多謝你又救了我一次。”李沅芷白了他一眼,低聲道:“你還向我說這個‘謝’字?”張召重眼見強敵齊至,轉身要逃,只听身旁呼呼兩響,兩人已掠過身邊,擋在前面,正是袁士霄和陳正德,背后陸菲青喝道:“姓張的,你還待怎的?跟我們走吧!”張召重霎時間万念俱灰,哼了一聲,轉身垂手走出。當下陸菲青、陳家洛、文泰來、霍青桐等在前,袁士霄、陳正德、關明梅等在后,將他夾在中間,走了出來。
  張召重本以為李沅芷不慎為敵人發見,眾人暗暗跟了進來,只有自認晦气,走了一程路,見前面李沅芷側身和駱冰說話,笑逐顏開,顯見一股子喜气從心中直透出來,這一下子气炸心肺,咬牙切齒的暗罵:“好,原來是你這小丫頭賣了我!”各人捕到元凶巨惡,無不歡喜异常,到太陽快下山時,已走出迷城。陳家洛拿出點穴珠索,對章進和心硯道:“把他反背捆了。”章進接過珠索。張召重忽地大吼一聲,猛竄出去,左手伸出,已勾住李沅芷手腕,夾手把凝碧劍奪過,右掌一招“白虹貫日”,使足全力向她后心擊去。李沅芷身子急偏,卻哪里避得開,這掌正中左臂,喀喇一響,手臂已斷,張召重第二掌隨著打到。陸菲青在他奪劍時已知不妙,第一掌打出時不及相救,這時猱身疾上,也是一掌打出,直擊他太陽穴。張召重右掌翻轉,拍的一聲,雙掌相抵,各自震退數步。兩人自在師門同窗習藝以來,二十余年中從未交過手。各自砥礪功夫,這時雙掌相震,都覺對方功力深厚,与在師門時已大不相同。李沅芷身受重傷,倒在地下。駱冰把她扶起,見她已痛得暈了過去。袁士霄摸出一顆丸藥,塞在她口里。群雄見張召重到此地步還要肆惡,無不大怒,團團圍住。張召重心想:“人人都有一死,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雄!”橫劍當胸,傲然說道:“你們是一起來呢?還是一個個依次來?我瞧還是一齊上好些!”
  陳正德怒道:“你有甚么本事,敢說這樣的大話?我先來斗斗。”文泰來道:“陳老爺子,這奸賊辱我太甚,讓在下先上。”余魚同叫道:“他害死我恩師,我本領雖不及他,但要第一個打。四哥,等我不成時你來接著。”眾人都恨透了他,紛要爭先。陳家洛道:“咱們不如來拈鬮。”袁士霄道:“他不是我對手,我不打了吧。”徐天宏道:“我們不是他對手,我和四嫂、九弟、十弟、十四弟、十五弟一起拈。我們六個人合力斗他。”張召重道:“陳當家的,咱們在杭州時曾有約比武,這約會還作不作數呀?”陳家洛知他要挑自己動手,說道:“不錯,那次在獅子峰上你傷了手,咱們說定比武之約延期三個月,現下正好完了這個心愿。”張召重道:“那么我先陪陳當家的玩玩,另外眾位緩一步如何?”他和陳家洛多次交手,知他武功還遜自己一籌,如能將他擒住,用以挾制,或可設法脫身,倘若擒他不住,也要打死這個紅花會大頭腦,自己再死,也算夠了本。徐天宏猜到他心思,叫道:“擒拿你這奸賊,若要總舵主親自出手,要我們紅花會眾兄弟何用?九弟、十弟、十四弟,咱們上啊!”衛春華、章進、余魚同、心硯都欺上兩步。張召重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紅花會雖然犯上作亂,總還講江湖上道義。哪知竟是沒信沒義的匪類!”陳家洛手一擺,道:“七哥,他不和我見個輸贏,死不甘心。姓張的,不論你使甚么奸計,今日要想逃命,那叫做痴心妄想。你上來!”張召重凝碧劍一抖,說道:“究竟還是你爽快,露兵刃吧!”陳家洛道:“用兵刃胜你,算得甚么英雄?我就是空手接著。”張召重大喜,有了這可乘之机,那肯放過,忙道:“要是我用劍胜不得你空手,我當場自刎,用不到旁人再動手。要是我胜了你呢?”陳家洛道:“那自有別位前輩和兄弟們接上。你是盼我說:胜了我就放你走路。嘿嘿,到了今天,你還不知已經惡貫滿盈么?”張召重長劍一伸,喝道:“人生在世,有誰不死?死活之事,張某也不放在心上。”陳家洛道:“在杭州提督府地牢之中,文四爺和我擒住你后饒你不死;獅子峰上、兆惠大營之外,又曾兩次饒你;日前在狼群,再教你一次性命。紅花會對你可算得仁至義盡。哪知你至死不悟,今日任憑如何,決不能饒了。”張召重道:“你上吧,我也讓你四招不還手就是。”陳家洛道:“好!”縱身而上,劈面兩拳。張召重一矮身子,躲了開去,果然沒有還手。陳家洛右腳橫踩,乘張召重縱起身來,突然左腿鴛鴦連環,跟著橫掃一腳。照一般拳術,對手既然躍起,自然繼續攻他身子,使他身在空中,難以躲避,但陳家洛這一腿卻踢在他腳下空處,只是時刻拿捏极准,敵人落下時剛好湊上。這正是“百花錯拳”中的精微之著,令人難以逆料。袁士霄見愛徒將自己所創拳術運用得十分巧妙,甚是得意,轉頭向關明梅道:“怎樣?”陳正德接口道:“果然不凡!”張召重見陳家洛突使怪招,不及閃避,只得一劍“斗柄南指”,向他胸口刺去。陳家洛收腿側身,兩下讓過。章進罵道:“無恥奸賊,你說讓四招,怎么又還手了?”張召重臉一沉,更不打話,凝碧劍寒光起處,嗤嗤嗤一陣破空之聲,向陳家洛左右連刺。陸菲青暗暗心惊:“這惡賊劍法竟如此精進,當年師父壯盛之時,似也沒如此快捷。”提劍右手,凝神望著陳家洛,只要他稍有失利,立即上前相救。只見兩人愈打愈快,陳家洛的人影在劍光中穿來插去,張召重柔云劍法雖精,一時也奈何他不得。旁邊余魚同和駱冰扶著李沅芷,這時她已悠悠醒轉,只覺臂上胸口,陣陣劇痛,睜眼見到余魚同扶著自己,心中大慰。余魚同道:“痛得還好么?待會請陸師叔給你接骨,你忍一忽儿。”李沅芷微微一笑,又閉上了眼。
  香香公主拉著姊姊的手,道:“他怎么不用兵器?胜得了么?”霍青桐道:“咱們有這許多人,不用怕。”心硯焦急万分,恨不得沖過去插手相助,問霍青桐道:“姑娘,你說公子沒危險么?”霍青桐記起前事,白了他一眼,轉頭不理。心硯大急,想要分辯謝罪,一雙眼又不敢离開陳家洛身上。文泰來虎目圓睜,眼光不离凝碧劍的劍尖。衛春華雙鉤鉤頭已被削斷,但仍緊緊握在手中,全身便如是一張拉滿了的弓一般。駱冰腕底扣著三柄飛刀,眼光跟著張召重的后心滴溜溜地打轉。李沅芷又再睜開眼來,忽然輕輕惊呼,向東一指。余魚同轉頭望去,只見面前出現了一片奇景:遠處一座碧綠的大湖,水波清漪,湖旁白塔高聳,屋宇櫛比,竟是一座大城。余魚同一惊跳起,但隨即想到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景色雖奇,卻盡是虛幻。其余各人凝神觀戰,都沒見到。李沅芷道:“那是甚么啊?咱們回到了杭州嗎?”余魚同低聲道:“那是太陽光反射出來的幻象。你閉上眼養一會儿神吧。”李沅芷道:“不,這寶塔是杭州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過的。爹爹呢?我要爹爹。”余魚同允她婚事,本极勉強,只是為了要給恩師報仇,一切全顧不到了,這時見她身受重傷,神智模糊,怜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輕輕拍著她手背道:“咱們這就動身回去,我跟你去見你爹爹。”李沅芷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忽問:“你是誰?”余魚同見她雙目直視,臉上沒一點血色,害怕起來,答道:“我是你余師哥,咱倆今儿定了親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下淚來,叫道:“你心里是不喜歡我的,我知道。你快帶我見爹爹去,我要死啦。”眼望遠處幻象,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邊上做提督,他……他……你認識他么?”
  余魚同心里一陣酸楚,想起她數次救援之德,一片痴情,自己卻對她不加理睬,要是她傷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時忘情,伸手把她摟在怀里,低聲道:“我心里是真正愛你的,你不會死。”李沅芷歎了口气。余魚同道:“快說:‘我不會死!’”李沅芷胸口一陣劇痛,又暈了過去。張召重這一掌勁力凌厲,她斷臂之外,胸口更受震傷。
  這時張召重和陳家洛翻翻滾滾,已拆了一百余招。初時陳家洛的“百花錯拳”變招倏出,張召重又在強敵環伺之下,不免气餒,手中雖有兵刃,卻也不敢莽進,一面要解拆對方古怪繁复、不成章法的拳術,一面要找尋空隙,想一舉將他擒住,再見陸菲青、駱冰、霍青桐等人手中似都扣著暗器,于是更加嚴守門戶,不敢露出絲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襲,這樣一分神,雙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數招,張召重心想:“再耗下去,是何了局?就算胜了這姓陳的小子,他們和我車輪大戰,打不死我,也把我拖得累死。”這時對“百花錯拳”的格局已大致摸熟,即使對方突使怪招,也可應付得了,膽子一壯,劍法忽變。他柔云劍術施展開來,連綿不斷,記記都是進手招數,登時攻守易勢,陳家洛連連倒退。倏地張召重一招“耿耿銀河”,凝碧劍一劍橫削,隨即千頭万緒般亂點下來,真若天上繁星一般。陳家洛眼見無法招架,忽地跳出圈子,要避開他這番招招相連的攻勢,再行回擊。衛春華和章進齊向張召重扑去。凝碧劍“耿耿銀河”招術尚未使完,張召重更不停手,颼颼兩劍,衛章兩人均已帶傷。文泰來猛喝一聲,挺刀正要縱前,陳家洛已掠過他身邊,輕輕兩掌,打向張召重面門。這兩掌看來全不使力,但部位恰到好處,他不論低頭躲避還是回劍招架,都已不及,只听聲音清脆,拍拍兩下耳光。張召重又惊又怒,提劍退出三步,嗔目怒視。
  眾人明見陳家洛已落下風,忽然輕描淡寫的上去拍了兩記耳光,都是大為惊奇。衛章兩人乘机退下,好在受傷均不甚重,駱冰和心硯分別給他們包扎。
  陳家洛對余魚同道:“十四弟,煩你給我吹一曲笛子。”余魚同臉一紅,忙將李沅芷放在地下,橫笛口邊,問道:“吹甚么?”陳家洛微一沉吟,道:“霸王雖勇,終當命喪烏江,你吹《十面埋伏》吧!”余魚同不明他的用意,但總舵主有命,當下奮起精神,吹了起來。金笛比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這曲子尤其昂揚,一開頭就隱隱傳出兵甲金戈之音。陳家洛雙掌一錯,說道:“上來吧!”身子一轉,虛踢一腳,猶如舞蹈一般。張召重見他后心露出空隙,遇上了這良机,手下哪里還肯容情,長劍直刺。
  眾人惊呼聲中,陳家洛忽地轉身,左手已牽住張召重的辮尾,配合著余魚同笛中節拍,把辮子在凝碧劍上一拉,一條油光漆黑的大辮登時割斷。陳家洛右手拍的一掌,張召重肩頭又中。他連挨三掌,雖然掌力不重,并未受傷,然而憑自己武功,非但沒能讓過,而且竟沒看出對方使的是何手法,辮子被截,更是奇恥,但他究是內家高手,雖敗不亂,又再倒退數步,凝神待敵。陳家洛合著曲子節拍,緩步前攻,趨退轉合,瀟洒异常。霍青桐大喜,對香香公主道:“你瞧,這就是他在山洞里學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這模樣真好看。”陳家洛伸手拍出,張召重舉劍擋開,反手一撩,兩人又斗在一起。張召重凝劍嚴守,只要對方稍近,立即快如閃電般還擊數下,擊刺之后,隨即收劍防御。陳正德對袁士霄道:“袁大哥,我今日才當真對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徒儿已是如此,做兄弟的跟你可實在相差太遠了。”袁士霄沉吟不語,心中大惑不解,陳家洛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所授,而且武林中從所未見。他見多識廣,可算得舉國一人,卻渾不知陳家洛所使拳法是何家數,看來与任何流派門戶都不相近。他隔了一會,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來。”天山雙鷹知他生平不打誑語,這并非自謙之辭,都是暗暗稱奇。余魚同越吹越急,只听笛中鐵騎奔騰,金鼓齊鳴,一片橫戈躍馬之聲。陳家洛的拳法初時還感生疏滯澀,這時越來越順,到后來猶如行云流水,進退趨止,莫不中節,打到一百余招之后,張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濕透。忽然間笛聲突然拔高,猶如一個流星飛入半空,輕輕一爆,滿天花雨,笛聲緊處,張召重一聲急叫,右腕已被雙指點中,寶劍脫手。陳家洛隨手兩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縱聲長笑,垂手退開。這兩掌可是含勁蓄力,厲害异常。張召重低下了頭,腳步踉蹌,就如喝醉酒一般。章進口中咒罵,想奔上去給他一棒,被駱冰拉住。只見張召重又走了几步,終于站立不穩,扑地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硯上去按住縛了。張召重臉色慘白,毫不抵抗。余魚同放下笛子,忙看李沅芷時,見她昏迷未醒,甚是著急。陳家洛道:“師父,陸老前輩,咱們拿這惡賊怎么辦?”余魚同咬牙切齒的說道:“拿去喂狼,他下毒手害死我師父,現今又……又……”袁士霄道:“好,拿去喂狼!咱們正要去瞧瞧那批餓狼怎樣了。”眾人覺得這奸賊作惡多端,如此處決,正是罪有應得。陸菲青將李沅芷斷臂上的骨骼對正了,用布條緊緊縛住。袁士霄又拿一顆參雪丸給她服下,搭了她脈搏,對余魚同道:“放心,你老婆死不了。”駱冰低聲笑道:“你抱著她,她就好得快些。”眾人向圍住狼群的沙城進發,無不興高采烈。途中袁士霄問起陳家洛的拳法來歷,陳家洛詳細稟告了。袁士霄喜道:“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緣。”
  數日后,眾人來到沙城,上了城牆向內望去,只見群狼已將駝馬吃完,正在爭奪已死同類的尸体,猛扑狂咬,慘厲异常,饒是群雄心豪膽壯,也不覺吃惊。香香公主不忍多看,走下城牆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說話。
  余魚同把張召重提到城牆牆頭,暗暗禱祝:“恩師在天之靈,你的朋友們与弟子今日給你報仇雪恨。”從徐天宏手里接過單刀,割斷縛住張召重手足的繩索,左腿橫掃,把他踢落。群狼不等他著地,已躍在半空搶奪。
  張召重被陳家洛打中兩掌,受傷不輕,仗著內功深湛,經過數日來的休養,已好了大半。他被推入狼城,早已不存生還之想,但臨死也得竭力掙扎一番,雙腿將要著地,四周七八頭餓狼扑了上來,他紅著雙眼,兩手伸出,分別抓住一頭餓狼的項頸,橫掃了一個圈子,登時把群狼逼退數步。他慢慢退到牆邊,后心貼牆,負隅拚斗,抓住兩頭惡狼,依著武當雙錘的路子使了開來,呼呼風響,群狼一時倒也難以逼近。群雄知他必死,雖恨他奸惡,但陳家洛、駱冰等心腸較軟,不忍卒睹,走下城牆。
  陸菲青雙目含淚,又是怜憫,又是痛恨,見張召重使到二十四招“破金錘”時,一頭餓狼扑將上來,向他腿上咬去,張召重一縮腿,狼牙撕下了他褲子上長長一條布片。陸菲青腦海中突然涌現了三十余年前舊事:那一日他和張召重兩人瞞了師父,偷偷到山下買糖吃,師弟摔了一交,褲子在山石上勾破了。張召重愛惜褲子,又怕師父責罵,大哭起來。他一路安慰,回山之后,立即取針線給師弟縫補破褲。又想到這套“破金錘”錘法也是自己親自點撥的。當年張召重聰明穎悟,學藝勤奮,師兄弟間情如手足,不料他后來貪圖富貴,竟然愈陷愈深。眼見到師弟如此慘狀,不禁淚如雨下,心想:“他雖罪孽深重,我還是要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重做好人。”叫道:“師弟,我來救你!”涌身一躍,跳入了狼城。眾人大吃一惊,只見他腳未著地,白龍劍已舞成一團劍花,群狼紛紛倒退,他站到張召重身旁,說道:“師弟,別怕。”張召重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忽地將手中兩狼猛力擲入狼群,和身扑上,雙手抱住了他,叫道:“反正是死了,多一個人陪陪也好。”陸菲青出其不意,白龍劍落地,雙臂被他緊緊抱住,猶如一個鋼圈套住了一般,忙運力掙扎,但張召重獸性大發,決意和他同歸于盡,拚死抱住,哪里掙扎得開?群狼見這兩人在地下翻滾,猛扑上來撕咬。師兄弟各運內家功力,要把對方翻在上面,好讓他先膏狼吻。
  陳家洛等在城牆腳下忽听城牆頂上連聲惊呼,忙飛步上牆。這時陸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慘報,气往上沖,手足一軟,被張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脈門,動彈不得。張召重左手一拉,右手一舉,已將陸菲青遮在自己身上。眾人惊呼聲中,文泰來与余魚同雙雙躍下。文泰來單刀連揮,劈死數狼。群狼退開數步。余魚同握著從徐天宏手里接來的鋼刀,跳落時因城牆過高,立足不穩,翻了個筋斗方才站起,看准張召重肩頭,用刀頭戳將下去。張召重慘叫一聲,抱著陸菲青的雙臂登時松了。這時群雄已將長繩挂下,先將陸菲青与余魚同縋上,隨即又縋上文泰來。看下面時,群狼已扑在張召重身上亂嚼亂咬。眾人心頭怦怦亂跳,一時都說不出話來,想到剛才的凶險,無不心有余悸。隔了良久,駱冰道:“陸伯伯,你的白龍劍沒能拿上來,很是可惜。”袁士霄道:“再過一兩個月,惡狼都死光了,就可拿回來。”傍晚扎營后,陳家洛對師父說了与乾隆數次見面的經過。袁士霄听了原委曲折,甚感惊异,從怀里摸出一個黃布包來,遞給他道:“今年春間,你義父差常氏兄弟前來,交這布包給我收著,說是兩件要緊物事。他們沒說是甚么東西,我也沒打開來看過,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甚么證物了。”陳家洛道:“一定是的。義父既有遺命,徒儿就打開來瞧了。”解開布包,見里面用油紙密密裹了三層,油紙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紅木盒子,掀開盒蓋,有兩個信封,因年深日久,紙色都已變黃,信封上并無字跡。
  陳家洛抽出第一個信封中的紙箋,見簽上寫了兩行字:“世倌先生足下:將你剛生的儿子交來人抱來,給我一看可也。”下面簽的是“雍邸”兩字,筆致圓潤,字跡潦草。袁士霄看了不解,問道:“這信是甚么意思?哪有甚么用,你義父看得這么要緊?”陳家洛道:“這是雍正皇帝寫的。”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徒儿家里清廷皇帝的賜書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認得他們的筆跡。”袁士霄笑道:“雍正的字還不錯,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陳家洛道:“徒儿曾見他在先父奏章上寫的批文,有的寫:‘知道了,欽此’。提到他不喜歡的人時,常寫:‘此人乃大花臉也,要小心防他,欽此’。”袁士霄呵呵大笑,道:“他自己就是大花臉,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這信是雍正所寫,哪又有甚么了不起?”陳家洛道:“寫這信時還沒做皇帝。”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他署了‘雍邸’兩字,那是他做貝勒時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就不會稱先父為‘先生’了。”袁士霄點了點頭。
  陳家洛扳手指計算年月,沉吟道:“雍正還沒做皇帝,那時候我當然還沒生,二哥也沒生。姊姊是這時候生的,可是信上寫著‘你剛生的儿子’,嗯……”想到文泰來在地道中所說言語,以及乾隆的种种神情,叫道:“這正是絕好的證据。”袁士霄道:“怎么?”陳家洛道:“雍正將我大哥抱了去,抱回來的卻是個女孩。這女孩就是我大姊,后來嫁給常熟蔣閣老的,其實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現今做著皇帝。”袁士霄道:“乾隆?”
  陳家洛點了點頭,又抽出第二封來。他一見字跡,不由得一陣心酸,流下淚來。袁士霄問道:“怎么?”陳家洛哽咽道:“這是先母的親筆。”拭去眼淚,展紙讀道:“亭哥惠鑒:你我緣盡今生,命薄運乖,夫复何言。余所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頂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于師門。我生三子,一居深宮,一馳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儿,庸愚頑劣,令人神傷。三官聰穎,得托明師,余雖愛之念之,然不慮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儼然而為胡帝。亭哥,亭哥,汝能為我點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紅朱記一塊,以此為證,自當入信。余精力日衰,朝思夕夢,皆為少年時与哥共處之情景。上天垂怜,來生而后,當生生世世為夫婦也。妹潮生手啟。”陳家洛看了這信,惊駭無已,顫聲問道:“師父,這信……信上的‘亭哥’,難道就是我義父嗎?”袁士霄黯然道:“可不是嗎?他幼時与你母互有情意,后來天不從人愿,拆散鴛鴦,因此他終生沒有娶妻。”陳家洛道:“我媽媽當年為甚么要義父帶我出來?為什么要我當義父是我親生爸爸一般?難道……”袁士霄道:“我雖是你義父知交,卻也只知他因坏了少林派門規,被逐出師門。這等恥辱之事,他自己不說,別人也不便相問。不過我信得過他是響當當的好漢子,光明磊落,決不做虧心之事。”一拍大腿,說道:“當年他被逐出少林,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門人評理,險些釀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風波。后來你義父盡力分說,說全是自己不好,罪有應得,這才作罷。但我直到現今,還是不信他會做甚么對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們另有古怪規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說到這里,猶有余憤。陳家洛道:“師父,我義父的事你就只知道這些么?”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師門之后,隱居了數年,后來手創紅花會,終于轟轟烈烈的做出一番大事來。”陳家洛問的是自己身世,袁士霄卻反來覆去,盡說當年如何為于万亭抱不平之事。陳家洛又問:“義父和我媽媽為甚么要弟子离開家里,師父可知道么?”袁士霄气憤憤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給你義父出頭評理,到頭來他忽然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這般給大家當頭澆一盆冷水,我的臉又往哪里擱去?因此他的事往后我全不管啦。他把你送來,我就教你武藝,總算對得起他啦。”陳家洛知道再也問不出結果了,心想:“圖謀漢家光复,關鍵在于大哥的身世,中間只要稍有失錯,那就前功盡廢。此事勢所必成,遲早卻是不妨。我須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問明白。雍正當時怎樣換掉孩子?我大哥明明是漢人,雍正為何讓他繼任皇位?在那儿總可問到一些端倪。”當下把這番意思對師父說了。袁士霄道:“不錯,去問個仔細也好,就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說。”陳家洛道:“那只有相机行事了。”師徒倆談論了一會,陳家洛詳述在玉峰中學到的武功,兩人印證比划,陳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處。兩人談得興起,走出帳來,邊說邊練,不覺天色已白,這才盡興。袁士霄道:“那兩個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個?”陳家洛道:“漢時霍去病言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弟子也是這個意思。”袁士霄點點頭道:“很有志气,很有志气。我去對雙鷹說,免得他們再怪我教坏了徒弟。”言下十分得意。陳家洛道:“陳老前輩夫婦說弟子甚么不好?”袁士霄笑道:“他們怪你喜新棄舊,見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陳家洛回思雙鷹那晚不告而別,在沙中所留的八個大字,原來含有這層意思,想來不覺暗暗心惊。
  次日,陳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當下与袁士霄、天山雙鷹、霍青桐姊妹作別。香香公主依依不舍。陳家洛心中難受,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如得上天佑護,大功告成,將來自有重逢之日,否則眾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來了。霍青桐遠送出一程,早也柔腸百結,黯然神傷,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陳家洛硬起心腸,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淚道:“你一定要回來!”陳家洛點點頭。香香公主道:“你十年不來,我等你十年;一輩子不來,我等你一輩子。”陳家洛想送件東西給她,以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里一摸,触手生溫,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贈的那塊溫玉,取出來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聲道:“你見這玉,就如見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淚接了,說道:“我一定還要見你。就算要死,也是見了你再死。”陳家洛微笑道:“干么這般傷心?等大事成功之后,咱們一起到北京城外的万里長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會神,臉上微露笑意,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陳家洛道:“我几時騙過你來?”香香公主這才勒馬不跟。
  陳家洛時時回頭,但見兩姊妹人影漸漸模糊,終于在大漠邊緣消失。群雄控馬緩緩而行,這一役雖擊斃了張召重,但也傷了李沅芷、衛春華、章進三人,李沅芷傷勢尤重。余魚同大仇得報,甚是歡慰,對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細心呵護。眾人行了數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騎驢負鍋的怪俠卻又出外去了。周綺听說張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報,很是高興。依陳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子康复之后,再回中原。但周綺一來嫌气悶,二來听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与她爹爹相會,吵著定要回去。眾人拗不過,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輛大車,讓妻子及李沅芷在車里休息。回入玉門關后,天時漸暖,已有春意。眾人一路南下,漸行漸熱,周綺愈來愈是慵困,李沅芷的傷臂卻已大好了。她棄車乘馬,一路与駱冰咭咭呱呱的說話。旁人都奇怪這兩人談個沒完沒了,不知怎地有這許多事儿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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