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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


  這日來到福建境內,只見滿山紅花,蝴蝶飛舞。陳家洛心想:“要是喀絲麗在此,見了這許多鮮花,可不知有多歡喜。”又行數天,將近德化城時,行經一座茂密的樹林,章進忽然大叫一聲,飛奔而前,只見那邊樹上一人雙足凌空,是個投繯自盡的男子。章進抱住那人雙足,將他舉了起來,大叫:“快來,快來!””駱冰兩把飛刀擲出,割斷了挂在樹枝上的布帶。章進將那人橫放地下,陸菲青給他胸口推宮過气,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放聲大哭。
  這人約莫二十四五歲,打扮似是個做手藝的。章進焦躁,罵道:“老子救活了你,干么還哭?”福建話本甚特异,但那人似到外省去過,打著半咸半淡的官話道:“爺們還是讓我死的好!”衛春華道:“你是短了錢銀呢?還是遭了冤屈?我們可以幫你呀。”那人道:“不是為錢,也沒人冤枉小人。”說罷又哭。駱冰見他頸中挂著一個繡花荷包,色澤鮮艷,用麻繩牢牢系住,似怕死后給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与女人有關,問道:“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么?”那人臉露惊奇之色,說道:“她是死路一條,我索性死了爽快。”駱冰道:“她為甚么死路一條?”那人道:“方大人今年告老回鄉,見銀鳳生得好看,要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說著又哭了起來。章進听得茫然不解,喝道:“亂七八糟,老子一點不懂,甚么方大人、銀鳳的?”駱冰笑道:“銀鳳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他倒是個多情种子呢。”章進道:“那方大人在哪里?娶了你的銀鳳沒有?”那人道:“德化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人的,去年他家里蓋新房子,小的還去幫過工。他……他今天……今天要討銀鳳……”章進道:“你這人沒出息,干么不和這姓方的去拚命?”駱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爺的一成本事就好啦!”問那人道:“你叫甚么名字?做甚么手藝?”那人道:“小人叫周阿三,是做木匠的。”
  周綺听這人也姓周,先有了三分好感,又見他哭得可怜,說道:“你帶我們去見那姓方的。”周阿三畏畏縮縮的不敢。徐天宏見妻子和章進都是一股莽勁,心里暗笑,說道:“你帶我們到你家里去,包在我們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銀鳳便是。”周阿三將信將疑,領了眾人來到德化城內自己家里。那銀鳳家里姓包,是開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的隔壁,門外挂燈結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樣。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銀鳳的父親包老頭請過來,只見他愁眉苦臉,神色凄慘,哪里有做新丈人的喜色。眾人一問,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歲,本在安徽做藩台,新近告老回鄉,地方上沒一個不怕他。包老頭的女儿才十八歲,自幼和周阿三情投意合,早有嫁娶之約,嫁給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個不愿意,但懼他權勢,不敢不依。依章進和周綺說,就要去殺了那姓方的,但陳家洛道:“咱們身有大事,別多生枝節。”叫心硯取出一百兩銀子來,送給包老頭和周阿三,叫他們帶了銀鳳赶緊逃走。包周兩人千恩万謝,忙回去收拾。
  周綺這時已有七八個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駱冰管得她緊,不能多動,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唇,本已厭煩之极,見陳家洛不許跟那姓方的為難,更是气悶,乘徐天宏不防,溜了出來到街上亂走。德化城本來不大,不多一會就來到方宅門口,只見大門中仗役進進出出,把魚肉雞鴨及一壇壇酒抬了進去,不覺酒癮大起,便跟了進去。
  方府這天賀客盈門。眾仆役見她大模大樣的進來,雖然穿得朴素,但气派端嚴,不敢怠慢,忙讓到內堂敬茶。周綺心想他們倒敬重于我,也就喝著武夷清茶,咬著瓜子,自得其樂。不一會開出席來,方府雖是娶妾,但方老太爺方有德在外作官數十年,老來衣錦還鄉,存心要顯顯威風,是以這席午宴也十分丰盛。周綺与那些姑娘太太們語言不通,不去理會旁人,酒到杯干,飲得自由自在,倒也暢快。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爺由兩個儿子扶著,顫巍巍的到各席來敬酒。周綺見他須眉皆白,還要糟蹋人家女儿,心中暗罵。待他走到臨近,見他左頰上有一大塊黑記,黑記上稀稀疏疏的生著几根長毛,驀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說的話來。那日她母親問他身世,他說他一家都被一個姓方的府台所害,那方府台左臉上有大塊黑記,莫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紹興人,她沖口而出:“方老爺,你在紹興做過府台么?”方老太爺听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說道:“你這位太太很面生,老頭子記性不好,在紹興見過我么?”這話正是自認在紹興做過官。周綺點點頭,不言語了。方老太爺也不在意,另去敬酒。周綺本想上前將他一拳打死,替丈夫報了血海深仇,但身子一動,就感胸口發悶,手足酸軟,暗罵肚子里這小孽障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眾女賓見這女人粗野無禮,交頭接耳的竊竊譏笑。周綺回到周阿三家里,不久徐天宏与駱冰也從外面回來,兩人到處尋她不見,正自焦急,見了她這才放心,見她臉上紅扑扑的酒意盎然,正要開口埋怨,周綺搶先把遇到方老太爺的事說了。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慘死的情形,眼中冒火,但怕殺錯了人,道:“我去打听一下。”過了半個多時辰,他直沖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我仇人确是在此,你許不許我報仇?”陳家洛沉吟道:“七哥這大仇是非報不可的,這老賊已七十多歲,稍有耽擱,莫要給他得個善終,可成了咱們畢生的恨事。只是咱們另有大事,這誓舉動可別讓人疑心到紅花會頭上。”說到這里,包老頭帶了女儿和周阿三過來叩謝,說再過兩個時辰,方家就要來迎娶,現下收拾已畢,要赶緊逃走。李沅芷靈机一動,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們身上,反正他們是要逃走的了。”余魚同道:“怎么?”李沅芷笑道:“請你做新娘子哪!”駱冰笑道:“還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吧。”李沅芷紅了臉道:“哼,人家明明出個好主意,你偏來開玩笑。”駱冰道:“好妹子,那你說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子的衣服,等轎子來時,他就坐了去。咱們都扮作送親的。”駱冰拍手笑道:“好呀,拜過堂后,等到洞房花燭,大家一齊動手。別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樣,誰也不會疑心到紅花會身上。”徐天宏這時關心則亂,一時想不出主意來,听了李沅芷這個計策,也連聲叫好。陳家洛命衛春華与心硯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護送出城,讓他們遠走高飛。大家買了衣物,裝扮起來。余魚同扮女人雖然頗不愿意,但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又是為七哥報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說不得了。新娘的紅衣頭罩都是現成的,就是他一雙大腳有點礙事,但把裙子放低些,遮掩得一時,也就成了。申牌時分,方府的轎子与迎親的喜娘等等都來了。駱冰与李沅芷扶著頭披紅巾的余魚同進了轎子。眾人在長衣內各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頭。余魚同無奈,只得盈盈拜將下去。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摸出兩個金錁子來做見面禮。余魚同老實不客气的收了。喜筵過后,接著是要鬧房,眾人都擁到新房中來。徐天宏緊緊擠在方有德身邊,右手摸著袋里的匕首,眼見時辰將到,正要動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進房來,說道:“成總兵和几位客人來向大人道喜。”方有德道:“他怎么到德化來啦?”忙迎出去。徐天宏等寸步不离,只見廳上坐著一位武官,下首四人身穿內廷侍衛服色。
  徐天宏臉色登變,認出其中一人是在黃河渡口交過手的清宮侍衛瑞大林,正要招呼各人,文泰來虎吼一聲,已向那武官扑去,原來那人便是隨同張召重去鐵膽庄捉拿他的成璜。這人因立了此功,從記名總兵升為實授,分發閩南。這天瑞大林等四名侍衛奉皇帝密旨前來找他。這五人從永安府來到德化,听說方藩台娶妾,便來扰一杯喜酒,赶場熱鬧,哪知竟与紅花會群雄狹路相逢。
  成璜出其不意,隨手拿起椅子一擋,喀喇一聲,梨花木的椅腳被文泰來一掌劈斷了兩根。成璜見來勢凶惡,從桌底鑽了過去,隔桌望見竟是文泰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往外直奔。群雄取出兵刃,与瑞大林等四名侍衛交起手來。侍衛們如何能敵?呼嘯一聲,從人叢中穿了出去,跨上馬背飛奔。文泰來等推開嚇得東倒西撞的賀客女賓往外追時,五人都已逃得遠了。只听內堂惊叫哭喊,亂成一片。余魚同穿著大紅女服,手揮金笛,旁邊一個駱冰,一個李沅芷,從內堂殺將出來。群雄尋方有德時,卻已不見。周綺大罵:“老不死老奸巨猾,溜得倒快。”衛春華、章進、心硯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影蹤不見。徐天宏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怎么清宮侍衛忽然在此出現?莫非另有奸謀?”陳家洛道:“正是,這須得探查明白。”徐天宏道:“私仇事小,咱們先查明侍衛的事再說。”陳家洛贊道:“七哥深明大義。”當下率領眾人,追了出去,一問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東逃去。群雄紛紛上馬,出德化城東門疾追。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飯舖中打尖,詢問飯舖伙計,知道成璜等過去不久。文泰來道:“我這馬腳力快,沖上去攔住五個狗賊。”駱冰道:“他們有五個,別落了單。諒他們也逃不了。”文泰來知道妻子自從他身遭危難,對他照顧特別周到,也不忍讓她擔心,于是与眾人一齊追赶。
  當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鄉人說五個武官已轉而向北。陳家洛笑道:“他們逃的路程真好,這里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們雖然赶人,可沒走冤枉路。”馳了數十里,天色將黑,离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鎮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陸菲青、文泰來、衛春華、徐天宏、心硯等五人出去分頭打听眾侍衛的下落。文泰來查不到成璜等蹤跡,心中焦躁。這時天已入夜,蟬聲甫歇,暑气未消,他袒開胸口,拿著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風,走了一陣,迎風一陣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見店門兀自開著,尋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進店內,不覺一怔,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衛正在飲酒談笑。五人斗然見他闖進店來,大吃一惊,登時停杯住口。文泰來有如不見,叫道:“店家,拿酒來。”店小二答應了,拿了酒壺、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來喝道:“杯子有甚么用?拿大碗來。”當的一聲,把一塊銀子擲在桌上。店小二見他勢猛,不敢多說,拿了一只大碗出來,斟滿了酒。文泰來舉碗喝了一口,贊道:“好酒!”店小二道:“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文泰來道:“宰一口豬,該喝几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隨口道:“三碗吧!”文泰來道:“好,拿十五只大碗,篩滿了酒!”抽出長刀,砍在桌上。店小二嚇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擺滿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璜等面面相覷,惊疑不定,見文泰來攔在門口,都不敢出來。成璜和瑞大林見不是路,站起來想從后門溜走。文泰來大喝一聲,宛似半空打了個霹靂,叫道:“老子酒還沒喝,性急甚么?”成瑞兩人站著便不敢動。文泰來左足踏在長凳之上,兩口就把一碗酒喝干,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識趣,切了兩斤牛肉牛筋,放在盤里托上來。文泰來喝酒吃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兩斤牛肉吃得干干淨淨。成璜和瑞大林心惊膽戰,相顧駭然。其余三名侍衛互相使個眼色,各提兵刃,猛扑上來。文泰來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腿,把桌子踢得飛了起來,桌上酒碗盤子,乒乒乓乓的跌成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長凳便向三名侍衛橫掃過去。那三名侍衛身手也甚了得,一個展動花槍,避開長凳,分心刺到,另兩人一個使刀,一個雙手握著蛾眉鋼刺,直欺近身。文泰來舉凳直上,力敵三人,混戰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間拔不出來,文泰來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只打得五官血肉模糊、頭骨震碎而死。這時蛾眉雙刺正刺到文泰來右脅,他順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單刀,劈將下來。那人雙刺堪堪刺到,忽覺頭頂風勁,知道不好,左腳急挫,打滾避開。那使槍的抖起個碗大槍花,“毒龍出洞”,向文泰來小腹刺去。文泰來左手撒去單刀,一把抓住槍杆。那人用力回奪,卻怎敵得住文泰來的神力,這一拉之下,反踉踉蹌蹌的跌將過來。文泰來右手提起長凳,撞在他胸口,發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牆,再運勁一推,土牆登時倒了,將那人壓在磚石泥土之中。酒店中塵土飛揚,屋頂上泥塊不住下墮,文泰來轉身再打,見那使蛾眉刺的胖侍衛蜷成一團,一動也不動了,提將起來,見他臉如金紙,早已气絕,卻是嚇死了的。文泰來長嘯一聲,找成璜和瑞大林時,卻已不見,想是乘亂逃走了。出得店來,一陣涼風拂体,抬頭曉星初現,已是初更時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單刀,四下找尋,飛身躍上一家高房屋頂,四下*望,只見兩條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躍下屋來,提刀急追。追出數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杆長得正高,兩個黑影鑽入麻田,就此隱沒。他提刀也鑽了進去,一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見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在林中尋了一陣不見,心念一動,躍起身來,抓住一條橫枝,攀到樹巔,四下觀看,見遠處似有個小村落,但房屋都甚高大。見兩個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動,黑夜中還真看不出來。文泰來暗叫慚愧,在樹林中瞎摸了半天,險些儿給他們逃走了,當即躍下地來,徑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一使勁,耳畔風生,片刻即到,正見那兩人越過牆去。文泰來叫道:“往哪里逃?”沖到牆邊,星光稀微下見這些房屋都是碧瓦黃牆,卻是一座大叢林,繞到廟前抬頭一望,見山門正中金字寫著“少林古剎”四個大字。他心中一震:“原來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雖是嵩山下院,素聞寺中僧人武功之強,不下嵩山本寺。這是故總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魯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實在欺辱太甚,決不能就此罷休,見廟門緊閉,提刀跳上牆頭。
  牆下是空蕩蕩一個大院子,側耳一听,聲息全無,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處,于是伏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胖大和尚走了出來,倒拖著一柄七尺多長的方便鏟,喝道:“好大膽,亂闖佛門圣地!”文泰來拱手道:“弟子追赶兩名官府鷹犬,惊動了大師,還請恕罪。”那和尚道:“你既會武,應知少林寺是甚么地方,怎地帶刀入廟,如此無禮?”文泰來心頭火起,轉念一想,黑夜之中,持刀亂闖山門,确有不該之處,又一拱手,說道:“在下這里謝過!”當即反躍跳出牆外,袒胸坐在樹下,心想:“那兩個臭賊總要出來,我在這里等著便了。”
  剛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躍上牆來,喝道:“你這漢子怎么還不走,賴在這里想偷東西么?”文泰來怒道:“我自坐在樹下,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膽,到少林寺來撒野!快走快走!”文泰來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發,舉起方便鏟,呼的一聲,從牆頭縱下,只听鏟上鋼環錚錚亂響,鏟隨身落,方便鏟長達一尺的月牙鋼彎已推到他胸前。
  文泰來正待挺刀放對,轉念一想,總舵主千里迢迢前來,正有求于此,莫因我一時之忿而坏了大事,于是晃身避開鏟頭,倒提單刀,轉身便走。奔不數步,眼前白光閃動,一個和尚使兩把戒刀,直砍過來。文泰來不欲交鋒,斜向竄出。兩個和尚叫道:“擲下兵器,就放你走路。”文泰來更不理會,只待奔入林中,忽听頭頂風聲響動,忙往左一讓,蓬的一聲,一條禪杖直打入土中,泥塵四濺,勢道猛惡,一個矮瘦和尚橫杖擋路。文泰來道:“在下此來并無惡意,請三位大師放行。明早再來賠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闖少林,必有惊人藝業,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禪杖橫掃而至。文泰來低頭從杖下鑽過。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雙刀直劈過來,使方便鏟的也過來夾攻。文泰來連讓三招,對方兵刃都是間不容發的從身旁擦過,知道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讓,黑夜中稍不留神,非死即傷,三僧縱無殺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當下呼呼呼連劈三刀,從三件兵器的夾縫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极。三個和尚突然同時念了聲“阿彌陀佛”,跳出圈子。使禪杖的和尚道:“我們是本寺達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指著使方便鏟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傷。居士高姓大名?”文泰來道:“在下姓文名泰來。”元痛道:“啊,原來是奔雷手文四爺,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四爺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貴會于万亭老當家的遺命么?”文泰來道:“于老當家并無甚么言語,在下追逐鷹爪,誤入貴寺,務乞恕罪。”三個和尚低聲商議了几句。元痛道:“文四爺威名天下知聞,今日有幸相會,小僧想請教高招。”文泰來道:“少林寺是武學圣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辭。”還刀入鞍,一拱手,轉身便走。三僧見他只是謙退,只道他心虛膽怯,必有隱情,心想紅花會故總舵主于万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來為首領報怨泄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動方便鏟,鋼環亂響,直戳過來。文泰來是當世英雄,哪能在敵人兵刃下逃走,只得揮刀抵敵。元痛一柄方便鏟施展開來,月牙燦然生光,寒气迫人。文泰來這時酒意已過,精力愈長,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漸漸抵敵不住,元傷挺起禪杖,上前雙戰。斗到酣處,元悲的戒刀也砍將入來。文泰來以一敵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見月光下數十條人影照在地下,對方眾僧大集,不由得心惊。就這么微一分神,元傷禪杖橫掃,打中文泰來刀背,火花迸發,那刀飛將起來,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來身子一挫,奔雷手當真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鏟鏟柄,用力一擰,元痛方便鏟脫手。文泰來飛出一腿,踢在他膝蓋之上,元痛一個肥大的身軀直跌出去。這時元傷的禪杖与元悲的戒刀已同時攻到,文泰來倒掄方便鏟,當的一聲大響,一鏟正打在禪杖之上。兩件精鋼的長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鳴響,回聲不絕。元傷虎口震裂,滿手鮮血,嗆啷啷,禪杖落地。文泰來側身避過戒刀,舉鏟直進,挺向元悲。元悲嚇得忘了抵擋,門戶大開,眼見鏟頭月牙已推到面門。文泰來不欲傷人,正想收鏟,突覺頭頂嗤嗤有暗器之聲,正待閃避,當的一響,手中一震,方便鏟被重物撞得蕩開尺許,又听叮叮兩聲輕響,跟著樹上掉下兩個人來。
  文泰來收鏟躍開,一回頭,見陳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轉過身來,卻見對面人叢中一個身材高大、白須飄拂的老者踏步上前,哈哈笑道:“文四爺,好好,大家都來啦。”周綺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鐵膽周仲英。文泰來一低頭,見鏟頭已被打陷了一塊,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鐵膽周名不虛傳。再看地下兩人,不覺大奇,一是成璜,另一個就是瑞大林。原來兩人逃入寺中,被監寺逐出,偷偷躲在樹上,見文泰來力戰三僧得胜,瑞大林在樹上暗放袖箭,卻被大痴禪師以鐵菩提打落,接著又將兩人打了下來。周仲英當下給紅花會群雄与少林寺僧眾引見。原來當日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剛、周大奶奶离天目山后,南下福建,來參少林寺謁見方丈天虹禪師。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數也無多大分別。周仲英在武林中聲名极響,南少林僧眾素來仰慕。雙方印證切磋武功,极是投机。天虹禪師懇切相留,周仲英一住不覺就是數月,這晚听得連連警報,說有一個高手夜闖山門,已与達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于是跟著出來,哪知竟是文泰來。當下文泰來向監寺大苦大師告了騷扰之罪,要把成璜与瑞大林帶走。大苦道:“這兩位施主既來本寺避難,佛門廣大,慈悲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臉上,放了他們走吧!”文泰來無奈,只得依了。大苦遣走成瑞二人,邀群雄入寺。天虹禪師已率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戒持院首座大癲、藏經閣主座大痴等在大殿上迎接。互通姓名后,天虹向陸菲青道:“久仰武當綿里針陸師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見,真是山剎之光。”陸菲青遜謝。天虹邀群雄到靜室獻茶,問起來意。陳家洛心中一酸,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雙目流淚。天虹大惊,忙伸手扶起,道:“陳總舵主有話請說,如何行此大禮?”陳家洛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按照武林規矩,原是不該出口。但為了億万生靈,斗膽向老禪師求告。”天虹道:“請說不妨。”陳家洛道:“于万亭于老爺子是我義父……”一听到于万亭之名,天虹倏然變色,白眉掀動。陳家洛當下把自己与乾隆的關系原原本本說了,最后說到興漢驅滿的大計,求天虹告知他義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道此事是否与乾隆的真正身世有關,說到這里,聲音已有些哽咽,道:“望老禪師念著天下百姓……”
  天虹默然不語,長眉下垂,雙目合攏,凝神思索,眾人不敢打扰。過了一盞茶時分,天虹眼睜一線,但見兩道精光直射出來。陸菲青、陳家洛、文泰來等心中都是一凜:“這位老方丈內功修為如此深湛。”只听他說道:“少林寺數百年向例,本寺弟子違犯清規戒律情由,不得向外人泄露。陳總舵主遠道來寺,求問被逐弟子于万亭的俗世情緣。此事按照寺規,本不可行……”群雄听到這里,心中都是一喜,只听他又道:“但此事有關普天下蒼生气運,本寺破例,請陳總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陳家洛躬身道謝。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陳家洛正自欣喜,卻見周仲英皺起眉頭,面露憂色。徐天宏問道:“爹,內中另有難處么?”周仲英道:“方丈師兄請陳總舵主派人去取案卷,要知前赴戒持院須得經過五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大師駐守,要沖過五殿,唉,甚難,甚難!”眾人一听,才知還得經過一場劇斗,文泰來道:“周老爺子是兩不相助的了。咱們几個勉強試試吧!”周仲英搖頭道:“難在須得一個人連闖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勢成混戰,那可大大不妥。這五殿的護法大師一位強似一位。就算過得前面數殿,力斗之余,最后一兩殿實難闖過。”陳家洛沉吟道:“這是我家門之事,或者我佛慈悲,能放我過去也不一定。”當下脫去長衣,帶了一袋圍棋子,腰上插了短劍,由周仲英領到妙法殿來。
  周仲英來到殿口,低聲道:“陳當家的,如闖不過去,就請回轉。咱們另想別法。千万不可勉強,免受損傷。”陳家洛點頭答應。周仲英叫道:“諸事如意!”站在一旁。陳家洛推門進內,只見殿上燭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團之上,正是監寺大苦大師。他站起身來,笑道:“是陳總舵主親自賜教,再好也沒有了,我請教几路拳法。”陳家洛站在下首,拱手道:“請!”大苦左手握拳,翻轉挽一大圈,右掌上托。陳家洛識得此招是“只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來和自己過招。他雖曾學過此拳,但想起當日和周仲英在鐵膽庄比武,自己用少林拳來對他少林拳,險遭大敗,此時再也不敢輕忽,當下雙手一拍,倏地分開,一出手便是“百花錯拳”的絕招。大苦出其不意,險些中掌,順勢一招“怪鳥搜云”,仰跌在地,手足齊發,隨即跳起,只見他腳步欹斜,雙手亂舞,聲東擊西,指前打后,跌跌撞撞,真如醉漢一般。陳家洛識得此拳,當下凝神拆解。兩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規。大苦的“醉拳”雖只一十六路,但下盤若虛而穩,拳招似懈實精,翻滾跌扑,顧盼生姿。兩人斗到酣處,大苦一個飛騰步,全身凌空,落下來足成絞花,一招“鐵牛耕地”,右拳沖擊對方下盤。陳家洛斜身后縮,知他一擊不中,又將上躍成為“鷂子翻身”,看准部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右腳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按。大苦翻不過來,俯伏跌了下去。陳家洛雙手在他肩頭一托,大苦借勢躍起,才沒跌倒,臉上脹得通紅,向里一指,道:“請進吧!”陳家洛拱手道:“承讓!”
  進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癲大師坐在正中,見他進來,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條粗大禪杖在地下一頓,只震得牆壁搖動,屋頂簌簌的落下許多灰塵。陳家洛暗惊:此人力气好大,只見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發側掌,左手提杖打橫,右手以陽手接住,踏上兩步,正是“瘋魔杖”的起手式。陳家洛見他發掌時風聲颯然,腳步沉凝,不敢輕敵,拔出短劍,脫去外鞘,一陣寒光激射而出。大癲見了劍光,不覺一震,左手斜擊,拗杖橫擊,這“虎尾鞭勢”又快又沉。陳家洛矮身從杖下穿過,還了一劍。兩人兵器一個极長,一個极短,在殿上回旋激斗。陳家洛見過蔣四根的槳法,知道這瘋魔杖法猛如瘋虎,驟若天魔,杖法脫胎于少林寺緊羅那王所傳的一百單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經棍法”等精華,端的厲害。自來杖法多用長手,使者必具极大勇力,大癲尤其天生神武,只見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針轟木”,招招狠极猛极,猶如發瘋著魔,將一根數十斤鑌鐵禪杖狂舞亂打。陳家洛心下暗贊,要如此使杖,才當得起“瘋魔”兩字,當下不敢搶入力攻,一味騰挪閃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難以持久,只待他銳气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癲內功深湛,根基极固,惡斗良久,杖法中絲毫不見破綻,反而越舞越急,毫無衰象,竟把陳家洛直逼向牆角里去。大癲見他無處退避,雙手掄杖,一招“回龍杖”向下猛擊。
  陳家洛心想以后還有三位高手,不可戀戰耗力,見這狠招下來,決意險中求胜,竟不閃避。大癲雖然勇猛,平素從不殺生,哪肯無故傷人性命?禪杖砸到离他頭頂二尺之處,陡然提起,改砸為掃,滿擬將他掃倒,叫他知難而退,也就罷了。陳家洛本待禪杖將到頭頂時突然扑入對方怀中,以短攻近,忽見他半路改勢,勁力微滯,當即隨机應變,左手抓住杖頭,右手短劍划出,禪杖登時斷為兩截,兩人各執了一段。大癲大怒,扑上又斗,陳家洛躍開丈余,一躬到地,說道:“大師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盡。”大癲不理,挺著半截禪杖直逼過來,但畢竟使不順手,不數合又被短劍削斷。陳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戰,徑自奔入后殿。大癲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敗,甚是气忿,數步追不上,大叫一聲,將半截禪杖猛力擲在地下,火花四濺。
  陳家洛來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見殿中兩側點滿了香燭,何止百數十枝。藏經閣主座大痴大師笑容可掬,說道:“陳當家的,你我來比划一下暗器。”陳家洛躬身道:“請大師指教。”大痴笑道:“你我各守一邊,每邊均有九枝蜡燭,九九八十一炷香,誰先把對方的香燭全部打滅,誰就胜了。這比法不傷和气。”向殿心拱桌一指道:“袖箭、鐵蓮子、菩提子、飛鏢,各种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陳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這位大師在暗器上必有獨到的功夫。我若平時向趙三哥多討教几下,這時也可多一點把握。”說道:“請吧!”大痴笑道:“客人先請。”陳家洛尋思:“我先顯一手師父教的滿天花雨,來個先聲奪人。”拿起五顆棋子,一把擲了出去,對面牆腳下五炷香應聲而滅。大痴贊道:“好俊功夫。”頸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斷珠索,拿了五顆念珠在手,也是一擲打滅五香。
  風聲起處,陳家洛又打滅五炷線香。大痴連揮兩下,九燭齊熄。燭火一滅,黑暗中香頭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准頭。陳家洛心想:“正該如此,我怎么沒想到?”九顆棋子分三次擲出,直奔燭頭,只听叮叮叮一陣響,燭火毫無動靜,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下來,不覺一呆,大痴卻乘机打滅了四炷線香。待他再發,陳家洛也擲棋子去迎擊念珠,但因自己這邊燭火已滅,香頭微光,怎照得清楚細小的念珠?對方五顆念珠只擊中了兩顆,其余三顆卻又打滅了三炷香。對比之下,大痴已胜了九燭二香,他以念珠极力守住九枝燭火,一面乘隙滅香,再交鋒數合,又多胜了十四炷香。陳家洛出盡全力,也只打滅了兩枝蜡燭。他心里一急,大痴乘勢直攻,一口气打滅了十九炷香。
  陳家洛見對面燭火輝煌,自己這邊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難道第三殿便闖不過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山的飛燕銀梭,當下看准方位,把三顆棋子猛力往牆邊擲去。大痴見他亂擲,暗笑畢竟是年輕人沉不住气,一輸就大發脾气。哪知三顆棋子在牆上一碰,反彈轉來,一顆落空,余下兩顆把兩枝燭火打滅。大痴吃了一惊,不由得喝采。陳家洛如此接連發出棋子,撞牆反彈,大痴無法再守住燭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數十枝香,這時再不去理會對方滅燭,雙手連揮,加緊滅香。突然間殿中一片黑暗,陳家洛已將蜡燭盡行打熄,但他這一邊點燃的線香卻也只剩下七枝,對面卻點點星火,何逾三數十枝,正自气沮,忽听大痴叫道:“陳當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暫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陳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听大痴道:“你先拿吧。”陳家洛走到拱桌之前,靈机一動,心想:“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無賴了。”左手兜起長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入衣襟,躍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發暗器啦。”大痴扑到桌邊伸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陳家洛鐵蓮子、菩提子一連串射將出去,片刻之間,把對面地下的香火滅得一星不留。
  大痴手中沒有暗器,眼睜睜的無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陳當家的,真有你的,這叫做斗智不斗力!你胜了,請吧!”陳家洛道:“慚愧,慚愧。在下本已輸了,只因事關重大,出于無奈,務請原諒。”大痴大師脾气甚好,不以為忤,笑道:“后面兩殿是我兩位師叔把守,我兩位師叔武功深湛,還請小心。”陳家洛道:“多謝大師指點。”心下感激,再入內殿。里面一殿也是燭火明亮,殿堂卻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兩個蒲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蒲團上,見陳家洛進來,起立相迎,道:“請坐吧!”陳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試,依言坐上右側蒲團,心想大癲、大痴已如此功力,天鏡是他師叔,又是達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敵手,只好隨机應變了。
  天鏡禪師身材极高,坐在蒲團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兩頰深陷,全身似乎無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鏡道:“你連過三殿,足見高明。雖然你義父已不屬少林門下,但說來你總是晚輩,我也不能跟你平手過招。這樣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敗,就讓你過去。”陳家洛站起施禮,道:“請老禪師慈悲。”天鏡哼了一聲,道:“請坐,接著!”
  陳家洛剛坐上蒲團,只覺一股勁風當胸扑到,忙運雙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覺猛不可當,如是硬接,勢非跌下蒲團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勁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天鏡的掌力剛猛無儔,“分手”竟然粘他不動,只得拚著全身之力,強接了這招。陳家洛這一招雖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天鏡禪師叫道:“第二招來了。”陳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一偏,反拳攔打他臂彎,這是“百花錯拳”中的妙著,敵人勢須收掌相避。不料天鏡右臂“橫掃千軍”,肘彎倏地對准他拳面橫推過來。這一下來勢快极,陳家洛拳力未發,已被對方肘部抵住,忙腳上使勁,身子直拔起來,避開了這一推,落下來仍坐在蒲團之上。天鏡見他變招快捷,能坐著急躍,點了點頭,反掌回抓。
  陳家洛見他一招招越來越是厲害,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听鐘聲鏜鏜,原來天已微明,寺中撞動巨鐘,心念一動,左掌輕飄飄的隨著鐘聲拍了過去。天鏡“咦”了一聲,回掌撥開。陳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隨著鐘聲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鏡全神貫注,出掌相敵,拆到鐘聲止歇,陳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輩接不住了。”天鏡道:“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請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正要走動,突然一晃,立足不穩,忙扶壁站住,只覺眼前金星亂閃。天鏡扶他坐下,說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時傷了气,靜靜的調勻一下呼吸,不礙事。”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依言運气,過了一會,這才內息順暢,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隱隱脹痛,心想這位老禪師真個厲害。天鏡道:“你這路掌法是哪里學來的?”陳家洛說了。天鏡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令我大開眼界。你如一上來就用這掌法,手臂也不會受傷了。”陳家洛道:“弟子受了傷,最后一殿是一定闖不過去了,求老禪師指點明路。”天鏡道:“過不去,就回頭。”陳家洛心想:“釋家叫人回頭,我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死而不悔。”于是行了個禮,鼓勇踏入后殿。
  一進門,吃了一惊,原來里面是小小一間靜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禪師端坐禪床,心想天鏡已如此厲害,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敵?這靜室甚是窄隘,比試的一定不是拳腳暗器之類,多半是較量內功,那更無取巧余地了,正自惊疑不定,天虹禪師合什躬身,說道:“請坐。”陳家洛在禪床一邊坐了。見兩人之間有張小几,几上小香爐中檀香青煙裊裊上升,對面壁上挂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寥寥不多几筆,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禪師沉吟了一會,道:“從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豪富,可是這人生性慳吝,不肯用錢……”陳家洛听他忽然講起故事來,不覺大為詫异,當下凝神傾听,听他繼續講道:“有一人很是狡詐,知他愚魯,而且极想娶妻,就騙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喜歡,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給你生了一個儿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听說已生儿子,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物。后來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經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万分悲傷。”陳家洛頗務雜學,听他說到這里,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百喻經》,听他又道:“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皇位、富貴,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儿子一般,都是虛幻。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得了為之歡喜,失了為之悲傷呢?”
  陳家洛道:“從前有一對夫婦,有三個餅。每人各吃了一個,剩下一個。兩人約定,誰先說話,誰就沒餅吃。”天虹听他也在引述《百喻經》,點了點頭。陳家洛接著道:“兩人僵住了不說話。不久有一個賊進來,把他們家里的財物都拿了。夫婦倆因有約在先,眼睜睜的瞧著不說話。那賊見他們如此,大了膽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賊人拿了財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輸啦,餅歸我吃。’”天虹禪師本來就知這故事,但听到此處,也不禁微笑。陳家洛道:“為了一點小小的安閒享樂,反而忘卻了大苦。為了口腹之欲,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侵犯自己親人。佛家當普渡眾生,不能忍心專顧一己。”天虹歎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滯在未有。若托心本無,异想便息。”陳家洛道:“眾生方大苦難。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紂以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适性逍遙?”天虹知他熱心世務,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說道:“陳當家的滿腔熱血,可敬可佩。老衲再問一事,就請自便。”陳家洛道:“請老禪師指點迷津。”
  天虹道:“從前有個老婆婆,臥在樹下休息,忽有大熊要來吃她。老婆婆繞樹奔逃,大熊伸掌至樹后抓拿,老婆婆乘机把大熊兩只前掌捺在樹干之上,熊就不能動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后來有一人經過,老婆婆請他幫忙,一同殺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脫身遠逃,那人反而為熊所困,無法脫身。”陳家洛知他寓意,說道:“救人危難,奮不顧身,雖受牽累,終無所悔。”
  天虹拂塵一舉,道:“請進吧。”陳家洛跨下禪床,躬身行禮,說道:“弟子擅闖重地,方丈恕罪。”天虹點了點頭。陳家洛轉身入內,只听身后數聲微微歎息之聲。轉過長廊,來到一座殿堂,殿中點著兩支巨燭,微微搖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貼著黃紙標簽。他拿了燭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輩的木柜,打開柜門,見有三個黃布包袱,左首一個包袱上朱筆寫著“于万亭”三字,不覺手一晃動,數滴燭油濺了出來,當下鎮懾心神,輕輕將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開來。
  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還有一件撕爛了的白布女衣,上面點點斑斑,似乎都是血跡,年深日久,早已變黑,此外便是一個黃紙大折。陳家洛打開折子,登時心中酸痛,上面寫的正是他義父的筆跡。
  陳家洛從頭讀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門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輩俗家弟子于万亭帶罪敬白。弟子出身農家,自幼貧苦,從小与左鄰徐家女儿潮生相識,兩人年長后甚相親愛……”陳家洛讀到這里,心中突突亂跳,想道:“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我姆媽有關?”再看下去:“……我二人后來私訂終身,約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過世后,連年天旱,田中沒有收成,弟子出外謀生,蒙恩師慈悲,收在座下。繳上繡花背心,乃弟子离鄉時徐女所贈。”
  陳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奧,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恩情,塵緣不能割舍,待歸故鄉,惊悉徐女之父竟已將女嫁于當地豪族陳門。弟子傷痛之際,夜入陳府探視。仗師門所授武藝,為一己私情而擅闖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隨夫移居都門,弟子戀念不舍,三年后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紛紜之中,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四日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倉皇,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禎掉去,歸還者竟為一女。未及竟談,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皆為高手,顯為胤禎派來視察者,想是陳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殺之滅口。弟子惊而逃逸,為其追及,激戰中弟子額間中刀受傷,拚死盡殺血滴子,回樓暈倒。徐女以內衣為弟子裹傷。所呈血衣,即為該物。弟子預聞皇室机密,顯露少林武功,為師門惹禍,此所犯戒律二也。”陳家洛讀到這里,拿著母親的舊衣,不禁淚如泉涌,過了一會,再讀下去:“……此后十余年間,弟子雖在北京,但潛心武學,不敢再与徐女會面。及至雍正暴斃,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陰險狠毒,預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故當夜又入陳府,藏于徐女室內。是夜果來刺客兩人,皆為弟子所殺,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遺旨,現一并呈上。”陳家洛翻到最后,果見黃折末端粘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如朕大歸之時,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速殺之。”正是雍正親筆,字后蓋著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兩字。陳家洛曾听義父說起,雍正手下養著一批密探刺客,號稱“血滴子”,專為皇帝干暗殺的勾當。雍正密令血滴子殺人,便以“武威”朱印為記。心想:“那時義父武功已經极高,兩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敵手,他為了救我姆媽,連我爸爸也無意中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時,我父母決計不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后。”再讀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無刺客遣來。但弟子難以放心,乃化裝為佣,在陳府操作賤役,劈柴挑水,共達五年,确知已無后患,方始离去。弟子以名門弟子,大膽妄為,若為人知,不免貽羞師門,敗坏少林清譽,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陳家洛看到這里,眼前一片模糊,過去种种不解之事:母親為甚么要自己隨義父出走,母親為甚么寫了給自己的遺書又复燒毀,為甚么母親去世之后義父即傷心而死,對母親遺書上“威逼嫁之陳門”,“半生傷痛”等零碎字句,登時全都了然,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還是怜惜?心想義父為了保護姆媽,居然在我家甘操賤役五年之久,實是情深義重。其時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數十佣仆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俠。出了一會神,拭淚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謹將經過始末,陳于恩師座前,跪求開恩發落。”于万亭的供詞至此而止,下面是兩行朱筆的批文,想是他師父所寫的了,文曰:“于万亭犯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寶,則我佛十惡尚恕,豈不恕此乎?若戀塵緣,不能具大智慧力斬斷情絲,則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為之,善哉善哉!”折子到這里,以后就沒有文字了。陳家洛心想:“總是我義父心頭放不下我姆媽,不能出家為僧,終于被革出少林派。他自知過失在己,因此我師父邀集江湖好漢來給他出頭評理,他要一力推辭。”這時心里疑團盡解,抬起頭來,只見天邊曉星初沉,東方已現曙色,于是吹滅燭火,將各物仍然包入黃布,提了布包,關上柜門,慢慢出院,只見迎面一尊彌勒佛笑容可掬,俯視著出院之人。心想:“當年我義父被逐出山門,從戒持院出來之時見到這尊佛像,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一路經過五殿,各殿闃無一人。出得最后一殿時,周仲英、陸菲青,及紅花會群雄一齊迎上。眾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見他安然無恙,手中提著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時,卻見他神態疲憊,雙目紅腫,又都感惊异。陳家洛把經過約略說了,只是于義父和母親一段情誼,有關名節,卻不明言,又道:“這里的事已經了結,咱們就去找那兩名鷹爪,還要給七哥報仇。”眾人稱是。周仲英陪陳家洛入內向天虹、天鏡兩位禪師辭行,收拾起行。剛出寺門,周綺忽然臉色蒼白,險些暈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內休息,想是怀孕之身,旅途勞頓,前日又在方家大飲一場,動了胎气,少林寺精通醫理的僧人給她一搭脈,說不能再行長途跋涉,須得就地靜養,等待生產,周綺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點頭了。眾人一商量,決定周仲英夫婦師徒及徐天宏五人留著相陪照料,待她產后將息康复,再來京師會齊。周仲英在寺西五里處租了几間民房居住。陸菲青、陳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群雄在德化大鬧之后,不敢再行入城。晚間文泰來、衛春華、余魚同、心硯四人改裝進城探訪,不但瑞大林与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舉家避禍,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一路向北,這天到了山東泰安,在分舵中得報刑堂香主石雙英從北京赶到。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心硯奔上前去,叫道:“十二爺,那奸賊死啦!”石雙英一楞。心硯又道:“張召重,張召重!”石雙英喜道:“張召重死了?”心硯道:“正是,給餓狼吃得干干淨淨。”石雙英不及細問,向陳家洛等眾人行過了禮,進入內堂。陳家洛道:“十二哥,你傷勢可全好了?”石雙英道:“多謝總舵主挂怀,已全好了。陸老前輩、總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陳家洛道:“京里可有甚么消息?”石雙英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沒事。我是赶來稟報木卓倫老英雄全軍覆沒的訊息。”陳家洛大惊失色,站起身來,定了定神,問道:“甚么?”群雄無不震惊。駱冰道:“咱們离開回部之時,兆惠的殘兵敗將在黑水營被圍得水泄不通,清兵怎又會得胜?”石雙英歎了一口气,道:“清軍突然增兵,從南疆開來大批援軍,与被圍的兆惠殘部內外夾擊。据逃出來的回人說,那時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揮。木卓倫老英雄和他儿子力戰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陳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椅。陸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藝,清軍兵將怎能傷害于她?”陳家洛等都知這是他故意寬慰,亂軍之中,一個患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駱冰問道:“霍青桐姑娘有個妹子,回人叫她為香香公主,你可听到她的消息么?”說著使眼色。石雙英會意,但又不能憑空捏造,只得道:“這倒沒听見。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損傷,京都必有傳聞。我在京里沒听到甚么,想必沒事。”陳家洛豈不知眾人是在設詞相慰,說道:“兄弟入內休息一會。”眾人都道:“總舵主請便。”陳家洛入內之后,駱冰對心硯道:“你快進去照料。”心硯急奔進去。眾人想到木卓倫和霍阿伊竟爾戰死,雖然保鄉衛土,捐軀疆場,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但總不免為之傷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來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喪,默默無言。過不多時,陳家洛掀帘而出,說道:“咱們快吃飯,早日赶到北京去吧。”群雄見他忽然開朗,都感詫异。陸菲青低聲對文泰來道:“以前我見你們總舵主總有點儿女情長,英雄气短。這番如此看得開,放得下,真乃是領袖群倫的豪杰,這個我真的服了。”文泰來大拇指一翹,加緊吃飯。一路上群雄見陳家洛強作笑語,但神色日見憔悴,都感憂急,卻也難以勸慰。不一日到了北京。石雙英已在雙柳子胡同買下一所大宅第。無塵、常氏雙俠、趙半山、楊成協五人已先在宅中相候。眾人約略談過別來情由。陳家洛道:“趙三哥,請你帶同心硯去見白振。你把皇帝給我的“來鳳’琴和四嫂盜來的玉瓶送了去,要白振轉呈,皇帝就知咱們來了。”趙半山与心硯遵囑而去,過了半日,回來复命。心硯道:“我和趙三爺……”趙半山笑道:“怎么還是爺不爺的?”心硯道:“是了。我和趙三……趙三哥到白振家里找他。今儿他沒當值,正在家里,見了三哥的名帖,忙迎出來,拉著我們到前門外喝了好一陣子酒,才放我們回來,著實親熱。”陳家洛點點頭,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錢塘江邊救他一命,是以与前全然不同了。
  次日一早,白振過來回拜,与趙半山寒暄了一陣,然后求見陳家洛,神態甚是恭謹,悄聲道:“皇上命我領陳公子進宮。”陳家洛進:“好,請白老前輩稍待片刻。”入內与陸菲青等商議。眾人都說該當嚴加戒備,以防不測。當下陸菲青、無塵、趙半山、常氏雙俠、衛春華等六人隨陳家洛進宮。文泰來率領余人在宮外接應。七人有白振在前導引,各處宮門的侍衛都恭謹行禮。各人見皇宮气象宏偉,宮牆厚實,重重防衛,均感肅然。走了好一刻,兩名太監急行而來,向白振道:“白大人,皇上在寶月樓,命你帶陳公子朝見。”白振道:“是。”轉頭對陳家洛道:“此去已是禁宮,請公子命各位將兵刃留下。”眾人雖覺此事甚險,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劍,放在桌上。
  白振帶領眾人穿殿過院,來到一座樓前。那樓畫梁雕棟,金碧輝煌,樓高五層,甚是精雅華美。兩名太監從樓上下來,叫道:“傳陳家洛。”陳家洛一整衣冠,跟著進樓,無塵等六人卻被阻在樓外。陳家洛隨太監拾級而上,走到第五層,進入房去,只見乾隆笑吟吟的坐著。陳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禮,甚是恭敬。乾隆笑道:“你來啦,很好。坐吧。”一揮手,太監都走了出去。陳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說話。”陳家洛才謝了坐下。乾隆笑道:“你瞧我這層樓起得好不好?”陳家洛道:“若不是皇宮內院,別處哪有這般精致的高樓華廈?”乾隆笑道:“我是叫他們赶工鳩造的,前后還不到兩個月呢。要是時候充裕,還可再造得考究些。不過就這樣,也將就可以了。”陳家洛應道:“是。”心想起這座寶月樓,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為了赶造,只怕還殺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監工呢。乾隆站起身來,道:“你剛去過回部,來瞧瞧,這像不像大漠風光。”陳家洛跟著他走到窗邊,向外望去,不覺吃了一惊。這本是個万紫千紅、回廊曲折的御花園,先前從東面來時,只覺一片豪華景色,富貴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卻全然不同,里許的地面上全舖了黃沙,還有些小小沙丘,仔細看來,尚看得出拆去亭閣、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跡。這當然沒有大漠上一望無際的雄偉气勢,但具体而微,也有一點儿沙漠的模樣。陳家洛道:“皇上喜歡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問:“怎樣?”陳家洛道:“那也是极盡人力的了。”只見黃沙之上,還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帳篷,帳篷邊系著三頭駱駝,想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一陣心酸,再向前望,只見數百名工人還在拆屋,想是皇帝嫌這沙地不夠大,還要再加擴充。陳家洛心中奇怪:“這一片干澄澄、黃巴巴的沙地有甚么好看?在繁花似錦的御花園中搭了回人帳篷,像甚么樣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難以捉摸。”乾隆從窗邊走回,向几上的“來鳳”古琴一指,道:“為我再撫一曲如何?”陳家洛見他始終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說,于是端坐調弦,彈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悅。陳家洛彈奏之間,微一側頭,忽然見到一張几上放著那對回部送來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繪的香香公主似在對自己含睇淺笑,錚的一聲,琴弦登時斷了。乾隆笑道:“怎么?來到宮中,有些害怕么?”陳家洛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說道:“天威在邇,微臣失儀。”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終于怕了我了。”陳家洛低下頭來,忽見乾隆左手裹著一塊白布,似乎手上受傷。乾隆臉上微紅,將手縮到背后,說道:“我要的東西,都拿來了么?”陳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著,就在樓下。”乾隆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輕敲兩下,一名小太監走了進來。乾隆道:“叫跟隨陳公子的人上來。”小太監答應了下樓。陸菲青等在樓下等著,不知陳家洛和皇帝談得如何,過了一會,听得樓頭隱隱傳下琴聲,稍覺放心。小太監下樓傳見,六人跟著他上樓。走到第二層樓梯,忽然身后腳步聲急,兩人快步走上樓來。無塵与衛春華走在最后,往兩旁一讓路,那兩人從中間搶上,見常氏雙俠并不讓路,低叱一聲:“讓開!”各伸手臂,插向常氏雙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雙俠均想:“哪一個龜儿子如此無禮?”當下運勁反撞。那兩人一推,見常氏雙俠紋絲不動,卻有一股极大勁力反撞出來,都吃了一惊。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向兩旁側身,讓出路來,見這兩人太監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著一只盒子,剛才這一出手,顯然武功精湛。內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間,兩名太監已走到陸菲青与趙半山身后。兩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陸趙兩人肩頭抓去,喝道:“讓開吧!”陸趙兩人忽覺有人來襲,陸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趙半山使了半招“單鞭”,當即把來勢化解。
  兩名太監所抓不中,卻受到內勁反擊,當下搶上樓頭,回頭向陸趙二人怒目橫視。一人對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選侍衛么?”白振笑道:“這几位是武學高人,哪能像咱們這般俗气。”兩名太監哼了一聲,上樓去了。
  陸菲青等見這兩名太監身怀絕藝,卻是操此賤役,而對白振又是毫不客气,都是心中怀疑,不知兩人是甚么來頭。轉眼間上了第五層樓。白振在帘外稟道:“陳公子的六名從人在這里侍候。”一名小太監掀帘出來,道:“在這里等一下。”過了一會,那兩名會武功的太監空著手出來,向六人打量了一會,下樓去了。那小太監道:“進去吧。”六人隨著白振進去,見乾隆居中而坐,陳家洛坐在一旁。陳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來。陸菲青等無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頭。無塵肚里暗暗咒罵:“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嚇得你魂不附体,今日卻擺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著總舵主的面子,一劍在你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
  陳家洛從趙半山手里接過一個密封的小木箱來,放在桌上,說道:“都在這里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后再來傳你。”陳家洛磕頭辭出。乾隆道:“這琴你拿回去。”陳家洛應道:“是。”抱起了琴,交給衛春華,說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圣恩,下旨不要殺戮無辜。”乾隆不答,揮手命眾人走出。陳家洛無奈,只得率眾隨白振出房。到了樓下,那兩名會武的太監迎了上來,叫道:“白老二,是甚么好朋友呀?給咱哥倆引見引見。”白振對這兩名太監似乎頗為忌憚,對陳家洛等道:“我給各位引見兩位宮里的高手。這位是遲玄遲公公,這位是武銘夫武公公。”陳家洛欲圖大事,對宮里每個人都不愿得罪,拱手微笑道:“幸會,幸會。”白振向遲武兩人道:“這位陳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時相遇的,皇上著實寵幸,這回特地召見,不久准要大用了。”遲玄笑道:“這般漂亮的后生哥儿,做大學士怕還早著點吧?”陳家洛听他語气輕薄,隱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視,就差“龜儿子”沒罵出口。白振又替陸菲青、無塵等逐一引見。
  原來遲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差遣姓遲姓武兩名血滴子暗殺了王公大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將二人暗害,把他們儿子淨了身收為太監。遲武兩人自幼進宮,得父親身前僚友指點,學了一身武藝,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卻全無所知,听了無塵等響當當的名頭,毫不在意。武銘夫笑道:“咱們親近親近。”兩人各自伸手,來握陸菲青与趙半山的手。他們上樓時抓陸趙二人肩頭不中,很不服气,這時要再試一試。遲玄學的是六合拳,武銘夫專精通臂拳。兩人一握上手,使勁力捏,存心要陸趙叫痛。哪知遲玄用力一捏,趙半山手滑溜异常,就如一條魚那樣從掌中滑了出去。陸菲青綽號“綿里針”,武功外柔內狠。武銘夫一使勁,登時如握到一團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總算撒手得早,未曾受傷,強笑道:“陸老儿好精的內功。”遲玄向常氏兄弟道:“這兩位生有异相,武功必更惊人,咱親近親近。”常氏兄弟讓遲武兩人握住了手,均想:“這兩個沒卵子的龜儿,手下倒還挺硬,給點顏色他們瞧瞧。”當下使出黑沙掌功夫,遲武二人臉上失色,額頭登時一粒粒黃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遲武兩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著皇太后的寵幸,頗為驕橫,平時和侍衛們頗有點面和心不和。這時白振見他們吃苦,故作不見,心中暗暗高興。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開了手。遲武二人痛徹心肺,低頭見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雙俠恨恨的瞪了一眼,轉頭就走。衛春華心想:“以張召重如此武功,當日在烏鞘岭上被常五哥一握,尚且受創甚重,何況你這兩個家伙?”白振直送到宮門外。文泰來和楊成協、章進等人在外相迎。乾隆等陳家洛走后,屏退太監,打開小木箱,見了雍正諭旨和生母親筆所寫的書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确有殷紅斑記,若非親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万确,更無絲毫怀疑,追怀父母生養之恩,不禁歎息良久,命小太監取進火盆,把信件證物一一投入火里,眼見烈焰上騰,心下甚是輕松愉快,一轉念間,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燒得滿室生溫。乾隆望著几上玉瓶出了一會神,對小太監道:“傳那人上來。”小太監下樓半晌,回上來跪稟:“奴才該死,娘娘不肯上來。”乾隆一笑,接著又微微歎了口气,向几上的玉瓶一指,起身下樓。兩名小太監抱了玉瓶跟來。
  走到下面一層,站在門外的宮女挑起門帘,乾隆走進房去,滿樓全是鮮花,進了內室,兩名宮女從太監手里接過玉瓶,輕輕放在桌上。室內一名白衣少女本來向外而坐,听得腳步聲,倏地轉身面壁。乾隆一揮手,眾宮女退了出去,正要開口說話,門帘掀開,遲玄与武銘夫兩名太監走了進來,垂手站在門邊。乾隆怒道:“你們來干甚么?快出去。”遲玄道:“奴才奉太后懿旨,保護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護甚么?”遲玄道:“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剛強,怕再傷了皇上万金之体。”乾隆望了望自己受傷的左手,喝道:“不用!快出去!”遲武二人只是磕頭,卻不退出。乾隆知道他們既奉太后之命,無論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會,轉頭對那白衣少女道:“你回過頭來,我有話說。”說的卻是回語。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緊緊握著一柄短劍的劍柄。乾隆歎了口气道:“你瞧桌上是甚么。”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終究好奇,過了一會,側頭斜眼一望,見到了那對羊脂白玉瓶。她這一回頭,乾隆和遲武兩人只覺光艷耀目,原來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木卓倫兵敗之后,香香公主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記得張召重的話,知道皇帝要這女子,于是特遣清兵,香車寶輿,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宮來。
  當日乾隆見了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便即神魂顛倒。后來玉瓶為駱冰所盜,乾隆大怒,殺了兩名看守玉瓶的侍衛,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熱切,于是派張召重去回部傳令,務必要將此美人送京。他一遣出張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來,言談不通,豈非減了情趣,虧他倒也一片誠心,竟傳了教師學起回語來。他人本聰明,學得又甚專心,數月間便已粗通,曾賦詩一首云:“万里馳來卓爾齊,恰逢嘉夜宴樓西。面詢牧盛人安否,那更傳言借譯*。”在詩下自注道:“蒙古回語皆熟習,弗借通事譯語也。”于學會了說回語,頗為沾沾自喜。但香香公主一縷情絲,早已牢牢縛在陳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殺父大仇,怎肯相從?她几次受逼不過,想圖自盡,但每次總想到陳家洛曾答允過,要帶她上長城,怎肯相從?她几次受逼不過,想圖自盡,但每次總想到陳家洛曾答允過,要帶她上長城城頭玩耍。她自与陳家洛相識,見他采雪蓮、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敵營、進玉峰,在危難中干過無數惊險之事,對他的說話已無絲毫怀疑,他既說過帶她到長城上去,定然會去,是以不論乾隆如何軟誘威逼,她始終充滿信心,堅定抗拒,心想:“我就像當時給狼群困住一樣,這頭狼要吃我,但我那郎君總會來救我出去。”乾隆眼見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悶而死,倒也不敢過分逼迫,又招集京師巧匠,建造了這座寶月樓給她居住。樓宇落成后他大為得意,自撰“寶月樓記”,寫道:“名之寶月者,抑亦有肖乎廣寒之庭也”,并有“葉嶼花台云錦錯,廣寒乍擬是瑤池”的“寶月樓詩”,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為嫦娥,比之為仙子。但香香公主毫不理會,寶月樓中一切珍飾寶物,她視而不見,只是望著四壁郎世宁所繪的工筆回部風光,呆呆出神,追憶与陳家洛相聚那段時日中的醉心樂事。
  乾隆有時偷偷在旁形相,見她凝望想念,嘴角露著微笑,不覺神為之蕩,這天實在忍不住了,伸手過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閃,一劍直劍下來。總算香香公主不會武藝,而乾隆身手又頗敏捷,急躍避開,但左手已被短劍刺得鮮血淋漓。他嚇得臉青唇白,全身冷汗,從此再也不敢對她有絲毫冒瀆。這事給皇太后知道后,命太監去繳她短劍。香香公主拔劍當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殺。乾隆只得令眾人退開,不得干扰。香香公主又怕他們在飲食中下藥迷醉,除了新鮮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飲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卻把自己衣衫用線縫了起來。她生有异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气卻愈加濃郁。一個本來不懂世事、天真爛漫的少女,只因身處憂患,獨抗宮中無數邪惡之人的煎迫,數十日之內,竟變得精明堅強,洞悉世人的奸險了。她這時乍見玉瓶,心頭一震,怕乾隆又施詭計,回頭面壁,緊緊握住劍柄。乾隆歎道:“我以前見了玉瓶上你的肖像,只道世上決無如此美人,不料見了真人,實是天下任何畫工所不能圖繪于万一。”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煩惱,莫要悶出病來。你可想念家鄉嗎?到窗邊來瞧瞧。”吩咐太監,取鐵錘來起下釘住窗戶的釘子,打開了窗。原來乾隆怕她傷心憤慨,跳樓自盡,是以她所住的這一層的窗戶全部牢牢釘住。香香公主見乾隆和兩名太監站在窗邊,哼了一聲,嘴唇扁了一扁。乾隆會意,站起來走到東首,又揮手命遲武兩人走開。香香公主見他們遠离窗邊,才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見一片平沙,搭了許多回人的帳幕,遠處是一座伊斯蘭教的禮拜堂,心里一酸,兩顆淚珠從面頰上緩緩滾下,想起父親哥哥及無數族人都慘被乾隆派去的兵將害死,一股怨憤,從心底直沖上來,一回頭,抓起桌上一只玉瓶,猛向乾隆頭上摔去。武銘夫一個箭步搶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豈知玉瓶光滑异常,雖然接住了,還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剛碎,第二瓶跟著擲到,遲玄雙手合抱,玉瓶仍從他手底溜下,一聲清脆之聲過去,稀世之珍就此毀滅。
  武銘夫怕她再出手傷害皇帝,縱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過短劍,指在自己咽喉,乾隆急叫:“住手!”武銘夫頓足縮手。香香公主急退數步,丁冬一聲,身上跌下一塊東西。武銘夫怕是暗器之屬。忙俯身拾起,見是一塊佩玉,轉過身來交給皇帝。乾隆一拿上手,不覺變色,只見正是自己在海宁海塘上送給陳家洛的那塊溫玉,上面用金絲嵌著“情深不壽,強极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四句銘文。他給陳家洛時曾說要他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難道這兩人之間竟有情緣?忙問:“你識得他?”頓了一頓,又道:“這玉從哪里來的?”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還我。”乾隆妒意頓起,問道:“你說是誰給你的,我就還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給我的。”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問:“你嫁過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雖然還沒嫁他,我的心早嫁給他了。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會將我救出去。你雖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乾隆越听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他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只是個江湖匪幫的頭子,有甚么稀奇了?”香香公主听他提到陳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悅,登時容光煥發,道:“是么?你也知道他。你還是放了我的好。”乾隆一抬頭,猛見對面梳妝台上大鏡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陳家洛丰神俊朗,文武全才,自己哪一點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恨,猛力一揮,溫玉擲出,將鏡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滿了一地。香香公主搶上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撫摸,甚是怜惜。乾隆更是惱怒,一頓足,下樓去了。他回到平時讀書作詩的靜室,看到案頭一首做了一半的“寶月樓詩”,那兩句“樓名寶月有嫦娥,天子昔時夢見之”,平仄未葉,才調稍欠,本想慢慢推敲,倘若圣天子洪福齊天,百神呵護,忽然筆底下自行鑽出几句妙句來,也未可知,但這時气惱之下,隨手將詩箋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滿腔憤怒才慚慚平息,心想:“我貴為天子,奄有四方,這個异族女子卻如此倔強,不肯順從,原來是這陳家洛在中間作怪……他勸我驅逐滿洲人出關,回复漢家天下,本是美事,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別要大事不成,反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這件事這几個月來反复思量,難以決斷,到底如何是好?”想到此事,心底一個已盤算了千百遍的念頭又冒將上來:“現今我要怎樣便怎樣,何等逍遙自在,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處處受此人挾制,自己豈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實利而圖虛名?”再想:“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好,咱們兩件事一并算帳。”當下心意已決,命太監召白振進來。不一刻白振進來听旨。乾隆道:“在寶月樓每層樓上各派四名一等侍衛,樓外再派二十名侍衛,不許露出半點痕跡。”白振答應了。乾隆又道:“宣陳家洛來此,我有要緊說話,命他別帶從人。”白振接旨,先行分派侍衛,然后去召陳家洛。陳家洛又聞宣召,入內与眾人商議。陸菲青、文泰來等都很擔憂,均說為甚么不許隨帶從人,只怕內有陰謀。陳家洛道:“從回部与少林寺拿來的證物,我都已呈給皇上。他剛見過我,立即又叫我去,定為商議此事。這是我漢家山河興复大業,就是刀山油鍋,也要去走一遭。”對無塵道:“道長,要是我不能回來,紅花會就請道長統領,給兄弟報仇。”無塵慨然道:“總舵主放心。”陳家洛又道:“你們這次別去接應,他如存心害我,在宮外接應也來不及,反而多有損折。”群雄見情勢如此,只得應了。陳家洛与白振再進禁城,已是初更時分,兩名太監提了燈籠前導。只見月上樹梢,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陳家洛隨著太監又上寶月樓來,這次是到第四層,太監一通報,乾隆立命入內。那是樓側的一間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陳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語。
  陳家洛見對面壁上挂著一幅仇十洲繪的漢宮春曉圖,工筆庭院,人物意態如生,旁邊是乾隆所寫的一副對聯:“企圣效王雖勵志,日孜月砭□慚神”,隱然有自比漢皇之意。乾隆見他在看自己所寫的字,笑問:“怎樣?”陳家洛道:“皇上胸襟開闊,自是神武天子气象。將來大業告成,則漢驅暴秦,明逐元虜,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万代。”
  乾隆听他歌功頌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須微笑,陶醉了一陣,笑道:“你我分雖君臣,情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輔佐我才是。”陳家洛听了這話,知他看了各件證物与書信之后,已承認二人的兄弟關系,同時話中顯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圖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慮頓消,跪下磕頭道:“皇上英明圣斷,真是万民之福。”乾隆待他站起,歎道:“我雖貴為天子,卻不及你的福气。”陳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間,我在海宁塘邊曾給你一塊佩玉,這玉你可帶在身邊?”陳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轉送他人,臣已經轉贈了。”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當你之意,那必是絕代佳人了。”陳家洛眼眶一紅,道:“可惜她現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乾隆道:“這個姑娘是你十分心愛之人了?”陳家洛低聲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滿洲人,你是知道的?”陳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為人也很賢德。要是我和你共圖大事,她必以死力爭,你想怎么辦?”這句話陳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見,微臣愚魯,不敢妄測。”乾隆道:“家國不能兩全,日來叫我大費躊躇。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無人能替我分憂。”陳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辭。”乾隆歎道:“本來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但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鐘,奈何奈何?你到那邊去瞧瞧吧!”說著向西側室門一指,站起身來,上樓去了。
  陳家洛听了這番古里古怪的言語,大惑不解,定了定神,掀開厚厚的門帷,慢慢走了進去,見是一間華貴的臥室,室角紅燭融融,一個白衣少女正望著燭火出神。他在深宮之中斗然見到香香公主,登時呆住,身子一晃,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听得腳步聲,先把手中的短劍緊緊一握,抬起頭來,只見對面站著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滿臉怒色立時變為喜容,歡叫一聲,忽奔過去,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我耐心等著,你終于來了。”陳家洛緊緊抱著她溫軟的身体,問道:“喀絲麗,咱們是在做夢么?”香香公主仰臉搖了搖頭,兩滴珠淚流了下來。陳家洛滿怀感激,心想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万里迢迢的把她從回部接來,讓我和她在這里相會,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他攬著香香公主的腰,低下頭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親吻。兩人陶醉在這長吻的甜味之中,登時忘卻了身外天地。過了良久良久,陳家洛才慢慢放開了她,望著她暈紅的臉頰,忽見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鏡子,兩人互相摟抱著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來,幻作無數化身,低聲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個我,這一千個我總還是抱著你。”香香公主斜視碎鏡,從袋里摸出那塊佩玉,說道:“他把我這玉搶去打碎了的。幸好沒砸坏了玉。”陳家洛惊問道:“誰?”香香公主道:“那坏蛋皇帝。”陳家洛一惊更甚,忙問:“為甚么?”香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說我不怕,因為你一定會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想拉我,但我有這把劍。”陳家洛腦中一陣暈眩,呆呆的重复了一句:“劍?”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們害死時,我在他身邊。他拿這柄劍給我,叫我被敵人侵犯時就舉劍自殺。只有為了保護伊斯蘭教女子的貞洁而自殺,真主阿拉才不會責罰,否則自殺之后,會墮入火窟。”陳家洛低下頭來,見到她衣衫用線密密縫住,心想這個柔弱天真的女孩子為了抵抗暴力,不知已有多少次臨到生死交界的關頭,心中又是愛怜,又是傷痛,把她攬在怀里,過了半晌,宁定心神,細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絲麗接到宮來,原來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園中建造沙漠,搭回人篷帳,起回教禮拜堂,當然都是為了討好她。可是喀絲麗誓死不從。他威逼誘騙,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結果始終無效。他剛才歎說不及我有福气,就指這件事了。”抱著香香公主的身子,見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自是這些日子來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時乍見親人,放寬了心怀,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讓我見她,是甚么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說欲圖大事只得不顧皇后,家國之間,必須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想到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陣發顫。香香公主也微微動了一下,只听她安心的歎了口气,臉露微笑,如花盛放。“我該為了喀絲麗而和皇帝決裂,還是為了圖謀大事而勸她順從?”這念頭如閃電般在腦子里晃了兩晃,這是個痛苦之极的決定,實在不愿去想,可是終于不得不想:“她對我如此深情,拚死為我保持清白之軀,深信我定能救她,難道我竟忍心离棄她、背叛她?但要是顧全了喀絲麗和我兩人,一定得和哥哥決裂。這百世難遇的复國良机就此放過,我二人豈非成了千古罪人?”腦中一片混亂,直不知如何是好。香香公主忽然睜開眼來,說道:“咱們走吧,我怕再見那坏蛋皇帝。”陳家洛道:“好,咱們就走。”接過她手中短劍,牙齒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我們沖不出去,兩人就一齊死在這里。要是僥幸沖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隱居一世,也總比讓她受這傖夫欺辱的好。”走到窗邊,游目四望,要察看有無侍衛太監阻擋,只見近處寂靜無聲,遠方卻是一片燈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燈火都是工匠所點,他們為了要造一塊假沙漠,正在拆平許多民房,定是乾隆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万的人正在連夜動工。
  一見之下,怒火直冒上來,心道:“這一來,不知有多少百姓要無家可歸?”隨即想到:“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為胡虜之長,如此欺壓漢人,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要是上天當真注定非如此不可,這些苦楚就讓我和喀絲麗兩人來擔當吧。”想到此處,真是腸斷百轉,心傷千回,定了定神,對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來。”香香公主點點頭,從他手里接過短劍,微笑著目送他出室上樓。走到樓上,只見乾隆鐵青著臉坐在榻上,一動不動。陳家洛道:“國事為重,私情為輕,我可勸她從你。”乾隆大喜,跳下榻來,叫道:“當真?”陳家洛道:“嗯,不過你得立個誓。”說話兩眼盯住了他。乾隆避開他眼光,問道:“立甚么誓?”陳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誠心竭力把滿洲韃子赶出關外,那怎么樣?”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這樣,就算我生前榮華無比,我死后陵墓給人發掘,尸骨為后人碎裂。”帝皇圖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寢不保,自是极重的誓言了。
  陳家洛道:“好,我就去勸她,不過我得和她出宮去。”乾隆一惊,道:“出宮?”陳家洛道:“正是,她現下恨你入骨,在宮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說話,我要帶她到長城上去好好開導。”乾隆疑心大起,道:“干么走得這么遠?”陳家洛道:“我曾答應帶她到長城城頭去玩耍,完了這心愿之后,我以后永遠不再見她。”乾隆道:“你一定帶她回來?”陳家洛道:“我們在江湖上混的人,信義兩字看得比性命還重。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乾隆一時拿不定主意,心想他若是帶了這美人高飛遠走,卻去哪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設法開導,決無別法令她相從。他決心要圖大事,定不致為一女子而負我。”于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們去吧!”等陳家洛辭別下樓,向著身后帷帳說道:“帶領四十名侍衛,一路跟著他,千万別讓走了。”白振在帷帳里面連聲答應。
  陳家洛回到第四層樓,攜著香香公主的手,道:“咱們走吧。”香香公主大喜。兩人并肩下樓,一路出宮。宮中侍衛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攔。香香公主心中歡暢乏比,她素來深信情郎無所不能,見事情如此順利,輕輕易易的就出了宮門,卻也不以為奇。兩人出得宮來,天已微明。心硯牽了白馬,正在那里探頭探腦的張望,一見陳家洛,疾忙奔來,見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陳家洛接過馬韁,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來,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硯望著兩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馬蹄聲疾,數十名侍衛縱馬追了下去,當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報信。白馬出得城來,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陳家洛怀里,但見路旁樹木晃眼即過,數月來的悲愁一時盡去。那馬腳力非凡,不到半天,已過清河、沙河、昌平等地,來到南口。陳家洛道:“咱們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縱馬直向天壽山馳去。過了牌坊和玉石橋后,只見一座大碑,寫著“大明長陵神功圣德碑”九個大字,碑右刻著乾隆所書的几行題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志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复塞,魚爛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陳家洛瞧著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倒也不是沒有見識。”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甚么啊?”陳家洛道:“那是皇帝寫的字。”香香公主恨道:“這人坏死啦,別瞧他。”拉著他手向內走去,只見兩旁排著獅、象、駱駝、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著石駱駝,想起家鄉,淚水涌到了眼里。
  陳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讓她歡喜才是。過了今天,我兩人終生再沒快樂的日子了。”于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騎駱駝是不是?”將她抱起,輕輕一躍,兩人都騎上了駝背,口里吆喝,催石駱駝前進。香香公主笑彎了腰,過了一會,歎道:“要是這駱駝真能跑,把咱倆帶到天山腳下,可有多好。”陳家洛道:“那你要做甚么?”香香公主眼望遠處,悠然神往,道:“那時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儿給你吃,要給羊儿剪毛,要給小鹿喂羊奶,要到爹爹、媽媽、哥哥的墳上去陪他們,要想法子找尋姊姊……”陳家洛心頭一震,忙問:“你姊妹怎么了?”香香公主凄然道:“那天夜里,清兵突然從四面八方殺到,姊姊正在生病。亂軍中都沖散了,后來我始終沒再听到她的消息。”
  陳家洛黯然半晌,兩人上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時到了居庸關,只見兩崖峻絕,層巒疊嶂,城牆綿亙無盡,如長蛇般蜿蜒于叢山之間。香香公主道:“花這許多功夫造這條大東西干甚么?”陳家洛道:“那是為了防北邊的敵人打進來。在這長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擲了頭顱,流了鮮血。”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興興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甚么好處。”陳家洛道:“要是皇帝听你的話,你叫他別去打邊疆上那些可怜的人,好么?”香香公主見他說得鄭重,道:“我永遠不再見這坏皇帝。”陳家洛道:“倘苦你能使他听你的話,那么你一定要勸他別做坏事,給百姓多做點好事。你答應我這句話。”香香公主笑道:“你說得真古怪。你要我做甚么事,難道我有不肯听的么?”陳家洛道:“喀絲麗,多謝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兩人攜手在長城外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陳家洛道:“甚么?”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開心,是因為這里風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難看的地方,我也會喜歡的。”陳家洛越是見她歡愉,心里越是難受,問道:“你有甚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甚么都給我做好了。我要的東西,我不必說,你就去給我拿了來。”說著從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蓮來,蓮花雖已枯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卻推說不會。”陳家洛笑道:“我真的從來沒唱過歌。”香香公主假裝板起了臉,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給你听。”陳家洛心想:“我倆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個歌給她听,讓她笑一下,也是好的。”說道:“小時候曾听我媽媽的使女唱過几首曲子,我還記得。我唱給你听,你可不許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陳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細細的雨儿蒙蒙淞淞的下,悠悠的風儿陣陣的刮。樓儿下有個人儿說些風風流流的話,我只當是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聲聲的罵。細看他,卻原來不是標標致致的他,嚇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張張的怕。”陳家洛唱畢,把曲中的意思用回語解釋了一遍,香香公主听得直笑,說道:“原來這個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歡笑,忽見陳家洛眼眶紅了,兩行淚水從臉上流了下來,惊道:“干么你傷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媽媽,想起了從前唱這歌的人。咱們別唱了。”兩人在長城內外看了一遍,見城牆外建難堞,內筑石欄,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陳家洛見了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燒狼煙大破清兵,這時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雖然強顏歡笑,但總不免流露傷痛之色。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甚么?”陳家洛道:“是么?”香香公主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陳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們三個人一起在那古城里,雖然危險,可是我見你是多么快樂。唉,你放心好啦!”陳家洛拉住她手,問道:“喀絲麗,你說甚么?”
  香香公主歎道:“以前我是個小孩子,甚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宮里住了這些日子,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從前許多不懂的事,現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歡你,你也喜歡她。是么?”陳家洛道:“是的,我本來不該瞞你。”香香公主道:“不過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歡我的。我沒有你,我就活不成。咱們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后,咱三人永遠快快樂樂的在一起,你說那可有多好。”說到這里,眼中一陣明亮,臉上閃耀著光采,心中歡愉已极。陳家洛緊緊握著她手,柔聲道:“喀絲麗,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香香公主站著向遠眺望,忽見西首太陽照耀下有水光閃爍,側耳細听,水聲有如琴鳴,喜道:“你听,這聲音多美。”陳家洛道:“那是彈琴峽。”香香公主道:“去瞧瞧。”兩人從亂山叢中穿了過去,走到臨近,只見一道清泉從山石間激射而出,水聲淙淙,時高時低,真如音樂一般。香香公主走到水邊,笑道:“我在這里洗洗腳,可以么?”陳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襪,踏入水里,只覺一陣清涼,碧綠的清水從她白如凝脂的腳背上流過。陳家洛猛見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原來日已偏西,從衣囊里拿出些干糧來兩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餅,一面用手帕揩腳。陳家洛一咬牙,說道:“喀絲麗,我要對你說一件事。”她轉過身來,雙手摟著他,把頭藏在他的怀里,低聲道:“我知道你愛我。你不說我也明白。不用說啦。”他心里一酸,一句沖到口邊的話又縮了回去,過了一陣,道:“咱們在玉峰里看到那瑪米儿的遺書,你還記得么?”香香公主道:“她現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陳家洛道:“你們伊斯蘭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后,會永遠在樂園里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當然是這樣。”陳家洛道:“我回到北京之后,就去找你們伊斯蘭教的阿訇,請他教導我,讓我好好做一個伊斯蘭教的教徒。”香香公主大喜過望,想不到他竟會自愿皈依伊斯蘭教,仰起頭來,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這樣好么?”陳家洛道:“我一定這樣做。”香香公主道:“你為了愛我,連這件事也肯了。我本來是不敢想的。”陳家洛緩緩的道:“因為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后,天天陪著你。”香香公主听了這話,猶如身受雷轟,呆了半晌,顫聲道:“你……你說甚么?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陳家洛道:“是的,過了今天,咱們不能再相見了。”香香公主惊道:“為甚么?”身子顫動,兩顆淚珠滴到了他衣上。
  陳家洛溫柔款款的摟著她,輕聲道:“喀絲麗,只要我能陪著你,就是沒飯吃,沒衣穿,天天受人打罵侮辱,我也是甘心情愿。可是你記得瑪米儿嗎?那個好瑪米儿,為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壓迫,宁愿离開她心愛的阿里,宁愿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的身子軟軟垂了下來,伏在他腿上,低聲道:“你要我跟從皇帝?要我去刺死他么?”陳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親哥哥。”于是將自己和乾隆的關系、紅花會的圖謀、六和塔上的盟誓、以及今日乾隆之所求,都原原本本的說了。她听到最后,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經到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從手里溜了出去,心里一急,不覺暈了過去。等到醒來,只覺陳家洛緊緊的抱著她,自己衣上濕了一塊,自是他眼淚浸濕了的。她站起身來,柔聲道:“你等我一下。”慢慢走到遠處一塊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誠禱告,祈求真神阿拉指點她應當怎樣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個美麗無倫的背影中流露著無限的凄苦,無限的溫柔。她慢慢轉過身來,說道:“你要我做甚么,我總是依你。”陳家洛縱身奔去,兩人緊緊抱住,再也說不出話來。她低聲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這里來了。我要你整天抱著我不放。”陳家洛不答,只是親她。過了好一陣,她忽然說道:“离開家鄉之后,我從來沒有洗過澡,現在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劍,割斷了衣服上縫的線,脫了外衣。陳家洛站起身來,道:“我在那邊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著我。你第一次見我,我正在洗澡。今天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后,永遠不忘記我。”陳家洛道:“喀絲麗,難道你以為我會忘記你嗎?”她求道:“我說錯啦,大哥,你別見怪。你別走啊。”陳家洛只得又坐下來。但見她將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脫去,在水聲淙淙的山峽中,金黃色的陽光照耀著一個絕世無倫的美麗身体。陳家洛只覺得一陣暈眩,不敢正視,但隨即見到她天真無邪的容顏,忽然覺得她只不過是一個三四歲的光身嬰儿,是這么美麗,可是又這么純洁,忽想:“造出這樣美麗的身体來,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漫著崇敬感謝的情緒。香香公主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緩緩穿上衣服,自怜自惜,又复自傷,心中在想:“這個身体,永遠不能再給親愛的人瞧見了。”抹干了頭發,又去偎倚在陳家洛的怀里。陳家洛道:“我跟你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你還記得么?”香香公主道:“記得,你還教我一個歌,說是:一年雖只相逢一次,卻胜過了人間無數次的聚會。”陳家洛道:“是啊,咱倆不能永遠在一起,但真神總是教咱倆會見了。在沙漠上,在這里,咱倆過得這么快活,雖然時候很短,但比許多一起過了几十年的夫妻,咱倆的快活還是多些吧。”
  香香公主听著他柔聲安慰,望著太陽慢慢向群山叢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著太陽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來,高聲哭道:“大哥,大哥,太陽下山了。”
  陳家洛听了這話,真的心都碎了,拉著她的手道:“喀絲麗,我要你受這么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著太陽落下去的地方,低聲道:“太陽要是能再升起來,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陳家洛道:“我是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應該的,可是那些人你從來沒見過,你從來沒愛過他們……”香香公主道:“我愛了你,他們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嗎?我們所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愛他們么?”眼見天色越來越黑,太陽終于不再升上來,她心里一陣冰冷,說道:“咱們回去吧,我很快樂,這一生我已經夠了!”陳家洛黯然無語,兩人上馬往來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說話,也不回頭再望一眼剛才兩人共享過的美景。走不到半個時辰,忽听馬蹄聲大作,數十人從暮色蒼茫中迎面而來,領頭的正是金鉤鐵掌白振,他一見陳家洛与香香公主,登時臉現喜色,左手向后一揮,跳下馬來,站在道旁,后面跟著的四十名侍衛也紛紛下馬。白振奉旨監視兩人,哪知他們騎的白馬奔馳如飛,尋常馬匹如何追得上,一路打听,調換坐騎,也不敢吃飯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憂急,忽与兩人狹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寶來那么歡喜。陳家洛瞧也不瞧,徑自催馬向前。忽然南方馬蹄聲又起,衛春華一馬當先奔來,大叫:“總舵主,我們都來啦。”跟著陸菲青、無塵、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俠等先后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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