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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惆悵冷宮窺隱秘 凄涼禁苑話前因


  谷中蓮“哼”了一聲道:“如此殘暴無道,又要殺人!他要你殺什么人?快說!”那人囁囁嚅嚅說道:“不是要我殺人,只是要我取回一個人的首級。”谷中蓮心中一動,問道:“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夫在冷宮中的那個女人?他已經派出兩個宮女去迫她自盡了,想是還下放心,所以再加派你吧?要是那個女子不肯自殺,那就是勞煩你的貴手了,是嗎?”
  那人睜大了眼睛,詫异之极,說道:“你什么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必瞞你,正是這樣。皇上怕那兩個宮女心軟,不敢殺人,所以要我也去。”谷中蓮道:“那女人究竟是什么人?”那人道:
  “這個我可就委實不知道了。”
  谷中蓮疑云大起,心中想道:“奸王接連派出了兩撥人要取那女人的性命,想來那女人的來歷定不尋常,或者可以從她的身上探听出一些消息。”當下問道,”冷宮在哪儿?”
  那人道:“在紅蓮小筑之西,就是原來水月庵的地方,從這里再向西走……”正想詳細說明路線,谷中蓮已切斷他的話道:
  “我知道啦,好,你在這里躺一會儿.過了兩個時辰,穴道自解。”皇宮的圖形已深印她的腦中,只是她不知道冷宮就是水月庵而已,那人已然說出了水月庵這個地方,谷中蓮當然是不必他再詳加解說了。當下一伸手就點了那人的昏睡穴。
  谷中蓮施展出“八步赶蟬”的功夫,不消一會,正好在水月庵前,追上了那兩個宮女,水月庵前是一叢竹林!谷中蓮以上乘輕功,飛身而起,從竹梢上面踏過,那兩個宮女一點也沒發覺,谷中蓮比她們先進了冷宮。
  從屋頂上望下,只見在一個小院落里,有兩個武士相對而立,一看就知道是奉命在這里把守的。這冷宮有好几間房子,但其他的房子都沒人把守,谷中蓮雖然缺乏經驗,亦可以想得這間房子定是關著重要人犯,十九就是國王所要殺的那個女人。
  谷中蓮悄無聲息的繞到了那間房子的后面,用了一個倒卷珠帘的姿勢,雙足勾著帘角,身軀倒挂,用口水輕輕弄損了一點窗紙,探頭內望。
  忽听得屋內的女人幽幽地歎了口气,自言自語道:“珠穆、朗瑪,珠穆、朗瑪,唉,我這兩個可怜的孩子,現在不知在什么地方?我日盼夜盼,也不知他們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谷中蓮心頭大震,“難道這個女人竟是我的親娘?”定了定神,睜大了眼睛看仔細,只見那女人約莫四十多歲年紀,想是因為長處冷官,不見陽光,臉色非常蒼白,但從她那憔悴枯槁的顏容,還隱約可以看得出自己的影子。
  谷中蓮從那女人的身上隱約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女人則從梳妝合上的明鏡中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照了一下鏡子,拔下了兩條白發,又長長地歎了口气,自言自語道:“我都不認得我自己了,那兩個孩子更不會認得我了。哎,但愿真神保佑,這兩個孩子,無災無難,長大成人!”
  她蒼白的面上出現一絲笑容,數數手指,又自言啟語地道:
  “他們今年應該是十八歲了,已經是成年人啦。”谷中蓮听到這里,心頭更為震動,這女人所說的兩個孩子,同是十八歲年齡,名字又正好一個叫做“珠穆”,一個叫做“朗瑪”,那還不是我們兄妹是誰?
  屋外面谷中蓮熱淚盈眶,屋子里那女人也是淚如雨下,只听得她咽淚含悲,又在自言自語道:“珠穆、朗瑪這兩個孩子當年有人帶走,我還有一線指望,章峰這孩子更可怜,不知他是死是活。唉,只怕多半是死了!”
  谷中蓮正自心想:“章峰又是誰人?難道我還有一個兄弟?”就在這個時候,那兩個宮女已經走了進來。她們把國王的命令給把守的那兩個武士看了,那兩個武士點點頭道:“不錯,這屋子里是關有這樣的一個女人。”隨即取出鎖匙,打開了外面的鐵鎖,放這兩個宮女進去。
  那女人拭了拭眼淚,問道:“你們是誰?來這里做什么?我夫在這里十五年了,從沒有人來看過我!”那兩個宮女雙雙跪下,說道:“皇上叫我們送三件東西來給娘娘。”她們一點也不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歷,但見這女人雖在螺泄之中,卻自有一种高貴的气度,不敢輕慢,因而將她喚作“娘娘”。
  那女人淡淡說道:“我不是你們的娘娘。那賊子給我什么東西?你給我原物奉還,說我什么也不要他的,別假仁假義啦!”
  這兩個宮女大為惊恐,她們初時以為這女人大約是個失寵的妃子,但這聲“賊子”一叫她們立即知道猜想錯了,一個失寵的妃子,無論怎樣心怀怨憤,也是決汁不敢將國王斥作“賊子”的,看來這個女人的來歷只怕比她們所料想的更不尋常。
  跪在前面的那個官女道:“啟稟娘娘,這三樣東西是不能退回去的。皇上有令,娘娘一定要選一樣。”
  那女人道:“不能退回的,什么東西?”那宮女抖抖索索地拿出三樣東西,只見是一條繩子,一把刀子,還有一個紙包。那宮女道:“那紙包里是毒藥,繩子、刀子、毒藥,這三樣東西,請娘娘隨便選擇一樣!”
  這即是說要那女人在眼毒、上吊、自刎這三樣死法中選擇一种,那女人呆了一呆,冷笑說道:“我早已料到會有今天,他客我多活了十五年,我已經覺得奇怪了!只是他為什么早不要我死,遲不要我死,卻偏偏要揀選今天來要我死,你們可知道其中緣故么?”那兩個宮女道:“我們只是奉旨而行,別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女人來回的踱步,自言自語道:“想必是發生了什么意外的變化,對他不利的事情,他才想起要殺我滅口,我死不打緊。
  只是我儿女還未回來,我死不瞑!”那兩個宮女稟道:“皇上等著复命,請娘娘原諒。”
  那女人道:“好,你給我倒一杯茶。把那包毒藥放進去。”兩個宮女一個倒茶,一個放毒,她們見那女人愿意自盡,如釋重負,兩人都吁了口气。
  那女人擎著毒杯,切齒罵道:“好個狠心的賊子,你殺了我的丈夫,奪了王位,害得我母子分离,還不心滿意足,還要害我,我死為厲鬼,誓報此仇!”
  毒杯已沾到她的唇邊,忽听得“嗆啷”一聲,谷中蓮穿窗而入,拔下頭上的玉簪,飛擲過去,將毒杯打得粉碎,大聲叫道,“娘,你不能死,你女儿回來了!”她听了那女人臨死之言,更确切知道是她的母親無疑了。
  那兩個宮女大惊,慌慌張張的忙跳進來,谷中蓮道:“看在你們的心腸還不大坏,饒你們不死,躺一會儿吧。”隨手指了兩指,那兩個宮女剛剛跳起,腿彎一麻,登時又雙雙倒在地上。
  就在這時,那兩個在外面把守的武士也沖了進來,惊怒交加,大聲喝道:“哪里來的大膽女賊,你不想活啦。”谷中蓮道:
  “娘,你要他們活還是要他們死?”
  那女人猶如身在夢中,不敢相信這是真事,呆呆的看著谷中蓮,一時之間,說不出后。谷中蓮道:“好,我先點了他們的穴道,再請母親處置。”
  那兩個武士的本領比宮女當然要強得多,谷中蓮在一丈開外的距离,用隔空點穴的功夫點他的穴道,他們只是感到一陣酸麻,卻未跌倒,一個持刀,一個拿劍,蹌蹌踉踉的奔跑過來,大罵道:“妖女,你使什么妖法。吃我一刀,吃我一劍!”
  那女人驀地大叫道:“你們要殺殺我,別害我的女儿!”說時遲,那時遲,那兩個武士已沖到跟前,谷中蓮笑道:“娘,不用害怕!”這時距离已近,她又加了几成功力,指了兩指:那兩個武士哪還禁得起?登時也都倒了!
  那女人見谷中蓮本領如此高強,不禁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谷中蓮點了那兩個武士的暈睡穴,忍不著就張開雙臂,奔向她的母親,大聲叫道:“娘,女儿回來啦!”
  那女人定了定神,思思疑疑地問道:“你當真是我的朗瑪?”谷中蓮掏出了羊皮書,說道:“娘,你看這個。”那女人這才相信谷中蓮就是她的女儿,兩母女緊緊相抱,淚下如雨。
  過了好一會子,那女人才收了眼淚,輕輕撫摸谷中蓮的頭發,說道:“我日盼夜盼,總算把你盼來了。孩子,人今之后,我是不肯再讓你离開我了。”
  谷中蓮道:“娘,你放心,我片刻也不會离開你,絕不允許好人害你。”她本來是要去刺殺國王的,但如今母女相逢,保護母親比什么都重要,谷中蓮只好把報仇之事暫擱下來,陪伴母親,她心中激動之极,万語千言,不知從哪儿說起。
  那女人道:“這几個人是死了嗎?”谷中蓮道:“不退,他們都是給女儿點了穴道,暫時失掉知覺的。”那女人道:“我看看害怕。”
  谷中蓮道:“對,咱們母女相聚,不能容許這些坏人也在這儿,雖然他們已是失了知覺,什么都听不見。”于是將那兩個武士和那兩個宮女都拖出去,回來問道:“這冷宮里還有什么坏人嗎?”那女人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里只是關禁我一個人,除了看守我的武士之外,大約不會再有其他人了。”
  谷中蓮將那三樣東西,刀子、繩子、紙包的毒藥全拋出去打開窗戶,讓一股新鮮的空气透進來,說道:“娘,從今之后,你再也不用害怕啦!”那女人滿是淚痕的臉上綻出了笑容,這是十五年來她第一次展開笑臉。
  那女人道,“你還有一個攣生兄弟,他——”谷中蓮道:
  “好教母親歡喜,哥哥也回來啦!”那女人連忙問道:“他在哪儿,為什么不和你同來?”谷中蓮道:“哥哥是和我一同來的,我們要刺殺奸王為你報仇,哥哥和我分頭搜查那奸王的所在。”
  那女人吃了一惊道:“你們要刺殺奸王?”谷中蓮道:“娘,你不用惊慌,哥哥的本事比我更大。我們還有一位朋友幫忙,這位朋友的本事更了不起,宮中這些武士,一千個一万個也打不過他!”
  那女人見過女儿的本事,滿怀歡喜,說道:“你們都練成了本領,這就好啦。咱們已經受十五年的苦難,也應該是報仇的時候了。唉,就不知章峰這孩子是不是還在人間?”
  谷中蓮道:“誰是章峰?是不是我們還有一位兄弟?”那女人道:“不錯,章峰就是你們的哥哥。他的命只怕比你們更苦。”
  谷中蓮道:“媽,這位大哥是怎樣失落?是不是大亂那年,也有人保護他逃走了呢?為什么父王在羊皮書中沒有提及?”那女人道:“你這位大哥在一出生的那一天,就給坏人搶去了。皇上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谷中蓮大為奇怪,說道:“爹爹是一國之王,為何不能庇護他的儿子?”
  那女人道:“你爹爹是國王,但我卻不是皇后。瑪儿,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是住在什么地方嗎?”
  谷中蓮道:“我記得我小時候是住在帳幕里,很大很大的帳幕,里面有許多房子,帳幕外有很大的草地。我很奇怪——”那女人道:“你什么時候才知道自己是國王的女儿?”
  谷中蓮道:“還未到半年,我是到了馬薩儿國。才看得懂那些文字的。”那女人道:“你明白了身世之后,是不是很覺奇怪為什么你小時候不住在王宮卻住在帳幕?”谷中蓮道:“是呀,還有許多奇怪的地方,父王從來沒有來看過我,媽,你也只是來看過我一次。”
  那女人不禁又掉下淚珠,說道:“孩子,難為你還記得,那時你只有三歲,我是冒險來看你的。后來有人告訴你,說你的親娘已經死了是不是?”
  谷中蓮道:“不錯,這是后來帶我逃難的那位丘爺爺告訴我的。這位丘爺爺對我非常好。我相信他的話。我最初在這屋子外面,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我還不敢相信你就是我的母親。后來越听越清楚了,我才敢進來認你。媽,這位丘爺爺對我非常好,卻又力何要哄騙我呢?”
  那女人道:“瑪儿,你的身世你只是明白了一半,怪不得你心中滿是疑團。這些傷心的事儿我本不愿再提,但今晚咱們母女重逢,我是不能不對你說了。”
  谷中蓮掏出手帕,替她母親揩了眼淚,只听礙她母親用沉重的語調,緩緩說道:“我不是皇后,我是你父親一個沒有名份的妃子。皇后是個很有權勢的大臣女儿,性情非常妒忌,不許皇上和任伺妃嬪宮女親近,可惜她肚皮不爭气,沒生過一男半女,皇上年過半百,尚無接續大統的嗣君,皇上為此煩惱,有一班忠心的臣子也很擔憂。
  “其中有個老臣替國王想了一個辦法,他把他的女儿偷偷送進宮來,叫國王用重金賄賂左右,不讓皇后知道。他是要他的女儿替國王生下嗣君。這是非常危險的辦法,倘然泄漏風聲,皇后說不定就要把他的女儿殺了,甚至還要罪及她的家人。那老臣為了盡忠,他女儿為了盡孝,也自心甘情愿,不顧危險,從父之命,入宮侍奉國王,那個女儿就是我!”
  谷中蓮道:“媽,真是委屈你了!”那女人道:“我倒不覺得怎么委屈,你爹爹頗能關心百姓疾苦,算得是個好皇帝,他也頗想有些作為,把這小小山國治理得更好,他与鄰邦修睦,在國內興辦學堂、還請了好些漢人來當教習。可惜他受制于權臣悍將,皇族后党也多是不贊助他的,他名義是個皇上,其實卻是寂寞可怜、孤立無援的人,雖有几個心腹老臣,在朝廷卻沒什么勢力。我起初本是順從父意,抱著犧牲自己的決心的。日子一長,我發現你爹爹是真心實意的愛上了我,我也漸漸歡喜他啦。”
  那女人幽幽歎了口气,接著說道:“可惜好景不長,一年之后,我怀了孕,生下了你的大哥,你爹爹預先給他取名章峰,這是咱們國中第一座高峰——章立貢峰的簡稱,你爹爹希望這孩干將來似章立貢峰的頂天立地。你爹爹渴望孩子,如今我給他生了一個男孩,這本來是個大喜之事,可是想不到就在我得了你大哥的那一天,也不知是誰泄漏了消息,皇后知道了,馬上赶來,她帶了一班悍仆,把我的孩子搶走。不理我還在褥中,就將我逐出宮外!這還是因為你外祖是三朝老臣,她有所顧忌,要不然只怕當場就把我殺死了。”
  谷中蓮憤然道:“好惡毒的皇后!她把大哥搶去,以后就沒消息了么吵?”那女人道:“我以為她是要自己撫養孩子,后來才知道不是。她真是天下罕見的妒婦,她只怕孩于不是她親生的。將來難保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時就會對她不利,她竟不惜斬斷國王的血嗣,意圖加害我的儿子!”
  谷中蓮顫聲道:“她把大哥殺了?”那女人道:“誰知道呢?
  我听到几個不同的說法,有的說我的孩子已被拋下御河,有的說是被拋到山上去喂狼。但也有個不同的說法,說是奉命害我孩子那人,心中不忍,偷偷將那孩子送了個好心人家。也不知道這些說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說至此處,谷中蓮的母親又不禁哭了一場,哭過之后,繼續說道:“皇后大發雌威的時候,你爹爹還在外面与朝臣商議國事,可怜你大哥出世,還未曾見過父親一面!待他聞訊赶回后宮,一切都已遲了,他的孩子和他心愛的人都不見了。
  “從此他就和皇后翻了臉,他顧忌國丈的勢力,不敢廢立皇后,但從此終他一生,他沒有和皇后說過一句話。
  “他惦記我,也痛心失了孩子,他不顧皇后的嫉妒,私自出宮与我幽會,這樣到了第二年,才又生下了你們兄妹。可是他雖然說不害怕皇后,但卻不能不顧忌她再加害我們。”
  谷中蓮道:“哦,我明白下,父王怕那惡毒的皇后加害我們,所以不敢接我們兄妹到官里頭住。”
  那女人道:“不但如此,連我也不能和你們同住了。他給你們昆妹在章立貢山的山谷搭了一座大帳幕,照顧你門的那個老人名叫龐都,是皇上的忠仆,他手下又有几個執役的仆人,每一個月偷偷給皇上送一次信,報告你們兄妹的生活情形。幸虧龐都是一個非常謹慎的人,這秘密保持了三年,沒有給皇后發現。
  “這時國王手下的大將蓋溫羽翼已成,圖謀篡位之心日切,他知道國王夫妻反目,又与后党勾結起來,宮里宮外,都有他們的耳目,國王一舉一動,都得小心。他當然不敢离宮來探望你們。奸党除了注意國王之外,另一個目標就是我,因此我也不敢輕易到你們那里去。三年中我只去過一次,那次還是乘著蓋溫不在京都,半夜里我戴著面紗,冒險去看你們一次的。
  “那次過后,不到三個月,叛党就舉事了,蓋溫的兵把王宮包圍起來,你外祖父帶領家丁沖進王宮想保護國王突圍,我也豁了性命,跟你外祖父沖進宮里。我与你的爹爹就在烽火之中相會,可怜那也是最后一次的相會了。”
  谷中蓮的母親說至此處,不禁又是珠淚滾滾而下,哽咽說道:“想不到皇后早已与蓋溫有了奸情,在這緊急的關頭,她竟然打開官門,迎接蓋溫進來。你爹爹的寢官也被包圍了,幸虧他還有一班心腹武士給他抵擋,他是在刀光劍影之中寫好那兩份羊皮書的,他叫兩個本事最好的武士給你們送去,那兩個武士就是丘岩和葉君山了。
  “你爹爹的那班武士雖然忠勇,可惜人數大少,他們激戰了一日一夜,全部戰死;你的外祖父和家下也全部戰死;你爹爹不甘受辱,自刎而亡。我來不及追隨他,就給皇后的人捉住了。
  “皇后本來要殺我的,但蓋溫不許,他要在我身上追查出你們的下落,我宁死不說,他只好將我關入冷宮,叫人嚴密監視,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了這時,我反而存了一線希望,不想自盡了,我知道他一天不殺我,就是他沒有捉到你們,我每日禱告真神,請真神保佑你們,我日盼夜盼,盼望你們回來報仇,這一盼就盼了十五年,總算把你們盼來了。”
  谷中蓮替母親拭干眼淚;說道:“娘,這十五年來你受盡了苦難,好在現在已苦盡甘來,你不用再傷心了,你一定可以親眼見到你的儿女你給報仇!”那女人破涕為笑,但隨即又歎了口气。
  谷中蓮道:“娘,我不許你再傷心了,你為什么又歎气啦!”那女人道:“我見了你,高興得很,唉,只是你的哥哥——”谷中蓮道:“哥哥不久也會見到你的,娘,那時候你更高興啦!”那女人道:“不錯,我三個儿女,已經得回兩個,也應該心足了。”
  谷中蓮這才知道母親剛才所想念的是另一個哥哥。她听說那個哥哥的命運比她更慘,心里也根難過、當下勉強裝出笑容,安慰她的母親道:“這世上本來就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拿目前的事來說吧,咱們母女相逢,又有誰料得到呢?說不定大哥哥也和我們的遭遇一樣,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不久咱們就會一家團聚。”那女人凄然說道:“但愿如此。但天下間的奇事哪有這么湊巧,都出在我的身上?”
  那女人將梳妝台上的明鏡挪到面前,攬著谷中蓮一同照鏡,谷中蓮笑道:“娘,你看我似不似你?”那女人笑道:“你是我身上分出來的骨肉,哪有不相似的呢?其實我剛才不用看那份羊皮書,也應該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了。”忽地問道:“你的珠穆哥哥似不似你?”谷中蓮笑道:“我和他是一母孿生,當然是更相似了。”
  那女人道:“章峰比你們大兩歲,要是他還活著,今年該是二十歲了,他生下來骨骼就比你們粗大,身材應該比你們高一些,大約相貌也不會差得太遠。
  谷中蓮驀地心頭一凜,不自覺的就重复她母親最后的那句話:喃喃自語道:“相貌不會差得太遠。”那女人怔了一怔,問道:“瑪儿,是否你曾經見過另一個相貌与你相似之人?”
  谷中蓮連忙說道:“沒有,沒有。”心里暗想:“娘說得對,天下哪有這許多巧事都出在我的家中。他怎會是我的哥哥?我也不要這樣的哥哥。唉,但倘若他真的是我的哥哥,那又怎辦?
  母親知道了他的行徑,那豈不是要气死了?”
  原來谷中蓮此際,正在想著一個相貌与她“差得不會太遠”的人,這個人就是葉沖霄,她雖然替自己找出無數理由,來“斷定”葉沖霄不會是她的哥哥,但心中卻是不由自已的感到一股寒意。
  按下谷中蓮母女之事暫且不提,再說唐努珠穆這路。唐努珠穆向東搜索,他是個細心的人,皇官的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他暗中偵察了十座宮殿,仍未發現优人,已過了一個更次,心中正自焦躁,忽地在一座彩鳳樓下,听得樓上兩個女人說話,一個說道:“這么說,他們兩兄妹都來了啦?”另一個道:“我不知那男的是否她的哥哥,但相貌是十分相似!”
  說話的聲音本來很細,但唐努珠穆幼習武功,耳目聰敏,服了天心石之后。更是具有超人的本領。那兩個女人雖是在樓上低聲說話,他在樓下卻也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听出其中一個聲音,竟是似曾相識。
  唐努珠穆不由得心中一動,暗自想道:“這不是在說我么?”立即施展輕功,躍上琉璃瓦面,尋到有燈火的所在,繞到后窗,偷偷張望。只見里面兩個女人,一老一少,老的那個約有四十多歲,身披狐裘,珠光寶气似個貴婦。年紀輕輕的那個,卻是昨晚和唐努珠穆交過手的那個天魔教主。
  只見那貴婦模樣的女人神色甚是不安,驀地用力一拍桌子,狠聲說道:“我早勸皇上把那丫頭殺了,他不肯听,好啦,現在卻給她逃出來啦。”
  天魔教主道:“皇額娘不必擔憂,這兩兄妹的武功雖然不弱,咱們還有好几個人可以胜得過他們,諒他們也不敢到宮中危害娘娘。”
  唐努珠穆不禁大為詫异,原來按照馬薩儿國的封號,“皇額娘”比皇后更為尊貴,得這封號的多是年高德尊,或者對國家有功勞的,皇帝長一輩的親屬。但這女人不過四十多歲,而篡位的那個好王,卻是五十開外的人了。
  唐努珠穆心想:“哪來的這個妖里妖气的皇額娘?听她的口气,這妖婦似乎怕我們向她尋仇,我卻根本不知道有她這樣的一個女人。”
  那“皇額娘”又問道:“當時干殿下在場嗎?”天魔教主道:
  “我和他都在場的。另外還有寶象法師的兩個弟子。”那“皇額娘”哼了一聲,冷笑說道:“他不是自夸除了師父之外,他的武功天下無敵嗎,為什么打不過那個野种?
  唐努珠穆當然听得明白,這“皇額娘”說的“干殿下”指的是葉沖霄;“野种”就是指他——唐努珠穆了。唐努珠穆不禁心中大怒,想道:“豈有此理?我与你有何冤仇,竟敢辱及我的父王母后。”忍不住气,几乎就想馬上闖進去將她殺掉,但隨即想道:“我且暫忍一時,听听她再說什么?”
  天魔教主說道:“干殿下是太過夸口了一點,不過他的武功也确實不錯,和谷中蓮的那個哥哥至少是功力悉敵,只因谷中蓮手中持有寶劍,而我又不幸先受了傷,幫不上他甚么忙,說來真是慚愧。”
  那“皇額娘”忽地雙眉倒豎,說道:“你說宴話,是不是干殿下有意放走那兩個野种的?你別多心,我決不會怀疑你。”
  天魔教主笑道:“娘娘,你也忒多疑心,皇上對干殿下有如骨肉,他怎會背叛皇上和娘娘。”
  那“皇額娘”歎了口气,說道:“并不是我瞎疑了,唉,這,這……”她似是想吐說什么机密,話到口邊,卻又忍住,半晌說道:“這几天我老是覺得干殿下神色不對。唉,昨晚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干殿下拿了一把血刀,凶霸霸的要來殺我。”
  天魔教主笑道:“妖夢無憑,豈可相信。”那“皇額媳”道:
  “這几日我老是心惊膽戰,果然今天使听到了坏消息,那兩個野种果然是學成了武功,要回來報仇了。”
  天魔教主笑道:“娘娘要是害怕,我來陪伴娘娘。就只怕皇上不依。”那“皇額娘”恨恨說道:“你別提這個負心人啦!我真后悔,我放著好好的皇后不做,卻去幫他篡位。先帝雖然對我不好,對我總還是客客气气的,他呀,哼,給了我一個尊號,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名義上是皇額娘,實際比關在冷宮里的那個狐狸精也好不了多少。”
  唐努珠穆听到這里,不覺大惊,心里想道:“這女人自稱是先帝的皇后,難道是我的母親?她怎能這樣狠毒,竟然幫助外人,謀殺親夫,篡奪皇位?”原來他一向以為自己的母親便是皇后,卻不知生母另有其人。隨即想道:“不對,天下決沒有把親生儿女罵作‘野种’的母親,這里面定然還有內情。”
  只听得那“皇額娘”又歎了口气,說道:“卡蘭妮,你的母親在生之時与我情同姐妹,我也一向把你當侄女看待,今天只有依靠你了。”大魔教主道:“娘娘,你有什么事情要我效勞,盡說無妨。”
  那“皇額娘”道:“說實在的,我雖然害怕那兩個野种報仇,但他們要想進宮行刺,畢竟也不容易。我最擔心的倒是心腹之患。”
  天魔教主怔了一怔,但又似猜到了几分的神色,問道:“什么心腹之患,娘娘可以說給我听嗎?”
  那“皇額娘”雙眼盯著天魔教主,忽地問道:“卡蘭妮,你的武功比干殿下如何?”天魔教主道:“當然是干殿下比我高明。”那“皇額娘”道:“你別客气,要說實在的話。”天魔教主道:
  “說實在的,單憑武功,”我打敗他實在不易,他要胜我,大約也難。不過我還有別的本領可以克制他。”
  那“皇額娘”道:“對啦,听說厲胜男早已把百毒真經歸還你家了,你的使毒本領一定是很了不起了。”天魔教主微笑道:
  “要看是對付什么樣的人,倘若內功已練到超凡入圣,百毒不侵,那我也無法對付。如果是武功与我差不多的,像干殿下這樣的人,那倒容易。”
  那“皇額娘”大喜道:“卡蘭妮,你是個聰明人,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了。我的心腹大患就是干殿下!”
  天魔教主心頭一動,故意裝出吃惊的樣子,“噫”了一聲,說道:“真想不到干殿下与娘娘竟是勢不兩立。娘娘的意思是——”那“皇額娘”道:“卡蘭妮,你務必要幫我這個忙,把這個心腹之患除掉!”天魔教主道:“娘娘問以如此恨他?”那“皇額娘”道:“有些事情你還未明白,待你將他除掉,我自會告訴你的。”
  天魔教主半晌不語,看樣子似是正在心中盤算。那“皇額娘”焦急非常,忙著又道:“卡蘭妮,你自小的性子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天魔教主笑道:“我這几年在中原開宗立教,還得了一個天魔教主的‘美名’呢!”那“皇額娘”道:“是啊,你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難道干這點小事也會害怕么?”
  天魔教主微笑道:“這可不是小事啊,干殿下极得皇上寵愛,現在又正是官居,‘執金吾’大將軍之職。”那“皇額娘”道:
  “卡蘭妮,你不用擔心,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皇上寵愛干殿下那是假的。”天魔教主道:“皇上親口告訴你嗎?”
  那“皇額娘”訥訥說道:“我,我看得出他的心意。卡蘭妮,你——”天魔教主緩緩說道:“我還得想一想。”那“皇額娘”道:
  “卡蘭妮,你幫我這個忙,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好處,你要什么,我給你什么。”
  天魔教主這才說道:“娘娘,你有所不知,干殿下是寶象法師的弟子,寶象法師的武功當世無人可及,我若殺了他的弟子,皇上縱然不加追究,那寶象法師只怕要為他報仇,他門下弟子之多,我即使遠走高飛,也難免一生受他們糾纏。”
  那“皇額娘”頹然坐下,說道:“如此說來,我竟是不能動他了?”天魔教主說道:“除非我得到一樣東西。”那“皇額娘”忙道:“什么東西,快說。”
  天魔教主道:“看在娘娘待我的情份,娘娘,你倘若給我找到那卷‘龍力秘藏’,我練了秘藏上的功夫,也許還未能對付寶象法師,但最少可以應付他門下弟子的糾纏,那我就可以安心給娘娘辦事了。”
  唐努珠穆听到這里,禁不住又是一惊,原來他那羊皮書上所載的武功就正是“龍力秘藏”。
  只听得那“皇額娘”長長歎了口气,說道:“卡蘭妮,你不相信我么?就在蓋溫篡位之后,我曾經到寶庫找過,那卷‘龍力秘藏’早已不翼而飛,想是給先帝燒掉了。他手抄的兩份副本,在那兩個野种身上,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
  唐努珠穆這才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如此,妹妹十几年來想不通的事情,現在可是真相大白了。”
  十一年前,谷中蓮七歲的時候,天魔教主姐妹相繼上邙山鬧事,起初是她的姐姐繆夫人冒認谷中蓮是她的私生女儿,隨后就是天魔教主要來強搶,當時大家都想不通其中緣故。一直到了昨日,唐努珠穆兄妹也還是弄不明白:何以天魔教主一來,就知道了羊皮書的秘密?現在唐努珠穆方始明白,原來是這個“皇額娘”泄漏的,而這個“皇額娘”竟然是他父親以前的正宮皇后!听她們的談話,她們乃是世代交情,無怪這“皇額娘”把天魔教主引為心腹。
  唐努珠穆听了她們這一番密室私活,不由得心頭火起,暗自想道:“這妖婦真是無恥之龍,狠毒己极!我真想不到有這樣的嫡母。”但他畢竟是個比較冷靜的人,隨即想道:“這妖婦手無縛雞之力,我先殺了奸王,再來處置她也還不遲,免得打草惊蛇。且听听他們再說什么。”
  只見那“皇額娘”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兩轉,接續說道:
  “你想要那‘龍力秘藏’我是無法應命了,不過,我還另藏有一條寶庫的鎖匙,皇上卻不知道。我現在是不敢私開寶庫了,但你卻可以進去。寶庫里還有几件稀世之珍,未必及不上那‘龍力秘藏’。我曾听先帝說過,据說其中有一兩樣東西,對學武的人很有用處。可惜對于武學,我是一竅不通,當時沒有仔細問他,但他都那么當作寶貝的夸說,想必是好東西。”
  天魔教主怦然心動,想道:“天心有的神奇致力我是曾經目擊的了,莫非寶庫里還有?或者有其他寶物比得上天心有的?”
  那皇額娘道:“卡蘭妮,我把寶庫的釩匙給你,換干殿下的一條性命如何?”天魔教主道:“好,娘娘既然定要將他除去,我就冒險給娘娘了結這個心事吧。”那“皇額娘”道:“你把他左邊那只耳朵割下來。我認得這只耳朵,我見了耳朵,馬上就把寶奘的鎖匙給你。”
  天魔教主心里暗罵:“這老虔婆連我也相信不過。我也不怕你賴帳,反正我殺了葉沖霄也要遠走高飛的,索性把寶庫里的珍室一卷而空。哈,這交易倒真是不錯!”于是說道:“那么請娘娘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來。”那“皇額娘”眉開眼笑,說道:
  “好侄女,都拜托你啦,祝你馬到成功!”
  唐努珠穆急忙藏到暗處,只見天魔教主從窗口躍出,一溜煙地走了。唐努珠穆揭開一片瓦,心想:“我暫且不殺這妖婦,但也要叫她吃吃苦頭。”使出隔空點穴的本領,那皇額娘听得聲響,方才抬頭一望,已給唐努珠穆點了穴道。
  唐努珠穆用的是他師祖毒龍尊者的獨門點穴手法,點了那“皇額娘”脊椎骨第七塊節骨下面的“章門穴”,此穴一點,受者周身骨節,都似給利針穿刺,痛苦不堪,但卻不能動彈,想叫也叫不出來,只能啞忍。唐努珠穆出了口气,立即离開,月色朦朧之下,只見一條黑影已在西北的花樹叢中出沒,离開這座彩樓很遠了。
  唐努珠穆心道:“這魔女的身法倒也很快,就單憑武功,葉沖霄也未必是她的對手。”忽地好奇之心大起,“那妖婦為什么非要把葉沖霄殺掉不可?這里面莫非有什么難以告人的秘密?”時沖霄冒充他的身份,他時時沖霄的惡感本來很深,但也深切感到孤“皇額娘”想要謀害葉沖霄之后,不如怎的,對他的惡感竟是減輕了一些,沒有以前的強烈了。當下,心里想道:“我正苦于無處覓那奸王,不如就先找到了那葉沖霄再說,他是奸王的干儿子,或許會知道奸王的所在。我先不聲張,看那魔女怎樣害他,可能還會探听到一些秘密。”
  唐努珠穆一面思量,一面加快腳步,追蹤天魔教主。他服了天心石之后,輕功已比天魔教主胜過許多,不消片刻,兩人之間的距离越拉越近了。唐努珠穆怕她發現,反而不敢太過接近,一直保持著十丈左右的距离。
  只見天魔教主的身形進了一座宮殿,唐努珠穆跟著也越過圍牆,忽覺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气味十分古怪,倘非嗅覺特別靈敏,決計嗅不出來。唐努珠穆深知天魔教主善于使毒,怕著了她的道儿,連忙取出一片雪蓮,含在口內,有備無患。
  宮殿里死气沉沉,簡直覺察不出什么聲息,唐努珠穆有點奇怪,隨即恍然大悟,“是了,一定是這魔女在用迷香,使得守夜的人昏迷過去了。”
  這座宮殿的牆角有顆大樹,唐努珠穆躲在樹上,居高臨下,只見天魔教主的身形鑽進鑽出,東張西望,但卻并沒有進入任何一同房間,似乎還未發現葉沖霄。過了一會,天魔教主在一個窗口下面停下了腳步。那棵大樹正對著這個窗口,天魔教主從通花窗格中望進去。唐努珠穆也從窗口上方的空隙望進去,兩人不約而同的都是好生失望,房間里鬼影也沒一個。天魔教主喃喃自語道:“奇怪,這是他的臥房,這么晚了,他怎的還不回來睡覺?”正是:
  何事皇娘殺殿下,此中情節費疑猜。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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