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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關塞蕭條,永夜角聲悲自語 風塵荏苒 中天月色好誰看


  叢林莽棒,人影幢幢,刀槍不及,暗器便飛。沙家党羽跑在前頭,沖上懸崖,居高臨下,發一聲喊,暗器亂投,金鏢、袖箭、甩手箭、鐵蓮子、菩提子、飛蝗石、毒蒺藜……紛如驟雨,太极陳將沙守義擲下亂草叢中,(他已給點了“魂門穴”,非經解救,不能醒轉,不怕他會逃走)。青鋼劍疾的展開,左右掃蕩;朱紅燈的龍吟劍也舞成一道銀虹,風雨不透。兩柄劍矯如游龍,向前開道。眾好漢或仗輕靈身法趨避,或用手中兵器碰磕,也跟著急進。
  太极陳運太极行功,翩如飛鳥,足登危石,腳點蒼苔,直向崖峰沖去。他大喝一聲:“來而下在非禮也!”劍交左手,左劍護胸,右手錢鏢早捻到指間,錚然一聲,一鏢飛出,只見危崖上賊党中人影一晃,“哎喲”一聲,一個賊徒在二三十丈的危崖上倒扑下來,血濺幽谷。太极陳更不怠慢,錢鏢疾發,又是兩名賊徒,翻身跌下。沙家党羽,一陣大亂;東奔西竄,逃避錢鏢。
  朱紅燈等一眾好漢,就趁這個當口,緊隨著太极陳扑上懸崖,一面也發出暗器追擊,霎眼之間,沙家党羽又有三人受暗器所傷,墮下懸崖。這時崖上只剩沙鳴遠和另外兩個清宮一等衛士了。他們趁太极陳還未扑上危崖之際,突然擎起几塊巨石,向下面便滾,只听聲若雷嗚,砰砰巨響,沙石紛飛,滾滾而下。太极陳一眾任是武藝多高,也不能不左右趨閃。那儿塊巨石滾下時,因与山崖石壁磕碰摩擦,枝葉碎石紛紛如雨,泥上飛揚,漫成一片煙霧,太极陳等人躲開巨石,碰得開暗器,但卻被殘枝碎石,濺了一身。幸而也只是殘枝碎石,所以沒有受傷。
  然而就在太极陳等一眾英雄,閃避石塊,目迷煙霧之際,危崖上沙鳴遠等三人,竟抱頭拳腿,順著陡起的斜坡“咕嚕咕嚕”地滾下去了,雖有一個賊徒,碰在突出的石塊上,被激蕩起來,拋在半空,跌下峽底,成為肉餅:但沙嗚遠与另外一個党羽,竟僥幸逃脫。到太极陳等攀上危崖時,已是人影寂然,鴻飛渺渺,太极陳還想追赶,倒是朱紅燈勸住道:“賊徒十之七八,已被誅滅,我們還要赶回大寨,防備沙家余党,有什么异動。他們既已逃掉,追也不一定追得到,就放他們這一次吧。”太极陳一想沙鳴遠的輕功和自己不相上下,果然不一定會追得到了,也只好作罷。
  血雨腥風過后,王子銘屈指一數:這次隨他到杜真娘寨中的沙家党羽,連沙鳴遠沙守義在內,一共是一十三人。朱紅燈、上官瑾、杜真娘与自己各毀掉一人,太极陳用金錢鏢斃掉三十,翦二先生扭折兩個衛士頭頸,跳崖死掉一個,再加上沙守義彼太极陳生擒,十三人中已去其十一,只剩下沙鳴遠与另外一個在逃。賊人十九被誅,眾好漢齊聲稱快。只是給元凶沙鳴遠漏网,不無遺憾。按這沙鳴遠直到后來碰著“百爪神鷹”獨孤一行時,較武藝,較輕功,都為獨孤一行所克,終斃于獨孤二行擒拿掌下。這是題外之后。
  當下太极陳等退下危崖,在草莽叢中再找回給治得半死的沙守義,高奏凱歌,回到大刀會的總寨。一眾頭目見王子銘与朱紅燈、上官瑾等并肩而行,都甚詫异。但更令他們詫异的是,王子銘一回到寨中,就立刻擊鼓鳴號。齊集所有頭目,當庭把過去的几個得勢頭目,沙家党羽擒下。這几個頭目武功比到真娘寨中的那批,又差一籌,在太极陳等江湖前輩監視之下,方想拒捕,已遭制伏。
  沙家兄弟引進的党羽,本來有二十余人。除到真娘女營去的十三人外,本來還剩下十余個。只是其中有几個精靈的,見王子銘与朱紅燈并肩而回,而沙家兄弟卻又不在,心知不妙,便自開溜。剩下几個不知就里的,全部被擒。至此混入大刀會的好徒,全都被剔除了。
  凶徒成擒,眾皆惊詫。王子銘面夾寒霜,目光如刃。立即當著所有頭目,把沙家党羽的狠毒陰謀,卑劣行動說出。接著又當眾審問被擒的沙守義等人。翦二先生熟知沙家兄弟底細,對質之下,這還有什么說的。而且陰謀敗露,無可遁逃。沙守義只好一一承認,供出這是清廷指使,他們不過奉命而行。
  案情大白。大力會頭目群情憤激,其中有受騙与義和團作對的,更在憤激之余,深自悔恨。就在這群情洶涌之時,王子銘摹地連逢擊掌,在議事堂前的總舵交椅上起立,把交椅向前一推,自己立在交椅旁側,大聲疾呼道:
  “一眾弟兄,沙家党羽罪無可逃,會后就把他們處置,咱們且暫放過一邊。我子銘另有緊要的話要對大家宣布。”
  “我王子銘多年來承蒙弟兄擁戴,掌大刀會總舵,只是我深愧有忝斯職,受好人蒙混,与朋友為仇,几乎成了千古罪人。就是弟兄們要我繼續做下去,我也沒有面做下去。”
  “我的命是朱紅燈大哥救的,我今日要請他兼做大刀會的總舵,坐這把支椅!”說罷,就要去扶朱紅燈升坐。朱紅燈微微一笑,將王子銘往虎皮交椅上一按,朗聲說道:
  “王總舵,你別推讓,請听兄弟一言。
  “這大刀會是你辛辛苦苦創立的,成立這一份基業;聚集這一眾弟兄,都是你的心血。我朱紅燈何德何能,怎好兼大刀會的總舵?”
  “子銘兄,這不是私人授受的事。恕我直說,義和團不是我朱紅燈一個人的,大刀會也不是你王子銘一個人的。我們都是反胡虜、反洋人,都是一條線上的朋友。我們只應問怎樣才能生出更大力量。你做大刀會的總頭目,比我做要好得多,時我們整個事業更有益處。你也不應拿這個位子讓給我!”
  朱紅燈侃侃而談,全是從大處著眼。這也是朱紅燈的過人之處。他明知大刀會是王子銘一手創辦,歷史淵源關系之深,斷非自己一手接掌過來,就可指揮如意的。讓他繼續做下去,對義和團的事業,會比自己做更有益處。
  朱紅燈所料不差。大刀會一眾頭目,起先听得朱紅燈幫助大刀會肅除好徒,并救了他們總舵的性命,都很感激,眼光齊齊射向朱紅燈這邊,表示敬意。到听得王子銘要把大位讓給朱紅燈時,卻又齊都惊詫失色,紛紛耳語,那份激動之情,旁觀者看得很清楚。這因為“感激”是一回事,但若換陌生的朱紅燈來替代他們追隨多年的王子銘,卻又非他們所愿。幸得正在大刀會的頭目心情波動之時,朱紅燈一席談話,大公無私,推掉大刀會總舵的位子。他們又不禁心悅誠服,平靜下來。這時又齊齊看著王子銘,希望他趁此轉篷,收回成命。
  王子銘這時反而很是躊躇,他是個直腸的漢子,既然說出要讓位給朱紅燈,再收回這話,可覺得怪不好意思。
  正在王子銘躊躇之際,翦二先生越眾而出,大聲說道:
  “王總舵不必推讓了。大刀會与義和團都非尋常幫會可比,不在乎互爭地盤,你与朱兄也非普通江湖人物可比,不必像一般綠林中所講究的那套‘義气’一樣——誰于我有恩,我就把位子讓給他。朱兄說得好,應該從整個事業上著眼,大刀會的總舵當然以王兄較為适宜。”
  “老朽的意思是,大刀會与義和團都是一家,兩家就聯盟起來,同進同退,同甘同苦吧.你們看如何?”
  大刀會頭目滿堂喝彩,齊都贊成,王子銘不便再讓,就照翦二先生的意思辦理。并推朱紅燈做盟主,朱紅燈想推讓,也給翦二先生壓住了。
  自此,義和團和大刀會結成了一家,朱紅燈与王子銘也做了結拜兄弟。……
  星子岩前,張燈結彩:大刀會里,喜气洋洋。義和團与大刀會化干戈為玉帛,朱紅燈与王子銘變仇敵為弟兄。慶祝三天,賓主盡歡。義和團以前被大刀會捉去的頭目杜赶驢也自然釋放,參加盛會。
  只是盛會不常,華筵難繼。三天過后。朱紅燈已將兩家聯盟之后所碰到的一些具体問題,与發展的路向,加以解決,加以規划,他是不能不回去了。而太极陳与翦二先生等武林前輩,也都興盡告辭。
  朱紅燈等一眾英雄,這番雖歷艱危,卻意想不到的將義和團与大刀會糾紛,順利解決。正是入山時滿怀煩惱,出山時眼笑眉開。眾人心情,都极暢快。只有上官瑾卻恰恰相反,他与王子銘、杜真娘告別,步出星子山時,卻沒精打采,郁郁不歡。朱紅燈瞧在眼里,放在心內,卻沒有說什么。朱紅燈又与太极陳談起丁曉這個孩子,太极陳談起他改名姜日堯,來拜師的情形,大家都不禁失笑。朱紅燈對丁曉很是關心,叮囑太极陳叫他學成之后,前來相見。
  太极陳,翦二先生、韓季龍等下山后就各自分散。剩下來朱紅燈与上官瑾并肩而行,朱紅燈看著上官瑾郁郁不歡,情知他是念著杜真娘。朱紅燈又想起太极陳說丁曉改姓姜的事,心中不禁暗暗好笑:這一老(上官瑾)一少(丁曉),似乎都陷入情网中了。他心中突然起了一個念頭,逗上官瑾道:“你看大刀會的女營強還是咱們的‘紅燈照’(義和團女團員組織)強?”
  上官瑾想了一想,答道:“我看是大刀會的女營強一些。”
  朱紅燈立即接著他的話道:“因為有杜真娘的緣故?有一個出類拔萃的女豪杰幫忙訓練,自然不同了。可是,……”
  上官瑾不知朱紅燈的意思,但見他說得很認真,雖有點不好意思,卻也認真回答道:“我看就是這個緣故。咱們義和團的‘紅燈照’可的确缺乏會武藝、有魄力像杜真娘這般的人物呢!”
  朱紅燈笑了笑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多招納一些女中豪杰。我倒想起我師父的孫女儿姜風瓊,很希望她能參加‘紅燈照’。以后咱們還要多和杜真娘聯絡;請她指點一下怎樣訓練女兵們的方法。”
  上官瑾听了大為贊同。當下來紅燈就和他約定,請他在回到義和團總舵處,處理一些事務后,就到保定去探探訪老頭子和他的孫女,雖然姜老頭子未必肯出山,但經常保持著聯系,也許會說動姜風瓊來幫忙。朱紅燈深知年輕一代的顧慮比較老一輩少得多。朱紅燈也想幫忙上官瑾与丁曉完成心愿。
  不料上官瑾去保定回來之后,帶來的消息卻是,姜家在半個月前,已經搬出保定,不知去向。
  据傳聞所說,他們是被仇家迫遷,然而實在情形,卻沒人知道。朱紅燈听了大為奇怪,以后也曾托江湖朋友找尋他們的下落,卻都得不到确訊。
  義和團与大刀會聯圍后,聲威更盛;加以朱紅燈改變策略,把“反清复明”的口號改為“扶清滅洋”,民眾參加的更多,終于迫使滿清統治者不得不承認義和團是“合法”團体。于是發展极為迅速。北方几省都有義和團的組織,尤以山東更是義和團的天下,只茬平一縣,就有拳厂八百多家。(義和團与清廷間的錯綜复雜關系,詳見拙著《龍虎斗京華》一書。)朱紅燈甚為興奮,只是一姐到自己的師父姜翼賢和師侄女姜鳳瓊,卻不無遺憾。
  但雖然姜鳳瓊不來,義和團的“紅燈照”仍然是日益發展,抗法名將劉永福的妹子劉三姑參加了,杜真娘的女營和“紅燈照”的聯絡也极為緊密。上官瑾經常做義和團与大刀會的使者。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按下義和團不表,先說姜家祖孫之事。你道姜老頭子与紅衣女俠何以下落不明。原來就是在義和團日益發展之時,他們卻歷盡滄桑,遭遇大變。
  當日朱紅燈人保定,勸師父出山。姜老頭子雖然贊成義和團的事業,豈奈英雄垂暮,豪气漸消,加以顧慮甚多,不愿心愛孫女冒奇危、歷大險,竟存了明哲保身之心,愿得一佳婿以終余年之想。拒絕了愛徒之請,留戀家園。
  誰知姜老頭子雖然想安安靜靜渡余年,世局變化,卻不容許他超然物外。朱紅燈去后,保定城里隨即沸沸揚揚,傳出丁劍鳴的獨子丁曉拒婚出走的消息。姜老頭子情知了曉一定是朱紅燈引去的。但他和丁劍鳴既非知交,素鮮來往,而且心里也一向不屑丁劍鳴為人,自然不會去通知他。本來丁曉的出走,与姜老頭“痛痒無關”,只是他卻注意到自己的孫女大為异常,談起丁曉的出走,她似乎很是興奮,但興奮之中卻又掩不住抑郁之情:他不知道,引丁曉出走的,不但是朱紅燈,也有自己的孫女在內。而姜鳳瓊對義和團是向往的,她以為丁曉這次去一定參加義和團,心中頗為他高興,卻又為自己不能過有光有熱的日子而郁郁不歡。
  姜鳳瓊的抑郁,已引起姜翼賢的煩惱。誰知還有令他煩惱的,是丁劍鳴竟我上門來,間他可知道丁曉的下落。原來丁劍鳴听索家武師說起當日丁曉打獵,幫姜鳳瓊和他們“為難”的事,這班人所說自然加油添醬,把丁曉說成是姜鳳瓊的知交。丁劍嗚對姜風瓊的印象一向不好,听后竟怀疑丁曉為了她這才拒婚出走。于是立刻去找姜老頭子詢問。
  姜翼賢一听丁劍鳴竟向自己問丁曉的下落,滿怀不悅,立刻給他碰了回去!面色一沉,悄聲說道:
  “你不見了儿子,怎問起我來?我可沒責任替你管教儿子!”
  丁劍鳴囁嚅說道:“听說令孫女与他相熟,順便來問一聲,別無他意。”
  姜老頭子面色漲紅,怒道:
  “滿口胡言!你把我孫女儿看成什么人?莫不成她會把你的儿子藏起?丁劍鳴,你別看我年老,我還不能隨便由人侮辱!你別到這里來亂說混帳話!”姜老頭子說到這里,倏的起立,把手一揮道:
  “請!請!你目去找你的寶貝儿子去,我這里不敢留你這個貴客。”姜老頭子是明著下逐客之令了。
  丁劍鳴給姜老頭一番搶白,說得翻天覆地,甚是尷尬。他只是聞說姜鳳瓊和他儿子“有交情”而已,而這“聞說”,究其實也不過在打獵時見過面。他一時情急來問,如今給別人反問起來,這可沒法子解說。弄得不好,還會擔上“傷人閨閣”的罪名。丁劍鳴雖然一向心高气傲,可也不能不咽下這口气,交代了几句:
  “我這不過是來問這么一聲,也是見老前輩交游廣闊,希望老前輩得到什么風聲時,能通知一下,實無他意。你老不諒,就此抹過,我告辭了。”說罷微微一揖,倏然轉身,洒大步走出屋來。背后听得姜老頭嘻嘻地冷笑。
  姜老頭子給丁劍鳴這一問,直气了几天,可是料不到還有比丁劍鳴找儿子更麻煩的事在后頭。過了約摸干天,地方上的團練竟然請他去問,問朱紅燈是他的什么人?是不是到過他家住?姜老頭子一听,心內暗惊,強自鎮定答道:早年時是曾收過一個姓朱的徒弟,但卻不是叫做朱紅燈。這個徒弟出師后十多年,渺無音息,從未來找過他。姜老頭子這番話,自然是想擺脫關系的。不過有一點真的是:朱紅燈在師門時的名字是朱聚賢,“紅燈”這個名字,是他創義和團時才改的。姜老頭子奇怪:江湖上也很少人知道朱紅燈就是他的徒弟、何以這條街上的小官儿反會知道。
  那團練不放松地又盯著問道:
  “那么前兩個月有個中年漢子在你家住,是你什么呢?”當時還沒有“報戶口”啦,客來要登記這么一套,姜老頭子情知他一定是听別人說的,沒有和朱紅燈“亮過盤子”(見過面)。就裝得從從容容地回答道:
  “那個人嗎?他是我一個遠房的親戚。我儿子的親家的表嬸的堂侄的表弟。我在保定住二十多年了,以前開武館授徒時也沒鬧過事,何況閉門息影之后,難道還會收容什么坏人?”
  那團練沒說什么,可是卻要他找兩家殷實商戶擔保。那團練倒有點不好意思道:
  “你老是武林前輩,又是老街坊,德高望重。我們哪里不閃個面子(彼此照顧之意)、只是這是上頭要追查的,不這樣辦,可設法交待。你老原諒些個!”
  你道那團練如何會向姜老頭子查間起朱紅燈來?原來那時正是朱紅燈率眾在赫石崗前救丁曉,殺命官把安平府馬步官軍數百俘虜之后。安平在河北、河南支界之地,義和團勞力以前只是在山東活躍,而今開始在這兩省“暴動”起來,直隸(即河北)河南總督都吃了惊,對義和團更加防范,對朱紅燈也著意搜捕,行文各處,到了保定。有一些老捕頭知道姜者頭子大徒弟姓朱,說了出來,保定府就要這條街的團練去查問一下。雖是例行公事,但卻不很尋常,幸好那團練見姜者頭于是老街坊,查間不出,也不迫人過甚,只要他找兩間殷實商戶擔保。
  可是這卻苦了姜老頭也!他平生往來朋友,多是武林中人,在商戶中哪有知交?普通認識的一听說事涉義和團的總頭目,要擔保姜老頭子收留過的漢子不是朱紅燈,誰敢擔負這么大的干系?前清時代,“造反”罪名非同小可,与“反賊”有來往,也可以弄至滿門抄斬,殷實商戶怎肯擔保。
  姜老頭子奔跑兩天,仍是找不到舖保。三天日斯,還剩一日。這晚心中煩躁,繞室彷徨,午夜無眠,思潮起伏;忽听得臥室窗外,微微一響,姜老頭子是武林名宿,耳目聰敏,立刻听出是一個人來,他倏地起立一朝窗外喝道:
  “是哪路朋友,怎不進來敘敘?”
  話聲方停,窗夕一個低沉的聲調答道:“遵命!”人隨聲進,刷的跳入屋來。姜老頭子定睛一看,吃了一惊,抗聲說道:
  “你深夜到此何為?有什么見教,請划出道乘!”
  這人正是丁劍鳴。姜老頭子以為他不服气前兩日之事,深夜前來挑釁,不覺掖了掖衣襟,抱拳當胸,准備襲擊。
  丁劍鳴低笑一聲,大馬金刀,自行坐下。從容說道:
  “姜老頭子,我的确不滿意你前兩日的態度,可是我此來卻無坏意,你曾下逐客令,不許我再來貴宅,今日我卻不請自來。為的是我不愿見同輩中人,遽遭橫逆!”
  姜翼賢一听,話里有因,也坐下來說道:
  “好,有話請說,我姜某這兩日是碰到些小麻煩,可還不愿請老兄幫忙!”
  丁劍鳴皺皺眉頭,悄聲說道:
  “話不要說得太滿。我是無力幫忙,可是我卻要通知你一件事。清廷已查知朱紅燈是你弟子,即將派高手來逮捕你。我希望你作個准備!”
  “我和你私人不和,我也不滿意你的態度,這都是事實,然而這是另一件事。我既忝列武林,就不能看武林中人被清廷捕去。至于你我之間的私人嫌隙,侍你過了這事后,若要賜教,我也一樣奉陪!”
  姜翼賢微微一震,目閃精光,問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丁劍鳴冷笑起立:“信不信由你,何必問我根源。姜者頭子,你不要把人太瞧扁了(把人當坏人之意),我言盡于此,隨你抉擇!”
  星河暗淡,月色微明,人影已渺。姜老頭子目送丁劍鳴去后,呆立中庭,不覺蘊英雄之淚,感世變之奇。自己本想超然物外,然而終卷入漩渦之中。自己以為了劍鳴已投靠官府,誰知他竟有江湖道義。姜老頭子雖然一向鄙薄丁劍鳴為人,然而對他的話,卻不能不信。丁劍嗚這次是無所求而來,他以丁派太极掌門身份,料不至欺騙自己。只是他卻深感奇怪:丁劍鳴既然是個熱血男子,為何与索家等豪紳納交,与武林同道疏遠。想至此處,又不禁深深為丁劍鳴惋惜。
  你道丁劍鳴怎會知道此事,深夜來報。原來丁劍鳴雖被索家設下圈套、市恩納交、利用他驕狂自大的缺點,离間他与武林同道之誼(詳見拙著《龍虎斗京華》),但丁劍鳴到底只是糊涂,并非變節。那日索家密宴丁劍鳴,席間試探,問他可知道姜翼賢与朱紅燈的關系。丁劍鳴雖然知道,卻推作不知。索家的儿子是在直隸總督處做一份挂名差事的,說出“上面”已知底細,即將派高乎前來,問丁劍鳴可愿助一臂之力。索家父子情知他与姜老頭子有嫌隙,因此才敢問他。誰知丁劍鳴面色倏變,堅決推辭。索家父子不敢再請,密宴也不歡而散。但在丁劍鳴還認為,索家儿子既是官府中人,他奉“上令”要捕姜老頭子,自有他的“苦衷”。自己盡管不贊成,盡管去通知了姜翼賢,然而卻仍諒解索家父子的行為。何況他一向給索家的偽善所迷惑,吏不會因此与他們絕交。這也是丁劍鳴不能划清敵友界線,以至后來終于命喪荒山。而索家父子也因尚有利用丁劍鳴之處,雖看出他已慍怒离開,對捕姜老頭子之事,恐非但無助,反將有阻。但也不愿和他決裂,只是暗自去布置不提。
  當晚丁劍鳴再三思量,終于捐棄私人之素嫌,顧武林之道義,前去通知姜老頭子。只是因為姜老頭子對他還有歧視之意。所以言語之間,還是針鋒相對,挾恩自驕。
  按下丁劍鳴不表。且說姜老頭子,呆立中庭,深思良久,終于相信了丁劍鳴的活。(何況就是不相信,明天也到了交保之期,他又全無辦法)。立即把姜鳳瓊叫醒,叫她收拾兵器行囊,連夜出走。
  紅衣女俠詫然問道:“爺爺,這樣晚了,去哪里呢?”姜老頭子把情況告訴她知,慨然歎道:“孩子,我想叫你能過安靜日子,卻終不能不連累你也奔波了。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走著瞧吧。”
  紅衣女俠興奮插言:“爺爺,何不到朱師叔那里去。那里人多,可熱鬧呢!”
  姜老頭子先是點了點頭,忽又搖搖頭道:“還是走了再說吧。”面色陰沉,似是心事甚重。
  紅衣女俠,不敢再言,當下草草收拾行囊,隨她祖父,開后門,循屋后小河的沙灘上走去。這沙灘也正是昔日朱紅燈在此戲弄過丁曉的地方。
  冷月窺人,江濤拍岸,姜翼賢這老頭子帶孫女姜鳳瓊,倉皇夜走。回顧舊居,心酸淚咽。他歎了口气,對孫女儿道:“這祖居將來你還有机會回來,我卻是沒希望了。哎,咱們還是快走吧,不要再看它了。”其實姜鳳瓊倒并不怎樣冒戀這間古老的大屋,倒是他自己說了之后,卻忍不住再回顧一次。
  紅衣俠女姜鳳瓊想起的卻是朱紅燈當日在這沙灘上戲弄丁曉的情形。朱師叔的豪邁,丁曉的憨樣儿,都歷歷如在目前,她邊走,邊看著沙灘上的亂石。姜老頭子見她神思不屬,問她道:“鳳瓊,你看什么?難道亂石堆中,可有什么人埋伏?”
  話猶未了,前面的亂石堆中,果然有兩條人影竄將出來,賊惑惑地笑道:“姜老先生,這樣晚了,還和姜姑娘到哪里去?”
  姜老頭子定晴一看,只見兩條大漢,持刀仗劍,攔住去路。為首一個好生面熟。姜老頭子正待上前,驀地听得姜鳳瓊一聲清叱:“好賊,原來是你!”碧瑩瑩劍光疾吐,身如飛鳥,劍似靈蛇,一躍數丈,突扑上去。
  姜老頭子這時也看清了為首那人正是索家的大護院金刀郝七,連忙喝道:“鳳瓊,不要理他,咱們赶自己的路!”
  但他喝得遲了。紅衣女俠姜鳳瓊當日秋郊行獵,打虎被圍,曾受過這廝的鳥气。如今陌路相逢,見他又敢來攔截,心頭火起,一過去便下狠招,龍紋劍疾如電閃,一出手便截斬金刀郝七的左腕。郝七料不到她毫不打活,一下便來,吃了一惊,金刀一轉,往外蕩去。哪知紅衣女俠,身法輕靈,不閃不退不救招,劍訣一指,穿刀直進。上刺咽喉,“白虹貫日”,既狠且疾。金刀郝七,當場了結。這時郝七的同伴才扑上來,見郝七已血洒黃沙,亡魂失魄,急轉身就走,佳連長嘯,似是打什么暗號。紅衣女俠一不做二不休,一掠而上,揚手喝聲:“照打了!”錚錚數聲,三粒鐵蓮子破空飛去,只見前面那人,一個蹌踉,也登時栽倒沙灘。
  金刀郝七与他隨同伴,是奉索家之命前來偵察的。原來索家父子當日見丁劍鳴不允相助,面色有异。怕他反助姜老頭子,所以才叫郝七和另一個護院來偵察,与郝七他們同來的,本還有兩個剛從京師赶來的好手。因為他們怕人看見,只遠遠地跟在郝七的后頭(他們准備万一丁劍鳴和姜老頭子合流的話,郝七和了劍鳴熟識,不便動手,可以由他們出面,暗傷丁劍鳴。所以他們要离開郝六遠一點,表示不是同伙)。
  誰知這一來卻害得郝七喪命,同伴重傷。姜老頭子見姜鳳瓊出手太快,喝不住她,歎口气道:“莽姑娘,何必這樣急法?這些人不理他們也罷,沒來由在臨走之前,還做下血案。”
  紅衣女俠撇撇嘴道:“爺爺;你總是這樣慈悲,只怕你饒了別人,別人未必饒你!”話猶未了,一聲長哨,已自遠而近,月影微茫下,在亂石江邊,蘆狄深處,影影綽綽的,有人影閃動。由隱而現,霎時到了姜家祖孫面前。來人正是由京城赶來,搜捕姜翼賢的兩個好手。
  姜老頭子打量來人,只見一人手使潑風刀,腰懸鏢囊,目內灼灼放光,似是內家弟子;一人濃眉大眼。手使青銅鑭,一看就知蠻力不小。
  那兩個一到,就厲聲喝道:
  “朋友,這場官司你打了吧!”
  姜老頭子漫不經意地將万一立,說道:“朋友,你得閃條路給俺這老頭子行!這場官司俺不是不想打,無奈手中這口刀不肯答應,你若真是要打,請看你的同伴。”說罷將刀一指抄攤上金刀郝七的尸体。
  那兩人一看郝七等已血洒沙灘,怒喝一聲:“反賊膽敢拒捕,看招!”使潑風刀的奔向姜翼賢,使青銅鑭的奔向姜鳳瓊。
  姜老頭子長須飄飄,持刀凝立,紋絲下動。直待敵人刀鋒堪堪研到之際,這才刷的一側身軀,硬削上去。兩把刀招接個正著,只听得嗆啷一聲嘯響,火花飛濺。使潑風刀的虎口險被震開,急霍地住外一竄。只覺寒鳳颯然,姜老頭子已橫刀掠肩而過。
  姜老頭子還是不肯下殺手、傷敵人。他把敵人震退之后,急呼:“瓊儿,還不快走!”可是背后一陣金鐵交鳴之聲,正是打得火熱。
  姜老頭子急回頭救應,那使潑風刀的喝聲“看鏢”,刷的三枝飛鏢,同時發出,分左、右、中三面,平列飛來。姜老頭子橫刀一轉,喝聲“著!”只听得錚錚連響,三枝飛鏢,全給雁翎刀磕飛回去!
  可是就在這刀鏢交響,厲聲搖曳里,使潑風刀的一翻一扑,刀支左手,上護面門,右手三鏢又連環疾發,這次是分上、中、下三路打到,相距更近,打得更險!
  姜老頭子一聲長笑,掠空一躍,先閃過奔下盤的飛鏢,手中刀不待雙足落地,就迎著尺鏢來路,向外一蕩一轉,兩枝飛鏢直被反擊震上高空,遠遠地拋落江心,錚琮有聲,浪花飛濺!
  敵人結姜老頭子的迅速手法震得呆了,再想自鏢囊取鏢時,姜老頭子已一掠而至,舌綻春雷,喝聲“呔!你也接刀!”雁翎刀“泰山壓頂”,竟自用足了十成力!敵人刀還未交右手,慌忙中往上一迎,給磕個正著。只听得又是嗆啷一聲嘯響,手中的潑風刀竟給劈成兩半。姜者頭子力猛招疾,余勢未衰,雁翎刀順肩而下,只听得一聲慘叫,賊子右半身連肩帶胳膊,竟給雁翎刀“卸”了下來!
  姜老頭子本不愿殺斃敵人,但一則見自己的孫女已經開了殺戒,一件穢,兩件亦穢,還有什么避忌。二則恨這些人苦苦相迫,忍不住要痛予反擊!
  姜老頭子擊斃敵人后,拔刀而起,急看紅衣女俠那邊的斗場。
  姜老頭子打發了敵人之后,摘刀斜顧,見自己的孫女儿与那個使青銅鑭的敵人,有得很急,姜老頭子雖然极其關心,但自己是梅花拳的老拳門,縱許在急于逃亡之際,也得保持身份,不愿以二敵一。他一手橫刀,一手持須,雙目蹬著那使青銅鑭的家伙,見他舞動雙鑭,霍霍有聲,力大招熟。但若論招數變化的輕靈迅速,卻不及自己的孫女儿。姜鳳瓊大約也是怕敵手勢猛,不敢叫龍紋劍給青銅銅碰著,所以一味閃展騰挪,避虛擊實。因此竟僵持起來了。
  姜老頭子看得清楚,急揚聲喝道:“瓊儿,和他游斗作甚?用空手入白刃之法,冒兵刃進拳劍,不就了結了?”
  旁觀者清,姜老頭子一眼看破雙方优劣,拿話點醒了姜鳳瓊。姜鳳瓊心領神會,以空手入白刃的打法化到刀劍上來,右手劍花盤空一繞,穿鑭進劍,左手立掌,也竟從雙鑭縫中,欺身搶進,撥放腕,擊面門。不過几招,就迫得敵人手忙腳亂。那使青銅鑭的還恃著几斤蠻力,注視著劍鋒一進,右手銅鑭就橫砸上去,左手恫鋼也摟頭蓋頂打將下來。姜鳳瓊冷笑一聲,右劍疾撤,未叫敵人砸著,換手一劍,就貼著敵人左鑭進招,刷的疾如星火,猛來截斬敵人左腕。敵人“呵呀”一聲。急轉身掄闌,往外蕩去。哪料姜鳳瓊身法迅疾,趁勢也已欺身斜里扑進,左掌一技,擊中敵人右腕。敵人右鑭嗆啷一聲,跌落地上,嚇得亡魂失魄,火速后竄。姜鳳瓊得理不饒人,憑空一躍,竟從敵人頭頂飛掠而過,落下沙灘,恰好攔在他的面前。敵人听背后呼的風響,只道是姜鳳瓊赶來,不敢回顧,昏頭昏腦地在前直沖。給姜鳳瓊等個正著,大喝一聲:“看劍”,敵人抬起頭時,正給利劍刺著咽喉,登時了結!
  紅衣女俠插劍歸鞘,搓了搓手,嬌笑道:“痛快!痛快!爺爺教的好路數!”
  姜翼賢捋須含笑,方待指點他的孫女儿。忽地面色倏變,愕然側目,冷然發話說:“這又是哪路高人?”
  紅衣女俠隨著爺爺眼光看去,只見江面蘆葦刷啦一分,立刻涌現一人,笑道:“痛快是痛快了,可廢了四條性命!”
  姜老頭子定睛一看,見這人竟是丁劍鳴,吁了口气,面色一松。但仍橫刀注視,上前問道:“丁大哥又有什么見教?”
  丁劍鳴見姜老頭子仍然緊張,扑哧笑道:
  “姜老前輩,我不是來找你晦气的。你把刀放下。我有事拜托。”
  原來丁劍鳴剛才從姜宅出來時。在路上見有人影朝姜家奔來。放心不下,暗暗反綴出來。丁劍鳴的輕功遠在他們之上,他們竟沒發現。而姜家祖孫也專心打斗,不知道江邊蘆葦中,還伏有人。
  丁劍鳴將自己暗綴索家武師之事告知,笑道:“他們的本領太稀松了,我跟在他們背后這么久,他們都不知道。真是白來送死。只是你們下手也太毒辣了!
  姜老頭子見丁劍鳴這么一說,平素時他的敵意,不由得云散煙消。心想:一個人的行為真是复雜。就如眼前這位丁劍鳴,結交豪紳,輕視僑輩,武林中人一向不值他的所為,誰知他也是性情中人。其實丁劍鳴也并非特別有所愛于姜家,只是他既以英雄自命,認為既伸手管了這事,就得保姜家祖孫,逃出保定。
  當下姜老頭子一再謝過。問道;“丁兄有什么事需要老朽效勞?”
  了劍鳴微露愧色,訥訥說道:
  “就是我的孩子的事清。咳,我年紀也不小了,就只有這么一個孩子,他走了,我,我寂寞得根,不伯你老見笑,這些天來,縱是山珍海味,入口也如泥土!
  “前次我冒昧登門,瀆犯你老,還望你不要見怪。求你此次在江湖上行走,代為留意,若万一得知曉儿消息,此恩此德,沒齒不忘!”
  老年人特別愛儿女的心情,姜老頭子深有同感。他不禁眼圈微紅,上前握著丁劍鳴的手道:
  “丁兄,我一定代你留意!我也感謝你這次相救之恩!”兩個老年人在江濱握手道別,唏噓歎息,都有著一种沉重的感情。
  旁邊的姜鳳瓊姑娘卻不了解這种老年人的感情。丁劍鳴去后,她問爺爺道:“爺爺,你真的要代他尋覓丁曉?我看就是尋到,也不該叫丁曉回到他父親那里。他父親好不近情理,迫著他要他和一個富家女子結婚呢!”姜鳳瓊完全是另一個想法,她不知怎的,很不愿意丁曉被迫結婚。同時她更認為,丁曉能像鳥儿一樣,飛出狹窄的籠,參加到義和團中,是一种莫大的幸
  姜老頭子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低聲說道:
  “我的好姑娘,到你有了儿女時,你就明白父母是怎樣舍不得儿女了。”
  姜鳳瓊姑娘紅了臉皮,只听得她的爺爺又笑著道:
  “我的好姑娘,你放心,我不會像丁曉的父親那樣:迫著你和不相識的人結婚。我選孫女婿,我看中了也得你看中才行。”
  姜鳳瓊姑娘更滿臉絆紅,嬌啐道:
  “爺爺,好沒來由,拿我來取笑。”
  祖孫二人談笑之間,已出了保定城外。姜鳳瓊姑娘提議去找朱師叔。姜老頭子思量再三,歎道:
  “我本不愿去找朱紅燈,我是不愿你一生在波濤險惡中過活。你是女孩几家,我不放心你參加他們的事業。只是你既然想去,我又答應了丁劍鳴代他尋找丁曉,看來了曉多半已在義和團中。朋友一諾,重于千金,沒說的,我只有到山東朱紅燈處一探了。”
  一路上他們提心吊膽,防備追捕。姜翼賢把孫女儿易釵而棄,打扮成一個英俊的男孩子,揀僻路,曉行夜宿,一路提心吊膽,誰知一到山東,卻又發生了件事,叫姜老頭子臨時改變了主意。
  那日祖孫倆到了一個小鎮歇腳,天已垂暮,遂胡亂投了一家客店。這家客店根小,只有几個客房,姜老頭子發現對面客房的住客,是一個英姿飄颯的少年,當自己走入房時,他突然起身注目。姜老頭子的眼光方与他接触,他似有所警覺,喃喃自語道:“天黑了。得掌燈了!”于是添油燃燈,放了好多條燈蕊,把火弄得很亮。弄好之后,斜躺在炕上,布帘子卻沒有放下。
  姜老頭子心中一動。他老于江湖,深知單身旅客,投店之后,吃過晚飯,多是急于安歇,好早起赶路。但這少年卻沒來由地把燈火弄得很亮,既非看書,又非做活,而且打開門帘,其中顯然別有用心。
  姜老頭子不作聲響,叫店小二弄茶備飯,也故意不放下門帘,把燈火弄得很亮,他和姜鳳瓊姑娘在房中吃飯,自己嘀咕道:“這間店房發悶,打開帘子通通風吧。”
  姜老頭子暗暗留意這少年,見他眼角原自飄向自己這邊。一听了自己這話后,忽的起立,打了個呵欠,自言自語道:“得睡覺了。”于是輕輕把布帘放下,乘机又瞅了姜鳳瓊一眼。
  姜老頭子瞧在眼內。越發犯疑,猜想到他放下布帘子,必然是因听了自己的話,恐怕別人怀疑他,所以才故意掩飾:而他一再注視自己的孫女,必非正經旅客,姜老頭子再詳細地審視自己的孫女儿,看不出有什么破綻,姜鳳瓊生得壯健,舉止原就像男子,這一打扮,除非和她相處一起,才辨得出。這個少年,只是和她對過“盤子”(面子),又在黃昏日落之后多時。怎的會瞧出什么綻破?姜老頭子越想越犯疑。
  姜老頭子老于江湖,可是這番卻猜錯了。這人并非不良少年,而是武林名家子弟,這人便是太极陳之侄陳保明,他是奉朱紅燈之命到河南去的。陳保明為人素來仔細,而且他奉義和團總頭目之命,進行秘密活動,自然對什么人都有戒心。他見姜老頭子長須飄飄,卻無一點龍鐘之態,已自留心,忽地在姜鳳瓊經過自己門前時,給他發現姜鳳瓊的耳珠,有一個小小的耳環痕(練武之人,眼力較常人為好。陳保明更因自小就學太极正宗功夫,更是几可昏夜見物,)他也心里起了怀疑。猜不透姜老頭子他們的路數,探伯是官府中人,喬裝偵伺他的。
  “兩方都已犯疑,各自提防。當晚姜老頭子看孫女儿熟睡后,暗暗起身,正想偵察對面少年,忽听得對房也有微微聲響,他心中偷笑,疾地卷帘飛身上屋,直似飛絮沾塵,毫無聲息(穿帘飛掠上屋,趁那少年客人未出來之際,又輕輕一點屋面,徑自飛越屋脊,伏在少年客人的房上。這時那少年方輕輕升了房門,探頭往外偷望,他見沒人,也飛燕似的竄上了姜老頭子的房上,用“珍珠倒卷帘”之式,雙足鉤著瓦檐,徑自向姜老頭子后窗張望進去,這時少年背向著姜老頭子,他竟未發現自己房上也伏得有人。
  姜老頭子見那少年看得出神,暗暗冷笑。他一閃身便入了少年房中(那少年出來時,匆忙間可沒關上門)。只見房中挂著一口劍,一個暗器囊子,可沒有什么行李。姜老頭子好生奇怪。這個倒像沒有惡意,否則為什么不帶兵刃?姜老頭子急竄出來,伏在后邊瓦面上,下身倒懸,只露出個頭。這時見那少年方回首過來,好像微微咦了一聲,張首四顧。姜老頭子急把頭一縮。疾地將一粒石子,射進少年房中。少年一听聲息,大吃一惊。急忙閃回房中。姜老頭子也趁這個時机,一長身予,飛越過兩間屋脊,回到自己的房內。這是姜老頭子轉移那少年注意的江湖老手之法,要不然真會給那少年發現:
  姜老頭子回到房中見姜鳳瓊睡得正濃,聞一聞也沒悶香气味,放下了心。他是打算那少年若有什么异動,就把他結果的。這也是陳保明幸運,沒帶兵刃,沒帶暗器,只是想偵察一下,沒什么坏心。要不然他就是不死,也受重傷。
  姜老頭子回到房中,故意咳嗽兩聲,裝著半夜摸起來找茶水的模樣,弄得房中唏噓作響。陳保明吃了一惊,心想:今晚真個見鬼!剛才張望時,正因不見了那老頭子而奇怪,怎的這一轉眼之間,他又在房中咳嗽起來了。害得陳保明一晚沒好睡。
  第二日一早,姜老頭子就把姜風瓊喚醒,高聲對她說:“瓊儿,今日我和你去獵兔子!”姜鳳瓊詫然問道:“爺爺,你怎的有這個閒情?好端端要去打什么兔子?”姜老頭子豎起指頭,噓了一聲道:“別多問!你只管跟著我好了。”
  陳保明听得分明,心中大怒。這老頭子口中說的“兔子”。分明是指自己。暗道:你不來找碴(找麻煩之意),我也要找你呢,看是誰獵誰吧?當下結了店帳,自走赶路。回頭一望,姜老頭子祖孫竟緊跟著綴下來了。
  曉色初開,晨風扑面。陳保明行進山道,爬上土崗,忽覺庸頭給人一碰,蹌蹌踉踉,斜退几步,几乎跌倒。陳保明止步回頭,見姜老頭子拈須冷笑,不禁大怒喝道:“你這是誠心挑釁?”
  姜老頭子笑道:“你這個少年,走路怎如此慢法?害得我收不住腳,几乎給你絆倒、你還說呢!
  “你說我誠心挑釁,你昨夜賊惑惑地偷張別人窗戶,又該怎么說法?”
  陳保明被姜老頭子拿話逼著,答不出來。滿面通紅,一捋衣袖,索性扑上前去,一照面便是“豹虎推山”,弓步陽掌,修地推出。姜老頭子微微一笑,含胸吸腹,身子往下一沉,右掌上穿,搭在陳保明左臂底下,右掌也平擊耳門。陳保明一出手,招數就被別人破了,急連用兩個‘倒輦猴”,退步陰掌,退守之中,暗藏變化。姜老頭子看他出手,已知是太极名門弟子,難得他如此年輕,敗而不亂,所以不愿出辣招,下煞手,這是暗中讓他的意思。
  陳保明下不了台,情知不敵,仍要上前,當下一者一少,又再交鋒。姜老頭子立心看他的家數功夫,一味和他游斗,打得好像兩人對拆拳術,竟不像真個廝拼。
  姜老頭子拿陳保明戲耍,把姜鳳瓊姑娘在旁邊看納罕。她心中嘀咕:不知爺爺今日為什么這樣“胡鬧”,無端端的找這個小伙子的麻煩。
  姜鳳瓊正看得納罕,見陳保咀倏地退出圈子,揚聲喝道:“老前輩,我不是你的對手,甘拜下風。敢問有什么地方得罪你老?”他和姜老頭子拆了二三十招,處處受制。進攻退守,兩俱為難。而且好几次看著姜老頭子掌鋒,已自堪堪掃到,卻又倏地收回。情知是人家讓著自己。心想:這老頭子看來不是清廷鷹犬,否則不會如此相讓。既然打他不過,只好揚聲相問。
  姜老頭子哈哈一笑,止步收拳。卻又倏地正容問道:“少年人,你既知謙讓,我也了難為你。只是你卻得据實答我兩個問題。第一,你昨夜為什么偷偷在我房外張望?第二,你是太极門哪一位名師的弟子?”
  陳保明面紅耳赤,訥訥不能出口。他正考慮該不該把自己的身份告訴一個陌生的老者。這時姜老頭子又迫上前,雙目炯炯,盯著他問道:“你有什么難言之隱?”
  陳保明給姜老頭子迫得很窘,正不知如何應付。姜鳳瓊忽上前插問道:“我看你的拳術根像我一位姓丁的朋友,你跟丁劍鳴學過拳嗎?”
  姜老頭子急睨視姜鳳涼,示意叫她不要多言。陳保明紡這一問,顧忌少了許多,急答道:
  “你說的可是丁曉?我沒跟他父親學過拳,但他卻是我的師弟。”
  姜老頭子詫然問道:“那你定是太极陳的子侄輩了。丁曉几時到陳家溝的?”當時太极門只分兩派,非丁即陳,所以姜老頭子有此一問。
  陳保明羞慚答道:“晚輩有辱家門,太极陳是我的叔叔。丁曉到陳家溝約摸有半年了。”
  姜老頭子哈哈笑道:“你不必羞慚,打輸給我,不是什么丟人的事。你的父親著論班輩,大約還要比老朽略小半輩。”
  陳保明大吃一惊,方待請問。姜鳳瓊卻又忍不住口,搶著問道:“那么丁曉現在是在你的家中,不是在義和團嗎?”
  此語一出,姜老頭子和陳保明兩人面色都變。姜老頭子面挾寒霸,對著陳保明呵斥姜鳳瓊道:“這個孩子總是愛亂說話。陳兄,你別見笑,她以為江湖上有點來頭的人都是義和團的,真是孩子之見!”說著,又盯姜鳳瓊一眼,再次示意。叫地不要多話。
  陳保明卻不理會姜老頭子嘮叨分辯,喜滋滋地說道:
  “你們原來知道丁曉的底細,他沒有參加義和團。不過義和團中的人,我倒認識一二,你們若想去,我可以給你們指引。”
  姜老頭子沉著面說道:“謝謝你小哥熱心,我們不愿去,也不要你指引。”陳保明給潑了一盆冷水,甚不痛快。姜鳳瓊剛才給爺爺呵斥,也噘著嘴直生气。
  原來姜老頭子世故极深,听了陳保明的活,已另有打算。他現在正是清廷搜捕,不能露面的黑名單人物,她雖知道陳保明是太极陳之侄,也不愿向他說出自己的身份。而且他怕陳保明少年口疏,會給他帶來麻煩。
  除保明也是個城府极深的少年,當下話不投机,便想告退,但他仍然執禮問道:
  “一直還沒有請教你老的大名?可以……”
  姜老頭子不待他說完,已截著道: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小哥,你自赶路,我們還要回去。”
  陳保明點頭道到,轉身便走。姜老頭子忽然又把他喚住道:
  “你且慢,我還有兩件事情。第一件是拜托你通知丁曉,說他父親很想念他,要他回家。”
  陳保明眨眨眼睛,“哦”了一聲道:“第二件呢?”
  姜老頭子笑道:
  “你忘記剛才交手之后,我問的兩個間題了嗎?第一你昨夜為什么偷偷在我的房外張望?第二你是哪位名師弟子,你答复了后一問題,卻還沒答复前一問題呢!”
  陳保明又羞又气,這簡直是有點像“追問口供”,剛才打敗給他,給他追問,還可強忍,現在他已知道自己是太极陳家的子侄;仍是倚老賣老,咄咄迫人,未免太不給面子。陳保明當下悄聲說道:
  “老前輩既然要問,我只好冒昧說了。我見這位‘兄台’——說著,用手指了指姜鳳瓊——留有耳環痕跡,年少無知,生出好奇之心。所以偷偷張望,你老要怎么處罰,我沒話說!”
  姜老頭子怔了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
  “陳兄犯疑了?我這個孫子自幼柔弱,是我怕他長不大,所以自幼將他當女孩了扮。瓊儿,你上來和陳兄相見。”
  陳保明一听完姜老頭子的活,驀的回頭,絕塵而去,口中嚷道:
  “多謝你老不加處罰,我不麻煩你們了。”他是負气而會了。
  陳保明負气而去,竟將姜老頭子請他通知丁曉的事置之腦后。原來陳保明胸襟比較狹隘,想法也与姜老頭子有很大的不同。他知道丁曉是為拒婚出走的,伺時他在江湖上這么多年,也時時听得武林前輩談起丁劍鳴為人,多數說他結交官府,輕視同道,陳保明听得多了,自然對丁劍鳴沒有好感。如今听得姜老頭子要他轉告丁曉,要丁曉回家,他從心底就產生反感。所以在姜老頭子鄭重交托時,他只是“哦”了一聲,不置可否。事情過后,他更是心中冷笑,暗暗罵道:“這老家伙,還想我給他把丁曉拉回去呢。哼,一定不是好路道。”他又憶起當他提起義和團,想給他們“指引”時,姜老頭子那副神情,他更是越想越不高興,以為姜老頭子縱非官府鷹犬,也定是敵視義和團的人。他不知道義和團的總頭目卻正是這“老家伙”的徒弟。
  不但此也,陳保明因為少年气盛,這次給人打敗戲弄,覺得是一大恥辱的丟臉之事。因此他非但不通知丁曉,對什么人也沒有提起。也正因此,所以朱紅燈找他的師父,一連几年都找不到。
  按下陳保明不表,再說姜老頭子目送陳保明去后,長歎一聲,折回原路。姜鳳瓊緊跟著問道:“爺爺,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們不向在平進發找朱師叔去,折回來作甚?”
  姜老頭子茫然遠望,良久,良久,始凄然說道:
  “孩子,我不想去找你的朱師叔了!起初我以為丁曉在義和團中,如今既知道他不在了,我何必急急前去。太极陳是當代武林名宿,丁曉在那里,不消几年,就會結鑄成一個人物。在那里也不會出什么岔子。我已經通知了太极陳的侄子,也就能不負丁劍鳴的囑托了。
  “再說,你師叔的行事,連我也不明白,我認河北到山東,暗中探听,人人都說義和團變了。以前是‘反清复明’,現在卻是‘扶清滅洋’了。孩子,你不見沿路有一些拳厂,不是堂而皇之的挂出字號,分明是得到官府的允許嗎?咳,紅燈此人心雄膽大,做事每出人意料之外,我就怕他走錯了路時,我這個做師父的也難下台。”
  姜老頭子的心情就是這么矛盾,以前他怕跟朱紅燈“造反”,會連累自己的孫女儿成天過波濤起伏的生涯;現在又伯朱紅燈變節投降,使自己也捱人責罵。他的确沒有深知自己的徒弟,也想不到策略上的運用。朱紅燈的“改變”有其錯誤,但卻絕非“投降”。
  姜者頭子不了解這些,姜鳳瓊姑娘也想不透其中道理。她很單純地覺得“滅洋”值得擁護。因為她也曾見過當時“吃教的”人怎樣借外國教堂的勢力欺壓平民;但“扶清”卻是不該。因此她听爺爺一說,也沒了主意了。她是爺爺親自撫養成人的,感情上也离不開爺爺。她甩了甩頭,慨然說道:
  “爺爺,我隨你的意思。你說,咱們該往哪里去?”
  姜翼賢凝視著他的孫女儿,歎道:
  “孩子,只是連累你隨我奔波了。我們繞道河南,出潼關到陝西去吧。”
  姜老頭子的朋友是万胜門的老掌門管羽幀,以前也省到過保定。廿年前回陝西原籍,許久不通音訊了,在保定時姜老頭子和他最為相得。
  這番跋涉長途,姜老頭子更存經驗了。時當秋冬之交,他給姜鳳瓊買了一頂大風帽,恰可把耳環痕遮著。他笑道:
  “瓊儿,你以后行動,可得更小心了,不然再遇著第二個‘陳保明’,有得你麻煩的呢!”
  姜老頭子攜著姜鳳瓊自山東入河南、至陝西,趙過嵩山,越過秦岭,時節已是初冬,气候越北越冷,寒鳳卷雪,飛砂扑人,姜鳳瓊很是不慣。
  可是气侯寒冷倒還事小,更令他們提心吊膽的,是時時害怕鷹犬的追蹤。他們在保定殺死索家武師和兩名從京誠來的官差后,已是“欽犯”了。清廷行文各處,指名追捕。好在當時“欽犯”不止他一個(例如“匕首會”中的重要頭目就都是“欽犯”),他們隱蔽得也好,所以沒有給公門的人發現。但雖然如此,也受了几場虛惊。
  更不幸的是:他們辛辛苦苦地到了陝西、始知道管羽幀已經死了。万胜門的掌門位子已傳給他門中的長輩老拳師劉展鵬的儿子劉云英,總“堂口”也移到山西去了。
  姜老頭子在陝西沒有熟人,他不能逗留,他也不能折回南方。因為自入陝西后,他就好像發現有人跟蹤著他。常常在很偏僻的道路,也會出現神情奇怪的人物,像鬼魅般窺伺在旁,幸好姜老頭子租孫功夫都非常人可比,一有疑竇,便想法把跟從的人拋在身后。
  姜老頭子既不回南,又不愿在陝西逗留、他就索性更向西北走,一路自潼關、沿渭水,直至寶雞,穿過大散夫入甘肅。他人甘肅,除逃亡,還有另外一件事情,以后再表。
  甘肅地勢屬于西北的黃土高原,秦岭、六盆諸山,川原相間、山峰夾峙。越深入越覺漠礫荒涼,人煙稀少。更兼冬已漸深,苦寒透骨,加以時而大風揚沙,時而冰川阻路。姜老頭子慣歷風霜,還不覺得怎樣,姜鳳瓊姑娘可是第一次到西北荒涼之地,功夫雖好,卻不習慣气候水上与艱苦旅途,才過大散關,已覺精神不支,入了甘肅數百里,行過天水,就病起來了。
  天水位于渭水上游,東南的麥積山是魏,唐時代佛教最昌盛的地區之一,雖然時歷千年,已經衰落,可是到底還有一些古寺,未曾崩塌。姜老頭子好不容易找到一間佛像傾頹、無人主持、荒涼到极點的古寺。當下也顧不得許多,隨便打掃了一下,就叫姜鳳瓊進去權且歇息。他就在寺中掃集積雪,烹起茶來。好在姜鳳瓊并非大病,吃了熱茶,精神稍見好轉,只是兩頰還是發燒,紅得可怕。
  姜老頭子見孫女儿發燒得很厲害,一定要她躺下,將隨身的兩張薄氈和自己的老羊皮襖都給她蓋上。姜鳳瓊起先還噘著嘴儿,不肯安息,但終于給她爺爺哄得伏貼了。
  姜老頭子伏侍孫女睡后,獨自走出野寺山門,信步徘徊。只見遍山遍野,積雪皚皚,月亮照在雪上,掩映流輝,月光也像分外寒冷。
  姜老頭子信步徘徊,思潮起伏,只听得遠處角聲鳴咽,胡笳隱隱,似是邊城戍卒,遙寄鄉思。姜老頭子淚咽心酸,不禁喃喃自語道:
  “我這是碰著什么蝎子命(坏命運)?風燭殘年,也不能平安渡過,還要連累了瓊儿!”
  “爺爺,你怎么還不安息?有這些興趣賞雪,和誰說話呀?”姜鳳瓊姑娘不知什么時候又爬起來了。
  姜老頭子啐她道:
  “你這小淘气,怎不好好去睡,又爬起來了?你這是在病中呀,不听活,要爺爺給你擔心。”
  姜鳳瓊嬌笑道,“爺爺,我睡得悶了,我看月亮這么好,就忍不住起來了。哎,爺爺,我可听見你自言自語呢!”
  姜老頭子尷尬地笑道:“小鬼頭,你听見什么了?”
  姜鳳瓊不理他的插問,一本正經地往下說道:
  “爺爺,你并沒有碰著什么蝎子命,我看,這世界本來就不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渡過一生嘛!你不管‘閒事’,閒事也要來管你:拿小的來說,好像我嘛。我們和索家風馬牛不相及,但他們偏偏要給我找麻煩。拿大的來說吧。比如朱師叔那班人,難道不是好人?可是早些時也不是給朝廷當成十惡不赦的叛賊追捕?爺爺,這几年來,我在外面也看得多了,老百姓頭上,上有官府,還有洋人,他們給欺壓得比我們還慘得多呢!你說老百姓們誰不想安安靜靜過日子,可是又有誰能安安靜靜過日子?”
  姜老頭子怔了一怔,听她滔滔不絕他說了一大篇,笑道:
  “我的好姑娘,懂得說大道理了,我真說不贏你了。你的這些道理,我都懂,我看得比你更多。一個人是難以一生都得安逸的。可是得過且過,我也不想像紅燈他們那樣,豁出性命來,成天擔惊吃怕。”
  姜鳳瓊姑娘皺了皺眉,正想再說。忽听得她爺爺惊呼道:
  “瓊儿,赶快進去,暗器不能离手!遠處有人來了!”
  欲知來者何人?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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