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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露白葭蒼 情怀歷亂 風情月冷 劍气縱橫


  話說那美夫人噗哧一笑,上官瑾自覺失言,深感羞赦。那美夫人卻很洒脫地就在上官瑾對面坐下,微笑說道:
  “先生有什么覺得奇怪嗎?我的丈夫已死去多年了!先生通人,想不會以‘未亡人’拋頭露面為恥,遠者不說,近者太平天國的英雄洪宣嬌、蕭三娘等不是也曾以‘未亡人’身份,做出惊天動地的事業嗎?”
  上官瑾大為動容,初時以為她只是李清照、朱淑真一流的才女,想不到她還是洪宣嬌、蕭三娘那樣的英雄,不覺怔怔望著她,只見她又往下說道:
  “先生自然知道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故事。李清照眼界极高,對當代的詞人,少所許可。我的胸襟雖不足以与李清照相比,但對眼前的江湖人物,也很失望。‘寂寞對時人’,就是如實地寫出我的感慨而已。先生一醒過來,便以此聯相問,莫非是笑我自負過甚嗎?”
  上官瑾听她評論江湖人物,頗少當眼,不禁大為喪气。因發問道:“然則你又何必救我?”
  那夫人見他這樣問法,不覺笑道:
  “救一個人也要問他是不是英雄人物的嗎?不過我救你,也不是隨便救你的,因為我曉得你不是坏人!”
  上官瑾听了,大感興趣,問道,“素昧平生,你從何知道我的底細?”他還以為美婦人看出他是“鐵面書生”,這才慕名相救的。
  不料那美夫人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看到了你的扇子,扇子上有翼王的題詩,如果你是坏人,怎會有這柄扇子?”
  那美婦人呷了一口茶,又微微笑道:
  “你中了人家的喂毒暗器,跌在星子岩底,幸好身予為樹枝絆住,不至跌破頭顱,而我又恰恰曉得解藥,這才保全你的性命。”
  “只是令我大惑不解的是:你既非坏人,為何卻与咱大刀會作對?”
  上官瑾一听她說“咱們”二字,几乎嚇得跳了起來,急問道:“你端的是什么人?”
  那美夫人應聲答道:“我嗎?我是大刀會女營的總頭目!”
  上官瑾大吃一惊!這豈不是剛离虎口,又入龍潭。但自己棉軟無力,只得听天由命。這樣一想,反鎮定下來,又問她道:
  “那你怎不送我給王子銘處置?”
  那美夫人笑道:
  “我不先摸清你的底細,怎能隨便送你給王子銘處置?你先說你是不是義和團派來的?”
  上官瑾既置生死于度外,便一一實說了。并且說及朱紅燈當日如何囑托,而自己有辱使命,很是羞慚:
  那美夫人听得朱紅燈處處為大局著想,微微點頭:“這樣說來,他倒是個人物。”
  上官瑾說完后,反問她道:“我的身份你已經清楚,那你也可以說一點關于你的嗎?比如你的名字我還不知道呢?”
  那美夫人問道:“你可听過杜真娘的名字?”
  七八年前,江湖上有一對夫婦,男的叫做穆天民,女的叫做杜真娘,都頗有名气,而且听說和王子銘的交情甚好,后來穆天民被仇家所傷,不幸逝世。杜真娘報仇后,便絕跡江湖。這些事情,上官瑾也曾得之傳聞,因此肅容起敬道:“原來你就是艷羅剎杜真娘!”
  杜真娘點了點頭,再詳細地將來歷告訴上官瑾。原來穆天民不止是王子銘的好友,而且是他的把兄弟。穆天民死后,杜真娘就專心幫助王子銘訓練女兵,不再在江湖飄蕩了,可是王子銘雖算是一條好漢,卻說不了普遍會党首領的習气,胸襟不夠闊大,對婦女的能力,也不很信任。他起初設立女營,不過是想安頓大刀會男“會友”的眷屬。到社真娘來,才加以整頓,杜真娘才知頗高,不過几年便整理得井井有條,并在星子山北峰,另辟新寨,獨當一面。她雖然是大刀會的女營統領,但對王子銘的舉止措施,卻有許多不同意的地方(比如對義和團的策略。她就很不同意)。那天她帶著女兵,巡視幽谷,發現上官瑾受了重傷,又見了翼王題字的描金扇子,早瞧料了几成。當時大刀會、義和團的女兵都饒有男子气概,更何況獨當一面的杜真娘?因此,就不避嫌疑,把他救出。
  上官瑾听了,再度道謝。杜真娘又問他當日交手的情形,听說他先与矮瘦老人交鋒,后為蒙面客所傷,蹙著柳眉道:“果然又是這廝,其中恐大有蹊蹺(古怪)!”
  上官瑾問道:“娘子可是認識他們?他們怎的這樣气焰逼人,而且又都具有一身本領?”
  杜真娘沉思半晌答道
  “這矮瘦老人是去年投奔大刀會的,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不過他做事利落,武功又強,江湖經驗更是丰富,對王總舵主又是百般奉承。不須多時王于銘對他已是言听計從,他又吸引了几個人來,也都做了大刀會的頭目。”
  上官瑾听了,半晌做聲不得。
  杜真娘說完之后,歎息一聲道:“王子銘剛愎自用,給這些人混了進來,恐終是禍根呢!”
  上官瑾听了也黯然不語,与杜真娘對坐,良久,良久,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怪不好意思地問道:
  “這間房可是你的房間嗎?還有,你隨便派兩個人來照料好了,我真不敢麻煩你呢!”
  杜真娘微微笑道:
  “怎的你也有這些世俗之見?男的女的不都是一樣,有什么需要避嫌的?這間房是我的客房,布置得還比較幽雅,你受了傷,需要靜養,所以我就把它給你了。這女營里只有我懂礙解救喂毒暗器,我不親來照料怎成?”
  “而且你現在已成了大刀會的對頭了,我救了你出來,除了心腹數人外,也不敢再讓其他人知道,傳出去王子銘知道了,可對你不便。你安心靜養吧,大約再過半月便可复原了。不要胡思亂想。”
  笑語猶聞,余香繞室。杜真娘揭帘去后,上官瑾頓感迷惘。他闖蕩江湖從來曾見過這么一個又大方又溫柔的女性!他行年將近四十,平生對异性素不發生興趣,不知怎的,見了杜真狼后,卻禁不住很是傾心。但他一想到這些時,又禁不住暗罵自己:別人是這樣磊落大方,怎能亂想到其他事情上去?自己還自負英雄豪杰,這樣想法,叫人知道了豈非笑話。
  自此,上官瑾就在杜真娘女營中安頓下來。真娘也不時地來看他,兩人談文論武說江湖,很是相得。杜真娘的影子,漸漸在上官瑾的心頭擴大,欲抹也無從抹去了。
  軟紅叢中,好生調息,光陰易過,眨眼便是半月。上官瑾身体已完全复原。但杜真娘還不許他在白天行走。這天他試了試功夫,覺得已一如常時,便對真娘說明,明晚便要悄悄地离開,真娘也答應了。
  別离前夕,上官瑾思潮起伏,深夜無眠,恍惚神思,百難排遣。他輕輕地吟誦“詩經”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回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詩篇,仿佛覺得真娘便是詩篇的“伊人”,若即若离。有時似仙子凌波,姍姍微步,儼然在望:但“追尋”下去,又恐終是“曲終人散,江上峰青。”
  上官瑾恍惚朦朧,奇思遐想,飄浮腦海。正在神思不定中,摹地听得窗外一聲低笑:“怎的身臨險境,居然詩興還這樣的濃!”這聲音非常熟悉1
  上官瑾惊喜非常:急得一躍而起,大聲說道:“怎的你會尋到這里來?”話猶未了,窗戶倏的打開,從窗躍進了几個人,為首的劍眉虎目,竟是義和團的總頭目朱紅燈!他一躍進來,就對著上官瑾笑,朱紅燈的背后還有三個人,有上官瑾認得的,也有上官瑾不認得的,但一看就知不是尋常人物。
  跟在朱紅燈身后的是一個銀須飄飄,精神健碩的老頭,這人上官瑾認得是太极陳。上官瑾初出江湖“闖万”時,他的師父司空照就曾在太极陳處打過招呼,托他照應,因此雖只一面之緣,交情卻是不淺。
  在太极陳后面的兩個人,一個是面如重棗,濃眉巨目,近五十歲的漢子;一個是穿著藍布大褂,清矍的老頭。這兩個人上官謹都認不得。經過朱紅燈介紹后,才知道那濃眉巨目的漢子便是兩湖的名武師韓季龍。那老頭儿聲名更大,竟是蝴蝶掌的前輩,翦二先生。這兩人都是上官瑾一向聞名,卻未曾見過面的。韓季龍使的是江湖上罕見的兵器銀花万字奪,在長江以南,闖蕩半生,未逢敵手。那翦二先生更是什么兵器都不用,只憑一雙肉掌,就折服江湖。
  原來太极陳會合了韓季龍后,就勿匆到安平府見了朱紅燈,其時翦二先生也已赶來,雖然尚有一些邀請的好手未到,但四人一商量,覺得實力已夠應付,決定先去探听虛實,再作打算。這也因為自上官瑾“失蹤”后,大刀會气勢迫人,再不解決這個糾紛,誠恐有更多不快之事爆發,因此朱紅燈也就改變了原來持重的主張。准備在探听一些虛實后,再正式拜山談判。
  這四人中,韓季龍和杜真娘死去的丈夫穆天民,以前交情甚好。穆天民死后,他也來探訪過杜真娘。因此知道真娘是大刀會女營的總頭目。“那晚他們到星子岩探听虛實,碰著了怪异之事。四人一商量,韓季龍就提議先去探問杜真娘再說。韓季龍深知杜真娘為人,即使杜真娘站在王子銘一邊,他們去后能以禮求見,真娘也決不會將他們出賣。果然他們深夜來訪,杜真娘非但豪爽地迎接他們,給他們洗塵,而且告訴他們一個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上官瑾就在這里養傷。
  當下朱紅燈簡略地將經過告訴上官瑾之后,取笑他道:
  “我看你在這里養傷,敢情真的是樂不思蜀了!要不,怎的一點消息都不向外透露?”
  他們取笑間,上官瑾正在分辯,只听得帘外又是一聲清脆的笑聲,杜真娘帶著兩個心腹女兵,揭帘而入,笑道:“你們哥儿倆真像小孩子似的,瞧,一見面就樂成這個樣儿。”邊說邊叫女兵擺下茶具,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你們喝杯苦茶吧。”朱紅燈給真娘一笑,倒反而不好意思了。
  當下上官瑾想起了朱紅燈的話,突然問道:“你剛才說在探山時遇到怪异之事,究竟是什么事啊?”
  朱紅燈先不回答,卻先問杜真娘那個矮瘦老人和他所引進的几個人的形貌。
  上官瑾不知朱紅燈弄什么玄虛,呆呆地听著他和杜真娘對話。杜真娘詳細他說了矮瘦老人和他所引進的几個人形貌后,朱紅燈還未開聲,翦二先生已猛地拍案而起道:
  “如何,我老眼無花,果然是這兩個小子!”
  上官瑾听了。摸不著頭腦,急忙問道:
  “是哪兩個小子?”
  翦二先生道:
  “你可知道沙鳴遠這個人?”
  沙鳴遠?上官瑾頓時呆住了,他記起初隨第一個師父方复漢上西岳華山投司空照時,碰看清廷的三個武士和司空照纏斗,后來心如神尼把其中兩個打死,只剩一個在逃。這逃脫的人,听師父說便是叫做什么“千里追風”沙鳴遠的。上官瑾雖年深日遠印象不深,但回憶起來。与矮瘦老人形貌卻顯然不同。
  上官瑾很是狐疑,問翦二先生道:
  “沙鳴遠我是知道的,但矮瘦老人可并不是他呀!又如果沙鳴遠在大刀會,他的武功當遠比矮瘦老人強,為什么不由他出來會我?”
  翦二先生持須笑道:
  “矮瘦老人自然不是沙鳴遠,可是沙鳴遠一定和你交過手,据我猜,那傷你的蒙面容,十九就是他!至于他為何蒙面,大約是怕你認得他的廬山真面目吧。”
  上官瑾又問朱紅燈道:“你所說的在探山時遇到了怪异之事,是不是指碰見沙嗚遠呢?”
  朱紅燈點了點頭,就讓翦二先生敘述當晚碰到沙鳴遠的事。原來當晚他們四人,分開四處探山,可以互相呼應,但卻有相當距离。翦二先生剛進入星子岩口時,突然有一條灰色人影如飛扑至,身手迅疾,武林罕見。翦二先生不愿行藏破露,也展開絕頂輕功与他周旋。翦二先生的輕功別有一門,他的蝴蝶掌是從小便練習穿花繞樹的身法步法的(練法詳見拙著《龍虎斗京華》)他展開蝴蝶掌身法,真賽似蝴蝶穿花,蜻蜓戲水,左穿右插,進退盤旋,繞是沙鳴遠如何迅疾,卻休想碰到他的衣裳(他根本不是跑直線,而沙鳴遠還卻又不熟悉這种身法步法)。他在盤旋進退中,借著星月之光,一瞥敵人,似曾相識。原來他在三十年前曾与沙鳴遠有一面之緣,而今領教了他的輕功,再依稀記起他當年形貌,兩相比較,就已疑惑這人便是“千里追風”(沙鳴遠綽號).于是他一面發出暗號,叫同行的速退)一面自己也展開身法,擺脫了沙嗚遠的糾纏。而沙鳴遠也因翦二先生身法溜滑,捉摸不住,知難而退。
  翦二先生退出岩口,和朱紅燈等會合時,又知太极陳也碰到一個矮瘦老人、給太极陳連發七枚金錢鏢,用昏夜暗器打穴的功夫,嚇得他不敢追赶(矮瘦老人是識貨的人,他听風辨器,已知厲害,雖能躲過,卻不敢前追了)。太极陳一說,翦二先生更确定了剛才的灰衣人便是沙鳴遠。
  翦二先生說到這里,上官瑾插嘴問道:“怎的因為見了矮瘦老人,就更确定那個灰衣人是沙嗚遠呢?”
  翦二先生笑道:
  “上官兄,恕我得罪,你武功雖好,年紀還輕。所以對于他們几個人的來歷淵源尚未清楚。
  “這些人少年時候都是江湖上一時之雄,當時正是太平天國勢力漸漸由盛而衰的時候,這些人功名利祿熏心,不投太平天國,反而給清廷搜羅了去,与太平天國作對。太平天國亡后,他們都被封為特等‘巴圖魯’(武士),在大內供職。听說特等巴圖魯只有八個人。現在還存的尚有五人,五人中沙鳴遠、白貞一和另一個太平天國叛徒董紹堂常常在一起,被武林前輩稱為大內三凶。他們都久已脫离江湖道,所以五十歲以下,又非熟悉武林掌故的人,根本就不會听到他們的名字。
  “這矮瘦老人雖非特等巴圖魯,但也是清宮內的特選衛士,僅次于沙鳴遠一級。這人是沙鳴遠堂弟,名叫沙守義,他入大內,便是沙鳴遠替清廷吸引的。
  “這沙鳴遠和沙守義都是山西路家的門下,但沙鳴遠卻得了路家的三棱透甲錐真傳,沙守義得的卻是龍吟杖法,比起來要稍遜一籌。沙家兩兄弟我都見過,那天晚上,月暗星稀,我雖怀疑灰衣人是沙鳴遠,卻不敢确定。但后來太极陳又碰著了矮瘦老人,從相貌特征來判斷,當是沙守義無疑。沙守義既然在此,那灰衣人不是沙鳴遠還是誰!何況他的輕功身法,又是路家這一派的。”
  上官瑾听了,沉思半晌,忽而哈哈大笑道:
  “翦二先生,你的推斷我信服了。可是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呢?你說清廷特等巴圖魯現在尚存的還有五人,其中白貞一和董紹堂,可是据我所知,這兩人在十一年前已死了呢!”
  翦二先生詫异道:“你怎么知得這樣确切?”
  于是上官瑾把當日三凶去找他師父司空照的麻煩,給心如神尼一枝鐵拂塵打敗,力斃二人的事情說出,听得眾人都點頭贊歎。翦二先生因為剛才恃老賣老,不料這件事情他還毫無所聞;很有點不好意思。
  杜真娘冰雪聰明,急忙把話題引開說道:“既然沙鳴遠是這樣的人物,他投到大刀會來,而又不肯露面,一定是別有用心。絕非大刀會之福。”
  朱紅燈沉思半晌。虎目放光,拍案說道:“据我看大刀會和義和團的糾紛,就是這些人制造出來的。”
  朱紅燈猜對了,翦二先生也判斷無訛,那灰衣人和矮瘦老人果是沙鳴遠和沙守義,他們是奉清廷之命,陰謀混進大刀會,來制造糾紛,挑撥王子銘,使本來和義和團就有嫌隙的王子銘,更仇視義和團的。沙鳴遠因過去名頭大大,不愿露面,因此才要堂弟沙守義出頭,待得到王子銘信任后,才慢慢把同党吸引進來,王子銘果然中了圈套。
  那日上官瑾來時,沙鳴遠知道上官瑾是可空照傳人,在華山曾經一會,所以沙鳴遠才帶上面具,在林中險峻之處截擊。他的武功火候,本較上官瑾略胜一籌,但因過度自恃,把上官瑾當做小輩看待,不以為意,結果雖然中傷了上官瑾,自己也中了上官瑾暗器。幸而沙鳴遠也是行家,給晴器打中穴道后,立刻閉气靜臥,侍沙守義赶來后。馬上叫他用“推血過宮”之法解救,所以他复原反而要比上官瑾為快,而沙守義也因急于救人,顧不礙搜索上官瑾,這才使上官瑾能逃脫性命。
  到朱紅燈、太极陳等來探山時,沙家兄弟一与來人接触,便知全是強敵。他們在昏夜之中,“不敢追赶,但眼看他們的身形,在墾子山北峰冉冉而沒,卻忽的起了怀疑。星子山北峰是杜真娘女營所在之地,而杜真娘一向都對他們不假顏色,他們兄弟二人一談,很怀疑杜真娘与來人有關系。他們商議良久,又生了一條毒計,立刻昏夜去見王子銘不提。
  且說朱紅燈等問清楚杜真娘,知道了矮瘦老人等形貌后,更确定是沙鳴遠無疑。當下也感頗難應付,商討之下,決定第二日便由朱紅燈正式具帖拜山,道碴他們的陰謀,看王子銘如何處理。
  不料朱紅燈還沒有去找王子銘,王子銘卻先來找他了。第二天一早,朱紅燈方醒,忽听寨外人聲喧沸,杜真娘匆匆入來,面露惊慌之色。朱紅燈急問發生了什么事情。杜真娘強笑道:
  “王子銘帶了十多個人,在寨外求見,這是一向未有過的事情。我恐怕會与你們有關,因此特地通知你們做個准備,我這就要到外廳去見他們了。”
  朱紅燈面色不改,從容說道:“我正要去找王子銘,他既來了,我就在這里見他不好嗎?”
  杜真娘急忙搖手道:“不成!他們來意尚未明白,你們不能出去。万一他們不是找你,你反先豁出來,他們豈不疑我吃里爬外。”朱紅燈替壯真娘一想,她的處境為難:這一邊韓季龍是她的丈夫舊友(朱紅燈還不知上官瑾更是真娘知交),那一邊王子銘卻是她的頂頭當家。幫有幫規,會有會矩,杜真娘既不能出賣丈夫舊友,又不能違背當家。自己出頭,确有不便。因此也就由杜真娘自去。而自己則与太极陳等四人屏息相待。
  當下杜真狼傳令,大開寨門,親自出迎,抬頭一看,只見這十余人中,不但有沙鳴遠、沙守義在內,而且過半以上,都是他們的党羽。真娘情知不妙,然而還是鎮靜如常地帶他們到大廳坐定。
  真娘招呼他們坐下之后,惴惴然問王子銘道:“總舵主今日率這許多頭目親來,可是對女營事務,有什么指點嗎?”
  王子銘面色倏轉,突然問道:
  “弟嫂,俺与天民賢弟,昔日同甘共苦,生死交情,對弟嫂也從未虧待,如同一家。弟嫂有什么不滿意我這個做大伯的,為什么不明白說出來呢?”
  杜真娘雙眼一紅,急起立正容答道:
  “總舵主,這是什么話?我有什么不對,請你說出來,我年輕識淺,不望你做大伯的指教還望誰呢?”
  王子銘哼了一聲道:
  “真娘,你是女中豪杰,你縱不念在天民以往与我的交情,也該看在大刀會的事業上。你是女營的總頭目,怎能收留大刀會的對頭,吃里爬外?”
  杜真娘吃了一惊,定了定心神,仍襖問道:
  “總舵主听誰說的?誰是大刀會對頭?我如何敢暗助對頭,胳膊反向外彎呢?”杜真娘佯作不知。
  王子銘怒容滿面,驀地也起立大聲說道:
  “真娘,我是顧著昔日交情,不愿按幫規處理,你卻顛倒不識好坏,還想掩飾,難道真要我揭穿嗎?”
  王子銘說罷,猛地喝道:“把人帶上來!”底下的隨從已將一個女營小頭目揪到。昨晚韓季龍武師等深夜來拜謁杜真娘時,就是由她通報的,原來沙鳴遠天方亮時,就已來查清楚誰是昨晚的值夜。王子銘率眾接因而到,就先把這個小頭目(昨晚的值夜)拘了,她在總舵主面前,如何敢不說實話。
  當下這個小頭目委委屈屈地哽咽說道:“昨晚有四個人來訪我們的舵主,我怎知道他們就是王總舵主的對頭?”
  王子銘不理這個小頭目,竟自對真娘暴喝道:
  “真娘,你可還有什么說的?”說著一甩眼色叫道:“來人,把她拿下!”
  王子銘活猶未了,忽听得廳外一聲“且慢!”舌綻春雷,聲震屋瓦。朱紅燈嗖地跳將入來,后面是太极陳,翦二先生、韓手龍,還有一個令王子銘他們愈意想不到的上官瑾。
  王子銘的手下紛紛起立,抄兵器,備暗青子,就待出手。朱紅燈喝道:
  “且慢!真娘說得不錯,我們不是大刀會的對頭,更無意反對王總舵主。我朱紅燈今日來見王總舵主,杜真娘不過是中間人。王于銘,這里是你的勢力范圍,你如不按江湖規矩,未說清楚,就要開招動手的活,我朱紅燈任你三刀六洞,決不皺眉……”
  朱紅燈挺身而出,侃侃而談。王子銘怔了一怔,雖然他滿怀憤怒,但他到底是一個江湖豪雄,領袖人物,他面對著同等身份的義和團首領,不能不講“過門”(江湖手續〕,守規矩,兩邊的總舵主相會,哪能輕舉妄動。他忍了一口气,喝問朱紅燈道:
  “朱總頭目親來指教,那好极了!你有什么說的,在下洗耳恭听1”話藏机鋒,暗露殺气!他是想在“道理”方面,也克著朱紅燈,這樣再動手開招,傳出去也不致受江湖閒活。
  朱紅燈邁前一步,劍眉倒豎,虎目放光,向沙家兄弟一掃,哈哈笑道:
  “王總舵一世英雄,如何為好人所蔽!玉總舵可知道這兩個是什么人?來歷?淵源?身份?”
  王子銘隨著朱紅燈的目光,愕然注視沙家兄弟。他一听朱紅燈竟不先談大刀會与義和團的糾紛,卻先喝問自己兩個“手下人”的來歷,話中有因,不禁有些疑惑起來,正待反問。忽听“當”的一聲,沙守義信手抄起一個茶杯,摔在地上,面上卻陰惻惻地笑道:
  “朱總頭目果是英雄,會偷到人家弟婦處過夜,又會挑撥离間,只王總舵主須不是杜真娘,也會听得進你的游詞,為你所用!”這話說得刻薄陰毒,無异暗指朱紅燈与杜真娘有什么勾搭。這一技冷箭,不止射向朱紅燈和杜真娘,而且也射向王子銘,王子銘的弟婦如真与外人勾搭,那照當時的看法,王子銘也是尊嚴掃盡,落人恥笑的。王子銘果然又給沙守義再煽起怒火,細想朱紅燈等一行人都是借真娘的女營作立足之地,果然不易說得過去。但若三面對質,自己又覺得很是尷尬。
  王子銘正在躊躇,忽听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
  “王總舵可還認得老朽?三十年前我曾到過山西見過令師,那時王總舵還在學藝。也許王總舵不記得老朽,可是說起翦二賤名,總該有個印象。老朽生平從未說過假話,你也應信得過我不會誣蔑他人,老朽与他們二位貴賓也有點小小過節:王總舵,你真夠面子,居然有一位當今皇上的特等巴圖魯來做你的手下!”
  翦二先生此言一出,王子銘立即嗖地跳將起來,這翦二先生是江湖前輩,王子銘也素聞他正直不阿。他這樣說,王子銘雖然尚未敢信,但卻不能不先拋開杜真娘的事情,要沙家兄弟先与他對質。
  但就在王子銘跳起的剎那,忽听得叮當的兵器碰磕之聲,沙鳴遠的一對三棱透甲錐,已驀地向翦二先生的頭上壓下,旁邊的太极陳須眉掀動,一展青鋼劍,便替翦二先生擋住了沙鳴遠的奇門乓器。
  變出不意,疾似流星,太极陳青鋼劍斜斜一拍,急轉身驅,方待進招時,沙鳴遠雙錐突地由合而分,“流星赶月”,一點面門,一刺胸膛。太极陳沉著應變,劍隨身轉,閃展騰挪,連讓三招。沙鳴遠身手迅疾,第四招又連環攻到,“飛云掣電”,左錐直截下盤,右錐翻身反膏斜砸,悠悠地夾起兩股勁風,身法之快,無以形容。幸太极陳也非弱者,他以靜制動,“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動。”靜如處女,動若脫兔。沙鳴遠三棱透甲錐挾風襲到時,他只微微一閃,左腳外滑,連用太极劍“行功盤步”,“烏龍攪海”,真如風馳電閃般的,剎那間沙鳴遠又是雙錐走空,給太极陳繞到身后了。沙鳴遠暗叫不妙,仗著身手迅疾,反避遽錐,“蘇秦背劍”,一轉一旋,只見寒光掠閃,錐射銀輝,兩般兵器,又由分而合。
  太极陳与沙鳴遠兩人功夫,都是武林罕見,電光石火之間已拆了五七招。這時大廳上頓時大亂,沙家兄弟党羽紛紛出手,韓季龍虎吼一聲,銀花雙奪一分,加入戰團。上官瑾的描金扇也倏的凌空飛舞,展開了點穴手法。
  這時王子銘傍著杜真娘站著,見手下突然出手,頓時呆住。朱紅燈亮出翼王的龍吟劍,吧嗒一聲,把擋在他面前的一條七節軟鞭截斷,虎跳過來。王子鉻只道朱紅燈要來挑戰,掙然一聲,單刀也已亮出。忽听得朱紅燈大叫:“停手!停手!”突然又有兩個手下奔上去,急忙搶將朱紅燈纏著。
  在眾人混戰之中,翦二先生身形飄飄,在刀槍劍戟叢中,左穿右插,繞過好几個人的阻擋,奔上來驀地大聲喝道:
  “王總舵,你是大刀會的當家,怎的不將手下約束!難道你怕對質?你要包庇胡虜的奴才?”
  王子銘給翦二先生一喝,臉辣辣的拄不住了。今日之事,确出乎他意外,手下的人,竟沒人听他號令,擅自出手,而沙家兄弟的武功,也好到出奇,他不能不疑惑了。他雖糊涂一時,究是曾經風浪、有江湖經驗的領袖人物。他單刀一閃,跳將出來,振臂大呼道:
  “大刀會的人赶快停手,不准混戰!”
  可是盡管他大呼大喊。沙家党羽卻沒人听他的。翦二先生又冷笑道:
  “如何?你該看清楚了吧,你如不信他們是胡虜奴才,我還可拿出真憑實据!”
  王于銘怒火沖天,沖著沙守義喝道:
  “沙守義,你還不住手,我就先剁了你。”王子銘還以為沙守義是那班人首領,所以先約束他。
  不料王子銘語聲未停,沙鳴遠雙目一瞪,拋了一個眼色,就在王子銘身邊,有兩個頭目,摹地舉起兵器,竟朝王子銘身上戳去!
  隨從變仇敵,暗襲起身邊。一技練子槍,一柄狼牙棒,突的自王子銘身左身后戳來、壓下。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王于銘雖武藝不凡,慣經陣仗,閃過狼牙棒,卻躲不了練子槍,給練子槍一槍自肋下穿過。尚幸王子銘見槍風嗖然襲來之際,身軀一縮,那枝練子槍彭的芽過,把他穿的棉衣,戳了一個窟窿,槍身已微微貼肉,一陣沁涼。王子銘勃然大怒,側身一讓,奮力用單刀向外一格,把練子槍蕩開。說時遲,那時快,狼牙棒又自身后,凌空擊下。更糟的是:王子銘的單刀雖蕩開了練子槍,卻給使練子槍的反手一甩,趁勢纏住了刀身,不能拍刀出來,換招應敵!
  變生不測,險急非常,就在王子銘性命俄頃之間,朱紅燈驀地虎吼一聲,涌身一跳,疾如鷹隼,竟從纏著自己的兩個賊子頭上,一掠而過。其時朱紅燈和王子銘的距离,不足三丈,這一掠出,恰是時候。那使狼牙棒的剛下煞手,忽覺腦后風生,顧不得傷害王子銘,急忙把腰一躬,斜竄出去。朱紅燈也顧不及追赶,一落下地,嚇走使狼牙棒的賊子后,身也不回,立展梅花劍絕招,“神龍掉尾”,回手一劍,便搭在練子槍上,用腕力一沉,只听得一陣截金斷玉之聲,那練子槍已被朱紅燈的龍吟劍截斷!這劍是翼王石達開遺下的寶劍,真個削鐵如泥!
  朱紅燈一招敗兩敵,解了王子銘困厄。這時王于銘慚感交并,也不知說什么好。他急把單刀抽回;當胸一立,向朱紅燈表示敬意。再放眼看時,只見大廳上更是比前混亂,辟辟啪啪,亂打起來。杜真娘也給兩個賊子纏住了。
  王子銘橫眉怒目,大喝一聲:“鼠子敢爾?”展開山西董派刀法,刀風忽忽,再殺入重圍。這時耳邊又听得兩聲修呼,竟是自己的兩個多年心腹,給賊子毀了。
  原來王子銘這次到杜真娘女營來搜朱紅燈,一共帶了十六個人,除沙家兄弟外,其他十四個人中,只有三個是他自己的心腹,另外十一人都是沙家兄弟的党羽。而且這十一人中有六個是清官的一等衛上,五個是二等衛士,武藝都是上乘之選。王于銘也是太過相信沙家兄弟,以至變生肘腋,禍起蕭牆。
  沙家兄弟本來也無意于急急解決王子銘的,但他們的最大陰謀原是想利用王子銘來對付義和團。不料他們的真面目,突然被翦二先生揭破,而王子銘又有找他們對質之憊,他們做賊心虛,如何敢和翦二先生等對質,因此一不做,二不休,就連王子鉻也想干掉了。同時義和團和大刀會的重要人物都在此地,他們恃著實力強勁,也想一网打盡。王子銘的三個心腹頭目,其中有兩個武功較弱,竟先給他們斃了性命。
  王子銘受暗襲,遇奇變,以往所倚重的沙家兄弟,竟是無恥奸徒:以往所不滿的朱紅燈,卻是真心朋友。這番才徹悟前非,慚感交并,他揮刀力戰,目訾憤張,厲聲叫道:
  “算俺王子銘瞎了眼睛,受了你們這幫奸徒蒙混。俺今日就把這條命賣給你們,拼個生死!”說罷又凄然長笑,旋過頭來。對朱紅燈道:
  “朱老兄,還幸這班奸徒今日動手,使俺不致誤友為敵,以敵作友。并肩子(好友之意)上呵!先剁了這些奸徒再說!”
  朱紅燈劍風忽忽,在混戰中也揚聲答道:
  “王總舵不必气憤,他們不會撿得便宜。是呵!先剁了他們再說!”
  這時兩邊陣仗分明,在混戰中漸漸分成一團團地廝殺,各人都找到對手。朱紅燈、王子銘等七人,分成了六處廝殺。陣勢是:太极陳力戰抄鳴遠,韓季龍惡斗沙守義,上官瑾、王于銘、朱紅燈三人各敵住兩個清宮一等衛士,杜真娘一口刀也追著兩個清宮二等衛士。剩下翦二先生,則袍袖飄飄,和對方剩下的三個二等衛士“捉迷藏”。原來翦二先生也不和他們盯住廝殺,只是監視著他們,不許他們再加入戰團去圍攻自己這邊的人。他仗著輕靈迅捷的蝴蝶掌法,左攔右截,敵退我進,敵進我退的歪纏不已,那三個衛士拿他設法子,也只好和他捉迷藏般地游斗。
  刀來劍擋,槍去鞭迎,更加上各种奇門兵器,金鐵交鳴,殺得難分難解。杜真娘的大廳,本來是室內的演武場。十分寬敞,這么多人,在演武廳內各施絕技,還是綽有余地。
  對付朱紅燈的兩個清宮衛士,使的都是重兵器,這也是他們已知道朱紅燈用的是寶劍,所以才用重兵器對付。這兩個人都是清宮有名力士,一個使鑌鐵棍,一個使雙鐵鑭,摟頭蓋頂。猛砸猛打,他們仗著械重力沉,不怕寶劍削斷。朱紅燈只得仗著輕靈身法,和他們游斗,還真不敢叫他們碰著。
  對付上官瑾的兩個清宮一等衛士,卻又以小巧之功見長,一個使地趟刀,身躺刀飛,翻翻液滾,渾身就好像圓球似的,盤旋騰折。一個右手使防身軟鞭,左手使半截練子槍(這個人的練于槍就是剛才給朱紅燈的寶劍截斷的。所以他取出防身軟鞭來作主要兵器。功夫也好生了得。上官瑾雖武藝精湛,可是對付這种別具一格的地螳刀,也感吃力,何況又加上軟鞭和練子槍,所以拼力支持,也只能打個平手。
  上官瑾放眼一看,只見劍气縱橫,刀槍飛舞,兩邊殺得難解難分,竟似功力悉敵,連太极陳也好像占不了上風,不禁大急。本來他也知道太极陳、朱紅燈諸人武藝,都是上上之選,縱因對方人多,不能取胜。也決不至有所損傷;但他所擔心的卻不是太极陳諸人,而是擔心杜真娘。他沒有見過真娘武藝,深恐因自己連累了她。
  不料事情卻出乎上官瑾意料之外,在這一場大廝殺中,卻反而是杜真娘先占了上風。
  圍攻杜真娘的那兩個賊子,都是清宮的二等衛土,以前關外大名鼎鼎的馬賊屠大胡子的門徒,武功雖也不俗,但在沙家党羽之中,卻是軟弱的兩個。沙家群賊因為杜真娘是一介女流,看她不起,所以才分配了兩個軟弱的去對付她。
  這兩名賊子,一個使著虎頭鉤,一個使著雞爪鐮,都是克制刀劍的兵器,滿心以為杜真娘不堪一擊,一鉤雙鐮,扎、刺、挑、壓、點、鎖、攔、拿,暴風雨般的在杜真娘左右飛舞,招招毒辣,著著迪人。不料杜真娘的蛾眉柳葉刀,得武當單派(單思南)真傳,刀法精湛,以巧降力,竟是見招拆招,見式破式,刀鋒起處,泛起白光,竟迫得兩人只能招架。
  斗到移時,戰到分際,使雞爪鐮的往左斜身,雙鐮一翻,照刀上就滑,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金盤獻鯉”。杜真娘冷笑一聲,蛾眉刀刷的一沉,往回一撤,刀光閃處。反從雙鐮下面翻過來,划點敵手脈門。敵人在后一仰,振雙鐮想往上崩,哪里還來得及。只听得杜真娘嬌叱一聲:“著!”“反臂刺扎”,連環疾進,點胸膛,划雙眉,刷的攻到,使雞爪鐮的晃身閃避時,蛾眉刀已嗤的一聲,掠肩而過,削了一大塊肉,鮮血淋漓,滴下塵埃!
  杜真娘出手如電;剛傷了那使雞爪鐮的,听得背后金刀劈風之聲,連頭也不回,便抽招換式,“蘇秦背劍”,反手一撩,“叮當”一聲与虎頭鉤碰個正著:說時遲,那時快,杜真娘已霍地翻身,借這甩臂回身之力、蛾眉柳葉刀斜肩帶臂,狠狠掃來!使虎頭鉤的賊子,見同伴重傷,心膽俱寒,又給杜真娘刀風所迫,竟不敢硬架,急急一伏身,一旋轉,斜竄出五步以外。剛剛凝身回步,不料冷笑之聲。已起啟耳邊,杜真娘竟如影附形。緊貼身后,峨眉刀疾如電閃,對准咽喉。他這一回身,正好迎著利刃,給杜真娘刷的刺進。慘呼一聲,當場斃命!
  這時大廳打得震天价響,女兵們也都已箭上弦,刀出鞘圍在廳外,杜真娘急揚聲傳令。叫她們不要惊慌,也不要亂動,仍按平日規矩,備守崗位,加強戒備。
  杜真娘傳令之后,旋身四顧,只見兩邊打得十分激烈,其中卻以王子銘處境最危。
  王子銘的單刀是山西董家嫡傳,全套刀法共七七四十九路,以崩、窩、挑、扎、削,斫六訣回環運用,變化無窮,和杜真娘的武當派單刀法比較,一以剛勁見長,一以輕靈稱胜,一剛一柔,各有千秋。可是對付杜真娘的是兩個二等衛士,而對付王子銘的卻是兩個一等衛士;所以杖真娘可以從容取胜,而王子銘卻感到不支了。
  和王子銘惡戰的兩個衛士,一個叫做尚達,使的是擯鐵單鞭,舞動起來,周身就像繞著一條烏龍似的滾來滾去:一個叫做熊朗、使的是一柄大槍,槍杆一掄,悠悠帶風,上面的血擋四面扎煞竟有斗大,力大招熟,斗起來宛如藤蛇翻浪,委實不可輕視。
  王子銘展開師門絕技,磕開單鞭,讓過大槍,一片寒光上下揮霍,招數利落,迅如怒獅。可是究竟是以一敵二,大家又都是江湖好手,饒是王子銘刀法精湛,也顧此失彼,討不了便宜。有好几次奮力直進,看看得手時,卻又是被他們相互呼應,解拆開去。這兩個家伙又都溜滑异常,沉著得很,瞧准了王子銘是怒火沖天,拼死力斗,他們卻不理不睬,只是封閉門戶,慢慢地消磨王于銘的剛銳,這在兵法上叫做:“避其朝銳,擊其暮歸。”待王子銘激得暴躁如雷,刀法漸亂之際,這才運鞭如風,槍落如雨,展開了一派進手招數,只見尚達的單鞭,橫掃直擊,矢矯如神龍。熊朗的大槍左沖右突,伸縮如怪蟒。兩般兵器,裹著單刀,就如兩條烏龍裹著一條自龍廝拼!
  王子銘驟遭強敵,漸感不支,深恐一世英名喪于此地,任是慣經風浪,也不禁有點手腳慌亂起來:他竟想以險招取胜,大槍來時,猛的把單刀勒住,由實招化為虛招,身隨刀轉。倏地閃過熊朗上盤的槍,“腕底翻云”,刀鋒找槍頭,貼槍杆,在外一展,順削熊朗的前把。熊朗冷笑一聲,疾如電掣地撤步抽槍,甩槍滑打;王子銘斜身錯步,“自鶴展翅”欺身扑進,倏地由斜削變為下截,冒險進招,截斬敵人右胯。王子銘這兩三招急如星火,仗著虛實并用的刀法身法,在鞭影中騰挪趨避,尋暇抵隙,攻擊大槍。不料三招過后,尚未得手,尚達的鑌鐵單鞭,已使出“盤打”招數,一圈一縮,快若流星,盤旋纏至。王子銘百忙中,急舍棄熊朗,抽招應敵,反手一刀,立刻听得嘩啦啦聲響,刀頭竟給擯鐵鞭纏著。這個“盤打”招數,是鞭法中的絕技,原是用于七節軟鞭的,一招三式:纏頭、鞭腰、繞兩足。擯鐵鞭是硬兵器,本來難用,但熊朗的鐵鞭是合金鑄煉,雖然不如七節軟鞭之可隨意屈伸,但也可用于“盤打”,而它比七節軟鞭优胜的地方是,一纏上后,易于用力,敵人兵刃,不受損傷,也會被奪出手!
  王子銘這番著了道儿,那口單刀給鑌鐵鞭纏著,只覺有一股大力外扯,立到虎口生痛。正當其時,忽听得一聲清叱、一團白影卷地扑來,人未到,刀風已自掠到。原來正是杜真娘結束了敵人之后,赶來助陣。
  杜真娘扑地卷到,那邊熊朗的大槍也已斜刺挑來,正待乘机結果王子銘,不料正碰上杜真娘的蛾眉柳葉刀,“叮當”一聲,蕩將開會。熊朗一槍戳空,往回一坐槍,先后把槍一擰,在外撤招,“烏龍出洞”,斜挑肋下,上指咽喉。杜真娘陡然一翻身;刀光一閃,攻虛搗隙,捷如彩蝶穿花,一閃一進,直踏“洪門”,用了手“樵夫問路”。青光閃閃向面門一點。熊朗急急撤步,用槍杆上崩,反彈單刀。那知杜真娘忽又由實招化為虛著,她迫退大槍后,霍地一個“鷂子翻身”,一領刀鋒,變招為“玉女投梭”,刀光一閃,反擊使佞鐵鞭的尚達,先解王子銘之危。
  其時王子銘還在与尚達糾纏。他見杜真娘赶來擋住大槍后,精神陡振,鎮定下來,使出“力墜千斤”的外家絕技,馬步一站,腕力一沉,立地生根,就如生鐵鑄就一般。尚達雖纏著了他的兵刃,卻無法奪他的兵刃出手。
  僵持之間,杜真娘刀風己自背后襲來,尚達顧不了王子銘,不由得急急撤鞭回招,于是王子銘單刀騰出,而熊朗的大槍也再度扑上。霎那間陣勢又變,變為王子銘對熊朗,杜真娘對尚達,捉對儿的廝殺……
  王子銘困厄已解,分外精神。揮刀猛扑,勢如怒獅。熊朗的大槍也倏扎盤肘,上崩下砸,里撩外滑,使出“金槍廿四式”,奮戰王子銘。王子銘以一敵一,心雄膽壯,已自占了上風。斗到難分際,刀招一變,“金鵬展翅”,往右一探,斜掃肩頭。熊朗用槍往外一封;王子銘驟然一塌身,“龍行一式”,嗖的自大槍左側奔出。熊朗槍花一轉,待反刺王子銘后心時;王子銘已一個斜身繞步,身軀半轉便到跟前,鐵眈倏翻,刀光下落,熊朗回招不及,只听得“喀嚓”一聲,一顆頭顱隨刀飛起,洒了滿地鮮血!
  王子銘一吐悶气,仰天長嘯,抱刀四顧,只見場中打得更其緊張。尤其是太极陳、韓季龍和沙家兄弟這兩對,真殺得令人触目惊心,矯舌難下。只見劍气如虹,銀光耀日:透甲錐、龍頭杖,也自呼呼轟轟,离身三丈以內都是一片風聲,夾著太极劍、万字奪三道光芒,宛如怪蟒毒龍,凌空飛舞。這兩對吒叱奔逐,在場中交手的一眾英雄,當他們翻翻滾滾打過身邊時,也不能不引身趨避。以免殃及池魚。
  “王子銘看得神搖目奪,正待加入戰團時,只听得沙守義一聲長嘯,聲甚凄厲,接著沙鳴遠一聲大喝:“撤青子,扯呼!”這是叫同党收招逃走的意思,王子銘舉刀急七。只見場中金鐵交鳴,沙鳴遠身形迅如飄風,便往外闖。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王子銘看未清楚,听未分明。只見太极陳已夾起一人,飛身一聳,宛如平空掠起一只大鶴,緊緊追蹤。這時場內沙家党羽,紛紛外闖。沸沸人聲之中,翦二先生哈哈大笑,他已把兩名清宮衛士扭折了頭頸。
  王子銘拔步外追,正好赶上韓季龍,与他并肩擊敵。只見韓季龍似有慚色,但卻興奮异常,急促地對王子銘說道:“沙守義已經給太极陳擒了!”王子銘听得駭然:分明太极陳是与沙鳴遠對戰的,怎的一轉眼間,他反先擒了沙守義,連自己也看不清楚。
  太极陳怎的殺敗沙嗚遠,活擒沙守義?且趁這個空隙,待在下補敘出來。
  原來沙嗚遠自恃輕功超卓。本領非凡,雖明知對手是武林的大宗師太极陳,卻也并不怎樣放在眼內。他的三棱透甲錐,八十一路連環招數,得自山西路家真傳,江湖上使這种奇門兵器的,只此一家,別無分支。他一照面,便欺敵直進,展出了迅疾异常的連環招數,進攻退守,盤旋如風,起落變化,修忽如電。雙錐使到疾處,呼呼轟轟,銀光四射,仿佛一座錐山,把太极陳裹在當中,風雨不透。沙鳴遠原与上官瑾的師父司空照同輩,輩份比太极陳還高,几十年功力自是非同小可!
  但太极陳是何等人也?別人也許會給沙鳴遠嚇著,他卻做然冷笑,劍招一展,勢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觀式破式,見招破招。靜如山岳,動若江河,緊守著太极十三劍以靜制動的要決,任沙鳴遠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他卻屹立如山,不為所動。
  沙鳴遠若不是急攻,也許還能耗些時候、這一急攻,卻正著了太极陳的道儿。太极劍原以堅韌見長,能耐久戰。功夫越大,敵人越吃虧。沙鳴遠猛攻不下,不過半個時辰,已自頭上見汗,喘息可聞。沙鳴遠的攻勢漸漸遲滯了。
  輾轉攻拒,又斗了二三十合,沙鳴遠更是只能招架,無力還攻。太极陳見時机一到,倏地一領劍鋒,太极劍竟連走險招,封閉吞吐,突如飛鷹盤空,林龍戲水,創招越裹越緊,越展越快,反客為主,太极劍揮霍縱橫,反把沙鳴遠圈在劍光之中。沙鳴遠雙錐受制于一劍,非但所發出的招數,受太极劍所破,不能隨招進招,而且還怕給太极劍搭著兵器,因為有好几次。沙嗚遠都几乎給太极陳用粘字訣,粘飛兵刃。正是進攻退守,兩俱為難,沙鳴遠這才深知厲害。
  太极陳運劍如風,鷹翔隼刺,把沙鳴遠迫得手忙腳亂,冷汗沁肌,气焰全消,暗呼不妙。他打定主意,三十六著,似走為先,疾將雙錐一舉,左手錐“鐵牛耕地”,橫截太极劍,右手錐“金針度線”,斜刺胸膛,明是進攻,暗藏走勢。太极陳嗤然冷笑,劍訣一領,“摟膝繞步”,身隨劍走,劍隨臂揚,一縷寒光,疾如掣電,不架敵招,反截敵腕。沙鳴遠一甩肩頭,霍然一旋身,一盤旋,雙錐倏地變招,“紅霞貫日”,左錐當胸,右錐平刺,既護門戶,复襲來敵,本是攻守兼備的好招。哪料太极陳劍招神奇,虛實莫測,右腕倏翻,青鋼劍疾往下沉,“螳螂展臂”,劍鋒徑斬沙鳴遠雙足。沙鳴遠騰身躍起,倒掠出去。而太极陳劍光如練,又自背后戳來。沙嗚遠雖苦思逃走,卻終在太极陳劍光籠罩之內。
  正在此時,恰巧沙守義也為韓季龍雙奪所克,他的龍頭拐杖,剛使到“烏龍盤樹”招數,猛掃過來,勢深力猛,韓季龍道聲“來得好!”右奪起處,“橫江截浪”,呼的一響,錚錚兩聲,兩件兵器碰個正著。兩個都用足十成力,這番一較勁,只見火花迸起,沙守義直給震蕩出一丈開外,虎口欲裂,心膽俱寒。韓季龍更不放松,霍地追來,雙奪齊舉,“雙風貫耳”,直划耳門。沙守義不敢招架,托地跳起,如燕翅斜展,在外一落,韓季龍雙奪走空,急急追赶時,只听得沙守義厲聲慘叫,放眼看時,只見太极陳已夾起一人。揮手示意。
  原來沙守義托地跳起,斜身下落,正巧落在太极陳与沙鳴遠交手之地。太极陳正刷刷一連兩手,“金針度線”,“玉女投梭”,劍光如練,狠狠攻擊。沙守義一落下來,猛覺劍風縷縷,他本能地舉杖一拍,恰好給沙鳴遠擋住了一劍之災。可是他給別人擋災,自己卻吃了大苦。太极陳看看就要把沙鳴遠斃于劍下,卻給這個不知死活的家伙,平空縱來,功敗垂成,如何不惱?他旋身進步,右手劍青光閃爍,直奔過來,左手指佯掐劍訣,也指向敵人穴道。沙守義打得頭昏眼花,龍頭拐杖給青鋼劍一迫,門戶大開。太极陳已欺身直進,左手駢指如戟,照沙守義“魂門穴”一點,立即左掌平舒,在沙守義背后一按一旋。沙守義立如死人一般,給他夾領舉起。
  沙鳴遠外號“千里追風”,輕功原自了得。他得沙守義給他一擋,逃出太极陳劍光威脅范圍,立即奪門奔逃。竄高縱低,兔起鶻落,女兵們自攔他不住。
  這時沙家党羽,紛紛外闖。混戰之中,又給朱紅燈和上官瑾斃了兩人。其余的奮力外闖,且戰且逃。
  叢林莽榛,人影幢幢,太极陳一馬當前,朱紅燈等緊隨在后,風馳電掣。直入星子山深處。刀槍不及,暗器便飛。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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