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楔子 牧馬役胡邊孤臣血盡 揚鞭歸故國俠士心傷


    獨立蒼茫每悵然,恩仇一例付云煙,斷鴻零雁剩殘篇。
  莫道萍蹤隨逝水,永存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誰傳。
                    --調寄《浣溪沙》
  清寒吹角,雁門關外,朔風怒卷黃昏。
  這時乃是明代正統(明英宗年號)三年,距离明太祖朱元璋死后,還不到四十年。蒙古的勢力,又死灰复燃,在西北興起,其中尤以瓦刺族最為強大,逐年內侵,至正統年間,已到了雁門關外百里之地,這百里之地,遂成了明与瓦刺的緩沖地帶,也是無人地帶。西風肅殺,黃沙与落葉齊飛,落日昏黃,馬鈴与胡笳并起,在這“無人地帶”之間,這時候卻有一輛驢車,從峽谷的山道上疾馳而過。
  驢車后緊跟著一騎駿馬,馬上的騎客是一個身材健硬的中年漢子,背負箭囊,腰懸長劍,不時地回頭顧盼。朔風越卷越烈,風中隱隱傳來了胡馬嘶鳴与金戈交擊之聲,陡然間,只听得一聲凄厲的長叫,馬蹄歷亂之聲漸遠漸寂,車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卷起車帘,顫聲問道:“是澄儿在叫我么?可是他遇難也?謝俠士,你不必再顧我了,你去接應他們吧,我到得這儿,死已瞑目!”
  中年騎客應了一聲,遙指說道:“老伯万安,你听那馬蹄歷亂之聲,料是胡兵已退了。噢,你瞧,這不是他們來了!”一撥馬頭,如飛迎上。車中老者,長歎一聲,潸然淚下。車中蹦地跳起一個小女孩,小臉儿凍得紅冬冬的,有如熟透了的苹果,揉揉眼睛,似是剛剛睡醒的樣子,開聲問道:“爺爺,這是中國的地方了嗎?”那老者勒住驢車,凝視車下的土地,聲調低沉道:“嗯,是中國的地方了。阿蕾,你下車去,替爺爺拿一把泥土回來!”
  山谷口外,三騎負傷的戰馬背著衣冠破碎的乘客,狂嘶奔回,領先的是一個和尚。那姓謝的中年漢子迎上問道:“潮音師兄,云澄師弟呢?”那和尚勒住馬頭,黯然說道:“他已死了!真想不到万水千山,逃到這儿,雁門關已經在望,他卻還逃不出胡人之手。不過,他也真不愧是個鐵錚錚的漢子,重傷之后,還力斃數人,臨死之前,還殺了地個領兵的韃子,把那些蒙古兵嚇得連忙逃命,不敢再追。人誰無死,像他這樣,死也值得了。你的徒儿也不錯,他也是力殺數人,和他的師叔并肩戰死的。”
  那中年漢子雙目炯炯,怒視長空,忽而一聲長笑道:“雁門關已經在望,我們終算不負云澄弟之托,將他的爹爹送回來了,云澄在九泉之下,當可瞑目。只是云大人哀痛余生,這事儿暫且瞞著他。”縱馬赶回驢車,只見車中的老者跨在車轅之上,捧著一撮泥土,神情非常奇异,那小女孩站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她的爺爺。
  潮音和尚叫道:“云大人,我們回來了。”老者問他道:“我的澄儿呢?”潮音和尚道:“韃子兵已被我們殺退,他受了點輕傷,和天華師弟的徒儿殿后。”聲調盡管強作平靜,還是抑不住那悲憤之情。那老者面色大變,潮音和尚和謝天華那樣豪邁的俠客,在他逼視之下,也不覺后退几步,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只听得他縱聲笑道:“父是忠臣儿孝子,忠臣孝子集于一門,我云靖尚有何憾!哈哈,哈!”笑聲凄厲之中含著极度的悲憤,驢車旁的騎士都不敢作聲。那女孩子仰面問他道:“爺爺,你笑什么?我很怕听,爺爺,你別這樣笑啦。爹爹為什么還不回來?”
  那老者笑聲驟止,靜默了好一會子,緩緩問道:“明天清早,可以赶到雁門關嗎?”謝天華道:“是,今晚正是十月十五,晚上月光明亮,明早定可赶到。”那老者捧著那撮泥土,如捧珍寶似的,湊近鼻端,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泥土散發著殘枝敗葉的气息,那老者深深呼吸,如嗅异香,凄然笑道:“二十年了,如今始聞得著故鄉泥土的气味。”謝天華道:“老伯居留异國,存節全忠,比蘇武留胡,尚多一載,如此孤臣孽子之心,人天共仰!”
  那老者眉頭一展,雙手一伸,把那女孩子抱上車來,又緩緩說道:“阿蕾,你今年七歲了,應該開始懂事了,爺爺今晚給你說一個故事,你要緊緊記在心里。”那女孩重复著說道:“嗯,要緊緊記在心里。我知道了,爺爺是說自己的故事!”那老者奇怪地看了孫女一眼,道:“你真是精靈得可以,比我小時,聰明得多了!”殊不知這女孩自出生之后,上一個月才見著她的爺爺,當時她就曾問父親,為什么突然間來了一個爺爺,她父親對她說道:“我給你說過許多次蘇武牧羊的故事,爺爺的故事比蘇武牧羊的故事還要動听,將來爺爺自己說給你听,你要緊緊記在心中。”所以今晚爺爺一說故事,她就知道那是爺爺自己的故事。
  眾人環繞驢車,都像那女孩子一樣,出神傾听,只見那老人拿出一根竹杖,杖頭上有几根稀疏的旄毛,那老人歎言道:“這使節的旄旌飾品都給北地的冰雪消融盡了。阿蕾,你知道什么叫做使節嗎?我說給你听。二十年前,你爺爺是大明天子的使臣,奉遣到蒙古的瓦刺國去互通友好,這根竹杖就是皇帝所賜的,稱為使節,這使節代表天子,性命可丟,節不可毀。那時蒙古分為兩部,一叫瓦刺,一叫韃靼,國力還很微弱。大明天子派使臣親臨,照理應該很受他們的尊敬,卻不料在呈遞國書之日,那瓦刺王起初還彬彬有禮,后來來了一個身披胡服的漢人,佩劍上朝,把瓦刺王拉過一邊,悄悄說話,一邊說一邊看著我。這漢人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眼光中卻露著無限怨毒,好像我和他有著百載深仇!”
  謝天華奇道:“那人是認得老伯的嗎?”云靖道:“不,我絕不認識他。我自問居官清白,平生沒有仇人,更不會在胡人之地結有仇人,也不知他對我何以如此怨毒!不過,我當時見他身披胡服,也确實不屑和他交談。他和瓦刺王談了一陣,突然下令將我扣留,還要奪我的使節。我大怒抗議:性命可以丟,這代表大明天子的使節卻不可毀。可恨他身是漢人,听了之后,反哈哈大笑道:‘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哈哈,你是准備做大明天子的忠臣來了?好!我一定叫你稱心如愿,做第二個蘇武,蘇武牧羊,你就去牧馬吧!’自此我便在极北苦寒之地,牧馬二十年!起初我還指望明朝派兵來救,年复一年,卻是毫無消息。后來听說大明皇帝--明成祖朱棣--歸天,仁宗繼立,不到一年,又告夭折,幼主即位,國中無人,太祖、成祖開疆辟土的前代雄風,已成陳跡,我斷了念頭,自分必老死异國,難回漢域了,誰知也還有今日!”
  謝天華与潮音和尚相對一視,默不作聲,面色奇异,似是既有佩服之情卻又有不以為然之意。云靖毫不在意,聲調越發低沉,十指屈拗,勒勒作響,又道:“二十年來,我受了無數的苦,在沙漠之中,無水可飲,有時便喝馬尿解渴,到了秋冬之季,飲冰嚼雪,更是尋常之事了!這些都還不算什么,更可恨的是,那□還時不時派人來看我,在我的面前,辱罵大明天子。二十年來,我無時不准備死難,可恨那□卻又并不殺我,只是將我折磨。”云蕾听得好不憤怒,問道:“那坏人叫什么名字?爺爺說給我听,蕾蕾大了替你報仇。”云靖續道:“不久我就知道,那□姓張,雙名宗周,名為‘宗周’,實則不宗周,試想周室乃是天下的共主,既是宗周,卻又辱罵大明的天子,那不是自己嘲罵自己嗎?”那女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做“周室”,更不懂什么叫做“共主”,正相發問,只听得她的爺爺又道:“這些歷史上的事情,你長大了念了書自然明白,爺爺不再多說了。”云靖其實不只是說給孫女听,也是說給那兩位俠士听。至此頓了一頓,突然提高聲調問道:“兩位俠士,你說這□該不該殺?”潮音和尚禪杖頓地与謝天華搶著說道“該殺!”
  云靖微微一笑,撫著孫女的頭又道:“那張宗周原來是奸賊世家,他的父親已在蒙古為官,至他更得重用,二十多歲,就當了瓦刺國的右丞相,与左丞相脫歡,同得瓦刺可汗脫脫不花的重用,他身子很好,想來還有二三十年的命。我在冰天雪地之中牧馬目盼夜盼,只盼望他吉万不要早死!”潮音和尚性情梗直,聞言怪道:“這卻是為了什么?”云靖多年憤怒,久蘊心中,說到此處,冷冷一笑。云蕾打了一個寒噤,只見她的爺爺在怀中摸出一塊羊皮,上面寫著几行紅字,隱隱聞到血腥味。
  謝天華駭然說道:“云老伯,這是你寫的血書?”云靖淡然說道:“這已經是第二份了。我起初指望朝廷興師問罪,將奸賊拿著,明正典刑,后來實是無望,想自己刺殺奸賊,自己卻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來想去,只有盼望我儿孫們爭气,棄文習武,能替我報這大恨深仇。果然天從人愿,我牧馬十年之久,澄儿也到了胡邊,隱姓埋名,尋找我的蹤跡。我出使之前,他剛剛考取秀才,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在胡邊再見之時,他已是個雄赳赳的武夫了。原來他知道朝廷不愿為我一人,興師問罪,于是便棄文習武,想深入胡邊,單騎救父。听說他在天下第一劍客玄机逸士的門下學了七年,武功雖未有大成,等閒三五十人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等滿師,便赶來了。”云蕾听得出神,一雙眼珠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心中充滿疑惑,問道:“那么,爹爹既有那么大的本領,為什么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只見他天天和媽媽一同去牧羊,有一天,有一個韃子兵欺負他,要搶他的羊,打他也沒有還手。”
  云靖歎了口气,道:“阿蕾,你還小,有許多事情,說給你听,你也不懂。不過,將來就算我死了,不及見你長大,兩位伯伯也會告訴你的。”
  謝天華知道云靖今晚傾談身世,其實是想說給他們听,其中必有含意。見云靖身軀顫抖,微微喘息,便扶著他道:“老伯,你歇歇吧,說話的時候還多著呢,等到了雁門關之后再說吧,老伯他日有什么吩咐,晚輩一定依從。”
  云靖咳了一聲,喘著气道:“不,我一定要說下去。這些事情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不說出來,就不痛快。”歇了一會儿,接下去道:“澄儿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以為憑他的武功便可以將我救出胡邊。誰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蒙古地方也有許多高手,就是那張宗周的手下,也著實有几個本領非凡的人物。我在雪地牧馬,暗中實是有人監視。澄儿好不容易找著了我,還未來得及商議逃跑,就給人發現,不是我叫他快逃,連他都几乎給人擒拿住。后來他又暗中和張宗周的手下較量了几次,都討不了便宜,這才把單騎救父的念頭放下來。因此他便遵照我的叮囑,隱姓埋名在蒙古住下來,裝做一點也不懂得武功的模樣,暗中尋找机會,和我偷通訊息。”
  “我要他在蒙古住下來,又要他娶了胡女為妻,為的就是替我傳宗接代,好報此大恨深仇。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這仇我的儿子若不能報,還有我的孫子來報,我的孫子不能報,還有我的曾孫,只要我云家還有后人,這仇就一定能報。而張家呢,即算張宗周死了,他也還有后人,他的后人也要替他受這報應!我七年前听說他生了一個男孩,我就寫下了第一份血書,要我的男孫緊記,日后長大了,只要碰著了張宗周這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們殺掉!”
  謝天華只感到一陣陣寒意,直透心頭,嘴辱掀動,卻又忍著,心道:“怨毒之甚,竟至如此!這樣的報复,豈不比江湖上的仇殺還要殘酷?想來他在冰天雪地里牧馬二十年,受盡折磨,所以失去了常性。且待他回到中土之后,精神恢复,再慢慢勸解他吧。”
  云靖指著血書,微微喘气,又道:“澄儿听我的囑咐將血書縫在孩子的衣裳里,送給他的一位師兄為徒。此后我因為轉移地方牧馬,又失去了聯系,直到三個月前,他才偷偷地和我見了一面,告訴我,他已約了同門,赶來營救。那時,我自念年邁蒼蒼,已不再作逃生之想,對他的話,也不在意,只門他在這別后七年之中,有沒有再生孩子?他說又生了一個女儿,這便是你。我立刻再寫下一份血書,是孫女也要替我報仇。蕾蕾,以后你要緊緊記著:若碰著張宗周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們殺掉,化骨揚灰!”
  云蕾听得定了眼神,苹果般的小臉上充滿了害怕恐懼的表情,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道:“爺爺,要殺那么多人嗎?蕾蕾害怕,媽媽自幼教我不要隨便殺生,連初生的羊羔也要保護。哎,媽媽呢?爹爹說媽媽就要來的,為什么不見媽媽來,連爹爹也不見了?”她哪里知道,她的爹爹云澄在胡邊隱姓埋名,身世來歷連她的媽媽也沒有告訴,一月之前,竟是瞞著妻子,棄家逃走的。
  云靖白須掀動,突然怒聲說道:“蕾蕾,你不听我的話了嗎?我告訴你,你的爹爹,你的爹爹,他已經─”神色俱厲,嚇得云蕾噤不作聲,眼淚也收了,云靖歎了口气,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不忍把她爹爹的死訊再說出來。
  謝天華暗暗歎气,搖了搖頭,只見云蕾低下了頭,小聲說道:“我听爺爺的話!”云靖把三月前新寫的血書塞到她的怀里,仰天笑道:“不想我云靖尚有逃出异域,重歸故里之時。謝俠士,求你瞧在澄儿的面上,把這女娃子收做徒弟吧!”
  謝天華一陣遲疑,緩緩答道:“這個且慢商量。─嗯,老伯不要誤會,不是我不答應您,我是想替她找一個更加好的師父。”
  謝天華与潮音和尚乃是云澄的同門,他們的師父玄机逸士號稱天下第一劍客,不止在劍術上有极精湛的造詣,其他的武功,也很博雜。只是玄机逸士脾气古怪,他共有五個徒弟,每個徒弟,只傳一門武功。例如謝天華就只得劍術的一半。怎么叫做一半?原來玄机逸士有兩套劍法,相反相成。他又煉有雌雄雙劍,雌劍名叫“青冥”,雄劍名為“白云”,“白云”雄劍傳給謝天華,“青冥”雌劍則傳給了另一個女弟子,兩人各得了他的一套劍術。
  這兩套劍術乃是玄机逸士畢生心血所聚,若然雙劍合壁,天下無敵。所以在他門下五人之中,也以謝天華和那個女弟子武功最高,難分軒輊。至于云澄,則因尚未滿師,武功最弱。那潮音和尚則是二徒弟,傳了伏魔杖法,外家功夫,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謝天華与潮音和尚都是應師弟云澄的邀請,各自帶了徒弟前來,自中土遠至胡邊,助他救父的。恰值瓦刺可汗剛得了太子,國中大慶,監視稍松,三人合力,殺了几名看守,竟然輕輕易易地逃了出來,卻又想不到雁門關已經在望,才遇到追兵追殺,云澄竟然血濺國門邊境。謝天華唯一的徒弟,也力戰而亡。
  云靖說完那番話之后,彼累不堪,沉沉睡去。云蕾怔怔地望著她的爺爺,不說不笑。謝天華歎了口气,揮了揮手,驢車又在峽谷的山道上奔馳。這時明月已出天邊,荒涼的山谷浸在月光之中,有如蒙上一層薄霧輕紗,更顯得冷清清的,詭秘幽靜。謝天華讓云蕾吃了几片肉脯,喝了一口水,拍拍她的身子后,不久也熟睡了。
  在驢車顛簸中,忽听得云靖夢中叫道:“冷,冷─狼啊狼來了!”潮音和尚笑道:“這老頭儿還以為仍舊是在胡邊牧馬呢。”又听得云蕾在夢中叫道:“媽媽,蕾蕾不殺人,蕾蕾害怕。”謝天華愕然搖首,忽听得一聲響箭,掠過山谷,云靖在夢中跳起,叫道:“狼來了!”張眼一瞧,只見一道藍火,搖曳下降,潮音和尚已一掠數丈,上前迎敵,謝天華道:“老伯勿惊,來的沒有几人。”
  云靖這一嚇睡意全消,顫聲說道:“不好,這是張宗周手下的第一名勇士,复姓‘澹台’,字號‘滅明’,姓名似是胡儿,其實卻是漢人。澄儿曾經和他交過手,吃過他的大虧,本事委實了得。”
  謝天華笑道:“我的師兄雙掌一杖,威震中原,蒙古地方的第一勇士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來人不多,管教他來得去不得,待我們把他擒了,給老伯帶上京去獻功,看這□還敢不敢‘滅明’!”謝天華行俠仗義,最恨賣國之徒,听說那人號為“滅明”,怒不可遏,拔出長劍,奔出谷口,上前助陣。
  只見一員胡將,身披鎖子黃金甲,乒使雙龍護手鉤与潮音和尚打得正烈。潮音和尚的禪杖如神龍出海,橫掃直劈,呼呼風響,那胡將竟是分毫不讓,雙鉤盤旋,縱橫揮舞,將潮音和尚碗口大的禪杖迫得東倒西歪。謝天華大吃一惊,心道:“這□本事果然了得,怪不得云澄要吃他的虧,看來師兄也不是他的對手。”立即長劍出鞘,振臂一掠,猶如巨鳥摩云,掠空而降,長劍一抖,一招“拂柳穿花”,穿心直刺,這一劍是專破鉤、奪之類兵器的殺手神招,正是玄机逸士苦心所創的厲害招數。
  護手鉤与万字奪之類,本來是可以克制刀劍的外門兵刃,但玄机逸士所創這套劍法,輕靈翔動,變化万狀,可以隨著鉤奪之勢,反制敵人。若敵人仍本著“鉤奪可以鎖拿刀劍”的方法進招,則輕者手指被削,重者咽喉被穿,端的厲害,而今謝天華使出殺手神招,長劍分心一刺,內藏左右雙旋兩個變化,不論敵人是正面迎接或是兩翼偷襲,都難逃此一劍之危。不料那胡將雙鉤霍霍,左鉤往下一沉,右鉤往上一帶,謝天華的長劍几乎給他引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鉤光閃閃,伸縮不定,也不知是從哪里襲來,敵人竟趁著謝天華稍一頓挫之時,立刻反客為主。
  謝天華暗吃一惊,驟逢勁敵,精神一振,長劍一抖,劍招倏變,一個“摟膝拗步”,劍光划了一道長弧,身隨劍勢,滴溜溜的轉了半個圓圈,“嚇”的一聲,手心一登,劍尖往外疾吐。這是攻守兼備的獨特招數,那胡將鉤光閃閃,卻遞不進去招,逼得雙鉤外封,向左側移了一步。謝天華立刻偏鋒直上,劍走連珠,那胡將叫聲:“好劍法!”連擋三招,突然叫道:“住手!”謝天華哪里肯听,劍光霍霍,連環疾進,那胡將勃然作色,怒道:“你以為我怕你不成?”雙鉤一展,迎、送、剪、扎、吞、吐、抽、撒,恰似駭電惊霆,兩道銀蛇,貼著謝天華的劍光飛舞,謝天華的劍法雖然神妙,竟然奈何不了他。
  潮音和尚大吼一聲,揮舞禪杖,上前助戰,那胡將大聲笑道:“看你的武功,定是中土的成名劍客,听說中土武林的成名人物,最講究單打獨斗規矩,你們卻想以多為胜嗎?”潮音和尚喝道:“你這□是不是叫澹台滅明?”那胡將避了謝天華一劍,還了兩招,側目笑道:“你這和尚也知道我的名字。”潮音和尚喝道:“你身是漢人,卻為胡將,羞也不羞?對你這樣的叛國奸賊,誰和你講中原的武林規矩?吃洒家一杖!”澹台滅明面色一沉,忽而縱聲長笑道:“匹馬縱橫漠北,此心可對蒼天!誰是叛國奸賊?我叛誰的國來了?朱元璋巧奪天下,只有你們這些不爭气的人,才去對他的儿孫俯首稱臣。”側身一閃,將禪杖讓過一邊,雙鉤一個盤旋,護著身子,在鉤光劍影之中,朗聲說道:“說与你這莽和尚听你也不解,好吧,你既要□斗,我就叫兩個小輩接你的招。”雙鉤一指,將潮音和尚的禪杖迫過一邊,他身后的兩員小將揮動刀槍,立刻搶上前來,接著了潮音和尚的禪杖。這兩員小將武功雖然較潮音為低一疇,但亦非庸手,潮音和尚半晚之間,經了兩場激斗,气力不支,竟自胜他們不得。
  謝天華听那澹台滅明侃侃而談,心中一動,心道:“這□倒不是尋常之輩。但助胡滅漢,卻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怒气一起,揮劍強攻,澹台滅明力敵數招,忽而問道:“你莫不是玄机逸士的門下么?”
  謝天華怔了一怔,只听得那澹台滅明笑聲又起:“你的師父當年費盡心血也胜不了我的師父,你要胜我,哪里能夠?你既然不知進退,好吧,咱們今日就各為其主,再斗個三五百招吧!”謝天華悚然一惊,猛然想起師父所說過的往事。在二十年前,師父曾与一個魔頭互爭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巔,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負。這魔頭复姓上官雙名天野,本是綠林的大盜,經此一戰之后,忽然匿跡潛蹤,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听這澹台滅明如此說法,那上官天野定然是躲到蒙古,而澹台滅明也定然是他的徒弟無疑。
  謝天華本待停劍喝問,但听他說出“各為其主”的說話,怒气又生,把師父所傳的劍法施展得風雨不透,恰若那銀光匝地,紫電飛空,攻中守,守中有攻。那澹台滅明也好生厲害,雙鉤交剪,竟如兩道金虹,將門戶封閉得十分嚴密,也是攻守兼備,虛實互變,剛柔齊施,轉瞬斗了百數十招,竟是不分胜負。謝天華心中想道:“可惜四妹不在這儿,若然雙劍合璧,三個澹台滅明,也要死在劍下。”
  澹台滅明鉤光交爍,連進三招,謝天華一步不讓,還了四劍。澹台滅明忽然哈哈大笑,跳出圈子,叫道:“如何?你我用了全力,都不能取胜,不如住手了吧!”謝天華怒道:“漢賊不兩立,今日之事,非死不休!”澹台滅明雙鉤一指,逼住了謝天華的長劍,高聲喝道:“狗交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救你來的”謝天華不敢放松,長劍往外一展,將雙鉤蕩過一邊,喝道:“我們万水千山,都經過了,而今到了此地,還有什么危難,要你相救?你若真肯改邪歸正,棄暗投明,快快拋下雙鉤,隨我走吧!”澹台滅明冷冷一笑,朗聲說道:“你真是不知好坏,我奉張丞相之命,勸你們回去。你們若執意要回轉中原,只恐未到雁門關,就要遭受非常之禍!”謝天華怒不可遏,長劍疾進,大聲斥道:“你這狗賊,膽敢將我戲耍!”澹台滅明也生了气,回罵道:“你既要自尋死路,那就休要怪俺無情。”謝天華咬緊牙根,一聲不響,劍如風雨,澹台滅明也不敢說話分心,雙鉤揮霍,見招拆招,見式拆式,又戰了百數十招,仍是不分胜負,難解難分。
  斗得正酣,澹台滅明忽然一聲胡哨,賣個破綻,轉身便走了,那兩員小將,也跳出圈子,隨后急逃。謝天華与潮音和尚殺得性起,哪里肯放,仗劍挺杖,縱步便追,片刻之間過了一個山坳。謝天華較為謹慎,忽然想道:“這□絲毫未露敗象,何以逃跑?莫非其中另有詭計么?云大人拋在后邊,無能手防護,莫不要著了他的暗算!”正待招呼師兄回頭,忽見那澹台滅明猛然縱身向谷中一跳,謝天華大吃一惊,立足處离谷底少說也有十數丈高,谷底怪石嶙峋,這一跳下,難道是想自己尋死不成,這一著真是大出意外!
  謝天華念頭未轉,只見那澹台滅明身子在半空一個屈伸,呼的一聲,拋出一條長繩,繩端系有利鉤,一下子就搭住了對面的松樹,身軀一蕩,打秋千般蕩了過去。這山谷形勢絕險,乃是一山分出兩峰,兩峰相距十余丈,輕功多好也不能飛越,卻想不到澹台滅明用這個方法跳了過去,一跳過去,再轉一個彎,便是云靖的驢車了。
  謝天華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若循原路折回,赶到之時,云靖必然已遭毒手了。但峽谷不能飛越,不循原路而回,又待如何?事已如斯,只得橫了心腸,回頭追赶,拼著去替云靖复仇,与澹台滅明再拼個死活。
  謝天華冷汗直冒,好不容易赶了回來,只見那澹台滅明已站在驢車之前,云靖則跨在車轅之上,兩人面面相對。澹台滅明雙鉤挂在腰間,手上并無兵刃,面上露出笑容,似正在低聲救懇,而云靖則聲色俱厲,謝天華赶到的時候,正听得云靖罵道:“胡說八道!我与張宗周此仇不共戴天,你要殺便殺,我豈肯与你回去,托庇于他?”謝天華不禁大奇,只見那澹台滅明回過頭來,向自己微微一笑,高聲說道:“你看見了?我若要取云老儿性命,易如反掌,還待你赶回來么?云老儿,我苦苦相勸,生死禍福,系于你一念之間了。”云靖怒不可遏,須眉掀動,卻冷笑道:“你要我回去再替你的張大人在冰天雪地里牧馬二十年么?”澹台滅明縱聲長笑,忽然正容說道:“張大人就因你牧馬二十年,不屈不撓,才敬重你的為人,要你回去。”云靖罵道:“張宗周叛國奸賊,卑賤小人,我云某耿耿忠心,誰要他的敬重!”澹台滅明冷冷一笑,道:“張大人果然說得不差,你只是徒有愚忠,不足与談大事。他也料你不會回來的了,可是他見你也是一條漢子,不忍見死不救,才命我万里追來,可惜你辜負了他一片苦心了。”云靖手扶車轅,气极怒极,顫巍巍的破口罵道:“哼,苦心救我?我云某二十年牧馬,此身尚幸得歸葬故土,死亦瞑目。你追到此地,要殺便殺,此地已是中國地方,血洒故鄉尚有何恨?”澹台滅明怒言道:“誰要殺你?要殺你的不是我們!”云靖咬牙說道:“你殺了我的澄儿,還來當面气我么?”身軀顫抖,几乎跌倒。澹台滅明將他一把扶住,道:“你的儿子不是我們殺的。要說給你听,你也不明白,隨我回去見了張大人你就知道了。”云靖張口把一口唾涎,疾吐出去,澹台滅明輕輕一閃,避過一邊,只听得云靖又罵道:“不是你們殺的?那些人難道還是明兵不成?”澹台滅明苦笑道:“那是我們左丞相的部下。”云靖罵道:“什么左丞相右丞相,都是騷狐韃子。我已在你手中,你快快把我殺掉,休要多言。”謝天華也覺得澹台滅明真是豈有此理,他既然身為瓦刺國的大將,瓦刺的官兵將人殺了,他還要當面來气被殺者的父親,何況這被殺者的父親,又身經了二十年的苦難!悲痛余生,哪能經得這樣殘酷的戲弄?
  兩人越說越僵,但只見那澹台滅明抱拳一拱,朗聲說道:“云大人,我言盡于此,听不听從,那就全在你了。”云靖气极吹須,獵獵作響,已說不出半個字來。謝天華大怒喝聲道:“迫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算什么行徑?有种的咱們再斗三五百招。”澹台滅明毫不理會他,壓低聲調,繼續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走了。張丞相說,累你牧馬二十年,實在過意不去。他也料你不會回來,叫我代送你三道錦囊,依著錦囊妙計,還可救你性命。張丞相說這三道錦囊,就算你替他牧馬二十年的酬報。”把手一撤,轉身便走。謝天華怔了怔,澹台滅明已從他身邊走過,只听得咕呼一聲,云靖倒在車上。謝天華一伸手打出五枚子午奪魂釘,分打五處穴道,澹台滅明頭也不回,雙鉤一個盤旋,只听得叮叮叮几聲連響,澹台滅明一聲冷笑,人影已沒入蒼松怪石之間,轉過山坳去了。
  謝天華這一把飛釘,本就不指望能將敵人打倒,不過見他這樣輕易地一舉將五枚飛釘掃數打落,也不覺吃了一惊,飛步奔向驢車。只見云靖噓噓气喘,脖子通紅,謝天華伸手在他胸口一揉,云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大叫道:“气死我也!”顫巍巍地坐了起來。謝天華知道他是憤火中燒,痰塞喉頭,身上并無受到其他傷損,這才放下了心。正待善言開解,忽听得潮音和尚呱呱大聲,橫拖禪杖,從山坳外疾跑回來。
  謝天華又吃了一惊,連忙問道:“師兄,你怎么啦?”潮音和尚憤然說道:“三弟,我丟盡師門的面子啦!我今生不把澹台滅明痛打三百禪杖,難消此恨!”謝天華知道師兄是個急性的人,按他坐下,讓他喝了口水,說道:“二師兄,有話慢慢說,憑著咱們四個兄弟,就算是上官老魔頭親自到臨,這仇也可以報,何況澹台滅明呢?”潮音和尚咕嘟嘟地喝了一大口水,气憤地續道:“我只道這□要對云大人暗施毒手,心急赶回,叵耐那兩個小賊,死纏不放,若是平日,這兩個小賊我真還不放在心上。無奈我接連兩場惡斗,气力不加,和他們邊走邊斗,進進退退,竟然赶不回來,斗了一二百招,我一急連走險招,剛剛搶了上風,不料澹台滅明這□又回來了。我以為他已將云大人害了,破口大罵。那□雙鉤一搭,將我的禪杖拉過一邊,突然勁力一松,暗施詭計,將我跌了一跤。這還不算,還打了我一個耳光,罵我是‘莽和尚’,說我‘胡說八道,亂嚼舌頭,打個耳光,聊作薄懲’云云。罵完之后,便帶了兩個小賊,揚長而去。我們闖蕩江湖几十年,几曾受過如此欺侮,你說气不气人?”停了一停,目光注地上,忽然又嚷起來道:“這是怎么回事?他和你交了手沒有?云大人好端端的沒事,這地上卻有著三個這樣趣致的錦囊?”
  潮音和尚一邊說一邊把三道錦囊拾了起來,嘖嘖贊賞道:“上面還鄉有駱駝呢。咦,這不是蒙古人的刺繡嗎?這、這是誰的?”云靖勃然怒道:“臭韃子的臭東西,把它撕成粉碎,拋到污泥里去!”潮音愕然一望,用力便撕,忽然手腕一痛,三道錦囊,都給謝天華搶去。潮音和尚詫道:“師弟,你這是……”謝天華道:“云大人看一看也不礙事,你便看它說的什么。若然真是胡說八道,那時再撕,也還不遲!”
  謝天會心中十分疑惑:這澹台滅明武功高強之极,他既然不欲加害云靖,那么所為的又是何來?難道真是想“救人”不成?但他何以又在蒙古為官,二十年來助那張宗周折磨云靖?再說雁門關已經在望,踏入了中國地方,還有誰會加害云靖?這不是騙人的鬼話嗎?但若說他万里遠來,為的就是說這番鬼話,卻又是絕無此理。何況他雖然傲岸,卻又似乎手下留情,要不然師兄怎能逃得性命,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說謝天華心里沉吟,且說云靖接過錦囊,恨恨一瞥,只見第一道錦囊上寫著“即開”二字,云靖气呼呼地一把撕開,抽出里面的信箋,上面寫道:“此時速回蒙古,尚可無事,澹台將軍留駐左云,可以接應。”云靖看完之后,隨手一撕,拋在地上.
  謝天華見他白須顫抖,面色焦黃,不敢動問。云靖看著那撕碎的紙片一片片飄落污泥,憤然說道:“什么錦囊妙計,還不是那番鬼話!”拿起第二道錦囊,只見上面寫道:“离雁門關七里之地開拆。”云靖道:“偏不听你的話。”用力一撕,里面又露出一張信箋寫道:“時机已迫,此際雁門關當有人接你,先行領隊者苦非周健總兵,你當立即快馬飛逃,留謝天華与潮音斷后,或許尚能保全首領。”雁門關叫兵周健和云靖乃是同鄉好友,一人習文,一人習武,是同科中的文武進士。云澄此次救父,得他暗助甚多,實行救父計划之前,又已派人飛騎報知周總兵,叫他轉告朝廷,一路行蹤,都派有人暗中聯系的。云靖想道:“周健見我到來,豈有不來迎接之理?我節比蘇武,异域歸來,大明天子即算不立像記功,也當重用。胡儿妄圖离間,真真豈有此理!”隨手一撕,又把信箋撕成粉碎。
  謝天華旁肯偷窺,一瞥之下,見信箋上有自己的名字,怪而問道:“上面說的什么?”云靖鄙屑說道:“還不是鬼話連篇。不過奸賊也真厲害,他們好像已預知你們二人深入胡邊,前來救我。不知何以又無防?”謝天華眉頭一皺,低首沉吟,疑惑更甚。云靖隨手又拿起第三道錦囊,正要撕開,忽又放下了,謝天華一見,不覺叫出聲來。
  那第三道錦囊上寫著:“此函交謝天華開拆。”云靖冷冷地看了謝天華一眼,心起疑云。謝天華久歷江湖,人甚精細,見此以,微微一笑,說道:“奸賊詭計多端,云大人你拆開看看,他說什么?”云靖略一遲疑,把錦囊慢慢拆開,抽出信箋來,緩緩讀道:“此際云大人當已被捕,錦囊之內,尚有蜡丸一個,你密藏此丸,切不可開,急速入京,面見于謙,參劾王振,云大人性命能否保全,全在此一舉矣。”云靖“哼”了一聲,怒不可遏,信手一撕,又把信箋撕成粉碎,罵道:“危言聳听,胡說八道!我云某是個大大的忠臣,豈有被捕之理?”又把錦囊往地下一擲。謝天華一縱身接過錦囊,果然在其中掬出一顆蜡丸,藏在身上。云靖面色一變,謝天華道:“且藏著這玩意儿,也占不了什么地方,玩玩也好。”云靖“哼”了一聲,微慍說道:“這是給你的東西,你要藏便藏著吧。我云靖与奸賊不共戴天,縱然真是碎尸万段,也不要他來相救。”
  驢車趁著月色,在夜間赶路,雁門關外,邊境守夜的明兵角聲,已隱隱可聞。云靖精神一振,雖奔波長路,一晚未睡,卻是毫無倦意。翹首長空,縱聲吟道:“喜有余生歸故土,雄關分隔別華夷。我云某明日當可重整衣冠,手持使節,禮拜明君了。”謝天華道:“大人孤忠,百世不可一見,而今天子,封官敘爵,也不足言酬。”云靖微微笑道:“這是臣子份內之事,豈望朝廷酬報。”停了一停,忽然問道:“我去國之時,尚是永樂十年,而今已經歷二十載,換了三朝,朝廷之事,全無所知,不知如今是誰當政?”謝天華道:“是王振當權。”云靖想起第三道錦囊中的說話,沖口說道:“那么天佑我朝,這王振一定是個大大的忠臣,只有那個于謙想必是奸臣了。”
  潮音和尚正縱馬上來,傍著驢車,听了云靖言語,忽然把碗口大的禪杖往地下一頓,大聲說道:“大人錯了,這王振是個大大的奸臣,若然他要撞在洒家手上,也要教他吃我一頓禪杖!”云靖愕然說道:“什么,他是奸臣?不會,不會吧!若然他是奸臣,胡儿何以又要唆使什么于謙出頭,去參劾他。”謝天華道:“大人有所不知,這王振的确是個奸宦。”云靖詫道:“什么,他是個太監嗎?”謝天華道:“正是。听說此人原先在故鄉蔚州讀過書,下過考場,做過縣官,后來犯了罪,本當充軍,适逢皇帝下詔‘有子者亦准淨身入內’,王振遂鑽進了皇宮。后來奉派侍奉太子,亦即當今皇上讀書,至先帝歸天,太子即位,王振遂得任司禮太監,管理內外奏章,于是遂勾結朝臣,擅作威福,巧立名目,苛征暴斂,雖然不過三年,百姓已是恨之入骨。大人此次回去,也要當心。”云靖听了,不覺愕然,亦是狐疑滿腹。
  謝天華續言道:“那于謙官居兵部侍郎,听說倒是為官清正。”云靖听了,默然不語,心中想道:“這兩人乃是江湖上的莽夫,所言不足深信,待我回朝之后,再親自看個明白。”又想道:“兵法有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縱然這兩人所說是實,也定是張宗周布下的圈套,故意叫我相信他的話,其中必定藏有陰謀。”
  驢車上云蕾睡得正酣,云靖望著她苹果般的臉儿,天真無邪,可愛之极。想到他年云蕾長大之后,也要遠赴胡邊,沖霜冒雪,替自己報仇,不覺歎了口气。但瞬息之間,二十年來嚼雪飲冰,捱饑抵冷种种苦難,又在心頭泛起,恨火燒心,蓋過了為云蕾怜惜之念。眼望夜空,心潮浪涌,過了些時,不覺迷迷糊糊地和衣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雁門關上的旌旗,已經可以清楚望見。潮音和尚道:“這是七里舖,离雁門關只有七里路了。前面就是雁門關外檢查行旅的衛所了。”云靖跳了起來,揭開帘幕,問道:“周總后儼了沒有?”潮音和尚道:“天華師弟已入內通報去了。不曾听說周總兵要來。”云靖怔了怔,忽而失笑,自言自語道:“我也給那個鬼錦囊弄錯了。周總兵怎會知道我今日到來?通報之后,他自然會來迎我。”便吩咐停下驢車,在衛所之前等待。衛卒們在城牆內張望著,并無任何動靜。
  且說謝天華為人,膽大心細,先入雁門關通報,便是他的主意。雁門關的總兵周健,謝天華也曾見過几面,深知這位邊關守將,不但是云靖的同鄉舊友,而且俠骨英風,与江湖豪杰胸襟無二。七里路程轉瞬即到,雁門關上了無异狀,仍是由前几次帶引自己的旗牌官接待入內,謝天華心頭一寬,暗笑道:“澹台滅明故布疑陣,裝神弄鬼,連我也受他迷惑了。只要周總兵仍鎮守此關,有誰敢加害云靖?”
  帳中坐定,旗牌官獻上茶來,說道:“總兵大人就要出來了,謝俠士你歇息會儿。”謝天華喝了香茶,卸下護身袍甲,正在等待,忽覺頭昏眼花,叫聲“不好!”連忙拔劍,那旗牌官已搶先一步,將他寶劍奪去,帳外呼呼兩聲,拋進了兩條絆馬索,將他絆倒。
  謝天華內功深湛,雖然中了暗算,尚未昏迷,掙扎欲起,卻是渾身無力,而且昏昏思睡,眼皮漸漸睜不開來。謝天華默運玄功,与睡魔相抗,迷迷糊糊之中,似已被人扛起,不久又听得關門下鎖之聲,似是已給人關在一間黑沉沉的屋子里了。
  那碗茶中溶有极厲害的蒙汗藥,尋常之人,淺嘗即倒,謝天華練過易筋洗髓的功夫,運气相抗,使自己保持著心頭的一片清醒。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房門呀呀推開,一個人探頭進來,謝天華定睛一瞧,正是雁門關的總兵周健。
  謝天華托地跳起,使盡气力,呼的一掌橫掃,向他腦門劈去。周健橫肱一架,叫道:“是我!”謝天華气力未复,給他一架,蹌蹌踉踉地倒退數步,一頭撞在牆上,怒叫道:“好,知人知面不知心,總兵大人,你用的下三流的暗算手段,用得真到家呀!”周健邁前兩步,把他手腕一拿,低聲叫道:“事情已急,快服下解藥,我与你救云大人去。你的寶劍我替你拿回來了,快呀!”謝天華惊愕之极,叫道:“什么?你、你是什么用意?”黑室之中,但見周健雙眸炯炯,別具威嚴,低聲說道:“我周健是何等之人,你還不知道嗎?此際事机已急,有話慢說,你快隨我出去。”謝天華不由得張開了嘴,吞下了周健塞來的藥丸。謝天華心頭本就清醒,吞下解藥,睡意全消了,接過周健遞來的寶劍,躍出門外。
  雁門關外號角長鳴,只見先前那名用蒙汗藥偷施暗算的旗牌官攔上前來,高聲叫道:“周大人,你可得三思而行,別要自誤前程!”周健一聲不響,突然一躍而起,揮刀一斬,將那旗牌官斬為兩截,奪了兩騎快馬,与謝天華奔出轅門,關外官兵,無人敢擋。
  周健威風凜凜,殺气騰騰,在馬背上揚鞭指道:“他們正在七里舖外□殺,你我抄小路去!”一撥馬頭,從山邊小徑馳去,大路上車馬奔馳,許多人高聲呼喊,叫周總兵回來。周健毫不理睬。
  且說云靖在七里舖的衛所外等了許久,正自生气,忽見路上塵頭大起,十几騎快馬飛奔而來,不一刻衛所打開,戍守衛所的官長披挂出迎,高聲請進。云靖看得清楚,那從雁門關來迎接的十几騎快馬,其中并無周健在內,心中十分不快,但仍是怡然自若,手持使節,步入邊關。
  衛所內設好座位,只見十六名御林軍分成兩隊,分列在階下,堂上兩名欽差,冠帶出迎。云靖頓時歡喜起來,心中想:“原來是圣天子特降天恩,念我二十年守節,竟然派欽差到邊關迎接來了。”正說得句“云某何功,敢勞欽差遠接”,堂上的欽差,面孔一端,忽然間高聲喝叱道:“叛臣云靖,跪下接旨!”
  云靖這一惊非同小可,手持使節,顫聲辯道:“云某出使异國,二十年來牧馬胡邊,尚存此節,自問無罪,不敢接此詔書!”話猶未了,已給兩名御林軍按倒地上。只听得其中一名欽差,展開招書,高聲讀道:
  “罪臣云靖,先帝寄以腹心,遣使瓦刺,乃不感恩圖報,反□顏事仇,忘其父母之國。今日私自歸來,圖謀內應,罪無可恕,本應明正典刑,姑念其是前朝舊臣,恩開法外,准其仰藥自裁,全尸收殮。欽此。”
  云靖魂不附体,只見一名御林軍捧著一只銀瓶,內中藥水殷紅,高聲叫道:“罪臣云靖還不謝恩領旨么?”
  云靖只覺腦門上轟的一聲,又惊又气又急又怒,忽然一手抓過銀瓶,尖聲叫道:“給詔書我看,我不信這是真的!”欽差冷笑一聲,喝道:“好大的膽子,詔書是你看得的嗎?”話猶未了,只听得轟天价的一聲巨響,兩扇半掩的大門憑空飛了起來,一個莽和尚提著一碗口般粗大的禪杖,潑風似的打將入來,高聲喝道:“管它真的假的,都打死了再說!”十六名御林軍上前抵敵,哪能抵敵得住?只見他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禪杖所到之處,有如開山裂石,只要挨著一點,便不死即傷。
  那兩個欽差嚇得面青唇白,腿都軟了。那和尚一路打到堂上,左后一抻,兀鷹抓雞似地提起了一名欽差,罵道:“云大人舍命逃回,你們還要將他弄死,是何道理?”“卜”的一禪杖,敲在他的頭上,甩手一摔,腦漿涂地,死于階下。另一名欽差嚇得神智昏亂,兀自叫道:“反了,反了!冒犯欽差,該當何罪?”那和尚放聲大笑,又一把將他抓了起來,罵他道:“兀這□鳥,欽差值得我少錢一斤?”禪杖往地上一插,硬生生地將他撕成兩片。御林軍紛紛逃出,吹起號角,衛所內尸橫遍地,只剩下了和尚和云靖二人。
  云靖目瞪口呆,恍如在一場惡夢之中,不知目前所發生的种种事情是真是假,定了定神,見潮音和尚朝他走來,猛然叫道:“把那詔書給我。”
  潮音和尚咧嘴冷笑,道:“還有什么鳥詔書,快快隨我走吧!”云靖盤膝一坐,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道:“把那詔書給我!”潮音和尚橫他一眼,在几案上抓起詔書,摔給他:“好,快看!快看!”對他如此固執,万分不解。
  云靖展開詔書,一瞥之下,面如死灰,那詔書上的玉璽,与詔書的格式紙質,都是真的。云靖還記得以前成祖奪位,曾在內監手上搶奪玉璽,那內監將玉璽摔下天階,缺了一角,后來叫巧匠重補,紋理兩樣,而今細辨這詔書上的玉璽,正是如此,絕對假冒不來。
  潮音和尚叫道:“看夠了沒有?”云靖眼睛直視,听而不聞。這一瞬間,二十年來在胡邊所受的苦難,閃電般地在腦海之中掠過。然而這一切苦難,比起而今的痛苦,簡直算不了什么。須知云靖能夠支撐二十年,全在忠君一念,滿以為逃回之后,朝廷必定升官敘爵,表揚功績,哪知皇帝竟是親下詔書,將他處死。正如對一個人崇拜信仰到了极點,期望极深,忽而發現那個人就是要害死自己的人,這一种絕望的痛苦心情,世界上還有什么可超過?
  潮音和尚叫了兩聲,不見答應,心中大异。忽見云靖緩緩站了起來,將那一根伴隨他在冰天雪里二十年的使節,用力一拗,“啪”的一聲,折為兩段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